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

庚午年十一月初三,午夜。

隱身於群山大壑之中的雲夢谷正靜靜沉睡在濃霧之中。清寒四溢,濕冷的潮氣凝成水珠,從門廊上的檐頂上滴落下來,彷彿下雨般地滴噠作響。

蔡宣從自己的診室走到庭中,伸了伸懶腰,忽然吟了一句:

「風靜夜潮滿,山高寒氣昏。」

腦後立即有個人「嗤」地一聲笑了起來,道:「老弟近來頻頻改詩,這『城』字幾時變成了『山』字?」

不用猜身後的那個人便是陳策。

「這裏哪裏有城?明明只有山嘛。」蔡宣打了幾下拳,伸了伸胳臂,道:「連你也出來了,誰在裏面頂着?」

「還有誰?當然是先生。他叫我出來轉一轉。你曉得,那一屋子難聞的氣味,從昨晚開始我就覺得頭昏腦漲,差一點接錯了一根經脈。」

「吳大夫大約還守在那裏。」蔡宣踢了踢腿,道。

「只要先生在,她的精神總是特別好。呵呵,熬了三天兩夜,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陳策近來特別喜歡打趣吳悠。

「我總覺得她到現在還不肯嫁人,是存心讓先生難受。」蔡宣小聲地道。

「你小子平日做事還算果斷,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卻不知道多用點兒心?白白地讓人家『坐卧閑房春草深』?」明知蔡宣意屬吳悠多年,陳策故意挖苦道。

「我用的心還不夠么?」蔡宣苦笑。大家都知道蔡宣有事沒事就去吳悠的新居「微雪閣」,她的正堂上卻偏偏掛着讓蔡宣聽得分外刺耳的幾句:

「片石孤峰窺色相,清池皓月照禪心。指揮如意天花落,坐卧閑房春草深。」

無論蔡宣如何熱忱,吳悠對他只有加倍的客氣。他想了想,垂下頭來,不覺大為沮喪。

陳策見他真的難過起來,倒有些不忍,便拉着他道:「我們回去罷。診室里也不能總讓先生一個人頂着。我看他也累得夠戧,這麼大的霧,只怕他的風濕又要犯了。」

診室的薰籠里靜靜地燃著紅炭,空氣窒悶,。

那一縷在鶴形香爐上飄浮着的沉香早已被一股刺鼻的葯氣和病人嘔吐的怪味所掩蓋。

床上的病人似乎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慕容無風剛剛做完手術,臉色蒼白地坐在輪椅上。他已象這樣僵硬地坐了三天兩夜,雖然爐火就擺在不遠處,卻是特意為病人而設。一股熾熱的炭氣升騰而出,愈發讓他感到頭昏。

看見蔡宣與陳策同時走進來,慕容無風淡淡道:「手術我已做完了,病人的狀況卻很難說,我們只怕還要再守一會兒。」

蔡宣連忙道:「先生,這裏交給我們,您還是……回去歇著罷。」

這裏坐着的全是大夫,誰都看得出來慕容無風的臉色不好,連說話的嗓音都有些嘶啞。

他擺了擺手:「你們看着他,我到隔壁坐一會兒。有什麼事情叫我。」

他不願意離開,卻也知道自己一定要到抱廈里鬆弛一下,至少動一動,讓僵硬得幾乎快要失去知覺的身軀活過來。

說罷,他微一欠身,倒轉輪椅,退出診室。

一陣細碎的腳步尾隨其後,吳悠跟了出來。

「先生,我給您泡杯茶。」她輕聲道。

他想攔住她,一抬眼,見她目光殷切,只好忍住。何況,她已飛快地拿出了茶碾,將兩勺顧渚紫筍放入茶鐺內碾成細末。在風爐里撒了一把橄欖核后,將水方里的生水倒入釜中。點好水,三沸之後,將茶水分入一隻慕容無風常用的青瓷茶盞內。

