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分不清》之懷寧

《是非分不清》之懷寧

有飯吃最重要,管臭老頭說他什麼骨格奇佳,一生重情重義,只要給他飯吃,偷拐搶騙他都干。

他的死期,終於到了。

長箭貫穿她的胸口,直接穿透他的身軀,不痛不癢,他使出全力穩住馬步,挺住她不肯倒的身子。

「謝了,懷寧,陪我走了這麼長的路。」無力沙啞的聲音出自身前的師姐兼義妹。

而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緊跟著,他跌進無聲的世界,千軍萬馬瞬間消失在他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盡黑的天地。

他的知覺全數喪失,但他不在意,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她最後的一個心愿。

不讓她倒下!死也不倒下,絕不向蠻軍示弱!這就是阮冬故!

這樣的死期,他承受得理所當然,不怨不悔,心甘情願,於是,他安詳地合上眼,靜待死亡降臨。

將死之前,生平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嘴角隱約帶笑。

當他第一次跟著臭老頭上山,發現師姐比他還小時……

當他第一次看見白髮藍眼的鳳一郎時,努力掩飾驚懼……

當他的名字被她連叫了三年……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因此落地生根了。

他,懷寧,不枉此生。

縱有懷念,他也必須去追上冬故,省得她在黃泉路上等著他,不肯獨自先行。

她就是這樣,該休息時不去休息,累得他跟鳳一郎總在後頭追著她。

他曾聽臭老頭說過,人的一生所作所為都是固定的,不會多也不會少,做滿了就是該離世的時候了。

那時,他總有疑慮,他這個義妹兼師姐自十六歲開始,做得比誰都要多,當她做滿老天註定的一切時,萬一她還年輕,那不是英年早逝嗎?

但,她要做他絕不阻攔,反正他命卦中早死,等死後鳳一郎將他的骨灰帶在身邊,由他來擋住牛頭馬面,直到她做完她要做的一切。

可是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過黃泉路,親眼確定閻王老爺賜給她下一世的好命。

老天爺給了她重責大任卻不給她活路,他不再信神,天地之間,他只信自己。

現在——

他要走了。

承她之情,頂天立地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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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絕不能破。」鳳一郎語重心長地說。

他沒有吭聲。

鳳一郎與他眺望夜色,輕聲說出他的憂心:

一城一破,蠻軍第一個要的,就是斷指程將軍的人頭。當日破主旗,幾次奇襲皆毀蠻族大將,他們對她恨之入骨,城破之後,就算她人已死,屍身也不會留全,倘若讓人知道她是女兒身,那屍身下場必是奇慘。」

兩人沉默半晌,他終於開口:

「她知道嗎?」

「她一直知道。」

黑暗中,意識無法控制地凝聚起來。

如浪的不甘,開始打上他的意識。

他十二歲時,臭老頭曾告訴他,若他將來與她同一條路,遲早會死在她手上。

他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可是……

他竟然開始不甘心了!

老天爺賜給她鳳一郎,賜給她一個叫懷寧的義兄,賜給她重責大任,為什麼不保她個全屍?

為什麼要賜給她這樣一個結局?

他咬牙切齒,好不甘心!

城一破,她的屍身必遭踐踏,既然老天爺不肯留她全屍,他來!由他來!

他寧願不完成她最後不示弱的心愿,也要保住她的身軀!

他拚著最後一口氣不散,用盡殘餘的力量推向嬌小屍身。

有他在,她絕不會支離破碎的走!

有他在,她會四肢俱全,與他並肩走在黃泉路上!

他試了一次又一次,耗盡全身力氣,面前的屍身竟直挺如山,半分動彈也不肯!

都最後了,她還不願倒下!她圖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京師那個龍椅上的老人看見了沒有?

