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房客

怪房客

一種種疑點

那頭髮花白的老婦剛才在霍桑書室中的那隻專供來客的安樂椅上坐定,忽又跳起身來。伊舉起了兩隻乾癟皺皮的手,在空中畫符似地亂搖了一會,又氣息琳琳地說話。

「先生,我怕極了!——我當家的在紗廠里做工;一天不做,一天不活,實在擔不起風險!萬一鬧出事來,我們一家門都活不成哩!——先生,我委實怕極了!——先生,總要你想想法子!」

這幾句話,我原是按著伊的語意,經過整理歸納而約略記述的——以後伊的說話我也照樣節錄。我若把伊當時說話的層次完全照錄下來,那至少要佔一頁以上的篇幅。伊的嘮嘮叨叨的說話毫無次序,又因着氣息口吃,又加上了不少驚嘆聲音,更覺得雜亂而重複。

這婦人自稱姓馬,住在閘北寶通路大慶里。伊的年紀在五十五六以上,身上穿一件直色洋綢的棉襖,前襟上染著幾個油漬。可見伊這件衣服原負着兩種使命,家居出外,通融穿着的。伊的下身沒有系裙,穿條藍色舊緞子的棉褲。但瞧伊的打扮,不消伊自己說明,我們便早知道伊是一個勞動階級的婦人。伊一進門來,便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話。那些話有幾句說了再說,有幾句無頭無尾,如果不留神聽,竟會莫名其妙。

霍桑平日最怕和年老的婦人談話,就因和他們說話,時間最不經濟;並且必須提足了精神,才能聽出一兩句有意思的話來。那天他接待這一位平民階級的主顧,本來是很高興的,並且也耐著性地聽伊,並沒有厭俗的表示。不過那老婦說話時口沫橫飛,霍桑的臉上竟一再地濺著了好幾點,未免使他有些地不能效勞。

他一邊取出白巾,抹他面頰上的涎沫,一邊扶著那老婦坐在一隻圈手挎中。可是那老婦竟像有彈簧的皮人一般,好容易扶著伊坐下了,一放手又立直了身子,發出那上一節我記着的第二次高論。

霍桑看到要使伊寧靜下來,大概不會有什麼有效的辦法,只得退後一步,和伊略略隔得遠些。他顯然不敢再領教伊的口齒間的雨點。

我見了這狀,不禁暗暗地好笑,同時發生一種滑稽的意念。拉婦人假使輕著二十年的年紀,裝飾上也變換得摩登些兒,那末伊說話時即使有口沫飛出,在一般色情狂的少年們見了,說不定將認做「美人香唾」,也許要領受不退呢!

「馬夫人,你且定一定神。無論有什麼話,總得坐下來講。現在你聽着,我來代替你說一遍。……你家住在大慶里七號,租的一上一下的房子,一共有四家租戶。你是二房東,自己住在樓下的客堂背後。你的后樓上新近租給一個姓葉的男客。你說這個人非常可怪,因而有些怕他。是不是?

那老婦人的兩手還是自己控制不住,又忽上忽下地活動起來。

伊且揮且說:「何止『有些』呢?我委實怕極了!你得知道,我當家的是做工的,早出夜歸,家裏的事完全不問。我又是個女流,對於這些事,委實怕透了!先生,近來捉住了綁匪強盜,不是要連累二房東吃官司的嗎?先生,我實在怕吃官司啊!但這個房客若不是綁匪,一定是個殺人行動的強盜!我真總得沒法可想!幸虧前接的名先生指點找到這從來,請求你先生I給我想一個法子。不過我是個窮人,出不起錢。先生,我求求你做一回好事罷!」

霍桑等伊說完了,又讓伊定了定神,才緩緩答道:「這件事情創容易辦啊,你既然疑心這個人不是善類,恐怕連果你,就叫他遷移好了。」

婦人連連搖頭說:「不行,不行!這個法子我也想得出。可是他搬進來還不過十天。他已先付了一個月的租金——那是五元。我若使叫他搬出去,不但要把原稅還他,照規矩還得賠償他一個月的租金。這樣一出一進,就得破費十元。這筆錢我又從哪裏來?」

