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下

第五幕下

33

對於馬爾他人來說,「牙買加」這名字始終和億萬富翁的假期聯繫在一起。眼下,他正在享受著這種假期。米蘭也沒有虛度時光。馬爾他人看見,她躺到懸在椰子樹上的吊床里,輕輕地晃悠著身體。腳下,是一片蘭花。

在城堡式的「藍山」賓館,一切都吸引人去享樂:百花飄香,棕櫚簌簌,嬌鳳啁啾。山崖下六百米處,加勒比海在信風中微波蕩漾,水面上鼓起片片風帆。比起吊床來,馬爾他人更喜歡搖椅。這種殖民地風格的淡紅色桃花心木傢具,洋溢著一種含蓄的豪華感,令他陶醉不已。記得,兒時在馬爾他,他曾迷戀過城裡富商們的私家草坪。他發誓,有朝一日也要用銀杯來品嘗香檳酒,在海濱的噴泉邊欣賞虹光帆影的美景。

不錯,此刻馬爾他人正忘情地投身於九穴高爾夫球場上的較量。第一天,他就以最少的擊球數漂亮地擊完了所有的洞穴①。天黑以後,他又舒適地伸展發達的四肢,在藍色聚光燈下炫耀自己的蝶泳技巧。今天上午,他參加了一次網球聯賽。獲勝者是個美國網球運動員。米蘭一出現,這美國佬就死死地盯著她看個沒完。

①高爾夫球比賽中,以把球台入洞穴所費次數少者為勝。按高爾夫球場分九穴和十八穴兩種——譯者

說真的,米蘭也確實太引人注目了。這家豪華賓館至多只能接納十來個酷戀陽光和純凈空氣的客人,而她無疑是客人中最有魅力的女賓。人們幾乎相信,比基尼泳衣就是以米蘭的體形為模特兒而發明的。她那光滑如緞的柔膚,彷彿生來就是為了領受陽光的愛撫。

一個灰發混血兒走過來,優雅地抹了抹克魯格牌紅葡萄酒瓶的瓶頸,把酒杯重新加滿。

「你睡著了?」旅館老闆一走開,馬爾他人問米蘭。

「沒有……」米蘭回答,「我醒著呢。你沒注意鳥叫得多好聽嗎?」

陽光照耀著查爾斯堡。這座城堡是當年英國人為了阻擋西班牙人入侵金斯敦港而修建的。

「法國的藍色海岸就是這樣的,不過沒這裡漂亮,」多米尼克又說。

年輕女人睜開了綠眼睛,充滿光澤的目光在烏黑的劉海下閃爍著。

「有點像。你想藍色海岸了?」

馬爾他人沒有吭聲。他又想起了多麗絲。他還記得,剛認識多麗絲時,他倆常在戛納的「棕櫚海濱」飯店吃飯。「小十字架」包房裡燈火輝煌。……露台上,「埃迪-沃納」樂隊正在輕輕地演奏。「我再也不會愛上別的女人了,」他曾經這樣發過著。可現在,米蘭出現了。

「你不想涼快涼快嗎?」

他一口喝乾杯里的酒,奔向游泳池,縱身碧波。米蘭欣賞著他那發達的肌肉和飛快的蝶泳速度。馬爾他人身上有一種使人安心的力量。在銀行里時,也許正是這力量鼓舞了自己……米蘭從未預料到,那次最危險的行動會如此準確、利落,一舉成功。她早就想動這家銀行的腦筋了。如果沒有馬爾他人,這個計劃也許只能停留在幻想中。而佛羅里達的連鎖旅館也將永遠是個無望的夢想。

生活從來沒有對米蘭寬厚過。自從跟隨美國大使館武官告別家鄉西貢以後,她已經習慣於獨自謀生了。那傢伙一到聖多明各就拋棄了她,轉而追逐起一個琥珀色頭髮的西班牙女人。在偶然遇到特雷莎-魯伊斯后,她便成了一個備受蹂躪的有價玩物了。

現在,一切都變了。米蘭不只是委身於馬爾他人。她把自己的靈魂都奉獻了出來。

多米尼克爬出遊泳池,走近吊床。他用手撫摸著米蘭的大腿。過了一會,他柔聲問道: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一隻棲息在香蕉樹上的鸚鵡嘲弄似地朝他們叫了一聲。

「這算什麼回答,」馬爾他人開玩笑說,「當你什麼也不想時在想什麼?」

米蘭看著他:

「我害怕。」

「怕什麼?」他驚奇地問道,「一切都很順利。只管快活地過日子就是了、」

這時,樹蔭里的塑料喇叭里傳來了女廣播員的聲音:

「請卡林頓大夫去接電話。……」

米蘭抬眼看看多米尼克。

「肯定是羅什打來的,」他安慰米蘭說,「只有他知道這裡的電話。」

他披上了綢浴衣,走上擺滿鮮花的台階,消失在大廳里。

「是事務所的傢伙打來的,」多米尼克回到搖椅里,告訴米蘭。「他給我介紹了一家別墅。在蒙德古灣,是牙買加最遠的海濱地區。如果你同意,後天我們去看看。那傢伙會到這裡來找我們的。」

米蘭朝他笑笑,算是回答。她重又沉醉於微風送來的上品黃蝴蝶花的濃馨芳香里。這是金鳳花在牙買加的別名。「牙買加房產事務所」的那傢伙對多米尼加真是夠「照顧」的!他出面推薦最好的、也是最貴的房產,另外還介紹傭人!米蘭把手伸到洋地黃灌木叢里,掏鳥窩似地取出一盒黑貓牌香煙。她嗅了嗅含鴉片的煙草,在吊床上側過身來。空氣中混雜著好幾種氣味。她看見,「圖森-盧韋爾圖爾」號出現在金斯敦灣岬角外,正緩緩駛進羅亞爾港。從拘謹的「藍山」老闆那裡得知,這個牙買加港口曾經是海盜的聚集地和大本營。那些令人震驚不已的弄潮兒,個個像馬爾他人一樣智勇雙全。可是,這裡的快艇駕駛員全都戴著海軍上將式的大蓋帽,穿著潔白的長褲,表情像童子軍一樣純樸可愛。面對這些只在星期天才揚帆出航的船夫,米蘭根本認不出誰是海盜。

快艇沿著海堤駛來,繞過漁村,停靠在帕利薩多斯海角的巨型吊車下。羅什-馬里亞尼拋了錯。他把兩個手指伸進嘴巴,吹了一聲口哨。這是暗號。不一會,一條小船從「摩根斯海灘」號解纜而來。幾個潛水員正向沉入海底的羅亞爾港老村落遺址游曳,指望能覓到若干古物。

