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市井斗

七、市井斗

那小混混已覺出他面色不對,可還沒想清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卻聽索尖兒冷聲道:「城陽府的人,找了我們不下十來次,我每次是怎麼回他們的?」那小混混聽他語氣凜然,不由顫聲道:「大哥說,咱們在烏瓦肆霸佔地盤是霸佔地盤,可烏瓦肆是咱們的衣食之本,千萬別捲入城陽府對烏瓦肆的爭奪。那時,咱們就真要立身無地了。」

只見索尖兒面色鐵青,冷哼道:「你卻也知道!」

李淺墨這時向街東首望去,卻見人人退避,那邊廂,竟像滾過來好大個肉球。他定睛一看,只見那來人,滾起來像是圓的,可一立定身,卻整個人都是方的,渾身上下,高與粗竟然相等。

他不由吃了一驚:如此身材,斷非天生,那是練了什麼功夫,才會把人練成這樣?

他一轉頭,望向市井五義,卻見他們四人個個面色凝重,想來這滾來的人斷非尋常。奇怪的是,市井五義里的老大盯著的並非那個肉球,而是眼望著不遠處的一個檐角。李淺墨定睛看去,這才驚覺,原來那裡還有一個。

只見那個人細細高高,身材說不出的長,這時跟個蜥蜴似的,盤在那邊烏檐下面一根年深月久的、被油熏黑了的柱子上。他竟跟蜥蜴似的也會變色,渾身上下,不只衣服,連同膚色,都混同得跟那根柱子顏色彷彿,不仔細看,簡直辯認他不出。

卻聽身邊牯老兒急道:「這可怎麼是好?怎麼把當年橫行長安的這兩個怪物都招惹了出來?」

李淺墨知他年紀既老,見識又多,是從隋末大亂中活下來的長安城中已不多見的耆老,不由就向他請教道:「牯老,這兩人卻是什麼來歷?」

那牯老已急得連連搓手。

他一邊搓手,一邊嘆氣:「小哥兒,你年輕,哪知道他們。他們原是隋末年間,宇文家豢養的兩個怪物。當年隋末,宇文姓一門四世三公,等閑人等誰惹得動他們?可當時他們與楊素一家頗不對付,為了自保,也為了稱霸長安,他們專門養了這兩個怪物橫行市井,算是他家打手。

「那宇文家的主人酷好風雅,專愛謔笑,卻給這兩人起了個綽號,喚做『二尤』,說他們實是兩個尤物。正好,他們也都姓尤。外人實不知他們究竟是什麼名字,只知一個肉球樣的,喚做大尤;一個蜥蜴樣的,喚做小尤。當時他們就為害長安不淺,很多好漢想除了他們,卻反折在他們手裡。

「後來隋末天下大亂,他們趁亂為非作歹,卻惹惱了一個過路的行人。你道這人是誰,說起來只怕震不壞你的耳朵……」

這牯老分明年老愛說話,珀奴眼見他當此焦急情緒,還忍不住賣個關子,不由哧地一笑。卻聽牯老道:「姑娘,你別笑。我看你是胡人,只怕真不知道。他們那時惹的竟是一個姓羅的好漢。那羅姓好漢據說在草莽中人稱『天羅卷』,就是綠林道上的瓢把子單二爺也要敬他三分。可你別看這二尤生得丑怪,在天羅卷的追殺下,他們雖狼狽非常,卻也連敗連逃,用了不知多少伎倆,居然活了下來。」

他嘆了口氣:「可惜當年那位羅爺沒殺了他們,卻讓他們活到了現在。好在,本朝以來,明主在位……」他忍不住向上拱了拱手,「這長安城較往年太平多了。就算偶有動蕩,那不過是市井間的小事。你說皇上位高任重,再怎麼也是一個人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都管束得住的。最近幾年,功臣子女,王孫駙馬,卻也一個個長大了。他們未經過當年戰亂之苦,懂得什麼?我聽說這最近幾年,這二尤居然被城陽公主府上給搜羅了去,養在家中,專門供奉。他們兩人該也老了,平日不出來鬧事,府中,自有良姬美妾服侍著,所以一向還算太平。誰想,今日那批小混混會請來他們呢!」

