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桐影搖窗

他們手拉着手,坐在那棵槐樹下說了近一個時辰的話。荷衣不斷地向他提問,問她過去的事情。她渴望知道一切,仔細追問每個細節,然後蹙起雙眉,冥思苦想,企圖在腦海中找回它們的位置。

他回答得很簡略,象被提審的犯人那樣小心翼翼。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將決定着荷衣對他的看法。而從他口裏吐出來的字,不是她自己的回憶,所以不可以輕易修改。小時候讀《春秋》,他一直疑惑那一萬六千字怎能說清幾百年的事。如今他卻知道,不論自己怎生描述,也不會喚起荷衣對過去的真實感受。激情與磨難如一柄利劍插入平緩流動的日常時空,在心靈深處留下道道刻痕,重述它們卻顯得蒼白無味,毫無意義。

他選擇了盡量少說,或者乾脆什麼也不說。命運如此荒謬,荷衣的重現竟成了一個惡意的玩笑。只有看着她的眼神和微笑,以及她脫口而出的隻言片語才讓他感到她是映在滔滔流水中的一朵不動的雲彩……記憶的刻痕尚未消失殆盡,反而在她柔軟的身體上留下了無數印跡。

那一瞬間他的思緒豁然開朗。從沒有一成不變的荷衣,他又何必執著此念。

他開始要她回憶那些夢境,想從中尋回她兒時的一些線索。詢問她是否曾夢過一位「面目全非的弟弟」。她果斷地搖了搖頭。

「什麼弟弟?你是說……我有一個弟弟?」

「沒有……」

他告訴她自己對她的幼年一無所知,既不知道她出生何地,也不知道她的確切年歲,以至於在刻寫她的墓碑時顯得萬分尷尬。她就象空氣中凝結出來的一滴晨露,滴在了他這片葉子上。

她聽罷大吃一驚,問道:「你是說,你什麼也沒問明白就糊裏糊塗地娶了我,是么?」

他苦笑着點點頭。

是啊,在記憶中他早已把荷衣分割成了好幾塊:幼年的荷衣,陳蜻蜓弟子荷衣,雲夢谷的荷衣,太原的荷衣,天山的荷衣,夢中的荷衣,幻覺中的荷衣……而當他最終遇到了失去記憶的荷衣時,荷衣忽然變得完整了起來。

他又感到一陣狂喜,荷衣終於不再是記憶,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找回的不僅是荷衣,還有他自己!激動使得他雙唇發紫,手指顫抖。他就用這雙顫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她的頭和臉,然後虔誠地親吻她的手,好象一位苦行僧終於走進了自己的廟宇,對着巨大的神像頂禮膜拜。這時候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只有無言的注視和不斷地觸摸方能帶回那些失落已久的幸福。他面帶微笑地聽着她胡言亂語,向她打聽漁村的方向和腌魚的方法。他能從她講的每一句話里引出新的話題,逼着她滔滔不絕地往下講,而他則孜孜不倦地聽着,問著,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曾說了些什麼,打算說什麼……

大約被他認真的樣子嚇壞了,荷衣的臉一直是通紅的。

看得出,她十分緊張,卻又是一片茫然。不知道他所說的話她是該信還是不該信。

最後,所以的疑問化成一道嘆息:「唉,無風,你可有法子讓我恢復記憶?」

他沉默片刻,道:「沒有。」

她看見了他臉上一閃即逝的憂鬱,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輕地道:「我認得你,真的,我覺得我認得你。只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你……你會難過么?」

他的眼濕潤了:「不會。」

然後她喜滋滋地道:「那麼,就不要多想了。我們回家吧!我終於有家啦!」

這就是荷衣。

她什麼也沒有變,不論是怎樣傷心的情境,她總能立即跳出來,重歸歡樂的本源。

他們回到竹梧院時已是黃昏。這一道臨湖的院落終年如廟宇般寧靜。過度的興奮讓他精疲力竭,陪着她吃了一頓晚飯之後,他把她安頓到自己的卧室。她洗了一個澡,星兒仍在熟睡。他們便坐在床邊說了一會兒話,荷衣忽然吞吞吐吐地道:「無風……我……還不習慣……」