她端起茶盞,在手中試了試,待略涼下來,可以入口,這才放入茶托,恭恭敬敬地捧到慕容無風的手中。

吳悠深喑茶道,卻素性高傲,谷里除了幾個與她相好的女友之外,慕容無風是唯一的一個能時時喝上她親手泡製的綠茶的人。

他接過,品了一口,道:「多謝。……這是惠山的泉水?」

她有些羞赧地笑了,道:「一個病人前幾天送的。得了三瓮,送了兩瓮到竹梧院,先生莫非忘了?」

他不禁微微發窘,荷衣不會烹茶,大約就是用這珍貴的泉水烹了,他也喝不出來。只好替她掩飾:「只怕荷衣還沒有開封。」

「夫人的茶藝想必也好。」吳悠有點不服氣地道。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不置一辭。

平日只要他身體還好,在家中烹茶的那個人一定是自己。荷衣每次都是牛飲鯨吸般地一口喝光,然後遞給他一個空碗,道:「再來一杯……無風,你泡的茶比路邊上賣的歇馬茶要好喝多啦!」

七八道手續認認真真泡來的茶只換來這樣一句評價,他只有愕然失笑。

不過,難得她喜歡,他時時都泡給她,幾乎成了她的茶僮。

吳悠將風爐移到他的身側,看了他一眼,道:「外面很大的霧,潮氣很重。你……不冷么?」

室內空氣炙悶難當,他只穿了兩件單衣。

「不冷。」他淡淡地道:「你去瞧病人罷。」

她還是給他拿過去一塊方毯,卻不好意思給他蓋上。

他將方毯放到一邊。

他說不冷,就是不冷。

她默默地看了一眼他單弱的身子,還有……那愈發空虛的下身。淚水忍不住涌了出來,怕他看見,只好垂下頭,那一滴淚便正好滴在茶爐的熾炭上。

「哧」的一聲輕響,慕容無風還以為是茶壺裏的水沸了出來。扭頭一看,爐上空無一物,只有燒得鮮紅的木炭。

生怕給他瞧見,她趕緊溜回診室。

進去了,她一言不發,只是獃獃地坐着。

他在唐門一定受了不少折磨,回來的時候,身子已消瘦得不成樣子。行動愈加困難,坐在輪椅上,整個上身都沒法自由地移動。

慕容無風回來后就趕上了谷里空前未有的忙碌。除了例行的手術和巡診,醫案更象潮水般地涌過來,他不得不每夜披閱到三更才能勉強看完。硬撐了足足三個月,熱季剛過,他便大病了一場。

那一天,他正在手術中,人忽然昏了過去,手上還拿着一把鋒利無比的小刀,差一點就割到自己喉管。她在一旁緊緊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心疾驟發,渾身筋攣,虛弱無助,好象一個嬰兒。大家七手八腳將他送回竹梧院。

餘下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院門緊閉,慕容無風在病中從不見客。

荷衣只是個江湖中人,懂的只是劍術,她會照顧好他么?

那幾個月,她對他牽掛得幾乎發狂,卻無可奈何,只有在屋內枉自嗟呀,以淚洗面,無以成寐,只有以酒消愁。幾乎因此得了酒癮。

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形容愈發清減。他重又開始了往日的忙碌。

他什麼也沒有變,雖然已成了親,已有了孩子。

還是那樣寡言少語,還是那樣冷漠,還是那樣不動聲色。對自己的病從來不提。還是那樣苦苦地支撐著。他的行動愈加不方便,脾氣卻愈加固執。有些事情,明明自己做起來已極度勉強,也絕不肯委手他人。

為了這個病人,他已在這裏坐了整整三天兩夜。為了少添麻煩,他飲食極端節制,吃得很少,一天只喝一小杯水。大家也早已連「要不要幫忙」這一類話都不敢問。因為只要一提,他的回答永遠都是兩個字:

「不用。」

荷衣極少來診室,也極少和谷里的什麼人相好。她每天將慕容無風送到診室后總是立即離開,遇到了人也最多只是寒喧兩句。有時候,她會過來接他。

她好象總能準確地猜到慕容無風手術結束的時間,每一次接他的時候,他總是正好在抱廈里喝茶,或者剛喝完茶正準備走。

慕容無風原本寡言,一向很少談及自己的私事。

是以荷衣到了谷里半年多了,竟比慕容無風還要神秘,大夫們一點兒也不了解她。

這個識字不多的女人,不論是從長相還是從談吐上,都與吳悠相距甚遠。大夫們實在是不明白,慕容無風學問這麼深,何以會瞧上這樣一個江湖中的女子?