「那末,你可以去報告警廳,叫他們來擁遷,就不必你破費了。」

「這個也不行。我雖然疑心他,究竟還不曾眼見他殺人行動。並且平空去驚動警廳里的老爺們,我又哪裏有這個膽子?那不是一樣得花錢嗎?先生,這件事只有請你老人家做個好事,想一個兩全的方法才行。」』

霍桑坡了皺眉,走到書桌旁邊,抽取了一支白金龍紙煙。他一邊緩緩燒着,一邊點頭說話。

「既然如此,你且說說着,這個人究竟怎樣奇怪。」

那老婦又浪費了不少日涎,說了一大堆空話,方才言歸正傳她說到本題。

「這個人是北邊口音,自稱是做教員的。但我看他的模樣委實不像教員。他身上穿一件花級的棉袍,卻已爛舊不堪,上面罩着一件油光光的直貢呢馬褂,尺寸也不合夥的身體。他每天總要題到十二點鐘起來,一出去后,又得到半夜才回。你想當教員教書,怎麼會教到半夜時分?」

「這也不足為奇、現在的夜學校很多。」

「不是,不是。我家前樓的毛先生,也是當教員的。他校里也有夜深,但每晚至遲十點鐘總已回家。這個姓葉的怪客,卻不過十二點不回來、並且毛先生以為他是同道,曾和他接談過幾次,問起他的校名,地點,他黨支吾著答不出來。毛先生又從壁縫中窺看他宣中的情形,據說他桌子上只有幾本小版的舊書,絕沒有一本學校里的書。這就可見他實在不是做教員的。

霍桑點頭道:「那末他也許是假託做教員的。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姓馬的老婦得到了這句同意的話,似乎加增了些希望,精神越發振作了,口沫的噴發,也增加了密點和擴展了幅度。

伊答道:「多著呢!他出外時從來不和人招呼。他遷進來的第三天,我看見他出門的時候,好意地問他一聲往哪裏去。他卻向我眨了一個白眼,絕不理會。以後他總是閉口無言地出去,從來不和人交談。

「這還不算。他出進時總挾著一個長方形的小包。有一次住在灶被樓上的一個九歲的孩子根福,在那包上摸了一下,他竟大發脾氣,兇狠狠地向根福咒罵。彷彿他這東西是觸摸不得的!先生,你想可怪不可怪?

「各人的脾氣不同。他也許怪腐些罷了。你又何必大驚小怪?

「唔,先生,你還以為不可怪嗎?好,可任期事盡多哩!三天以前,他在半夜后回家。他的房中,忽而叮叮悄悄地有敲銀圓的聲音,連續著一個多鐘頭,竟使前樓的毛先生不能安睡。他分明忽而得到了不少銀圓,一個人在察驗銀圓的好歹。先生,你想一個鐘頭還不曾數完那錢的數目——不是至少總有一千多元罷?先生,你想像他這樣的人,哪裏來這許多錢?

霍桑聽到這裏,似乎已引起了幾分注意。他沉着目光,把紙煙灰彈去了些,才緩緩發問。

「這敲銀圓的聲音,只有前樓的毛先生一個人聽得嗎?

「不,我也聽得的。不過我那時非常要睡,在翻身的時候,聽得有人敲銀圓聲音,一時想不到是他;隨即又模模糊糊地睡去。但毛先生只和他隔着一層板壁,自然要聽得睡不着了。

霍桑點點頭,又問:「此外還有別的可疑處嗎?

老婦的雙手又亂舞了一會,唾沫又似雨點般地飛著,眼睛裏也滿顯著驚恐神氣。

「還有,還有!前天夜裏,他忽把板壁上的降縫和孔洞,完全用黑布糊沒,分明防什麼人暗中窺探。先生,你想他若不干犯法虛心的事,為什麼要這樣子呢?——還有一點,最可怪了!昨天下午,我們的灶間里,忽而失去了一把切菜的小尖刀。我們四處搜尋,終找不到。在燒晚飯的時候,我又在灶間里搜尋了好一會,仍舊不知去向。那時候那姓葉的怪人已經出去了。住在被侵樓上的王嫂子說,在日間十二點半,姓葉的出門以前,這刀還在桌子上見過;並且這姓葉的臨出門時,似乎曾向灶間中溜過一趟。因此我們料想那刀是他偷出去的。這原是我們當時的猜想。到了今天早晨,這事竟證實了。那把尖刀忽而又重新在灶間中出現了!

