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家仇國恨

第十七章 家仇國恨

明將軍口氣忽轉:「叛軍主力是由烏槎國士兵與滇、貴等地十七異族戰士混編而成,烏槎國蒲吾王子掛帥,擒天堡與媚雲教眾則由龍判官與陸文定單獨指揮,丁先生並未在軍中任職。但根據我方情報,他卻被泰親王拜為幕後軍師,有調動全軍的權力。此人一手促成了泰親王、烏槎國、擒天堡、媚雲教幾方勢力的聯盟,能力超卓,我必須對他有所了解。但關於他的所有信息僅限於表面,我聽天行說過與你在涪陵城相遇的經過,既然你曾與丁先生有過密切的接觸,所以我想聽聽你對他的看法。」

許驚弦聽明將軍並未追究自己的身份,稍稍鬆了口氣,畢竟鶴髮早已不問江湖之事,未必與明將軍有聯繫,無需疑神疑鬼。他略一沉思,回答道:「丁先生雙目雖盲,卻有『神算』之稱,心思縝密,城府極深,有雄辯之口才,擅長把握對手的心理,乃是為不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據屬下觀察,此人雖來歷不明,但應是身懷武技。內力屬陰柔一派……」

明將軍目光閃動:「我最想知道的是:丁先生容易博得他人的信任嗎?」

「不!與此人打交道,總有一種被其玩弄於股掌間的感覺。他雖目盲,但做事極有目的性,他說出的每句話都似乎經過仔細斟酌,毫無破綻,讓人難以把握其真正意圖,必須小心提防,否則極有可能踏入陷阱之中。他會讓人害怕、懷疑、驚懼……卻很難對他產生一絲信任。」如果是談及他人,許驚弦或許不會對明將軍說得如此詳盡,但對於丁先生,他卻寧可將自己的疑慮全盤托出,希望藉助明將軍的智慧認清這個神秘人物。

明將軍沉吟:「如此一個人,竟能得到各方勢力的一致認同,倒真是奇了。」

許驚弦微微一怔,他倒是從未想過這一點。按理說誰也不放心與丁先生這樣一個瞎子合作,可是他卻偏偏促成了幾大勢力的聯盟。泰親王與烏槎國暫且不論,媚雲教與擒天堡結怨多年,又豈能被他輕易說動?

明將軍轉過身盯着許驚弦,緩緩道:「因為他無法得到你的信任,所以你才不願意與他合作么?」

許驚弦謹慎道:「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屬下懂得什麼是國家大義,所以不願助紂為虐。」

「吳少俠深明大義,令我欣慰。」明將軍微微一笑,似乎對許驚弦的回答頗為滿意,再度發問:「你對刺明計劃知道多少?」

「屬下曾聽丁先生提及刺明計劃,顧名思義應該是針對將軍的的刺殺行動,但對於其具體內容,卻知之不詳。」

「龍判官曾對天行說他會暗中策應我,你以為如何?」

「屬下與龍判官只見了一面,難以判斷。」

「依我看,這只是丁先生的疑兵之計,那時叛軍尚未準備充足,並不希望朝廷即刻發兵。」明將軍輕嘆道,「事實上泰親王掩飾得極好,叛軍起兵之前不露絲毫端倪,朝中對於出戰一事極為猶豫,主戰派與主和派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但我已無法再等,因為一旦到了梅雨季節,氣候炎熱潮濕,而我軍士兵多是北方人,不服水土,戰鬥力必然大減。所以我才執意上疏請奏,力主出兵,卻因此惹來政敵之忌……」

許驚弦終於明白為何朝中會派來馬文紹做副帥牽制三軍,那是因為當今皇帝最忌憚的人不是泰親王,而是掌握著天下兵馬大權的明將軍。

明將軍續道:「泰親王預謀已久,朝廷大軍才過了黃河,滇、貴數城一齊反叛,局勢已不可收拾。但對於叛軍來說,正面交鋒並非上策,而是要充分利用南疆複雜的地勢展開消耗戰。他們堅守長江只是為了拖住我軍前進的步伐,一旦到了雨季,南疆沼澤密佈,山瘴瀰漫,更有許多毒蟲猛獸出沒,那裏才是叛軍抗擊我軍的主要戰場。」

聽了明將軍這一番分析,許驚弦茅塞頓開。兩軍交戰絕不僅限於排兵佈陣,對於氣候、地形的利用也往往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但丁先生千算萬算,也無法料到我軍能夠用截流之計迅速衝破長江防線。既然贏得時間,當可揮師南下,一鼓作氣蕩平反賊。」

明將軍輕輕搖頭:「將帥無謀,徒累三軍。在一些事情還沒有想清楚之前,我還不能輕率作出決定。」他話鋒一轉,「聽說你為了替楚天涯傳話,與擒天堡旳葉鶯姑娘去了一趟焰天涯。對於封冰和君東臨你有何看法?」

許驚弦一驚,明將軍知道他與葉鶯同去焰天涯之事不足為奇,但替楚天涯傳話之事只有龍判官、丁先生以及焰天涯有限的幾人知曉,他又從何得知?如此看來,焰天涯中必定也有將將軍府的卧底,自己的回答必須慎之又慎。

剎那間,許驚弦決定除了自己的身份與丁先生吩咐的機密任務外,其餘事情都不作隱瞞,連遇見花濺淚之事亦如實相告。

當聽到君東臨在傲骨堂外提及當年北城王謀反,泰親王落井下石,封冰對泰親王的仇恨頗深時,明將軍眼中閃過一道精芒,似是想到了什麼。

聽許驚弦講完,明將軍正容道:「當年魏公子雖與我為敵,但我亦向來敬重他的為人,奈何彼此政見不同,終導致勢成水火,對於他的死亦懷着一份歉疚。所以這些年焰天涯雖執意與將軍府為敵,我卻始終沒有對其下手。而封冰此次保持中立,收留難民的態度,倒頗有魏公子之遺風;至於君東臨,公子之盾名不虛傳,只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兩人正說着話,忽見城東一處大宅燃起大火。明將軍高聲喚來守衛派去打探。過了一會兒,守衛回報:「城東呂鄉紳攜全家老幼離城而去,臨走前放火燒去自家宅院,無人員傷亡,孟將軍已派人去捉拿。」

明將軍低低嘆了一聲:「傳孟將軍回來,放他們走吧。另外好生安撫城中居民,盡量杜絕類似事情的發生。」守衛領令退下。

許驚弦不解:「那呂鄉紳有通敵之嫌疑,為何放他逃走?」

「人各有志,何須勉強?強硬的手段並不能解決問題,必須要採取適當的懷柔之策。」明將軍沉聲道,「自古南疆難平,那是因為當地百姓極重地域觀念。尤其對於那些異族來說,不尊王化,只知侍奉各自的首領。他們並不認為泰親王謀反是大逆不道之事,反倒會把朝廷大軍當作入侵者。」

明將軍的語氣中有一種深深的憂慮:「長江並不僅僅是一道防線,一道屏障,還有着非常重要的意義。未過長江之前,兩軍士兵只是替他們的君王賣命;而一旦我軍跨過長江,就已進至敵軍將士的鄉土。從今以後,每一位敵軍士兵都將懷着保家衛國的信念與我們戰鬥,都將是為了自己的父母、妻兒去拚死一戰的勇士,他們將會釋放出最可怕的力量………」

許驚弦忍不住道:「其實對於南疆百姓來說這並不是一場非打不可的戰爭。只要能殺了泰親王,敵人的聯盟自然瓦解,烏槎的兵馬也只能退回本國,否則他們就成了入侵者。」

明將軍一笑:「我與泰親王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根本不在前線督戰,將一切指揮權都交給了蒲吾王子與丁先生,自己則龜縮於後方。」

「或許可以派人去行刺。」

「你可聽說過木邦城?」

許驚弦一怔,記得曾在清水小鎮中聽田老漢說起這個名字,鎮上一些年輕人被來歷不明的神秘人物招去那裏做工。不知明將軍為何會突然提起?

明將軍道:「木邦城位於南疆謾勒山,那裏是烏槎國與我國接壤之處。據我軍探報,早在半年前烏槎國就派人在木邦城附近的深山中修建一座秘密城堡,名為熒惑城。泰親王與其殘部就藏於此地,那裏四面環山,遍佈沼澤密林,極難行軍,我曾派出數名高手潛入熒惑城,卻皆是有去無回。熒惑城必是防衛森嚴,要想剌殺泰親王又談何容易?」

許驚弦此時方知究竟,想不到泰親王如此惜命,此去木邦城路途遙遠,派遣高手行剌實難奏效,只有先擊退烏槎國大軍,再作理論。他知道「熒惑」乃是古人對火星的叫法,泰親王以此為城堡命名,不知是否另有深意?

