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雨的模仿

第三幕 雨的模仿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沒有雨傘。

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

***

霧越邸的人都起得很早,用人們通常6點半起床,7點過後開始各自的工作。

負責屋內所有雜務的末永耕治,首先會去鍋爐室檢查鍋爐、調節中央暖氣,再去溫室檢查氣溫、濕度,還有替花草澆水。這天早上,他先去鍋爐室把暖氣調強,然後打開自動洒水器,以除去屋頂上的雪,然後走向溫室。

還沒打開門,他就聽到溫室內有類似淋浴的聲音。溫室內當然沒有淋浴的設備,也不可能有那種會想在溫室內淋浴的怪人。

他疑惑地打開了門。

裡面的聲音,是澆水壺的聲音。

一根鐵絲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下面綁著溫室里用的銅製澆水壺。壺裡塞著一條從水龍頭拉過來的藍色塑膠水管,水像一條條的絲線,從懸吊在大約他身高高度的澆水壺壺口灑落下來;下面躺著一個全身濕淋淋的男人。

1

這一天——11月17日星期一,單調的敲門聲揭開了我們在霧越邸的第一個早晨的序幕。

剛開始,我是在夢中聽到那不斷重複的聲響。在夢裡,那不是敲門聲,而是敲打玻璃牆的聲音。

有人在厚厚的透明玻璃牆的另一面,不斷敲打著玻璃。這個人的身體緊貼在玻璃牆上,緊握的拳頭不斷敲打著玻璃牆,嘴巴還在拚命喊著什麼,但是,聲音無法穿過牆壁傳到這邊來,只看到對方張開大大的嘴巴。堅硬的玻璃毫髮未損,而捶打玻璃的拳頭已經皮破血流,染紅了半面玻璃牆。

我的夢跟敲門聲重疊,感覺上好像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在現實的時間裡,卻只是幾秒鐘而已。

我怎麼都看不見玻璃牆對面那個人的臉,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但是,心中又好像很清楚那個人是誰。我也開始嘶吼,敲打牆壁回應對方,結果,才敲了一拳,玻璃就劈哩劈哩龜裂了。我猛然醒過來,從床上跳起來時,兩手還緊握著拳頭。

「來了!」我回應一聲,隨即抓起放在床頭柜上的手錶,確認時間——將近上午8點半。昨天晚上跟槍中談到很晚,回到房間已經凌晨4點半左右,將近5點才朦朧入睡,所以,只睡了三小時多一點。我披上對襟毛衣,踩著蹣跚的步伐走向房門。

「對不起,打攪您休息了。」

敲門的是那個叫鳴瀨的管家,他穿著黑色背心,打著黑色領帶,稍白的頭髮梳得非常整齊。我一開門,他就用標本般的眼睛盯著我,神情還是那麼冷漠,對我行了一個禮。

「麻煩您馬上到樓下的正餐室集合。」

聽到這句話,我一時還會意不過來,揉著惺忪睡眼,不解地「啊」了一聲。

「從大廳走到中央走廊,再往前直走,右手邊的房間就是正餐室。」

「哦——請問有什麼事嗎?」

「總之,請您馬上下去。」

出了什麼事嗎?剛清醒過來的頭腦,立刻湧出這樣的想法。

因為從他缺乏抑揚頓挫的沙啞聲中,隱約可以感覺到激動的顫抖。

說完該說的話,鳴瀨又一鞠躬,然後快步從我房門前離去。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但是,會是什麼事呢?我匆匆梳洗完畢,走出房間。在走廊上碰到了其他同伴,他們好像也是被叫醒的,臉上還帶著睡意。

「喂,鈴藤,」槍中叫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突然……」

「我也不知道。」

「那個男人難得那麼驚慌呢。」

「是啊,我也覺得……」

「不過,真受不了,幾乎沒睡,你的眼睛也好紅。」

我們從昨天探險時走的樓梯,走到那個挑高的大廳。到了走廊,就看到鳴瀨所指示的「右邊房間」的門敞開著。

這個房間非常寬敞,比二樓中央比鄰相接的三個房間都大上兩倍左右;房間里有四個人。其中兩個人——剛才見過的鳴瀨,以及戴著黑框眼鏡的女人的場,對昨天才踏進這棟房子的我們來說,他們兩個人算是「熟面孔」。

另外兩個人中的一個,也曾經見過。這個身穿白色運動服,體型高壯的年輕男人——應該還不到30歲——除了一頭看似堅硬的長鬈髮外,嘴邊也蓄著濃密的鬍子。在昨天的探險中,正要從大廳走到走廊時所看到的背影,就是這個男人的背影。

最後一個人,坐在房屋正中央的長長的大桌前端。這個穿著高級橄欖色長袍,看似50多歲的男人,背對著裡面那面牆上並排的窗戶。窗戶的藍色厚窗帘敞開著,一眼望去就是鏡子般清澈的霧越湖湖面。雪還是猛烈地下著。

「請坐!」那個男人坐著說。

他把褐色頭髮往後攏,五官輪廓很深,有點不像日本人,微黑臉上的茶褐色眼睛,直直盯著我們。線條優美的鼻子下方蓄著一小撮鬍鬚,鬍子下的嘴角泛著沉穩的微笑,眼神卻非常銳利。

「我是這個房子的主人白須賀秀一郎,你們好,請隨便坐吧。」聲音沉著而威嚴。

他就是這個家——霧越邸的主人;也是圖書室其中幾本書的作者。我們不敢發問也不敢說什麼,只是聽從他的指示坐下來。

稍後,深月、彩夏跟蘭三位女性也到了。

「鳴瀨,」白須賀秀一郎綻開嘴角的笑容,微微舉起右手,說,「好像都到齊了,準備咖啡。」

一直站在桌旁待命的黑衣管家,彎腰行禮后,立即走向房間角落的吧台。

「對不起,白須賀先生,」坐在我旁邊的槍中惶恐地說,「還有一個人沒到。」

我這才發現,如果我們所有人都被叫來的話,應該有九個人,可是,現在桌邊只有八個人,還少一個人。

「他叫什麼名字?」

霧越邸的主人神色自若地詢問槍中,槍中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的問題,只「啊」了一聲,沒有回答。

「那個沒來的人,叫什麼名字?」白須賀重複了他的問題。

「啊,他啊,」槍中環視過桌邊的每一個人,說,「他叫榊由高。」

「是嗎?」白須賀突然收起了嘴角的微笑說,「那麼,不管等多久,這位榊先生都不會來了,而且是永遠不會來了。」

「永遠?」槍中驚訝地反問,「這是什麼意思?」

「這位先生已經死了。」白須賀說。

2

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跟說出這句話的人的平靜表情,實在太不協調了。那一瞬間,一定沒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不例外,甚至懷疑是不是剛才那場夢的延續。

「您說什麼?」

槍中的聲音,劃破了現場的沉默。霧越邸的主人眉也不皺一下地回答他:

「我是說那位先生已經死了。」

「胡說……」蘭用斷斷續續的顫抖聲說,「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那種玩笑的癖好。」白須賀的嘴角再度浮出微笑,看著臉色蒼白的蘭,說,「榊先生真的死了,在我家的溫室中。」

溫室?榊死在昨天去過的溫室中?

「胡說!」蘭嘶啞地喊著,「你騙人!」

「蘭!」槍中用尖銳的聲音說,「冷靜點,先聽他怎麼說。」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請大家來這裡的,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白須賀看著我們,語調非常從容。再度浮現的微笑,徹底隱藏了他內心的感情世界。

「末永!」

白須賀一聲呼喚,那個站在牆邊,留著鬍子的年輕男人,立刻應聲「是」,向前跨出一步。

「他是在這個家工作的末永耕治。」白須賀把他介紹給我們后,就對著他說:「把今天早上的事說給他們聽。」

「是!」用粗獷的聲音回答后,末永就站在原地,態度嚴謹地說起他在溫室發現榊由高屍體的經過:「……我維持現場的情況,立刻找來的場小姐。不過,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經斷氣了。」

「的場小姐是這個家的主治醫生,非常優秀。」白須賀做了補充說明。那個戴黑框眼鏡的女人,用眼神向我們致意。

剛到這裡的那天晚上,忍冬醫生說過這個家有自己的醫生,原來就是這個女人。知道她是醫生后,就覺得她的確蠻有「女醫」的架勢。

「榊先生是昨天晚上死的,而且,」白須賀說,「是他殺。」

幾張椅子同時發出了「嘎噠」的聲響。站起來的是槍中、忍冬醫生還有蘭三個人。

「他殺?」蘭的聲音和臉都是扭曲的,「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白須賀平靜地回答她,「不是病死或意外身亡,而是被某人殺死的。」

「不可能,」蘭茫然地瞪大眼睛,「不會的……」喃喃自語的表情,從緊張到鬆弛,又驟然轉為激動。緊抓著桌子邊緣的雙手開始猛烈顫抖,張得斗大的眼睛閃著凶光,怒視坐在對面的名望奈志:「是你乾的吧!」

「你、你說什麼啊!」名望大吃一驚,拚命揮動雙手。

「你再裝也沒用的!」蘭用尖細高亢的聲音說。

「喂,你……」

「好角色都是由高的,你不爽,所以殺了他泄恨!」

「別胡說八道了!」

「不然還會有誰做這種事……」

「不要說了,蘭!」

槍中語氣尖銳地制止她。忍冬醫生也拍拍她的肩膀說:「好了好了。」蘭的雙手在褐色的鬈髮上亂抓一通,全身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不會的……不會的,由高怎麼可能被殺死,不可能的……」

蘭的聲音中斷了,她垂下頭來,黃色洋裝下的肩膀不停抖動著。

「對不起,讓您見笑了。」槍中坐回椅子上,用沉重的語氣說。他拚命想掩飾自己的不安,但是,還是可以從膝蓋附近緊握的雙手,看出他的不安。「您說他是被殺死的,您可以確定嗎?」

「很遺憾,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是嗎?」槍中喘不過氣來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面對白須賀的視線,說:「可以去現場看嗎?我想有必要確認屍體。」

「我就是請你們來認屍的。」白須賀緩緩點著頭說,「的場醫生,麻煩你帶他們去看。不過,女士們最好不要去看。」

深月、蘭跟彩夏留在餐廳,其他人都跟著黑框眼鏡的女醫生走向命案現場。

3

榊由高的屍體,在八角形溫室中央廣場的白圓桌前。像女人般的纖細屍體,仰躺在褐色瓷磚的地板上。

向來以美貌取勝的那張臉,發紫腫脹,醜陋扭曲地僵硬著,噁心得讓人想撇過臉去。雙唇像夜叉般往上吊;兩眼翻白凸出;濕淋淋的茶褐色頭髮凌亂不堪。

因為下顎高抬而一覽無遺的白皙脖子上,殘留著看似某種帶狀物勒過的泛黑痕迹。生平第一次這麼近看他殺屍體,我感到全身無力,用手按住快嘎噠嘎噠顫抖起來的膝蓋,看著這個慘不忍睹的屍體。

藍色牛仔褲包裹著修長的腿,上半身是鮮紅的毛衣。已經不能靠自己意識動作的雙手,交叉擺在心窩處。懸吊在屍體上方的銅製澆水壺,被綁在一根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鐵絲上。如剛才末永所描述的,裡面塞著一條藍色水管。水已經關掉了,可是,屍體還是濕淋淋的。

除了他穿在腳上的那雙黑色運動鞋之外,我還在他伸得筆直的雙腳邊,看到了另一雙陌生的鞋子——雙塗漆的紅色木屐。

「請問——」槍中看著站在屍體旁的的場說,「這雙木屐是這個家的東西吧?」

「嗯,是的。」女醫點點頭。

槍中把眉梢皺成銳角,說:「應該是收藏在一樓大廳裝飾架上的玻璃盒子里吧?」

我大概是看那幅掛在裝飾架上方的肖像畫看得出神了,一點都不記得大廳的裝飾架上有那種盒子。

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想不通,為什麼那個東西會出現在這裡。應該是兇手留下來的,可是,在屍體腳下留下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讓我看看。」忍冬醫生小跑步靠過來。可能是以前有過多次經驗的關係吧,他短小矮胖的身體,毫不遲疑地蹲在屍體旁邊。

「嗯,死得好慘。」醫生用高亢的聲音說完后,蹲在原地抬頭看著同行的臉,說:「應該是被勒死的,你覺得呢?的場小姐。」

「沒錯,可是,」女醫微皺眉頭說,「請你看看他的腦勺。」

「啊?」忍冬醫生稍微抬起屍體的頭部,從側面觀察屍體的腦勺。

「啊,嗯。」醫生喃喃念著,「你是說腫起來的這一塊吧?可見是從後面打昏他,再把他勒死的。」說完,又抬頭看著女醫說:「你查得很仔細,這個家的主人說得沒錯,你的確很優秀。」

「不敢當。」

「那麼,依你看,他死後多久了?」

聽到老醫生提出的問題,女醫顯得有點猶豫。露出無奈的表情,把眼鏡扶正,聳動一下肩膀,回答說:

「我不太能確定。」

「你在大學沒修過法醫學嗎?」

「這……」

「目前暫時不能報警,我們最好在時間還沒經過太久之前,先做某個程度的判斷。」

「嗯,你說得沒錯。」

女醫回答得不是很有自信,但還是單膝著地,隔著屍體蹲在老醫生對面。她緊張地看著很不自然的僵硬屍體,說:

「好像已經出現死後僵硬現象。」

「沒錯,通常死亡三到四小時后才會開始僵硬。先從下顎開始,不久蔓延到手臂跟腳的大關節,再依序到手指、腳趾……也就是所謂的下行性僵硬。」說完,醫生把右手放在榊痙攣歪斜的嘴巴邊,「下顎已經非常僵硬了。」接著,再把手移到纏繞著身體的手臂上,說:「這裡也非常僵硬了,腳那邊呢?」

的場小姐慢慢伸出手來,觸摸屍體的腳,說:「已經開始僵硬了。」

「再來是手,」忍冬醫生抓住死者貼放在腰際間的手,「這裡還沒有僵硬,稍微使一點力就可以扳開來。也就是說……」

「我記得手指是死亡十個小時后才會開始僵硬。」女醫說。

忍冬醫生很滿意地點點頭,說:

「沒錯,而下顎跟四肢關節,大約是七到八小時后開始僵硬,大概就是這個時間吧。」

「屍斑呢?」女醫生問。

老醫生用力將屍體側翻,發現屍體的脖子後方皮膚已經浮現出紅紫色的斑點。

「——嗯,用手指一壓,就馬上消失了。通常,死後過久,這種斑點就會逐漸退色消失。」

「那麼,的確是死後七到八小時啰?」

「對,還不到十小時,這麼判斷應該不會錯。」忍冬醫生的手離開屍體,很快環視一遍綠意盎然的溫室,問道:「這問溫室的溫度是多少度?」

「啊,」女醫露出驚覺的神情,說:「25℃左右。」

「比常溫稍微高一點,不過,應該不會有太大的誤差。」

「圖書室里有法醫學書,」槍中插嘴說,「何不等一下查查看呢?」

「說得也是。」忍冬醫生皺起微微冒汗的圓鼻子,說,「目前,我們只能查到這個程度。其實,胃內的殘留物是最重要的關鍵,可是,總不能在這棟屋子裡進行解剖。總之,應該是死後七到八個小時,不對,最好把範圍拉到九個小時左右。更慎重考慮誤差的話,應該是六個半到九個半小時吧。」

我看看錶,現在是上午9:10。倒回去算的話,死亡推斷時間應該是在晚上11:40到凌晨2:40之間。

這個時間段,我正好……

「喂,」想到這裡,名望奈志的聲音突然從溫室入口處傳過來。「你們過來看!」

我們陸續離開廣場,往名望那裡走去。名望站在進門左手邊——沿溫室牆壁環繞一圈的通道轉彎處,看著鋪同樣褐色瓷磚的地板上的某一點。

「你們看這個。」

名望用手指著的地方,掉落著兩樣東西。一樣是附有金環扣的黑色皮帶,金環扣上雕刻著三條互咬尾巴的蛇。我看過這個名為「烏洛波洛斯之蛇」的設計;那是已經身亡的榊的東西。

另一樣東西。跟擺在屍體腳邊的紅色木屐一樣怪異;是厚厚一本裝在四六開紙盒裡的書。我彎下腰看那本書。白色紙盒的表面,沾著斑斑點點的黃漬,看起來很臟,上面印著幾個粗體字。

