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野貓林
原始社會時，人類居住在森林裏。後來人類離開森林，定居到平原或者山野。但曾經與人類混居的那些幽靈或鬼魂卻始終沒有離開森林。它們更喜歡這裏雜亂的樹木、鬱鬱蔥蔥的野草、橫陳的溝坑、無規則的陷阱、潮濕腐爛的氣味、狼蟲蚊蠅的影子。當然還有很多我們並不知道的東西……
不要一個人到那些人際罕至的森林去探險。即便那裏有羊腸小道，也千萬不要獨自前去。這是公元二世紀時著名的中國巫師孔嘈冥向人類發出的警告。但遺憾的是沒有多少人聽了進去，後人甚至已經把它忘卻了。那些去森林探險獵奇的人，那些為了獵取虎鞭、鹿鞭或者狐狸皮毛的人，懷着一顆滾燙的心走進林子，卻再也沒有出來。當然他們中有的因迷失方向飢餓而亡，有的成了狼蟲虎豹口中的美餐，其實他們中還有許人，因為幽靈或鬼魂而永遠從地球上消失。
次日，葉小水早早起床，給娘煮了一碗酸辣麵湯，在鍋滾時特意又打了一個雞蛋以提高營養。葉小水見縫插針，又將屋裏歸整收拾一邊，看着煥然一新的房間，葉小水心滿意足地長長舒一口氣。
小水娘因為有病，這時候還躺在床上。葉小水來到母親床邊，用自己的額頭去輕輕貼了貼母親的額頭，一點也沒有發燒。葉小水徹底放心了，又在她的額頭上吻了又吻說："娘，飯都做好了，你晚一時兒起來就可以吃，我得走了。"
小水娘看着女兒，心裏很高興，家裏有苗不愁長，彷彿一轉眼那個蹣跚學步的小女娃已長大成人，自己也不知不覺變老了。小水娘對女兒有些戀戀不捨，叮囑說："出門在外要事事小心，千萬要記住小人不可得罪，要遠離他們。對了，我給你求的那個玉佛手戴了嗎？"
"戴了。"葉小水說着把脖頸上掛的玉佛手掏出來讓娘看。
"千萬要戴好它，它能防小人驅猛鬼。"小水娘說。
"娘，女兒記下了。"葉小水模仿大戲中的青衣，沖娘深深作了一揖。然後又鄭重其事地拍了拍胸前掛着的玉佛手說："拜託，俺娘把俺交給了你，你可要保護我噢！"女兒的舉動惹得娘開心地笑了。葉小水撲上去摟着娘吻了又吻，方才轉身輕盈地走出家門。
葉小水走過葉蓮家的院門，大聲喊了一句："葉二娘，我走了。"沒有人回應，她也並不在意，繼續快樂地往前走。
出了村正路過村口的水塘沿兒，葉小水走得匆忙，根本就沒有看到此時在水塘另一岸，在雜草掩映之下，正漂浮着一具腫脹的屍體。葉老太整個人兒像熟睡一般伏在水面上，她的身邊漂著枯葉、草莖、一隻死老鼠，還有幾個不知名的水生小生物圍着她那泛白的手，把長長的吸管插進她的肉體中。
從葉家坳趕往石佛鎮有兩條道兒，一條正道，算是村級大公路，從村口沿羊腸小道西行三四里地，就交上了縣級公路，如果有順風車可搭則很便捷，但在石佛鎮遠郊，這樣來往的便車幾乎沒有；再有一條在小村人看來算是抄近道兒，從村口沿羊腸小道兒正南走，越過野貓嶺，穿過野貓林，往下就是觀音河畔，涉過河就到石佛鎮。這是村裏人長年累月踩出的一條便道兒。在交通很不方便的情況下，葉家坳村的人常常會選擇正南的這條羊腸小道去石佛鎮趕集。
夏天一般天色都亮得比較早，山林里全是清新的空氣。葉小水站在村頭，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沒有猶豫就決定走那條小道。她希望能提前一些時間趕回悅來客棧，省得聽梅小青不冷不熱的抱怨。葉小水就像一頭生命力旺盛的小鹿，在林子裏輕快地穿行。
石佛山起霧了。
霧就像從天外飛來一般，很快籠罩了整個山林。野草上掛着水珠兒，露水太多，將地面都打濕了。白霧中一株株樹木時隱時現，走在小道上的葉小水有些後悔了。因為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正向自己襲來。樹影叢叢，她弄不清楚那模糊的樹影背後，究竟有沒有別的什麼東西。
