第9節

第9節

男人一定會攔計程車追來。雖然司機浮現訝異的神情,我仍在尚未離開吉祥寺鬧區的第一個公車站下車,然後走巷道回到車站前。

甩掉男人雖然輕而易舉,但是成瀨的做法讓我很不高興。接下來本來打算去耀子的住處,可是一想到那男人或許會在那裡守株待兔,就興緻盡失。我毫不猶豫的買了到新宿的車票,先回自己住處。

雖然才下午兩點過後,但我已顧不了那麼多。我先沖澡,然後打開罐裝啤酒,天未黑就喝啤酒,感覺有點怪怪的。之後,我裹著浴巾躺在床上,仰望夏日蔚藍的天空。隔壁照例傳來菲律賓語的交談聲,聽來有如音樂。

我思索耀子的事。好不容易從那位漂亮的妻子手上搶到成瀨,但兩個人卻處不好,一方面是面臨工作轉變的過渡期,另外就是負債纍纍。

耀子見到一億元現金,難道不會想找個陌生的地方東山再起嗎?難道不會為了向我道別而來到我房門前嗎?但是,她說不出口,所以才沒有打電話給我……一定是這樣。

忽然,幾個月前她在電話里講過的話浮現腦海——

美露,你過得自由自在,真令人羨慕。我總是不停的告訴自己要去做這個、別忘了做那個,有時候雖然覺得好累,但馬上又陷入不得不做某種事的心態中。真希望能夠像你一樣,過著無欲無求的生活——

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聽到對講機的鈴聲,我醒過來。望向窗外,太陽已略微傾斜。我咽了咽口水,心想,若是成瀨,一定要好好臭罵他一頓。

但對講機傳來父親的聲音:「是我。」

「等一下。」我慌忙穿上牛仔褲、襯衫。看看錶,將近下午四點,看樣子我好像打了兩個小時的盹。

我打開門。父親站在門口,身穿黑色西裝、白色麻紗襯衫,戴雷朋流線型墨鏡和巴拿馬帽。以六十歲的年紀而言,他這身打扮簡直像電影里常出現的人物。

「你好像有麻煩了。」父親邊說邊走進來,銳利的視線環顧室內一圈。「好單調,一點都不像女人的房間。」

父親明知我不喜歡那種裝飾,仍故意這麼說。

「爸,您怎麼會來這裡?」

「有可疑的傢伙在我住處徘徊。」父親在桌前的椅子坐下,以手帕拭汗。「我想,這種時候我總該出面攪一下局。」

「您果然知道了。」我拿出啤酒和杯子,開始說明事情到目前為止的梗概。

父親默默聽完,說:「上杉的事我聽說過,他可不是披著企業外衣的流氓,而是如假包換的黑道人物,只是因為暴力組織防治法的新條文公布,才不得不披上那層外衣。關於這次的事,他好像也委託了我熟識的人調查。」

「調查什麼?」

「要找一個女人,現在對方已經使出偵探調查的本領,正在全力進行。」父親一口氣把啤酒喝光。

看樣子,被我甩掉的年輕男人是對方派出的調查員。「既然已經有專家出面,我該如何尋找呢?」

「最簡單的就是申報離家出走,請警方協尋,如此一來,警方會調查出境資料,若有任何消息,也會馬上通知。如果不方便這麼做,還可以申報失竊。」

「他們好像不想讓警方知道這件事。」

「那就只好死心,自認倒楣嘍。這種事就是這樣。」父親愉快的笑了。「一般來說,失蹤了卻找不到人的時候,人在國外的情況很少見,幾乎都是被熟識的女人窩藏起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躲在安全的地方。在這種情形下,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會很高興的照顧男人,購物和打理瑣事,實在很不可思議。」

「那麼,逃亡的若是女人呢?」

「沒聽說過男人窩藏女人的。」父親尋思著。「有一次,一個流氓的老婆跑了,流氓不死心,委託我尋找,我怎麼都找不到,結果是被和我一同四處尋找的那個流氓的手下藏起來。事情之所以會敗露,是因為他到超市購買生理用品時被人看到。所以,男人藏匿女人時,一定是非常迷戀那個女人,已經到了不顧性命的地步。」

「那位手下後來呢?」

「三個人面對麵攤牌,結果那個流氓放棄,成全手下和那個女人。」

「這不是很美的結局嗎?」

「這只是少數罕見的例子,其他下場凄慘的實例不計其數。在赤城山將對方千刀萬剮的故事,你一定不會想聽吧。」

我心想,成瀨難道……?