說著他又是一嘆:「如不是這些日聖上東巡,長安城中失了法度,哪容他們兩個牛鬼蛇神出來胡鬧!」

珀奴聽了「公主」兩字,忍不住好奇:「那公主好端端地請這樣兩個怪物在家裡做什麼?」

牯老嘆了口氣:「誰又知道?不過公主性子仁懦……」只見他突然低下聲來,輕聲細語道,「依小老兒猜測,估計是她那駙馬爺搗的鬼。怪只怪她嫁的那個人,說起來也是個公卿之子,天下無不交口稱讚的杜如晦丞相的次子杜荷。」

聽到「杜荷」兩字,李淺墨忍不住心中一動,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何況共此一城中,沒想不到兩日,自己竟與這些人等平白多出這麼些機緣。

他一時望向那兩個人。原來這兩人當年俱是從羅大哥手下逃脫出來的。他熟悉羅卷性子,當真是除惡務盡,這兩人能從羅大哥手裡逃出生天,手中本事,料非一般,怪不得市井五義會變得如此一臉凝重。

他此時只是不解:索尖兒性子雖勇悍暴烈,再怎麼也不過是長安城中最底層的一個小混混,卻憑什麼能搬出城陽公主與駙馬杜荷這樣的靠山來?

卻見那個身材像是方塊的大尤氣喘吁吁地「滾」到了市井五義對面,尖聲道:「我老哥倆好久沒動彈了,久已聽說長安城中冒出了什麼市井五義,一向以為好大的名頭。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老哥倆兒算是沒用的了。沒想今兒一見,居然不過是跟混混打架的主兒。真是世風日下啊。」

卻聽他後面檐下的尤二介面道:「大哥,你也別說不認得。那個姓秦的小子,你看他長相,可不活脫脫跟他爹當年一個模樣。當年,他爹沒出息,生出個兒子又如何能有出息的?當年咱們也不過是看他爹不爽快,曾好好折辱個夠,如今又遇上他兒子。難不成咱倆就這麼命苦,一輩子都要用來調教這姓秦的祖孫幾代不成?」

市井五義中的老大秦火一時臉色被怒火燒得個通紅。

那邊尤大還在慢條斯理道:「所以嘛,我也是看著不順眼。怎麼著,老二,今日咱們兩個也俠義一把?否則,沒的光看他們幾個大人欺負一個孩子的理。我這老骨頭也好久沒練過了,就跟他們伸量伸量?」

李淺墨沒想到秦火居然跟這二尤還有這樣一段父仇在。只見秦火的臉上紅了幾紅,越到後來,紅得越暗,但也越是熾烈。

李淺墨不由一驚,那分明是「打箭爐」秦家的內功心法,當年曾聽師父提起過。據說這「打箭爐」秦家的心法最是寧折不彎,一旦施為,都是拼了命的。師父當時是藉此給自己講「剛柔並濟」的道理,言下對那心法雖說佩服,但並不心許,沒想這時卻在秦火身上看到了。

那尤氏二兄弟還待調笑,猛聽秦火怒喝了一聲,鐵塔樣的身子向前一撲,伸手就是一抱。

他這樣一個壯漢,身高臂長,黑如鐵塔,伸手卻抱向一個渾身四方塊樣的古怪胖子,照說情景本極詭異。

可他這一下出手,分明是豁出了命的,威風凜凜,卻只讓人覺得驚嚇。

卻聽大尤一聲尖叫,矮方方的身體一下蹦起,尖聲道:「不對,老二,這小子像是比他爹當年難纏。」

說是這麼說,別看他臂短腿短,這一蹦,竟蹦起了三四尺高,整個人就向秦火撞去。兩個人出手都這般火爆,第一下就是硬碰硬。卻聽得鐵灞姑喝了一聲:「大哥,當心!」

她情知秦火單憑一人之力只怕不是對方敵手——秦大哥這段殺父之仇,他們市井五義的兄弟都久有耳聞。如不是時局平靜,加上二尤匿身城陽公主府中,大哥只怕早就找上門復仇去了。但平日聽大哥說來,似也覺得自己哪怕勤修苦練,一身技藝終究還是不如那兩個老賊。大哥這時出手這招,卻也練得極苦,是專用來對付二尤的與敵偕亡的戰術。