「我住在隔壁。」他馬上道。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他:「對不起,我……」

他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早上我通常起得很晚……所以不想打擾你們。我……有些累,恐怕先得去歇一會兒。明……明天見。」

他生怕她看見了自己的虛弱,匆匆掩上門,來到隔壁的一間卧室,洗浴完畢便躺在了床上。一下午的激動讓他的心臟不勝負荷,他一頭栽倒在床,躺在了近半個時辰,心臟仍然跳動不寧,他便在窒悶與煩惡中喘息良久,末了,終於恍恍惚惚地睡了過去。

半夜裏,他被一陣尖銳的蟬鳴吵醒。

這一年的驀春異常溫暖,那隻蟬每到三更時分,便叫得響亮,以前他夜裏常常失眠,倒也不覺得吵鬧。正思忖間,那蟬一聲接着一聲地高亢起來,竟讓他睡意全無。

蟬聲如此聒噪,不知荷衣與星兒可能入睡?

想到這裏,他披衣下床,點着燭火在抽屜里一陣亂翻,找齣子悅小時候玩的一個彈弓,便挾着它,來到門外庭中的梧桐樹下。

月色微涼,梧影婆娑。四處門窗盡掩,悄無人聲。

他俯身拾起一塊碎石,對着蟬聲所在之處猛然一射。

「哧」的一聲,蟬聲頓時消失了。卻從樹上輕輕地墜下一個人影。

他還沒來得及嚇一大跳,那人影已來到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是我,荷衣。」

他愣了愣,失聲道:「我……我剛才射到你了?」

她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道:「你那兩下子也能射中我?」

他窘然地道:「至少,那蟬兒不叫了罷?」

「是你驚了它了。你若不射那一下子,我已經把它抓到手了呢!」

「給我一點面子行不行?我的功夫就那麼差么?」

「哈哈,當然,當然。今晚我在這裏陪着你,看你幾時才能將這蟬兒射下來。你瞧,它又開始叫啦!」

他拾起三塊碎石連射三下,聽見的,卻是碎石穿窗的聲音。

「那幾間屋子裏沒住人吧?你怎能將石頭全射到人家窗子裏面呢?別,別彎腰了,我給你撿石頭,放在這兒了。我去找點酒來喝。」

「不要喝那烈酒,床頭櫃里有一瓶葡萄酒……」

她走了,樂蒙蒙地抱着一瓶酒在懷裏,手裏還拿着個閃閃發光的酒杯。

「射中了么?」

「沒有。」他沮喪地道。

「蟬兒不叫了呢!」

這話剛停,那蟬又叫了起來。

他對準枝頭一陣亂射,射得瓦片叮噹作響。

「好久沒喝過這麼好的酒了!」她坐在石凳上,忽然又想起什麼,跑到屋內拿來一塊厚毯,替他蓋上。

「不如你教我一下?」他終於道,接過她遞來的酒杯,微微地呡了一口。

她笑:「老實地告訴我,你小時候究竟摸過彈弓沒有?」

「沒有。」

「老兄呀!」

「如果你實在不肯教我,我還是有法子的。」

「什麼法子?」

「我可以把這棵樹砍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把它找出來。」

「你是說,它會跟着樹一起往下倒?」

「它一定喜歡這棵樹,不然它豈非早就飛跑了?」他眨眨眼。

「明白了,你是說,這蟬兒愛極了這棵樹,便要為它殉情……」

「干這種傻事的,又豈止是這隻蟬……」驀地,他的嗓音里充滿了苦澀,千思萬緒,如滾滾洪流向他湧來。

「嘿!看着我,看着我!」她把他的頭擰了過來,笑道:「蟬就是蟬,別想那麼多,好不好?」

他低垂著頭,沉默不語。

「說句話,你害怕聽么?」她忽然道。

「你說。」

「你是大夫,總喜歡診斷。」

他抬起頭來。

「而我是一個人,不是癥狀。」她撫摸着他的額頭,親吻着他的臉:「明白么?」

「荷衣……」他顫聲地道:「你是謎一樣的女人……」

「那就不要知道謎底。」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每當他自以為了解荷衣的時候,荷衣總會說出一句話讓他發現自己所謂的了解是徒勞的。