你做不到的她都做到了!為什麼她還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咬牙切齒,憤恨不已,終於在最後一次成功地推倒了她。

兩具身軀無比狼狽地跌在地上,他早無知覺,城破了沒他不清楚,他只憑著本能,用光他的力氣將她納進懷裡。

城破了,不管鳳一郎有沒有活下去,都會有個遺憾。沒有關係,鳳一郎的遺憾他來彌補,他不會讓任何人碰到她的屍體。

要毀她的屍身,就得連他一塊。

身為她的義兄,這就是他理所當然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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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多了一個師姐,一個比他還小的師姐。

好可笑,明明個頭小、年紀小,他偏得喊她一聲師姐。這個師姐骨胳沒他好,入門一年多還在扎馬步,學習控制力道,實在令他暗自捧腹大笑。

這一年,據說她剛滿五歲,他得帶她回家。

她是千金小姐,每半年回家一趟,以前有她家人來接她,但今年起,竟然要他這個大不了她幾歲的師弟陪她一塊回家。

兩個小孩耶!

窮人家的小孩四處走,死了也沒人管,但她是千金小姐,她家人也太大膽了吧?還是,她是被虐待的可憐千金,家人藉機謀殺她啊?

「懷寧!」

他停步,回頭等著小個頭追上他。

在上山學武前,他是個混過世面的小乞丐,這種領路工作太簡單了。

反正臭老頭肯養他,他也不用假心假意油嘴滑舌,只要專心練武就可以吃飽,這點送人的工作不難,真的。

小個頭停在他的面前,抱著小拳頭,道:

「懷寧,你走得太快,師姐跟不上。」童音太濃,咬字略有不清。

他看她一眼,有點不耐煩,道:

「都午後了,你不想吃飯嗎?」

她想了一下,用力點頭。「想吃。是師姐不對,請懷寧幫忙。」師父有叮嚀,吃住一律靠懷寧,她太小了,人家不會買她帳。

雖然她不太清楚為何有人不願買她帳,也不明白懷寧只大她兩歲,為何就有能力負責她的吃住,但她想,師父的話不會有錯。

懷寧拉著她走向飯館前頭的階梯,道:

「你坐在這裡等,我去買饅頭。」

她看看對街的大酒樓,再看看他,點頭。

「懷寧,我等你,吃饅頭。」

他頭也不回地走到攤子買饅頭。他知道剛才她在看什麼,她是千金小姐,平常待在府里,一定吃著山珍海味,出了門當然是酒樓茶館,但兩個小孩出門,豈能上那種地方教人覬覦?不如扮作窮小孩,還能平安回家。

「兩個饅頭。」他簡潔說道。

那老闆看他一身破舊,又是小孩,也不避諱地問道:

「有錢么?」

他不吭一聲,將準備好的餐錢攤在手心裡。

「兩個饅頭吧?馬上好馬上好!」攤老闆笑嘻嘻的。

他沒有臭罵這老闆狗眼看人低,反正這世間就是這樣,哪個人不是看表面?

一年多前,他還是個小乞丐,別說買饅頭了,連撿個臟掉的饅頭都有人追著打,現在他只不過有幾文錢,就會有人對他眉開眼笑。

在等待的過程里,他瞄一眼飯鋪前的小師姐。她非常規矩地坐在階梯上,認真地觀察四周。

小小的城鎮里,人來人往,其中有個爹親牽著兒子,兒子拉著妹妹迎面走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被牽制住。

那個小小女孩乾乾淨淨,雖然不如他的小師姐可愛,但看起來乖巧害臊……他一直有個不敢說的願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他也能有這種妹妹可以疼可以愛,可惜,他一出生就不知爹娘,更別談兄弟姐妹了。

他有點出神地望著那家人,攤老闆叫著:

「好了,兩個饅頭!」

他又瞄了眼他那個小師姐,說道:

「再多加一個肉包。」

他抱著熱騰騰的饅頭包子,才走近飯鋪,就看見飯鋪老闆出來罵人。

他眉頭一皺,腳步未停,這時,他那個小師姐站起來了。

「冬故不知坐在此處,會打壞大叔生意,請大叔原諒。」她抱拳,然後退到不遠處的大樹等他。

真是不討喜……他內心有點失望。一般的妹子,此刻早已跟他哭著求救,哪像她……

他越過目瞪口呆的飯鋪老闆,來到大樹下,將一個大饅頭遞給她。

兩人並坐在樹下,她顯然餓壞了,一張小嘴拚命咬著這個饅頭。在他眼裡,就像是一隻小小小鳥努力叨著過大的食物。

他又偷瞄著身側的她。她的個頭小小,進入城鎮前,他讓她換上破舊的衣物,像個小乞丐一樣。

她看起來真的好小……如果力氣別這麼大,害羞一點,他就能幻想他多一個妹妹了。

一個大饅頭消失在她的小嘴巴里,她抹了抹嘴,意猶未盡的。

「還餓?」他問。

她想了下,點點頭。「師姐肚子還不飽。」

「出門在外,別師姐師姐的叫,惹人注意。」他塞給她一個肉包。

小眼睛一亮,立即接過這個香噴噴的包子。「鳳春給我吃過。」

「就吃這麼一次。臭老頭給的錢只夠買饅頭。」

她抬頭看向他。「懷寧沒有嗎?」

「沒有。」

她聞言,小心翼翼地剝成兩半,一半遞給他。

「懷寧,咱們一人一半,走到晚上才不餓。」

他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接過半個包子。

「懷寧,咱們還有多久才能到家?」她問。

「半個月吧。」他一直偷瞄身側的小師姐,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說道:「出門在外,我們最好以兄妹相稱,你叫我一聲哥哥,我叫你妹妹。」

包子咬到一半,她張大眼睛,看著他。

黑色的皮膚有點窘,他撇開臉,悶不吭聲地吃著肉包。

「懷寧,我兄長只有一個,他叫阮卧秋,我叫阮冬故,你不姓阮,我叫你哥哥,名不正言不順。」童音軟軟,咬字依舊不清。

他聞言,有點受傷,遂不再多說什麼。反正、反正她也不是他心目中的妹子,這輩子,他想,除非找到他親生爹娘,不然他是不可能會有兄弟姐妹的。

半個月後

他終於不辱使命,將她平安帶到永昌城。

兩人風塵僕僕,渾身發臭,路人以為他倆是小乞丐,紛紛走避。

他暗自冷笑,牽著她的小手進城。

一進城,就見一名美貌的女孩驚喜地上前,叫道:

「小姐,你總算平安抵達了!」

「鳳春!鳳春!」阮冬故開心地攤開小手臂。

鳳春完全不嫌她一身臭臭,將她抱進懷裡。她眼眶微紅,鬆口氣道:

「小姐,這半個月來我食不下咽,就怕你走私了、被人騙了。」

「冬故很好,冬故沒有走失。冬故不認得家裡的路,全仗懷寧幫忙。」阮冬故忙著跳下地,熱中地介紹懷寧。

鳳春感激地看著他,微笑:

「你就是小姐的小師弟嗎?多虧你了。」

他懶得跟人做表面功夫,沒有回答。

阮冬故笑眯眯地說:

「懷寧,這是我的鳳春,就是那個給冬故吃過肉包的鳳春。她是我一輩子的鳳春。」

「小姐愛吃肉包,鳳春馬上差人去第一包子鋪買。」鳳春看他倆一身破舊,想來這一路上她的小姐吃了不少苦,她憐惜道:「不管小姐愛吃什麼,鳳春都能變出來,來,鳳春抱你回府,好不?」

「我用走的,用走的就好了。」在懷寧面前,一定要有師姐的樣子。她對懷寧道:「懷寧,一塊吃,鳳春的菜,都好吃。」

「小姐,你不是愛叫兄台,怎麼這回不叫懷寧兄了?」鳳春笑道。

「懷寧是師弟,不能稱兄。」她認真道:「鳳春,懷寧在家裡的這段日子,你也叫他懷寧,師父說,懷寧的名字是新取的,要喊三年他才能落地生根,變成真的懷寧,你別喊其它的。」

懷寧瞄阮冬故一眼,沒有說話。

鳳春微笑:「好啊。」

「懷寧。」阮冬故對他伸出小手,說:「鳳春要帶我們回家了。」

懷寧不發一語,牽起她的小手。他知道她力氣大,從不主動去拉人,一路上都是他牽著她回來的。

鳳春看著這兩個小孩相處的模式,知道她這個小姐很看重這新來的師弟,遂對著懷寧伸手:

「既然懷寧是小姐的師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塊回家吧。」

懷寧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遲疑的動作顯露他的心情。當他主動讓鳳春牽住臟髒的小手時,冬故搖頭晃腦,忽然道:

「鳳春,冬故在路上曾看過一家子,爹帶兒子,兒子帶妹妹走在路上,那現在算不算是鳳春娘帶小孩出門?」

鳳春好氣又好笑地白她一記眼。

「小姐,妳的娘是夫人,不是我。」

「哦,原來娘親只能有一個,冬故明白了。那大哥呢?大哥能有幾個?」

「你的大哥只有少爺,沒別的人了。」

「哦……冬故也明白了。」她看看懷寧,再看看兩人牽著的小手,沒有再多問什麼。

自始至終,懷寧真的覺得很可笑。

左側是他小個頭的師姐,右邊是她的鳳春,三人走在一塊,簡直是可笑的母子三人……

他又偷瞄那個滿面臟髒的小師姐。他心目中的妹妹,絕對不像她,他想要更柔弱點、怕吃苦,不要力氣大、只能仰仗她兄長保護的小妹……

阮冬故一點也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妹妹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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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在安寧的黑暗裡,等著牛頭馬面來召人,但紅艷艷的大火突然襲卷他的全身,驀地,陽世間所有吵雜的聲音竄進他的世界里。

火燒似的疼痛,讓他的魂魄如重物落地,他猛然一震,立時張開雙眼。

眼前不是黃泉路,也不是森羅殿,更沒有牛頭馬面——

「火化了嗎……」低微的人聲,在附近交談著。

「下午已經火化了。京軍將領看阮侍郎是內閣首輔的人,特准鳳一郎獨自火化他的屍身……」哽咽泣聲在寂靜的夜顯得格外凄涼。

「鳳公子不該拒絕我們去送他的……阮侍郎就這樣走了,他一定能一路好走,燕門關的百姓得救,他的義兄懷寧也活下來了,這全是他在九泉下的保佑……」

懷寧目眥盡裂,狂亂地掙扎,但全身無力,只能恨恨地瞪著他們。

他的掙扎引起軍醫的注意,連忙奔過來,大喜過望道:

「懷寧爺兒,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見懷寧用殺人似的眼神瞪著他,他有點猶豫:「您是想問阮侍郎……他……他……」

懷寧雙瞳眯縮,咬牙切齒,不肯調離視線!

門外有人低喊:

「軍醫,鳳公子來探懷寧爺了。」

一頭白髮先入懷寧的眼瞳,接著,是鳳一郎委靡不振的模樣,彷彿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一場。

「鳳公子,懷寧爺兒醒了!」

鳳一郎聞言,略帶驚喜地上前,一見懷寧果然醒了,終於鬆口氣。

「懷寧,你活下來了!」激動中依舊憂心忡忡。

懷寧鎖住他的藍眸。

「鳳公子,懷寧爺在問阮侍郎的下落呢!」軍醫輕聲暗示,病人重傷在身,不宜損及心神。

鳳一郎點頭,與懷寧的視線交纏,直截了當地問:

「懷寧,你要我說實話或謊話?」

懷寧動了動嘴,喉口發不出聲音來。

「那就是要實話了?」鳳一郎深深地注視著他,柔聲道:「你做得很好,我們的夢,還沒有碎。」

他連眼皮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瞪著鳳一郎,而鳳一郎則坦然地接受他嚴厲的審視。

許久后,懷寧終於放鬆地合上眼,任由黑暗再度包圍他。

在意識似散非散間,他聽見軍醫低聲跟鳳一郎說:

「鳳公子,你做得很好,騙阮侍郎未死。」

「是啊,我騙了他,等他下次轉醒,我實在不該如何面對他。」

「阮侍郎的骨灰……」

「多謝軍醫關心,等懷寧康復后,我們會回京擇地下葬。」

接著,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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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再度清醒時,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有個人坐在床邊,他知道。