忽見前方城樓上兩人一路說笑着並肩行來,正是憑天行與挑千仇。許驚弦大奇,自己在晚宴上未遇見憑天行,還以為他另有任務,想不到竟是與挑千仇在一起。不知憑天行說了句什麼,只見挑千仇掩唇而笑,迥然不同於平常的高傲矜嚴之態,雖然裝束依舊,但那份神秘的感覺已是蕩然無存。

明將軍促狹一笑,低聲道:「我們快躲開吧,莫要被他們撞見了。」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一對情侶啊,嘻嘻。」怪不得以往聽憑天行說起挑千仇時,總覺得他神情有些不自然,竟是這緣故。

不知為何,就在這一刻旳恍惚中,首先湧上他心頭的不是對憑天行與挑千仇的祝福,而是突然想起了那個凶神惡煞般罵自己「臭小子」的女孩。

明將軍微笑:「此次出征,如果能平安回到京師,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主持他兩人的婚禮……」那一霎,許驚弦甚至忘記了對明將軍的仇恨,覺得面前之人只是一位慈祥的老者,而不再是一個統率三軍的大將軍。

但是,明將軍的話,卻讓他有極為不祥的預感。

當晚,許驚弦在床上徹夜難眠。許漠洋與林青是對他性格影響最大的兩個人。在義父的耳濡目染下,他學會了一諾千金、以誠待人;而林青則讓他懂得了應該怎樣去做一個堅持原則、有擔當的男子漢。既然他已經答應了丁先生參與刺明計劃,就必須完成任務,但是在軍營里的生活卻讓他漸漸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損大義,兩種道德在他心裏來回衝突著,無法得到平衡。

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丁先生派自己卧底的真正意圖,但只要替他盜取那件「關鍵物品」,就已算完成自己的承諾,等到平定南疆后,再憑自己的力量伺機找明將軍報仇。如此,才不枉義父與林靑對自己的一番教誨。

—旦下了這個決心,許驚弦頓覺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輕鬆了許多,這些日子以來的擔憂一掃而空。他不喜歡卧底的身份,寧可拔劍直面強大的敵人,也不願笑裏藏刀、暗箭傷人。

朝廷大軍攻下宜賓后,下一個目標是烏蒙府。叛軍亦知一旦烏蒙府陷落,若明將軍揮師南下直取昆明,滇貴兩省二十七城則盡在朝廷控制之中,局勢將會極其不利,故蒲吾王子派出大將溫勃古率兩萬烏槎國士兵駐守烏蒙府,嚴令只許固守,不得交戰。

明將軍數度派兵搦戰,溫勃古卻只是穩守不出。烏蒙府雖沒有高厚的城牆,但依山靠水,易守難攻,若是強行攻城,損失必巨,所以明將軍只是率大軍遠遠設下營寨,尋機誘敵出城。這一日明將軍召集眾將,在中軍大帳商議破敵之策。有人獻計道:「烏蒙守軍兵糧充足,裝備精良,強攻一時難以奏效,何不繞道而過,奇襲昆明?」

有人反對道:「昆明乃是重鎮,駐守敵軍足有三四萬之眾,一旦不能迅速攻下,再被烏蒙府守軍從后夾擊,我軍腹背受敵,必將陷入混亂,須得慎重。」眾將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明將軍眼睛一亮:「如果要派兵突襲昆明,有幾條道路?」

「共有三條通路。除了直達昆明時官道外,還可沿着牛欄江經彝川、莫古、板明直抵昆明車面,或可走功山、湯定、安豐一線至昆明北面。前者道路平坦,但須繞行橫渡數條河流,頗費時日,預計三日方可至昆明;後者多走山嶺,但距離要近得多,預計急行軍一日一夜即可。還請將軍定奪。」

明將軍不置可否,攤開地圖研究了一會,忽道:「如果蒲吾王子想要伏擊我軍,最好的地點在哪裏?」

「如走官道,會澤一帶最為危險;如走水路,莫古鎮的會陽灣將是敵軍的最佳埋伏地點;如走山路,安豐府北十里的千丈峽地勢險要,峽深且長,一旦中伏,恐難全身而退。」

明將軍沉吟道:「這幾日可有大霧么?」

「末將已查問過當地有經驗的農夫,預計未來四五天內皆有大霧。」

明將軍頷首:「好!那就在這四五天之中,兵發昆明。」

眾將皆摩拳擦掌,紛紛請戰。明將軍卻是淡然一笑:「我軍遠道而來,對於地形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及敵人,諸位覺得我們中埋伏的機會有幾成?」

「敵人只有提前預判到我軍的路線,才有可能在相應的地點設下埋伏。只要我軍行動隱蔽而迅速,再憑藉着大霧的掩護,完全可以在敵軍設伏之前通過險地。雖然有些冒險,但險中方可求勝,值得一試。」

明將軍語出驚人:「要想讓敵人上鈎,我們必須要中伏。」眾將愕然相顧,不知明將軍何出此言。唯有挑千仇緩緩道:「敵軍不會硬撼我軍主力,派出五千人就已足夠。」

明將軍望向她:「如果我軍三路齊進,敵人最有可能在哪一路設伏?」有幾位將官已暗暗皺起了眉頭,兩軍軍力本就相差不遠,如果分兵而進,若是被敵人全力出擊其中一路,恐遭敗績。但瞧著明將軍那胸有成竹的模樣,無人敢當面提出異議。

挑千仇不動聲色:「那要看哪一路打着將軍的帥旗?」

明將軍大笑:「我當然不會那麼蠢,三路兵馬皆會打上我的旗號。」挑千仇沉思良久,得出結論:「烏槎國士兵大多身材矮小,靈活異常,慣于山地作戰,應該會選擇千丈峽。」

「千仇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明將軍撫掌,「那就讓叛軍先蠃一場吧。」

兩日後的凌晨,溫勃古得到通報,圍在烏蒙城外的朝廷大軍正在撤退。溫勃古半信半疑,登上城樓觀望,果然見城外大軍多已撤走,只留下空空的營帳。透過矇矓的晨霧,隱約可見大軍兵分三路,皆打着明將軍的旗號,朝着昆明的方向而去。

「將軍,我們是否應該回援昆明?」

「這是明將軍的誘敵之計,沒有我的號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立刻放出飛鴿,給蒲吾王子傳信。」

第二日晨,蒲吾王子率領三萬烏槎士兵埋伏在千丈峽崖頂,靜靜等待着遠遠行來的五千大軍走入峽谷之中,當明將軍的帥旗在迷霧中顯現時,他那陰沉冷厲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

千丈峽兩壁筆直,峽深數里,僅容六七人并行,五千將士不得不排成長蛇之陣,魚貫而入,再加上隨軍押送的大批糧草輜重,戰線拉得極長。

—位烏槎國戰士在蒲吾王子耳邊輕聲道:「報告王子,據估計敵軍已有三千人馬深入峽谷,前軍離峽谷出口還有三里,請求出擊。」

蒲吾王子目光停在尚未入谷的帥旗上:「再等等吧,我不想放過明宗越。」

然而,大軍忽然停了下來,數匹快馬由帥旗處急馳而出,手舞彩旗直往前軍飛去。隨即大軍轉而後退,看來已然發覺中伏。

蒲吾王子豈會錯失良機,巨掌一揮,冷喝道:「出擊!」

只聽到轟隆隆幾聲巨響,幾方重達千鈞的大石由谷口高處落下,直直塞入狹窄的穀道中,將退路封死。數萬烏槎國士兵忽由山頂上現身,萬箭齊發,喊殺聲直衝雲霄。

幾排火箭連續射下,戰旗、糧草、樹木開始燃燒,長達數里的千丈峽立刻成了一片火海。谷外的士兵亦被亂箭射倒數人,不得不退到射程之外。稍作調整后,大軍派出數百人的盾牌隊,將盾牌高舉過頂,奮不顧身地掩護着數名手持撬棍的士兵上前搬開封鎖峽道的大石。但峽谷實在太過狹窄,根本無法容納多人,挖掘工作進展緩慢,隨着蒲吾王子一聲號令,山頂上又推下幾塊大石碰入盾群之中,一時血肉橫飛……

一邊倒的戰鬥只持續了半炷香的時間,谷外的士兵開始撤退,放棄了營救行動。而千丈峽中,無情的火炮吞噬著一切,將這裏變成了人間地獄。只有極少數的倖存者逃過了箭雨與火焰,從石縫中鑽出峽谷。

烏槎國士兵在山頂上高呼狂叫,有人請命追擊,蒲吾王子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漢人兵法有云:窮寇莫追。就讓明將軍好好欣賞一下被燒得焦頭爛額的部下巴。」他知道,這一場兵不血刃的勝利已足令他挽回長江失守的顏面,不必再冒險追擊。

午後,溫勃古接連收到三份戰報。

第一份戰報來自蒲吾王子:「千丈峽大捷,斃敵三千,燒糧無數。敵軍經塘上往宜賓逃竄,酌情出擊。」

后兩戰報皆來自派出的探哨:「發現敵千丈峽敗軍的蹤跡,距烏蒙城東二十里山地處,約有七千人,多是傷兵。」、「另兩路敵軍得聞千丈峽中伏的消息,已放棄進攻昆明,轉往宜賓方向撤退。」

烏蒙府的叛軍聽聞捷報,士氣高漲,紛紛請求出戰。溫勃古反覆確認情報無誤,知道明將軍主力部隊離此至少還有半日的路程,正好趁此機會攔截千丈峽敗退的敵軍。他立功心切,匆匆率領一萬大軍殺奔城東。

然而,溫勃古萬萬沒有料到,他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城裏。

派往昆明的三路大軍全是幌子,明將軍最精銳的四萬士兵根本沒有遠離,在城東的山地中埋伏了整整兩天一夜后,終於等來了掉入包圍圈中的敵人。自鳴得意的叛軍突受打擊,幾乎來不及做任何抵抗,就已折損近半,殘部被分割為數塊,最終五千被殺、二千被擒,敵將溫勃古亦成為了階下之囚。明將軍馬不停蹄,立刻派將士換上烏槎國兵,撞開城門,攻入烏蒙府……