也許是因為她救過慕容無風的命……也許他娶她只是為了感激。總之,從慕容無風婚後還是不苟言笑這一點上,大家紛紛猜測,這兩個人只怕並不合諧。

吳悠在心裏暗自嘆息:

唉……他不知道,他永遠也不知道……

燭火明滅。室內散著裊裊的茶煙。

慕容無風靜靜地坐着,感覺自己的身體已快成了輪椅的一部分。

小小的茶爐並不能帶給他足夠的溫暖。

他閉上眼,虛弱地靠在椅背上,感覺渾身又酸又冷。有幾次,他想動一動,變換一下姿勢,無奈雙臂發軟,連抬起來都很困難。

瞑目半晌,他似已在夢中。一隻熱手不知什麼時候摸了摸他的臉。同時,一個溫柔地聲音在他的耳畔低低地道:「很累么?今天過得怎麼樣?」

是荷衣。

他睜開眼,笑了笑,道:「不累,很好……」

「說實話。」

「腰酸腿痛。」

她跪下來,伸手摸了摸他冰涼的腿,又揉了揉他僵硬的腰,輕輕地嘆道:「整個人好象一塊石頭……」

他不語,任由她將他的身子抱了起來,用一條羊毛細毯裹住他的腰及下半身,然後把他輕輕放回椅上。

在空中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陣徹底的鬆弛,繼而一股無法克服的倦意襲來,他頭一垂,幾乎要睡了過去。

他勉強睜開眼,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

茶很濃,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的腦中卻是一片混沌:在荷衣面前,不論怎麼樣都可以……

「你困了。」荷衣看着他吃力地抬起垂垂欲墜的頭,只好伸出手,將他的腦袋支住。

他含含糊糊地道:「我還得再呆一會兒……」

那聲音「撲哧」一笑:「瞧你困得東倒西歪的,回去歇著罷。如果真的有事,我再叫醒你。」

他遲疑片刻,點點頭,道:「你去和裏面的人說一聲罷。」

荷衣掀開帘子,三個大夫一齊站了起來,道:「夫人……」

荷衣道:「我可不可以把先生送回去?他這一陣子身子不好,我不想他太過勞累。」

三人忙道:「先生早該歇著了。這病人已無大礙,夫人儘管放心。」

荷衣點點頭:「有事情你們只管來叫他。」

蔡宣與吳悠跟了出來,拉開房門,將荷衣與慕容無風送出門外。

夜風清冷,帶着幾許潮氣。

乍一出門,給冷風一激,慕容無風頓覺遍身發寒,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

荷衣連忙停下來,拉了拉他身上的毯子,將他的全身都嚴嚴地裹了起來。

「好了,荷衣。」他捏住她的手,不想讓外人看見自己一幅弱不禁風的樣子。

「這是半夜,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將他的雙手也塞進毯子裏,推着他,一溜煙地回到了竹梧院。