她一急之下,手裡漁叉滴溜溜地轉著,已向大尤射去。那大尤與秦火這一下硬打硬,大尤心狠手辣,秦火復仇心切,才一出手就是殺手。

眼見大尤把自己那方方的身子直接當作兵器撞向自己,秦火臉上更紅了一紅,雙手猛地一抱,卻把那大尤硬生生抱在了自己的臂彎里。

可那大尤來勢不減,身子仍撞向秦火的頭部,一雙短手伸出,就向秦火兩耳邊一雙太陽穴擂去。

可他身子也被秦火抱住,眼見他就算殺了秦火,自己只怕一時也動彈不得。就在這時,鐵灞姑的漁叉已擲了過來。大尤忙忙一縮頭,卻見毛金秤已轉到他的背後,手中秤桿就向他腰下捅去。

那邊秦火猛一低頭,讓過了大尤雙雷貫耳的手。他是打定了主意,拼著死了,也要抱住這塊方塊,讓兄弟們出手,好報了自己殺父之仇。

可那大尤人雖被他抱住,一身的肉竟似會動,眼見毛金秤的秤桿捅到,竟以一身的肉去卸力,硬生生挨了他這一下。適才合擊的雙手卻已抱在了一起,從上往下,就向秦火的頭頂擂去。

直至此時,未發一聲的市井五義中的五弟方玉宇突然出手。連大尤二尤都未料到他出手竟會如此之快。他們本以為他是五義中的老幺,看著年紀又輕,身子又弱,沒把他放在眼裡。萬沒想到他居然修成這等「千里庭步」之術。他與秦火、大尤本相距最遠,卻攸忽已到,伸出雙指,直插大尤雙目。

大尤情急之下,只能拼著一閉眼,要以他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生生卸去方玉宇那指勁兒。

只聽得兩聲悶哼同時響起,一聲粗壯,一聲尖細,卻是秦火與大尤同時中招。秦火是被大尤雙手抱拳,擂到了頭頂。這一下,本來怕就不要了他的性命?好在方玉宇出手極快,竟搶在秦火中招之前,雙指已戳上了大尤的眼瞼。

哪怕以大尤如此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這一下戳到渾身肉盾的弱點上,也不由痛得錐心刺骨。巨痛之下,手中的勁氣一松,秦火雖被擂了個眼冒金星,受傷不淺,卻也扛了下來。

卻聽大尤怒道:「老二,你就看著我遇險!」

那邊尤二這時已飛身過來,開口怨道:「都是你一開始話說得太滿,說什麼好多年沒動,手裡發癢,叫我一會兒不要搶著幫忙出手,你要一個人料理得過癮。我怎想到這小兔崽子竟如此棘手。」

卻聽市井五義彼此一場招呼,毛金秤叫道:「大怪物傷了,兄弟們,加緊出手!」

那邊,脾氣最是暴烈的鐵灞姑卻右手一挺漁叉,左手套著鋼甲,巾幗不讓鬚眉的,居然獨自一人,向飛竄而來的尤二迎了上去。

她五弟方玉宇擔心她一個人敵不住尤二,方待轉身援手,與她並肩作戰。卻見鐵灞姑喝道:「小五,你先幫大哥殺了那大怪物,這裡有我頂著。」說時,一把漁叉使出渾身解數,就攔住了尤二。

那邊尤大雙目巨痛之下,心底多少有些慌張,不知自己這雙眼回頭是否會落下傷殘。

秦火依舊緊緊地抱住了他,毛金秤與方玉宇迭番向他出手。毛金秤的那根秤桿倒也罷了,大尤仗著一身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雖說吃痛,卻也抵敵得住。可怕的是那個看似溫文的方玉宇的出手,專揀他功夫薄弱的地方來,逼得他不得不抵擋,一時也無空對秦火再痛下殺手。

且不說他情急,這時,秦火、毛金秤與方玉宇比他更急。他們情知,哪怕鐵灞姑修為不讓男子,可單以她一人,對付二尤中尤為難纏的老二,那是斷難支撐得久的。這時只恨不得立時解決了眼前的大尤,好趕過去幫手。