「什麼?你說那千丈峽活活被燒死的三千將士只是誘敵擊的誘餌。」許驚弦嘶聲大叫道,滿臉震驚。

憑天行瞪着他:「你亂吼亂叫做什麼?若非如此,怎能趁機攻入烏蒙府?」

挑千仇輕聲道:「事實上那入伏的軍士大多是宜賓之戰的降卒,而且在糧車上紮起許多草人迷惑敵軍,實際傷亡還不足一半,其中隨將軍南下的嫡系士兵只有一百餘人。」

帳內只有他們三人,此時明將軍正在與眾將商議軍情,若不是憑天行與挑千仇強行拉住許驚弦,他必會沖入中軍大帳當面質問明將軍。

「你這是什麼意思?」許驚弦怒視着挑千仇,「同樣一條性命,還要分彼此嗎?那些降卒既然已投降,那也就是我們的土兵、我們的戰友,當然應該一視同仁,難道他們的犧牲就可以不算么?」

挑千仇不動聲色:「如果真要強攻烏蒙府,我軍的傷亡更在數倍之上。」

許驚弦氣得口不擇言:「你上過戰場嗎?你見過身邊的戰友倒下嗎?你是將軍府的小指,當然不用去前線拚命,只需要計算傷亡就可以了,你以為那就是一個冷冰冰的數字嗎?那是用鮮活的人命堆積起來的……」

憑天行見許驚弦如此不客氣地指責挑千仇,面色也有些變了:「小兄弟,你何必埋怨千仇,這都是將軍親自下的命令。」

挑千仇淡淡道:「計劃雖然是將軍提出來的,但我表示支持。」

「你為什麼不阻止?」

「戰爭本就是一場博弈,放眼全局,該棄則棄。為了避免更多的傷亡,為了最終的勝利,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有些犧牲也在所難免。」

憑天行嘆道:「小兄弟,戰爭原本就是如此殘酷。你想過沒有,如果我軍失敗,最後的傷亡數字會是多少,還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會因此送命……」

許驚弦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你不用說大道理,我只知道有些原則必須堅持,我永遠也不會親手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挑千讎正欲開口反駁,卻忽然停住。明將軍戴盔披甲,穩立於帳外。看他不怒自威的神情,大概已將三人的談話盡收耳中。

許驚弦回頭望去,正接觸到明將軍嚴厲的目光,絲毫不讓地與之對視,口中迸出一聲壓抑許久的嘶吼:「我不服!」

明將軍對着許驚弦驀然大喝,仿如平地驚雷:「士兵吳言,說出你不服的理由!」

「你明知千丈峽是絕路,為何還要讓手下送死?」

「誘敵出城,不得不為。」

「如果烏蒙府守軍並不上當,他們豈不是白死了?」

「兩軍對壘可不是市井莽夫尋事打架,而是一場彼此算計的攻心之戰。比的是誰能夠提前猜測到對方的意圖,避開對方的圈套,並且讓對方踏入設定的陷阱之中。」明將軍冷笑,一字一句道,「重要的是,我贏了!」

「不錯,你贏了。但這不是無關痛癢的棋局,那些戰士都是人,不是你的棋子,不要以為讓降卒送死就可以讓你心安理得,他們棄暗投明是為了謀得一個光明的前途,而不是充當你的墊腳石。憑什麼要讓他們用生命的代價換取你的功勞?」

明將軍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你以為我是為了功勞?我是為了這個國家,為了千萬黎民百姓,為了手下數十萬將士的安危!」

「不,你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失敗!你不擇手段地追求勝利,更甚於維持良心的安定,我們完全可以等待更好的機會攻入烏蒙城,而不必用如此殘酷的手段贏得一場不值得誇耀的勝利。」

「我告訴過你,敵人一定要在這裏拖住我軍,就是為了等待雨季,等待酷暑,等待雲貴高原惡劣的地勢將二十萬將士吞滅。」明將軍越說越快,語氣裏帶着一種絕對的自信,驀然一掌劈空而出,將帳蓬撕開一條大縫,手指陰沉沉的天空,「這不但是我們與叛軍之間的較量,也是一場與老天爺的競賽,必須要贏得足夠的時間。若不然,在那些沼澤、密林、山瘴、毒泉面前,我們將會遭受更大的損失,每多過一天,就會有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戰士送命。更可怕的是,或許還等不到我們遭遇敵人,我軍的士氣就會在暴雨、泥濘面前低沉下去,最終就是全軍覆沒的結局。或許你對此不以為然,認定這是一場不值得誇耀的勝利,那是因為你根本看不到這場勝利的價值,也預測不到失敗的隱患。假若有一天能夠夠清楚地認識到這一切,你再來告訴我,應不應該用一千多人的性命去挽救全軍!」

許驚弦靜默,低頭思索著明將軍的話語。或許他永遠不能做一個優秀的統帥,因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無法讓心腸變得如同鐵石一樣堅硬。

明將軍放緩口氣道:「戰場上千變方化,根本無法避免傷亡。如果可以讓你容易接受一些,我不介意你把千丈峽之戰看作是一次指揮失誤。」

許驚弦抬起頭,目光堅決:「儘管是降卒,你也不應該辜負他們的信任。」

明將軍聳聳肩:「從他們跟隨泰親王謀反那一刻開始,就已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但你知道!」許驚弦咬牙怒吼,「你可以推託說那是一次指揮失誤,甚至可以辯解那些士兵寧願為國犧牲。可是,你無法欺騙自己,你心裏明白,那些降卒依然懷着對勝利的渴望去戰鬥,以為可以在你的帶領下將功折罪,榮歸故里,卻根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他們知道將面對一場明知必死的戰鬥,他們還會不會為你效命!」

那一刻,明將軍的神態變了,鬚髮皆張,盛怒若狂,狠絕的眼神猶如一柄利刃,彷彿要切入許驚弦的身體里。許驚弦的話像一根尖銳的鋼針,狠狠地剌入他的要害。他的憤怒並非完全針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斗膽犯上的少年士兵,而在於這個少年的話揭開了一個他本不願意麵對的事實——是的,為國為民,為了全軍將士的安全,明將軍大可以替自己找出無數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對於那一千多名被活活燒死在千丈峽的降卒,他唯有愧疚,難以釋懷,無法讓自己的內心深處得到真正的平靜。

憑天行投入將軍府近四年,無論在任何危急的關頭,印象中的明將軍永遠都是冷靜自如,從未見過他如此暴怒的神情,像是一頭即將發狂的雄獅,要用利爪掃開一切阻攔他的障礙。

他不禁為許驚弦擔心起來,並不是因為他曾經救過自己的命,而是從心底里欣賞這個桀騖不馴的倔強少年。或許許驚弦沒有足夠的人生經歷,沒有豐富的江湖經驗,不知進退,甚至缺乏必要的理性,但是在他身上有一種自己已漸漸失去的、最寶貴的東西——

只有在那樣意氣飛揚的青春時光里,才會擁有那樣堅韌不屈的少年心緒,才能夠隨意揮灑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才可以用一顆單純的心去體驗生命的悲歡離合,而不必在現實面前低頭,用世俗的觀念去做人生的取捨。

明將軍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喟然一嘆:「是非功過,自有後世評說。且讓我們暫都保留自己的堅持吧。」他大步離開,到了帳門口忽又停了下來,轉過頭望着許驚弦,依舊高傲的眼神中似隱含着一種複雜難言的情緒,輕輕地吐出三個宇「謝謝你。」

許驚弦陡然一震,雖然明將軍並沒有認錯,但就在聽到他這句話的剎那間,一股熱流毫無預兆地湧上眼眶。冥冥之中,他突然就感應到林青在泰山絕頂上的心情,彷彿明將軍說的不是「謝謝你」,而是「我敗了。」

所以,林青雖死猶榮,瞭然無憾!

挑千仇一直在沉默中注視着許驚弦,她雖無武功,但從小接受的特別訓練讓她在任何時候都處於一種心平氣和的觀察狀態。但此刻,她卻覺得胸口隱有氣血翻騰之感覺,無法保持寧靜,實是平生以來從未有過之事。

她自小是個孤兒,天性敏感內斂,淡看人情冷暖,也因此能習得師門真傳,藝成后奉師命投入將軍府相助明將軍。師門的準則之一是必須和研究目標保持距離,而天下芸芸眾生都是她的目標,所以即使由荒山僻野來到繁華京都,由出世到入世,卻能依舊故我,不為世情所動。

她平生閱人無數,唯有兩人令她折服:明將軍雄才大略,她視其如父;憑天行淳樸重情,她視其如兄。故她能忠於明將軍,又與憑天行相戀。

而許驚弦卻是打動她的第三個人。獅子樓初見面,她就對這個陌生的弱冠少年有一種莫名的好感,從他身上讀出與眾不同的一份特別,有種天然的親近之感,宛若親人。她能感覺到他身土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能量,雖不強烈,卻可以在不知不覺中對周圍的人施加微妙的影響力,像是一把特殊的鑰匙,開啟了心底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

挑千仇自然不知那是因為許驚弦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年齡雖輕,卻似耆宿長者、禪定老僧般對世間萬物懷着一份悲天憫人的情懷,達觀通透,洞悉世情,猶如璜玉新銅,不蒙凡塵。他們兩人之間類似的天賦引起某種神秘的感應,所以挑千仇在心中視許驚弦如幼弟,即使對他有些懷疑,也並沒有及時向明將軍彙報。

直到此刻目睹許驚弦與明將軍正面的衝突,才驀然驚覺,那是因為在這兩個人身上都擁有一種她自己所缺少的特質。

——他們都是可以堅持原則、直面自己的人,他們的人生或有缺憾,卻活得坦蕩磊落,比任何—個人都更真實!因此明將軍會衷心地謝謝許驚弦,這份謝意並非來自於一位士兵對三軍統帥戰略戰術的指正,而是讓明將軍在那一刻可以忘掉將軍的身份,像一個凡人一樣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對於挑千仇這樣用心靈觀察世界的人來說,許驚弦毫無掩飾激怒明將軍的做法並不能洗清卧底的嫌疑,反而進一步地證實了他對明將軍的仇恨。但是,她卻像個大姐姐一樣,決定替犯錯的弟弟保守秘密。