進了書房,他直奔浴室。

做完手術后他一定要先洗個澡才能幹別的事情。

這是他一向的習慣。

「我陪你去。」不知為什麼,看着他連連犯困,今夜她分外擔心。

「不用。」

「上次你就在浴室里睡著了!」

「這次不會。」

「那你讓我坐在旁邊陪着你。」

「荷衣。」他板起臉。

「好罷。」她只好讓步。

已記不清他們為這個問題爭論過多少次。荷衣從來沒有贏過。慕容無風有時候固執得好象一塊石頭。

過了兩柱香的功夫,他一身熱氣地從浴室里出來,已換好了睡衣。

推開門,卻發現荷衣臉色蒼白地坐在浴室的門外。

「你怎麼啦?」他將她拉起來。

「不知道……」她茫然地道。

他摸了摸她的脈。她的心砰砰亂跳,滿腦子的冷汗。

「你不舒服?」他嚇了一跳。

她象一隻大蜘蛛似地抱住了他。

「怎麼啦?」他只好挽住她的腰,口氣變軟了。

「人家擔心得要死……」她在他的懷裏喃喃地道。

他苦笑。硬的不行,她開始來軟的了。

「我這不是沒事?」

「可是……萬一……」

「哪有那麼多萬一?」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額頭,將問題搪塞了過去。

她將他扶上床,幫着他慢慢地躺了下來。

好象對他所有的動作都瞭然於心,荷衣的手總是在他需要的時候伸過去,幫他完成他逐漸感到困難的日常動作。

冬季是他最苦難的季節。

唐門那地獄般的一夜,他浸在水中,之後,風濕便開始延至上身。最嚴重的時候,他的右手關節全部腫漲僵硬,左手也漸漸不大靈活。

在最困難的日子,他非旦無法行醫,一起一坐也不得不完全依賴荷衣的照顧了。

好在這些癥狀只是一年一度,隨着天氣的轉暖又逐漸消失。

象慕容無風這樣一個固執而高傲的人,讓他去習慣一個人的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況這隻手原本是天下最靈活的手之一。

這隻原本當是握劍的手,現在卻正在幫他翻身,然後用一種奇特的掌法輕輕地揉捏着他僵硬的腰和背。

對於這樣一雙手,慕容無風總是感到一種深深的歉意。

有時候他故意要將她支走。比如前一個月,他硬要她去押谷里的一批藥材去郴州。

實際上他只是想讓她出去逛一圈,熟悉一下以前的日子。

她去了七天。讓他感到度日如年。

到了第七天,他卻失去了耐心,早早地趕到谷門口的客廳里等着她。

以前慕容無風從來不去那個地方。趙謙和倒是總守在那裏接待客人。

那一天,趙謙和一大早看見慕容無風進了客廳,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搶步迎了上去,將他送到一間安靜雅緻的偏廳。

「谷主有事要吩咐?何必親自過來?差一個人來傳話就可以了。」

從竹梧院到谷門要走好久。他竟一個人獨自推著輪椅過來了。

「沒什麼事。」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如果他說沒什麼事,趙謙和便不再問了。

他給這個大汗淋漓的人泡了一壺碧螺春,便到門外去找謝停雲。

「老謝,谷主一大早地出現在谷門口,是等什麼人么?」趙謙和問道。

谷門口一向很亂,他怕出事。

「嗯。大約是等夫人。夫人好象應當是今天回來。」謝停雲想了想,道。

「不會罷。」趙謙和覺得有些不信。

謝停雲神秘地笑了笑,道:「這算什麼?以前他還跑到太原去了呢。」

「也是。不過,結了婚後也這樣?」

「怎麼不能這樣?真是死腦筋。」

接下來,兩個人都只好陪着他守在谷門口。慕容無風不走,趙謙和和謝停雲也不敢走。

一直等了足足兩個時辰,才看見一匹快馬突然而至。荷衣背着一個包袱,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到了大門,看見了趙謙和,便下馬準備和他寒喧兩句。趙謙和連忙道:「夫人辛苦。谷主在偏廳里等著夫人呢。」