可這兩怪物年老成精,豈是如此易與?眼見大尤這邊,場面一時膠著,而尤二那邊,卻是尤二已佔盡上風。

他見老大一時沒再遇險,卻也不急,炫耀似的邊打邊逗弄著鐵灞姑一雙細手,專往鐵灞姑一個女子家尷尬的去處招呼。

那鐵灞姑也當真強悍,咬緊牙再不作聲,一把漁叉舞得霍霍生風,專尋尤二要命的地方招呼。

可她與對手,畢竟功力相差太遠,她只求能纏得一時就是一時,再不肯耽誤那邊兄弟三個聯手廢了大尤的機會。

跑去搬來二尤的那個小混混這時也看出鐵灞姑吃緊了,他惱於那日受了鐵灞姑一頓好打,這時見她受挫,不由大是開心,逼尖了嗓子,哈哈油笑,儘力叫出一個「好」字來。

可那「好」字方叫出一半,卻被他大哥索尖兒冰冷的眼神給硬生生逼了回去。卻見索尖兒眼望著場中局勢,一雙眉毛竟皺得緊緊的,那二尤此來照說是為他出頭,可他臉色卻未見得好看,反似平添了憂心一般。

卻聽那邊,尤二獨斗鐵灞姑,意甚閑暇,這時竟得空說話。這話他並非講與他哥哥,而是望向索尖兒這邊,笑道:「小子,看看,現在知道憑你那兩下三腳貓的功夫,在長安城中並不好混了吧?我聽府里管事的趙三前來稟告,說幾次三番地去找你,要代你找個好靠山,你卻不知好歹,硬生生不答應,這時可知後悔不?」

李淺墨在一旁不由好奇,實在想不通以二尤這般的功力,加上城陽府那般的聲勢,卻一意招攬索尖兒做什麼?他不過一小混混,該有多大能為,竟值得城陽府認真延攬,還要二尤這等少見的好手代為出頭?

卻聽尤二笑道:「我說那小子,你現在想好了沒有?要是想好了,我就代你了結了眼前這麻煩,從此以後,市井五義就此在長安除名。要是還想不好,我也沒空多管你這些閑事,由著你受他們整治去吧。」

卻見索尖兒猶豫了下,雙眉一跳,似拿定了主意,一挺身,竟自站了出來。他不答那尤二的話,反衝四周觀者一抱拳,朗聲說道:「各位父老聽著,小的不才,雖僅一混混,承蒙城陽府看得起,屢有招納之意。但他們不說,小的也心知肚明,他們如何看得上我與我這一干兄弟?說到底,不過是看中了烏瓦肆這一塊地罷了!」

在場人等,尤其是那些店主與商家租戶,有不少人分明知道這其間的底細,一時就見不少人暗暗點頭。

李淺墨心下大奇,正不知索尖兒這時排眾出來卻是要聲明什麼,卻聽他朗聲道:「各位也知,城陽府那杜駙馬雖住著好大一座府第,但覺得他那廣廈華宇,猶嫌狹小,早看中了烏瓦肆這塊與他府第接壤的地界兒,打算擴建宅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們管家招攬小的,不為別的,不過是有些事他們這些高官貴爵的公子們不便出面,那些身負高手之名的大人物也不便出面,正好叫小的來強迫各位父老,答應搬遷,以騰出空地好讓他們蓋房子,還道是眾小民體念天心,情願相讓,好向皇上請命的。」

說著他眉峰一立:「可小的不才,雖幼失怙恃,自己不爭氣,混成了一個混混,卻也從小在烏瓦肆長大,是吃著烏瓦肆的剩飯剩菜活下來的。做人不敢忘本,這塊地,不說是不知多少父老兄弟立身的根本,也是我們一幫混混立身的根本。我索尖兒再不爭氣,如何能夠答應?生,我要與這烏瓦肆同生;死,我卻也要與這烏瓦肆同死。就是今日我擺明說開了,不答應,他們另找一批混混來,要搶這地界,我不拼到殺頭流血,也斷不答應。」

「今日,卻是我一沒出息的兄弟不明好歹……」說著,他一指那請來城陽府二尤的混混,然後戟指指向那二尤道,「……請來了這兩個怪物!

「這並非我索尖兒不明義氣!今日我索性挑明了,有我索尖兒在一日,平日一班兄弟的吃食用度,就要攪擾各父老們一日。可讓我低下頭憑著他們搶去這塊地,那是殺了我的頭也不肯的。」

說著,他掏出他那把解腕尖刀,竟在自己衣袖上割下一塊布來,一鄭就擲到那請來了二尤的小混混面前,冷聲道:「從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姓索的兄弟,以後我死我活,與你無關。你死你活,卻也與我無干!」

他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卻也把一眾人等聽呆了。

李淺墨也是聽至此時,才弄明白,為什麼城陽府要延攬索尖兒這等人物!他暗暗點頭,情知,以當今皇上李世民的法度,是斷不容城中權貴這般與民爭利、盤剝土地的,所以哪怕杜荷貴為駙馬,卻也不敢明做。而這等威脅恫嚇之事,總不成真請如二尤這般高手來做。找個說起來與己全無關係的小混混頭領,讓他們鬧得這裡民不聊生,逼著他們搬走,就是萬一鬧出事來,也不會牽扯到自己頭上。如此詭計,卻不正該是杜荷那等人物想出來的?