一個看不出多大年齡的人在掌舵。花白絡腮鬍子勾勒出滿臉的皺紋。白邊藍便帽把整個腦袋都遮住了。「真像明信片上的人物,」米蘭心想。

「早上好,克里斯托弗,」羅什招呼道,「我要存放幾隻包裹。」

馬爾他人擔心地看到,那些錢袋從「圖森-盧韋爾圖爾」號的船艙里搬出來,轉移到海盜模樣傢伙的小船上。

「你就這麼把錢交出去了?」

「別擔心,」羅什回答,「克里斯托弗很可靠。我已經和他打了十年交道。雖說只要履行手續就行了,可最好還是避開英國人的海關……」

「他把錢放哪裡去了?」

「當然是不列顛銀行嘍!全都安排好了。他的兄弟在港灣另一邊等著呢。一分錢都不會少的。」

「但願如此,」馬爾他人冷冷地說。

他們毫無阻礙地辦好了入境手續。克里斯托弗的朋友,那酒鬼模樣的警察連護照都不看~眼,就把旅遊簽證遞過來了。

「在這裡居然用不上身份證,」坐到羅德尼海灣咖啡館露台上后,馬爾他人挪揄道,「我簡直不習慣了。」

他們津津有味地品嘗著豐盛的、帶有異國風味的英國式早餐:這是一種取名「伉儷」、用蘋果和桔子做的水果色拉。不一會,克里斯托弗來了。他在桌邊坐下后,順手脫下了便帽。他咧開嘴會意地一笑,露出了一嘴被嚼煙蛀蝕了的黃牙。克里斯托弗一面用淺色的眼睛貪婪地盯著米蘭,一面對羅什說:

「貨已經發走了,」他含糊地說,「亨利等著您。午飯後,您能不能到他銀行里去……」

他吐出一長條黑——的濃痰,一口氣連喝了三小杯朗姆酒,便起身離去。他回過頭來。學著丘吉爾的樣子,用兩個手指做出表示勝利的V字形手勢。過了一會,羅什也走了。

「我去給你開個賬號,」他對馬爾他人說,「你明天只消簽個字就行了。金斯敦是外來資金的逃稅天堂。」

在街上,馬爾他人湧起了一種奇特的鄉戀之情。

「我媽媽是英國人,」他說,「也許是這個原因……」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個穿著藍白條紋襯衫和海藍色長褲的交通警察身上。隨後,他把米蘭帶到一家英國人開的商店,選購了一些便服,買了一隻皮箱。當馬爾他人走出試衣間時,米蘭不由得再次被他的堂堂儀錶所懾服了。女售貨員也同樣讚歎不絕,並建議他們下榻專門接待有錢人的「藍山」高級賓館。當天晚上,經過牙買加房產事務所的介紹,他們住進了這家夢境般的花園別墅。

34

在聖多明各跟在西班牙一樣,人們也是很晚才進晚餐的。不管深夜何時,特魯希略城的飯店照樣恭候客人的光臨。尤其是在風景最優美的舊城裡,到處都能聽見吉他的低吟,一派殖民地的氣氛。黃昏以後,悠閑地倘祥於已有數百年歷史的鋪地小巷裡,令人心曠神怡。我並不覺得餓,但卻被優雅的庭院誘惑著,走進了「船塢餐廳」。離我不遠的桌子邊上,幾個穿著格子褲、戴著寬邊帽的得克薩斯遊客正在大叫大喊。

我品嘗了烤大蝦和乳酪,喝下了一大杯鮮啤酒。隨後,我就動身去梅拉大街找「聖瑪利亞旅館」。在電話號碼簿上,是找不到這種特殊的家庭式膳宿公寓的廣告的……像我這樣的人,鬍鬚溜光,滿身香水,身著印有香蕉葉花紋的襯衫,會不會被視為上賓呢?要知道,我身上的這件襯衫,還是那個上唇汗毛黑的旅館老闆娘好心為我洗凈燙平的呢。

我推門進去。客廳里沒幾個客人。給這幢房子帶來古色古香的裝飾用鎖想必每天都塗抹過銅綠,好讓人感到年代更久遠些……不多的幾個顧客與『船塢餐廳」里的客人完全不一樣。女招待臃腫的大腿上,裝模作樣地套上了一條黑緞短裙。我活像一匹精疲力竭的駱駝,搖搖晃晃地走向一張西班牙巴爾貝斯式圓桌。桌上,放著一隻印有百慕大牌朗姆酒廣告的煙灰缸。一盞出土文物般的油燈,為這家煙花場增添了些許信奉基督的跡象……

面對女招待的媚笑,我全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來杯咖啡,」我存心大著嗓門喊道,「要濃一點!」

她似乎聽懂了我的意思,點點頭走了。我在釘有金色圓頭釘的、蒙著紅綠兩色包布的椅子里挪了挪身子,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廳里的客人們依次朝我投來冷漠的目光。我也觀察起坐在桌前的十來個嫖客。這些人都處在魔鬼纏身的中年時代。我估計,這裡有四個是穿便服的軍人,三個是血色紅潤的商賈。一個放蕩的修道士把頭巾扔在衣帽架上,用一頂貝雷帽掩住了禿頂。客廳深處,懸挂著一幅沾滿蠅屎的普拉塔港海灘畫的複製品。有個身穿黃工作服、手指烏黑的鉗工正色迷迷地坐在那兒。顯然,他所注目的,是跟在老闆娘身後為我送咖啡的女招待的臀部。老闆娘很像埃迪特-皮亞夫①。瘦削的上身套著一件黑色花邊短上衣,領口系著一根小金鏈,上面吊著十字架和聖母像。

①法國著名女演員、歌手喬瓦納-加西翁(1915-1936)的藝名——譯者

「很高興能見到法國人!」

她用相當純正的法語招呼我。難道法國人就這麼與眾不同,在哪都能一眼認出來嗎?

「我是印度支那人,」我竭力用毫不掩飾的聲調回答。「反正,也算是法國人吧!」①

①當時,印度支那在法國殖民統治下——譯者

捕捉白鯨的戰鬥打響了。開頭並不很妙,因為妓院老闆娘好像並不在乎我是西貢人還是克萊費朗人①。她用嚴峻的目光掃視著自己手下的人。半掩的紫紅色帷幔里傳來了鋼琴聲。好一派冒險家心目中的風土人情!鋼琴師呷完奶咖,叼著煙,彈起了一段萎靡的慢步舞曲。四盞聚光燈射向姑娘們,漸漸變暗,熄滅,又重新閃亮起來。在墩座牆中央,站著四個混血姑娘和兩個白人姑娘。她們像集市上的牲口一樣排列在那裡。身段最纖美的,是那個有著一頭亞麻色長發、目光陰鬱遲鈍的姑娘。其餘的個個矮胖無比,連混血姑娘也不例外。這使我很驚奇:我記得,海地的姑娘就像藤枝一樣柔軟可人。