一條身影在樹后迅疾一閃。葉小水看清楚一個腳後跟兒在樹身後一晃，沒了。
葉小心渾身毛髮倒豎。那是誰？是一個人嗎？她加快腳步。而那個身影也快速移動跟隨而至。葉小水站住扭身細看，什麼也沒有。
野貓林靜寂得可怕。早起的知了呢？這片古老的森林在醞釀着一個可怕的情節么？
有一個人在黑夜裏獨自行走，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走，後面的那個人也走；他停，後面的腳步聲也停。可是回頭一看，黑糊糊的什麼也沒有。"媽呀，遇到鬼了。"這個人陷入極度恐懼之中撒開腿拚命跑，後面的腳步聲也緊跟着他如馬蹄一般越來越急，越來越近，彷彿鬼的前腳連着他的後腳。這個人雙腳剛一跨進門，雙腿一軟就癱倒了。"老公，你這是怎麼了？"他老婆問。"後面有鬼！"男人喘著粗氣把剛才所遇講一邊，老婆大笑說："奶奶個臭腳，瞧你那點膽子，比蚊子的大不了多少。你這是在自己嚇自己，瞧你腳上穿的木板拖鞋，是它打着你的腳後跟兒發出的響聲！"男人如夢方醒，但低頭一看，自己不知何時已被嚇得把屎尿都拉在褲子裏了。
其實，人們在很多時候是在自己嚇自己。"也許，我是在自己嚇唬自己！"葉小水努力使自己平定呼吸，閉了閉眼，再睜開。
一個蒙面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他的頭上戴着一個女人用的黑色性感長筒絲襪，就像一個沒有臉的猛鬼讓人感到驚悚萬分。"妞兒，想死哥哥了。來，來，瞧一瞧這是什麼寶貝？"蒙面人說着，突然扒下自己的褲子。在他的小腹上，還赫然刻着一個骷髏頭，空洞的眼穴死死地盯着葉小水。
"媽呀！"葉小水嚇得尖叫一聲，扔了背包拚命往前跑。
"別跑啊，它這麼大，告訴我你喜不喜歡它？"蒙面人在後面緊追。
"臭流氓！"葉小水大罵着回應，一邊更快地往前跑。
忽然葉小水腳下被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嘴巴正磕在一棵倒卧的樹桿上，立即滲出血來。跌倒在地的葉小水一低頭，看到的東西讓她更加驚恐萬狀。那個絆倒葉小水的東西，不是一個伸展出來的樹根，不是一塊埋伏的卧石，而是一個人——葉蓮的哥哥葉石大。
葉小水看到葉石大的面容死一樣的僵硬，眼珠子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白多，眼珠黑，眼白鼓鼓著快趕上兩枚乒乓球了。從他的嘴角溢出許多花花綠綠的體液，和周圍的花草粘連在一塊。乍看上去，就像一個因腦溢血而剛剛痛苦死去的病人。
葉小水渾身皮膚猛地緊縮，痙攣般的疼痛從她的腳心箭一般直竄到她的心房。她的心突突狂跳，彷彿要從細細的咽喉蹦出來。無法控制，葉小水從自己的小腹底部發出長長的一聲凄厲的尖叫。同時她的身子如彈簧一樣跳了起來。
葉蓮的哥哥葉石大彷彿剛剛被驚醒，他的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眼珠忽地一轉，竟然僵直地坐起來。他猛然朝葉小水伸出了雙手，手背上污濁不堪而青筋暴突，就像剛剛掏完化糞池的兩根攪屎棍子。
就在葉石大這雙手快要握住葉小水的脖頸時，從葉小水的胸前，也就是那枚玉佛手上發出了一道紫光，如一道極光擊向葉石大粗糙的沾著血污的手。他的手如同被電擊一般猛然抖動一下，機械地縮了回去。
葉小水嚇得魂飛魄散，這時候如同瘋了一般撒腿拚命往前跑。
葉石大雙眼空空無神，他並不肯罷休，再一次本能地伸出他那僵硬的大手胡亂抓過去。這次他的手沒有撲空，而是抓住了一條腿，一條粗壯的有着黑黑汗毛的男人的腿，自己僵硬的身子嘿地一聲借勢站立了起來。