霍桑也丟了煙尾,振作精神地問道:「你既說他偷刀,他事後怎麼又還出來?

老婦答道:「他不是要偷,只要借用罷了!我料想他借了我家的刀,一定出去干殺人行兇的勾當。他萬一失敗被警察們捉住了,兇器卻是我家的東西。那豈不危險?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他借用的?」

「有憑證的。這把對我用了好久,因着家中沒有磨磚,用得已很鈍了。現在卻磨得非常鋒利,盡「以做殺人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把刀,他昨天是不是已經闖過禍。我正是怕得很呢;

那老婦說到這幾句話,語聲有些顫動,臉色也灰白無血,那兩隻乾癟的手舞動時也欠自然,可見伊心中委實恐懼已極。

霍桑作安慰聲道:「馬夫人,你不用害怕。我已經明白了。你這個后樓的房客,確實有些怪異之處。不過你也不必這樣子自尋煩惱。我勸你姑且回去,不要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你若抱着這疑心的成見,自然處處覺得可疑,結果也許會因誤會而自討苦吃。假使他再有更可異的動作.你再來報告我,我一定給你想法。

「先生,你現在還不能想法子嗎——還不能夠叫他搬出去嗎?

「當然還不能夠。不過我可以給你暗中偵查,查明了他的行徑再說。

「那末,你也得快些兒了。我怕他也許就要鬧出更大的亂子來哩!「你放心。萬一他鬧出事來,我也可以代你向警廳中人說話,決不致連累你。

二偵查的結果

那老婦離去以後,霍桑立起來伸一伸腰,打了一個呵欠。

他笑着向我說:「包朗,你今天總要稱讚我一句了。我平日最怕和這種人接談,但今天卻耐起性地,費了一個半鐘頭的時間,換得了這一個小小的問題,總算還值得罷?

我知道霍桑的旨趣,原是為工作而工作的。所以值得不值得的問題,當然不是在經濟報酬上着眼。

我答道:「你以為這個問題有值得注意的價值嗎?

霍桑說:「我覺得這裏面確有幾點使人費解。第一,他為什麼要冒充教員?第二,他既只租住人家的后樓,經濟力也就可想而知,哪裏來這許多錢?第三,最奇怪的一點,就是他的借刀的問題。他真要干行兇的事嗎?他既然有錢,豈不能自備一把?若說他並不曾偷用,那刀也遺失得奇怪;並且怎麼又給磨過一磨?

「唔,真是很奇怪的。不過我以為這刀也許是別的房客偷用的,他只是受了那老婦的冤枉罷了。

「我也這樣子想。現在你正閑着,何不就到寶通路去走一趟?藉此消遣一下也好。

「好,這究竟是一件小問題,實在也用不到你親自出馬。我準定給你代勞。

霍桑笑了一笑,這件事就暫時告一個段落。

這天午膳過後,我就一個人往定通路去。那大慶里是一條狹小的弄子,住戶都是中等以下的人家。地上污水滿積,幾乎有不能下足之勢。石庫門的牆上,又淋漓地曬滿了衣裳,人也嘈雜不堪。我找到第七家對,忽見那剛才來報告的馬姓老婦,正在門口和別一個鄰居的老婦鬼鬼祟祟地談著。伊一見我走近,慌忙招呼。

伊低聲向我說;「這個怪人還沒有起身哩。先生,你可要見見他?

我忙搖手道:「不必,你不要驚動他。我印度要見見他的面,也只能暗中窺視。現在我先要瞧瞧那把尖刀。今天你們可曾用過?

「用過的。這把刀更是我的東西,卻差不多是公共的。除了這一個怪客以外,我們三家人家今天都曾用過。

找一聽這話,暗忖我先前的推想已經不成立了。因為這刀平目既是公開共用的東西,別的房客勢不致再有私下偷用的必要。

我又問道:「你們可曾在刀上仔細瞧瞧?有沒有可疑的跡象?