「這是……」我不由得叫出聲來,「這是白秋的書呢。」

跟「殺人現場」非常不協調的書名——《日本詩歌選集北原自秋》,就印在那個紙盒子上。

4

回到正餐室時,桌上已經擺著印花的「MINT0N」杯子,四處飄蕩著高級咖啡的香味,我們卻沒有心情享受。

坐在椅子上的深月、蘭、彩夏,同時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無言以對,慢吞吞地坐回原來的位置。房子的主人跟面無表情的管家,還待在原來的位置上,唯獨不見了末永耕治的身影。

穿著白色圍裙的矮小中年女人推著餐車,從左手邊牆壁的門進來。餐車上擺著一個裝滿了三明治的大盤子。

「我來介紹,」白須賀說,「她是負責廚房工作的井關悅子。」

白須賀的嘴角依然泛著微笑,女人停止推動餐車的動作,向我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各位,」白須賀喝了一口咖啡,坐在桌子的一頭看著我們,說,「我跟各位一點關係都沒有,各位是在前天偶然住進了我的房子。你們之中……」跟嘴角微笑非常不相稱的銳利眼神,瞬間落在深月身上。

他應該已經從用人口中得知,我們之中有一個女孩跟肖像畫中的女性——他已過世的夫人——長得一模一樣;也知道她們的名字恰巧都是「mitsuki」。可是,他的表情沒有出現明顯的變化,只是搖搖頭,繼續說著:

「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當然,我家的用人們也是一樣。你們說是不是?」

沒有人開口回答他。

「今天早上,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死了;而且是那樣的死法。我想,你們該不會認為兇手是這個家裡的人吧?」

這句話在現場引起一陣騷動,話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說可以由此判斷,殺死榊由高的兇手,當然是在我們八個訪客之中。

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著我們,問:「你們之中,有所謂代表人嗎?」

「應該是我吧。」槍中回答。

「請問貴姓?」

「我叫槍中秋清。」

「槍中先生嗎?」主人點點頭,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個「代表人」。

「好,那麼,槍中先生,我以這個房子主人的身份,來跟你這個代表人談談。」他非常冷靜地說,「事實上,你們已經嚴重影響到我們的生活。偏偏現在電話不通,雪又下個不停;即使停了,這場初冬的季節性積雪也很驚人,所以你們可能得繼續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可是,你們之中有個兇手。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根本不可能報警。說老實話,我很想現在就把你們趕出去,可是,我又不能這麼做。所以,槍中先生,」白須賀的眼睛眯得更細了,「我希望你負起責任,以最快速度找出你們之中的兇手。在無法報警的情況下,我要求你做這樣的努力,你應該不會有異議吧?」

他的語氣既平靜且紳士,卻也給人無法反駁的壓力。那種感覺,就像他高高在上俯視著我們。連槍中都有點招架不住,咬著下唇,一時接不上話。

「可以吧?槍中先生。」白須賀再度向他確認。

「知道了,」槍中沉默片刻,直視著白須賀,百般無奈地說,「我會接下這個偵探的職務。」

霧越邸的主人露出微笑,彷彿在對他說「當然應該這麼做」,隨即把雙手放在桌上,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請等一下,白須賀先生。」槍中叫住他。

「什麼事?」

「您要我接下偵探的工作,現在我接下來了,那麼,您是不是也會協助我呢?」

「這就很難說啦。」白須賀輕輕聳動肩膀,「也許我可以給你某種程度的協助。」

「那麼,我想先請教您兩件事。」

「你問吧。」

「第一,住在這個房子里的人,只有您、的場小姐、鳴瀨先生、末永先生、井關小姐嗎?可不可以請他們集合一次?」

「他們之中絕對沒有兇手。」白須賀冷冷地說。

「可是……」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在白須賀的催促下,槍中不滿地皺起眉頭,繼續說下去。

「請准許我們進出溫室,因為那裡是犯案現場。」

「我可以答應你。」

「啊,還有一件事。」槍中對正要站起來的白須賀說,「該怎麼處理種的屍體?把他丟在那裡,好像太可憐了。」

「搬到地下室去吧。」白須賀立刻答覆他,「把那種東西留在那裡,我們也會很困擾。這樣吧,先替他照相、素描存證,再搬到地下室去,如何?」

聽到對方毫不猶豫地把屍體說成「那種東西」,槍中的表情頓時僵硬,但是,隨即回過神來說「可以」,再對著低頭不語的蘭說:

「可以吧,蘭?」

蘭涼訝地抬起頭來,但是,很快又低下頭去,用絕望無力的聲音說:「隨便你們。」

5

白須賀離開后,的場也隨後離去。井關悅子消失在她剛才進來的那扇門后,鳴瀨管家也替幾個杯子加滿咖啡,再把大盤子放在餐桌上,就離開了正餐室。

槍中拿起冷掉的杯子,深深嘆了一口氣。名望奈志在一旁看著這樣的他,說:

「槍中,這樣好嗎?」

名望愁眉不展地露出前排牙齒,勉強擠出笑容,又接著說:

「把可憐的榊的屍體交給那些人,總覺得今天晚上他們就會把他的腳或哪個部位拿來配飯吃。我知道了,可能前菜是一人一根水煮指頭,主餐則是……」

「不要說了!」蘭掀起眼瞼,用沙啞的聲音喊著。

「榊看起來最好吃了,那些傢伙八成一開始就想把他殺來吃了。」

「我叫你不要說了啊!」等名望誇張地聳聳肩閉上嘴后,蘭單手啪地打在桌面上,說:「明明是你殺的!」

「又說這種話了。」

「除了你之外,還會有誰!」

「你好像很討厭我,」名望抓著頭說,「可是,我其實並不是很討厭榊啊,我老愛數落他這個那個,也只是個性使然。」

「你現在再怎麼解釋都沒用了。」

「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不是你,會是誰呢?」蘭把淡褐色的桌布扭成一團,咬著沒有顏色的乾枯嘴唇。那種表情就像被逼到了絕境,隨時會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知道了,是你!」

她把目標轉移到甲斐身上,正要喝一口咖啡的甲斐,驚訝地放下了杯子。

「為什麼是我?」

「你不是向由高借了錢嗎?借了好幾十萬,你還不起,所以就殺了他。」

「怎麼可能!」甲斐蒼白著臉,求救似的看著其他同伴。

「喂,你不要隨便瞎猜,把自己人都當成了兇手好不好?」名望奈志嬉皮笑臉地歪著嘴角,說,「不然,我也可以說,在我看來,最有嫌疑的人是你。」

「我?」

「你們是情侶關係啊,因為感情糾紛而萌生殺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而且,回想前天的事……」名望用舌頭舔濕嘴唇,「從巴士故障我們下車走路開始,一直到下大雪迷路為止,都是前串走在最前頭。」

「那又怎麼樣?」

「所以,你怪他害了你啊,你認為迷路回不了東京,都是他的錯。」

「我才沒那麼想。」

「真的嗎?難得的試鏡機會,你卻去不了。而且,這個機會還是你賣身給製作人才爭取來的呢。」

「不要說了!」蘭大叫一聲,隨即脫下一隻鞋子,奮力往名望奈志扔過去。不是很高級的紅色高跟鞋,從嚇得魂飛魄散的名望的太陽穴擦過。撞到背後的牆壁上,又猛地斜斜反彈回來,掉落在絨毯上翻滾著,正好滾到剛打開門進來的的場小姐跟前。的場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我們。

「啊,不好意思!」槍中慌忙趨向前去,撿起高跟鞋,「對不起,她是那個被殺的男人的女朋友。」

被高跟鞋打到的牆壁上,留下了很清楚的傷痕。槍中看著這個痕迹,滿懷歉意地說:

「可不可以請你不要跟她計較,她只是情緒太激動了。」

「我知道。」女醫說話的聲音出奇的柔和,「不過,還是讓她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看到她這麼沉靜的反應,槍中顯得有些詫異。因為他以為女醫一定會毫不講人情地斥責他們。

「我去拿葯來。」忍冬醫生站起身來這麼說時,女醫生輕輕搖搖頭,說:

「不用了,我想應該有人需要鎮靜劑,已經拿來了。」

槍中很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了,謝謝。」

「沒什麼好謝的。」

的場對掩不住疑惑的槍中微微一笑;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還有,我們老爺說會開放禮拜堂,你們隨時可以進去。」

「太感謝了。」槍中向她道謝后,轉過身來對我們所有人說:「我們失去了一個同伴,大家一起去禮拜堂為他祈禱吧。」

6

忍冬醫生陪蘭回二樓房間,其他人則在的場的帶領下,往禮拜堂走去。

禮拜堂在一樓大廳靠湖那一側;夾層二樓的正下方有幾階寬廣的樓梯,從那裡走下去就是禮拜堂的入口,形成半地下結構。

打開藍色的雙開門,迎向我們的是一個比大廳微暗的靜謐空間。吐出來的氣息,微微凍結在沉澱的冷空氣中。

白色灰泥的天花板,是半球形的圓頂形狀。在相當高的位置,有好幾塊小彩色玻璃拼湊成的圖案。右手邊牆上,也有彩色玻璃構成的長方形圖案,大概是描繪聖經里的某個故事。

正面的祭壇前,有前後兩排三人坐的坐位,隔著通道,分別固定在兩側。我們默默坐下來后,的場小姐說:

「彈首曲子吧?」

說著,她走向了放在祭壇旁的鋼琴。深紅褐色的紫檀側板上,雕刻著精緻的裝飾圖案。形狀類似三角鋼琴,只是體積小了一點。

「請大家默禱。」

響徹禮拜堂的琴聲,不是一般鋼琴的聲音,而是古式鋼琴的聲音。微帶幽暗的透明旋律,在沉靜的和弦伴奏中繚繞著;那是貝多芬《月光》中的第一樂章。沒想到這首鋼琴奏鳴曲,竟很適合古式鋼琴堅硬而哀戚的音色。

坐在前排最右邊的我,邊傾聽著在微暗圓頂天花板中迴響的音樂,邊觀察著坐在我旁邊的每一個人。

深月緊繃著美麗的臉龐;彩夏靜默地垂下頭來,雙手緊緊互握著;甲斐緊閉雙眼,垂落著肩膀;名望一直看著巧妙演奏古樂器的女醫;接下「偵探職務」的槍中,眉頭緊皺,抬頭看著右手邊的彩色玻璃圖案。稍晚才到的忍冬醫生,悄悄在我後面坐下來。

這些人之中,真的有殺死榊的兇手嗎?或是……

離開禮拜堂,在回二樓途中的走廊上,槍中戳戳走在前頭的我,說:

「你發現了嗎?鈴藤。」

我摸不著頭緒地看著他。

「你沒看到前面那個彩色玻璃的圖案嗎?」

「嗯,看到了啊。」

「你沒發現那是什麼圖案嗎?」

「沒有。」我實在不知道槍中想說什麼,「那個圖案怎麼了?」

「依我看,那個圖案的主題應該是『創世紀』第四章的故事。」

「『創世紀』是什麼故事?」

「圖案里不是有兩個男人跪著嗎?一個男人的面前堆著穀物類的東西:另一個人的面前有一隻羊。那些東西都是奉獻給耶和華的。」

「那麼,那兩個人是該隱跟亞伯啰?」

「聖經上說『該隱拿地里的出產為供物獻給耶和華,亞伯也將他羊群中頭生的、和羊的脂油獻上』。沒錯,那是該隱跟亞伯。」槍中撫摸著中間有一條凹溝的下巴,說,「該隱(cain)跟甲斐(kai)的發音相似,這是第八個巧合了。」

7

大概是為了表示哀悼之意,的場換上了深灰色的背心。以女性的身材來說,她算是蠻高大的,體型也非常好;而且皮膚白皙、輪廓分明;摘下眼鏡,說不定也是個大美人。可是,第一次見到她時所產生的「男人婆」印象,還是很難抹滅。這樣的她,正把杯子分送到餐桌邊的每一個人面前。

「這是什麼?」

忍冬醫生把杯子拿到眼前,端詳著杯里的液體問。女醫放鬆淡妝的臉頰,說:「是蘇打紫蘇酒,如果合您的口味,可以再來一杯。」

現在是中午12點半,我們在二樓餐廳用餐。用餐時,的場一直在旁伺候。態度還是一樣淡淡的,可是,說話的口氣跟表情都比之前柔和多了,有時候還會露出沉穩的笑容。這樣的轉變,也許會讓某些人心裡發毛;不過,我認為應該是同情我們在那樣的狀態下,失去了一個同伴的關係。

午餐前,她在圖書室跟忍冬醫生聊了一個小時。老醫生好像很欣賞這個年紀比他小的同行,臉上堆著笑容,想到什麼就問她什麼.毫無顧忌。

「對了,的場小姐,你在大學讀的是醫學部吧,可是,技巧真不錯呢。」

「您是指哪方面?」

「剛才你在禮拜堂彈的古式鋼琴啊,實在彈得太好了。」

「不敢當。」

「不過,古式鋼琴很麻煩吧?我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調音非常困難。」

「調音由末永負責。」

「那個滿臉鬍子的年輕人嗎?」

「他以前好像學過樂器調音。」

「哦,看不出來呢,他幾歲了?」

「大概28歲吧。」回答問題的的場,並沒有顯現出不耐煩的樣子。

「對了,你的名字是什麼?」

「Ayumi。」

「漢字怎麼寫呢?」

「沒有漢字。」

「哦,真巧呢,」忍冬醫生用手拍打著光禿的額頭,說,「我老覺得你跟我小女兒的味道很像,沒想到連名字都一樣。」

連名字都一樣——對這句話敏感的人,當然不只我一個。

「說到名字,的場小姐,」果然槍中開口說話了,「有件事蠻奇怪的,我可以請教你嗎?」

「什麼事?」

「就是……」槍中把從來到這裡直到今天早上,在這個屋子裡發現的名字巧合,一一說給女醫聽。剛開始,女醫只是很詫異地聽著,可是,聽著聽著,就浮現出了緊張的表情。

「……就是這樣了,如果把這些都歸於單純的巧合,當然很好解決。可是,未免也太多了吧。」槍中偷偷看著女醫的表情,「你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她含混地帶過去。

「現在只剩下我的名字,槍中秋清,沒有發現任何巧合。怎麼樣?這個房子裡面,有沒有可以表現出我名字的東西?」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槍中說:「一樓有一個房間,收藏了甲胄、頭盔等古代武具,其中一樣東西應該可以勉強扯上關係吧。」

「什麼東西?」

「槍,『槍中』的槍。」

「嗯,」槍中點著頭,神情卻顯得有些落寞,「槍……的確是我名字的一部分,可是,跟其他人比起來,就沒有那麼明顯了……」

「你幹嗎這麼在意呢,這種事會隨著每個人的看法而有不同的意義啊。」

「嗯,你說得沒錯。」

槍中抱著手臂,好像很認真在思考這件事,不時地眨著眼睛。

「我現在要說的,與忍冬醫生的姓名學無關。名字這種東西,有時候不單單是這個人或事物的名稱,還具有更重要的意義。自古以來,世界各地的民族都會去觀察這個意義,以及其所蘊含的某種力量。」

槍中又接著說:

「在混沌未開的社會以及古代社會中,人的名字不只是一種記號,而是被當成一個實體,相當於一個人身體的一部分。例如,古埃及人認為,人類是由『肉體』等九種要索構成的,其中之一就是『名字』。格陵蘭人與愛斯基摩人也認為,人類是由『肉體』、『靈魂』、『名字』三個要素構成的。

「所以,他們相信只要掌握一個人的名字,對它施咒,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這個名字的主人。因此,他們都不太會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別人。即使知道別人的名字,也不會隨便喊;聽到別人喊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回應。據說,非洲的某個部族,一個人有三個名字呢。一個是『內名』或稱為『存在之名』,是不可以告訴他人的秘密;第二個是通過儀式時所取的名字,代表一個人的年齡與身份;第三個是所謂通稱,與這個人的本質無關。」

槍中有點喃喃自語般繼續說著:

「在日本與中國,也有這種跟名字相關的禁忌習俗。例如,不可以直接稱呼長輩或偉人名字,就還存在於這個國家。」

「所謂的『諱』嗎?」

「對,就是所謂的『諱』,原意是『不敢直稱其名』——『諱名』。現在已經被當成天皇逝世后,懷著無限敬意封給天皇的稱號——『謚』,其實,這本來是指偉人被視為秘密的真名。在中國,甚至有關於『諱』的『避諱學』這門學問。

「總之,名字跟事物之間,應該具有超越『名字只是偶然的符號』這種說法的意義——也就是說,名字與本質,有一種內在的必然關係。」

槍中停頓一下,把視線轉回聽得一頭霧水的女醫,說:

「例如,你會有『的場Ayumi』這個名字,一定是基於某種理由。在『只是出生於的場家,而被冠上了這個名字』的思考之上,應該還有某種類似與人類本質相關的必然意義。」

「必然意義?」

「是的,如果是中世紀的歐洲,當然就會跟唯一絕對的『神』的存在扯上關係。人、事物、語言,都是全能的神創造出來的。

所以,一樣東西跟表現這個東西的記號之間的必然關聯,是神的旨意。這樣的世界觀,是大家都認同的。

「我好像偏離主題了……啊,其實也不會啦。嗯,換句話說,就是名字跟命運之間有某種關聯的思想。」

槍中用手指推推眼鏡的金邊框架,說:

「有一種思考模式是:名字本身具有神秘的力量,會影響人的命運;另一種思考模式是,反過來把重點放在命運上,認為名字只是用來表現早已註定的命運的符號。不用說,姓名占卜學當然是衍生自前一種思考方式。其不在乎真名,只重視通稱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爭議,不過,就現在在場的藝人們來看,藝名都比真名更接近其人格核心,所以,在這裡,應該是那個做法比較正確吧。

「總之,這種對言語、文字、名字過於拘泥的表現——追根究底,就是所謂的『言靈信仰』,在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即使在現代,社會模式已經從咒術、宗教轉移到科學,還是繼續存在於我們心中,怎麼也擺脫不掉。

「所以呢——也許不能推斷出什麼理論來,可是,我就是無法不這麼想。當然,如果要從『這個房子有我們的名字』這樣的偶然中,找出某種必然意義,就必須去否認我們平常的思考依據——我們所相信的——還原主義模式的科學精神。」

槍中把紫蘇酒的杯子移到嘴邊說:「好了,暫且不提這些吧。的場小姐,」槍中看著女醫的臉,「我想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什麼事?」

「這張十人坐的餐桌,只有九張椅子,還有一張哪裡去了?」

「啊,」女醫發出嘆息般的聲音,說,「斷了一根腳,放在倉庫里了。」

「什麼時候斷掉的?」

「前天上午。」

「哦,是嗎?」槍中獨自緩緩點著頭,「昨天在溫室里也發生了奇妙的事,就是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龜裂了。」

「是的——」

「那時候你說這個家有點怪異,到底是什麼意思?」

的場猛然抖動了一下眉毛,垂下了視線。槍中緊咬不放地說:

「你還說,每當有客人來訪時,這個房子就會突然動起來,對吧?」

「這些事,」的場欲言又止,重新整理思緒后說:「不要去在意,就不會有什麼事。一般人是不會去注意這些的。」

「哦,」槍中低吟著,還眨了好幾次眼睛,「隔壁房間的煙具盒掉下來的事,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不過,仔細想想昨天那個盒子從桌子掉下來的狀況,也有些奇怪。」

「怎麼說?」

「沒有人碰到那個盒子,好像是那個盒子自己掉下來的。」

昨晚大家解散后,我在圖書室跟槍中談事情時,順便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訴了槍中。當時,我們還是不得不把原因歸於「某種巧合」,畢竟還是有這種可能性。

「剛才我跟你提過,那個煙具盒上雕刻著源氏圖案『賢木』。這個煙具盒昨晚壞掉,今天早上和它名字同音的榊就死了。」

槍中注視著女醫說,「難道這也是因為這個房子動起來了嗎?」

的場並沒有堅決拒絕回答的樣子,只是顯得有點為難,好像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算了,」槍中搖搖頭,很快接下去說,「其實我可以想像你那句話的意思。沒錯,一般人的確不會去注意這種事,可以說是全憑『個人觀感』。既然你不想說,現在我就不再追問了,等改天再談……」

8

「對不起,請大家看這裡。」飯後,的場正給大家端上花茶時,槍中突然很緊張地開口說,「大家應該都冷靜下來了吧?蘭,你還好吧?」

「嗯——」

服下鎮靜劑,在房間里休息了一會的蘭顯得更陰沉了,幾乎沒有吃半口東西。不過,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食慾一如平常的只有忍冬醫生,以及用筷子取代刀叉的名望奈志。

「好,那麼,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老實說,我也不想像警察辦案那樣詢問你們,可是,我一定得這麼做,希望你們都能回答我的問題。這麼做,不只是因為白須賀先生的要求,對我們來說也是必要的。」

槍中巡視過全桌的人後,回過頭看著站在餐車旁的的場醫生,說:「的場小姐,我也需要你的協助。」的場小姐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槍中說:「謝謝你,請找個地方坐下來。」

「首先,」槍中看著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來的的場,說:「我想再度確認榊的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況,可以請你再說一次嗎?」

「好的,」她清楚地回答,「末永找我去溫室時,是上午7:40左右。才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已經斷了氣。當然,我還是依照程序檢查了他的脈搏、瞳孔;也是這時候發現了腦勺的腫塊。

「屍體被澆水壺裡的水淋得濕答答的。我只是先關了水龍頭,然後就那樣把他放著。所以,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況,大致上就是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

「然後,你就把我們都找來了?」

「嗯,我跟主人商量過後,就由我跟鳴瀨分頭去把你們找來。」

「那時候大約是8點半左右吧?」

「是的。」

「我們去現場看時,你跟忍冬醫生開始驗屍,那時候是大概是9:10吧?驗屍結果是窒息而死——被勒斃的。兇手從後頭部將他擊昏,再用皮帶狀的兇器勒住他的脖子;大約已經死亡六個半到九個半小時,所以,單純推算回去的話,這件兇殺案就是發生在昨晚11:40到凌晨2:40之間——是不是這樣呢,忍冬醫生?」

「沒錯。」老醫生嚴肅地點點頭,「剛才我又跟的場小姐討論過一次死亡時間,大致上應該就是那個時間段了。範圍已經設定得很寬了,如果有誤差,應該也就是加減十分鐘而已吧。當然啦,如果可以儘快解剖的話,就可以進一步縮小時間範圍了。」

「屍體被水浸泡過,不必考慮嗎?」

「溫室所使用的水來自湖水。」的場說,「你們知道霧越湖這個名字的由來嗎?」

「不知道,有什麼關係嗎?」

「因為這附近的霧很濃。那個湖是火山活動后產生的堰塞湖。湖底有好幾個地方噴著溫泉,水溫相當高,所以才會產生濃霧。」

「你是說水溫很高,所以不會對屍體造成太大的影響嗎?」

「是的,幾乎沒有水的冷卻效果,水量也沒那麼多。」

「原來如此,」槍中撫摸著高挺的鼻頭,「那麼,對於名望奈志發現的皮帶跟書,你有什麼看法呢?」

「末永找我去溫室時,我就發現那兩樣東西了。」

「是嗎?所以呢?」

「我認為那條皮帶應該是勒住死者脖子的兇器。」

「那麼,書呢?」

「原本應該是圖書室里的書,你們也都看到了,那本裝在紙盒裡的書非常笨重,我想兇手應該是用那本書毆打了被害人的頭部。」

「對,我也這麼想。」槍中點了好幾次頭,「忍冬醫生,您的意見呢?」

「我也贊成。」老醫生回答說,「拿書當兇器是有點奇怪,不過,用書脊部分用力敲打的話,還是可以造成很大的傷害。榊的身體又那麼瘦弱,恐怕連女性都有可能把他打昏。」

聽到這句話,深月、彩夏跟蘭,隔著桌子彼此互看了一下。

三個人都顯得很詫異、驚慌,只是程度多少有些不同而已。

「還有那條皮帶,」忍冬醫生繼續說,「槍中先生,那是榊的吧?我並不是看過才這麼說的,而是看到他的褲子上沒有皮帶。」

「您說得沒錯,那的確是他的皮帶。」槍中深深點著頭,把手挽在胸前,「現在,我們可判斷那條皮帶跟書就是兇器,問題是,那兩樣東西為什麼會掉在溫室入口附近——距離屍體那麼遠的地方。」

「這個嘛,」的場陳述她的看法,「各位,你們都沒注意到嗎?皮帶跟書掉落的地方,有碎裂的盆栽以及掙扎過的凌亂痕迹。也就是說,榊是在那個地方被殺死的,而不是在中央廣場——我想我這樣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

「你是說兇手行兇後,移動了屍體?」

「是的。」

「嗯,我們去看時,屍體的雙手纏繞在身體上,好像抱著腹部。一開始就是那樣嗎?」

「好像末永發現屍體時就是那樣了。」

「遭勒斃的屍體會呈現出那種姿態,實在太不自然了。」

「嗯,我想應該是死亡后,還沒開始僵硬之前,被弄成了那種姿勢。」

「你認為是兇手所做的?」槍中喝了一口紅茶,「還有,放在屍體腳下的那一雙紅色木屐,也是一開始就在那裡了吧?」

「是的。」

「唉,木屐、澆水壺、屍體的不自然姿勢,到底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槍中說得沒錯,奇怪的事實在太多了。從這些已知的事實,可以大約推測出兇手昨晚所採取的行動。就是以某種借口,把榊帶到溫室;或騙他出來,趁他不注意時,用從圖書室帶出來的書毆打他的頭。等榊昏倒后,再抽出他的皮帶,用這條皮帶把他勒死。

問題是,兇手把屍體搬到中央廣場,弄成那種姿態,把從大廳拿來的木屐放在屍體腳下,還用鐵絲吊著澆水壺,把水管塞在澆水壺裡。兇手這一連串的奇怪舉動,究竟有什麼意圖?

「甲斐,你想說什麼嗎?」槍中發現在鴉雀無聲的一群人當中,甲斐好像有話要說,視線閃爍不定。

「也沒什麼啦。」他神經質地微微垂下單眼皮,點上了煙。

「你想到什麼都可以說啊。」

「好吧,」甲斐的視線依然朝下,微微點頭說,「我剛才想到了,那本書——就是掉落在那裡的那本書,是北原白秋的詩集吧。」

「嗯,沒錯,所以呢?」

「所以,」甲斐帶著不安的神色說,「我想可能是《雨》的模仿殺人?」

9

「雨的模仿殺人?」槍中緊緊皺起了眉頭。

甲斐鎮定地抽著煙,說:「是的,北原白秋的。」

「白秋的《雨》……」

一陣不安橫掃過,所有傾聽甲斐說話的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其中有不少人是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下雨了,下雨了。」忍冬醫生打破了沉默,像哄小孩子睡覺似的,開始唱起那首歌,「我想去玩,可是沒有傘,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

驚呼聲像波浪般,淹沒了整張餐桌。槍中眉梢挑起,輕輕咳了幾聲;名望奈志瞪大了凹陷的眼睛,輕輕吹了一聲口哨;蘭蒼白的臉頰,痙攣般顫抖著;深月把手貼在白皙的額頭上,緩緩搖著頭;彩夏東張西望地看著大家。

「下雨了,下雨了」——就是從澆水壺噴出來的水;「紅色木屐」——就是紅色木屐。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邊在胸前口袋摸索著香煙,邊喃喃說著。

「模仿殺人嗎……」槍中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我的喃喃自語,他的食指按著太陽穴,神情複雜地嘆了一口氣,「沒錯,只能這麼想了。可是……」

「什麼叫模仿殺人?」彩夏瞪大眼睛,一臉茫然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模仿殺人』……」槍中回答她,「就是模仿童謠的歌詞或小說的內容來殺人。你沒看過英國女作家克麗斯蒂寫的《最後一個人也不剩了》嗎?」

「沒有看過。」彩夏搖搖頭,隨即接著說:「我知道了,有部電影就是模仿小皮球歌的歌詞來殺人。」

「《罪惡的拍球歌》嗎?沒錯,那也是典型的模仿殺人。現在你懂了吧?兇手就是模仿忍冬醫生唱的那首歌的歌詞,把現場布置成那樣子——用澆水壺的水來表示雨水,用紅色木屐來表示歌詞里的紅色木屐。」

「原來是這樣啊,」彩夏老實地點著頭,「白秋的《雨》,就是那個房間里的音樂盒的音樂吧?」

「音樂盒?啊,說得也是。」槍中把視線投向通往沙龍那扇門的方向,隨即用指甲彈一下杯子的邊緣,把視線轉回到大家身上,說:

「好了,這件事就說到這兒吧,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大家的行蹤,也就是所謂的不在場證明調查。

「昨天大家是在9點半左右回去房間,那之後尤其是11:40到凌晨2:40之間的行蹤,是最大的問題。我跟鈴藤在那之後,一直待在圖書室里討論下一部戲劇。到凌晨4點半以前,我們兩個都在一起,所以,很幸運的,我們的不在場證明完全成立。對吧,鈴藤?」

「嗯,」我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用力地點著頭,「沒錯,槍中先回房間拿筆記,然後我們就一直討論到4點半。」

「這期間,各自上了一兩次廁所,不過,頂多兩三分鐘而已。

這麼短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做到兇手做的那些事。要做到那樣,以最短的時間來估計,也要二三十分鐘吧。」槍中吐了一口氣,看著大家,「我要一一詢問你們,也許那種感覺不是很好,可是,請盡量詳細地回答我。首先,從名望奈志開始吧,你昨天晚上有不在場證明嗎?」

「怎麼可能有,」名望奈志皺起骷髏般的臉,說,「我回到房間,倒頭就睡著啦。我這個人不管何時何地,都可以馬上熟睡。

在被那個大叔叫醒之前,一直都在夢中。順便告訴你我做了什麼夢吧?我夢到雪停了,我回到東京,追上正要去辦離婚的老婆……」

「好了,」槍中不悅地揮揮手,「下一個,彩夏呢?」

「我跟深月在一起。」彩夏回答說,「我擔心火山爆發的事,睡不著,就去了深月房裡。」

「深月,真的嗎?」

「嗯,」深月瞄了彩夏一眼,「不過,並不是一直在一起。」

「怎麼說呢?」

「彩夏到我房間來,是在12點左右。之後,我們東聊西聊了一陣子。2點左右,彩夏說她好像可以睡得著了,就回房去了。」

「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場證明。」

「是的,的確不完整。」

「好,下一個,」槍中把視線移到蘭的臉上,「你拿著忍冬醫給你的葯,第一個回到房間。那之後,你做了什麼事?」

「把葯吃了啊。」蘭輕聲說。

「哦,沒去榊的房間嗎?」

「哪有心情去啊。」

「葯很有效嗎?」

「嗯。」

「你一直睡到天亮嗎?」

「是啊,槍中,你不會是懷疑我吧?」蘭的神情變得僵硬。

槍中緩緩地搖搖頭說:「怎麼說呢,」話中夾帶著嘆息聲,「答應這個調查的工作,我也很為難。以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不能當偵探;不過,基本上應該要去懷疑所有的人、事、物吧?」

「我沒有殺由高。」

「這句話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好過分!」

「蘭,你不是有一陣子很迷推理小說嗎?兇手通常都是那個最不可能的人。」

「不要跟小說扯在一起。」

「我也不想啊,可是,現在,在被風雪封閉的房子里發生了模仿兇殺案,叫我怎麼分得清楚現實與小說之間的界限呢?」槍中半絕望地說,把視線從咬著嘴唇的蘭身上拉開,再度展開質詢,「所以呢,」接著把視線轉到忍冬醫生身上,「很抱歉,醫生,可以請你說明昨晚的行蹤嗎?」

「我跟名望、希美崎一樣,」老醫生撫摸著白鬍須,說,「回到房間沒多久后就睡著了,在早上被叫起來之前,沒有見到任何人。」

「是嗎?謝了。」槍中嘆了一口氣,「好了,就剩下甲斐了。」

槍中顯得非常疲憊,垂下肩膀來,視線先落在凝視著桌子正中央的甲斐身上,再移到我臉上,「甲斐也有不在場證明,我跟鈴藤是證人。」

我默默點著頭。沒錯,跟我和槍中一樣,甲斐也有不在場證明,昨天晚上的那個問題時間段,他跟我們一起待在圖書室里。

「不過,還是請他本人來說吧。」

「好,」甲斐張開充血的眼睛,說,「我9點半回到房間后,怎麼樣都睡不著,就去了圖書室,想找本書看。結果,看到槍中跟鈴藤都在圖書室。」

「那時候大約10點半左右吧?」

「嗯,差不多是那個時間,然後我就一直待在那裡了。」

他說怕帶回房間里,又不想看了,就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上看書。偶爾會聽我和槍中之間的談話,插一點意見進來。等他回房間時,已經凌晨3點多了。

