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者

殺人者

大年初二,我和妻都沒有想到會鬧成這個樣子的。

就因為是大年初二,大部份的餐館、飯店都未開市,妻又決定借過年的大好理由:「停火一周」,也就是說一個禮拜之內,決不下廚,我們也因此才會進入這家印尼餐廳。

這叫鬼使神差,有禍躲不過。

許是因為這家餐廳座落在遊客鬧區,越是遇上大節日,越是多客人光顧,所以照常營業。

陪妻走了幾條街,看燈飾。逛商店,原以為只是累了,肚子咕咕直叫,才發現也餓了。

飢餓這件事情是感覺不得的,一旦感覺到了,更餓得造反,再想現在是大好新年,怎能忍飢受疲,一想更迫不及待,便要馬上叫菜,結果,叫了幾次,都叫不到人。這家餐廳當旺,幾乎爆滿,卻可能是因為過年之故,只有兩、三個女侍應,偏又不做事,翹著鼻子來來去去,實行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四大皆空,不聞不問,她是空自神遊,任憑客人空自焦急!

誰叫你自己跑進來!

我心裏暗呼,倒霉啊!但為民生問題,只好硬著頭皮,手舞足蹈,來吸引女侍應的注目與垂顧。

有一個樣子長得還算俏麗的女侍應,正忙著作冷艷狀,明明是看到了,卻以極不自然的姿勢把頭拗了過去,硬看向街外。這家餐廳座落三樓,這時客人正多,應接尚且不暇的女侍應生居然有餘裕閑情觀賞街景,也算是一樁妙事。

但我當時的脾氣,可不妙得很!

因為我已餓得發火,看見她,更光火。

妻看我情形不妙,忙自告奮勇,招手叫人,終於叫來了位女侍應,真要比叫消防車還令人焦急。

我把要叫的幾道菜說了,那女侍應說:「what?」

我一怔,妻微笑着用手指示,我一看才知,原來是個不知是泰籍還是菲籍的女侍應。

要知道叫這類食品已經夠難把握,有時你以為只叫一碟,結果來了一整盤!有時候以為是小菜,端上的卻是咖喱,拗口難讀,結果卻來了位外籍女侍應,還不知要用那一國的語言來叫菜,真是飯未進口,先吃了一肚子的火!

不過,我總不能因她是非我族類,就要藉故找碴,只好咬牙切齒的用英文叫菜,叫了客福建蝦面、銀芽鹹魚、咖喱魚頭、馬來風光、阿三雞之類的食品,外籍女侍應唯唯諾諾,但每聽一次,即要側着頭用重重的鼻音問一聲:「嗯?」彷彿要表演她的磁性語音,可媲美白光和徐小鳳一般。我重複一遍,她便在小簿子上塗塗寫寫,倒像是在替我畫素描一樣。

這家餐廳的服務態度,我算是領教了。

她施施然走後,我跟妻說:「現在上餐館吃飯,穿得較好才行。」

妻說:」我們穿得不夠光鮮嗎?我倒不覺得,」

我只好說:「如果小費少給一些,你看她們的嘴臉。

妻依然不動如山,任我挑撥離間,她就是不怒不慍。

「那不就多給一些羅!」

我聳聳肩:「你真好脾氣,我服了!」

妻笑說:「本來就是過年嘛,何必讓人給氣著,自討不吉利!」

我說:「說的也是。」

且不管是與不是,我已忍無可忍,三番兩次的催促,飯菜還是遲遲未到,連比我們還遲來的人叫的菜也上了桌,我們還是餓著肚皮看人吃得津津有味。

結果,第一道菜肴是來了,是炒羊脯。

我大吃一驚,自問平生最怕吃油膩的東西,怎會叫這道硬點子?忙說:「你拿錯了。」

女侍應猶疑都不猶疑那麼一下,就說:「沒錯。」

我抬頭一看,原來便是那個自以為是千嬌百媚的女侍應,她說話的時候,依然眼梢都不看你一下,彷彿人在天外,她說在跟前。我只好道,「我沒叫這道菜,你查查單子,我們沒叫。我們怎會叫這種菜呢?」末一句是我對妻說的,有點表現幽默的意思。

沒料我們還未發作,她倒先行發作了起來。

「不可能,明明菜單上寫着,我不會拿錯!」

「你不會拿錯?」我氣了。「總會寫錯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不是罵你呀。」我可火了,老子來吃飯給錢,難道還要受你小姐的氣?「你先查了菜單再駁嘴好不好!」

那外籍女侍應嚇得縮在一旁,由於我們都說得非常大聲,這十來個座位上的客人都為之錯愕。有些人驚異,有些人皺眉,有些人正竊竊細語,有些人卻幸災樂禍,一副期待好戲上場的樣子。我知道已勢成騎虎,如矢在駕上,不得不發,事實上,我的餓火與怒火交織,對她這種死臉死氣的女人,就差缺了慾火!