①法國南部多姆山首府——譯者

鋼琴師接著演奏起探戈舞曲。酒吧女郎們成對地圍著桌子跳起舞來。兩個胸部發達的姑娘來到我的桌邊,突然把上衣滑落在地板上。在場的男性看客們禁不住大咽起口水來。當妓女們身上剝得只剩下花邊短襯褲時,燈光滅了。燈亮后,姑娘們全不見了。

「我說,」妓院里的皮亞夫問我,「您喜歡哪一個?」

我懷疑地搖搖頭。

「特雷莎沒騙我,」我說,「您這裡都是上等貨。可是……」

我從舉到唇邊的咖啡杯邊沿觀察她的反應。妓院老闆娘虛情假意的笑容消失了。

「這麼說,您認識特雷莎?」她近乎挑釁地發問。

我謹慎地縮回話頭:

「是這樣,……她曾邀請我到雅克梅勒的家裡去過兩三次。是一個朋友把我介紹給她的。一個科西嘉人……」

妓院老闆娘似乎並不把特雷莎當一回事!可是,和所有娼妓一樣,她含糊其詞地回答道:

「特雷莎高升了!她這會兒只接待特約的客人。我從她手裡買下這幢房子時,滿不是這麼回事!」

她嘆了一口粗氣。我打斷了她:

「她對我說起過印度支那女人。這姑娘現在還在您這兒嗎?」

妓院里的皮亞夫像是被胡蜂螫了一下,猛地跳了起來。正巧,一群胡蜂正叮在桔子水杯子邊上。這是那個拉伯雷筆下的修士喝過的,他早已跟著幾乎一絲不掛的姑娘們走了。

「韓米蘭?」

老闆娘坐到我的桌邊,換了一種知己的口氣:

「您知道她出了什麼事嗎?」她的眼睛閃出惡意的目光。

「哦,我怎麼能知道呢……」

「她搶了一家銀行!您猜有多少錢?20億,您想想看!所有的報紙都登了……」

她向我湊過來。我從眼角里望出去,見廳里只剩下三個客人了。他們也許在等候那兩個姑娘重新下樓。

「如果特雷莎也參與這件事,我是不會感到意外的,」她又悄悄添了一句。

看來我總算沒白來此地。我不再發問了。妓院里的皮亞夫上鉤了。應該讓她說下去。何況,她正想發泄一通呢。她接著說:

「米蘭在金庫里用手槍對準了經理!事後,那個可憐的傢伙一再聲明,他一直把鑰匙隨身放在口袋裡的。真是笑話!沒有鑰匙,米蘭怎麼進得去呢?現在,調查結果還沒出來,人家已經把經理除名了!科利馬爾分局長不喜歡別人諷刺他。可他們至今沒找到米蘭……」

說到這個警察的名字時,她的目光發亮了。鴇母們總是很鍾情於警察分局長或警官們的。當然,這些人必須是保護她們的。

我開始聯想起來:馬里亞尼、馬爾他人、特雷莎、陳茉。現在,又出現了這個韓米蘭!聖多明各真是人才濟濟!我儘力思索著,把一連串名和姓對起號來。

我已經獲悉,馬爾他人在和平旅館只留下一隻幾乎空的、毫無價值的箱子。剛到此地時,我就打電話了解過了。聖多明各的警察們正絞盡腦汁,努力搜捕銀行經理認出的那個叫米蘭的女人。不知為什麼,我立刻猜測馬爾他人也介入了這次搶劫。好像是出於巧合,他從旅館里消失了。而我卻通過那次通話,發現他在雅克梅勒的特雷莎別墅。另外,我在馬里亞尼船上發現的電影票,把我引向了特魯希略城的煙花巷。而更驚人的巧合在於:這家妓院曾經歸特雷莎-魯伊斯所有。

魚叉在手,我又能追蹤鯨魚的下落了。

「這個米蘭肯定有一個同夥。她怎麼可能單槍匹馬去搶劫呢?」

妓院老闆娘聳聳肩:

「警察局一直沒有找到他。可能是她的一個客人。黑頭髮,戴眼鏡,矮老頭模樣,就這麼點線索。當他威脅押款員時,口音像是英國人而不像是西班牙人。至今車和錢都沒找到。」

巧合太多了。毫無疑問,馬爾他人是到首都聖多明各來突然襲擊的。我已經急不可耐了。必須審問馬里亞尼,弄清一個事實:在龐蒂亞克車停在別墅后而人卻不在雅克梅勒的那段時間裡,他到哪裡去了,和誰在一起。馬里亞尼或者特雷莎-魯伊斯……他們肯定知道,馬爾他人和那個越來越使我吃驚的米蘭躲在什麼地方。

所有的警察都承認,機遇在他們的工作中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他們常常會連續幾個星期、幾個月乃至幾年陷入困境。他們整天焦頭爛額,忙忙碌碌,疲於無用的偵查,但卻毫無進展。他們愁眉苦臉,心煩意亂,如入五里霧中。突然,天空一下子晴朗起來,那些原先互不關聯的情況串聯起來,集中到一點,居然吻合了。我現在就是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因素使我確信:馬爾他人肯定在聖多明各。

「請原諒,」妓院里的皮亞夫站起身來,「我得去看看姑娘們了。您看中哪一個了?」

「陳茉,我和您談起的就是她。其他人我不感興趣。我想,陳茉一定是相當成熟的!」

鴇母驚訝地望著我:

「啊,陳茉?這我倒是沒想到。她現在在博愛街的家裡自己接客……您認為她成熟嗎?當時我不得不打發她回家去……她什麼都肯干。不過,在健康方面,我可不敢保險!」

回到梅拉街上時,我真想跳舞助興。已經是午夜了。奧薩馬河邊的要塞主城堡還亮著燈。我不知道博愛街在哪裡。不過,在我身邊停下來的馬車夫一定會知道的。

馬車夫給了我一個肯定的回答。於是,我像個真正的遊客那樣,坐到馬車的破漆布座位上。

不過,我是個目標明確的遊客。這一回,我的計劃再也不變了。我只有提溜著馬爾他人的腦袋才回巴黎去!

35

在太子港時,我憂心如焚。在特魯希略城時,我有幸觀賞女人的大腿。現在,我又去追逐一個黃種女人!馬車夫不想在「2月27日」大街左面迷宮般的小巷裡折斷他那匹牝馬的腿。他在杜阿爾特大街角上把我請下車,讓我獨自一人繼續探險:

「這裡死過很多人。強盜很多。」

言外之意,我這是存心去虎穴狼窩玩命。

我提心弔膽地邁進第一條街。一塊支離破碎的牌子插在垃圾堆里:巴爾韋德街。掛在矮平房之間的衣物在垃圾堆上晃蕩。對比之下,薩爾坦的馬路簡直就是巴黎最寬的福煦大街了!陳茉呆的地方實在不怎麼樣!