他突然推開她,怔怔地道:「荷衣,你看着我!」

她看着他。

「從上到下地看着我!」他冷酷地道:「你不害怕么?」

她抱着肩膀笑道:「我害怕什麼?」

她的眼光是溫柔的,沒有一絲畏懼。

「你……你為什麼還要回來?看着我!你為什麼還要回來?我什麼也不能給你……」他忽然大聲道:「我錯了!我不該認得你!我不該告訴你我認得你!」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回來?」她顫聲道。

他看着她,點點頭。

「因為你的眼神。我只要看見了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愛我……不管我認不認得你,記不記得起你,只要你那樣子……那樣子看着我,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她的淚水是鹹的,很咸。

「你真的沒有認錯人?那個……荷衣,真的是我?」她抬起眼盯着他,眼中含着淚光,亮晶晶。

「沒有,我象認識自己一般認識你。」

「蟬又叫了。」

「讓它叫罷。它高興才會叫,對吧?」

他的話音剛落,忽然下起了小雨,一切重歸寧靜。

他們走進屋內,暖閣里一片漆黑。

窗外夜色如墨,雨水從琉璃瓦上滴下來,帶着一種神秘的節奏。檐前的鐵馬被夜風吹得叮噹亂想。廊上燭影搖曳,昏黃的燈光從簾縫中隱約透出,從窗隙中緩緩流入的,還有微聞的花氣和綠藻的腥味。

她伸手去找燭台,卻被他一把攔住她:

「不必點燈。」

他手中一陣摸索,不知道拿出一件什麼東西,屋內忽然充滿了松木的香氣。

坐在黑暗之中,他輕輕地道:「荷衣,你聞到了么?」

「聞到了,那是森林。」她深吸了一口氣。

「是啊。」他轉動輪椅,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幾步:「現在呢?」

泥土,青草,茅茨,冰涼的岩石,雛菊,青木,新鮮的漆味,桐油,飛禽的羽毛……

她被這複雜的氣味弄糊塗了。

「每年我會叫人把那亭子重新刷過一遍。」

「什麼亭子?」

「山頂上的亭子。後來,我去過好幾次,這幾年,身子漸漸地差了,便做了這種香丸。只要我想起了那個地方,只要吹掉燈,閉上眼,將香丸放在桌子上,便又可以回到那裏……」他用夢一般的聲調喃喃地說道。

「那山頂上還有個亭子?」

「是啊。」

她繼續往前走。

那氣味漸漸淡了,換成了一種近乎江水的氣息。山風呼嘯,混雜着草根、樟木樹汁和酸棗的清香,浪濤翻湧,捲起江底的泥沙、魚蟹和沉船,發銹的鐵釘和水藻纏繞的纜繩……

「我到了那裏,是么?那座山頂?」她急促地呼吸著,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再走了,前面就是懸崖。」

「然後,太陽就升起了?」

「是啊。」

「看來重遊舊地,不一定要靠腿,也不一定要靠夢,靠鼻子也行啊!」她呵呵地笑了起來。

「荷衣,自從你去世以後,我一直沒法找到你的遺體……」

「哦,無風,我現在是活着的!」

「你能暫時假裝一下么?」

「好罷。」

「我一直沒找到你的遺體,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我用雙手在那座山裏不停地挖著,終於找到了你,把你帶了回來。」

