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英雄的黃昏

第三十四章 英雄的黃昏

宋捉鬼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難道這就是仙人居?

這個毀壞殘敗的莊院,就是那個花明柳暗、山清石潤的仙人居?

連大門前的石階,也已破碎,像是遭受了巨力的撞擊,門樓上檐垂橡裂,似曾被利器折過。

仙人居內的景況,更是慘不忍睹,花折石傾,柱裂屋壞。這裡應該發生過一次極其慘裂的搏鬥,假山上遍灑的紫血就是證明。

蓬萊縣的捕頭張振庭苦著臉道:「宋大俠,這件事說不定還得麻煩你老。」

宋捉鬼沉著臉不吭聲。

張振庭道:「實實在在是鬧鬼,連高家的人自己都說是因為鬧鬼。」

宋捉鬼還是只看不說。

張振庭道:「否則以高二公子的機智武功,以大公子的暗器工夫,以高家數十名高手的身手,就算是千軍萬馬來了,也能抵擋衝殺一陣,若非是鬧鬼,這裡本該有外人闖進來留下的痕迹。可自始至終,都是高大公子和高二公子在殺人。」

宋捉鬼冷冷道:「你親眼看見了?」

張振庭道:「沒有。但高家還有活人,他們都可以作證。」

宋捉鬼淡淡地道:「高家還有誰活著?」

「高大小姐。」

高大小姐的確還活著。

她不僅活著,而且還能看、能聽、能說話、能發火,而且好像還能動手。

宋捉鬼剛進屋,一個女人披頭散髮,嘶吼著沖向他,若非他見機得快,只怕臉上就得添上十道血痕。

宋捉鬼退步,出手,旋身,抖手,這個女人就被他扔回了床上。

這女人一開口罵人,宋捉鬼就聽出她的確是高大小姐:

「王八蛋!宋捉鬼,我要殺了你!」

宋捉鬼柔聲道:「醜丫頭,你好。」

他去年曾在她家裡呆過一段時間,他那時就一直稱她為醜丫頭。

高大小姐嘶叫道:「丑鬼!你這丑鬼,王八蛋!」

宋捉鬼道:「醜丫頭,到底出了什麼事?」

高大小姐凄厲地狂笑起來。淚水卻浸濕了亂髮:

「你還有臉來問!若不是你這個丑鬼。我哥哥怎麼會……怎麼會、…··嗚嗚嗚…··」

狂笑變成了號哭。

宋捉鬼倒真吃一驚:「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不要亂栽贓!」

高大小姐捶床大慟:「秘笈!……就是那本該死的秘笈!」

宋捉鬼怔住。

難道那本該死的秘笈真的有問題?

他忽然走過去,坐在床邊,用他那種低沉渾厚的聲音說道:「先別哭,把事情源源本本的都告訴我,我為你報仇。」

也不知是那他那種深沉的語氣打動了她,還是哭夠了,反正她真的很快就不哭了。

然後她開始慢慢從頭說,宋捉鬼豎著耳朵聽,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最早的事要從三年前說起。三年前的某一天,高家收到一封署名「血鴛鴦」的信,信中表示願送回玉觀音,條件是高家表示永遠臣服血鴛鴦令。

經過兩年時間的交涉,血鴛鴦令作出了重大讓步,將條件降低為高家為其做三件事、並付黃金十萬兩。

高家首腦經過仔細討論,答應了。

第一件事,就是活捉宋捉鬼,另外兩件事則是開放膠東,使血鴛鴦令可任意馳騁,以及將與黃海十三股海盜的黑道生意轉交給血鴛鴦令。

這三件事,高家都做到了。不僅如此,高二公子還巧布奇兵,連施妙計,將那本秘笈賺回了高家。兼之玉觀音上本鐫有高深玄奧的武學,高家可說是興高采烈。

得窺秘笈全貌的只有高二公子和高大公子兩人,而高二公子更將王觀音上的武學和秘笈所載互相參照,進步神速,可說一日千里。

高大公於癱瘓多年的雙腿,居然也能行走了。

於是他們除自己更勤奮鑽研外,還將部分心法招式授與家中親屬仆眾,希望在近期內形成一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高家軍」。