烏蒙大敗后,叛軍元氣大傷,有選擇地放棄了一些小城,集結重兵退守於滇南幾處重鎮。朝廷大軍兵臨曲靖城下,隱懾昆明。但正如明將軍所料,從這一刻起,這場戰爭進入了最艱難的階段。

叛軍化整為零,擒天堡的神箭手在山地高處狙擊,異族高手在荒野中設置陷阱,烏槎國勇士在密林中近身搏殺,媚雲教徒在水井、山泉中施毒下蠱……用游擊戰術消耗著朝廷大軍的戰鬥力。每天都會有莫名其妙的傷亡與失蹤事件,三軍將士草木皆兵,推進緩慢。

雨季將至,天空總是灰濛濛的,毫無規律的綿綿陰雨說來就來,一下就極難停歇,悶熱而潮濕的氣候已成為三軍的頭號敵人,寒熱、瘧疾、瘟疫開始蔓延,經常出現各種疑難雜症;令最有經驗的軍醫亦束手無策,誤食毒草,誤飲毒泉之事時有發生,另外還有許多毒蟲猛獸的威脅,更可怕的是在密林野地中遍佈着泥澤暗沼、潛流浮沙,外表似無異狀,一腳踏錯便被活生生吸入地底,一絲痕迹也不留。

敵人的主力部隊避而不戰,小型的騷擾進攻卻從不停止,而且機動靈活,憑藉山林掩護且戰且走。三軍將士有勁無處使,加上非戰鬥性的傷亡與日俱增,士氣慢慢低落。戰士們思鄉情結漸重,一些降卒最先逃跑,明將軍雖當眾斬了數名被抓回來的逃兵,仍然無法制止叛逃的發生。

四月初七。密雲不雨。飛鳥遺音。無咎。

明將軍一早升帳,商談破敵之計。

自從那日的爭吵之後,許驚弦變得沉默寡言,再也沒有主動對明將軍說過一句話。反倒是明將軍越發看重他,不但巡邏軍營、外出視察敵情之時命他隨行,每次與重要將領召開會議亦都准他旁聽。似乎有意無意之間,他在努力用事實證明自己是一個優秀的統帥。

雖然並未晉陞軍職,但三軍上下人人皆知許驚弦是明將軍手下的愛將。

戰事膠着,每個人臉上都矇著一塊陰雲,一如頭頂那灰暗的天空。

一位將官道:「震雷營昨日外出巡邏,途遇敵軍箭手狙擊,兩人陣亡,三人受傷,擊殺敵兵一名。另有兩人失蹤未歸,疑誤入沼地。」

又有人道:「嘯風營奉命尋糧,當地百姓皆堅壁清野,並無所獲。只在深山中捕獵猛虎一隻,羚羊兩頭。但有一名士兵掉落敵軍設下的陷阱,右腿折斷,尖矛貫腹,至今昏迷未醒。」

「末將負責探路,但附近村落里荒無人煙,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苗人做嚮導,他卻故意把我軍帶入毒煙迷障之中,當場昏迷了二十餘人。當地百姓對我軍敵意甚重,不得不防。」

「昨夜飛箭營連續病倒十餘名戰士,皆是高燒不止,腹脹難忍,軍醫査不出病因,只能暫時隔離以防傳染。」

「寒月營五名降卒共謀逃跑,只抓回一人……」

諸將稟告完畢,幾乎全是壞消息。明將軍只是點頭,面色木然,讓人難以揣測他的內心,他最終開口:「諸位有何提議?盡可暢所欲言。」

—員大將忍不住道:「請將軍給末將派五千兵馬,進攻昆明。」

明將軍一笑:「昆明守軍近三萬,你只用五千人能攻得下來么?」

「末將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意困於此地無所作為。」

明將軍輕嘆:「叛軍主力盡集結於昆明、大理、元江、孟定幾地,都是城高牆厚易守難攻之處,又隱成連環之勢,一旦我軍久攻不下,就會落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敵人就是希望我們沉不住氣貿然發兵,諸位豈能遂敵所願?」

又一人道:「卑職可去攻大理,兩地同時開戰,敵軍首尾難顧,或能成功。」「末將願率震雷營進攻元江府。」

「孟定府交給我吧……」

「屬下請將軍派給我一千精兵,遠攻熒惑城。只要殺了泰親王,一切難題迎刃而解!」群情高漲,諸將紛紛請命出戰。

明將軍肅容道:「如果我都不允呢?」

眾將一下都如癟了的氣球,臉上皆掛着無奈與不甘。

明將軍再問了一遍:「如果我不允許出戰,你們會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明將軍環視左右,忽然哈哈一笑:「奇怪,為何我在你們毎個人的臉上都看到了兩個宇——」說到這裏,卻突然住口不語。

眾將等了半天,不見明將軍給出答案。有人性急,忍不住大聲發問:「將軍您是什麼意思?我們臉上寫着什麼字啊?」

忽聽挑千仇輕聲道:「去年在京師,我去刑部辦事,偶然聽說了一件事情。」眾人大奇,不知她為何將話題扯得如此之遠。不過挑千仇雖只是名列將軍府五指之末,但誰都知道明將軍極其看重她細緻入微的洞察力,毎次會議都會徵求她的意見,雖然她在軍中並無職位,事實上卻擔當着軍師之責。既然如此說,必有其用意。

明將軍微笑:「千仇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快快講來。」

挑千仇道:「話說有四名江洋大盜,合夥作案無數,終被齊齊抓捕歸案。但這四人卻拒不招供。那是因為他們當初結為異姓兄弟時發過重誓,一旦被捕決不鬆口,誰要是出賣自家兄弟,另三人便會合力殺之。何況這幾人都知道自己罪大惡極,絕無可赦,就算招供怕也難逃一死,所以嚴刑拷打也全然無用,皆硬挺著不招供。無憑無據之下難以定罪,只好統統關進大牢。」她並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沒有抑揚頓挫的的聲音,敘述毫無起伏,但她那或隱或現的目光,掩藏在風帽下的面容,卻渲染著一種充滿懸念的氣氛,引起了每個人的好奇心,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的情節。

「有個聰明的捕頭,想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將四人單獨關押,然後分別告訴每個人,如果你們都不招供,那麼只好不分輕重,各判五年徒刑。但如果有一個人招供,立刻放他出獄,但其它三個人將會被砍頭。你們都只有一次機會,而且第二個招供的人同樣會被斬首,最好儘快作出自己的決定。結果,還不到一個時辰,四個人都先後招供了。」

眾人俱都沉默,思索著故事的含義。

「對於這四名江洋大盜來說,五年的徒刑並不算重,更何況他們還訂下了攻守同盟,完全有理由咬緊牙關,拒不坦白。但是,他們為什麼要招供呢?」挑千仇加重語氣緩緩道,「那是因為當脫罪的希望與被斬首的災難同時擺在面前時,每個人都無法完全信任同伴,唯恐別人為了活命先一步出賣自己。」

明將軍哈哈大笑:「千仇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我猜這四名江洋大盜的名字,一定分別叫做泰親王、烏槎國、擒天堡與媚雲教吧。」

「政治同盟本就是利益之下的權宜之計,給他們的壓力越大,他們反倒會越發頑強地堅守盟約,如果稍稍放鬆一些,那麼疑惑與猜忌就會隨之發生了。」

挑千仇笑道,「將軍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是借我的口說出來罷了。我猜將軍剛才在眾將臉上看到的兩個字是『退兵』吧。」

明將軍撫掌而贊:「知我者,千仇也。」

許驚弦靜立於明將軍身後,將一切看在眼裏,聽在耳中,既敬且懼。挑千仇超卓的觀察力不但針對於個人,更能對人類群體的共通之處有着其獨特的理解。她既像是一位心理大師,能夠輕巧地穿透毎個人臉上的面具,把捶住每個人的性情品格;又像是一位醫術精湛的神醫,只用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就可以準確地切割在最關鍵的血脈之上,釋放出人性的善與惡來。

無論是誰,無論是做什麼亊,有這樣一個替自己客觀分析亊實,並且出謀劃策、提出忠告的同伴,都必將是如虎添翼,無往不利。

將軍府里最可怕的人,未必是明將軍!