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當時日光室的長箱形掛鐘正好響了起來。我也還清楚記得,當時他看著自己的手錶確認時間后說「已經這麼晚了啊」。

「好了,」確認完大家的不在場證明后,槍中挽起手說,「結果,只有三個人有不在場證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場證明不夠完整;名望、蘭跟忍冬醫生完全沒有不在場證明。單純來想,兇手就在這五個人之中。」槍中看著在一旁默默觀看「不在場證明調查」的女醫生,說:「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你可以回答我嗎,的場?」

「你在問我的不在場證明嗎?」她有點驚訝地眨著眼睛,但馬上恢復鎮定,淡淡地回答說,「因為要早起,所以我平常最晚也是10點就睡了。我一向很注意維持足夠的睡眠,昨天也是這樣,10點上床后,就睡著了。」

「其他人呢?」

「你認為我們之中有兇手嗎?」的場挑高眼角,反問槍中。

「雖然白須賀先生那麼說,可是,我還是不能漠視這個可能性,你能了解嗎?」

的場稍微思考過槍中所說的話后,點頭表示贊同。

「用人們每天早上7點就要開始做各自的工作,所以,不會有人熬夜。晚上通常是9點回到各自的房間,盡量早點睡覺。前天晚上因為各位突然來訪,所以晚了一點,不過,昨天晚上應該是跟平常一樣。」

「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沒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啰?」

「嗯,恐怕是吧。」

「為了參考,請告訴我你們的房間的位置。」

「我跟井關在三樓盡頭,鳴瀨跟末永在一樓盡頭。」

「白須賀先生的房間也在三樓嗎?還是一樓?」

「三樓。」

「他也很早就睡了嗎?」

「主人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樣的話,應該也是很早就休息了吧。」

「哦,那麼其他人呢?」槍中像連珠炮般提出了一長串的問題。

我可以看出女醫白皙的臉頰微微顫抖著,眼鏡后的眼睛,也霎時浮現出防備的神色。

「這個家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嗎?」槍中又問了一句。

「沒有。」她冷冷地回答。

「是嗎?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槍中一定是怕再逼問下去,她不但不會回答,恐怕連合作的態度都會改變,所以很乾脆地停止了詢問。「對了,還有,」槍中把視線拉回到大家身上,「昨天那個問題時間段內,或之前之後,有沒有人聽到可疑的聲響?或是注意到任何事?」

沒有人回答,大家都垂著眼瞼,避開彼此的視線。這之間,我一直看著坐在對面的深月。她的臉色跟蘭一樣不是很好。發生了殺人這種天大的事,當然會這樣,可是,一點都無損於她的美。

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對她著迷——對她的一切。要以「戀愛」這兩個字來形容也行,我無法否認。

也許,我不該在這種情況下想這種事——不,也許在這種情況下,才更應該用明確的字眼來確定我心中的感情。同時,我也想起了昨天晚上——不對,應該說是今天凌晨——槍中在圖書室對我說的那句話。我並不了解他那句話的真正意思,可是,對我來說,那也許是比榊由高的死還要重要的問題。

「如果不方便在太家面前說的話,等一下可以直接來告訴我。

不管是多小的事都行。」稍過片刻后槍中說,「對了,的場小姐,在現場的那雙木屐……」說到這裡,走廊的門被打開來,打斷了槍中的話。

「的場醫生,」管家走進來,用嘶啞的聲音說,「對不起,可以來一下嗎?」

10

「現在,我們針對動機來討論吧。」的場被鳴瀨叫離坐位后,槍中轉向大家說,「不管兇手是誰,一定會有殺死榊由高的理由。雖然現在常有所謂『無動機』的瘋狂殺人,可是,依我看,這裡並沒有那種精神異常者。

「我們之中有理由殺死榊的人,首先是名望,其次是蘭、甲斐。」

「槍中,怎麼連你都這麼說呢,你認為我恨榊嗎?」名望不服地撅起嘴巴。

「起碼在旁人眼裡,你不是很喜歡他。」

「那不只是對榊吧,我沒有喜歡男人的癖好。」

「還有,從你今天早上所說的話可以聽出來,你認為昨天我們會迷路,都該怪一直走在前頭的榊。因為他的關係,我們被困在這裡,破壞了你挽回婚姻的計劃,所以你恨他。」

「是、是,」名望賭氣似的舉起了雙手,「總之呢,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鬼怒川』了,以後只要說到這個姓又要被嘲笑。」

「至於蘭,就如名望剛才所說,為了愛的糾葛。還有,不能回東京參加試鏡,也可能讓你產生恨意。」

聽到槍中這麼說,蘭已經不想做任何反駁。她低下頭來,不斷嘆著氣。

「甲斐,你欠榊錢是事實吧?」

槍中的目光一轉到甲斐身上。甲斐就縮起了壯碩的身體,點了點頭。

「借了多少?」

「不是很大的金額,大約50萬。」

「嗯,你應該不會為這麼一點錢殺人吧。不過,也很難講,現在借你錢的人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你也有可能借了更多的錢。他要你回去就還他,你有辦法嗎?」

「總會有辦法的。」

「哦——」把視線從甲斐身上移開后,槍中又用指甲彈一下已經空了的杯子,「其他人就沒有什麼動機了。」

「誰說的,」蘭抬起陰沉的臉,用沙啞的聲音說,「如果你懷疑我,也該懷疑彩夏跟深月啊。」

「哦,為什麼?」

「因為彩夏喜歡由高啊,由高那個人就是那種調調,來者不拒,所以,好像陪她玩了一陣子。」

「不要說了!」彩夏用激昂的聲音打斷蘭的話,「你沒資格這樣說我!」表情跟口吻不再那麼孩子氣,跟平常的她簡直判若兩人。她用憎惡的眼神瞪著蘭。

「他真的玩弄過你的感情嗎?」槍中問。

彩夏漲紅著臉,曖昧地搖著頭,說:「榊長得帥,身材又好,我的確是喜歡過他。可是,也不是真的愛上他啊,所以怎麼可能因為他玩弄過我的感情就恨他呢。」

「說得真好聽。」

蘭氣沖沖地反瞪彩夏一眼,彩夏也不甘示弱地反駁她:

「我看是你在忌妒我吧?」

「我忌妒你?你……」

「好了,別吵了。」槍中無奈地制止她們,「蘭,你說深月也有動機,為什麼?」

「因為,」蘭囁嚅地說:「榊最近騷擾過她。」

「真的嗎?」槍中看著深月。

深月的表情還是那麼沉靜,只是多了一點凝重,她緩緩地搖搖頭說:「事情沒那麼嚴重,他是約過我幾次,可是,我都沒答應過。」

「他強逼過你嗎?」

「怎麼可能。」

「喲喲,真是這樣的話,槍中一定也會很不高興吧?」名望一說,「槍中,你向來很寵愛深月,如果那傢伙敢動深月一根寒毛,你一定會很生氣吧?」

「開始反擊了?」槍中聳聳肩說,「這一點我不能完全否認,所以,也算是一種動機吧。」

說完,他用帶有某種意義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對我說——如果他騷擾深月,你也有相同的動機。

「結果,只有忍冬醫生完全沒有動機。」

「槍中,這也未必吧?」

聽到名望這麼說,忍冬醫生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說:

「我也有動機嗎?」

「有可能啊,譬如說,你的小女兒去東京的大學就讀時,在那裡認識了榊。」

「你是說她可能被榊誘惑、玩弄過?」

「沒錯。」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巧啦。」老醫生搖晃著圓圓的身體笑著說,「真的太巧了。」

「對不起,說了這麼失禮的話。」槍中瞪了名望一眼。

「沒關係,這個房子本來就充滿了令人驚訝的巧合。」

「該懷疑的事還真多呢……」槍中喃喃自語地說,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個房子的人也……」

這時候,被鳴瀨叫出去的的場回來了,時間大約是下午2點多。

「我有件事要告訴各位。」女醫一進來,就神色緊張地對我們說,「不過,在說之前,我要先確認死去的榊先生的本名是不是叫李家充?」槍中回答「是」,女醫又問:「他是李家企業社長的兒子嗎?」

「沒錯,怎麼了嗎?」

我一點都猜不出來她到底要跟我們說什麼,不過,從她的語氣,可以知道她帶來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電視新聞里出現了他的照片。」的場邊說邊坐回原來的位置。

「電視新聞有他的照片?」槍中驚訝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警察正在找他。」

「警察?」槍中更驚訝了,半躍起身子,說,「怎麼回事,他犯了什麼罪嗎?」

「嗯,」女醫點頭說,「他是8月在東京發生的那起強盜殺人案的重要嫌疑犯……」

11

那個案件發生在8月28日星期四深夜;有人闖入東京都目黑區李家產業會長李享助家中,殺了李家一名警衛后逃逸。

依現場狀況判斷,兇手是搜尋財物時被警衛發現,所以殺了警衛。不過,死因是後腦部撞擊引起的腦出血,所以,也可能是在纏鬥中發生的意外。兇手可能也嚇壞了,所以沒有帶走任何財物就跑了。

那個房子太大了,所以案發當時的聲響沒有吵醒任何人,被殺的警衛第二天早上才被發現。案發兩個月後,警察還是查不出一點線索,案情陷入膠著。一直到最近,才出現了有力的目擊者。

那個目擊者說,在推定的案發時間,有一輛可疑的車子停在李家附近的馬路上,他看到一個人影突然從李家衝出來鑽進車子里,然後加速離去。目擊者根據記憶描述的車種、車號,正是榊由高——李家充的車子。

於是,警局便將榊由高視為重要嫌犯,開始通緝他。當然,在這之前一定做過更詳細的調查,只是我們正好被困在霧越邸,只能從電視得知大略的消息。

「榊是那個案件的兇手嗎?」聽完的場的說明,槍中顯得非常震驚,「可是,他是李家會長的親孫子啊,怎麼可能……啊,對不起,這種事問你也沒有用。」

「不,槍中,這也是有可能的。」名望奈志插嘴說,「也許我不該批評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可是,榊是李家是最糟糕的一個,做事又不夠深思熟慮。他有可能因為錢不夠花,抱著好玩的心態闖入他熟悉的爺爺家偷錢。」

「抱著好玩的心態當小偷嗎?」

「可能是喝酒後的一時衝動吧,而且……他好像有嗑藥的習慣。」

「葯?」槍中沉重地皺起眉頭,「你是說他有服用毒品的習慣?」

「不是的,不是那麼不健康的東西,是比那種東西稍微健康一點的東西,像大麻啦,不然頂多就是LSD而已。」

「LSD是健康的葯嗎?」

「因為毒性比較低啊。」

「你也吃過嗎?」

「才沒有呢,我的體質不用靠藥物,也會自動興奮起來。」

「是嗎?對了,昨天榊好像也說過他需要某些開銷——蘭,你知道什麼嗎?」

「我不知道——」

蘭一臉蒼白,拚命搖著頭。看到蘭這樣的反應,槍中更眯起了眼睛嚴厲觀察她,但是,很快就把視線轉向了的場,問:「這則新聞是什麼時候播報的?」

「聽說第一次播報是在15日晚上。」

「前天嗎?」

昨天晚上我只聽到一半的新聞——「今年8月發生在東京都目黑區李家……」果然就是報導那個案件。如果那時候彩夏沒把收音機從桌上摔下來,我們當場就會知道,警察把榊當成嫌疑犯,正在到處找他。

警察恐怕也已經詢問過與劇團相關的人,掌握到我們13日前往信州的線索。說不定,前天我們離開后,就有警察去御馬原的旅館查詢過了。而應該在這一晚回到東京的榊又沒現身,所以,他的嫌疑就越來越重了。警察一定想不到我們還在信州,而且陷入了這種狀況中。

昨晚,這個榊又不知道被什麼人殺了,這兩個案件之間究竟有沒有什麼關聯?或只是單純的偶然而已?

「我有點疑惑,」甲斐平靜地說,「關於在這個事件——8月的事件中,死亡的警衛的姓。」

「姓?」槍中喃喃念著,眼睛驟然一亮。

「他好像是姓鳴瀨吧。」

「沒錯,的確是。」

我們面面相覷,心情難以形容。霧越邸那個剛邁入老年的管家的臉,跟「鳴瀨(naruse)」這個姓重疊在一起。剛來的那天晚上,深月說到「naruse」這個姓時,我立刻聯想到「鳴瀨」這兩個漢字,就是因為我看過8月那起案件的新聞,那個姓還殘留在記憶之中,所以很自然地浮現出來。

「的場,」槍中正言厲色地問,「他——這個家的鳴瀨先生,下面的名字是什麼?」

「孝——孝順父母的孝。」

「被殺死的警衛的名字是『稔』,年約40多歲吧。」

「難道……」的場停頓半晌說,「你認為那個人是鳴瀨的弟弟或什麼人嗎?」

「不可能嗎?」

「我沒聽他說過。」

「可是,這個姓並不常見,即使不是弟弟,也可能有什麼血緣關係。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有殺死槍中的強烈動機,你不認為嗎?」

女醫沉默不語,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緩緩地搖著頭;似乎是不否認也不贊同。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一顆心彷彿被懸挂在即將坍塌的廢屋樑上。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複雜,眼神飄忽不定,時而看看走廊或天花板。寬敞的房間里飄蕩著不信任、疑惑、混亂、不安、焦躁、恐懼……各種情緒,相互牽制著。

「槍中,」的場打破沉默說,「還有一件事,我想最好告訴你。」

「什麼事?」

「關於放在屍體腳下那雙木屐的事。」

「嗯,你說吧。」

「這件事是末永告訴我的,」她不露半絲情感的眼睛,朝上看著槍中,「你也知道那雙木屐是放在大廳裝飾架的玻璃箱中,箱子里有一個裝了水的小杯子,末永每天都會補充杯子里的水。」

「這樣漆才不會幹掉,對吧?」

「沒錯,昨天他去加水時,發現玻璃門微微開著。」

「那時候木屐還在玻璃箱中嗎?」

「嗯,可是位置好像跟原來不太一樣。」

「哦——也就是說,在那之前,曾經有人打開玻璃把木屐拿出來?」

「這個房子里的人都說沒碰過那個箱子。」

「你是說我們之中有人碰過嗎?」槍中緩緩撫摸著下顎,「末永先生是在昨天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說大約是傍晚6點。」

「我知道了。」槍中點點頭,用銳利的眼神掃視全桌的人,「昨天下午6點以前,有沒有人碰過木屐的玻璃箱子?這個人未必就是殺死榊的兇手,如果沒做什麼虧心事的話,應該可以坦然承認。」

沒有人回應槍中的詢問。

「看來,」槍中推推眼鏡框,眼神嚴厲地說,「這個人是做了什麼『不可以承認的事』,也就是說,昨天碰過箱子的人就是兇手,大家同意我這樣的判斷吧?」

12

這一天下午,雪還是不停地下著。

被外界孤立的「暴風雪山莊」——這是古今中外的偵探小說中經常用到的異常狀況。現在,就在這種狀況中,以霧越邸為舞台,上演著一出殺人劇。而且,劇情還脫離現實甚遠;是偵探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模仿殺人」。

午餐后的「審問會」一結束,我就一個人來到樓下的禮拜堂。

我非常喜歡那個空間的幽靜和微暗,彷彿空氣的粒子就那樣靜止著、沉默著;光的粒子疏疏落落地飄蕩在其間。我會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小時候曾去過附近的教堂吧。總之,我現在只想一個人想些事情。

禮拜堂的門敞開著。

我在前排右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微弱的光線透過圓頂天花板的彩色玻璃,灑落在祭壇的十字架上,為十字架塗滿了微妙的色彩。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用虛無的眼神俯視著我。

只睡了三個多小時,當然會睡眠不足。我的眼睛浮腫,全身微微發熱,覺得很疲憊。可是,情緒卻非常亢奮,毫無睡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佔據我腦部一大半面積的,還是那個案件。

為什麼被殺?是誰殺了他?兇手毋庸置疑一定是這棟霧越邸里的某一個人。可是,是如白須賀所判斷的,兇手是包括忍冬醫生在內的我們八個人之中的某人嗎?或是槍中所提到的「可能性」,兇手是居住在這棟屋子裡的人之一呢?在8月的案件中被殺死(被榊殺死)的警衛,真的可能跟鳴瀨管家有血緣關係嗎?