父親又開口了:「當然,那位成瀨一定也被懷疑了吧。大家會認為是他倆合謀奪走那筆錢。因此,他一定和你同樣受到監視。」

我繼續說明耀子正在進行的工作,以及在柏林發生的事。

父親沉吟片刻后,伸手入懷拿出記事本,從裡面取出一張名片,說:「你打電話給這個男人試試看,他很了解右翼和新納粹份子。我做的工作遠超過尋常的偵探,面對這類看似荒誕無稽的事,也必須深入查證,才能順利完成工作。總而言之,要有發現不對勁的敏感度,以及分析為什麼的想像力。」

父親遞給我的名片上印著「律師多和田一郎」。我把名片放入口袋,父親站起身來。

「那麼,我走了。」

「走?爸,您要去哪裡?」

「別擔心,這附近我有許多熟人。」

父親似乎是指女人。我默默笑了。

這時,父親神情嚴肅的問「你打算繼承這個事業嗎?」

「什麼事業?」

「偵探調查呀。」父親的語氣帶著些許期待。

我聳聳肩。「別開玩笑了!」

「不過,你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父親說完,快步離開。

或許到了明天,附近同性戀酒吧的老闆娘見到我,又會說「令尊又開始行動了嗎?我見到他呢。」

托父親的福,我再度振作起來,試著撥電話給未聯絡上的川添桂。我必須以發現不對勁的敏感度和分析為什麼的想像力來求證!

「喂、喂,我是川添。」

川添桂本人接聽,讓我鬆了一口氣。

「川添先生,我是昨天曾去觀賞你演奏的村野。」

川添記得我,很誠摯的向我道謝。

「坦白說,我想再請教一些有關耀子的事,可以到府上拜訪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要問什麼事呢?若是上次的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

我覺得他似乎隱瞞了什麼。「耀子最近寫的柏林報導,你知道內容嗎?」

「這……」川添裝迷糊。「你的意思是?」

「報導中提及金髮日本娼妓被新納粹主義份子圍毆的事。我正在找提供這個情報的人,你知道嗎?」

川添短暫沉默后,終於開口:「不是我。我想應該是製作人藤村。」

「我請教過藤村先生,他說不知道。」

「我想這其中一定出了什麼差錯。抱歉,我要掛斷了。」川添擱下話筒。

不得已,我只好重撥一次。

川添還是以同樣的語氣接聽:「喂、喂,我是川添。」

「對不起,我是村野。」

話筒的另一端寂靜無聲。

「請別掛斷電話。我不談那位金髮娼妓的事。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會用其他方法調查。只是,有一件事無論如何想請教,那就是……昨天演奏之前,你為何呼喚耀子?那簡直就像是……」我害怕說出下文,住口不語。

這時,川添接腔:「呼喚靈魂嗎?」

「是的。」

「好吧。你似乎相當執著,而且個性堅強。明天下午請來我這裡,我讓你看某樣東西。不過,請獨自前來,不能帶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男人。」說完,川添吃吃笑了,掛斷電話。

所謂某樣東西是什麼呢?但我已沒有時間慢慢想像。接下來,我撥電話給父親告訴我的多和田律師。女秘書接電話,說律師正在九州出差,明天下午才會回來。我說出這裡的電話號碼后,掛斷電話。

望向窗外,夕陽尚未西沉。我在盤算是否該在今天把耀子的住處收拾一下,設法取得可用的身份證明。下定決心后,我換上容易行動的棉短褲和圓領衫,拿著車鑰匙外出。

進入電梯時,聽到喧鬧的聲音接近。我按住「開」的按鈕等待,準備上班的辛西雅她們走進來,歡叫出聲:「嗨,美露小姐。」

化妝品和香水味籠罩整個電梯。

「和男朋友言歸於好了嗎?」辛西雅以纖細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問。

「不,繼續戰鬥。」我回答。

瑪莉亞笑了。「如果那樣,絕對不讓他進我家。」

「可是,你男朋友很棒呢。」伊莎貝拉說。

所有人都頷首,瞪著我看。

我懶得說明,只好微笑。一笑,右邊臉頰有點痛。我心中又湧起不甘,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原諒君島。

