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葉家坳

35、葉家坳

過了野貓林,再往前一站就是白石崗,土坤和阿萍就在這一站下了車。

站在高高的白石崗上,向兩旁望去。左邊遠處隱約可見的小村,就是土坤的出生地土家莊。右邊二三裏外卧在小山包中,由如羊屎般凌亂地拉在山根或山坡上的一戶戶人家組成的小村,就是葉家坳,那裏有葉蓮老師的家。

土坤和阿萍沿着山坡小道迤邐而行,踩着鬆軟的泥土與碎石,聞着清清的花草芳香,阿萍的心情忽然開朗起來,如果不是發生了某些事情,如果沒有近來的恐慌經歷,在遠離了繁華大都市的激烈的競爭和爾虞我詐之後,她一定會深深地愛上眼前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如果條件允許,她甚至想像著能和身旁的這個男人一起在這裏蓋幾間房,搭一個草棚,圍上一圈木柵欄,再養上幾個孩子,過濃郁悠閑的鄉村生活。然而,現在這隻能成為她的一種奢望,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實現了。

土坤並沒有阿萍的浪漫心情,他的心一直很沉重,剛才車上的一幕讓他再度感到不安。吸血鬼、活死人、葉蓮老師、張啞巴、玉女巫、侯丙魁,同一天裏四五個被害的少女、莫名奇妙地插在乳房上的竹籤等等,這些人或事情讓他無法理清頭緒,直到現在他也無法說清楚自己一定要到葉家坳的目的是什麼,他究竟希望能從葉蓮家人身上獲得什麼。所有的線索像一團亂麻,讓他分不清孰輕孰重,而那一把打開神秘之鎖的鑰匙,究竟藏在哪裏呢?

葉家坳越來越近。這是中國中原地區極普通的一個小山村,只有二十幾戶人家,大多都沒有院落。那些有院落的人家,也最多不過是用木頭、柴草簡單地垛圍起來而已。羊腸小道把每家每戶連接起來,顯示出一種生活蓬勃的本能,與大城市那些所謂建築大師們橫平豎直僵硬彆扭的規劃設計相比,這些羊腸小道倒顯得更有藝術魅力,那些在學院裏、書房裏拍腦袋的設計師、城市規劃者真應該到山村去向農民好好學習學習了。

一隻黑白皮毛相間的狗,百無聊賴地與樹叢中兩隻蝴蝶嬉戲。那兩隻蝴蝶如鬼精靈的小女子,繞着花皮狗上下左右翻飛。花皮狗則像那些愚笨的男人一樣,傻乎乎地又撲又抓,臉皮都被樹杈擦破了仍無法得手。還有七八隻雞鴨對他們的調情視而不見,只埋頭在草叢中不緊不慢地筧食。

在村口的一棵歪脖子老棗樹下,坐着一位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頭髮枯黃而稀少,雖然凌亂,卻看得見潔凈的頭皮。老太太也在眯着眼睛注視着土坤和阿萍這對年輕人的到來。她其實很早就注意到他們了,土坤和阿萍走進她的視野由遠而近,她就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認真地審視着這兩個"村外來客",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從兩個遠遠的黑點,直到可以看清楚眼睛、鼻子,以及土坤臉上的幾個麻坑兒。

是兩個人!老太太忽然明白了。她笑了笑,臉上的皺紋變成更加好看的水波紋兒。

土坤也看到了老太太,雖然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頗有些美學常識的土坤,還是一眼就看出來這個老太太年輕時曾經的美貌。這讓他忍不住多看她兩眼,暗嘆歲月無情美人遲暮。忽然土坤隱約覺得,眼前這個老太太身上有着葉蓮的一絲影子。於是他忍不住走過去小心地問:"大娘,你認識葉蓮家的人嗎?"