從巴爾韋德街向左拐,來到一條也叫巴爾韋德的橫馬路。我困惑地望著陳舊破敗的街面房屋。往前還是往後?往左還是往右?……就往左走吧。嗨,走對了。我拐到了博愛街。好一條賣淫婦的路名!我倒要去看看,陳茉是否還保持著亞洲妓女的特有傳統。至少她會讓男人們滿意吧?在這個三教九流麇集的島上,男人們絕少不了各種滋味的女人。可我這個歐洲人,對島上如此紛繁的社會層次,簡直有點不知所措了。

「陳茉為君按摩——請上四樓。」

廣告牌用兩隻生鏽的羊眼螺釘固定著,掛在一塊橢圓形一紙板上方。紙板上貼著吉他手德里科-卡塞雷斯的畫像。

我按響了門鈴。有人打開了一扇小窗,伸出手來喊道:

「先生,上四樓,往右走!」

我知道,牌子上寫著的嘛。插銷響了一下。門開了。巴爾韋德街上的房子里好像都沒有樓梯燈定時開關。我只好摸黑上樓。我蹭著鞋底,一步一步登上陳舊、潮濕、滑濘的台階。直到三樓,總能聞到一股淡而無味的酒氣。我順著音樂走去:那位吉他手正在賣力地彈著曲子。

我又攀上閃爍著淡紫色燈光的四樓平台。大門敞開著。

陳茉正在等我。

在幻景般的燈光下,這個移居加勒比海的遠東難民顯得極為孱弱……一件本色絲質晨衣裹著她單薄的軀體。我不由得憐憫起她來。她那迷途羔羊般纖美的臉蛋強扮出媚客的笑容。和所有警察一樣,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可是,我仍然無法忍受這種對道德、社會和人類的踐踏!

她那一頭鳥黑錚亮的秀髮一直垂到腰下。即使沒有那件晨衣恰到好處地遮掩住纖弱動人的軀體,這「頭長發也足能蔽身了。

「請進!」

我走進去,把門關上,插上門閂。玩偶陳茉蠕動著赤裸的雙腳,走到洗臉池邊,拿起浴巾。她在上面抹了一點肥皂后遞給我,又給了我一塊干毛巾。我全擱到身邊的藤椅上去了。

陳茉用一雙縴手掀開白床罩,露出了床單。房間很小。相形之下,枕邊的鏡子反而顯得很大:客人可以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表演,觀察陳茉的種種媚態。只要肯花錢,就能隨心所欲地飽覽萬千艷技……

陳茉伸出手來,用拇指拈拈食指。這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國際通行語:付錢。她開出了價錢:

「20美元。」

見我沒動彈,她又說:

「我準備好了。我沒時間等待。」

她站在床邊,見我還穿著衣服,覺得很奇怪。她一定在思忖,這個奇怪的客人會提出什麼意外的要求。我微笑著安撫她:

「我是來向您轉達一位朋友的問候的。」

聽我說的是法語,她顯得很吃驚。我接著說:

「真的。是米蘭讓我來的。」

她坐在床沿上,目光慌亂地說:

「韓米蘭嗎?」她含糊地嘟噥了一句。

「看來您並不感到高興……」

陳茉沒吱聲。我回想起妓院鴇母說的那樁劫走數百萬現金的銀行大劫案。見我打開了錢包,陳茉的眼睛發亮了……,不,我取出的不是什麼美鈔,而是一張電影票。我無聲地把票子送到她面前。

「不錯,是我寫給她的門牌號碼,」陳茉開口道,「我沒有電話。所以,要找我就得請客棧老闆華尼塔轉達。她負責和我聯繫……我在電影票上把這些都寫給米蘭了。」

我帶著純樸的微笑說:

「既然有我在,就用不著華尼塔了!」

胖子要是聽到這些,一定會很高興的!「有膽量,博尼什!大膽才能成功!」

我又主動告訴她:

「米蘭目前行蹤不定。一有固定地址,她就會和您聯繫的。咱們去夜總會喝一杯怎麼樣?您不會見外吧?」

必須把她引出來,離開她自以為安全的小房間。只要一出家門,人們就會健談起來。我憑經驗知道這點。由於沒法去當地警察局,只好利用夜總會來談話了。我只希望這不至於讓我花費太多。我的錢可不富裕。

「改天怎麼樣,」她說,「今晚我已經很累了。」

我裝出一副懇求的樣子:

「太遺憾了。我明天就要走。有人和我談起過雅拉瓜……」

「是溫泉夜總會嗎?」

「我想是吧。走吧……讓我高興一下吧。您會改變主意的……」

她指指身上的妓女穿的晨衣。我堅持著:

「就喝一杯,很快就回來。」

她讓步了。可我沒料到,陳茉居然當著我的面脫下晨衣,扔到床上。她一絲不掛地穿過房間,在衣櫥里翻尋。一對小乳房沒戴胸罩。她穿上三角褲,套上一條白色超短裙,又蹬上一雙超高跟鞋。

「走吧,」她說,「不過,咱們說定了,不能回來得太晚!」

一輛出租汽車把我們送到了獨立大街。一看到那些身鑲飾帶的看門人,我就暗暗叫苦:這家雅拉瓜賓館夜總會的收費,肯定貴得要命!

客人們無一例外地穿著白上裝,可我沒有。我在角落裡找了一個不顯眼的座位。陳茉倚偎在我身邊。這會兒,她無拘無束地微笑著。我有點擔心地回想起:我曾試圖讓另一個妓女當我的同謀……她叫西爾維姬。在巴黎卡爾迪奈街上的「帳篷」酒吧間里,面對那個可愛的女孩,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小酒杯都堆成山了,可我卻因為不能脫身去小便而憋得臉色發白,手裡還必須拿著一張美國香煙配給券誘姑娘上鉤。這模樣引得堂館在旁邊一個勁地暗笑!