老婦忽反問我道:「先生,你可是說刀上有血跡嗎?我們瞧過的,這卻沒有。你現在可以到裏面處間里夫。我給你親自瞧瞧。

我跟着老婦走到後面的處問。伊從桌子上取起一把尖刀來給我瞧。那刀是木柄的,約摸連柄七寸長,鋒口已磨蝕了一半,此刻卻磨得非常銳利。但論刀的價值,賣到舊貨堆上去,至多不出二十個銅元,故而偷竊的問題,實在太覺滑稽。

我低聲問道:「你想可會有別的人借用這刀?」

老婦搖頭道:「不。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我們平日上半天大家都用着這刀,用過後總放在這隻桌子上。昨天下午明明不見,直到我歸房睡時,這桌子上還是空的。今天我一清早起來,這刀忽又在桌子上變出來了!夜中別的人都是早題的,只有他在半夜時方才回來。並且這裏還有一個泥鞋的足印,我剛才竟忘懷了沒有告訴你們。」伊說着便把手指在水門汀上。

我低頭一瞧,果真有一個模糊的足印,似已被人踐踏過了。

那老婦又說:「昨夜裏下過雨的。分明他回來后直接走到灶間里來,把這把刀還在桌上。先生,這一定是沒有疑惑的——」

老婦正說到這裏,忽頓住了不說,眼睛中也陡然露出駭光。我也聽得樓梯上有腳步聲音,好似有一個人在那裏緩緩地走下來。那老婦忙向我演個手勢,彷彿告訴我道:「他在下來哩!」

我把身子一閃,避在灶間的門后,微微探著頭瞧視。一會,那人的腳步聲音已走下了樓梯,回身向前門走去。

我在一瞥之間,瞧見那姓葉的房客身材短小,臉上焦黃而枯皺,兩隻小而黑色的眼睛卻敏活有光,嘴唇上有幾根疏稀的黃須。他的年紀不知是三十還是四十,一時實不容易辨別。他身上的打扮,和那居停主婦所說的相同。我見他走向前門去時,搖搖擺擺,踱著一種酸秀才的方步,形狀很覺滑稽可笑。

我見那人走出了門外,又低聲向老婦說:「你回來以後,可有什麼舉動使他懷疑?」

老婦道:「完全沒有。他天天總是這個時候出去的,但回來時必在半夜。」

我不再多問,也急急走出前門,打算跟隨他,瞧瞧他究竟往什麼地方去。我到了弄口,果見他在馬路旁邊的行人路上緩緩地踱著。他的腋下果真挾著一個長方形的小包,外面用一塊半黑半白的手巾包着,裏面卻像是一種木匣之類的東西。

我一直跟他走過了鐵軌,將近寶通路口。那裏有幾爿煙紙店和彩票店——那時變相的彩票,所謂慈善獎券,和救濟獎券等等還是很流行。那人忽站住了仰面觀望,似乎在瞧視彩票店的招牌的樣子。這時忽有一輛送貨的大型汽車,從我的對面駛來,我為避讓的緣故,急忙站住在一旁。等到那汽車過時,瞧瞧前面,那怪客忽已不見。

我急急走前幾步,向那幾爿彩票店裏瞧了一瞧,完全沒有。他莫非閃進了那一條合德里弄里去了?但他既不知道背後有人跟蹤,勢不至於臨時閃避。我追到弄里去。弄里也有不少一上一上的石庫門,但不見怪客的影蹤。我失望之餘,暗忖我來只打算證明那失刀的問題,他的行徑如何,不妨回去和霍桑商量了再說。

我回到寓里,霍桑也已出外。據施桂說,他在我離寓以後不到十分鐘功夫,也就換了衣服出去,沒有說明往哪裏去。

到了三點鐘光景,他方才回來。我就把偵查的情形報告他。

我說:「據我觀察,那把刀確實是他偷過的。

霍桑皺眉道:「你相信確實如此?那是最費解的一點。我本來料想這一點是出於誤會的。

我反問道:「何以見得?」

「我從各方面印證,覺得這個姓葉的並不像是一個危險人物。那老婦完全是出於誤會的。

我驚異道:「什麼!你自己也已在這件事上偵查過嗎?」

霍桑點點頭。「正是。我覺得這雖是一件小事,但那老婦既然誠意來請託我,我也不能不親自走一下子,以便查明了那人的真相,給伊解決這一個難題。故而你出去以後,我就打定主意,預備和你一塊地調查。現在這個人的真相我已經完全查明白了。