葉石大抓住的是那個蒙面男人。看到突然從地上冒出來的葉石大，蒙面男人嚇得毛骨悚然，張開的嘴如被強塞進一個完整的蘋果再也無法合上。
面對一個戴着女人黑色長筒絲襪的蒙面人，葉石大的咽喉里發出哧哧的聲音。他像遇到親人一般張開懷抱緊緊地把那個蒙面人抱住。"滾，滾你媽的！"蒙面人猛醒一般，用自己的雙手拼力去推葉石大的胳膊，去擊打葉石大的胸腹。他的手擊打在葉石大的側腹部，如同擊在空鼓上面咚咚直響。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葉石大的胳膊如長長的鉗子緊緊地箍住了他的腰身。
葉石大的嘴慢慢地貼近蒙面人的脖頸，他把自己的嘴伏在上面貪婪地舔舐著，一面誇張變形地聳了又聳大蒜頭鼻子。好質感的皮肉，皮肉下面的血也一定味道不錯吧？
紅紅的、熱騰騰的、剛出鍋般新鮮的人的血啊！
葉石大神經質地笑了，他突然張大了嘴。蒙面人如夢方醒，自己這是遇到吸血鬼了，他如野狼一般嚎叫着大喊救命，但空寂的野貓林里毫無迴響。葉石大的牙深深地陷進他脖頸的肌肉里，切斷了血管，於是在嘴與脖頸交接的地方滑下細細的一條血痕。蒙面人的聲音變得如撒了氣的鼓，發悶，發軟，走調，聲音漸漸小下去、小下去。
HA——YA——KU——
fu——fi——zi——
葉小水瘋狂地往前跑着。她對於這條山道並不陌生，如今只是本能地沿着山道往前跑，在晨霧瀰漫的野貓林中，葉小水如一頭受驚的小鹿，她的長長的頭髮像旗幟一樣向後飄揚著，兩條腿如長長的鹿腿機械地往後又刨又蹬。
身後面發生了什麼，葉小水並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又跑了多遠。疲憊不堪的葉小水兩腿如灌重鉛，口乾舌燥，大腦因為缺氧而有些發暈。她實在跑不動了，如果這時候有一個吸血鬼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寧可選擇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讓那個貪婪的以血為美食的傢伙把自己身上的血吸食乾淨。
葉小水立住腳，急促地呼吸，已經發育成熟豐滿的胸脯在劇烈的起起伏伏。肚子又一陣痙攣，她不得不伏下腰身。一隻手急忙扶著旁邊一棵嬰兒胳膊粗細的藤條，否則她真的會暈倒在地上。
周圍突然靜下來，除了葉小水自己的呼吸。她彷彿突然闖入了另一個世界。花草、樹木、潮濕的地面……葉小水用一隻手安撫自己狂跳的心房，兩隻驚懼的大眼四處打量。
HA——YA——KU——HA——YA——KU——
fu——fi——zi——fu——fi——zi——
一種神秘的聲音，許多貪婪的吮吸聲交雜在一起，漸漸地像小蛇那樣鑽進葉小水的耳腔深入。聲音從哪裏發出來的？是什麼東西發出如此帶着血腥味道的聲音？葉小水慢慢扭轉頭，在她身體的左側有五六米遠的地方，隔着幾棵小樹和幾條藤蔓繞纏着已有些腐爛的樹葉，葉小水看到躺在地上的三個人——
那是人嗎？
中間是一個30歲左右黃頭髮的女人，身體已近一絲不掛，大約在沼澤地上滾爬過，泥污爛草裹在她身上像迷彩服。但還能看到她那一片一片白皙的皮肉。這個30歲左右的黃頭髮的女人仰面躺在地上，腰部微微地扭曲，兩條腿呈半蜷縮狀。她的一隻胳膊上抬，緊緊摟着一個同樣幾乎赤裸的男人的脖子。那個小夥子正伏在女人的脖頸上，草葉擋住了他的臉，卻看得到他的屁股翹得高高的。因為用力吮吸，他的腹部明顯地一收一縮。黃頭髮女人的另一隻胳膊向下面伸去，手在另一個小夥子的頭上來回條件反射般撫動。在這個小夥子的腦後，從左向右有一道長長的蚯蚓一樣盤附着的紫紅色的疤痕，讓人想像他可能與一把劈柴刀或者斧頭親密接觸過。此時這個小夥子正伏在那裏，腿與身體呈"大"字，他的長著長長汗毛的胳膊彎曲著，長著黑黑汗毛的兩隻手已扒開了黃頭髮女人的小腹，如同被人扒挖開的一個不大的臉盆，五臟六腑呈現無遺。黃頭髮女人的大腸小腸、肝與肺全都被掏出來扔在一邊，紅紅的血漬染紅了她身下的草葉和土地。"疤痕"小夥子把整個臉都伏在她的腹腔上，伸著長長的舌頭左舔右舔。就像一個快要餓死的民工，狂吃完一大海碗炸醬麵后，依然沒有填飽肚子，只能伸出長舌頭去貪婪地舔碗底兒……