澆水壺的水、紅色木屐——這些特地為屍體準備的道具,究竟有什麼意義?雖然已經知道是模仿北原白秋的《雨》,可是……

被當成兇器之一的那本書,暗示著兇手確實是依照白秋的詩《雨》來布置殺人現場,可是,兇手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模仿呢?

還有,屍體那種不自然的姿態,應該也是兇手做出來的,兇手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也是一個疑問。雙手環抱身體般的姿態,跟《雨》的內容完全扯不上關係,兇手做這麼奇怪的事,難道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我東想西想,就是找不出答案。腦中一片混亂,漫無目的地空轉著。只有時間在外面狂吹的暴風雪的聲聲催促下,匆匆與倦怠的身體擦身而過。

除了那個案件之外,還有一片黑雲盤踞在我心中。那就是今天早上回房睡覺之前,槍中在圖書室里對我說的話……

昨晚,從9:40左右開始,我們一直在討論下一次的公演內容。槍中表現出最近難得一見的熱情,發表他對新戲的意見和方針,還不時把中途進來看書的甲斐拉進來討論。就在凌晨3點多鐘,甲斐離開圖書室之後,槍中突然問我:「喂,鈴藤,你對深月知道多少?」

昨天,在同一個房間里,他也問過我相同的話。那時候,我也是毫無心理準備,像個初戀的國中生,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麼會喜歡深月呢?簡單來說,就是因為她很漂亮;她很漂亮,所以深深吸引了你——這樣的說法既簡單又明了。當然,絕對不單純只是這個原因,不過,我覺得即使是也無妨;甚至覺得這樣的感情更純真。

「我也很喜歡所有看起來漂亮的東西;不論是人、物或觀念。

可是,深月這個女孩又是這之中最特別的一個。她真的是太完美了,她的存在具備了藝術之美——啊,你不必這麼擔心地看我,我從來沒想過要以男人的身份來佔有她,甚至覺得那麼做對她是一種冒瀆。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會因此否定你對她的感情。」

我聽得出來,槍中的話絕對沒有挖苦或調侃我的意思。

「鈴藤,你知道她為什麼那麼美嗎?」槍中問,「——你不知道也無所謂。我想是因為她心中存在著『捨棄』的情感;一種平靜的『捨棄』。」

「捨棄?」我不解地重複這句話。

「你不懂嗎?」槍中微微嘆了一口氣,「『捨棄』觀是她現在的心態,她已經捨棄了一切;不是絕望或老年人的那種覺悟,而是無可奈何地捨棄未來,平靜地過著現在的生活,所以才會那麼……」

「為什麼?」我無法忍受地打斷了槍中的話,「那是什麼意思?」

可是他沒有回答我,只是默默搖著頭,彷彿在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然後緩緩站起身來,不再理睬我。

他所說的「捨棄」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她必須捨棄?

她——深月究竟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秘密?

想到這裡,突然聽到背後有微微的聲響,是某種硬物發出的「叩咚」聲。我嚇一大跳,站起來轉過頭去。門還是敞開著,我好像看到一個身影霎時消失在藍色門的陰影中。

「誰?」我的叫聲在冰冷而微暗的禮拜堂內,捲起小小的旋渦迴響著。

「是誰?」

沒有人回應。

我疑惑地走向大門,又喊了一聲「是誰」,然後探頭往門外看。可是,門口一個人都沒有。難道剛才的聲音是我聽錯了;剛才的人影也是我的錯覺?——不,不可能,即使因為睡眠不足而疲憊不堪,也不可能。

的確有人站在那裡,這個人本來要進禮拜堂,卻因為看到我在,又退回去了。聽到我叫他也不回應,匆匆離開了現場。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那樣落荒而逃呢?

當我從禮拜堂離去時,腦中紛雜凌亂的疑問,又添了一個。

13

走出禮拜堂,我看到旁邊牆壁上有很大的裝飾櫃。裡面收藏著日本古代人形(人偶),還有一個區域並排著各種能面(能劇面具)。

人形的種類有御所人形、加茂人形、嵯峨人形、衣裳人形……之中又以御所人形的數量最多。人形的肌膚修飾得十分白皙,肢體豐盈,三頭身的頭部簡單畫著天真的眼鼻。據說,人形是從嬰兒形狀的「除魔人形」——「婢子」發展出來的。其樣式多彩多姿,有趴著的、站著的;穿著能衣裳的仿人物人形、戴著能面具的機械操控式人形;還有腳部三處彎曲的「三折」精密人形。

看完各種姿態、衣裳、表情的人形后,我不由得發出了感嘆聲。我雖然不太清楚他們在古董上的價值,但是,還懂得如何欣賞他們不可思議的美。一直盯著他們看,就會產生錯覺,彷彿聽到他們的呼吸聲和說話聲,令人毛骨悚然。那種詭異的感覺,正好跟四周都是石砌牆壁的微暗大廳的氣氛非常契合。

我想起槍中用來形容這個房子的幾句話——純西洋建築的房子里,洋溢著日本情趣、混沌與調和、走鋼絲般的平衡感……沒錯,也許真是這樣吧。

可是,現在我最強烈感受到的是:漂蕩在這整棟屋子裡的某種「情感」般的東西;但是那東西非常模糊,只能憑我的直覺去感受,無法做明確的分析。如果硬要用言語來形容的話,應該就是「祈禱」吧——這個房子在祈禱。

建築物的每一個部分以及數量龐大的收集品,渾然成為一體,同時各自祈禱著;默默地專註地向某種東西祈禱著……(到底是向什麼祈禱呢?)

離開人形櫥櫃后,我穿越大廳,站在壁爐前。那個收藏木屐的玻璃箱子,還留在裝飾架上。為了防止乾燥,裡面深藍色檯子的一角,放著一個裝了水的小杯子。這個箱子高30厘米,寬度、深度都是50厘米,前面是雙拉門。這個門,昨天傍晚時刻微微開著。

抬頭往上看,就是那幅鑲金邊框的肖像畫—名叫「Mitsuki」的已故白須賀夫人。那沉寂的微笑,與蘆野深月的臉重疊著。

我又想起了槍中說的「捨棄」……

「鈴藤。」

突然聽到叫我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剎那間還以為是畫里的人開口了。

「可以跟你談談嗎?」

聲音的主人正是深月本人,我驚慌地回過頭去,看到她正從正面樓梯緩緩地走下來。

「什麼事?」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熱起來了。平常她找我說話,我並不會如此臉紅心跳。到了這個年紀,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戀愛經驗。會有這種反應,只是「時機」問題——因為她出現時,我正好邊看著畫邊想著她的事。啊,不,我不應該找這種借口。對我而言,深月跟我以前愛過的幾個女孩完全不一樣,她是很特別。

跟她認識三年多了,我卻從未向她吐露過半點。

「我想跟你談談。」剛開始深月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猶豫著該不該說,「關於8月的事。」

「8月的事?你是說李家會長家發生的案件?」

「嗯。」

「你有什麼線索嗎?」

「嗯,其實,案發當天晚上快12點時,榊曾經打電話到我住的地方。」

「真的嗎?他有什麼事?」

「他說他住的地方有個舞會,問我要不要去。」

「那麼晚突然找你去?」

「是啊,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他好像不太對勁。」

「怎麼說?」

「說話口齒不清,又很輕浮,我本來以為他喝醉了,可是又好像不是。」

「那是怎麼了?」

「剛才名望奈志說,」深月眯起細長的眼睛,神情有些哀傷,「榊好像有嗑藥的習慣,所以,我想那時候他說不定是……」

「我懂了。那麼,你拒絕他了嗎?」

「嗯。」

「也就是說——」我開始敘述從深月話中可以很容易聯想到的事,「那一晚,榊在自己房間舉辦吸大麻或是LSD之類的舞會。案發時間是深夜2點到3點左右,所以,如果他是兇手,恐怕就是在他打電話給你,被你拒絕後,在藥物的作祟下,犯下了那件案子。

「啊,可是你說他辦了一個舞會,那麼,他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應該不是一個人吧?還有其他人在嗎?」

「沒錯,」深月點點頭,「我聽到蘭的笑聲,在電話的另一端。」

「你是說她也有可能一起吸大麻?」

那麼,蘭很可能知道那之後發生的事。我想起剛才槍中詢問她時,她的反應是——臉色更加蒼白,而且很不尋常地用力搖著頭。

「電話那一端,只有希美崎嗎?」

「這……」深月又哀怨地眯起了眼睛,「我不敢如此斷言,因為我覺得好像還有一個人在。」

「除了她之外嗎?」

「嗯,我並沒有清楚聽到那個人的聲音,榊也沒有說出任何人的名字,可是,從他說話的樣子可以感覺出來。」

「會是誰呢?」

她欲言又止,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

在這段沉默中,我瞬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除了我跟深月之外,還有一個人在這間大廳的某處。這個人一直屏住氣息,偷聽著我跟深月的談話。

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四周,可是,沒有半個人影,只看到通往走廊的那一扇雙開門,稍微打開了一點縫隙。到底是誰在那一扇門後面呢?當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深月開口了。

「我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她的手指滑過髮絲,囁嚅地說著,視線停留在我腳下附近,「也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所以還是不要隨便亂說吧。」

「可是,這件事說不定跟那起案件很有關係呢。」

「所以就更不能亂說了,」深月輕輕搖著頭說,「如果搞錯了,會很嚴重的。」

「可是……」說到一半,我就停下來了,因為我無法強迫她說出她不想說的事;也不可以那麼做。「這件事你跟槍中提起了嗎?」

「不,還沒有。」

「還是跟他說比較好吧?」

「嗯。」

她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可見,她心中猜測的那個「問題人物」,應該不是槍中。

可是,既然如此,她為什麼先把這件事告訴我,而不是槍中?因為她下樓來正好碰到了我嗎?還是……哎呀,不要想那麼多了,就當她多少有些信任我,才告訴了我吧。

我把思緒複雜的頭朝下,視線朝上,偷偷注視著深月。她身穿黑色窄裙、黑色毛衣,毛衣領口露出了白襯衫的領子。她的視線也是微微朝下,好像在尋找下一個話題。

她的臉,突然出現在我今天早上所做的夢的記憶中,讓我一陣驚愕。今天早上,鳴瀨叫醒我之前,我正夢到有一個人在玻璃牆的另一邊,握緊拳頭猛敲著玻璃。那個怎麼看都看不出來是誰的——這個人的臉,居然跟深月的臉重疊在一起。

難道那就是深月嗎?如果是的話,那個夢究竟象徵著什麼?

其實,再怎麼想都是枉然,因為即使找出了象徵意義,也只是摸索出我自己內心的某種情感而已。

可是,我感到忐忑不安,心情起伏不已——這就是隱藏在那場夢底下的情感。我想都不用想,就直覺地這麼認為。瞬間,我下定決心問她,關於今天早上槍中在圖書室所說的那個字眼——「捨棄」。

「我不要!」

我還來不及問,就聽到激動高亢的女性聲音響徹挑高的大廳。我跟深月都驚訝地抬起頭來,往聲音出處——環繞石牆的迴廊方向望去。

「不要!我不要!」

我看到鮮艷的黃色洋裝,彷彿被隱形人的手玩弄般,在咖啡色扶手欄杆前飄飛旋轉,並以缺乏秩序的不規則且不穩定的腳步,在迴廊移動著。

「蘭!」深月驚叫一聲,「你怎麼了?」

「不要,不要說了!不要過來!」蘭不理會深月的呼喚,用痙攣般的叫聲嘶吼著,語氣慌亂,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我跟深月發現情況不對,趕緊衝上樓梯。

「不要說了,我求求你!」

根本沒有別人,蘭卻用雙手捂住耳朵,用力甩著頭。鬈髮被用力甩著,肩膀像得了瘧疾般抖動著,已經脫落一隻鞋子的雙腳蹣跚地亂踩著,使蘭的背部用力撞在牆壁上,又彈起來沖向欄杆。

「希美崎!」我趕緊衝上去,抱住她差點飛出欄杆的上半身,「好危險,你清醒一點,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聽到了!」她看著我,夢囈般喃喃說著。那雙眼睛飄忽不定,沒有焦點;放大的瞳孔充滿了強烈的恐懼。「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你聽到了什麼?」

「我聽到了,啊……」蘭雙手捂住耳朵,搖著頭,「到處都喃喃說著話,牆壁在說;天花板、窗戶、絨毯也都在說,連圖畫、人形都是活的!」

她說得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或演戲。如果這是演戲的話,我就得對她身為演員的才能刮目相看了。

「你聽,你聽呀,聽到了吧?!」

「那是幻覺,」我萬般無奈地對她說,「冷靜點,牆壁和天花板怎麼可能說話呢?」

「不!」蘭驚聲尖叫,揮開了我的手,「它們會說話、它們會說話,到處都是說話聲,揮也揮不去,向我衝過來了……」

「希美崎!」

「蘭!」深月在我背後叫著她,「你清醒一點,到底怎麼了?」

「他們說下一個是我。」

她好像真的聽到牆壁、天花板在說話,難道是視聽錯覺?可是,為什麼會……

「我會被殺、我會被殺!」她鬆開捂住耳朵的雙手,開始拚命撥弄自己的身體;像個在恍惚狀態下跳著滑稽舞蹈的未開化民族。

「啊,你們看,我的身體已經癱了。」她瘋狂地訴說著,「我的骨頭癱軟了,哇,溶化了,一點一點溶化了,他們開始殺我了,我就快死了,我、我已經……」

「你清醒一點啊,希美崎!」不管我的語氣多麼強烈,都得不到令人滿意的回應。

「我什麼事都沒做啊!」蘭把亂舞的雙手貼靠在臉頰兩側,對著我說,「我什麼事都沒做,我只是在車子里等而已,我還說不能那麼做,可是……」

她的臉不斷靠近我,好像要把我吞噬,紅色唇膏脫落的斑駁嘴唇唇角冒著白色泡沫。

「蘆野!」我先用力按住蘭的肩膀,以防她又把身體探出欄杆外,再回過頭去對深月說,「快去叫槍中來,還有忍冬醫生,麻煩你了!」

14

蘭精神錯亂的情況相當嚴重。火速趕到的槍中、忍冬醫生,和我三個人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回房間里。可是,她還是不斷說著莫名其妙的夢話,又拚命想掙脫,醫生只好讓她再服下鎮靜劑。

這場騷動平息后沒多久后,我跟槍中為了實踐「現場百遍」的基本偵探法,再度探訪溫室。時間是下午5點多,太陽已經落山了。

「她好像瞌葯了。」走在開著壁燈的大廳迴廊上,槍中以沉重的聲音說,「忍冬醫生也說,她大概服用了什麼強烈的迷幻藥。」

「應該是吧,不然那個樣子,只能說她真的是瘋了。」

「蘭房間里的桌子上,不是有看似那種藥物的東西嗎?」

「好像是有藥片盒吧?」

「沒錯,裡面有幾顆葯,體積非常小,是一邊大約只有兩毫米的錐形白色顆粒。」

「是LSD嗎?」

「大概是。」槍中苦澀地嘆了一口氣,「麥角酸二乙醯胺(LSD)的幻覺作用比大麻還要強,不過,不像迷幻藥或古柯鹼那麼容易上癮。大概是因為這樣,名望才說那是『健康的葯』吧。」