「怪了,你怎樣查明的?我怎麼沒有看見你?」

「我趕到寶通路時,看見你正遠遠地跟在那人的背後。那人的裝束,既和老婦所說的相同,自然一望可以辨別。本過我在那人的前面,你卻在他的背後,故而不便和你招呼。後來他在彩票店門前站定,我已守在合德里的弄口。不料他也走進弄去,向著弄里第三個石庫門裏進去。我知道那一家是私吸鴉片的燕子莫,因就跟着進去,假裝吸煙,乘間刺探這人的真相。這是那燕子集裏的老主顧。我只化了幾毛錢,便把他的真相完全探出來了。

我高興地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沒有看見你。這個人究竟是什麼樣人物?為什麼有這種奇怪的行徑?」

霍桑緩緩答道:「你不要性急。我一節一節解釋給你聽。這人叫做葉時仙,他的行業是一個擺地攤走茶館的喊著『閘門流年運道生意對氣』的測字先生。這種生涯,上半天自然淇有事做。他每夜在各茶樓收市以後,還要到燕子案里去過一回癌,所以回寓時總要在半夜以後了。

「這樣說,他的假託教員無非要顧全面子。是不是?」

「原是啊。他所以假稱教員,這有一個來由。他從前也開過私塾,坐過幾年冷板凳。他覺得測字的雖也稱「先生』,這「先生』未免太『起碼』,所以就揭出他的老本行來了。因這一點,又可以解釋別的疑竇。他手裏挾著的那隻方形匣子,是他的吃飯傢伙,內中就是字卷和筆硯等東西。他既隱秘着他的行業,自然也不願人觸動他的用具了。還有他出外的時候,總是冷冰冰不和人接談,那也是這班走江湖吃空心飯的傳統的迷信。他們在做生意以前,最恨和人家空談。但是那馬姓老婦既不知他的真相,莫怪處處都覺得可疑了。

「還有呢。他為什麼把房間的隙孔糊沒?並且又哪裏來的許多錢?」

「這一點我雖然還沒查明,但也可推想而得。你剛才不見他走過源利彩票店時,他曾站立過一會嗎?也許他平日是喜歡買彩票的,這一次竟被他僥倖地買中了。那錢的來路諒必就是彩票的彩金。若說他把板壁上的空隙糊沒,無非伯人家窺探。須知窮人們一旦有錢,便會覺得人人都是盜賊,做出種種不需要的防備。這原也是普通的心理,說破了不值一笑。

我不禁含笑說:「霍桑,我真佩服你。你的機會太好,費了幾毛錢,就探明了這一件小小的疑案,委實再便直沒有。不過還有那刀的問題,還沒有解破。你想他家意為了什麼緣故,起先輸取了那刀,後來又送還原處?這裏面有什麼作用?」

霍桑對於這三個疑問,竟也解釋不出。他皺着眉峰,沉吟了一會。才緩緩答話。他說:「我以為這定是誤會的,那刀也許始終沒有被人偷過,或是偷刀的並不是他。……明天我定意親自去見他一見。這疑問一定就可以明白。

三「他已殺了人」

凡表面上平淡無奇的案子,案情的發展往往會出乎意料之外。這種事我們經歷得已多。這馬姓老婦的案子,據霍桑的解釋,已很明顯,似乎更沒有什麼玄秘的存在了。不料下一天的早晨,我還沒有起身,忽見施桂奔進我的卧室中來,驚惶地把我喚醒。

「下面有一個老婦,急得什麼似的,要求見先生。

我一聽得是一個老婦,便想起了上一天的事情。

「這婦人你可認識?

「就是昨天早上來過的一個。

我立即知道那案子一定又起了變端。

我又問道:「霍先生呢?

施桂道:「他已照常出去散步了。我見伊急得沒法,才來喚醒你。

我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忙從床上跳起身來,一邊穿好衣服,一邊把面巾抹了抹眼睛,慌忙趕下樓來。

我走進會客室時,果見那婦人顫巍巍地站在那裏。伊的面色蒼白,兩眼大張,頭髮也象亂蓬一般;那種驚悸不寧的狀態,比昨天更覺厲害。

我向伊招呼道:「什麼事呀?請坐下來講。

伊顫聲答道:「先生,這件事不得了!我實在坐不住了!