"葉——蓮——"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們,似乎沒有聽明白,又似乎被某個敏感的詞符擊中了本已麻木的神經。

一個扛着柴禾筐的老漢從村裏走出來,發現土坤和阿萍後站住腳,瞪着眼瞧一瞧土坤,再瞧一瞧阿萍。他聽到了土坤的問話,大聲說:"葉蓮家沒別人了,這老太太就是葉蓮的媽,葉蓮還有一個傻哥哥。"

"葉蓮的父親呢?"土坤忍不住問,在此前的想像中他一直認為葉蓮應該有一個溫暖的家,有疼愛她的乾淨利索很會居家過日子的父母,還應該有一個強壯而憨厚的哥哥或弟弟。

"唉,這個老太太可真夠可憐的,30年前他男人挖黃金時塌死在石佛洞裏,16年前她那如花似玉的女兒又被人發現弔死在學校宿舍里。上天不公!老太太從那以後就終日以淚洗面,好端端一個的女人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拾柴禾老頭渾濁的眼裏竟有些潮濕了。

"大伯,能告訴我葉蓮的父親是怎麼死的嗎?"阿萍很好奇地問。

"姑娘,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這事兒說來話長。30多年前有一支黃金部隊在石佛山考察時,發現這山上有黃金,並在有黃金的地方做了標記。可是他們走了之後不知為什麼就再沒有回來。我們石佛山附近村子裏有人上山砍柴,發現那些石頭上被做了一些奇怪的標記,就用刀劃開,結果發現標記下面有黃金。一時間全石佛鎮方圓數十里都轟動了,人們紛紛跑上山挖黃金。那時候山上亂得跟牛毛似的,滿山遍野都是兩條腿的人。可是沒過多久,來了一個叫梁淇的傢伙,這人據說很有來頭,與部里、省里和市裏都有關係,後台硬得很。他通過鎮上派人採取了嚴厲措施,不許人們再到山上私自採挖。這個傢伙親自帶着打手,還有警察,由他組織人開始挖掘。其他什麼人如果有誰想挖黃金也可以,但必須要先通過他,只有他點頭了,才能入選他的挖黃金隊伍。葉蓮的爹葉洪升就報了名,參加到挖黃金的隊伍中。滿指望人家梁琪發大財,他發點小財,可是不久石佛山的鎮山佛爺就動怒了,人們只聽到一聲巨響,已挖成數百米的黃金洞突然塌了,聽說有三百多人全部埋在裏面。葉洪升當然也難逃性命。他這一走丟下葉老太和葉蓮兄妹,艱難度日。"砍柴的老漢一口氣講完,又嘆了一聲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呀!命里有財自來投,命里無財莫強求,強求會把小命丟。"

土坤走近老漢說:"那他們母女的日子一定過得很艱難?"

"還用說嗎?大兒子葉石大三四歲時在村東的大水塘邊玩耍,一不小心掉進坑,等人們發現撈上來后,小命倒保住了,人卻變得傻呆,整個成一廢人。葉蓮從小聰明伶俐討人喜愛。卻也是一個可憐人,三歲上爹沒了。葉老太屎一把尿一把將她拉扯大。為了供葉蓮上學,葉老太什麼活都干,幾次累得吐血暈倒在山坡上。後來好不容易把葉蓮供出來了,老太太以為能享幾天福了,可是不知為什麼葉蓮那閨女突然上吊自殺了,你說這叫什麼事?好端端一個姑娘家突然沒了。老天爺眼瞎了哇!"

土坤也很傷感說:"我是當年葉蓮老師的學生,這次來不為別的,就是想看一看她的家人,再祭拜一下葉蓮老師的墳。"

老漢往村北一指說:"葉蓮的墳就在村后的山坡上,你自己去找吧,墳頭上紙灰最多的一個就是。葉老太終年也沒別的事,最愛去給她那閨女燒紙,說為了不讓閨女在陰間受窮,受人欺負。"

土坤謝了老漢,走到葉老太身邊從口袋掏出500元錢,放進葉老太外衣口袋。葉老太有所感應似的一把拉住土坤的手看了又看。然後慢慢地伸出右手在土坤的臉上摸了摸喃喃地說:"孩子,你回來了!"