「……」

「你的身上全是泥土,和……和你懷着子悅的時候一樣。一臉的油灰,根本就認不出來。」

「……」

「我想,我一定得把你好好地洗乾淨,然後親手給你穿上那件紫色的衣裳……」

「原來我喜歡紫色的衣裳。」

「淺紫色……」他更正道:「紫藤花一樣的顏色。」

「哦。」她坐在床沿,他抬起她的腿,讓她平躺在床上。

「荷衣,你能……能假裝你是死的么?」

她道:「能呀。我現在不就是一動不動的了?」

「你別緊張,手不要緊緊地抓着床單,行么?」

「行啊。」她的手鬆開了。

「閉上眼睛,死人的眼睛是閉着的。」他俯下身來,對着她的眼皮輕輕地吻了一下。

「無風,我得說話,不然我快嚇死啦……你總不至於不讓我說話吧?」

「那就說話吧。」

他聞了她肌膚上熟悉的芬芳。她嘴唇濕濡,臉頰發燙,胸膛起伏,溫暖的呼吸帶給他眼眸陣陣潮氣。

他避開了她的雙唇,從她的耳緣一直吻到頸下…然後慢條斯理地脫掉了她的衣裳。

他解開紐扣的動作是輕柔的,指尖劃過她的身體,引起肌膚一陣顫慄。

「你冷么?」他問。

「不冷,你的屋子為什麼會這麼熱?」

他找到一塊素絹,替擦了擦額上汗水,將一種帶着薄荷氣味的清涼香露塗遍她的全身。

「你生前的時候,最喜歡這種香味,子悅也喜歡。」他輕輕地道。

她感到一陣冰涼,有一樣東西放在了她的額頭上。

「這是什麼?」她問。

「一塊玉蟬。」他找到一把梳子,將她的長發整齊地梳好:「是我親手雕的。等會兒,你就含着它,好么?」

「就算我真的死了,也不要含這硬邦邦的東西呀!」她大聲抗議。

「噓,小聲點。如果你含着它,你的靈魂就會平安地升到天堂。含着它,行么?」他哄着她道。

「無風,你沒事吧?」她的頭一扭,玉蟬掉了下來,他拾起,復又放在她的額上。

「沒事。」

「可是,就算你正在給我裝斂,也該是穿上衣服吧?」她胡亂地說道。

他沒有回答,過了半晌,道:「我知道你害怕。所以我打算抱着你,和你一起躺進棺材裏,然後叫人把我們埋掉。」

「你瘋了。」她嘆道。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這就是我的打算。」

他伸手在空中尋找着什麼。她將懸在床側的一隻木環遞到他手中。

「坐到我身邊來。」她道,伸過手臂,去攬他的腰。

他無聲無息地移到床上,俯下身去,在她的耳邊夢囈一般地喃喃細語。

他告訴她她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他愛她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然後,他一遍又一遍著吻着她的全身,好象一個失去了雙手的瞎子,只能靠着嘴唇才能將她辨認出來。

疾風吹過,夜雨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她知道此時湖上濃陰密佈,園外霧氣沉山。竹濕煙浮,落花滿地。

她忽然道:「無風,我餓了。」

他怔住:「你餓了?」

「我要吃東西。」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覺得你神密兮兮的,讓我好害怕,非得吃點東西才行。」

「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你總要吃東西?」他嘆了一聲:「為什麼你總不肯好好地配合一下?」

「你以為死人那麼好裝么?」她擰著眉頭道。

他下床,給她端來一碟杏仁糕:「夠不夠?」

「有幾塊?」

「四塊,不夠我再去給你拿……」

「夠了。只是……我還要喝茶。」她愁眉苦臉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臉,柔聲道:「慢慢吃罷,我去給你煮。」

他到外間去忙了好一陣子,依舊黑燈瞎火地給她端來一壺茶,替她濾掉茶葉,將茶盅端到她手上。

「很燙么?」

「我兌了點涼水。」

他好象很明白她的習慣。

她將手中的糕吃了個精光,然後將茶一飲而盡,頭往床上一倒,道:「繼續。」

他無聲地笑了,慢吞吞地坐回到她的身邊,道:「由於你打斷了一次,我得重來一遍。」a「饒了我罷,無風!」

「難道你不舒服么?」

「沒有。只是有些陰森森的……」

「咬住這隻玉蟬就不會了。它會讓你的靈魂安寧下來。」他的嗓音優雅低沉,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動人。