像往常一樣,我把車停在耀子住處後方隔一條馬路的巷內。爬樓梯上樓時特別注意觀察情況,發現已無人在耀子的房門前監視。我迅速開鎖入內。

大概是密閉多日的緣故,房內瀰漫著一股食物腐壞的餿味,同時又濕又悶熱。裡面的情形毫無改變,仍然亂成一團。

我是星期天來的,到今天為止,看不出有人收拾過。成瀨說過要叫那位年輕男人收拾,難道又改變心意了?成瀨的態度感覺上好像在報復耀子,不過,如果成瀨的妻子所言屬實,成瀨當然會不悅。但我至今仍無法相信耀子會做那種事。

拉開窗帘,打開窗戶,等戶外的風和光線進入,我總算舒了一口氣,但仍熱得汗流不止,只好又打開冷氣機。冷氣機吹送出來的風稍帶霉味。

我決定先收拾發出惡臭的廚房。找出大的黑色塑膠袋,將被丟出來的東西全部放入,用吸塵器吸凈米粒和粉末,拿抹布拭凈凝固的著前醬和調味汁,再丟掉腐壞的食物。

接著,我把傢具一一歸位,關上被拉出的衣櫥抽屜,再把丟滿一地的衣服掛上衣架,放回衣櫥。

當我要扶起倒下的韓國櫥櫃時,發現底下壓著某樣東西,無法站穩,不得已又辛苦的把櫥櫃放倒,將壓住的東西拿出來。我大驚失色,那是耀子最寶貴的黑珍珠項鏈。當天晚上,她是佩戴這條項鏈到事務所,來我房門前的時候,胸前也戴著這條項鏈。我情不自禁失聲說:「為什麼沒有帶走呢?」

突然,我感覺房裡好像有人躲藏,背脊一陣冰涼。

「有人在嗎?」

進來時,我並未仔細檢查。我鼓起勇氣打開壁櫥,裡面只有一個整理櫃和一組客人用的棉被,沒有人。我又看了床底下和浴室。生理用品還是散落滿地,看不出有人進來過。

但我還是感到莫名的恐懼,慌忙沖向客廳。之後,我慢慢環顧室內,終於確定和星期天晚上來的時候有些不同。譬如,方才收妥的桌上本來放著藤椅,但位置稍微移動了,櫥柜上的鏡子也比原先傾斜。

上次來的時候注意到化妝品之類的東西不見了,但是首飾呢?我把黑珍珠項鏈放入短褲口袋,四處尋找耀子平日收藏首飾的陶盒。那是中國制、兔子形狀的可愛陶盒,耀子回家時會拿下耳環、戒指、手鏈,放進裡面,平常和化妝品一起放在代替化妝台使用的櫥柜上,但現在卻遍尋不著。星期天來的時候並未確認過,不知道是否當時就已經不在。

不過,很可能是耀子自己帶走了。耀子外出時,必定如舉行儀式一般把全部首飾戴在身上,兩邊耳朵戴五個耳環,左右雙手是三個戒指,外加金手鏈和香奈兒手錶,所以這些東西一定全部戴在身上了。既然如此,為何會忘記戴上這個呢?我再度拿出黑珍珠項鏈凝視。不太對勁!

耀子放置重要物件的整理櫥抽屜全部被拉出,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我想起查看NTT的通話紀錄需要身份證明,拚命在其中尋找有無可使用的文件。

「有了。」

是出國旅行時使用的國際駕照。仔細一看,距使用期限仍有幾個月。若是這個,只要貼上我的國際駕照相片,應該能夠派上用場。問題是監理所的戮印位置,但應該有辦法解決,剩下的只要再去刻一個印章就行了。我鬆了一口氣,把抽屜收拾整齊,關上。