「這麼熱,我們喝點什麼呢?」我想盡量減少花費,便建議道:「來杯可口可樂?」

陳茉櫻唇微啟,打破了我的如意算盤:

「要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吧……要長腳約翰牌的,加點冰塊。」

但願就此一杯!也別提出要跳舞。首先,我跳起舞來像直立的熊一樣笨拙,此外,更重要的是,我來此是為了談話,而不是看陳茉扭動那柔弱的身體。

樂師們穿著藍色的無尾夜禮服,呷了一口桔子水,奏起了梅蘭蓋①舞曲。那位馴雞手恩里克斯中尉曾試圖向我解釋,這種舞曲與海地的梅林蓋舞在節奏上有著根本的區別。可我聽起來都差不多。我覺得,我根本無法和那些舞伴們一樣,在滑得像巴黎默熱沃溜冰場似的地板上旋轉。

①多米尼加的一種民間舞蹈,與海地民間舞蹈梅林蓋大同小異——譯者

樂聲更熱烈了。樂隊包括一個手風琴手,一個敲著音色沉濁的大鼓鼓手,一個古依拉琴手和一個汗流使背、一個勁用金屬片敲打著木琴般樂器的大漢。

陳茉告訴我:

「這是肩板琴。過去只為貴族舞會伴奏。現在成了時髦玩意了,連這裡也……」

可口可樂和長腳約翰牌威士忌送來了。夥計還站在桌邊不走。得當場付錢。在「溫泉夜總會」根本沒有什麼信義可言。我還加付了小費。

「我想跳舞……」

陳茉的眼睛被琥珀色的威士忌刺激得熾熱起來。我滿肚子不樂意,可也只好奉陪。要是胖子在場,見到我在炎熱的聖多明各街頭最「下流」的場所摟著娼妓起舞,一定會因我的墮落而拉長臉的。

趁著樂曲減弱的瞬間,我趕緊溜回桌邊:

「米蘭幹了一件漂亮事。您知道嗎?」

陳茉攪動著水晶玻璃杯里的冰塊:

「您還說呢!就因為我是她的朋友,警察沒少找我。」

我一口喝乾了杯底的可樂。這個眼帶亞洲人皺紋的年輕女人,會不會比我想象的更狡猾呢?突然,她反問道:

「您是在牙買加見到米蘭的?」

這四輪到我編故事了。

「不,」我回答,「是在海地見的面。」

我想起了以前在巴黎夜總會用過的手段。我扮演了一個曖昧的中間人角色。我佯作同情,以一個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律師口吻說:

「可您為什麼不去牙買加試試呢?那裡能搞到錢。如果您願意,我可以跟羅什-馬里亞尼和米蘭說說。」

「喔,算了吧,」說著,她又拉我下了舞池,「一旦我那事成功了,我也會去那裡的……」

她的事……看來我得讓她自己說出來,別太勉強了。

她停了下來。我那熊一般笨拙的雙腳也隨之顫悠悠地釘在地板上了。陳茉讓過兩個縱情的舞客,在我耳邊悄悄說道:

「您放心吧,決不是去搶銀行!您知道嗎,米蘭她怎麼會幹出這等事來的?」

不,我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話,就不會在這兒了。樂隊靜了下來。我再也不想裝模作樣地擺弄舞姿了。現在,我的腦海里奇怪地出現了「牙買加」這個地名。不錯,太奇怪了。

36

「萊斯利,要是我沒搞錯的話,您連證件都不檢查一下,就把旅遊簽證交給那幾個外國人了?」

在閱兵廣場上的辦公室里,詹姆斯-斯賓德分局長抬起眼來,憤怒地盯著立正站在面前的警察中士奧尼爾。萊斯利服罪地聳了聳肩。他不住地用晒黑的手指轉動著白色的警帽。黃昏時光,法制街上的交通很繁忙。詹姆斯-斯賓德怒氣沖沖。他有理由發火。治安條例明文規定:任何進入牙買加島的遊客都須經過仔細檢查。凡不符合女王陛下政府條件者,一律軀逐出境。可是奧尼爾中士沒有執行命令。

「您是怎麼搞的?」分局長又打量了一遍自己的部下。「您知不知道,您將被取消四天的休假?」

聽到了對自己的懲罰,萊斯利萎靡、肥胖的身驅僵硬起來了。他那灰色的眼睛里顯出了慌亂的神色。他咬了咬下巴骨,嘟嘟噥噥地說:

「先生,克里斯托弗對我說,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他們只不過到這裡來玩幾個小時。我相信了他……」

「您不應該相信,而應該按章辦事,」斯賓德咆哮著,「我可為您受了罪。不管是幾小時還是幾個月,您都不能違反命令。要不是看在您那可憐的老婆面上,我就把您除名了。我不知和您說過多少次,一個警察不能跟克里斯托弗這種人來往!」

詹姆斯-斯賓德坐在扶手椅里,搖了搖頭。他想了一會,又說:

「如果這是一對化名入境的間諜或煽動分子,您知道您乾的蠢事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嗎?您知道您會把警察局拖進什麼局面嗎?」

萊斯利-奧尼爾垂下了腦袋。上司說得對。隔岸的古巴島上充滿了共產黨的活動。更近一點,在海地,軍政府正在搜捕製造混亂的弗朗索瓦-杜瓦利埃。在聖多明各,反對派指望推翻在美國中央情報局和美國人的美元有力支持下的特魯希略獨裁將軍。加勒比海一片混亂。獨立的氣息已滲透到最偏僻的島嶼上。詹姆斯-斯賓德正竭盡全力,努力使牙買加免遭潛在的動亂之害。

詹姆斯-斯賓德是聯合王國最優秀的殖民官員之一。自從他來到倫敦警察廳后,他成功地解決了一連串最困難的問題。這些卓著的成就,歸功於他那天賦的分身術,還有他憑藉善良和公正建立起來的情報網。他是刑事調查局灰色大樓里一千七百名警察中的一員。後來,鑒於他的輝煌考績,他很自然地被指定前往領導牙買加警察局。為此,他得到了破格晉陞,並有了一套住宅,把滿臉雀斑的妻子詹妮和兩個孩子,瑪格麗特和約翰安置下來。

在金斯敦市中心的辦公室里,斯賓德管理著康瓦爾和米德爾塞克斯兩個區。同時,他又代表情報局從事秘密活動,負責在動蕩不定的加勒比海地區收集一切與英國地位有關的情報。在旅遊的幌子下,他周遊了鄰近列島,與女王陛下的大使館人員取得聯繫,然後帶著英屬、荷屬和法屬安的列斯群島政治局勢變化的準確情報,返回金斯敦肅穆威嚴的建築里。

「要不是藍山老闆斯蒂夫-阿夫內爾通知我,我根本就不會知道,那人和他的女人到我們這裡來了!」斯賓德又說,「我在入境處看不到一點有關的記載。我想,星期天您是和羅伯遜一起在港口值勤的吧?你放他們過去時,他在幹什麼?」

他用手指敲打著寫字檯的舊皮革桌面。在馬里亞港船舶出入境登記處,羅伯遜中士被指定和萊斯利-奧尼爾一起值勤。羅伯遜是個正直的警察。雖然很年輕,但前程無量。萊斯利幾次想拉他一起去喝酒,但一直沒有成功。羅伯遜是個愛好運動的單身漢。他喜歡和海關官員和漁民們一起,駕駛快艇在馬里亞港外公海上暢遊。可憐的奧尼爾太太嘗夠了酒鬼丈夫的滋味。他常年呆在牙買加縱酒:這裡的人把朗姆酒當作牛奶來消費。