偏生在這緊要關頭,她還把臉一寒,像老闆給員工臉色瞧一般,一扭一扭的說:「全都不關我的事。你叫的你自己吃。」這最後一句,很有點像幼稚園教師在告誡剛撒了尿的小孩子的話。

到這地步,真是不發作才是見鬼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才是什麼意思?」

「你們自己寫錯單子,卻不去追究,盡說不知道不關事,我們是花錢吃飯的客人,你反而來找我們發脾氣?」

我希望她不要再駁下去;再駁下去,我真會忍不住一巴掌摑去。

我也希望這兒的老闆或老闆娘會及時出來,制止這場無謂的紛爭,只要有人來打個圓場,那我就可以趁此下台

可是沒有。

妻是擔心,大部分客人都在看戲,連廚房的雜役也出來看熱鬧,其中正有人幸災樂禍,看他的眼神發亮,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此妹也決非易惹。

這在在都使我不能不跟她「鬥爭」下去,便何況她居然說:「有幾個臭錢好威風么?不做你生意總可以吧。」

我站起來喝道:「你以為你是誰?你是不是老闆?」其實在我心裏,倒希望老闆能快快出來調停,俗語所謂:好男不與女斗,跟這種無知少女頂嘴下去,自己都覺得有失身分。

「你叫什麼老闆,」她說。「你叫老闆來我也不怕你,我不做你的生意!」

這回妻子可擺不住我了。我的牛脾氣在學校里早已聞名,小學時即跟老師吵上校長室,中學時變成了校際辯論大隊隊長,大學時成了啦啦隊隊長,怎能在眾目睽睽下折在一個「靚妹仔」手裏?「你說什麼?你上錯了菜,還不道歉!死八婆!」

我後面這一句是源自一時火起。我這句一出,立即就要起身「買單」,本待罵了就走,妻只好也跟着起來。那女侍應初見我站起身子,以為要打她,後來才知道我們去結帳,一方面見店裏人多,有恃無恐;一方面也許以為我們正在退縮,更要「乘勝」追擊,報「仇」雪「恨」。插腰罵道:「你憑什麼罵我?你這個衰人!」

我一面結帳,一面回了一句:「衰女!」那結帳的女人正目瞪口呆,初以為我們找她「算帳」,後來才知我們要「結帳」,低聲說:「你們還未吃,就不必了吧。」可是我知道我們決不能輸這口氣,否則給人誤會付不起錢,不是理虧了?所以堅持付帳。

現在這場爭吵已進入謾罵和人身攻擊,再這樣待下去,可越來越不堪入耳,且有失面子,若要罵這種市井粗言,我可不行,只想速結速走,不料那女人越要快越慌亂,而我又不能催個氣急敗壞,只好嘿聲笑道:「請你們的老闆出來,我要問問他請的人是怎麼做生意的!」

那女人慌慌張張說:「沒用啊!老闆和老闆娘都到泰國去了,這幾天不會回來。」

我心喊糟了!難怪那女侍應敢那麼猖狂、跋扈,那麼百無禁忌,那麼目中無人。女人這麼一提,倒把女侍應的攻勢全逼了出來。「你叫我衰女!你有我這樣的女兒?我看你沒有後代!」

這一句話像是迎面一棍子,擊在我的腦門上。天殺的!在大年初二,竟跟這一句飛來橫話硬碰!