我心想,可以離開了吧,忽然見到錄影帶架上有「ZDF『hcute』四月份」的帶子。這不是德國的新聞節目嗎?或許有什麼參考價值也不一定。

我在散亂的書堆中找齣電視和錄放影機的遙控器,播放那捲錄影帶。

是從四月三日開始。戴眼鏡的中年主播出現,背後是柏林街景和金髮男人的照片。主播開始播報時,有講日語的女性同步翻譯。

「晚安。今天的頭條新聞是柏林的克洛茲堡殺人事件。昨夜,馬克斯-海法和朋友在克洛茲堡的咖啡店進餐,遭數名男子開槍射殺。」

背後的金髮男人似乎就是馬克斯-海法。主播表示,警方目前正進行調查,詳細情形仍不清楚。接下來是其他新聞內容。

我快轉至第二天的部分。這次先報導地方選舉的結果,接下來才是克洛茲堡殺人事件。

「接著報導克洛茲堡殺人事件的後續發展。根據警方公布的資料顯示,被害人馬克斯-海法是有名的新納粹份子,事件肇因於新納粹份子的內部爭鬥。根據調查,海法是『保護純種德國人同盟』的活躍份子,但他近來不斷譴責同屬新納粹組織,卻更熱衷追求利益的『領導全世界的德國』,認為該組織『和黑手黨無異』而引起紛爭,所以此次的殺人事件一般認為是『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報復行動。」

我再度快轉錄影帶看後續報導,但次日並未再報導該項新聞。不過,既然前面如此大幅報導,應該還會有後續消息才對,只好回家再慢慢看了。我將錄影帶倒回原狀。

看看錶,已經超過七點,窗外天色已暗。我感到有點餓,決定回家。鎖上房門,提著兩袋垃圾下樓時,一名中年婦女正拿掃帚清掃垃圾堆旁的煙蒂。

「請問你是管理員嗎?」

「是的。」

「關於三摟的宇佐川小姐……」

我一開口,她馬上表示關心,表情嚴肅的問:「有什麼事嗎?」

「有人想進宇佐川小姐的房間,卻因為沒有鑰匙,而來向你借鑰匙嗎?」

「有的,星期天一位姓成瀨的男人表示有要事,向我借了鑰匙。」

「對不起,對方這樣說你就把鑰匙借給他嗎?」

管理員顯得有些不悅,莫可奈何的說:「因為他身旁的人很像流氓。」

「是嗎?」

看來成瀨借鑰匙的事是真的。那麼,能夠自由進出耀子房間的人又是誰呢?

我覺得耀子的住處有些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希望它隨風散去,所以歸途一路狂飄。

回到住處,有男人在我的停車位等待,當然,是成瀨。

成瀨已換過衣服,穿著洒脫的尖領衫、休閑褲。

見到成瀨,耀子的無奈和成瀨妻子的痛苦彷彿附在我身上,重新復甦,令我悲傷。我停車的動作比平日更粗暴。

「停歪了。」

「管他的。」

「發生了什麼事嗎?」他手扶住車門,望向車內。

我粗魯的把那捲新聞節目的錄影帶扔給成瀨。

「這是……?」

「你看了就知道。希望你也檢討看看。」

「檢討什麼?」

「就是那樁柏林的殺人事件。」

「你好像在生氣?」

「沒有。」我拉上帆布敞篷,熄掉引擎,慢慢跨出車外。

「不是我叫那個男人跟蹤你的,是上杉。不過,你為何去見我妻子?」成瀨似乎也有點生氣。

我冷冷回答:「妻子?你們已經離婚了吧。」

「是的。」成瀨苦笑。「你為何去見我的前妻?」

「喬尼維夫說你太太一直騷擾耀子,讓耀子很苦惱。」

「什麼?」成瀨怒聲低吼。

我一邊走向樓下大廳一邊說:「算了,我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別自以為是。」成瀨抓住我的手臂。

我甩開。「知道很多事。你老婆太完美,所以耀子拚命想跟她別苗頭,而你並未制止,也沒有全心全意接納耀子,她筋疲力盡,所以才想逃走。耀子實在很可憐,會喜歡上你這種人!」說完,我沖入樓下大廳,進入正好停在一樓的電梯。

電梯門還來不及關上,憤怒的成瀨已經擠了進來。

「住手!你別跟來。」

「讓我們『檢討』一下你理智的意見。」成瀨抑制憤怒的說,舉起手上的錄影帶。「或者這個比較理智?」

「兩者都很理智。」

「不,兩者都是感情用事,別這樣,你到底在發什麼脾氣?」

我垂首不語,心想,為何我會如此氣成瀨?