等上司不再生氣地敲打桌面時,奧尼爾中士回答說:

「先生,我在簽發臨時入境證時,他正在出境口。當時,克里斯托弗帶著那兩個人,和常來此地的『圖森-盧韋爾圖爾』號船主一起陪來的。我想,您也認識那個船主的。」

「認識,認識,」斯賓德皺起眉頭,「這不足為憑。後來呢?」

「馬里亞尼把船停在斷崖海角了。克里斯托弗對我說,他的朋友,就是那個英國人和他的妻子,想參觀一下聖皮埃爾教堂的管風琴壇,然後去買點東西。一會兒工夫就走。我看見他們坐在羅德尼海灣露天咖啡館門前。如果是間諜,絕不會這樣公開招搖的!」

聽到這些蠢話,詹姆斯-斯賓德簡直氣昏了。萊斯利-奧尼爾不是個壞蛋,可是他和羅伯遜相比,真是天差地別!和中士福爾摩斯偵探就更不能相提並論了。明天早上,福爾摩斯將從藍山賓館送來情報。他不算很年輕,可是擅長不露聲色地進行偵查,不留痕迹地搜查旅客的房間和行李。他和所有旅館老闆都保持著極好的關係。

對蠢貨奧尼爾,警察首腦斯賓德已經不是第一次喪失信心了。

「好吧,」他嘆了一口氣,「您至少知道,『圖森-盧韋爾圖爾』號是什麼時候重新起航的吧?」

「在中午,先生。快艇是在聖皮埃爾教堂大鐘敲響時穿過航道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去找克里斯托弗打聽到確切的情況。」

「別再干蠢事了!您什麼也別管了,萊斯利!聽見嗎?什麼也別管了!我再也不想看見您和那個下流坯在一起了。要不是他兄弟是不列顛銀行的大人物,我早就要這個關員的好看了……我想您總該知道,受您保護的那兩個人有沒有帶箱子?」

不幸的奧尼爾只好忍氣吞聲地咽下這冷冰冰的譏諷,聳聳肩膀。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的警察生涯結束得比預計的更快:

「沒有,先生。我是說……他們沒有帶什麼行李。」

「什麼也沒有帶嗎?」斯賓德大聲發問。

「一樣東西也沒帶,先生。所以我才相信,他們不會在岸上呆很久的。」

辦公室里突然降臨的沉默,比上司的咆哮更讓奧尼爾害怕。他哀求地望著局長,結結巴巴地說:

「給我一次機會吧,頭。我承認犯了一個錯誤,可我能夠彌補。告訴我您需要我幹什麼吧。我的老婆……」

「我已經告訴過您,您什麼也不用管了!別再提您的老婆了。我會去找她算賬的!至於您,要是那兩個偷渡者知趣不幹什麼壞事,我才會饒過您,中土!」

這正是特雷莎-魯伊斯住的樓房。這是一幢六層樓的老式西班牙建築物,看上去還不錯。一個女人打開門,走出來,和我擦肩而過。我趕緊轉過身來,望著她模糊的背影。只見她走到伊莎貝爾女教徒街舊房前,跳上了一輛等候在那裡的出租汽車。我幾步邁進已經陳舊的石板地大廳。從小花園那邊,我看見了電梯間,我立刻站住,又轉身走出大廳。出租汽車已經駛遠了。

這個女人的臉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會不會是出現在雅克梅勒照片上的人?

我驚惶起來:特雷莎會不會得到陳茉通知,趕去她家裡打聽究竟呢?面對把我和電梯隔開的花園,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能否趕到博愛街,去偷聽她們說些什麼?當然,得有人給我開門才行……

大樓門剛剛關上。沒有鑰匙根本別想進去。我呆住了,只覺得口乾舌燥。

我思索著。在我的警察生涯里,似乎又出現了一次機遇。我總是能相當及時地利用這種機遇。警察局是製造謊言的學校。儘管一開始覺得無能為力,但很快就能學會,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那些用各種辦法逃脫罪責的犯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只有最狡猾最奸詐的人才能取勝。「成功之藝術主要在於說謊,」胖子曾這樣模仿莫里哀的話,認為虛偽是大有用處的。

我必須做出一個決定:或者是趕到陳茉家去,或者是去國家警察局向科利馬爾局長說明一切。可是這樣,我又要像在海地一樣,與多米尼加警方的什麼人高談闊論一番,這太難受了。看來我還少不了要和這些島國警方打交道!如果他採取意外行動,傳喚陳茉和特雷莎,如果他與鄰國的牙買加當局達成妥協,那馬爾他人就會重新逃走。

我猶豫不決。說到底,坎布齊亞和米蘭藏在牙買加這種假設,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萬一他們不在那裡呢?

必須弄清這一點。可是怎樣才能丟開當地警察機構辦成這事呢?只有通過法國大使館了。大使館肯定與駐牙買加的領事有聯繫,可以通過他提供情報。

我站在緊閉的大門前,越想越覺得,只有等待大使館方面的查詢結果,才能去牙買加作新的追捕……為什麼不會是巴哈馬群島呢?既然我已經在這裡了……

理由是一樣的。可是我仍然本能地呆在伊莎貝爾女教徒街這幢舊樓前遲遲不願走開……不。我不是在做夢。大門開了!一個披著黑頭巾的老太婆從裡面出來,還拖了一輛高輪小車。我起先還以為,這是以前流行過的那種西班牙童車。這回才看清,原來是當地的一種購物車……

在溜進樓去之前,我不能就這麼讓她走了。我謙恭地為她把住門。這種做法通常會使老太太們高興的,同時也免得自動門重新關上!

我用西班牙語低聲問道:

「勞駕,魯伊斯夫人住在哪裡?」

「六樓。」

我聽懂了:六樓。我點了一下頭,滿臉堆著感激的笑容。只等購物車一出大門,我就直奔電梯口。我想見識見識,這位魯伊斯夫人的住所是什麼樣的排場!