她感到嘴中一陣冷涼,他把玉蟬復又塞入她的嘴中。

「我不喜歡口裏有一隻蟬!」她叫了起來。

他嘆了一聲,將玉蟬拿出,放到她的手中,道:「好罷,那就握在手裏,總可以了罷?」

「這還差不多……」

他又從抽屜里找出一隻,放在她的另一隻手上:「一隻手握一隻。」

「說罷,你究竟做了多少只玉蟬呀?」

「一抽屜。」

「虧得我回來了,不然你繼續做下去,豈不是要裝滿一大缸子?」

「荷衣……你真的回來了么?」他迷茫地道。

她覺得腦門上冷嗖嗖的,道:「你……你以為我是……我是鬼么?」

「難道你不是?……你可憐,便終於回來看我了,所以你得把那兩隻蟬握緊,不然,你又跑了。」他垂下頭,在她耳邊輕輕地道:「荷衣,這次……這次你別離開我,好么?」

「等會兒!我去點蠟燭!」

「不!」他一把死死地按住了她,大吼一聲,道:「你又要走了么?蠟燭一點,天……天一亮,你又會消失掉了!」

她摸摸他的胸膛,他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是悲傷還是憤怒。她柔聲道:「我不點蠟燭,就在這裏陪着你……你別擔心了。你看,這蟬我緊緊地握著呢……」

她把玉蟬夾在拇指上,撫摸着他身上的那兩道凸起發燙的疤痕。它們如沙漠中兩道乾涸的河床,即使手觸,也覺得猙獰可怕。她想像着他受傷時支離破碎的樣子,心痛如割,黯然神傷,輕聲地道:「還痛么?」

「不痛。」

「是誰……是誰傷的你?告訴我,我替你殺了他。」她淚如泉湧。

「別再胡思亂想了……我……」他還想說什麼,她卻堵住了他的嘴,緊緊擁抱着他,傷心欲絕將眼淚灑在他的道道傷痕之上。「無風,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她不停地喃喃地說道。「你不是真的。」他的聲音顫抖著:「我知道我又在犯病了。」她只好苦笑:「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在一起。」軟帳香微,玉漏聲沉。他們的手絞在一處,便在這一刻為所欲為,盡情地沉溺於幽歡之中。玉蟬夾在掌心,已被淋漓的汗水浸得光滑。他們不停地流淚,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人世,身外是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雨聲。她感到自己再一次被他舉到雲端,在那裏,他們飄飄而若逝,杳然不復自知在天地之間。

恍惚良久,驀然醒來,她發現他已放開了她,坐在她身邊,正用一塊汗巾拭着她身上的汗水。他的樣子雍容端肅,彷彿尚在某種儀式之中。末了,他替她換上睡衣,將被子蓋好。

他俯身十分困難,一隻手必須撐在床上以維持平衡。可他卻不許她動,固執地象照料嬰兒一樣地照料着她,在黑暗中,將睡衣上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替她扣好。她伸手過去攬住他的腰,悄悄地道:「我……剛才昏過去了?」

他淡淡道:「沒事,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你……你陪着我好么?」

「我到隔壁去睡。」他平靜地道。

「為什麼?」

「我早上起得晚。星兒……我已抱過來了,在這裏。」

黑暗中,她疑惑地看着他掩住房門,悄悄離去。

她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日她起得很早。打開窗帘,清晨燦爛的陽光明晃晃地照了進來。她這才發覺這間屋子竟完全是陌生的,擺設和隔壁那間卧室也十分不同。她不知道這間卧室因離慕容無風的診室更近,在他忙碌的時候,十日當中倒有五日會歇在此處。因為在極度疲勞的時候,他是連一步也不願多走的。

她抱着星兒走出門外,看見慕容無風的卧室房門緊閉,毫無動靜,也不敢在廊上走動,怕打擾了他的睡眠,便信步走到湖心亭上,在漫長的九曲橋上逛了一圈,覺得索然無味,便又逛了回來,正遇到一個青衫白襪的侍從送來了早餐。