諸將終於明白過來,互視一眼,訕然而笑。事實上眾人早就有退兵之意,只是無人敢說出來。此刻被明將軍當眾揭破,倒是輕鬆了許多。

「將軍英明,我軍目前正處於困境之中。攻不佔天時,守不佔地利,與其進退維谷,不若暫退回長江,操練士兵在山地密林的作戰能力。」

「對於叛軍應該有針對性施出反間計,儘快瓦解他們的同盟。尤其不可忽視當地彝、苗、白、瑤、傣族等族士兵的戰鬥斗能力。」

「末將建議至少在每個營地都要配備協同我軍作戰的嚮導,或是繪出精確的地形圖,標記各處危險地帶,方可有備無患。」

「還應該請來當地名醫,加緊研究治療山瘴、迷泉、蛇蠍之毒以及各種疾病的藥物,非戰鬥性減員實在太多了。」

眾將各持己見,唯一的共同論點就是:退兵。

明將軍輕咳一聲,帳中靜了下來,他冷然道:「退兵之事,還要再等一等。」

眾將不解,紛紛發言。「將軍莫非是怕朝中怪罪?」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將軍無需顧忌,何況這只是暫時的退卻,我軍不出二個月就會捲土重來。」

「若是朝廷因此對將軍有疑慮,我等可聯名上奏。」

「軍中每天至少都莫名其妙倒下數十名戰士,再等下去將會不戰自亂。」

「將軍,下令退兵吧。還要等什麼?」

「貿然退兵,敵人必尾隨而至,我軍不免損傷。所以,我們還需要等待一個退兵的……」明將軍停頓一下,眼中射出一道令人不敢逼視的寒光,冷冷從眾將臉上掃過,才終於吐出最後兩個字,「時機!」

不等眾將再開口勸說,明將軍大手一揮,示意會議結束。

許驚弦走出大帳,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熟悉的鷹唳聲,大喜抬頭,果然看到扶搖正在上空盤旋。

許久不見扶搖,許驚弦十分挂念,又擔心葉鶯在亂軍之中是否會通到什麼危險,此刻看到久違的愛應,總算稍稍鬆了口氣。

扶搖爪上還抓着一隻野兔,或許是因為見到主人令它興奮,振翅飛起后鬆開利爪,竟將獵物由高空中擲下。野兔四膚亂蹬直直墜落,但才降下了十餘丈,扶搖驀然一個俯衝從斜刺里殺到,在半空中再度將野兔牢牢抓住。周圍數名戰士恰好亦瞧到這罕見的一幕,紛紛拍手叫好。

今天正好是許驚弦十六周歲的生日,看到鷹兒如此表演,暗忖莫非扶搖與自己心有靈犀,特來祝賀么?他想到這裏,不由露齒一笑,連日以來鬱悶不已的心情亦有所緩解。

忽聽弦聲響起,卻是一名戰士引弓搭箭,朝扶搖射去。許驚弦大驚,但見扶搖黑色的羽翼平掃而過,那箭支射至高處已然勢弱,竟被鷹翅生生掃落。雷鷹乃是鷹中之帝,靈動敏捷,力大勁急,尋常弓箭自然傷它不得。

許驚弦見扶搖安然無恙,才放下心賽。誰知那名戰士一箭不中,又聽到旁人的嘲笑,面子上掛不住,大聲道:「誰能射下這鷹兒,我輸他三兩銀子。」

大軍困了數日,每個人都閑得發慌,如今有這個機會,就算沒有那三兩銀子亦想一試身手。立時數名戰士齊齊取弓摘箭,許驚弦只來得及按住身邊兩人的手,十餘支羽箭已往空中射去。

扶搖不慌不忙,從箭雨中振翅而起,一支羽箭尾隨而至,與雷鷹的距離卻越拉越遠,終於力盡墜下,渾如送著鷹兒直上雲霄一般。扶搖緊抓野兔,在空中憤怒地發出尖厲的嘯聲,似乎在向箭手們挑戰。

一名士兵道:「這鷹兒飛得太高了,有沒有人懂得馴鷹之術,喚它下來。」

眾士兵紛紛搖頭說不會,唯有許驚弦懂得,但剛才的情形已驚出他一身冷汗,正在心頭暗罵這些冒失的士兵,豈肯召扶搖下來?忽見憑天行正怔然望着自己,神情若有所思。他驀然想起憑天行曾在涪陵見過扶搖與葉鶯相鬥,他雖然辨認不出扶搖,但自己若假裝不通馴鷹之法,必會令他生疑。

許驚弦心念電轉,踏出半步:「讓我召鷹兒下來吧……」眾人齊聲叫好。許驚弦本打算髮出口令讓扶搖離去,但卻怕另有懂得馴鷹術的人聽出破綻,只好假意拖延著遲遲不出聲,旁邊士兵連聲催促。

正猶豫間,忽聽一人冷喝道:「鷹兒好端端的又沒有惹你們,為何要射它下來?」卻是容笑風走了過來,滿臉怒色。他是極愛鷹之人,見到士兵發箭射鷹,便出面阻止。

許驚弦如遇救星,當即住口。又想到扶搖本是容笑風所養,陰錯陽差地被自己收服,如今卻又要由容笑風出面救它脫險,不禁有些命運難涴之感。或許世事就是如此玄妙,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哪知容笑風並無軍職,雖與將軍府的憑天行、挑千仇等人交好,但在這些兵眼中卻不過是個軍中閑人,眾人根本不買他的賬,依然吵吵嚷嚷地要射鷹下來。而容笑風卻並未發出口令,而是怔怔地望向扶搖。

許驚弦心頭一震,雖然容笑風不會想到這隻翱翔天宇的大鷹就皇他當年養下的雛鷹,但他熟知鷹性,必能認得出這是一隻雷鷹。

雷鷹屬於鷹中極品,性烈異常,動輒以死相逼,極難馴服,而且只產子極北冰寒之地,世所罕見,突然出現在雲貴高原,絕非尋常。

容笑風緩緩轉過頭,有意無意地瞅了一眼許驚弦。許驚弦面色如常,一顆心卻在怦怦亂跳,不知他會不會因此懷疑自己的身份,如果確認自己就是當年的小弦,他會念著舊情而替自己隱瞞,還是會去告訴明將軍?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明將軍大的身影出現了:「何事喧嘩?」有人低聲告訴了明將軍原委。那位設下賭注的士兵大著膽子提議道:「將軍來射這一箭吧,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眾軍士一起鼓掌應和。

明將軍抬眼望着依然在空中盤旋的扶搖,神情複雜。許梅弦驚懼交集,大感焦急,以明將軍武功,弓勁箭疾,只怕扶搖難以避開,他死死攥緊舉頭,才強忍住向扶搖發出警告的衝動。

明將軍目光轉向那名士兵,似笑非笑:「你不怕輸給我三兩銀子么?」眾人鬨笑,那名士兵不料三軍統帥竟會如此和顏悅色地調侃自己,驚喜交加,結結巴巴地道:「要能看到將軍的神箭,屬下願意拿出三十兩銀子。」

明將軍漠然一笑:「好!先扣你半年軍餉!」

眾人一片愕然。那名士兵倒是反應得快,半跪於地:「軍中嚴禁賭博,屬下願意認罰,下次決不敢了。」

明將軍搖搖頭:「我並非因違紀而功你。」

那士兵不解:「屬下犯了什麼錯誤,還請將軍明示。」

明將軍不答,轉頭望向容笑風:「容兄還記得十年前的今天么?」

「我怎會不記得?」容笑風的臉上浮起萬千感慨,「笑望山莊引兵閣,那是容某終身難忘的一天。」

明將軍澀然點頭:「也是那個人、那把弓第一次讓我感覺到威脅的日子。」他轉而望向那名士兵,緩緩道:「作為我的士兵,你必須尊重你的弓箭,不要用它射向敵人之外的目標。尤其是今天!」

剎那間,許驚弦只覺雙眼驟然模糊了,急急垂下頭以免被人看見。

就在十年前的今天,林青、許漠洋、杜四、容笑風、物由心、楊霜兒齊聚笑望山莊引兵閣中,憑藉三才五行之力,偷天神弓由定世寶鼎中橫空出世。

也就是十年前的今天,杜四為護弓而死於八方名動之「登萍王」顧清風之手,林青憤而射殺顧清風,力退「潑墨王」薛風楚。經此—戰,奠定了暗器王林青一代武學宗師身份,從此擠身超一流高手之列,成為明將軍心目中的頭號勁敵。

那一天不但是神兵出世的日子,也是暗器王與明將軍恩怨的起始。對於那一天發生的事情,許驚弦從小就聽義父許漠洋說了無數遍,但直到今日聽到明將軍與容笑風的寥寥數語,才真正感同身受,恍若跨越了時空的界限,重新見到當時的情形。

許驚弦從沒有想到明將軍對林青竟是懷着如此深的敬意。林青對他恩重如山,他決不會放棄報仇的念頭。但是他也會給明將軍同樣的敬意,把他當作一個最值得尊敬的敵人。

當晚,許驚弦獨自度過十六歲的生日,沒有慶祝,沒有興奮,卻真切地感覺到內心深處勃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量,那是屬於一個頂天立難的男子漢的方量。不知不覺,他已成熟了,由當年那個頑皮的村野孩童變成了一個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現在的他正漸漸成為童年時所夢想的樣子,可是他卻沒有感受到相應的快樂與幸福,反而多了一份無奈與苦澀。因為他知道,在成長的過程中已經背負了太多的恩恩怨怨、家仇國恨,讓他再也不能擁有曾經的無邪與純真。

他輕輕嘆了口氣,走出營帳,漫步沉思。回想着這十六年來的經歷、點點滴滴的體驗……

—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值此烏雲蔽空,日月無光之際,吳兄弟竟還有辦情閑逛啊。」

「烏雲蔽空,日月無光!」聽到這一句令人驚心動魄的暗語,許驚弦陡然驚醒,

抬頭望向發話之人,當即怔住。他萬萬沒有想到,丁先生早早派來潛入明將軍身邊的卧底,竟會是容笑風!

剎那間,許驚弦已明白為何容笑風會在自己初入親衛營時特意提醒,因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為了刺明計劃才投入軍中。但是他是否知道吳言就是當年的小弦呢?從容笑風鎮靜的神情里,他無法分辨。

不過容笑風乃是高昌國貴胄,與明將軍有滅族之仇,參與刺明計劃亦在情理之中,難怪他會隨軍出征,只是不知他如何認識了了先生?