37

「包打聽」抖了抖滿頭紅髮。在偵探福爾摩斯中士的兩道劍眉下,閃爍著快意的目光。「包打聽」這個外號,起源於一次對洗劫西海岸別墅的「逃亡奴隸」採取的大規模行動。他在那次行動中表現卓越。他並不滿足於摧毀匪幫,又在偏僻的特克皮特鎮地區,在奴隸後代利用警察和稅務官的疏忽建立起來的藏身處,找回了一部分贓物。

「這麼說,我可以放心地搜查房間了?」包打聽問。

豪華的藍山賓館老闆斯蒂夫-阿夫內爾愜意地吸了一大口雪茄。

「悉聽尊便,」他冷淡地回答,「不過,您不會發現什麼東西的。正是因為這對可疑的男女連行李都沒有,我才報告您的上司的。一般來說,我的客人都是有計劃地在此逗留的。可他們根本沒有誰介紹,也沒有預定房間。就坐著一輛出租汽車來了。湊巧,我那套最好的房間剛剛空出來……就是面朝花園和大海的那套。不過,房錢很貴。可是他們好像毫不考慮價格問題……」

「也許他們想不付錢就溜走,」福爾摩斯中士皺皺眉頭。

「不。那位博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大疊美鈔,……說是要預付三個月以上的房錢!」

「包打聽」看著自己的指甲,似乎他關心的就是這個。

「那麼,您當然請他們填了警察局發的登記表?」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那還用說!不過您知道,來我們這兒住的都是上等客人,很難向他們開口檢查證件。他們完全可以隨便寫上一個名字和地址。」

「您剛才說是個『博士』?」

「威廉-卡林頓博士、他的夫人是個亞洲人,表上填的姓名是弗朗索瓦絲-卡林頓……」

斯蒂夫-阿夫內爾躲避著包打聽的目光。雖說表情冷淡,可他還是覺得不自在。不過,他很了解福爾摩斯中士,他們偶爾在維多利亞大道上的俱樂部里一起打橋牌,也常在總督官邸里一起參加招待會。那是一幢為了抗震而聰明地用大塊混凝上砌塊壘起來的難看的建築物……不過,對「包打聽」來說,社交生活是一回事,公務又是一回事。阿夫內爾很清楚,他是個很難與之打交道的警察。

「但願他真的叫威廉-卡林頓,」「包打聽」慢吞吞地說,「不過下一次,不管客人是否高興,哪怕他們的口袋裡裝滿了美元,您也必須要求查看一下他們的身份證和旅遊簽證……把它們印出來,決不是毫無用處的,懂嗎?」

旅館老闆沒有吭聲。他用一團團雪茄煙幕來掩飾自己。

「您剛才說,他們沒有行李?」福爾摩斯又問。

「可以說什麼也沒有。招待員科諾爾告訴我時,我很驚奇。另外,很奇怪,他們的衣服和箱子都是在金斯敦的英國商店裡買來的。他們穿的開司米套衫,是港口街上的法國人安托瓦納-達爾鋪子里的貨色……全都是現買的!我不是偵探,可還是……當外國人來到一個島上,卻不帶個人衣物時,您會怎麼想呢?」

福爾摩斯點點頭:

「我和您的想法完全一樣。科諾爾至少記下了他們坐的出租汽車號碼吧?」

阿夫內爾抬起戴著戒指的食指,把一段煙灰彈進印有藍山賓館標記的瓷茶碟里。

「很遺憾!他沒記下來。也許是馬丁公司的車,不過吃不準……今天早上,牙買加房產事務所經理愛德華-貝拉比來到賓館,用自己的羅爾斯轎車把他們接走了。聽說,他們是去蒙德古灣遊覽……」

「他們說的是英語?」

「博士和你我一樣說英語……可是帶著奇怪的南方口音,有點像西班牙人。」

「包打聽」用手指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這個動作與他自信而平靜的口氣很不和諧,表明了他內心的煩躁:

「那麼他們什麼時候遊覽回來呢?」

「他們什麼也沒說……這就看他們是從海岸公路回來,還是經梅彭和波爾蘇斯回來。依我看,吃晚飯時他們總該回來了。」

「好吧,」福爾摩斯站起身來,「我還有時間和局長商量一下該怎麼辦。首先要弄清楚,這個博士是什麼人,然後,再看情況……」

斯蒂夫-阿夫內爾也站了起來,「包打聽」制止了他:

「還有,他有沒有電話?」

「昨天從海地來過一個電話。接線員轉到他們的房間里去了。」

「以後呢?」

「他們說的是法語。接線員一句也聽不懂。這笨蛋,竟把監聽線拔了,也沒來報告我。」

「這就是用人不當的好處,」福爾摩斯諷刺說,「這種人對我們是毫無用處的。看來,您是對的。他們的房間里肯定不會有什麼東西……」

「先生,夫人出去了。」

我裝出《警長調查》①第三幕第二場中警長的那副不愉快的神情。我思索著。或者說,是假裝在思考。

①五十年代上演於巴黎的一出警探戲——譯者

特雷莎-魯伊斯的女僕是個黑人。她的膚色漆黑髮亮。和她一比,馬格盧瓦爾上校的手下人就大為遜色了。但她同樣是既蠢又笨。我足足等了20秒鐘,才聽見門鎖的響聲。又過了10秒鐘,六樓的這扇房門才慢慢打開。一開始,我以為屋裡沒人。隨後,這個黑女僕出現了,一副懶相。她像比薩斜塔一樣倚在門框上,用令人沮喪的腔調,懶懶地回答我的詢問。

我盡量不用太具體的問題來唐突她。我故意像西屬殖民地黑人那樣,說著顛三倒四的西班牙語。這樣,她也許能聽懂。我希望知道,羅什、多米尼克和特雷莎是否在這裡碰過頭。至於米蘭,我再也不必擔心了。我手頭的報紙足以使我了解她了。

面對著這顆黑珍珠,我傻呵呵地笑著。一面威尼斯鏡子嵌在西班牙文藝復興時代的精美托架上,如實地映出了我此刻的尊容。

「Aquehora,lasenoraaqui?」①

①西班牙語:「夫人幾點在家?」——譯者

我以為我終於逾越了互不理解的語言鴻溝。可是,這黑珍珠聳聳肩,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張嘴說了些什麼,我卻一句都聽不懂。我又重複了一遍,還用手指指手錶:

「Cuandolasenoraaqui?」①

①西班牙語:「夫人什麼時候在家?」——譯者

這下她明白了。她的笑容一直伸展到「頭天生的鬈髮,頭頂上無數道頭路形成了一座中心花園。

「Cuandolascnoraaqui?」

「Si。」

「NOse。」①

①西班牙語:「你問夫人什麼時候在家?」

「對。」

「不知道。」——譯者

貼身女僕不假思索地給了我一個毫無用處的回答。我知道特雷莎不會馬上回來,因為剛才我看見她坐出租汽車走了。

我的表演,為《警長調查》第二場增添了光彩。從鏡子里看到,我的臉上滿是沮喪的神情。我決定採取斷然措施。我只要知道西班牙語的「約會」這個詞就行了。可是自從那年在加拉加斯完成追捕任務以後,我早已把西班牙語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從口袋裡掏出馬爾他人的照片,遞到她眼前。這也無濟於事。這個笨丫頭只是笑得更厲害而已。她想了一下,問:

「Artista?」①

①西班牙語:「藝術家嗎?」——譯者

如果說馬爾他人是他那一行的明星,這女僕顯然是弄混了角色。嗨,我何必要自以為是地點頭呢?是為了讓她高興?