"哇"，葉小水感到自己腸胃如翻江倒海一般，她不能自制地張開嘴，腹腔里早上吃的稀湯和胃黏液一起噴出來。葉小水調轉方向拚命再跑。然而沒有跑兩步，她突然又站住了。
一具屍體橫陳在她的面前，身體已經腐爛，可以看到胸腔里白森森的骨頭。腦袋彷彿被一塊巨石生生地砸去半拉，現在只剩下另一半在肩上，能看到裏面滿是蠕動的蛆蟲和蚊蠅，他的手裏還握著一塊像狗腔骨一樣的東西。
葉小水一抬眼，在這具屍體旁邊一二米外，又發現一具屍體，那已經不能算是屍體了，因為身上除了骨頭之外，已經沒有多少爛肉。它稍一移動，就從胳膊上腿上、腰上往下一塊一塊地掉爛肉。
葉小水絕望地四顧，一個，二個，十個、二十個……處處都有屍體，或躺或坐，或直挺挺在站立着……這一個又一個殭屍，就像一個三流雕塑家以石佛山野貓林為背景做的一個闊大的殭屍展……葉小水眼睛睜得大大的，因為極度恐懼，她想閉也閉不上，只好本能地大張着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葉小水的猛然闖入，好像打破了這裏原有的平靜，殭屍骷髏們都緩緩地把腦袋扭向了葉小水，一雙雙無神的眼睛空洞地看着這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子。
葉小水尖聲叫着，只有這叫聲才能給她以再抬腿逃跑的勇氣。然而尖叫的聲音越來越弱，她感到自己氣息緊促，呼吸困難，她實在是支持不住了。又一股噁心的體液從她的胸腔湧出，這次沒有從口腔井噴而出，而是往上直衝，一舉頂上了大腦。葉小水眼前一黑，她知道自己倒下去了，倒在這一片殭屍中間。
立即就有一個冰涼的粗壯的胳膊摟住了葉小水的脖頸。有兩個蠕動着的東西掉進了葉小水的耳朵。
HA——YA——KU——
伴隨着嘿嘿的淫笑……葉小水感到自己的乳房被一隻骨感大手狠狠抓住。她拼盡最後的力氣，絕望地嘶喊："救命啊，救——我——"
"侯丙理，休得無禮！"忽然隨着一團亮光，葉小水冥冥中感到眼前出現一個人。她努力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那個人披頭散髮，穿着破爛的汗衫，身上散發着污濁的氣味，只是那一雙眼睛如電光一般十分有神。
"侯丙理，住手。"那人一把將伏在葉小水身上的殭屍拽開，伸手拉起葉小水往自己背上一搭抬腿就走。
葉小水感到自己的腿被一隻冰涼的手抓住，耳朵里灌滿了神秘而刺激的聲音：
HA——YA——KU——HA——YA——KU——
HA——YA——KU——HA——YA——KU——
HA——YA——KU——HA——YA——KU——
HA——YA——KU——HA——YA——KU——
似乎所有的殭屍都向她撲過來。那個背她的人揮動手中的武器，也許應該是一把鋒利的劍，噗噗刺中皮囊的聲音，HA——YA——KU——HA——YA——KU——殭屍嘶啞的哀鳴……
葉小水感到自己像脫弦的箭飛奔離去，呼嘯的風吹着她的頭髮像旗幟般向後飄起。她努力想睜開眼，但眼皮太沉重了，她試了又試仍不能睜開。無奈地淺嘆一聲，她只好選擇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