我覺得昨天伊的腿骨上彷彿還只裝的彈簧,今天大概已變換了鐵條,當然沒有法子再叫伊坐下。

我問道:「究竟怎樣?你且說出來。

老婦道:「他已殺了人哩!

「什麼?

「我實在怕吃官司,求先生救救我!

我不禁暗暗吃驚,但外表上仍不得不保持着鎮靜的態度。

「你不要慌,說得明白些。究竟是誰殺誰呀?

「就是那葉姓的房客,殺死了一個不知誰何的人!

「『有這事?他在哪裏行兇?

「就在他住的后樓上。

「唉!既然如此,你把這事情詳細些說一遍給我聽。

老婦因顫聲說:「昨天深夜他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個人同來。那時我已睡熟,沒有瞧見是什麼樣人。但聽得他們在樓上互相談著。那另一人的聲音很低,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就覺得有些詫異。但我既把屋子租給了他,自有他的主權。他多住一個人,我也不便干涉。況且又在深夜,我也就聽他們自然。

「今天清早,我的當家的往廠里去的時候,忽而碰見弄回的一家鄰居,問他我家后樓上的房客,是不是已經搬場。我當家的呆了一呆,回答沒有。那鄰居才說天明時他瞧見那怪客據了一個鋪蓋似的大包走出去,因而疑心那個人已遷去了。

「我當家的也不禁驚疑起來。他常聽得我說這姓葉的房客,每天總要到午膳時方才起身,怎麼會一清早出去。他回進來告訴我。在這時候,我在房中也已發現了一種可怕的東西。我們卧床的帳子頂上,有好幾滴血點,仔細一瞧,是從樓板縫中漏下來的!

「我正自驚慌無措,忽見我當家的回進來告訴我鄰居的話。後來他一瞧見帳上的血跡,也大吃一驚,忙奔到樓上去叩那后樓的門。不料門上已下了鎖,這怪客當真已經出去了。同時我到灶間中去找那一把刀,竟又不知去向!

「我們才知道這怪客一定已幹了殺人勾當。又據前樓毛先生說,昨夜裏他也聽得有兩個人在後樓談話;在將近天明的時候,又彷彿聽得一種呼叫的聲音。從種種方面看來,料想那怪客昨夜把什麼人騙到了樓上,後來又藉著我們的刀,把那人殺死,到了天明,他就把屍體包裹了移送出去。這種事既然關係人命,我們實在怕吃連累的官司。現在我丈夫已往警廳里去報告了,我特地趕來,求先生們給我們出一出面,證實一下。我們對於這件事,實在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啊。」

這一番說話,當然也是經過我的整理歸納的。我回想起霍桑昨日的見解,未免太覺輕忽。他對於那刀的問題原設有解釋明白,卻不料竟會釀成一件命案。現在他還沒回來,這老婦又是十二分俊急,我勢不能不再代他走一趟。

於是我用五分鐘的工夫,結束我的梳洗事務,又向施桂說明了一句,就匆匆跟着老婦同去:

我們趕到寶通路大慶里時,那第七家馬姓的老婦們前,已圍集了好幾個人,正在三三兩兩地談論。我到了裏面,才知警廳里已派了人來搜查。我認識那個搜查的偵探,叫夏炳生,彼此招呼了一句,便先到老婦房間里去察看血跡。

卧床上一頂帳子是半新舊的,卻新近洗過。白布的帳頂上面,果真有好幾點血跡,凝集在一起,足有銀幣般大。我依著那血跡的直線,向上瞧視,樓板縫中,當真還有乾結的余血。

夏炳生在帳頂的血跡上摸了一摸,點頭說:「是的,明明是樓板縫中摘下來的。這血跡還很新鮮。」

我們趕到樓上。那後接的門上果真有一把廉價的西式小鎖。我在板壁的隙縫中向內瞧視,裏面都糊著黑布,完全瞧不出什麼。那鎖本是一種最劣等的東西,夏炳生略一用力,便把那鎖扭開。室門打開了,我也跟着他進去。

「室中有一隻小床,床上也掛着帳子,不過帳子的顏色,已從白的變成灰色。床上的被褥雜亂,似睡后不曾整理。床底下有一隻破舊的皮箱,還有些紙匣、帽籠,和一隻煤油箱改造的小箱,卻已銹舊不堪。靠床有一隻半桌,兩隻椅子,桌子上除了一疊舊書,和一個方形的紙包以外,還有一種東西,赫然觸我們的眼帘,就是我昨天見過的那把尖刀!