那是個年輕人,顯然也不認得她。

「慕容……先生還沒有醒。」她對他道。

年輕人肅然道:「這是夫人和公子的早飯,谷主昨晚就已吩咐了。谷主自己一般很晚才會用早飯。」

「他也許今天會醒得早些,你要不要到他房裏去瞧瞧?」她有些擔心地問道。

「谷主早上不喜有人打擾。他的房門一向反鎖著,只有等他自己醒了才會打開。」年輕人很恭敬地回答道。

她笑了笑,接過食盒。

「趙總管說,他想見一見夫人。」年輕人又道。

「趙總管……他認得我?」

「哦,不是。只是竹梧院從沒有外客,趙總管……咳咳……想過來問候一聲。」

星兒瞪大眼睛看着年輕人,一隻手緊緊地抱着荷衣的脖子。

年輕人一直盯着他看,末了,輕輕地道:「小公子貴……貴姓?」

她道:「姓慕容。」嗓音中充滿了自豪。

他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咽了咽口水,想說什麼,又忍住了。

她的目光越過年輕人,停留在一個穿着錦袍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臉嚴肅,從遠處走來時便一直用一種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跟前,他揉了揉雙眼,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忽然兩眼反插過去,「咕咚」一聲,直挺挺地向後倒去!年輕人眼疾手快地將他扶住。荷衣幫着他,又掐人中,又按命門,折騰了半晌,那老人才悠悠地醒過來,顫聲道:「瑞恩,是我老眼昏花了么?」

「您老……怎麼會呢!」

「夫人……您……您……」一陣哽咽,已是老淚縱橫。

「嗯,我回來了。」

「我們以為……以為您……」

「我逃出來了,只是……腦子受了點傷,有些事情……不大記得了。」

「不打緊不打緊,」老人道:「夫人想必還認得老朽罷?」

「對不起……不大認識,您是……」

「我是趙謙和,這個谷的總管。」

「哦,失敬失敬。」

「夫人不要這樣客氣,折殺我了。」

「好的好的。」她忙道。

「這一位是……」他指著星兒問道。

「我兒子……也是他的兒子……」

「難道與谷主長得一模一樣,和小姐也很相像!」他坐直腰來,握著星兒的小手,道:「公子的名字……?」

「小名叫星兒,學名……等着他爹給他起罷。」

「當然當然。夫人不必擔心,只怕是暫時失憶,谷主一定有法子治好夫人的。」

她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小公子會說話了么?」

「不大會,只怕……一個字也不會……還在學……」

「不妨事不妨事,聰明的孩子學話學得晚。」

「他……一直病著,身子不好,沒什麼人陪他說話。」

趙謙和愣了愣,忍不住道:「公子他……」

她大致地講了講他的病情。趙謙和嘆了一聲,道:「幸好夫子回來了,公子的病,如若谷主不在他身邊,只怕會有危險呢。如今他既已回來,夫人儘管放心,公子一定會平平安安的。」

「多謝您老吉言。谷主……總是起得這樣晚么?」

「這個……這個……」

她眼光一凜,道:「莫非他……他會有什麼事?」

趙謙和小聲道:「夫人回來了正好。谷主這些年身子一直不大好,早晨他的風痹常常發作,蔡大夫說,發作時渾身僵硬,無法動彈,要過好久方能緩解。谷主一慣好強……不願別人知道此事,是以早上從不見人。我們也不敢勸,怕他發脾氣。」

她跺跺腳,急道:「你替我抱着星兒,我進去瞧瞧。」

「如此甚好!夫人回來真是太好了!那門只是用一個搭扣搭上的,用銅片一挑就開。」趙謙和恭恭敬敬地遞上銅片:「夫人莫笑,谷主不起床,我們只好在門外候着,小心地聽着動靜,這銅片只是緊急時方用。」