「那麼榊果然瞌那種葯啰?」

「嗯,他跟蘭兩個人。在這趟旅行中,也瞞著我們吃那東西。其實,我也不會怎麼去苛責這種事。」

我這才想起來,昨天過中午時,一起走進餐廳的榊跟蘭,腳步都有點奇怪——好像喝醉了般搖搖晃晃——這或許也是前一天晚上瞌葯的後遺症吧。

「蘭這傢伙,榊死後受到打擊,想逃避這個事實,結果不但逃避不了,還引起了幻覺。」槍中皺眉咂嘴,大概是想到警察介入時的狀況,正在頭痛吧。

「槍中,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告訴他剛才深月說的8月28日晚上的事。

「唉,那就更糟了。」槍中在迴廊的轉角處——掛著霧越邸那幅畫的地方——停下腳步,右手掌貼放在額頭上,說:「也就是說,除了榊之外,蘭也可能涉及8月的那個案件。」

「剛才她一直喊著『我什麼事也沒做,我只是在車子里等著而已』。」

「沒錯,原來是那個意思啊,」槍中的手還是貼在額頭上,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當她知道兇手可能是鳴瀨,為了替警衛報仇才殺死榊時,她開始慌張起來,怕跟8月那個案件有關的自己也會遭到殺害。」

「我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

「服用大麻、LSD之後,還有氣力去殺人嗎?」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那種迷幻藥不是會讓人全身無力、對什麼事都沒興趣、什麼都不想做嗎?」

「一般是這麼說的,你服用過嗎?」

「一次而已。」

「聽你的口氣,大概不是很興奮吧?」

「聽得出來嗎?」

大學畢業后,有過一次那種機會。在此,沒有必要說明是在怎麼樣的場所,不過,當時服用的是「哈吸(印度大麻)」。的確如槍中所說的,對我而言不是—個很好的經驗。

「那種葯是一種神經擴張劑,會產生什麼效果,跟服用者的精神狀態及所處環境有很大的關係。

「例如,對音樂有興趣的人,聽覺會變得異常敏銳,連平常聽不到的微小音波都可以聽得到;甚至還會有『看聲音』、『觸摸聲音』的感覺。喜歡繪畫的人,也會在色彩上出現同樣的感覺;如果是在充滿情慾的氣氛中服用,就會讓那種氣氛更加高漲。至於你,」槍中看著我說,「大概是感覺和體認如排山倒海般,不斷往你體內啃食;或是陷入不斷讓自己的思想變成思考對象的狀態中吧?」

他說得沒錯,我記得當時的我可以感覺並思考我所感覺到的事、我所想的事,然後再置身事外去感覺、去思考……陷入那樣的無限狀態中。

「這是常發生在你這種人身上的案例,我年輕時第一次服用時,情形也跟你一樣,真的很疲憊。」槍中斜嘴微笑,「所以,服用那種藥物,還是有可能引起暴力或犯罪的衝動。例如拋開了不安,變得異常樂觀等等。不過,也可能像蘭剛才那樣,侵襲大腦的恐懼感反而越來越劇烈,被拖入瘋狂的噩夢中。」

想起剛才她在這個地方的狂態,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一直在想,深月所說的『另—個人』到底是誰呢?會是我們劇團的人嗎?」

「我覺得好像是。可是,她說不能確定所以不想說。」

「她就是這樣的人。」槍中又開始往前走,邊低聲說,「稍後我再問她吧。」

我們從大廳走到一樓的中央走廊,轉入側廊,走到盡頭,打開那扇緊連著走道的藍色門。玻璃牆壁外,雪還是在平台外燈照亮的黑暗中狂亂飛舞著。霎時,一股寒氣竄入領口,吐出來的氣也凍結了。遍及全屋子的暖氣沒有延伸到這裡,冷得讓人全身顫抖。

溫室里的燈開著;一進去,溫度急速上升。一屋子的綠、濃郁的花香、鳥在籠子里歌唱的聲音,讓今天早上看到的榊的屍體,又活生生地浮現在我腦海里,於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走進溫室后,我們先往左邊通道走去。被當成兇器的書跟皮帶散落處——褐色瓷磚地板上現在還看得出失禁的痕迹。大概是考慮到警察來時的狀況,所以一直放著沒打掃吧。皮帶跟書不在那裡,今天早上的場小姐說過,已經用塑膠袋密封起來,跟屍體一起搬到地下室去了。

「兇手在這裡殺了榊,」槍中兩手插在牛仔褲褲袋中,像說給自己聽似的喃喃自語著,「然後,把兩個兇器都留在現場,只把屍體搬到中央廣場。」

「忍冬醫生說女性也可能做得到。你認為呢?」

「我贊成,要把他抱起來可能很困難,可是拖就容易了。」

「如果是拖,應該有痕迹吧?」

「這是瓷磚地板,所以不易留下痕迹。」槍中稍微彎下腰來看看腳下,搖了搖頭。接著,我們又折回去,走向從入口延伸到中央的通道。

「嗯?」他突然在圓形廣場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我說:

「鈴藤,你看,」他指著前面那一帶,「這些花是怎麼了?」

「好慘哪。」我瞪大眼睛,「完全枯萎了。」

那裡是嘉德麗蘭盆栽並排的區域。昨天到溫室來時,槍中說「很像蘭」的大朵黃色嘉德麗蘭,昨天還鮮艷地盛開著,現在卻完全枯萎了。

「今天早上是這樣的嗎?」槍中問。

我搖搖頭,說:「不記得,那時候哪有心情注意這種事。聽說這種花很脆弱,可是,會在一天之內就枯萎嗎?」

「不知道,」槍中撫摸著下顎說,「如果要追究原因,應該是水吧。」

「水?」

「嗯,就是從澆水壺流出來,灑在屍體上的『雨』,害花朵吸收了過多的水而枯萎,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就算是也未免太……」

我的視線從花朵上移開,往上方移動。視線先是落在交錯成幾何圖案的黑色鐵骨以及鑲嵌其中的玻璃上,再移動到中央廣場的正上方,隨即捕捉到玻璃上的龜裂痕迹。

成十字型交叉的兩條裂痕、昨天裂痕產生后的場所說的謎一般的台詞、這個房子里到處都是我們的名字、摔壞的「賢木」煙具盒……」

「誰!」

槍中突然對著某個方向大叫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怎麼了?」

「好像有人在那根柱子後面。」槍中走到廣場的圓桌旁。

「誰在那裡?」他對著溫室深處喊,可是,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任何聲響。

「真的有人嗎?"我慢慢走到他身邊,問,「你有看到人影嗎?」

「好像有看到,」他疑惑地皺起眉頭,更往裡面走去,「是一個穿黑衣服的身影。」

我想起在禮拜堂發生的那件事,當時,我聽到背後有聲音就回過頭去看,看到一個身影消失在門後面,那個人好像也穿著黑衣服。

「如果有人就快出來……」

「怎麼了?」

這時候,背後有聲音打斷了槍中的叫喊。我回頭看,的場小姐正從入口處朝這裡走來。

15

「怎麼了?」的場小姐直直向我們走來,重複問著這句話。表情跟昨晚之前一樣冰冷,聲音也十分冷漠。

「我看到,」槍中指著一片綠意的溫室深處說,「好像有人在那裡。」

「是你的錯覺吧?」女醫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沒有人啊。」

「可是……」

「你們已經檢查完現場了嗎?」的場繞到拚命往溫室深處看的槍中前面,兩手叉腰擋住了他的去路,彷彿在袒護槍中所說的「在那裡」的某人,「有沒有槍中什麼線索?」

「沒有。」槍中微微聳肩,死了心似的轉過身來,把手放在圓桌上說,「關於8月那件案子的事,你問過鳴瀨先生了嗎?」

「問過了,」女醫站在原地說,「可是,他說跟他無關,那個被殺死的警衛跟他毫無血緣關係。」

「是嗎?」槍中點點頭,但並未因此完全解開他心中的疑問。

因為,如果鳴瀨是兇手,那麼,即使真的有血緣關係,鳴瀨也會否認到底。

「這些嘉德麗蘭是什麼時候枯萎的?」

被槍中這麼一問,女醫也微微「啊」了一聲,眼鏡下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女醫今天早上大概也專心看著屍體,沒有注意到花的狀態。

「昨天還開得很漂亮呢,難道是已經過了盛開期嗎?」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了解花的栽培。」

「我想過可能是被澆水壺的水淹死的,或者——」槍中的視線離開嘉德麗蘭,在溫室內緩緩繞了一圈,「或者這也是你昨天所說的『這個家會動起來』的其中一個『動作』呢?」

「我無可奉告。」

槍中冷眼看著言辭曖昧的女醫,兩個人之間的心理上關係,好像跟剛才完全倒過來了。

「我可以繼續問早上沒問完的話嗎?也就是關於霧越邸這個房子的特質。」

「這……」

「你說全看個人的想法,只要不去在意,就不會覺得怎麼樣。」槍中深思似的撫摸著下顎,說,「我說過我大概可以了解你的意思,採取某種想法的話,就自然會看得到這個家的特質,以及這個房子所擁有的不可思議力量。的場小姐,你們住在這個房子里的人是怎麼想的呢?」

的場小姐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抖動著嘴唇,卻沒有說出隻言片語。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二樓餐廳的椅子數目。」槍中斗膽繼續說,「十人坐的餐桌竟然只有九把椅子,少了一把,好像為了配合我們的人數。而你又說,壞掉的那把椅子,是在前天中午突然斷掉的。當然,這很可能只是巧合,可是,換一種角度來想,也可能是一種暗示。餐廳椅子變成九隻的同一天傍晚,就恰巧來了九個人。說得極端一點,好像是用九這個數字,預言了一種未來。你覺得呢?」

女醫把視線朝下,沒有回答。

「迎接我們到來的這個房子,好像早就預期我們會來似的,以各種方式顯現出我們的名字。而其中一個『賢木』煙具盒摔壞之後,今天早上就發現了榊由高的屍體。這也是一種暗示;如果做更積極的解釋,也可以視為一種預言。」

說到這裡,槍中停下來盯著女醫看。經過短而異常緊張的沉默后,女醫猛然抬起頭來,用低沉的聲音說:

「這個房子是面鏡子,它本身不會做出什麼事.只是會像鏡子一樣,映照出進來這裡的人。」她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沉靜的眼神,也好像注視著宇宙的盡頭,「從外面來訪的人,通常最關心自己的未來,為了將來而活。對你們而言,現在的時間只是連接未來的一瞬間。所以,這個房子就會映照出來你們的心情;像跟大家的心之存在方式產生共鳴一般,開始預見未來。」

我看著對峙的槍中跟的場,有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好像被某個巨人抱起來,身體不斷地往空中浮升。在溫室四處啼叫的小鳥聲,像沉靜的波紋驀然擴散開來,逐漸形成更大的旋渦,彷彿要把佇立在溫室中央的我,緩緩拉到一個不知名的場所。

「鏡子?」槍中喃喃重複著。

女醫眨眨眼睛,緩緩搖著頭說:「我剛才所說的,都只是我個人的感覺。所以,請不要誤解了,這些話沒有一點根據:既不科學也很滑稽。說不定,真的只是單純的巧合呢。」

「你自己相信哪一種呢?」槍中問。

的場小姐沒有回答槍中這個問題,淡淡地接著說: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超自然現象,所有發生的事都只是一般的自然現象。那隻椅子會壞掉是因為該壞了;煙具盒是因為某種震動滑落下來的;而這些花也是……」她看了嘉德麗蘭一眼,又輕搖著頭說,「總之,我能說的就是——要怎麼想,全憑個人意識了。」

暗示、預言、映出未來的鏡子……我到底該相信多少?我整個人陷入不可思議的漂浮感中,無法做任何判斷。這種事的確太不科學也太荒唐了,我並不想跟那些被靈魂、幽靈之類的事沖昏了頭的女學生一樣,不做任何評判就去相信那種事。還不如把它解釋成單純的「偶然重疊」比較符合現實,也比較有說服力。不過,我也確實無法全盤否定那些事。那麼,如果真如那個女醫所說的——這個家是一面「鏡子」,那麼……我不寒而慄地看著枯萎的黃色蘭花。

16

時間是下午7點。

跟昨天差不多時間上桌的晚餐,幾乎沒有人碰觸。大家的食慾都比中午更低落,餐廳里瀰漫著沉重、鬱悶的氣氛。

在中午的「審問會」之前,大家可能都還不能完全接受「發生了那種事」的事實。雖然一定會造成衝擊,也會對不曾經驗過的事產生困惑和緊張,但是,還是會覺得好像是在虛假、缺乏現實感的時空中。

現在,接受度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衝擊轉為不安;困惑轉為恐懼;緊張轉為疑心——很明顯地漸漸在改變形態。可以想見,這些都會如黑色烏雲一般,不斷膨脹開來。蘭剛才的狂亂,也多多少少會造成影響。眼看著一天又要過去了,外面的雪卻還是沒有減弱的趨向。

用餐間,槍中沉默地思考著;深月跟甲斐也是一樣。蘭沒有出來,大概是前天累積的疲勞,還有醫生開給她的鎮靜劑的效果,所以一直沒醒來吧。自認為「復原得最快」的彩夏,也失去了平日的活潑,連名望奈志都很明顯地沉默下來,雖然照常幫他準備了筷子,他卻完全沒有動筷子的意思;偶爾刻意說個笑話,也沒有人笑。只有—個人幾乎沒什麼改變,那就是忍冬醫生。他不但把晚餐吃得精光,還毫無顧忌地跟與自己女兒同名的女醫交談著。不知道是他太粗線條,還是故意裝出這個樣子。不管怎麼樣,他那個樣子多少緩和了現場令人窒息的氣氛。

「對了,乃本,」忍冬醫生邊在咖啡里加入一堆糖,邊對彩夏說,「昨天我幫你想了新的名字。」

彩夏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眼睛看著天花板。她並不厭惡(?)的榊被殺了,而兇手就在這個家裡。現在的她,大概也沒有心情去管姓名學的事吧。

「也許我不該說這種話,不過既然發生了這種事,最好還是早點把不好的名字換掉。」老醫生的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昨天我也提過,你的名字的外格——表示人際關係的格,是12畫,很可能會遇難或短命。」

「什麼?!」彩夏完全張開了眼睛,「難道榊的死也是我的名字害的嗎?」

「不是的,」忍冬醫生連忙揮揮手,說,「當然不是的,這只是一種心理問題。在目前的處境下,每個人都會越來越不安,心也會不斷往黑暗的地方走去。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所以,我才想幫大家除去一些不安的因素,即使是一點點也好,對精神衛生比較好。」

「原來您是關心我們啊。」雙肘抵著桌面,雙手交錯頂著下顎的彩夏,表情緩和下來,忽然深深嘆了一口氣,說,「謝謝您,醫生。」

「不要這麼說。」忍冬醫生撫著白鬍須,很不好意思地乾咳了幾聲,「所以呢,我幫你想到『矢本彩夏』這個名字。」

「yamoto?」

「我只把乃本的『乃(no)』改成『矢(ya)』,這樣下面的名字就沒有問題了。」

「就這麼簡單嗎?」

「外格的筆畫是乃本的『乃』,加上彩夏的『夏』,可是,我覺得彩夏是個很好的名字,所以只改『乃』字。我突然想到把二畫的『乃』改成五畫的『矢』,外格就會變成15畫,是個好數字。加起來的總格—姓名整體筆畫是31,也是非常好的數字。你覺得怎麼樣?」

「幾乎跟本來一樣,不覺得改了什麼。」

「你希望把名字也全改掉嗎?」

「不,怎麼會呢,我很喜歡彩夏這個名字。」彩夏天真地笑著,向醫生行了一個禮,「從今天起我就用這個名字,可以嗎,槍中?」

「嗯,隨便你。」槍中微微笑著,喝下沒加糖的咖啡。然後對忍冬醫生說:「醫生,蘭不會有事吧?」

「希美崎小姐嗎?嗯,我也不敢說,總之,鎮靜劑蠻有效的,應該不會再發生剛才那種事了。不過,最好還是把那種『藥物』拿走吧,那個藥片盒裡裝的就是那種東西吧?」

「嗯,大概是,」槍中苦澀地點點頭,「也許交給醫生保管是最好的方法。」

「我是無所謂啦。對了,等一下我再去看看她吧。」

「拜託你了,還有,如果那時候她的意識清楚的話,請轉告她拉上門閂。」

我們住的房間,不能從門外上鎖或開鎖,只有裡面有個簡單的門閂。所以,只有裡面的人可以拉上門閂鎖住門。

「你認為她會有危險?」忍冬醫生問。

槍中微微搖著頭說:「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小心一點總是好的,我只是這麼想而已。」

我只是這麼想而已——槍中特別加上了這個可有可無的註解。可是……

我想起傍晚在溫室里的事,偷瞄了的場小姐一眼,然後緊緊閉起眼睛。暗示、預言、映出未來的鏡子——我實在不願去相信,但是心裡還是忐忑不安。我相信槍中一定是跟我一樣的心情。