荷衣的臉頓時紅了,道:「他……他不必……」話沒說完,一溜煙地奔進了偏廳。

「回來啦?」他看着她,笑着道。

她的手圈了過去:「嗯。」

「一路上還好?」

「好。」

「玩得好么?」他又問,將手中的茶遞給她。

她點點頭,將茶一飲而盡:「你呢?你好不好?」

「好。」

「子悅呢?」

「也好。」

接下來,懶得說話了。他們手握着手,吻了起來。

趙謙和與謝停雲偏偏不湊巧地從半開着的門縫裏看見了這一幕,連忙扭過身,逃到隔壁的大廳里。

「原來是兩隻幸福鳥。」趙謙和有些驚異地道。

慕容無風對女人居然很有一套,他還是第一次發現。

「呵呵,看呆了罷?我這可不是第一次啦。」謝停雲嘿嘿地笑道。

「我不信,這個人簡直不象是谷主。」趙謙和的口依舊張得很大。

「所以說,你在這裏當了這麼多年總管,連這個也不明白,算是白當了。」

「原來他們倆個……這樣……這樣幸福。」趙謙和說着,不知不覺,熱淚盈眶。

大家都知道慕容無風行動不便,百病纏身,一向都不快樂。

原來他也有快樂的時候。

「啊,現在他們該了了罷?我正好有一件事想稟告。」過了一會兒,趙謙和道。

「再等等。」謝停雲拉住他:「你老兄怎麼盡煞風景呢。」

只好又坐了一會兒,悄悄地走過去,從門縫裏偷偷地看了一眼。

兩個人還擁抱在一起,喁喁細語。

趙謙和只好溜出來,見了謝停雲,道:「還沒完哪,我下午再去稟告好了。」

兩個總管面對面雖口無遮攔,卻都是老成持重之人。這種事情,進了他們的眼,就跟進了墳墓差不多。他們絕不對旁人說起。

所以趙謙和的猜測已然停止,其它人的猜測卻還在繼續。

終於,他沉沉地睡了過去。荷衣卻仍在一絲不苟地替他推拿着。

她堅信在自己的努力下,他的身體會漸漸地好起來。

有時候她甚至願意那個整日受疾病折磨的人是自己。

慕容無風不愛說話,倒並非一個冷漠的人。

他只是有些過於羞澀。要他開口找人搭訕,求人幫忙,簡直是要他的命。

他是寧肯折磨自己也抵死不求人的。

每思於此,荷衣都會覺得好笑。有些人看似冷漠,其實羞澀;看似嚴肅,其實有趣。要相處很久才能逐漸地把他們認出來。

「所以你一定要娶我。」有一天,他病得很重,荷衣笑着對他道。

只有荷衣他不用求。她永遠在他的身邊,隨時準備伸出自己的手。

他笑,知道自己欠這個女人實在太多。

「別幹了,睡罷。明天……我陪你逛街……」他朦朦朧朧地說了一句,好象已在夢中。

她笑了起來,憐惜地看着他捏著自己的一角衣裳,死死地睡了過去。

「冬天又要來了。」她輕輕地嘆了一聲。

(2)

秋日難得的驕陽射進馬車的窗帘里。

充分休息之後,慕容無風的精神總算恢復了過來。

「我們去哪裏?神農鎮真是久違了。」他斜倚在長榻上,淡淡地笑着對荷衣道。

「想吃紅燒肉。聽風樓的紅燒肉。」荷衣美美地道。

「那就去聽風樓。翁櫻堂我也好久沒見了,前些時聽說他已將聽風樓擴建了一番,旁邊又建了一座樓,中間有長廊相接。」

回來之後慕容無風要麼忙於醫務,要麼卧病在床,竟很少出谷。

「那是西樓,以前的那個叫東樓。」

「你去過?」

「嗯。我去和顧十三比劍,比完劍后,我請他吃了一頓。當然是以你的名義。」荷衣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

「為什麼要以我的名義?難道你自己不能請客?」

「他是你的師兄,跟我又沒什麼關係。」

「難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他是男的。」

「男的又怎麼啦?」他笑。

「你不吃醋?」

「不吃。」

「小傅也在,他們好象都挺喜歡南方的,來了這裏都不肯走了。」

「難怪這些日子,飛鳶谷的賽事一日接着一日。」慕容無風嘆道:「昨夜那個病人就是從飛鳶谷里抬過來的。身上的經脈全都給人震碎了。忙了我們整整三天,到現在還不知道他能不能動。你們江湖……」