電梯載著互相瞪視的我和成瀨上升。真希望趕快到十二樓。我望著標示樓層的橙色燈,才到六樓。

「你要我說嗎?」成瀨凝視著我問。

我劇烈搖頭。「不,請不要說!」

成瀨抓住我的手,拉向他。他的眼神認真。「知道我要說什麼?」

「大概知道。」

「那你說說看。」

在我回答之前,成瀨已經摟住我的腰,強吻我的唇。

「放開我!」我推開成瀨。

但他強有力的把我推向電梯光滑的牆壁,神情黯然,喃喃說道:「如果能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他的表情彷彿是犯下某種無法挽回的錯誤。

「為什麼?」

「那樣的話,事情一定會有不同。你一定也這樣認為吧?」成瀨緩緩用力抱緊我。「我想一定是的!」

的確沒錯!

抵達十二樓之前還有幾秒鐘,我們熱情擁吻。十二樓到了,電梯門開了,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移開嘴唇喘一口氣。

成瀨問:「鑰匙呢?」

我乖乖遞給他,茫然等待成瀨打開我的房門。

進入房裡,成瀨沒有開燈,立刻緊抱住我再度熱吻。這次,又長又纏綿,我慢慢解開成瀨的襯衫鈕扣,手指在他裸露的胸膛游移,臉頰貼緊。男人厚實的胸膛、粗壯的骨骼、平坦的腹肌,這一切都喚醒我的官能慾望。很不可思議的,我沒有想起博夫。

「愛我!」

我主動引導成瀨上床。成瀨坐在床緣,幫我脫衣服。他動作準確的解開鈕扣、拉下拉鏈,當他褪下棉褲時,耀子的項鏈從口袋掉出。我驚愕的望著,但成瀨正抱起我的身體躺在床上,我馬上忘了一切。

在下方閃爍的霓虹燈化為紅色和藍色的光華自窗外射入,雖是見慣了的景象,我卻恍如置身夢中。

「從第一眼見到你……」成瀨吻著我的耳朵,喃喃低語「我就覺得,你真好!」

我感到痒痒的,笑出聲說:「再多講一些。」

「我想和你上床。」

「還有呢?」

「我喜歡你。」

我委身於成瀨接下來會帶給我的快樂,希望告別和博夫互相傷害的歲月,因為我知道,單憑我一個人無法做到。

「然後呢?」

「我不想說話了。」成瀨笑著握住我的乳房。

我希望趕快遺忘一切,焦急的渴望著他,扳過他的頭,四片嘴唇又黏在一起。成瀨的手指溫柔的撫摸我的臉頰,又移至乳房。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們愣了愣,屏住氣息。我想起來接電話時,成瀨拉住我。