為了保密,仙人居乾脆歇業,野王旗上門威脅,他們也都隱忍下來。

他們決定八月十五那天正式全體「出關」,從那天起,高家將主宰武林。

但也有例外——高大小姐連一句秘笈上的話都沒看。

高大小姐向來認為,女人只要臉蛋漂亮,其它一切可以不講究,而高大小姐又一向覺自己美得出奇。

她不練,也沒有人管她。

高大小姐十日前偶然地碰到一個很潦倒的江湖漢子,就想辦法將他「騙」回了仙人居。這個潦倒的漢子人雖潦倒,對付女人倒真的是個打不倒的鐵羅漢,高大小姐被他收拾得服服貼貼。

從九天前開始,仙人居里就出現了異常。

第一天,有兩名花匠突然說自己看見了鬼,一個說是白鬼,一個則說是黑鬼,結果兩人動上了手,互毆而死。

第二天,高二公子的四個叔伯兄弟忽然癱瘓,兩個堂嫂竟當眾脫光了衣服,亂扭亂舞。

第三天,高大公子忽然學起了狗叫,四肢著地,用嘴咬人,高二公子及時制住他,才沒有出大禍。

當天晚上,高二公子在密室里發狂。

他當時正由兩個美麗的女子陪著,不知何故。他突然嘶吼起來,抓住李婷婷兩隻足踝,將她撕成了兩片。

陶碧仙想跑,也被他活活掐死。

然後天下大亂。

高大公子從昏睡中暴起咬人,他被制的穴道竟神奇地被解開了。

一眾花匠們則大呼殺鬼,互相拚命,高二公子也闖出密室,亂砍亂殺。

那幾天高大小姐正被慾火沖昏了頭,沒怎麼理會家裡發生的怪事,更沒料到那些怪事和那個潦倒漢子有關。

但喊殺聲響徹夜空時,高大小姐總算還是丟開了那漢子,胡亂套上了衣裳,就想提劍衝出去「抵禦入侵之敵。」

結果她還沒衝出去,背後就挨了一指,就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時,已身在監中,而看守告訴她,她的家裡人已全都死了。

高大公子一口咬中高二公子的咽侯,而高二公子一劍刺穿了高大公子的心臟。

蓬萊高家,真正從武林中除名。

到底是什麼魔力,造成了這種駭人聽聞的同室相戕?

宋捉鬼不知道。

但他知道兩件事,其一,那個潦倒的江湖漢子極有可能是高斷山。

其二,他要捉一次鬼,他一定要捉住那個惡鬼。

一日數驚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沒有人比花深深更清楚了。

這一個多月來,幾乎沒有一天,她是平平安度過的。

幾乎每天,都有人要殺鄭願,有人要殺她。

有時候是光明正大的挑戰,這種時候不多,只有兩次,都被鄭願很輕易地打發了。

其餘的是暗殺。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陰謀,各式各樣的武功,各式各樣的武器,她都見識到了。