那偵探似也覺得這一種東西最有吸引他的視線的能力,忙走近去將刀拿起來,湊到近光處去瞧了一瞧。

他忽驚呼說:「唉,刀上還有血呢!他雖曾抹過,卻不曾抹得乾淨。包先生,你瞧,這鋒刃上不是還留着一絲絲的血痕嗎?」

我接過那刀一瞧,覺得偵探的話完全不錯,湊近鼻子嗅了一嗅,還有很觸鼻的血腥。

夏炳生又驚呼道:「包先生,你再來瞧瞧。這裏另有一種顯明的證據。

我回頭瞧時,見地俯著身子,正在察驗地板。我也接着身子細瞧。

我答道:「不錯。這裏也有血跡。下面帳頂上的血,確是從這裏流下去的。這一點已絲毫沒有疑問。

探員從床足邊拾起了一個紙團,大聲說:「還有呢。這紙團就是他抹血用的——」

這時我忽聽得下面一陣子呼叫聲音,仔鋼一聽,那姓馬的婦人正在歡呼。

「捉住了!捉住了!

那警廳的夏探員似已會意,便向我說:「好了,這件事大概已沒有什麼周折。不久就可以水落石出哩。、我們剛才有兩個人到這裏來的。我的夥伴曹勝標在弄口守候,以便等這怪客回來。現在你聽下面的聲音,一定已經把那個人捉住了。

我說:「但這葉時仙既然幹了這樣的兇案,為什麼竟會重新回來自投羅網呢?」

夏炳生答道:「我料他還想不到我們已發覺他的陰謀。現在他既已把屍體移去,自然仍安然無事地回來了。

我還沒有答話,下面又發生一種雜亂的腳聲。我向下面一瞧,看見上樓的竟是霍桑。

我忙問道:「你也趕來了?這案子竟鬧大了!

霍桑似乎沒有聽得。他到了樓上,態度上仍安閑如常。他向夏炳生點了點頭,打了個招呼。

「我即刻見過你的同伴曹勝標。他竟性急得很,已經把葉時仙帶進廳里去了。

我接嘴道:「你打算怎麼樣?怎麼說曹勝標性急?」

霍桑答道:「我覺得他若使聽我的話,一同到這裏來搜索一下,也許可以證實葉時仙的說話。現在你們可曾搜出了什麼?」

夏炳生忙把桌子上取得的尖刀授給霍桑。

霍桑把刀瞧了一瞧,嘴裏喃喃地說:「這把刀確是一種最絞人腦筋的東西。但現在我所要搜集的,還有別的東西。

夏炳生又指着地板說;「這裏有血;這紙團是抹血用的。

霍桑接過了紙團,輕輕地展開,忽而見紙團中夾着一小片白色的羽毛。

霍桑忽點頭道:「哈!第一步已經證實了。」接着他的眼光在桌子上一瞥,忽問我道:「包朗,你把那桌子上華新書局包皮紙的紙包打開來,瞧瞧裏面是不是一部符咒大全?」

我依言將那紙包展開,果真如霍桑所料,心中暗暗詫異,不知霍桑怎麼竟有透視的眼光。並且他這種奇怪的搜查,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飾著身子,從床底下把那一隻煤油箱改造的小箱子拉出來,隨手開了箱蓋,忽而從箱中取出一隻死的白雄雞!