土坤眼圈一紅忍不住要落淚,他緊緊握住葉老太的手說:"大娘,我叫土坤,是當年葉蓮老師的學生。我從很遠的地方專門來看你了。"

葉老太似懂非懂,眼睛裏流出兩行清淚,她用衣袖抹了抹,轉過身一指後山說:"走,看葉蓮去。"

拾柴老漢有些驚詫地看着葉老太,呵呵笑道:"這老太太七暈八迷的,這會兒倒清醒得很。"

土坤謝過拾柴老漢,攙著葉老太和阿萍一起往北山坡上走。十五分鐘後來到村北後山坡上,果然有一塊墳地,大大小小近百個墳頭,有兩個是新墳,墳上還插著花圈,經過風吹雨淋日晒,花圈上的花都變枯黃甚至脫落了。大多數都是老墳,有的墳丘又高又大,說明後人很勤快,時不時來為死去的親人加一杴土攏一攏墓。有的老墳則年久又少有後人來過,只剩下一個小土堆了。抬眼望去,墳墓一個連着一個一直綿延到半山坡上。

在葉老太的帶領下他們在墓群里左轉右轉,半晌終於來到一個堆得高高大大的墳旁。墳前面是一堆新燒的紙灰。"俺女兒,葉蓮。"葉老太一臉平靜指著墳丘說。

葉蓮就安息在這樣一個地方,生前天仙一般美麗的女子,死後所安息的卻是這麼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土包。與她為伍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人?一生平庸無為的山野村民!土坤靜靜地站在那裏心中默默祈禱:"葉蓮老師,你好,你的學生土坤來看你來了。這麼多年才第一次回來看你,在你的墳前懺悔。你能原諒我在夢中對你的不敬與褻瀆嗎?如果你在天有靈,如果你的靈魂還流浪飄蕩在石佛鎮這塊土地上,能不能出來見一見我?或者給我些許的啟示,讓我感受到你的存在!這世界上有一種愛,它超越了夫妻情愛,姐弟情愛,它的名字應該叫做知己。那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的交流與託付。你有什麼要託付給我的嗎?我來了,你在嗎?我在等你的託付,為了它我肝腦塗地也絕無後悔。"

土坤站在葉蓮的墳頭閉上雙眼,彷彿看到葉蓮活生生走來,一身素白裝扮,白雪公主般的花邊長裙,長長的秀髮披散在肩,一直垂到她那細可一握的腰際。長裙下是一雙纖纖美足,十足如玉,足弓如月。她的頭上還戴着一束花環,紅的、黃的、白的、紫的,七彩繽紛的鮮花更顯襯出那張天仙一般無可挑剔完美無瑕的臉。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玉挺的鼻子,櫻桃紅的小嘴。最是令人陶醉的是那一對酒窩。她甜甜一笑,那酒窩就能醉到所有見過她的男人。有人說女子殺人不用刀,葉蓮老師只用她那一對淺淺的酒窩就足夠了……

這時候,憑空忽地一陣風起,颳得葉蓮老師墳頭那一團紙灰繞着土坤的雙腳轉動。冥想的土坤並不知曉,旁邊的阿萍卻清楚地看到了。她驚詫地看着這一幕,土坤彷彿被牽引著一般往墳墓的側面走,一步,兩步,三步……紙灰落地,土坤身不由己也停下來。

睜開眼睛,土坤很詫異自己何時換了地方。"我怎麼站在這裏?!"土坤問。

阿萍搖搖頭,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阿萍跨步過來挽住土坤的胳膊警惕地環顧四周,小心可能有意外發生。她要盡自己最大力量來保護摯愛的男人不受任何威脅。又一陣風來,把眼前那團紙灰吹起,紙灰紛紛揚揚飄揚著四散開去。墳墓上的雜草被吹得東倒西歪。在墳的后側,在雜草被颳倒之後,那裏赫然出現了一個碗口粗的洞口。"瞧,這是什麼?"阿萍提醒土坤。

幾乎同時土坤也發現了那個奇怪的洞口。他努力伏下身,臉貼着地面往洞裏瞧,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到,卻似乎有一股陰濕的氣息從洞裏溢出來。這個洞從外面看似乎直通墳內,也許直達棺材。

"這是怎麼回事?"阿萍皺起眉頭,她以猜測的口氣問土坤:"會不會是一個黃鼠狼洞?"