只是,他斷沒料到索尖兒居然如此強項!

接著,他心頭電轉,猛可里想起那日在新豐,自己還在做小店伙時,聽到鄧遠公說的那番話來。

他清楚地記得,鄧遠公當時是說道:「這個時世是日漸繁盛了。東西兩市流動的貨物寶貝也越來越多,公主王孫們的宅第私苑也偷偷地越起越華燦,連李世民也遠非當時的李世民了,他興建翠華宮,雖遠遜於隋,還多做茅茨蓬舍,可奢欲之心已啟,那滋長其中的利慾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難以控制。

「那些不甘身世,鋌而走險的青皮地痞們,自然也日漸其多。別小看他們,我說過,這是一個漸入剝奪的時世了。剝奪者之間總會有衝突,這些不良之人,日後也必將會推波助瀾,成為長安城中公主皇親、卿相貴族們彼此惡鬥時的助力。」

「人生不滿百,長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那生殺的時世是已過了,那生殺過後不得不生養的時世也慢慢生養得可供剝奪了。那為了剝奪而互相爭搶的時世……還會遠么?」

李淺墨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大是感慨。

尤二分明也沒想到索尖兒居然如此脾性,拒絕也還罷了,居然兜底倒出了杜駙馬心中的隱私來,一時不由大恨。

他端人的碗,受人的管,平日是錦衣玉食、美姬佳僮地被專門供奉,今日難得出馬,一出馬就辦砸了事,回去卻又如何向自己的衣食父母交代?一時惱羞成怒,哈哈怪笑,手底下緊,力逼鐵灞姑,要轉眼三五招內,收拾了這女子,再去找索尖兒算賬!

鐵灞姑分明吃緊。

可那邊,她三個兄弟雖想救援,無奈這時也脫不開手。尤大分明懂得了尤二的意思,一時之間,竟把秦火、毛金秤與方玉宇死死纏住,眼見得鐵灞姑盡落下風,三五招之內,只怕就等落敗受辱。

那邊索尖兒雖與鐵灞姑惡鬥過一場,這時眼見她力弱,不由也起了一點同仇敵愾的心理,只是礙於面子,不好相救。

其實就算他出手,又有何用。那尤二可是烽火年間倖存下來的好手,豈是他一個混混擋得住的。

這邊牯老已是情急,連連跺腳,連珀奴也看出來了,急切地一扯李淺墨袖子,她是見過李淺墨出手的,早相信他無所不能,這時就待求他趕快出手援助。

可就在這時,卻聽得一連串的咳聲響起。

那咳嗽聲分明不是作假,而是一個病人正自搜心搜肺地大咳。可哪怕大咳,那其間內息,已展露無疑。李淺墨本已打算出手,這時聞聲一驚,側目望去,卻見一個已過盛年,卻猶有盛氣的漢子一手撫胸,正自緩步而來。

他排眾而出,雖分明病得不輕,可斯人氣勢,已浸入場內。

一時只聽得老五方玉宇歡聲道:「二哥!」

毛金秤心下一松,也叫道:「二哥!」鐵灞姑臉上光彩一現,輕呼出一口氣:「您可來了!」最奇的是,市井五義中的老大,秦火這時也脫口叫道:「二哥!」照理,他既行大,其餘所有,都該是他弟兄小妹才是,不知他為什麼也叫道「二哥」?