雖已入夜,但四周隨處都有巡邏的士兵,許驚弦無法提出自己的疑問,按下內心的震驚,對容笑風抱拳行禮:「晚輩向來有失眠的毛病,連日陰天更覺煩悶,所以出來走走散心。不知前輩有何見教?」

容笑風嘿然一笑:「恰好我以前也有失眠症,幸好曾得一位名醫指點,配下藥方,煉成了幾枚丸藥,不妨給你試試。」說話間從懷中掏出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遞給許驚弦。

許驚弦接過布包,指尖摸到一顆顆圓形的硬物,倒真像是一包藥丸,但僅憑觸覺難以感應到是計么東西。只看容笑風凝重的眼神,便知那必是丁先生切切叮囑務必要盜取的「關鍵物品」他將布包揣入懷中,深鞠一躬:「多謝前輩賜葯,不知此葯需以何方法服用?」

容笑風目光閃動,緩緩道:「以鳥羽做引,必須在兩日之內服完。包管你藥到病除,以後不必再找我討。」許驚弦聽出他的意思是兩天之內一定要讓扶搖將布包里的東西帶走,而完成此次任務后無需再聯繫。

兩人也真是藝高膽大,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地交接了物品。許驚弦含笑道謝,告別了容笑風。

回到營帳中,聽到周圍並無動靜,許驚弦掏出布包,一層層打開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串烏黑色的佛珠。

丁先生為了讓他立下軍功混入明將軍中軍,不惜犧牲數十名高手,目的就是盜取這件「關鍵物品」。許驚弦本以為必定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物,想不到竟只是平平無奇的一串佛珠,仔細査看上面也並沒有刻上字跡,百思不解。

他忽然想起曾在挑千仇的手腕上見過類似的佛珠,不知是否就是這一串?容笑風曾在將軍府呆了幾年,與憑天行、挑千仇的交情都不錯,難道說動了挑千仇投靠丁先生?他隨即搖頭失笑,這個想法不但太過離奇,簡直就是異想天開。但除此之外,這串佛珠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無法解開這道謎題,重新將布包包好,心中已經有了計議。

四月初八。山有禽。利於郊。

許驚弦借口去軍醫處探視養傷的穆鑒軻,順便再去偵騎營看望從前的戰友,向憑天行請假半日。因為近來並無戰事,憑天行不但欣然應允,還特意囑咐他給穆鑒輛帶去些上好的傷葯。

許驚弦騎着「木頭」先去了軍醫處,穆鑒軻身體健壯,雖受傷極重,但調養了半個月後,已可下床走動。按理說他本可留在宜賓休養,卻放心不下偵騎營的戰友,堅持要隨軍同行,還不時處理些公務。他早聽說許驚弦做了明將軍貼身近衛,極得寵信,心裏也替他高興。

兩人幾度同生共死,已成知交,相見之下暢談甚歡,說起在成都結怨又漸漸消除誤會的往事,皆是放懷大笑,直到將穆鑒軻傷口的縫線崩裂裂幾處,那位曾被許驚弦以劍逼在喉嚨上的軍醫才不得不把他強行趕出去。

剛走出軍醫處的大帳,許驚弦立刻發現了扶搖的身影。他並不急於趕往偵騎營,而是策馬來到營外荒嶺處,瞅准四下無人,這才發出口哨召來扶搖。

一人一鷹久別重逢,皆是無限歡喜。許驚弦將扶搖抱在懷中,撫着它強健的羽翼,回想與鷹兒在錫金那碧藍高遠的天空下遊目騁懷的情形,恨不能立刻帶着它遠走高飛,離開這充滿著硝煙與殘酷的戰場,從此逍遙江湖。

只可惜,十六歲的他不再是任性的孩子,已經懂得應該擔當的責任!許驚弦唯恐時間過久被人發覺,忍痛鬆開扶搖,將那隻裝着佛珠的小布包系在它的腿上。那一刻,他突然有給葉鶯留張字條的念頭,卻又覺得千言萬語不知應該從何說起,何況或許會被丁先生先看到字條的內容,只好悻然作罷。口中發出哨音,命令扶搖即刻返回。

扶搖一飛衝天,卻在上空盤旋良久不肯離開主人,許驚弦咬牙催它離去,望着扶搖漸成遠空中的一個小黑點,心中湧上一種解脫之感。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欠丁先生什麼,終於可以放下心結,成為一名真正的戰士,全心全意地為自己的國家效力。

四月初九。困於蒺藜。凶。

入夜,軍中響起警報,有人大喊:「有刺客,速速保護將軍。」許驚弦披衣起身,卻見東營火起,火光中一隊黑衣人迅速朝中軍奔來,人數約有十名,人人身手離強,沿路已了搏殺數名阻擊的戰士。

許驚弦身為明將軍貼身親衛,不敢擅離職守,並不去攔截刺客,而是手按顯鋒劍柄,匆匆趕往帥帳。明將軍早已聽到動靜,立於帳前,目光炯然望向襲來之敵,神情略顯詫異。

許驚弦顧不得許多,脫口道:「請將軍避至安全處。」明將軍望着許驚弦釋然一笑,似是欣慰他終於主動對自己說話。隨即正容道:「這些鼠輩豈能傷得了我,但我卻是不明白,叛軍這一次飛蛾撲火般的行動到底有什麼目的?」。

區區十餘人想要在十萬大軍中刺殺主帥,何異於痴人說夢?更何況明將軍武功獨步宇內,心腹親衛時刻隨行,莫說這幾位刺客,就算黑白兩道殺手之王蟲大師、鬼失驚齊至,再聯手非常道主慕松臣,恐怕也沒有太多機會。、

說話間敵人已殺入五十步內,兩人被亂刃加身,當場斃命,另三人重傷倒地,但不等周圍士兵上前擒拿,已各自舉兵器自盡。刺客人數雖然不多,卻都是心志堅毅的死土。

此刻明將軍身前已圍了數百名士兵,但敵人明知刺殺行動已然失敗,兀自強行衝來。剩餘五人再推進了十餘步,又有一人被擊倒,另外四人皆是渾身浴血,眼見不支。

明將軍高聲道:「傳我軍令,盡量生擒敵人。」

忽見刺客客中一位手持獨腳銅人的壯漢大喝一聲,猛然右臂狂掃,獨腳銅人砸在身邊兩名刺客客身上,竟將自己的同伴擊殺。最後那名刺客不料他突然反攻,驚惶跳開,那壯漢跨步上前,一拳搗出,正擊在他胸口上!只聽噼噼啪啪的爆裂之聲連續響起,不知斷了多少條肋骨。最後那名刺客手捂深深塌陷的胸口,口中鮮血狂噴而出,緩緩倒在地上。

壯漢大叫道:「先住手,我要見明將軍。」離得近了,許驚弦看到他面容漆黑,眼目深陷,臉煩尖削,口音古怪,應該是異族高手。

明將軍眉頭一挑,有人在她耳邊低聲道:「看此人形貌,極像是媚雲教五大護法中的雷木,恐怕是詐降,不可不防。」

明將軍點點頭,高聲道:「都且停手吧。來人可是雷木?」

那壯漢棄去手中的獨腳銅人,點頭道:「在下正是雷木。明將軍可否容我說幾句話?」許驚弦雖去過媚雲教,但並未與雷木照面,見他出手剛猛,當是一員勇將,卻不料突然擊殺同夥,莫非就此投降?

明將軍大笑:「你剛才出手傷我九名將士,明知刺殺無功,唯恐手下被我生擦,才先出手殺之,我明宗越又如何能相信你的誠意?」黑夜之中,距離又遠,他卻能於亂軍中看清雷木的出手,天下第一高手果然名不虛傳。

雷木苦笑道:「我不是降你,而是明知必死,但受人所託,要給你軍中的靜塵齋弟子傳幾句話。」

聽到「靜塵齋」三個字,許驚弦一征,不由想到南宮靜扉提及的「天魅凝音」之術,但是靜塵齋遠在楦山,軍中怎會有門中弟子?不過靜塵齋與媚雲教同為天下僧道四派,二者之間或有聯繫,一時難辨雷木之言的真假。

明將軍眼中疑色更重,緩緩發問:「什麼話?」

雷木大聲道:「見到那名弟子本人,我才能說。」

「我就是你口中的靜塵齋弟子,有什麼話就直說吧。」許驚弦聞聲望去,這個自承是靜塵齋弟子的人,竟赫然是挑千仇。

明將軍沉聲道:「千仇不要靠近他,可能有詐。」他微一擺頭,幾名親衛營的戰士立刻守在挑千仇身邊,不容她靠近雷木。挑千仇雖然眼光銳利,觀察力超卓,卻是不通武功,必須要防備雷木的拚死搏殺。

雷木並不分辯,只是高高舉起右手,在他手上拿着一串烏黑色的佛珠。

許驚弦微微一怔,認出雷木手中的佛珠正是自己替容笑風傳遞的那個「關鍵物品」,雖不明雷木此舉是何用意,卻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又想到曾聽江湖傳言說,靜塵齋不但擅用天魅凝音千里傳遞信息,其傳人只替皇室貴族進行某種「特殊的服務」,而挑千仇那明察秋毫的觀察力不正是任何一位當權者夢寐以求的秘密武器么?卻不知靜塵齋派弟暗中相助明將軍的緣由,究竟是因為明將軍在朝中韋握重權,還是已知明將軍乃是昔年大周女皇武則天之後,身懷重奪江山的大任?