霍桑嘴裏發了一聲驚喜的呼聲,仍舊把死雞丟下。他迴轉頭來,從我手中搶了那部符咒大全,先翻開了目錄一瞧。隨即把第三本書翻開。翻到一頁,便指給我瞧。「炳生兄,這就是全案的關鍵。包朗,你也來瞧瞧。這也可以增長些常識。這是什麼一回事?我越發如墜入五里霧中,我看見霍桑指著的一行,印着道:「求財得彩法。……先時齋戒茹蔬三日,於黃道吉日之破曉前,四目不見:殺公雞一,蘸血書後列之符一通。書符時,應念咒如次,藏此符於身,凡摸彩搖會,定可得中。這兩行字后,又附着一道符形,和四句不可解釋的咒語。我和縣炳生二人,正自面面相覷,霍桑又向夏炳生說話。「炳生兄,現在你總明白了。這葉時仙實在沒有殺人,只殺了這一隻公雞。他所以要殺雞的緣故,就因為他要發財,便想入非非,畫了符去買彩票。你現在趕緊回廳去,在他身上搜一下子,一定可搜得到這一道相同的符也許還有一張彩票!

我這時才恍然明白。原來是這樣一出滑稽的把戲。我既夢想不到,竟也認假作真。

我問霍桑道:「這一齣戲真是不可思議的。但你又怎樣知道的?」

霍桑答道:「我剛才聽了施掛的話趕來,也是和你一樣吃過一回虛驚的。但我趕到這弄口的時候,曹勝標恰正把他捕住。他聽說他已蒙了殺人的嫌疑,嚇得失了魂魄,急忙把這事的真相和盤托出。我一聽便深信不疑,但曹勝標卻以為他完全說謊。炳生兄,現在這些東西都是你眼見的。你就回廳里去,把這件事弄個明白,免得再誤會下去。不過他們在釋放葉時仙以前,應得限他在短期中遷居。否則這位馬姓的二房東疑心生暗鬼,也許真箇會鬧出亂子來。

夏炳生似乎還有些半信半疑的樣子,問霍桑道:「那末,還有那個昨夜裏和他同住的人可也有着落沒有?」

霍桑答道:「那是他的朋友。昨夜裏那朋友再三向他商量,他才留了他一夜。今天一早,他捐了鋪蓋,送他上火車去的。他還說今天天明以前當他獨自畫符的時候,他的朋友忽在帳子裏夢魔呼叫,幾乎壞了他的大事。他說這朋友是往無錫去的。你們若要證明這句,也不是辦不到的。

霍桑說完了,向我招呼了一聲,先行下樓。我也就跟着同下。他又向那姓馬的老婦解釋了幾句,才同我一塊兒出來。

我們到了外面,霍桑才向我說:「這一出把戲,就圍着葉時仙借了些小費,自己鬧出來的。

我說:「我不明白你的說話。他惜什麼小費?」

霍桑說:「他以為殺一隻雞,用不着特地去買刀,就打算把二房東的尖刀借用一回:他又過分周到,先把那刀取出去磨了一磨。這事既然是秘密的,他自然不便告人,因此才鬧成滿天星斗。否則,他如果悄悄地買一把刀,豈不是完全沒有這一回事了嗎?」

那葉時仙在警廳里供明以後,又剖明了幾則較小的疑點。他身上果真有一道雞血畫的符,並且他送了他的朋友上火車以後,已順路買了五塊錢彩票。他所以有這發財的妄想,就因他見報紙上登著的符咒廣告,說得天花亂墜,引動人心。三天前,他又偶然買中了十元的彩洋,他便定意利用符咒,大買一買,滿望發一注橫財。至於那晚上他玩弄了好久的銀圓,實際上他只是盤弄著那得彩的十塊錢罷了。

這一件看似滑稽而含有社會問題的案子,既已完全揭露,不禁引起了我的慨嘆。

我嘆息說:「彩票足以引起人們的僥倖心和貪心,容易使人起不勞而獲的妄念!實在是最害人的東西!

霍桑也哽咽地說:「是啊,不過這裏面還有根本的問題。這幾年來,時亂年荒,一般人的生計很難,便容易想入非非。幾千年的迷信的勢力,至今還籠罩着整個的社會,那些畫符念訣作法斗寶的神怪小說又在推波助瀾。教育這樣低落,一般人的常識,又非常缺乏,才會演出這種荒謬可笑的把戲!唉!我不知道這種可笑而又可憐的事實,到幾時才能絕跡於我們的社會!唉!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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