「哎!慕容無風,你站在哪一邊呢!」

「比武難道不能點到為止么?為什麼一定要將人傷成這樣?真是不象話。」他一個勁兒地搖頭。

「這就是江湖。江湖就是血淋淋的。」荷衣叉著腰,想和慕容無風爭辯,不知為什麼,這一回,又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自從嫁給你,我已感到自己不再是個江湖中人了。」

「荷衣,我可沒攔你啊。」他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的身邊:「無論你想做什麼事,都可以去做。不要老想着照顧我。」

她緊緊地依偎着他,道:「我只想照顧你,別的事對我都不重要。」

「好好說話,手放在哪兒呢?」他板起臉。

「人家就喜歡這樣嘛。」她的壁虎功又來了,扭股糖般地粘了過去。

「究竟,你和顧十三之間誰贏了?」趁她的粘乎勁兒還沒有上來,他趕忙換一個話題。

「我們鬥了四百招,還沒分出勝負。我肚子餓了,過幾天再和他打。」

「是不是你打他不過,故意使了個緩兵之計?」

「嘻嘻,知我者老公也。我的輕功比他略好,劍術上……那個……那個就差了一點點。」

「他不會傷到你罷?」他有些擔心地道。

「我們只用兩隻竹劍比試。不過,傷人的東西不是劍,是劍氣。他控制得很好,不會輕易傷人的。」

「會不會有意外?」他還是不放心。

「好啦,你別瞎擔心啦。我不會有事的。」

兩人拉着手,默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又道:「等會兒進了樓,咱們就呆在樓下。你一向喜歡熱鬧的。」