顧名思義,靜塵齋應該是座佛庵,這也可解釋挑千仇腕上佛珠的來歷,但她如果是女尼的身份,又豈能與憑天行談婚論嫁。而鶴髮又如何能去靜塵齋中學藝?看來這個神秘的教派中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乍看到雷木手中的佛珠,一向沉靜的挑千仇亦少見地驚呼一聲:「這串佛珠好像正是我昨日遺失的,如何到了你手中?」

許驚弦心頭雪亮,自己生日那天扶搖在空中戲弄野兔的行為只怕並非巧合,而是提醒容笑風已到了行動的時刻,所以他立刻偷來挑千仇的佛珠,並由自己通過扶搖傳送給丁先生。可是,直到現在他仍不明白,丁先生花費那麼大的代價得到挑千仇手腕上的佛珠有何意義?而且容笑風早就有機會接近挑千仇,為何早不偷遲不偷偏偏要選在這時候?今夜的刺殺行動與這一串佛珠有什麼關係?他絞盡腦汁也猜不透丁先生的用意,暗忖若論陰險狡詐,只怕普天之下此人亦可排名三甲之中。

明將軍冷然發話:「拿下。」兩旁軍士齊聲答應着,上前按住雷木,將他雙手反剪綁縛起來。從頭至尾,雷木面色淡漠,並無反抗,那串佛珠也任由軍士取走,送到明將軍面前。

早有軍醫上前對那佛珠仔細察看了一番,隨即朝着明將軍搖搖頭,看來佛珠上也並沒有下毒。

明將軍拈起佛珠,送到挑千仇面前:「看清楚些,果然是你的么?」

「沒錯,第五顆珠子上有一道划痕,正是我丟失的那一串。」排千仇轉向雷木:「你從何得來我的佛珠?是誰叫你傳話給我?」

雷木無奈地望一眼綁在身體上的繩索:「我只能告訴你一人。」。

挑千仇以眼神相詢明將軍,等他應允。她靜塵齋弟子的身份極其隱秘,整個將軍府亦只有寥寥數人知曉,雷木既然能知道這個秘密,恐怕真是同門給她傳信,不可不聽。

明將軍滿臉疑色,沉思道:「看似並無詭計。但我總有種直覺,此事決非尋常,千仇對此可有什麼感應?」

挑千仇緩緩道:「我無法觀察自己。而且靜塵齋的弟子只相信事實,從不相信直覺。」

明將軍驀然出手,接連彈出十餘道指風,射在雷木十餘處要穴上,唯獨不封啞穴,這才揮乎讓眾人退開幾步,對挑千仇道:「去吧,小心些。」

天下第一高手親自封穴,只怕天底卞無人能於片刻間解開雷木身上的禁制,自解穴道更是絕無可能,再加上眾將士環視左右,。就算雷木驀然發難,亦難有半分勝算,如此佈置可謂是天衣無縫,絕對安全。但是,明將軍的語氣里仍有一絲不敢肯定的疑惑。

望着挑千仇朝雷木走去的背影,許驚弦幾乎忍不住想喊她回來,他看不到表面上的危險,卻也如明將軍一樣有種心神不安的直覺。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丁先生花費那麼大代價才得來的「關鍵物品」決不會毫無作用。儘管挑千仇一直懷疑他,他卻對這個聰慧的女子有種莫名的好感,更何況她還是憑天行的未婚妻,實不願意她受到任何傷害。

挑千仇靠近雷木:「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

雷木陰冷一笑,從喉間發出幾不可聞的低嘆聲。他驀然面容一整,宛若敬香拜神般肅穆而虔誠,口唇快速地嚅動着,念念有詞。,

許驚弦早已運起「華音沓沓」的心法,剎時感覺到四周皆靜了下來,唯有雷木低沉嘶啞的聲音鑽入耳膜之中……

「你們這些不敬真神的異端,將聽到我以血為誓發下的詛咒。你們將不再有看到藍天的眼睛,不再有呼吸空氣的鼻子,不再有聽到真神召喚的耳朵,不再有策劃陰謀的嘴唇和舌頭,不再有感應良知愧疚的心臟和靈魂,不再有觸摸世間萬物的四肢軀幹,不再有延續血脈的後代……」

只聽了幾句,挑千仇的臉色就變了,這分明就是一串最惡毒的詛咒!但是她沒有退開,這番詛咒無法激怒她冷靜的天性,她只想知道雷木用什麼方法得到了自己貼身的佛珠。

明將軍顯然也在運功探聽,猛然大步跨出,狂喝一聲:「千仇,快閃開……」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雷木的雙眼驀然凸出,瘦窄的臉容鼓脹而起,面色變得血紅,陡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五道顏色各異的光芒從他口中射出,直撲向挑千仇。

明將軍同時趕到,左手扳住挑千仇的肩頭,把她往一旁帶去,右手脹大如斗,名動天下的流轉神功已全力擊出。憑天行關心挑千仇的安危,亦從一旁衝上,右手拇指往那五道光芒上按去……

將軍府兩大高手全力出擊,莫說被封了數道要穴的雷木,就算是最精於刺殺的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只怕也無法得手。

然而,詭異莫名的是:那五道光芒猶如活物。其中三道被明將軍右掌擊個正著,散出漫天血雨;另一道被憑天行拇指點中,噴出一道血箭;但最後一道赤金色的光芒卻在空中不可思議地急轉了一個彎,如附骨之姐般直追着挑千仇而去,端地直釘在她的背心上。

挑千仇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只一剎那間,一股濃黑如墨的死氣已從由胸至頸、由頸沾唇、由唇透頰、由頰掩額,像一個黑暗的幽靈,迅速無比地淹沒了她的面門。

與此同時,雷木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七竅里汩汩流出黑血,已然氣絕。

驚變頃刻而生,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可怖的不是雷木以命換命、拚死行刺的勇決,而是這詭異莫名、防無可防的刺殺方式,

憑天行一聲痛呼,撲向挑千仇,明將軍及時拉住了他,憤聲道:「此刻千仇全身都是毒,沾不得。」

憑天行虎目蘊淚:「要死就死在一起。」仍是不管不顧地往前衝去,但被明將軍緊緊扳住他的肩頭,哪裏掙扎得出。

明將軍大喝一聲:「你要我連失兩員重將么?」

憑天行一怔,雙足一軟,幾乎跪了下去。明將軍順手點了他的穴道,拋向許驚弦:「照顧好天行。」反身望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挑千仇,臉色忽青忽紅變幻不休,運起流轉神功,右手一抬,將挑千仇的身體虛托而起。

挑千仇面目盡墨,神情可怖至極,全身宛如癱瘓,絲毫動彈不得,只有那雙曾經清激如鏡的眼睛裏尚流露出最後一絲殘存的活力,怔征望着明將軍,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明將軍強按悲痛,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千仇,你且放心地去吧,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會容人害天行。」

挑千仇眼睛裏流出一滴血淚,隨即輕輕一震,停止了呼吸。

許驚弦腦海中一片空白,機械地接住憑天行,將他緊緊抱在懷裏。他只知道:若不是自己將那串佛珠傳遞出去,挑千仇就不會死!

震驚的士兵們欲要上前,卻被明將軍揮手制止:「運來木柴,即刻焚燒。任何人不許接近她周圍五尺。」士兵連忙接令照辦。這不是為了保護挑千仇的屍身,而是為了防止巨毒的蔓延。

一員大將顫聲發問:「這是什麼毒?」

「看情形應當是媚雲教的終極秘術:十毒搜魂蠱!」明將軍望着雷木的屍體,面色僵,「冷好一個媚雲教,好一個丁先生,竟然如此不惜代價殺我愛將。」

「為何那毒蟲藏於雷木體內而不發作,還能尾隨而至?」

「據我所知,十毒搜魂蠱集赤練蛇、青尾蠍、碧血蛛、紫面蜈、玉雪蟾五種毒蟲與斷腸草、蝕心花、懨寒藤、凄霜木、腐屍棘五種毒草煉製而成,十種毒力相生相剋,煉製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隔七天還要用五位精於毒術的男子精血飼餵毒蟲,通過這三十五人的性命引導毒力,過濾毒素,最終五種毒蟲吸盡與之相剋五種毒草的毒力,成為無葯可解的絕毒,方才能夠煉成這天絕地怨的巨毒之蠱!所以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敢輕易動用……」眾人聽得膽戰心驚,想不這十毒搜魂蠱竟要耗費如此多的人命,雷木之死只不過是冰山一角,為了進一場刺殺,媚雲教可謂是拼了血本。

「莫非他們真正想害的人是將軍?」這句話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問,用幾十條人命換取一個挑千仇,值得么?

「不!那串佛珠證明了他們的目標就是千仇一人。十毒搜魂蠱最厲害的不是其最無解的毒力,而是它能夠有針對性地選擇目標。那一串佛珠千仇貼身佩帶多年,上面沾有她的氣息。下蠱之人得到此珠後方才開始施展隱密的蠱術,五種毒蟲將認定佛珠的氣息,不會毒害他人,所以能安然靜伏於雷木體內,直到遇見真正的目標方才發動。此蠱陰狠冷酷,不但施蠱之人事後必會大傷元氣,那五種毒蟲對認定的目標不死不休,噬盡其屍后亦會饑渴而死……」明將軍從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但他此刻必須藉助不停歇的話語才能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挑千仇的觀察力對於全軍上下是如何的重要,她的死對於他是多麼大的打擊。

許驚弦被挑千仇的死驚得思緒混亂,一片茫然,直聽到明將軍講出十毒搜魂蠱的來歷,才慢慢恢復了神智。他恍然記起曾在清水鎮蔡家莊見到過媚雲教護法依娜煉蠱,腦海里驀然跳出一連串的疑問,難道從幾個月前就已開始做準備的終極蠱術,卻不是為了對付明將軍,而是針對挑千仇?就算挑千仇是靜塵齋傳人,她的重要性也不會有如此之大吧?

如果這一場精心策劃的剌殺行動並非誤傷,而就只是針對挑千仇一人。那麼只能有一個解釋:刺明計劃還遠遠沒有到結束的時侯!

丁先生的下一個目標,又會是誰?