這個人似在沉思,沒有發現他早已轉醒。

「鳳一郎。」他開了口,聲音粗啞難辨。

鳳一郎回神,壓低聲音道;

「懷寧,你又躺了半個月了。」

他沒有說話,注視著比半個月前更憔悴的義兄。

鳳一郎定定看著他,輕聲道:

「前前後後,你躺了不少日子,今晚我本來留到三更就走,你能醒來真是太好了。」

輕淺的呼吸不同調,懷寧立即明白四周還有其他人。

鳳一郎像早已習慣他的沉默寡言,特地解釋:

「我也不瞞你,之前為了不損及你的心神,騙你東潛未死,其實……我這些時日就在忙他火化的事,他死得其所,不會有所遺憾,但我已心灰意冷,你要跟我離開此地嗎?我們找一處地方隱居,就你跟我,以及東潛骨灰,再無外人。」

「……好。」

鳳一郎微不可見地點頭,嘴裡繼續道:

「你已登錄軍冊之中,須回京后才能離開,但京軍將領是東方首輔的人馬,他不會為難我們,我已留下書信,他會明白我們急於離開傷心地的心情。」

「你扶我一把。」

「辛苦你了,懷寧。」鳳一郎小心使力,扶著他下床,一步一步極力放輕地走出門外。

外頭已有牛車在等著。鳳一郎扶他上了車,苦笑道:

「路上顛簸,你忍著點。」

「嗯。」

鳳一郎駕著牛馬,盡量挑平穩的道路走。夜路迢迢,當他們穿過林子,徹底離開那塊傷心地后,他才喝停牛車。

鳳一郎轉身面對他,嘴角勉強勾笑:

「辛苦你了,懷寧。」

「她……」

「還活著。方才屋內有人,他們心好裝睡,讓我們順利離開。」

「傷勢有多嚴重?」

「……她一直沒有醒過來。」

懷寧合上眼,半晌,他才啞聲道:

「牛頭馬面聽她一番大道理,聽也會聽怕,哪願意留下她?」

鳳一郎附和著:

「是啊,你說得對。現在她沒醒來,只是暫時的休息。她太累了,不好好睡上一覺,怎會應付下半生的事呢?」鳳一郎極力輕快地說:「懷寧,咱們算是有默契了,之前我還真怕你誤解我的意思呢。」他回頭駕著牛車。

懷寧沒有回話,只是閉目養神。那不是默契,是因為他看見鳳一郎眼裡還帶著微弱的希望。

這份希望來自冬故活著,他可以肯定。

她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

老天爺的眼睛沒有瞎,願意把冬故還給他們。

能夠讓他……讓他繼續當她的義兄,讓他能夠繼續成為懷寧,與阮冬故、鳳一郎,共同往前走。

「別回頭。」他啞聲道。

「嗯。」鳳一郎輕應一聲。

夜風拂面,頰面涼涼的濕濕的,但他就是不肯張開眼睛,摸個清楚。

「雨真大。」他道。

「……是啊,好大的雨呢。」鳳一郎輕聲配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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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阮冬故清醒之後,傷口癒合速度驚人的緩慢,她看似有精神,但小臉灰白、唇無血色,整個人縮水一圈,變成名副其實的小老太婆。

白天有住在附近的大嬸來幫忙照顧她,入夜後鳳一郎暗自下了重葯,讓她盡量能一覺到天亮,以免痛得生不如死。

這一天,大嬸有急事不能來,由鳳一郎接替照顧她的起居,幫忙換衣當然是不可能,只能為她梳梳頭髮,陪她說說輕鬆的事。

懷寧本來坐在床緣,但見鳳一郎梳發的動作頓下。他心知有異,遂起身繞到她的身後。

一頭帶點枯黃的長發里竟有兩根銀絲。

她才二十五歲,已有白髮。

「一郎哥?」她極力維持精神。

「……沒事。」鳳一郎當作沒事,正要忽略那兩根銀髮時,懷寧悶不吭聲,用力一扯。

「好痛!」她脫口叫道。

「懷寧!」

「白髮。」他攤到她的面前。

阮冬故楞了下,不是很介意地輕笑:

「我的嗎?」

「懷寧,拔一根白髮再生五根,你這不是讓冬故早日白髮嗎?」鳳一郎不悅道,替她扎了鬆軟的辮子。

「我故意的。」他坐回床緣。

阮冬故默默看他一眼,笑嘆著:

「懷寧,你老愛整我,現在我只准喝稀粥,你卻故意當著我的面吃白飯,讓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不介意生白髮,反正都是頭髮。

他沒搭理她。

「等你身子再好點,就能吃了。」鳳一郎在她身後道。「冬故,今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想了下,點頭。「我好久沒出門,可是,一郎哥,要麻煩你扶我了。」

鳳一郎笑道:

「你傷口沒好,扶你也容易扯動傷口。我抱你出去吧,吹吹風,也許更精神些。」他為她披上披風,再小心地將她打橫抱起。

「麻煩你了,一郎哥。」她注意到懷寧不知上哪兒去,該不會又想整她了吧?

鳳一郎但笑不語,把她抱出小小的房門。

鄉村景色已有冬意,樹枯葉黃,偶爾還有提前到來的冬風,她恍若隔世,最後一次在外頭,是在夏至的戰場上,轉眼間已經過了這麼多日子啊……

「冬天要到了,你的傷要好些,我們就得轉移陣地,盡量往南方走。」

「……一郎哥,我真是麻煩你跟懷寧了。」她努力養傷,無奈傷口癒合太慢,明明懷寧已經可以走動了,她卻還處在不得動彈的階段。

男跟女的差別……唉,不提也罷。

鳳一郎笑道:

「不麻煩。你這病人十分聽話,喂你喝苦藥你也立即喝下,不哭不鬧的,是個非常配合的好病人。」正因配合,傷勢未有起色,他才煩心。

她微微淺笑,連呼吸也不敢太過用力。忽地,一抹奇異的味道隨著冬風而至,這個味道是……

拐過屋角,她瞪著院子里的香燭冥紙。

鳳一郎輕輕放下她,讓她坐在懷寧備好的軟墊上。因為傷口的關係,她只能駝著背,忍著微痛。

「冬故,前幾個月皇上下令,親自為戰死的將士焚香祝禱,同時將他們的屍身並葬在將士坡,那時你昏迷不醒,來不及送他們走,那麼,現在也是一樣的。」

她楞楞地看著懷寧塞給她一迭冥紙。

鳳一郎繼續道:

「你一定有話要跟他們說,我跟懷寧暫時避開,等你送完他們,我再抱你回屋休息。」語畢,與懷寧繞到稍遠處的小農田。

「你的方法真的可行嗎?」懷寧問道。

「我不知道。」鳳一郎坦承:「她的傷勢久而未愈,即使不是心病所致,我想,讓她安心點,送她的兄弟們一程,大哭一場對她有益。何況……能送得乾淨,是最好不過的了。」

懷寧看他一眼,沒有答話,攤開掌心,露出那兩根長長的銀絲。

「懷寧,你拔了,以後很容易長的。」鳳一郎嘆道。

「我跟她,都不怕白髮。二十五歲白髮阮冬故,三十五歲白髮阮冬故,阮冬故就是阮冬故,又有何差別?」

冬風吹走了他掌心上的銀絲,也送來了院子里的慟哭聲。

那哭聲,本來輕淺低微,斷斷續續,而後聲嘶力竭嚎啕痛哭,不絕於耳。

從小到大,他們的義妹一向落淚不出聲,這一次,她的發泄,是痛惡自己對官場不夠妥協,犧牲了那麼多人命。

哭完了,痛完了,才能繼續前進,這是最重要的。只是……這哭聲哭得無法控制,讓他倆臉色微沉,掩不住擔心。

「鳳一郎……」

「嗯?」

「你記不記得,她第一次聽見你說桃園三結義后的反應?」

「當然記得。那時她才知道不同姓氏也可以結拜成為兄弟姐妹。怎麼了?」

懷寧垂下眼,盯著地上的野草,說道:

「沒,沒事。」隔天,她雙目亮晶晶,虎視眈眈看著他跟鳳一郎,但盼能成三兄妹,直到她十八歲那年在京師客棧里終於完成她的願望。

從此本無相干的三人,成為不分離的義兄妹。

一陣靜默后,懷寧又突然道:

「我是不是跟你提過,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而非力大無窮的妹妹?」

鳳一郎有點驚訝地看向他,不太明白為何在此刻懷寧會舊事重提。他點頭:

「懷寧,你放心,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麼你繼續保住這個秘密,再另外幫我守一個秘密吧。」

「你說吧。」

「我一直希望有個乖巧害臊的妹子,但是——」頓了下,懷寧才道:「有時候,覺得有個力大無窮、脾氣可比石頭的妹子也不錯。」

「如果你跟冬故提,她一定很感動。」

「我怕她感動得哭倒在我懷裡,還要約定下輩子再做兄妹,那我就麻煩了。我下輩子,確定要一個乖巧害臊的妹子。」

「……我明白了,我會繼續保密的。」

過了一陣子,院子里的哭聲漸微,氣若遊絲。鳳一郎跟他點了點頭,懷寧便從屋內搬出矮桌到院子里。

她抹了抹眼淚,也不怕義兄們見笑。大哭過後,她心情稍好,輕笑:

「今天要在外頭用飯嗎?」

「嗯。」

未久,熱騰騰的稀飯擺在她的面前。她看了許久,再看看懷寧埋頭大吃的白飯,她深吸口氣,胸口微疼但不礙事。

「一郎哥……」

「我馬上來喂你。」鳳一郎上了幾道菜,隨即坐在她的身邊。

「我能不能吃飯了?」她吞了吞口水。

鳳一郎藍眸一亮,笑著搖頭。

「你現在身子還不太穩,只能喝稀粥,再者,你連碗粥都喝不完了,何況是吃飯呢?」

「我現在很餓了……等等,懷寧,留我一碗飯。」

懷寧不作聲地撥了一小口飯在盤子上,看她一眼,道:

「如果你喝完粥,這口飯就給你。」

她瞪著他。

「不要?」

「我要!」她轉向鳳一郎,說道:「麻煩一郎哥喂粥了。」

鳳一郎笑著喂她喝粥。今天她的胃口變好了,果然他的方法多少有效。

她喝了幾口,渾身冒汗,瞄了懷寧一眼,懷寧正有意搶她的那一口飯。

「要休息嗎?」鳳一郎問道。

她搖搖頭,坦白說道:「不知道為什麼,我還不太飽,只是有點累了。」

懷寧看看天色,忽然說:

「照顧你的大嬸明天才來,鳳一郎跟她買了饅頭包子……對了,冬故,我忘記你也不能吃,真是可惜,明天繼續煮粥吧!」

她瞇眼。

鳳一郎只能搖頭笑嘆。懷寧真的很希望自家妹子是乖巧害羞的性子嗎?如果真是這種性子,不早被他這種兄長欺負成小可憐了?

「一郎哥,我想吃菜。」

有胃口是好事,開始想挑菜更好,鳳一郎連忙為她夾了易嚼的菜色。

「我不太冷,今天……我們就坐在這裡等天黑,好不好?」她道。

「當然好。」他柔聲道。

懷寧為她從房裡取來棉被,蓋在她身上。

兄妹三人就坐在院子里,看著逐漸入冬的景色。

大鳥從天空飛過,三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

入冬的藍天,帶抹灰雲,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他們兄妹三人心情短暫放鬆,任由美好時光留在這一刻。

懷寧望著離老天爺最近的藍天白雲,嘴角隱約含著感謝的笑意。

明天,她還會繼續向前走。

而他跟鳳一郎,照樣挺著她。

什麼是兄長?

就像他這樣吧,一個非常稱職的兄長。

他,懷寧,無父無母,但有一個義兄、一個妹妹,可以相伴到老……

他還挺喜歡這個懷寧的一輩子。

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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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妻番外篇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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