她知道,慕容無風不喜歡熱鬧,更不喜歡有人盯着他看。每次去聽風樓他都有專門的樓道直通二樓的雅座。

「不用。咱們去二樓。聽翁老闆說,他在西樓特意給你留了一間雅室,平日不開,專備你應酬之用。」

「盡拍我的馬屁……」他笑了起來:「如果我不在的話,你是去樓上還是去樓下?」

「樓下。」

「那就去樓下。」

荷衣還要反駁,慕容無風道:「就這麼定了。」

馬車微晃,已到了聽風樓的門口。

早有侍從將輪椅放到車門之下,慕容無風柱著拐杖,荷衣將他輕輕地從車上接了下來,扶着他在輪椅上坐定,並替他整理了一下被秋風拂亂的衣袍。

翁櫻堂早已候在一旁,道:「屬下已為谷主與夫人備好了一間雅室……」

「多謝,不過我們想坐在樓下。麻煩老闆替我們找個座兒。」

不敢多問,翁櫻堂將他們引入西樓右側的一張四個人的桌子。一眨眼的功夫,他重新換了一套桌布和餐具。還特意端來的了一個取暖用的風爐。

「兩位想要點什麼?」他笑着道,今天他親自當跑堂的夥計。

「紅燒肉,鹽水鴨翅……荷衣,你要吃蝦么?」他問。

「哪裏能吃那麼多?我們就兩個人而已。再來一碗蘑菇燉豆腐,一碟清炒藕絲罷。」

翁櫻堂心裏笑,這兩個人倒是不愛浪費。實際上,慕容無風吃得很少。每次他們一起來,大部分的菜都是給荷衣吃的。

「還有鱸魚鮮筍湯。」慕容無風又道。兩個人都愛喝魚湯。

「要不要酒?」翁櫻堂笑眯眯地問了一句。「聽說咱們樓里的鳳梨果酒味道不錯。」荷衣道:「谷主不能喝酒,你別招他了。」

慕容無風淡笑不語。

菜很快就揣了上來,他喝了一小杯果酒,道:「什麼果酒,果汁還差不多。」

他又嘗了嘗鱸魚湯。味道鮮美異常。不禁道:「這新樓莫不是請了新的掌勺師傅?」

翁櫻堂得意地笑道:「不錯,連谷主也嘗出來了。我們請的是西北第一名廚,薛鍾離薛大師。這小子脾氣古怪得緊,每次炒菜都要我去求他半天他才肯動手。」

荷衣笑着道:「薛鍾離?他什麼時候到了這裏?我為什麼不知道?」

翁櫻堂一愣,道:「夫人認得他?」

荷衣道:「聽說過他的名字,人沒見過。他是我的一個好朋友的……朋友。」

在太原那一陣子,荷衣只顧陪着慕容無風,原本約好一起到薛鍾離家吃飯的,卻因為抽不時間,一直沒有去。是以荷衣從沒有見過他。

「荷衣,何不請薛公子過來坐一坐?也算是見一見故人。」慕容無風在一旁道。據他所知,除了王一葦之外,秦家兄妹算是荷衣唯一的朋友。

荷衣卻不知為什麼站了起來。

「怎麼啦?」

「那邊那個人……是不是很象秦雨梅?」

荷衣指著遠遠一個修長的身影,有些吃驚地道。

慕容無風看了半天,道:「是有些象……不過,她的樣子我記得不大清楚。」

荷衣哪裏管他,早已飛跑了過去,兩人相見,一陣尖叫,接着便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荷衣不由分說,將她拉到自己的座位邊,道:「好呀!怎麼一個人偷偷地跑到這裏來,卻也不來找我?」

秦雨梅滿臉通紅地道:「我……剛剛才到。慕容先生,你好。」

慕容無風笑着道:「秦姑娘,請坐。荷衣,再去多要幾個菜啊。」

秦雨梅連忙道:「不必不必,我……我還有事,馬上……馬上就要走。」

荷衣一把拉住她,道:「幾時變得這樣鬼鬼祟祟起來?有什麼事這麼急?今天你得住我那兒去,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

秦雨梅低下頭,道:「我……我……」

「雨梅,你有朋友在這裏?」

突然間,她的身後不知怎麼多了一個個子瘦高的年輕人。

那青年穿着一身淺灰色的袍子,長身玉立,一幅很斯文很和氣的樣子。

荷衣不得不承認,這小夥子長得英氣,帥氣,熬是好看。他的腰后,還別着一把鱷魚皮吞口的刀。

慕容無風見了他卻是微微一愣。

荷衣笑着道:「這位想必就是薛大師了。我們正嘗你的鱸魚呢。」

青年淡淡笑道:「我不是薛大師。」

這回輪到荷衣愣住了。

好象覺察到荷衣的尷尬,那青年連忙又來解圍:「不過我和雨梅都是小薛的朋友。」

聽他的話,好象他與薛鍾離亦十分熟識。荷衣卻是越來越摸不著頭腦。

「抱歉,說了半天,雨梅還沒有告訴我兩位的名字,實在是失禮的很。」他的嗓音分外柔和,樣子也很謙遜。一舉一動,都顯得彬彬有禮。

只有世家子弟,從小經過良好的訓練,才有這樣的教養。

秦雨梅支支吾吾地道:「這兩位的名字……我……一時記不清了。」

記不清了?荷衣與慕容無風面面相覷,徹底呆住。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秦姑娘,你有事先忙去罷。我們不打擾你們了。」

一聽這話,秦雨梅好象得赦令一般,拉着那青年的手就要走。

那青年卻道:「兩位見笑了。雨梅平時沒那麼糊塗的。好在兩位總算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在下正想請教。」

慕容無風悄悄地在桌下捏了捏荷衣的手。

荷衣卻偏偏不理他,道:「我姓楚,叫楚荷衣。」

那青年一愣,道:「可是劍榜排名第一的楚荷衣?」

「不敢當。」

「那麼姑娘身邊的這一位,想必就是慕容先生了。」

「不錯。」

「幸會。」

「閣下是……」

「我姓唐,叫唐潛。」青年淡淡地道,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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