我轉身吼道:「我X你的!」

這句粗話一說,不但全場震住,對手失措,連妻也愕住了。

臉已扯開了,我脹紅著臉伸指罵道:「你給我小心點!」我見她氣得白了臉,唇一張必定又要說出不堪入耳的話來,所以一疊聲先恐嚇了過去。「你這臭婆娘!你知不知道你說的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一臉的不屑和不怕:「你想要怎樣?」

我最氣她的不屑與不怕,因為這嚴重地威脅到我的處境。「你晚上幾點下班?」這是標準的無賴劣行,而且帶着盡一切可能的獰笑。

她冷笑道:「關你什麼事?」

「問一問而已。」我故意聳聳肩,作流氓狀,偏偏今天穿得西裝筆挺,太不爭氣。「你等著吧!」

她仍嘴硬:「我才不怕,你儘管來吧?」但臉上已閃過一絲顧忌之色。

我趁波浪稍平,連錢也不要找了,拉着妻子返身就走,一副揚長而去的樣子,後面還傳來她和幾個店員大聲數落我的聲音,我一路裝沒聽到,但氣得發抖。

走了一段路,到了電梯口,妻忽然說:「你的公事包!」

我大吃一驚:公事包還留在桌子上!那不行!裏面有很多重要的物件,而且,還有決不應該落於仇敵之手的資料!

我別無選擇的餘地,只好叫妻站在一旁,妻擔心的說:「你……」

我強作鎮定的說:「你放心!一個小婆娘我還怕了不成。暗裏長吸一口氣,一福勇者無懼的樣子,夾一陣急風闖回那餐廳。

那餐廳的人正議論紛紛,一見我旋即回來,以為我要找碴,大家都相顧失色。那女侍應也退到近廚房處,用一對有深仇大恨的眼睛盯着我。

我挺著胸膛,抵受那些有的鄙夷、有的同情,甚至有的驚喜。有的畏懼的眼神,一面用粗話破口大罵,以壯聲色。

我一面繞到原來坐的椅子,取回公事包。還好,公事包還安然無恙。

店裏的客人終於明白了我的意圖,而那女侍應更快的就看破我的意圖,所以她也用惡毒的語言,像冰刃冷箭一般的刺戳我,直至我行出店門,還聽到她罵:「有本領就不要走!懦夫!」

「我會找你的,你等著瞧!」我邊走邊說,一一副逆我者死的樣子。

「放馬過來啊,我等著!」我還聽到她這樣說。

在電梯角會合了妻,倆人討了一鼻子沒趣。幸虧妻已是我的太太,要不然,她目睹我這等舉止,一定對我的印象大打折扣。大年初二,遇上這樣子的事,自然是忿忿不平,我磨拳擦掌說要報仇,但過了一段日子,跟許多人的一時忿怒一樣,覺得犯不着和這等女人一般見識,只是設法把這件倒霉事從記憶中淡忘,來使自己活得更愉快些。

自己更盡量避免去那餐廳或附近,就算我不要報復,也不想被人報復。

一周后,我被「請」到了警察局,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問話。

原因很簡單。

那女侍應原來名叫王鵬鳴。她死了,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人姦殺。而屍首旁有我一張名片。

如果我不是在她斃命的當晚,有明顯而無可置疑的不在場證明,恐怕我這一進警署,就要「一進衙門深似海」了。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好受,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調查,各種懷疑的眼光,不信任的語氣,而且,我也成了同事朋友的話題和笑柄。

王鵬鳴死了也罷,偏偏她是被人姦殺致死的,這罪名任何一個男子漢都擔當不起。

那在大年初二的一場罵戰後,她和我結果都不好:她死了,我卻在活受罪!

兇手一日沒有抓到,我就一日不能抬起頭來做人。她死了,我反而可能是最巴望能替她找出兇手的人。良心話,一時的衝突在所難免,我可不想她死,更不希望她死得如此之慘。

人世間這種關係,想來也真荒謬,我覺得多要好好把這件事的始末從頭想一想。

我曾與王鵬鳴發生衝突,甚至警告她下班小心,而後她真的被人姦殺,就算我有不在場的證據,但任何人都會懷疑是我指使人去干這種下流事的。

想到警員譏諷的語言、輕蔑的眼光,真是心喪欲死。

不過,在王鵬鳴屍首旁的名片,雖然是我的,但卻為我洗脫了不少嫌疑。因為作案的人斷無理由這般「此地無銀三百兩」,如此粗心大意,這反而是擺明了有人存心陷害。

是誰會這樣做呢?

首先,我並沒有(當然沒有)把名片交給王鵬鳴。

知道我和王鵬鳴發生齦齲的親戚朋友,或認識我的人,除了妻子之外,誰都不在當場。

妻跟我箱蝶情深,她毫無可能會這樣做,而且,我的不在場,她是有力證人之一。

唯一的可能,便是我曾把公事包遺漏在現場,而裏面正有我的名片,有人拿了一丐長,本來就計劃要殺害王鵬鳴,正好可以趁此嫁禍給我。

也就是說,兇手極可能在我跟王鵬鳴吵架的當日,同時也在現場。

但誰會幹這種事呢?