卻見牯老猛鬆了一口氣。珀奴愣了一下,輕聲道:「這人……我像見過。」轉臉問向牯老道,「他卻是誰?」只聽牯老說道:「你如何能夠見過,別說你,就是我也從沒見過。不只我,怕是整長安城的人都不知道五義中老二究竟是誰。市井五義,市井五義,這名頭傳出來也有些年頭了。可人人只識得四個,至於其中老二,卻從未露面。」

李淺墨這時卻不由得一臉納罕,那來人,他卻認得,可不正是那日渭水濱賣刀的陳淇?他萬沒料到這個一面之緣的陳淇也會趕來,而且是長安五義中的「二哥」。

這時只見陳淇似慢實快,轉眼已走到尤大身邊不遠。他未出手,只一式手刀遙攏住尤大,撫胸狠咳了兩聲,才沖尤二道:「退後,放了我四妹。」

尤大此時本被秦火死死抱住,雖一時未落下風,這時多了個陳淇,臉上也不由色變。那邊尤二聞聲一笑,眼看如此局勢,張口怪叫道:「原來是你!」

說著,他放過鐵灞姑,縮身一退。秦火這邊卻也放鬆了尤大,尤大那方方的身子一脫束縛,已一個跟頭就向他兄弟身邊滾去。他雖行長,功夫卻大不及他二弟,遇到難題,一切還是由他二弟作主。

卻聽尤二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柳葉軍當年不知怎麼還沒死的姓陳的。你那好搭檔姓耿的呢?難不成死了,剩你獨活?你卻也太不夠義氣,好搭檔死了,居然又在長安城中,隨手找了幾個不三不四,當起二哥來了,過得好不快活!」鐵灞姑此時得暇,一躥已躥回了陳淇身邊。卻見陳淇似病得不輕,雖勉力壓抑著,卻一連聲低咳。卻聽方玉宇已趕至他身邊,急道:「二哥,你才生了病,怎麼又出來?這要是加重了,怎生是好?」

李淺墨前日才見過陳淇,哪想隔日重見,他居然已病得如此之重。

卻見陳淇一擺手,止住了兄弟們的關切,低聲道:「我不出來,看著你們受窘嗎?」說著,他望向二尤那邊,「今日之事,你們到底想怎麼說?」

——原來五義中那四個齊齊稱呼他「二哥」,卻是為陳淇早先在柳葉軍中就曾與和他齊名的耿直結義,行二為弟,所以柳葉軍散后,他落泊長安,為不忘先前結義之情,在市井五義中,只叫人稱他為「二哥」。

他此時病體甚虛,但聽說四個兄妹受辱,怎能不出來?

那邊尤二已經笑道:「怎麼說?你一個癆病鬼出來,還問我怎麼說?簡簡單單,從今以後,你們市井五義再不許踏入烏瓦肆一步,我尤老二就賣你個面子,今日放了你兄妹。」

「如果敢說一個『不』字,那我不管你是裝病還是真病,今日就把你那弟弟妹妹……」說著他眼露淫邪地望向鐵灞姑與方玉宇,「……說不好就一起擄了,帶回去與我哥倆兒好生快活快活。」

他今日難得出馬,可為了索尖兒那悍縱的脾氣,幾乎把事情辦砸,且丟了城陽府好大的面子,正自惱怒,不知回去怎生交代。這時因為情知杜荷要奪烏瓦肆這塊土地,最大的麻煩自然並非索尖兒與那一眾小民,而是市井五義,正要藉此挽回顏面,當然話就說得不留餘地。

卻見陳淇撫胸咳了一會兒,眾人見他病甚,只道他還有話說。卻聽他只簡簡短短地道:「那好,來吧。」說著,他挺身前行。

身後,其餘幾個弟妹一時不由甚是著急,方玉宇才待開口,卻覺不好叫得。市井五義,畢生聲名,在此一戰。以二哥性子,如何叫得回來?就算他肯回來,那尤氏兄弟二人又如何依得。

卻見尤大因為適才一時失策,不察之下先給秦火抱住,悶頭悶腦不明不白地打了半晌,一點便宜沒占不說,險險被廢了招子,渾身上下還被毛金秤一支秤桿戳得生疼,這時正自火大。眼下脫縛,眼見陳淇病弱,可不要拿他下手出氣?這時當先躍出,伸手一掌,就向陳淇拍去。

陳淇伸掌一對,兩人各自晃了晃,已知對方內力了得。尤大更不說話,把方才受的氣一股腦兒發作出來,第二掌緊跟著就勢拍出。

兩人一轉眼間已對了三掌,三掌下來,誰都沒討著便宜。只是陳淇帶病之下,身子搖晃得比尤大更甚。這邊廂,秦火、毛金秤、鐵灞姑與方玉宇看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里。要是二哥未病,自己五兄妹今日還好與尤氏兄弟一拼,可如今,二哥病重之下,這仗卻要如何打,又如何打得贏。