「別理它。」

「可是……」

我再度坐起來。成瀨生氣的把我拉下,有點粗暴的吻我。

「可是,也許是耀子呢。」我說。

成瀨死心的放開我。我用床單裹住赤裸的身體,急忙拿起話筒:「喂、喂!」

「是我。」

很令人驚訝,居然是喬尼維夫打來的。

我雖然失望,仍舊道謝:「上次很感謝你的幫忙。」

「別客氣。」

成瀨在黑暗中坐起來,點著香煙,煙味強烈的飄過來。

「那個小混混在你離開后大吵大鬧呢。」

他指的是被我甩掉的君島。

「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

「他撕破簾幔,又吼又叫,還威脅我。不過,我告訴他,死神正站在他背後。」喬尼維夫吃吃笑了,「對啦,已經來了。」

「什麼來了?」

「靈感降臨了。」

「對我的嗎?」

「沒錯。你現在立刻過來,否則會消失的。」

由於他所提供有關成瀨妻子的情報完全錯誤,我提不起勁。回頭望向成瀨,成瀨責怪似的看著我。

「喬尼維夫先生,一定要現在過去嗎?」

「沒錯。你不想知道耀子在哪裡嗎?」

「她和你聯絡了?」

「是的。如果你想知道,現在立刻過來。」

電話掛斷了。

我放下話筒,困惑的望著成瀨。

「是那位騙人的占卜師嗎?」我回到床邊,成瀨張開雙臂想擁抱我,但我坐在床緣,並未投入他懷裡。成瀨的手指遺憾的從我的脊椎下方往上游移。

「他叫我現在過去。」

「為什麼?」

「說耀子有和他聯絡,他知道耀子在哪裡。」

「你相信那個傢伙?」成瀨嘲諷的望著我。

「我不相信,但任何線索都不能放棄,也許耀子真的和喬尼維夫聯絡也不一定。」

下定決心后,我迅速穿上外出服。成瀨也死心了,坐起身來說:「好吧,我也去。」

我拾起掉在腳邊的黑珍珠項鏈,遞給成瀨。

「這是……?」

「在她的住處找到的。你不覺得奇怪嗎?其他首飾都不見了,卻留下這個。這是她用第一筆版稅買的,一向非常寶貝……」

「沒有其他首飾?」

「是的,她平常放首飾的盒子也不見了。」

「的確很奇怪。我竟然沒有注意到這些。」成瀨握緊項鏈沉吟道。

成瀨開車載我前往喬尼維夫家。途中,我說明父親來找我,以及介紹多和田律師的事。

「還有,我明天要去川添家。」

「是問那件事嗎?明天我店裡公休,我陪你去。」

「他叫我單獨前往。」

「為什麼?」成瀨蹙眉望著我。

「他說他討厭男人。」

「那我在外面等你。」成瀨苦笑。

下一個紅綠燈路口就是喬尼維夫住的公寓。

「你的店怎麼辦?」

「沒怎麼辦,就還給上杉。」

「即使找出那筆錢?」

「反正都一樣。所以我昨天就開始收拾殘局。事已至此,我希望儘快恢復自由之身。」

成瀨將車停在喬尼維夫的公寓前。車上的液晶時鐘顯示時間已超過十點,我的肚子咕咕作響。

「對了,我沒有吃晚飯呢。」

「更重要的是,我想跟你上床。」成瀨凝視我的眼睛說,然後輕拉我的手臂,在我唇上親吻。

我溫柔的推開成瀨。「那你在這裡等著。」

按了對講機,馬上傳來喬尼維夫粗厚的聲音:「哪一位?」

「我是村野。」

「啊,你果然立刻趕來了。」

自動鎖的大門開了,我走到他的房門前,門立刻從內側打開。

「請進。」喬尼維夫身穿黑色衣裳,披著頭紗,看樣子是為了掩飾未化妝的臉。進入占卜房間后,他輕笑出聲:「抱歉,這麼晚找你來。沒辦法,我明天起要出門旅行。」

「去哪裡?」

「不遠,只是去塞班島。」他羞赧的說著,似乎察覺我的心思,連忙搖手。「我不是為了旅費才找你的。」

「我知道。」

「有聯絡了呢。」

我緊張的望著他。「從哪裡和你聯絡?」

「哪裡?你搞錯了,是從靈界和我聯絡。」

靈界?簡直是開玩笑!我深吸一口氣。

但喬尼維夫滿面肅容。「剛才洗過澡后突然想到耀子的事,結果靈感自靈界降臨,指示說耀子目前在西方的海邊。」

我忍住失望說:「西方的海邊嗎?」

「嗯,應該是。」他不住點頭,似乎十分確定。

「會不會是廉倉或……」

「為什麼是廉倉?」

「因為我明天要去。」

「這我就無法肯定了,不過好像差不多,離得不遠。」

我不覺得這樣的情報有什麼用。看樣子成瀨說中了,根本沒必要來。

「你不相信我嗎?」突然,喬尼維夫生氣的問。

他的感覺很靈敏,但我不為所動。「你所說的話並不正確。我今天去見過成瀨的妻子,結果和你講的正好相反,是耀子騷擾對方。」

「什麼?你說謊!」他憤慨的大叫:「你和耀子表面上是好朋友,但是你一定毫無所知吧。耀子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因為她只信任我,我是她真正的朋友。你知道耀子的陰蒂戴著環飾嗎?」