好想拋開一切,好好睡一覺。吊燈的燈光,刺激著充血的眼睛,疲倦感也不斷從體內湧出來,但大腦卻還是處於興奮狀態。

我想即使就這樣回到房間,鑽進被窩裡,恐怕也很難睡得安穩。

「對不起,忍冬醫生,」我面向正喝著咖啡的忍冬醫生,「今晚可不可以也給我安眠藥?我睡眠不足。」

「哎呀,」忍冬醫生看著坐在隔壁的我,說,「你好像真的很疲倦呢,睡眠不足卻睡不著嗎?」

「嗯。」

「也難怪啦,好,你會不會過敏?」

我回答說「不會」。

「還有沒有其他人需要?」醫生看看全桌的人。

「我也要。」彩夏舉起手。

醫生點點頭說:「沒有其他人要了嗎?那麼,我回房間去拿皮包。」

過了一會,忍冬醫生抱著黑色皮包回到餐廳。甲斐跟名望剛好跟他擦身而過,去上廁所。醫生把皮包放在餐桌上,打開青蛙嘴般的皮包口,開始在裡面摸索。我從旁偷窺了一下醫生摸索的皮包,各種排裝葯雜放在聽診器、血壓計等器具之間,凌亂不堪,簡直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箱。看來,這個醫生也不是個很嚴謹的人。瞬間,我感到不安,實在很難相信他可以搞得清楚哪個是什麼葯。

摸索了一陣子,忍冬醫生好不容易才取出一排葯說「就是這個」,淡紫色的小橢圓形葯錠並排著。

「這是新葯,一錠就很有效。請回到房間再服用,在這裡服用的話,恐怕回房間途中就在走廊上睡著了。」

醫生又對我們叮嚀一次注意事項,然後才從一排葯中撕開兩錠,分別遞給我跟彩夏。

17

井關悅子把餐桌收拾乾淨后,我們就趁的場小姐離開時,把陣地轉移到隔壁沙龍。

「收音機不是還沒拿去還嗎?你今天不用聽新聞了啊?」名望奈志隔著桌子對彩夏說。

「不用了,」彩夏靠在沙發椅椅背上,像拚命跑過百米賽跑般虛弱地說,「現在再擔心火山爆發的事,我的頭腦就要爆炸啦。」

「沒想到你的神經這麼細呢,彩夏,我還以為你不會有什麼感覺呢。」

「白痴才會沒有感覺吧?!」

「你還是會想榊,對不對?」

「討厭啦,不要連名望都這麼說嘛。」

「的場小姐說傍晚的新聞報導了三原山的消息。」忍冬醫生安慰緊繃著臉的彩夏說,「好像會成為長期噴火,但是沒什麼重大傷亡。總之,近期內不必太擔心。」

我坐在壁爐前的矮板凳上,聽他們在沙發上的對話。槍中像被關在籠子里的瘦弱北極熊,兩手交叉在胸前,不停地在沙龍里走來走去,過了好一陣子才走到我附近來,說:

「你看起來真的很沒精神,只睡三小時果然不行。」

「槍中,你的臉色也很差呢。」

我這麼回答他。槍中原本就瘦削的臉頰,看起來更瘦了,眼睛四周也出現了黑眼圈。

「看來我們兩個都不會長壽。」槍中聳聳肩說,然後走到壁爐旁,「等一下可不可以到我房裡來?我想在睡前再跟你討論一件事。」

「你知道什麼了嗎?」

「沒有,」槍中撅起乾燥的嘴唇,「雖然我做過很多不負責任的推測,還是沒有結果,看來我是不太有做偵探的才能。」

接著,他突然想到似的,把手伸向放在裝飾架上的音樂盒——這個螺鈿小箱子上的波斯風味圖案,是用各種貝殼、玳瑁、瑪瑙裝飾而成的,槍中用雙手輕輕打開了蓋子。

從音樂盒裡流瀉出來的音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露出複雜的表情,傾聽音樂盒所演奏的悲戚旋律。

下雨了,下雨了,我想去外面玩,沒有雨傘,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

我下意識地配合著音樂,哼起這首歌的歌詞。每一字每一句,都跟今天早上看到的殺人現場的影像重疊著。

第一段結束后,曲子又回到最初。就這樣重複了三次,在第三次時拍子越來越慢,不久就沒有聲音了。

「發條轉到底了嗎?」槍中關上箱子,微微嘆口氣,從壁爐前走開了。

「你一定在想為什麼是白秋吧?」我說。

槍中輕輕「嗯」了一聲,把靠牆的矮椅子搬到我旁邊坐下來,說:

「前天晚上我們也在這裡聽到音樂盒的音樂,那時候是忍冬醫生打開的吧?所以,並不是沒頭沒腦地就冒出了這首歌,而且這個家裡的人應該也知道這個音樂盒裡有白秋的《雨》。」

「兇手是因為白秋,還是因為《雨》這首歌呢?」

「不知道。」

「剛來的那天晚上。我們討論過白秋的事吧?」

「沒錯,因為那邊的柜子里有那本書。」槍中看著斜背後牆上的裝飾櫃,「我們跟彩夏談起了很多白秋所寫的詩,那時候,大家都在這裡,忍冬醫生打開音樂盒時,大家也都在。正好在那個時候,管家進來了。」

「沒錯,就是那樣。」

「你比我了解詩人北原白秋,你有沒有想到什麼?」

「白秋嗎?」我摸索著胸前口袋裡的香煙。這趟旅行我帶了幾包來,現在幾乎快抽光了。「說到白秋,首先聯想到的就是柳川。因為他的故鄉在現在的福岡柳川市,老家是歷史悠久的造酒廠。白秋是家裡的長男,本名應該是石井隆吉。」

「柳川、石井隆吉啊……」槍中嘟嘟嚷嚷地重複著,好像還是對名字特別敏感。

「20歲前中學中輟,上京後進入早稻田英文科先修班,但是不久后也中輟,進入『新詩社』,開始在《明星》上發表作品。」

「早稻田、《明星》…一嗯,那個『PAN會』也跟白秋有關吧?」

「嗯,退出『新詩社』后,跟木下奎太郎一起發起了『PAN會』,應該是1908年吧。」這個冠上希臘神話牧羊神名字的「PAN會」,是活躍於「方寸」、「SURUBA」、「三田文學」、「新思潮」的年輕美術家與文學家交流的場所;除了白秋與木下奎太郎之外,還有吉井勇、高村光太郎、谷崎潤一郎等傑出成員,成為興起文壇所謂耽美派的原動力。

「1909年24歲的時候,他自費出版了處女詩集《邪宗門》;『PAN會』的機關雜誌《屋上樂園》也是在那時候創刊的吧。」

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過,我不太認同這些文學史上的事實,會成為解開「《雨》模仿殺人」之謎的關鍵。

「如果你要知道得更詳細,最好去圖書室查吧?」

聽到我這麼說,槍中苦惱地聳聳肩說:「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想先聽聽你的白秋觀。」

「哪談得上是什麼白秋觀,我又不是研究白秋的專家。」

「可是,他是你喜歡的詩人吧?」

「算是啦。」我在手指之間玩弄著沒有點燃的香煙,「關於他的說法很多,不過,可以肯定他是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總合詩人。跨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在近代詩、創作童謠、創作民謠、短歌等各個領域中,都留下了劃時代的功績。就這一點來看,我覺得他真的很優秀。」

「一般人聽到白秋,一定會先想到童謠吧,『MotherGoods』這首翻譯歌也很有名。」

「應該是吧,即使是對詩或文學毫無興趣的人,也一定知道幾首他寫的童謠,我可不是在說彩夏喔。甚至有些評論家認為,白秋最優秀的資質與才能,都充分發揮在童謠中。」

「哦,那你怎麼想呢?」

「我喜歡初期的白秋,也就是他20來歲——開創『PAN會』時候的作品。」

「像《邪宗門》或《回憶》嗎?」

「其他像《東京景物詩集及其他》,還有歌集《桐之花》,都非常鮮明強烈。現在再看,不但不覺得陳舊,而且鮮明強烈得令人驚悚,不由得屏氣凝神。說不定在現今時代來看,才更有那樣的感覺。非常艷麗,有著惡魔般的——甚至可以說是獵奇之美,但也帶著幾許悲戚和滑稽。」

《邪宗門》與《回憶》都是這樣,接下來的《東京景物詩集及其他》,應該也同樣是白秋初期詩風到達最高潮的詩集吧。出版是1913年,但是,製作年代要追溯到三年前,正好跟《回憶》重疊,排在《邪宗門》之後。他的初期創作原本就受到德萊爾與魏爾蘭等法國世紀末詩人的影響,難免會有這樣的傾向。但是,這些充滿濃濃異國情緒、神秘與夢幻,甚至頹廢到無可救藥的感覺詩、官能詩,都盈溢著異樣的魄力。

我第一次接觸這些作品,是在中學時代。當時,我也認為「白秋=童謠」,所以印象上的極大落差,讓我錯愕不已。

「原來如此,我也喜歡初期的白秋。」槍中露出滿意的微笑,「《回憶》中不是有一首名為《製作人形》的詩嗎?小學時我不小心看到,因為文字描寫得太強烈,害我那一個晚上都睡不著,覺得好害怕——不對,跟害怕又不太一樣。」

說完,他眯起眼睛,開始背誦那首詩:

「長崎的、長崎的

人形製作真有趣。

彩色玻璃……藍色光線照射下,

反覆搓揉白色黏土,用糨糊攪拌,

混入拋光粉,黏糊糊的迅速放在木工旋盤上,蓋上再掀起,頭就成形了。」

我接著念:

「那是個空虛的頭顱,

白色的頭轉呀轉……」

槍中露出一絲笑容,看著我說:「怎麼樣,比《雨》更適合用來當模仿殺人的題材吧?」

「的確是。」我點點頭,又把手指之間玩弄的香煙收到口袋裡,「後來,這樣的文風因為某個事件而改變了。他隱藏之前頹廢到無可救藥的情趣,轉變成『歌頌人類』、『畢恭畢敬的祈禱』等詩風。」

「你是指通姦事件?」

「對。」

這是發生在1911年——大正元年的事。白秋跟他一直很思慕的有夫之婦發生關係,對方丈夫到法院告他,結果他在市谷拘留所被拘禁了兩個月。雖然很快就無罪釋放了,但是,也因為這件事改變了他的詩風。

「那位女性叫什麼名字?」

「俊子——松下俊子。」

「哦,好像沒什麼關係。」槍中一直想在我們的談話中,找到具有某種意義的名字。

「喂,槍中」,我說,「我們最好把焦點放在白秋作品中的童謠類吧?畢竟這次案件所顯示的是《雨》,所以,擴大思考範圍也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說得對!」槍中沉重地點點頭,「說到白秋的童謠,最先想到的就是『赤鳥運動』吧?」鈴木三重吉在1918年7月,創辦了《赤鳥》雜誌。創辦前分發的簡介中說,這是在日本「創作童話、童謠的最初文學運動」,以「創作具有真正藝術價值的童話與童謠」為目的。

「當時,文壇的人全都參加了,例如鷗外、藤村、龍之介、泉鏡花、坪田讓治、高濱虛子、德田秋聲、西條八十、小川末明等等……不勝枚舉。」

「童謠又以白秋跟八十為代表。」

「這兩個人經常被拿來比較,有人說白秋的童謠比較田園;八十的童謠比較都市,也有人說兩個人的創作動機不同。」

白秋在1919年的第一本童謠集《蜻蜒的眼睛》的前言中說:

真正的童謠要用易懂的小孩子語言來歌頌小孩的心,同時對大人而言也必須具有很深的意義。但是,如果勉強自己在思想上培養出小孩子的心,反而會導致不好的結果。必須在感覺上讓自己完全變成一個小孩子——也就是,要深知「童謠是童心童語的歌謠」。當時的白秋,將主要對象設定在九歲以下的小孩,立志創作完全以「童謠」為基準的新童謠。而八十的動機,除了想給小孩子們優質的歌之外,也在一開始時就考慮到了成年讀者;因為他希望可以喚醒大人們幼年時期的情緒。

不過,白秋的意識後來逐漸產生變化,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所設定的對象年齡也逐漸提高。1929年出版的《月與胡桃》中更提道:「我認為寫童謠時,不必特意回到兒童時候的心。只要用跟作詩、作歌同樣的心與同樣的態度去寫就可以了。」

「《雨》是什麼時候的作品?」槍中問。

我稍微思考一下,說:「應該是他剛開始創作童謠時的最初期吧,大約在《赤鳥》創刊沒多久后。如果我沒記錯,這首《雨》跟八十的《金絲雀》,是《赤鳥》最初的作曲童謠。」

「哦——」

「對了,你知道《雨》的作曲者是誰嗎?」

「我下午查過了。」槍中瞄了一眼通往圖書室的門,「是一個叫弘田龍太郎作曲家,我本來還期待會發現一個比較有意義的名字呢。」

18

「可以插個嘴嗎?」一直沒有說話,垂著頭坐在沙發上的甲斐,突然開口說,「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槍中從椅子上站起來,往沙發那邊走去,「想到什麼就說出來,什麼都行。」

「好。」甲斐的一隻眼睛啪噠抖動似的眨了一下,「我在想,住在這棟屋子裡的,真的只有他們幾個人嗎?」

「哦?」

「白須賀、的場、管家鳴瀨、留鬍子的男人末永,還有在廚房工作的那個女人,她姓井關吧?加起來一共是五個人。中午槍中提出這個問題時,的場說就只有這五個人,可是,我總覺得至少還有一個人住在這裡。」

他的聲音不是很有自信,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聽到他這句話,一定都在那瞬間倒抽了一口氣。

「你為什麼這麼想?」槍中問。

甲斐不安定地晃動著視線,說:「我沒有很明確的證據,可是,例如——對了,是彩夏吧?昨天在溫室碰到你們之前,她不是看到那邊樓梯有人影嗎?」

「嗯,我跟槍中他們去冒險時看到了,那之前的晚上也聽到了怪聲。」彩夏很嚴肅地回答。

槍中儘管點著頭,還是說:「可是,並沒有清楚看到是什麼人,也有可能是白須賀啊。」

「你說得沒錯,所以我才說只是有那種感覺。」甲斐用手按著太陽穴,偏著頭說,「還有一件事也很奇怪,昨天我們在溫室碰到的場時,她端著的托盤上,有一個茶壺跟兩個杯子。」

「是嗎?可是,這又能看出什麼呢?」

「一般來說,用人不太可能在溫室喝茶,所以,那兩個杯子,其中一個應該是為白須賀準備的,那麼,另外一個呢?」

「也可能是的場小姐陪他喝啊,的場小姐感覺上並不是用人,白須賀先生也尊稱她為醫生。」

槍中嘴巴這麼說,心中一定也懷疑是不是有「另一個人」存在。因為今天傍晚,他也在溫室看到了某個人影;我也跟他提過我在禮拜堂看到人影的事。

「我也這麼覺得。」輕輕梳攏著長發的深月,也開口說,「今天早上我聽到了怪聲。」

「第一次聽你說呢。」槍中皺起眉頭看著深月,「什麼時間?在哪裡?」

「是今天早上的場叫醒我,叫我趕快下樓的時候。在那邊——前面走廊往我們房間那個方向的盡頭,不是有扇門嗎?跟通往大廳那扇門的結構一樣,也是毛玻璃的雙開門。」

她說的那扇門,是通往第一天晚上鳴瀨帶我們上來時的樓梯。

「今天早上那扇門是鎖著的,所以我們所有人都是從大廳那個方向下樓的。可是,就在我正好經過那個門的前面時,聽到門的另一邊有聲音。」

「腳步聲嗎?」槍中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腳步聲怎麼了?」

「那種腳步聲,很像是腳有問題的人在走路,就是很像拐杖撞擊地面的聲音,叩吱叩吱,很堅硬的聲音。」

彩夏前天晚上說在大廳樓梯平台聽到的,也是「某種堅硬的物體撞擊地面的聲音」;今天我在禮拜堂聽到的聲響也是。

「我想那個人應該是正在爬樓梯,那邊的樓梯不是沒有鋪絨毯嗎?所以我隱約可以感覺到,那個腳步聲好像是往上——往三樓去了。」深月的臉顯得好蒼白,細長的眼睛望著天花板,「我們到下面餐廳時,除了井關之外,所有人都到齊了,不是嗎?那麼,我聽到的應該是井關的腳步聲,可是,那時候她應該正忙著為我們準備三明治,而且,她也沒有用拐杖。」