有時候一個滿身膿瘡的老丐會變成身手靈敏的殺手;有時候飯店的夥計會捧上一碗毒湯,有時候走在橋上橋會斷,橋下會有一大堆掩著雜草的竹籤;有時候床上會爬上條毒蛇來……

她受不了了,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

她還看得出,鄭願也忍不住了。

終於有一天,鄭願開口了:「你回家吧!」

他的聲音有點沙啞,他的神情相當憔悴,眼中布滿血絲。

花深深哭了。

她知道自己真的該回家了。

鄭願喃喃道:「我殺過太多的人,我的雙手沾滿了血。

這就是報應,這就是天理。」

阿福忽然道:「這不是報應,也不是天理!你殺的是惡人!」

鄭願苦笑,輕輕嘆道:「惡人的親朋,未必是惡人,殺惡人的人,也未必是好人。」

他看著阿福夫婦,微笑道:「你們送她回去吧!」

花深深哭得歇斯底里的。

鄭願伸手拍拍她肩頭,嘆道:「孩子出世后,莫教他殺人的功夫。」

花深深哭聲漸漸低微,漸漸地,她睡著了。

鄭願忽然抱拳一揮到地:「趕車的老兄,拜託了。」

阿福流淚了,阿福嫂更是痛苦失聲。

他們情願陪鄭願面對一切挑戰,情願為他拚命。

但他們很清楚,有他們在身邊,鄭願只會死得更快。

花家的人很快趕來了,接走了花深深,帶走了阿福夫婦。

武林七世家的高手,幾乎都出動了,他們怕鄭願的仇人拿花深深出氣雪恨。

但阿英和小竹卻留了下來。

他們本就不是花家的人,她們的性命屬於鄭願。武林世家的人固然不願收留她們,她們也不願隨之而去。

花深深離開時,正是黃昏。

殘霞淡淡地塗在鄭願蒼白冷漠的臉龐上,映在他黯談失神的眼睛里。

他的整個人,就像是一首蕭瑟、悲涼、無奈的詩。

這是黃昏時的英雄。

這是英雄的黃昏。

一直到看不見花深深的那輛車,鄭願才輕輕嘆了口氣。阿英和小竹怯生生的一個抱著他一隻手,似在扶著他,又似在尋他的保護。

她們都在流淚,她們恨自己不能讓她們的少爺少些痛苦,多些快樂。

鄭願看著阿英,又看看小竹,柔聲道:「你們也走吧?」

阿英搖頭,小竹也搖頭。

鄭願微笑:「我已經走到路的盡頭。往前走,就是地獄。」

阿英說:「我們陪少爺去地獄。」

小竹哭得抽抽噎噎的:「當…·,·當鬼就…·當鬼!」

鄭願道;「你們本不是鬼,也不可能變成鬼,——我知道有個地方,很安全,很舒服,你們可以去那裡。」

阿英冷冷道:「如果少爺不去,我們也不去。」

小竹破涕為笑:「少爺,我們一起去嘛!」

鄭願搖頭:「你們先去,我還有幾件事情要辦,待事情都了結,再去找你們。」

他忽然大聲道:「既然我已開了口,你想必不會拒絕?」

阿英和小竹都很吃驚,不知他這麼大聲說給誰聽。

對面一家小酒店裡坐著的一個少年慢慢轉過臉,赫然就是秦中來。

這位君子已憔悴得像個浪人,但滿身正氣依然。

他看著鄭願,點了一下頭,但沒有出聲。

君子一諾,五嶽為輕。

秦中來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鄭願沒有問,秦中來也沒有說。

他們已絕交,他們已不再是朋友。

但秦中來仍然答應了鄭願的請求。

阿英和小竹也走了,隨秦中來去了金陵君子廬。

鄭願鬆了口氣,頓時覺得滿身輕爽。

他的確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現在就可以開始做這些事情了。

他沒有回客棧,也沒有回城。

他向北而行,走得很洒脫,也很輕快。

就好像他連一點心事也沒有。

黃昏時分,宋捉鬼扶著個醜八怪女孩住進了萊州城外的「荷花客棧」。

夥計和客人們都偷笑,這兩個醜八怪算是丑到一塊兒去了,誰也別嫌誰。

醜八怪女孩叫宋捉鬼「丑鬼」,宋捉鬼稱她為「醜丫頭」,誰聽了都吃驚。

兩個醜八怪同住一間房,自然也合情合理。至於兩個醜八怪在房裡做什麼,誰都猜得出來。

高大小姐神情有點獃獃的,顯得很溫馴,她從未如此溫馴過。

宋捉鬼叫她吃藥,她就吃藥,讓她打坐,她就打坐,聽話得要命。

但她總會一個人獨自流淚,默默飲泣。

宋捉鬼一有空就勸她、開導她,希望她想開些,莫要將所有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高大小姐只是聽,不發表任何意見。

高大小姐今天依然很乖。

宋捉鬼出去轉了半天,回來時天已二更,高大小姐早已抹乾了淚眼。

宋捉鬼進門就嘆氣,道:「濟南孟嘗公子也出事了。」

高大小姐不吭聲。

宋捉鬼道:「據說也是走火入魔。」

頓了頓,又道:『』好像是同一個『鬼』搗的鬼。」

高大小姐木然坐著,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宋捉鬼打住話頭,看著她,柔聲道:「吃藥沒有?」

高大小姐點點頭,其實她沒有吃。

宋捉鬼道:「打坐過了嗎?」

高大小姐根本沒打坐,但她仍然點頭。

宋捉鬼卻很相信她,吁了口氣,嘆道:「睡覺吧。」

說完他已開始打哈欠,伸懶腰,然後他就坐在椅中睡著了。

高大小姐卻漸漸有了活氣,她眼中開始放光。

她輕手輕腳溜下床,溜向開著的窗口。

宋捉鬼忽然從椅中消失,出現在她面前:「醜丫頭,你給我省點事好不好。」

高大小姐僵住。

宋捉鬼苦笑道:「就算幫幫我的忙好不好?讓我好好睡上一覺行不行?」

高大小姐突然發怒了,尖叫起來:「我要報仇!你放我走,你這丑鬼!」

宋捉鬼道:「就憑你這幾下子?」

高大小姐又捶又打,又哭又罵:「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宋捉鬼捏住她雙腕,沉聲道:「現在我做主,我當然要管。」

他將她扔回床上,關上窗子,又走回椅中,接著睡覺,很快就又打起了呼嚕。

又是一個黃昏。

雨後的黃昏,寧靜、清新、溫爽、恬靜。

朱爭凝視著窗外的暮色,凝視著即將黯淡的殘霞,凝視著樹葉上即將乾涸的水珠。

他的生命之路,豈非也已走到了盡頭?