我愕然了。「陰蒂?不知道。」

「是真的。你何不問那個叫成瀨的男人?如果他說沒有,表示他也說謊。」喬尼維夫因為耀子信任他、說他是唯一的朋友而滿足,但我卻傷及他的自尊。

不過,我真的不知道耀子在陰蒂上穿洞戴環飾。

「像這種靈感占卜,信任最重要,你若不信任我,我就不會告訴你實情。」喬尼維夫憤慨的在紙上寫下「3」的數字。

似乎要我付三萬圓。不得已,我從向成瀨借來的十萬圓中拿出三張萬圓鈔票。

「謝謝!」他鬆了一口氣,馬上微笑致謝。

回到成瀨的車上,我說明喬尼維夫的話。

成瀨難以置信的叫道:「從靈界來的聯絡?」

「說是在西方海邊。」

成瀨聳聳肩,以熱情完全冷卻的平靜聲音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到了澀谷,我們進入已停止讓客人點菜的泰國餐廳,勉強吃著遲來的晚餐。

「真是糟糕。」成瀨似已一籌莫展,喃喃說道。

我毅然開口:「成瀨先生,我想問你一件事。耀子的陰蒂有戴環飾嗎?」

一瞬間,成瀨似乎不明白我的話,茫然良久,才搖頭說:「沒有。」

「喬尼維夫說有。」

「因為是你,我才敢坦白說。耀子多少有一點說謊的習慣。」成瀨焦躁的說。

「其實也不能算有說謊的習慣,只是喜歡誇大其詞。」我勉強表示同意。耀子因為野心比一般人強,經常會有嘩眾取寵的行為。

「只是誇大其詞嗎?舉個最小的例子來說,她告訴我她出身豪門,在眾多女傭照顧之下成長,母親是千金小姐,什麼家事都不會做。」

我望著成瀨,啞口無言。

成瀨抑鬱的接著說:「所以,這次的柏林殺人事件,真相如何還很難說。」

「你是指她目擊殺人事件的事?」

「是的。因為你帶回來的錄影帶是新聞節目,對不對?」

我驚呼出聲,慌忙掩嘴。只要看過那捲錄影帶,或許就能杜撰出某種內容。

「雖然號稱寫實報導作家,但是耀子卻經常言不副實,不是嗎?譬如我前妻的事,譬如剛才那位詐欺占卜師的事,都是同樣情形。」

「或許吧。」我有點失望,覺得和多和田律師聯絡似乎是多此一舉。

「對了,你剛才提到的事……」成瀨把已經不冷的啤酒注入杯中。

我凝視不再冒泡的琥珀色液體問:「你是指什麼?」

「這個。」成瀨把帶來的黑珍珠項鏈放在桌上。金鏈子和略帶灰色的黑珍珠在燈光輝映下非常漂亮。「你說有點奇怪。」

「是的,我覺得房內的情形和星期天第一次去的時候不同,是上杉那邊的人去過嗎?」

成瀨搖頭,接著問:「所以呢?」

「我也不清楚到底什麼地方不對勁,應該是東西的位置改變了吧。譬如,椅子雖然同樣放在桌上,但是位置似乎稍有移動。」

「也就是有人進去過?可能是耀子嗎?」

「是有可能。」

「但這很危險哩。如果她回來,一定有相當重要的理由。」

「也許是回來找這條項鏈。」

「怎麼可能?」

我忽然想起由加利的事。「對了,由加利的辦公桌抽屜里有耀子遺失的照相機。」

「什麼?」成瀨眉毛上挑。

「上次我去耀子的事務所時,由加利不在,所以我仔細的搜查了一下。結果,由加利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上了鎖,我找到鑰匙,打開一看,紙袋裡有照相機。」

「其他呢?」

「坦白說,今天我在由加利的手提包里看到耀子的名牌圍巾。但也許是耀子送她的。」

成瀨手托下巴,陷入沉思。他的眼神轉為銳利,閃動著動物般的藍色光芒。「這就可疑了。」

「的確。我也覺得那女孩不能信任。」

「坦白說,耀子以前就提到經常掉東西,我一直以為是她記性差,東西隨手亂放。」

「我也是。」

我們互相對望。

「知道由加利的住址嗎?」成瀨有點著急的問。

我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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濡濕面頰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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