「不錯,很好的推測。」槍中佩服地眯起了眼睛,「唯一可以反駁的是,說不定她只有在爬樓梯時需要拐杖,那時候她正好有事上三樓去,就被你聽到了她的腳步聲。」

「可是,她為我們準備用餐時,還有收拾餐桌時,都看不出來她的腳不好啊。」

「嗯,的確看不出來。」

「還有一件事,」深月接著說,「今天早上男士們跟著的場去溫室時,我不是跟彩夏、蘭三個人留在餐廳嗎?那時候,我……」

「又聽到了腳步聲?」

「不是的,」深月輕搖著頭說,「是鋼琴的聲音,非常小聲,所以,聽不出來是什麼曲子。」

「是從哪裡傳來的?」

「我不太能確定,不過,應該是從上面傳來的吧。」

「可能是在放唱片吧?」

「應該不是,中途還停了幾次。如果是放唱片的話,怎麼會中斷那麼多次。所以,應該是有人在某個房間彈鋼琴。」

「有沒有可能聽錯?」槍中非常慎重。

「我也聽到了啊。」坐在深月旁邊的彩夏說,「聽不出來是什麼曲子,不過,的確是有人在某處彈著鋼琴。」

「看來真的有那麼一個人喔,」名望用手摩擦著尖尖鼻子的下方,把嘴撅成新月形笑著,「深月的觀察向來很敏銳,你最好留意這件事喲,偵探先生。」

槍中把眼鏡往上推,低低「啊」了一聲。

名望故意嚇人般地說:「不是常有『禁閉室瘋子』這種事嗎?」他好像不是開玩笑,嘴角雖泛著笑意,眼神卻顯得很認真,「你們想想,會偷偷摸摸住在這種鄉下,一定有什麼原因。山下那些城鎮村莊,對他們的評語不是也很差嗎?」

「你是說這個家裡有一個腳不好的瘋子,為了避開世人的眼光,所以躲在這種地方?」

「沒錯,說不定這個人就是殺死榊的兇手,模仿殺人這種事,也只有神經不正常的人才做得出來。譬如說,他以前曾經殺過人,那時候正好響起了《雨》這首歌。」

「嗯,就最近流行的異常心理學來看,是很有可能。」這句話聽起來有點不負責任,但是,槍中的表情還是顯得很認真。「看來,只能再去探的場的口風了。」

結果,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了。

我們已經討論過所有「這個霧越邸有第六個人」的可能性,至於這個人是誰,除了名望提出來的意見之外,沒有人有其他意見。「禁閉室瘋子」這一揣測,雖然有點不切實際,但是,在我們目前所處的環境中,還是造成了很大的震撼。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我一樣,眼睛盯著天花板,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跟昨天晚上一樣,大家在9點半左右解散,各自回到房間。

槍中叮嚀大家,睡覺時一定要把房間里的門閂拉上,大家都用力點了點頭。

19

「我做了這個表。」

晚上10點,我依約來到槍中房間,槍中把他用四張報告紙做成的表拿給我看。他在這個表中,把這個家所有人(已經知道的人)的不在場證明,以及可能殺死榊的動機等,做了一個整理。

「做成表后,不在場證明一目了然,可是,動機還是看不出所以然來。我做過各種探討,可是,都不足以構成殺死一個人的動機。」槍中把書桌前的椅子讓給我,自己坐在床邊,低聲說,「我是不是還有什麼疏漏,是不是有什麼隱藏的動機……」

我一邊漠然聽著槍中的話,一邊想著,旁人可能那麼容易了解一個人的殺人動機嗎?可以判斷出這個動機夠充足還是不足嗎?我總覺得,動機這兩個字說起來簡單,可是,畢竟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而是一個人的「心」。這種東西,除了本人之外,沒有人可以看得清楚。

「對了,」我把表還給槍中,提出散落在腦海中的疑問之一,緩緩問他,「你還是那麼在意名字的事嗎?我們在談論白秋的事時,你讓我有這種感覺。」

「啊,嗯,」他接過一覽表,丟在床上,低聲回答說,「是啊,我確實很在意。」

「因為在這個屋子裡發現了跟我們同名的東西,你認為那些東西的暗示,可能以某種形態跟案件扯上關係嗎?」

「好難回答的問題,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會很在意。」

「的場說這個家是會映出來訪者未來的鏡子,對這句話你相信多少?」

「這也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大概是累了,槍中用手指按著兩邊眼瞼,「基本上,我認為自己是個很難逃出近代科學精神的奴隸。以我的立場,應該要否定超科學現象或神秘主義思想。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對我的信仰依託十分懷疑。」他的視線落在我臉上,「你知道Paradigm(典型)這個字吧?」

「嗯,大概知道。」

「『科學家們共同運用的概念圖示,或模式、理論、用具、應用的總體』是科學史家托馬斯·奎恩在《科學革命構造》一書中提倡的概念。不只是自然科學,在社會科學、人文科學上,研究者也都不能脫離當代的代表典範。也有整個框框大轉變的例子,譬如天動說被地動說給取代了,還有從牛頓力學轉為相對性理論,再轉為量子力學:這就稱為ParadigmShift(典型轉移)。

「這個詞不只應用在科學領域中,整個架構也沿用到我們的世界觀、意識、日常生活模式中;這種情形就稱為Meta-Paradigin(轉變典型)。」槍中停頓一下,又把手指按在眼瞼上,「總之,我們常常透過代表這個時代或社會的某種Paradigm來看事物或思考一不對,應該說是被養成了這種習慣,不過這也是難免的事。而從近代以後到現在的Paradigm,就是所謂的近代科學精神——機械論世界觀、要素還原主義。我們會以所謂『正確』的價值為前提,依據『科學性』、『客觀性』、『理論性』、『合理性』……等各種言辭或概念來掌握事物或思考事物。例如歐紀斯特·迪龐、夏洛克·福爾摩斯、厄里拉·古恩等,活躍在古典推理小說中的偵探,都是典型的例子。像『客觀性』這個東西,早就被理論物理學給否決了,可是,並沒有因此動搖了一般人的世界觀、價值觀。」

「『客觀性』被否決了嗎?」

「對,因為海森堡德國物理學家所提出的不確定性原理,而召開了有名的索爾維會議……啊,不要講得太深奧了。總之,就是說觀測時,一定要有身為觀測主體的『我』存在。所以,重要的不是身為客體的存在,而是主體跟客體之間的互動。說得更仔細一點,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根本就是我們自己所體認到的結構。

「這當然關係到粒子這種極小的世界,但是,其他學問領域也都緊跟著這樣的思考方向,驅使Paradigm往同樣的方向前進;例如相互作用論、解釋主義等方向。」

我聽得有點不耐煩了,拿出剛才在沙龍沒有吸的香煙,塞進嘴巴里。

「槍中,回到原來的問題,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個嘛,」他欲言又止,前齒輕輕咬著下唇,眉間刻畫出深深的皺紋,「老實說,我也很迷惘。」

片刻,他接著說:「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是真的,畢竟一切都是從這一點開始,也在這一點結束。」

「好曖昧的說法。」

「所以我說我很迷惘啊。」槍中兩手抵著床鋪,轉轉脖子解除酸痛,「不過,也可以有這樣的極端想法——你知道幸島猴子的故事?」

「猴子?」我頓時啞然,「什麼故事?」

「很有名的故事啊。」槍中瘦削的臉頰,突然浮現出自嘲般的笑意。他說明給我聽:「有人給棲息在宮崎縣幸島的日本猿猴一個沾了沙子的臟馬鈴薯,剛開始,猿猴並不想吃那顆馬鈴薯。這時候,有一隻年輕母猴,想到可以用水把馬鈴薯洗乾淨再吃。就這樣,在猿猴的社會裡產生了『洗馬鈴薯』的新文化。不久后,這個文化擴展到同一個島上的所有猿猴之間。又過了幾年後,當洗馬鈴薯的猿猴達到某個數量時,就產生了一種異常變化。」

「異常變化?」

「嗯,真的是異常變化。為了解說上的方便,把『某個數量』當成一百隻好了。當第一百隻猿猴學會洗馬鈴薯后,不出幾天,住在島上的所有猿猴都開始洗馬鈴薯了。」

「突然嗎?」

「是啊,簡直就像那第一百隻猿猴的出現,是某種臨界點。以『職務實習教育法(Ro1eP1aying)』來說,就是『提升了水準』。而且,從那時候起,隔著海的全國其他地區也自然而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真的嗎?」

「這是萊亞爾·瓦特遜在《生命潮流》中介紹的案例,不過,好像有很多人懷疑他的資料有多少可信度。」

即使是科學白痴的我,也聽過這個作者的名字跟他的著作。

這本書最近十分受矚目,成為所謂「新科學」的點火先驅。

「當相信某件事的人數達到某個數量時,就會有上萬人相信是真的。這一點,從思想、流行等社會現象,就可以很明顯看出來,在自然界也廣泛存在著。瓦特遜假設出一個還不為人知體系『偶發體系』企圖以此現象來做理論性的說明。」

槍中的視線落在我的膝蓋附近,像念咒語般繼續說著:

「還有一個很類似的『形態形成場理論』,是魯帕德·歇爾德雷克的學說。他說同品種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時空的聯繫,會透過『形態形成場』產生同品種同伴的共鳴,不斷反覆出現。從某種品種進化而成的新品種,擁有自己的『形態形成場』。當新品種的數量達到一定數目時,就會促使棲息在遠方的未進化同種,也產生同樣的進化。這樣你懂了嗎?」

「嗯。」

「有趣的是,不只是生物,連物質都會發生這樣的現象。瓦特遜也提到,一個關於甘油結晶化的有名故事。甘油這種物質,在20世紀之前,大家都認為不可能以固體形態存在,沒有一個化學家可以做到結晶化。結果,有一次意外發現在各種條件重疊下自然結晶的甘油,許多化學家就以此為樣本,做到了甘油結晶。就在這期間,發生了異常變化。當某個實驗室的化學家成功將甘油結晶化后,同一個屋子裡的所有甘油就突然都自然結晶了。而且這個現象還在不知不覺中,擴展到世界各地。

「歇爾德雷克解釋說:這時候,『甘油會結晶』的主題,就在甘油這個物質的『形態形成場』中成立了。」

我絲毫插不上嘴,靜靜聽他講述。他看著我的臉,自己也浮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深深嘆了一口氣。

「所以呢,我想做一個假設,就是『某種舊房子擁有預言的能力』;或是如的場所說的『會映出來訪者的心』——這樣的主題,說不定已開始在這個封閉場所之外的世界各地成立。你認為呢,鈴藤?」

20

我點上嘴角的香煙,默默望著窗戶,直到香煙緩緩燒到煙屁股。窗外的百葉窗帘是開著的,在掩蓋玻璃的漆黑中,隱約可以看到斷斷續續飄落的白色物體。看起來很像有人從屋外窺伺著這個房間,讓我用力眨了好幾次眼睛。

槍中坐在床沿,拿起剛才的不在場證明及動機一覽表,一手扶著眼鏡鏡框,盯著一覽表看。他時而嘆息,時而低聲念念有詞,但是,已經不再對我說什麼了,我也沒有話對他說。

頭像麻痹了般沉重,所以,也不可能再去思考槍中之前說的話。思緒在腦中空轉著,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去思考;也搞不清楚槍中剛才說的話到底有什麼含意。

風突然增強,玻璃窗抖動了好一陣子。微微打盹的我,被這樣的聲響驚醒,又把視線拉回到槍中臉上。

「那件事你問過蘆野了嗎?」我問。

槍中沉重地點點頭,說:「她還是不告訴我她覺得『另一個人』是誰,不過,聽她的語氣,應該是劇團里的人,而且那個人也一起來到了這裡。」

「果然是。」

「那麼,除去你和我,這個某人應該是其他三個人中的一個,也就是名望、甲斐或彩夏。」

「槍中,你認為是誰呢?」

「我覺得他們都有可能,也可能不是,例如,」槍中的視線又落在一覽表上,「名望表面上看起來跟榊和蘭都不合,對蘭的態度尤其尖酸刻薄,可是,他這個人說話向來很難確定有多少真實性,也可能全是演出來的。甲斐看起來老實,不像是會嗑藥的人,可是,實際上如何就不得而知了,說不定他根本無法拒絕榊這麼強勢的人。彩夏也是一樣,她跟蘭的關係不好,可是,有榊居中協調,情況可能又不一樣了,你認為呢?」

「很難說。」

「或者,還有一種可能性。」

「什麼?」

「就是深月,她本身其實跟事件有關,故意說出這種好像跟自己毫無關係的謊言。」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你可以確定絕對不可能嗎?」

我無言以對,此時,我深刻感覺到,我完全違反了象徵「偵探」這句話的行為。槍中說得沒錯,對我而言,深月是非常特別的一個人,可是,我並不能因此就在這個事件上給予她特別待遇。我不由得大嘆一口氣,偷窺槍中的臉。他把一覽表放在膝蓋上,手抵著下顎,用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沉思著。

我又把視線轉向漆黑的窗戶,發獃了好一陣子。

「喂,槍中,」進他房間后,我第三次提出相同的問題,「關於這個房子你剛才說了一堆,可是,你的結論到底是什麼?」

其實,這也是對我自己的一個疑問。槍中沉默不語,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用手抵著下顎,緩緩地搖著頭;好像是在告訴我,他也不知道。

「如果在溫室看到的嘉德麗蘭的樣子,真的是在暗示著某種未來,那麼,不就代表蘭也會跟榊一樣死掉嗎?」

「也許吧。」槍中喃喃回應,從床上站了起來,背向我緩緩走向落地窗,「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我也只能相信了。」

「你對那個龜裂有什麼看法?」我提出突然浮現腦海的疑問。

槍中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不解地問:

「龜裂?」

「就是溫室的天花板啊,昨天在我們眼前裂開的那個十字型裂痕。」

「啊。」

「如果那個『龜裂』也是這個房子『動起來』的結果,那麼究竟代表著什麼意義呢?」

「嗯,說得也是,目前就只有那個意義不明。」槍中又轉向落地窗,喃喃說著,「十字型的龜裂,到底代表什麼呢?」

沒多久后,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間;時間大約是凌晨12點多。

我記得走出槍中房間時,還特地看著自己的手錶確認過。

被不知何時會停——講不定就這樣持續到世界末日——的暴風雪包圍的霧越邸之夜,越來越深了。

(我不知道中文論壇手打小組天涯凝望手打)

中場休息一

遠處傳來風的聲音。

我坐在相野候車室里的冰冷板凳上,回憶過去。帶來冬天訊息的白雪,在密度越來越高的窗外黑暗中,亮晃晃地飛舞著。那首歌的旋律,繼續在我耳邊繚繞著。

四年前11月17日的那個晚上,在那棟屋子的那個房間里,我跟槍中秋清兩個人的對話,字字句句都在我腦海中蘇醒過來。於是,我又想起槍中給我看的不在場證明及動機一覽表,不勝唏噓地嘆了一口氣。

現在回想起來,那張表中其實隱藏著重大含意;可能是一種巧合或暗號,也可能是一種暗示或預言。可是,當時的我怎麼會看得出來呢。

總之,究竟是誰殺了榊?我們必須知道這個答案,尤其是被賦予偵探任務的槍中,更是比任何人都想知道這個答案。

跟我談完后的第三天,他以明快且具理論性的推理,在大那晚我從他房間離不斷理還亂的疑問。回到自己房間后,我馬上服下忍冬醫生給我的安眠藥,上床睡覺了。

醫生說得沒錯,那種葯非常有效,不到十分鐘我就被拖進了迷迷糊糊的深眠沼澤,貪婪地浸淫在不足的睡眠中。

但是,我還記得在我沉睡之前的朦朧意識中,有某種不明形態的不祥預感,瞬間快速膨脹爆炸開來。我全身顫抖,滑落在通往無法回頭的睡眠斜坡,發出像病人般的夢囈,喃喃吟唱著北原白秋那首《雨》的第二段歌詞。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霧越邸殺人事件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偵探推理 霧越邸殺人事件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幕 雨的模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