若若嘆著氣,揉著昏花的老眼,喃喃道:「天要黑了。」

朱爭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若若又道:「小仙走了這麼多天了,一點音信也沒有。」

朱爭淡淡地道:「最好永遠沒有。」

若苦唉聲嘆氣地搖著頭,嘟嚷道:「聽說小願兒也過得不好,媳婦走了,孤家寡人的,要他命的人太多了。」

朱爭輕輕一嘆,微笑道:「除了他自己,誰也休想要他的命。」

若若有點緊張了:「你是說他會想不開?····不會的,願兒這孩子從小就開朗得很,他不會看不開的,不會的,我曉得他不會的。」

朱爭道:「我原先也認為他不會。」

「現在呢?現在他就會了。」

朱爭微微頜首:「是的。」

「怎麼會呢?」

「因為他有一把刀,我給了他一把刀。」朱爭緩緩道:

「只要這把刀他駕馭不了,他遲早會想不開的。」

若若氣憤極了:「那你為什麼要把那柄『龍雀』給他?」

朱爭落寞地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我對他期許太高了。……而他也實在是個天才,他能和那把刀息息相通,他的表現實在太令我滿意了。」

若若默然。

「我終究還是忘了,人畢竟是人,人心自有真情,這真情遲早會爆發出來的。」

若若理解他說的「真情」是指什麼。

那是天良,是人的天性。

再邪惡殘暴的人,也是人,不是畜牲。

殺人的人偶爾殺一兩個大惡人,或可引為此生最大的榮耀,但惡人殺多了的人,只會覺得痛苦。

殺惡人也是殺人。

被惡人欺凌的人或許會認為殺惡人的人是好人,是救星,是俠士,但殺惡人的人心中那份作為「人』的天性必然會譴責他的行為。

同類相戕,即使在野獸中,也不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更何況人呢?

如果有一位大俠,從未殺錯過一個好人,也從不放過能追到的惡人,那麼,當他殺足一百個惡人之後,若仍能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麼他就簡直不是人,而是神。

只可惜,世間本無神,硬被造出來的神,終究會被還原以人的本來面目

朱爭浩嘆。

若若輕聲問:「還能挽回嗎?·,…·比方說,把刀收回來?」

朱爭搖頭:「他被刀控制了。他在試圖掙脫,如果我們現在收刀,他會崩潰。」

一個人,正全力推著一扇抵死的門,如果抵門的人驟然躍升,這個推門的人就會一下失去依託。

若若流淚了;「那……那豈非…,··豈非只有看他自己的造化?」

朱爭點頭。

若若飲覷不已:「我們就…··,看著?一點忙也幫不上嗎了』

朱爭又點頭。

兩滴昏濁的老淚,溢出眼角。

又是黃昏。

鄭願又應付過去了十七場廝殺,其中有七場是陷阱,三場是突如其來的襲擊,五場是來自背後的黑刀,另兩場則是他和「龍雀」之間的「廝殺」。

他已精疲力盡,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像要剝落,神經卻偏偏一直綳得緊緊的。

和「人」的廝殺,並未使他疲於應付,而和他袖中「龍雀」的無聲較量,卻使他有了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每次當「龍雀」躁動雀躍時,他就得分出巨大的精力來克制它的殺氣,也剋制自己心裡的殺氣。

他實在已經快崩潰了。

如果他控制不住「龍雀」,就只有兩種後果。

一種是他變成一個見人就殺的殺人狂。

另一種就是走火入魔,變成一個任人宰割的人。

這兩種後果都令他不寒而慄。

這個黃昏,他走到了微山湖。

他疲憊得連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他只想找個地方躺下去,好好睡一覺。

他已經許多天沒好好睡上一覺了。

這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聲音又甜又亮:

「喂,鄭願,你是不是鄭願?」

鄭願吃力地轉頭看去,發現殘霞中有個快被夕陽熔化了的身影。

鄭願疲憊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但他已剎那間警覺起來。焉知這不會又是一個陷阱呢?