任何人都有可能,包括王鵬鳴的同事、那外籍女侍應生、那收銀的婦人……

「解鈴還需系鈴人」,我決定回到那家餐廳去看看;當然,我不能也不方便自己過去,便請妻過去裝作吃東西,暗地裏留意一下。

我送妻到餐廳門口附近,忽然,眼中掠過一個人影,心中想起幾個字:

幸災樂禍。

那天,我跟王鵬鳴爭吵的時候,便閃過這樣子的臉容。

也就是說,那時候爭吵才剛剛開始,這人已預料得到事態會越來越嚴重,他等著好戲上場,是故掩飾不了一臉興奮的表情。

他既不排解,也不作聲。

他只是觀望。

為什麼他可以如此肯定王鵬鳴會跟我繼續罵下去呢?

因為他是王鵬鳴的同事,他了解王鵬鳴的個性,行小題大作,一發不可收拾。

這個廚房的雜役,約莫二十一、二歲,剛好在這開廚房的門,端菜走了出來,遞給那個外籍女侍應生。

此刻,她們的服務是無微不至、誠惶誠恐的,敢情受了這一次兇殺案的影響,大加改善。

我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我在一旁透過玻璃牆窺視,發現那穿白衫鑲藍穿的廚房雜役,也在送遞菜飯的櫥窗里,不住的留意妻。

妻在餐廳里坐了半個鐘頭,除了給那外籍女侍應酬出來,指指點點之外,也沒有什麼成績,她只好結帳出來。

卻看見我鐵青著臉色,以為又有什麼人惹怒了我,便問:「怎麼了?」

我只猛吸著煙。

俟餐廳打烊的時候,餐廳里的員工全換了平常的衣服,關上鐵閘,各自回去,我盯住那名廚房雜役,穿過馬路。

過幾條街弄。到了比較幽靜的巷裏,我突然追近他,離開他背後五、六尺之遙,陡然站住,他也有所警覺,回過身來。

我大聲道:「是你!」

他嚇了一大跳:「你說什麼?你是誰?」

我冷笑道:「你還不承認?」

他兇巴巴地道:「承認什麼?」

我單刀直入:「你殺了王鵬鳴!」

他嚇了一大跳,左右四顧,叱道:「你才是兇手!」

「你有什麼證據說是我殺的?」

「你又有什麼證據!」

「有!」我把公事包一揚,道:「你偷了我公事包里的名片!」

「我偷你的名片幹啥?」他比我還凶,活似要走過來把我扼死。

我壯著膽。「我的皮包放在櫃枱上,就靠你們廚房最近,不是你拿?是誰拿?」

他吼道:「胡說!你的公事包明明擺在桌上,誰拿你的!」

我也怪叫起來:「你偷了我一張名片,發現我是伊士曼公司的老闆,你有意要勒索我……」

他馬上切斷了我的話。「少裝了!什麼伊士曼公司,誰不知道你只是個雜誌社的美術編輯,誰有胃口勒索你。」

談到這裏,他已感覺到不對勁,所以臉孔扭曲,沖了丈來,想把我壓倒。我死纏着他,皮包里的錄音機掉了下櫃,跌在地上。

於是,我們的扭打又成了錄音機爭奪戰。

幸好,警察很快的就過來解圍,否則,我決不是年輕而孔武有力的他之敵。

警察當然是妻叫來的。

我在冷巷裏準備行動的時候,已經囑妻去把警察叫來。

我只是要在警察來之前套出他幾句話。

包括他無意間承認了那天確實知道我的公事包放在何處,以及知道我的身分職銜。

我當然不認識他,而且從來沒給過他名片,他的反應使他跌入了羅網,也使我沉冤得雪。

在被押走的時候,他曾狠狠地跟我說:「你知道嗎?她也侮辱過我,比辱你還甚!」

在夜風裏,這句話使我更不寒而慄。

我終於明白了那幸災樂禍的神情,以及確實可以預料會有爭執發生的神色,她辱過他什麼,我不知道,但作為客人的我,尚且被她罵得如此不堪,身為雜役而可能性好漁色的他,更不可想像。語言傷人,一向比利刃還深。

我在踱上警車之前,妻及時的為我添上一襲暖暖的川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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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殺(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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