我不想再和她糾纏,卻不知如何才能把話引入正題:

「Si,senormuchostar…Miamigo…amigosenoraRuiz…amigoscnorMariani…Compris?」①

①班牙語:「對,這個先生是個大明星……是我的朋友……魯伊斯夫人的朋友……馬里亞尼先生的朋友……明白了嗎?」——譯者

沒有反應。真是妙極了。我又重複了一遍,用手指輪流指著坎布齊亞的照片和我自己的胸口。

「Sonoraqui,miamigo.si?」

「Si.」①她換了個姿勢。

①西班牙語:「那位先生,我的朋友,來過這裡,對嗎?」

「對。」——譯者

也許有螞蟻在叮咬她的右腿?

「YouVista,aqui?」①

①「您在這裡見過?」此處系英語和西班牙語的混雜使用。此處說的西班牙語極不規範,下同——譯者,

這樣問她是否在此見過馬爾他人並不准確。我想起來了,西班牙語中的「您」念usted。我重新發起進攻:

「Ustedvistaaqui,elsenorartista?Yofrances…amigofrances…Si?」①

①西班牙語:「您在這裡見過藝術家先生?我是法國人,……他的法國朋友……懂嗎?」——譯者

不必再追問下去了。我滿身大汗。陽光透過重重摺襇的垂簾射進屋裡,彷彿把起居室幻化成了一堆切成塊狀的蛋糕。一道光束落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映出了一層厚厚的積灰。如果這可愛的黑妞能利索地回答我的問題,她仍有足夠的時間料理家務的。現在,就讓灰塵靜靜地躺在那裡吧!

我聳聳肩,把照片放回口袋。活該。我像復活的耶穌一樣,叉開雙臂,向樓梯口走去。

奇迹出現了!一個聲音絕望地喊著:

「Cuandoustedaqui,senor?」①

①西班牙語:「您什麼時候再來,先生?」——譯者

她這是在對我說話呢。我什麼時候再來?不!決不會再來了!

「Nose。Yoaeropuerto…Muchoviaje…YovisamigoartistaysenorMariani…」

「Artistabonitomuchacho…Nosecuandoregresaraqui…」①

①西班牙語:「我不知道。我去機場……我要去好多地方……我是來看望藝術家朋友和馬里亞尼先生……」

「藝術家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譯者

我聽懂了:藝術家是個英俊的小夥子。金髮的馬爾他人想必讓她神魂顛倒了!可我想知道的是,她是否已經在此見到過他了……

我重複著她的話:regresar……我還記得「回去」這個動詞。她是告訴我:藝術家不知何時再來!這麼說,她認識他。取證完畢。我笑得比她還要開朗。為了確認這一點,我又問了一句:

「Artistaregresaraqui?」

「Nose.ElartistaamigosenorMariani…」①

①西班牙語;「藝術家回這裡來嗎?」

「不知道。藝術家是馬里亞尼先生的朋友……」——譯者

就為這句話,我也該擁抱她一下。藝術家是馬里亞尼先生的朋友。我到特雷莎-魯伊斯家來算是做對了!不必害怕用黑人的語言來交談!

顯赫的維歇納局長在電話那一端沉默了一會。這更讓我生氣。胖子的心境很壞。從法國大使館接線員手裡接過聽筒后,還沒來得及開口,胖子就沖著我埋怨道:

「我說,情況怎麼樣了!」

當然,該我回答了。我得說明一下,我是如何在陷阱重重的海地小山岡進行艱苦的調查,以及為何一直沒與他聯繫的原因。

「我有新線索了,頭。太困難了,可我還是取得了進展。」

大使館的老姑娘逗趣地瞟了我一眼,弄得我很窘。她的年齡幾乎與使館的舊傢具一樣大。10秒鐘的沉默,顯得漫長而沒有止境。反正不是胖子自己掏錢付通話費。他終於開口了:

「怎麼回事?」

「我現在在聖多明各……」

「哪裡?」

「聖多明各,頭。和海地接壤的……」

他想了想,又問:

「你為什麼不呆在海地?」

「因為馬爾他人上這兒來了。我沒能及早向您彙報,可是我急著……」

我是自作主張來到這裡的。我盡量簡明扼要地向上司報告了事態的進展情況。首先是與有關方面的接觸,然後是我的推斷。我又談到了與陳茉的會面。特魯希略的銀行大劫案沒能打動胖子。他嚷了起來:

「就這些結果嗎?」

「我敢肯定,馬爾他人逃到牙買加去了。就是附近的那個島。我想得到您的指示。要不要去那裡。因為我可以把情況告訴英國人……」

我說完以後,胖子那邊又是一陣戲劇性的沉默。陽光透過大使館的窗戶照進辦公室。幸虧這裡的空調機運轉良好,比奧洛夫松旅館房間里的破擺設要強多了。女秘書正坐在角落裡打字。她顯得很平靜,非常平靜。馬爾他人案件與她毫不相關。

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我很擔心,多米尼加電話局會不會切斷我們嘮嘮叨叨的對話。

「如果你把情況通報給英國人,」維歇納終於咆哮起來,「他們會替你逮住馬爾他人的。要是你自己去那裡,只會讓我多花錢。你根本無權在外國領土上逮捕馬爾他人!」

這個胖子,簡直是莫名其妙!既然如此,當初為什麼要派我到太子港來呢?他後面的話就更可笑了:

「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博尼什。你的線放得太長了。部長已經不耐煩了。他今天上午還提起這事呢。庫蒂奧爾已經有了進展!你知道他發現了什麼嗎?坎布齊亞就住在佩蒂翁維爾馬里亞尼家!他的報告就在我這裡。看來,真不值得大老遠跑到海地,去弄這麼點情報!」

女秘書停止了打字,抬起頭來。我們的爭吵使她不知所措。

「他已經不在馬里亞尼家了,」我說。「所以我才趕到聖多明各來。現在,關於牙買加那裡,既然馬爾他人用的是假護照,我可以把他交給英國方面,然後把他引渡回來。」

當我們爭吵不休時,女秘書的眼睛盯著天花板。

「什麼也別幹了!博尼什!你在椰子樹下的散步也該結束了!你聽見了沒有,結束了!你馬上坐頭班飛機回巴黎。這是命令。要是你以為自己能繼續得到黑女人的歡心,而卻要其他人替你把活包下來,你、你……」

通話聲突然減弱了。從一片雜音和干擾雜訊里,我只能聽見「部長們」、「vahines」①和「雞爪花紋呢西服」幾個詞。

①原文系塔希提語,意為女人。塔希提是大西洋中南部法屬波利尼西亞的最大島嶼,與加勒比海相距甚遠。此處表明維歇納的無知——譯者

我掛斷電話,朝女秘書瞥了一眼。她朝我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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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大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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