明將軍驀然發聲長嘯,聲震數里,良久方歇。隨即他目光慢侵地從每個人的臉上滑過,用一種冰寒而冷硬的語氣慢慢道:「我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雷木怎麼可能得到千仇的佛珠,藏在我身邊的姦細是誰!」

「哈哈哈哈……」隨着四聲長笑,一人由士兵群中邁步而出,卻是容笑風。他雖然在放聲大笑,面上卻沒有絲毫歡欣之意,反倒是眼中噙著熱淚。

明將軍眼光如利刃,狠狠地盯在二十步外容笑風的臉上:「我早就應該想到,你若不是另有目的,怎麼會一再請我帶你隨大軍出征。」

「哈哈哈哈……」容笑風不無歉然道,「我並不想笑,可是若不運起全身內力施展出四笑神功,必會被明兄生擒,連運功自盡的機會也沒有。」的四笑神功乃是自創的獨門絕技,借發聲長笑之際調整氣息,隱含玄機。

此刻容笑風相隔二十步遠,又是集起十成四笑神功全神戒備,縱然明將軍對自己的武功有着絕對的信心,也沒有把握一舉擒獲容笑風。他神色一黯,只說了四個字:「你不必死!」

「我必須死!」

「你雖視我為敵,我卻視你為友。千仇死不能復生,我不想再增殺孽。」將軍有諾必踐,此語一出,就算是在三軍面前饒容笑風一命,決難反悔。

可惜容笑風卻並不承明將軍之情:「正應為你視我為友,所以我才必須死!」明將軍微微一震:「千仇的死讓我深受打擊,你完全有機會尋機逃走,為什麼要主動承認身份?就算要死,也不必急於一時。」

「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無法瞞過你的眼睛,之所以主動坦白,那是因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並且希望用我自己的性命讓你相信這句話。」

「什麼話?」

「我並不知道盜取佛珠的後果。」容笑風神情凄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在將軍府多年,天行與千仇都是我的好友,就算化解不開與你的仇怨,也不必遷怒於他們身上。如果知道將造成千仇的死,我決不會盜取佛珠。」

明將軍沉默許久,輕輕點頭:「我相信你。」

「如此,我死而無憾。把我和千仇一併燒了,也算給她一個交代。至於我與明兄之間的仇恨,亦由此而止吧!」容笑風的目光掃向昏迷在許驚弦懷中的憑天行:「告訴天行,我對不起他。哈哈哈哈……」笑聲未落,他猛然一掌擊在前胸上,四笑神功反噬自身,登時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立時斃命,臉上猶掛着一副了盡塵世恩怨后灑脫的笑意。

許驚弦胸中巨慟,欲哭無淚。容笑風那一眼不僅望着憑天行,也望向了他。他突然就知道容笑風自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他早就已經認出自己就是許驚弦,所以寧願一死來保全他。

當年與許漠洋、林青同聚笑望山莊煉製偷天弓的六人之中,相較於義薄雲天的杜四、天真爛漫的楊霜兒、毫無心機的物由心,他一直不喜歡容笑風,覺得他城府較深,頗有心計,缺少男兒之間以死相酬的萬丈豪情。

但這一刻,容笑風的死卻讓他無比震撼:原來他也是一個寧為知己捐生、淡漠生死的好漢子!死亡並不可怕,只要能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求得心靈上的平靜,更有何懼?

看到容笑風當場自盡,許驚弦的心裏突然湧起一種站在明將軍面前承擔一切的衝動,但他卻努力忍耐了下來。他知道,無論是他還是容笑風,對於挑千仇的死都只是無心的錯失,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丁先生。他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有朝一日好讓那個陰險的瞎子付出應有的代價!

聽到容笑風臨死前直言了斷彼此恩怨,明將軍亦不禁動容,痛聲道:「容兄,黃泉路遠,且自珍重!」回頭吩咐士卒:「按他的遺願,與千仇一併燒了吧。」每個人都能夠聽出來,一向從容自如的明將軍,此刻聲音竟是有些發顫了。畢竟他已年過半百,接二連三的打擊已讓他快到了承受的極限。

「報!」但見遠處一名傳令兵飛馬趕來。眾人皆是一驚,如此深夜傳來的消息,恐非佳音。

明將軍勉強保持着鎮定:「報上來。」

「蘭州緊急軍情。錫金五萬大軍已出了吐谷渾,正緩緩朝我軍防線逼近,意圖不明。」

明將軍臉色大變,喃喃道:「好個錫金王,想趁機混水摸魚么?」一旦錫金大軍乘虛而入,只要攻破了副帥馬文紹佈置在蘭州、臨洮一線的防線,就將揮師中原,直襲京師。

這最後一道重壓讓朋將軍幾乎喘不過氣來,急怒攻心,他口唇微微顫動着,面容一下子彷彿蒼老了十幾歲,終於艱難地從嘴裏擠出兩個宇,「退兵!」與這兩個字一併進出的,還有一道腥紅的鮮血。

「將軍!」眾將大驚,齊齊圍了上來。

明將軍奮力推開諸人的攙扶,努力在臉上擺出若無其事的神態,但那從未有過的暗淡眼神卻隱瞞不了他的虛弱,讓眾將心生沮喪。

「為防姦細泄密,三軍重新整編,即日開拔。」說完這句話后,明將軍又是一聲悶咳,再度吐出一口血來。

許驚弦扶著憑天行,並肩坐在草坪中。在他們前方五尺處,一片焦黑的土地還冒着尚未散盡的煙霧。就在半個時辰前,那裏才剛剛焚燒了挑千仇與容笑風的屍身。

憑天行獃獃望着心愛姑娘曾經躺過的地方,痴淚狂流。他被明將軍點了穴道,一直昏睡着,甚至沒有機會見到挑千仇最後一面。不承想就那麼一眨眼間的疏忽,就已天人永決。

「容笑風自盡前讓我告訴你一句話:他對不起你。」

「那有什麼用?千仇已經死了……」憑天行喃喃道,似乎還不能接受這個可怕的事實。

「憑大哥,你振作些。」

「嗯,你說得對,我應該振作些,不然千仇在九泉之下,亦難心安。」

許驚弦才舒了一口氣,憑天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兄弟,你老老實實吿訴我,千仇真的死了么?」

許驚弦望着憑天行魂不守舍的樣子,更覺心痛,也不知應該如何出言安慰他,唯有黯然點頭。

「不對不對,將軍對我和千仇最好,怎麼會不讓我看她最後一眼?會不會她只是受了重傷,怕影響她的治療,所以才瞞着我?」

許驚弦怎麼忍心告訴憑天行挑千仇死後的慘狀,呆怔無語。

「我見她中毒時滿臉發黑,難道是破了相,怕我失望,所以才不讓我知道?」憑天行已被挑千仇之死激得失去了理智,口中念叨不休。

許驚弦怕他失心瘋了,索性順着他的意思圓謊:「算被你猜中了。千仇姐姐說了,如果能治好她的面容,就會回來找你。」

憑天行大笑起來:「這個傻姑娘,真是太小看我了。」

許驚弦當然知道憑天行不會對此信以為真,只是他不願意接受挑千仇的死訊,所以才寧可自己欺騙自己。

憑天行恍如夢囈般道:「小兄弟你知道么?我從三年前見到千仇第一面時就喜歡上了她,從此不知怎麼回事,我一個堂堂男兒,見到她就覺得心裏發慌,說話都變得低聲細氣,更談不上對她表白了……」

或許對於旁人來說,只會暗罵憑天行一句獃子,哪還耐煩聽他說胡話?將軍府的大拇指前途無量,天下女子誰不願意對他投懷送抱,又何必為了一個死去的女子如此傷心?但對於許驚弦來說,最看重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真摯濃厚的感情,他與憑天行相處時日最久,知他重情厚義,卻不料痴情若斯,對他反倒更敬了一分,何況他自認對挑千仇之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心懷內疚,所以只是溫言安慰,全不見急躁。

憑天行自顧自說個不休:「兩個月我被丁先生打傷了,自忖必死,所以才拋開一切向千仇表白,本只想在死前說出自已的心愿,也算不枉。未曾想她亦對我有意,當即便答應了我。這幾個月來兩情相悅,我才真是活得前所未有的快樂。呵呵,說起來倒真要感謝丁先生那一掌才對……」

許驚弦有意引開他的話題:「對啊,那時我見你受傷極重,真是擔心你撐不住。後來怎麼治好的?」

「我回到京師,掌傷便發作了,時醒時昏,也就趁著那時給千仇表白了。後來聽將軍說,丁先生那一掌毒絕天下,這世上就只有一個人能救。也算我福大命大,當然還有千仇給我帶來了好運,那個人就恰好來到了京師。他是將軍的舊識,當即為我傾心治療,才過了幾日,已然痊癒……」

「哦,什麼人這麼厲害?」

「這個人身份特別,小兄弟你可不要吿訴別人。他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之首領,點睛閣主景成像。」

聽到景成像的名字,許驚弦的腦中似有一道電光劃過。四年前在困龍山莊外,他也曾聽鬼失驚說過類似的一句話:「此傷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可救,那就是點睛閣主景成像……」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然湧入他的心頭:「且慢。憑大哥你可知道丁先生那一掌是什麼功夫嗎?」

「我那時高燒不退,燒得迷迷糊糊,記得不很清楚。好像聽景閣主提到過什麼滅神,好像還和某個日期有關……」

「滅絕神術!六月蛹!」

「對對對,就是這兩個名字。」

許驚弦一聲大叫,驚跳而起。剎那間,他已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脈絡,曾經所有的懷疑、所有不可解答的問題都有了最合乎邏輯的答案。

瞬間的靈感替他撥開了遮擋在眼前的最後那團迷霧,真相變得清晰無比。

丁先生,就是寧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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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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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家仇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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