她輕輕地剔開門,悄無聲息地進入屋內。

屋內一片黑暗,厚厚的窗帘將陽光擋得嚴嚴實實。她走過去,將窗帘拉開一道小縫,讓一縷陽光射進來。

他早已醒了,瞪着眼睛,看着她。

「天已大亮了?」他問。

他的臉是蒼白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綾被裏,睡僧一般地躺着,一動也不動。

她坐到床邊,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是啊。」

他淡淡地道:「我恐怕還要再躺一會兒……我……有些累。」

「躺罷,我在這裏陪你。」

她從被子裏拉出他的手,他的手是涼的。

她揉着他的手指和手腕:「這樣會好受些么?」她輕輕地道。

「別為我費功夫,我躺一會兒就能恢復的。能不能給我拿杯水來?——我有些渴。」遲疑了一會兒,他終於道。

她倒了半杯溫水,將他的頭抬起來,喂他喝了下去。他掙扎着想自己抬起手,無奈手腕一片酸麻,關節處僵硬如鐵,絲毫動彈不得。

她俯著身子,將他全身反覆地推拿了幾遍,他還是不能動,軟弱無力地靠在她身上。

「荷衣,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種樣子。」良久,他嘆道。

「你會好起來的。」她揎起了袖子:「你會發現你久已不見的老婆突然間變得很兇。」

她加大了力度,開始按摩他周身的穴道。

「你這功夫是幾時練的?看上去有板有眼的。」他笑道。

「你總算比星兒好對付……那小子,話不會說,哭起來可真是驚天動地啊!」她一邊推拿一邊道。的「荷衣……別太累了,好么?我……不打緊,過會兒就好了。」看着她滿頭大汗,他不忍。

「你要多吃一點,瞧你,這麼瘦,只剩下的一把骨頭。叫我用力我都不忍心呢。」

「嗯。」

「趙總管在門外呢。」

「你見過他了?」

「嗯。」

「你還記得他么?」

「不記得了。」

「他好象有事找你。」她漫不經心地道。

「等我起了床再見他罷。」

「為什麼?」

「我從不躺着見人。」

「快說罷,還有什麼別的怪脾氣?」她笑。

「潔癖。」

「潔癖我也有……正納悶兒呢,沒事兒我總抱着醬油瓶子,糖罐子擦個沒夠,床單老嫌不夠乾淨。——可能是給星兒洗尿布落下的毛病。」

他微笑不語。

「除了潔癖之外還有什麼?」

「脾氣不好,偶爾會發火,不過絕不會沖你發。」

「我的脾氣也不好,在村子裏的時候老揍人,後來便再也沒人敢欺侮我們了。」

「荷衣,我對不起你。你……你流落在外……一定受了……受了很多苦罷?」他凝視着她的眼,嘆道。

「怎麼會呢?我這麼凶的一個人……」見他傷心,她連忙避開這個話題,繼續問道:「除了脾氣不好之外,還有什麼毛病?」

「沒有了。討厭的毛病都告訴你啦。剩下來的都是優點。」

「你真有趣,慕容先生。」

「我的手可以動了。」他咬着牙勉強將手抬了起來。

「可以動了也不要隨便亂動。」她板着臉,將他的手塞回被子裏。

她打開窗帘,陽光把她的影子照在牆壁上。她指著自己的影子道:「看,這是我的影子,我可不是鬼喲!」

他一愣,道:「你當然不是。」

「那你……你昨晚又發什麼神經?」

「我幾時發了神經?」

「你……你要我裝……裝死人來着呢。」

「不會罷!絕沒有的事,活人還裝不來呢。」他一個勁地搖頭:「哪裏有閑心裝死人?」

「你……你……」

「只怕是你在夢遊,你幾時有了夢遊的毛病?」他歪著頭問道。

「喂,難道你……你不知道你昨晚幹了些什麼?」她插著腰沖着他大叫。

「我什麼也沒幹。只是睡了一覺而已。」

「那……那樹上的蟬兒……你不記得了?你還用彈弓打它來着。」

「我從不會用彈弓。」

「慕容無風,你……你氣死我啦!」她忽然想起了什麼,道:「難道……難道是你在夢遊?」

「這倒有可能。我都做了些什麼?」

「沒……沒做什麼。」她滿臉通紅地道。

「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你要大喊大叫呢?」

「我們……我們只是喝了幾杯茶而已。」她小聲地道。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他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除了喝茶,你好象還吃了東西。」他道。