尤為心驚的卻是那弟兄三個。他們此時才算見識了尤大真正的實力,額上不由冷汗直冒。適才,要不是秦火搶得先機,一出手,就先抱住了尤大,此時勝負,端未可知,只怕自己兄弟三人,早就折在了尤大手下。

卻聽那邊尤二怪聲笑道:「好個病漢子,果不愧柳葉軍中當年好手。我尤老二看得心癢,大哥,你退一退,你與他對了三掌,我也要與他對上三掌。咱們不好欺負他,兩個打他一個,這樣你三掌,我三掌,與他對著,看他最後是折在誰的手裡?」

說話間,他一躍而出,一掌兜頭就向陳淇擊下。陳淇「嘿」了一聲,他久知二尤之中,老二功力猶勝老大,此時不敢怠慢,全力一掌,向上封出。

這一掌之交,卻是古怪,只見尤二騰身空中,一掌接上后,竟一時並不落地,兩人默默僵持了一會,尤二方一個跟頭翻回。這跟頭卻翻得利落,卻才退回,他又如蜥蜴一樣,瞬間游身攻上,擊出了第二掌。

這一掌接得快,只聽「砰」的一聲輕微悶響,尤二第三掌就已發出。

陳淇唯有封擋。一擋之後,卻見尤二閃身即回,陳淇的身子卻連晃直晃,幾乎站不住了。猛地他一彎腰,就濃濃地嘔出一大口痰來。

他那四個弟妹一時大驚,齊叫道:「二哥」,聳身就待相救。

可這時,尤大等了半晌,已依他兄弟之言,緊跟著,三掌化做一掌,就向陳淇劈來!那邊五義中的秦火、毛金秤、鐵灞姑、方玉宇一見事急,齊齊躍上,就待相救,空中卻被尤二一人擋下。

尤二也當真好功夫,市井五義中人,個個俱非弱手,他以一敵四,竟然全不落下風,還把他們封擋得嚴嚴實實的。一邊遮擋市井五義那四兄妹,一邊還衝他老大叫道:「老大,你這三掌打完沒有,打完了,該我了!」說著身子一翻,就向陳淇衝去。

那邊尤大三掌擊完,身子一騰,竟與他兄弟換防似的,接下了秦火等四個的攻勢,要他兄弟好去再跟陳淇對上三掌。

眼見得這般輪番對掌之下,陳淇今日趕著病重,怕不就要折在他兄弟二人手下?四周觀者多是站在五義一邊,一時不由憤聲大起。可罵歸罵,卻有何人敢上前加入戰團。

眼見得尤氏兄弟輪換不下兩三次后,陳淇身體已是難支。就在尤大擊完,換了尤二來打陳淇時,猛聽得一聲清嘯,然後,只見一個紙團破空飛來。尤大隨手一抓,口中還笑道:「什麼鳥東東?你家買不起鐵嗎,卻拿這個當暗器。」可他一眼之下,見著那紙團,猛地臉色大變。

只見他的手跟被火燙了似的,怪叫一聲:「奶奶的,不好。」一個跟頭,連他兄弟也不及招呼一聲,返身就逃。

這一下變故,卻把不只市井五義,凡在場人等,個個驚呆。

尤二不明所以,趁著陳淇全無還手之力,一飛身,接住了那紙團。他只看了一眼,忽然倒吸一口冷氣,目露驚懼,四周窺望了眼,騰身就跑,卻把那紙團失落於地。鐵灞姑最是急躁,忍不住好奇,搶上前去,抄起了那紙團,要看看是什麼東西竟驚得二尤一見即走。

卻見那紙團上墨跡猶濕,也沒甚出奇,不過蜷蜷曲曲地畫了一柄劍。

鐵灞姑一時不由一頭霧水,口裡喃喃道:「這是什麼?」

那邊陳淇喘息了一會,方才寧定,一眼望來,忽抱拳向空中謝了一聲。鐵灞姑尤還未解,詫異道:「二哥,這是什麼?」

卻聽陳淇一嘆:「畫的是一把劍。」

鐵灞姑若不因他是二哥,早要把一對眼白翻出來給他看,誰看不出那畫的是一把劍?

卻聽陳淇喃喃道:「尺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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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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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市井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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