那人卻一蹦三跳地跑了起來,臉兒通紅通紅的。

「喂,喂,你還記不記得我?還記不記得?」

鄭願想不起來,他的腦瓜已經木木的,轉不動了。

那人跑到他面前,忽然挺起胸,扭著屁股走了幾步,道:「記不記得?」

鄭願還是不記得。

那人恨聲道;「你這人真是的!去年今天,你在我攤子上吃過面,後來又砸過轎子呀!」

鄭願渾身一震,想起來了。

她就是那個擺飯攤的小姑娘,只不過這個小姑娘已長大了,胸脯更高,眼波更媚了。

真正是奇遇。

鄭願苦笑:「原來是你,我記得你很不知道害臊。」

她抿著嘴,低下頭,瞟著他,羞答答的,一副「深閨」少女的形象。

鄭願莫名其妙地覺得渾身輕鬆多了,疲憊的感覺也越發濃重了,他只覺天暈地旋。

眼前一黑。

鄭願栽倒。

遠遠跟蹤他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些人有的扮成商販,有的扮成走鏢的,有的扮成農夫,有的扮成回娘家的小媳婦。

也有的扮錫匠,扮剃頭匠,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

這些人,在這個黃昏,看到了極其詭異、極其震怖的一幕——

大名鼎鼎的大俠鄭願看見了一個村姑,說了幾句話,忽然栽倒在地。

然後那村姑伸出一隻手。

右手。

這隻手扯著鄭願的后襟,將他提了起來。然後那村姑大笑了三聲,聲音尖銳凄厲。

所有的人於是都意識到出了件轟動江湖的大事,他們都朝那個方向沖了過去——

鄭願栽了!——

鄭願將斃命於此時、此地!

錫匠打扮的中年人先是驚呆,然後就有許多念頭剎那間一齊湧上心頭——

鄭願栽了!

鄭願被那個村姑抓住了!

衝過去!

衝過去救鄭願!

騎在驢背上的花襖小媳婦發出了撕裂人心的慘呼:

「放下少爺!少爺——」

她是阿嬌。

紫雪軒的阿嬌。

更多的人,只有一個心思——

趕上去,割下鄭願的頭!

他們是設陷阱的人,捅黑刀的人,搞突襲的人。

他們是鄭願的死敵。

小姑娘提著鄭願,轉身飛跑,後面一大群人怒吼悲嘶著拚命追趕。

小姑娘的輕功居然好得出奇,提著鄭願,跑得居然比風還快。

難道她想一個人報仇,想把鄭願提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好折磨?

所有的人都這麼想。

蘆中人也這麼想。

蘆中人跑在「隊伍」的最前面,一面跑,一面嘶吼。

他要救鄭願!

一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並不恨鄭願。

他甚至崇拜鄭願,感激鄭願。

阿嬌被人絆了一下,跌倒了,立即被無數只腳踏過。

阿嬌躺在血泊中,但她還想爬起身,還想上去救少爺

是少爺救了她的命,是少爺為她報T仇。

可她已無法再報答他了。

阿嬌的口中.不住有鮮血湧出。

小姑娘跑到一處斷崖邊,站住,猛然轉身,尖叫道:

「都給我站住!」

蘆中人站住,所有的人都站住。

小姑娘冷冷道:「你們都想殺鄭願;我也想殺他,總共只有一個鄭願一條命。何必弄得你搶我奪的?所以,我今天就曾大家代勞了。」

所有的人都吼道:「不行!」

小姑娘道:「崖下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沼澤。」

大家都以為她還有話要說,沒想到小姑娘手一揚,鄭願的身子已飛起在空中。

一片驚呼聲中,小姑娘的身子也已飛起在空中,宛如殘霞中的仙子。

人們發瘋般衝到崖邊,低頭看著那片沼澤,後面的人都堆著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已有不少失足落崖。

但他們並沒有真的落下去。

身在空中的小姑娘雙手中突然拋出了十幾道金光閃閃的絲線,纏住了那些失足的人。

然後小姑娘仙子般飄落在人群後面,將那十幾個失足的人扯了回來。

這下沒有人敢再拚命推操了,人們靜靜地俯視著沼澤。

沼澤上還有半截身子,那是鄭願的一雙腿,還在掙扎。

漸漸消失。

無情的沼澤,成了一代大俠的墳地。

而且有這麼多人注視著他漸漸死去。

這是不是對「俠義」一詞的極大諷刺?

蘆中人忽然跪下來,恭恭敬敬地朝鄭願消失的地方磕了三個頭。

暮色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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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血染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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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英雄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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