「原來你在捉弄我!」她張牙舞爪地撲了過去。

「別擰我呀!你又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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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滿滿著坐着二十來位大夫。今天是例行的醫會,大夥兒聚在一起,各抒已見,探討醫術。慕容無風是趙謙和送來的。大夥兒很快就發現這位體弱多病的神醫與往日大不相同。他蒼白的臉上有一抹少見的紅暈,精神和情緒大大地好過往日。

他還是默默地坐在輪椅上,一邊喝着茶,一邊聽着大夫們爭論。有時他會在爭辯最激烈的時候插上一兩句話,讓雙方平息下來。有時候,有人問他問題,他略作解答。大家問問題都很謹慎。因為慕容無風只對真正有難度的問題感興趣,對很笨、很尋常的問題會顯得很不耐煩,有時候還會明譏暗諷:「平日都幹什麼去啦,連某某書都不曾讀過,這問題你別問我,自個兒查書去罷。」每當這個時刻,被他訓斥的弟子會很下不來台。所以,有問題,他們一般去纏着脾氣最好的陳策問個沒完。陳策於是得一外號,叫作「人之患」,概取「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之意。他非旦樂於解答,甚至樂於查書:「你先去忙着,我查出來了就派人告訴你!」

所以,只有連陳策蔡宣都解答不了的問題,弟子們才敢壯著膽子去問慕容無風。到了那種時候,慕容無風旁徵博引,脈理、案例隨手掂來,直講得大家目瞪口呆,點頭稱是。說完了,他便又如老僧入定,沉默不語。

醫會將近結束,大夥子坐在一處一邊喝茶,一邊閑聊。蔡宣對着慕容無風道:「先生,我送您回去罷。」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不用,荷衣會來接我的。」

他說這話時,沒有什麼表情。蔡宣的臉上卻露出了憂傷的神情。大廳原本一片嗡嗡之聲,這個時候,卻忽然全安靜了下來。

學生們知道,先生的病又犯了。

大家都有些緊張地看着他。

慕容無風的目光卻飄到了門外。

蔡宣趕緊給他泡了一杯濃茶,道:「先生,那就先喝口水罷。」

「我不渴。」

他說話時,眼光往眾人的身上溜了一圈,怕他生疑,學生們趕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東張西望,嗡嗡之聲又起。

「先生,您累了吧,不如我送您到內屋去先歇一會兒?」蔡宣又道。

「我不累。」他淡淡地道。

正說話問,珠簾叮噹一響,一個紫色的身影輕盈地走了進來,來到慕容無風的身邊,俯下身,在他耳邊問道:「會開完了?」

他點點頭。

蔡宣悚然動容,幾乎將手中的一杯茶失落在地:「……夫人?」

慕容無風拍了拍荷衣的手臂,道:「荷衣,這位是蔡大夫。」

她沖着他燦然一笑,道:「蔡大夫。」

蔡宣張口結舌地看着她,結結巴巴地道:「夫人……幾時……幾時回來了?」

「她腦子受了一點小傷,有些事情記不得了。」慕容無風解釋道。

荷衣笑道:「我和蔡大夫相必以前認識。」

笑聲未落,所有的大夫都站了起來,肅然垂首。

這一群人中,有四五十歲的老者,也有歲數與慕容無風相當的年輕人。

她嚇了一跳,道:「怎麼啦?」

慕容無風擺了擺手,道:「不必拘禮,大家繼續聊,我和夫人先走一步。告辭了。」

「是。」一群人齊刷刷地道。

他們走出門外,荷衣道:「為什麼那一群男人都站了起來?」

「他們都是我的學生。」

「那我豈非成了他們的師母?」

「當然。」

「這地方我除了接你之外,再也不來了。一群文縐縐地讀書人,難受死啦!」她愁眉苦臉的道。

他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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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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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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