土坤單膝點地,並沒有回答。在中原農村人們都避諱提到黃鼠狼,認為它是一種不潔的動物。土坤的不回答算是對阿萍猜測的莫許。因為在山裏面這類動物並不少見。不能讓牲畜來扒開墳,土坤站起身準備去找一塊石頭堵住洞口。

"別堵它,它是葉蓮的門!"一旁的葉老太突然厲聲大叫。在這個空曠少人的山坳,在這一片雜草叢生的亂墳場,葉老太的聲音顯得異常凄厲而陰森恐怖。

阿萍嚇得尖叫一聲。土坤也是一激靈。

"我的葉蓮復活了,那些有罪的人都必將罪有應得!"葉大娘面無表情。

"你怎麼知道葉蓮復活了?"阿萍聲音發顫,這個神經質的老太太身上此時籠罩着一層濃濃的陰冷之氣,讓她感到恐怖。

"你們沒看到她嗎?沒看到她,你們來這裏想幹什麼?告訴你們,你們別想捉住她。永遠也別想!"葉老太瞪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喊。

土坤感到非常震驚,葉老太為何在剎那間對自己的態度發生180度大改變?他目不轉睛看着眼前這位老太太,卻從那張已經發黑髮紫的臉上看到了"復仇"兩個字。

這時候附近草叢中一陣猛烈晃動,突然衝出一個人,彷彿黑壯的狗熊一般持着一根嬰兒胳膊精細的木棒撲過來。土坤感到一股冷風從背後襲來。

"土坤,快閃開!"阿萍驚叫一聲,伸手去猛推土坤一把。土坤藉機本能地一閃身,木棒打空。如果這一棒擊中土坤當即就得倒地不起。土坤不及多想伸手順勢一拽,那個偷襲者因為受外力牽引被重重摔在地上。四兩撥千斤,這是中國武術中最常用的一招。

偷襲者是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他騰從地上站起來,口裏嗚哩哇啦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又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葉老太木然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你是誰?快住手!"阿萍大喊。

土坤再一閃身,抓住他伸來的手腕又順勢一帶,腿在下面輕輕一掂,使了一個鬼不纏絆子。漢子身子前傾,腳卻被絆住,站立不穩再一次摔倒。這一次漢子被真正激怒了,他扔了木棍,嘿地一聲大叫,竟然舉起了一塊大石頭要砸土坤。

"石大!不許打人!"葉老太忽然大聲喝道。

被作做石大的漢子高舉著石頭呆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土坤竟然從大漢身上也看到了一絲葉蓮的影子。他的眉眼稜角,似乎都是葉蓮身上相應器官的誇大變形。土坤猜想:這位應該就是拾柴老漢所說的葉蓮的哥哥葉石大。

"你們快點走吧!這個地方不屬於你們。"葉老太眼睛也不抬地說。

"走吧,再不走就要被砸死在這裏了!"阿萍又驚又氣拉着土坤就走。

土坤被阿萍拉着一步一步往後移,眼睛仍然沒有離開葉石大和他高舉在頭頂的大石頭。

葉石大暴躁的情緒逐漸平靜,他慢慢放下了石頭。

土坤把目光轉向葉蓮的墳,那個奇怪的洞口讓他感到非常不安。他見過葉蓮老師了,在石佛山下、觀音河畔,葉蓮那次的現身是為了救他嗎?當他被那幫青皮混混們圍攻時,是葉蓮及時出現幫忙。十幾年來葉蓮的魂就一直飄蕩在石佛山嗎?還是最近才掙脫了玉佛手的佛咒跑出來?這個墳上神秘的洞口是不是真像葉老太所講是葉蓮老師進出的鬼門……

阿萍這時才發現土坤的胳膊上在剛才與葉石大格鬥時,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此刻正往外滲著鮮血,血像蚯蚓一樣順着他的汗毛往下淌。阿萍心痛地拿自己白凈的手帕替他擦拭。

望着兩個人的身影漸漸離去,葉老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回頭看着葉蓮的墳說:"孩子,沒事了,再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了!"

大漢沖着葉老太哧哧地笑。葉老太瞪了他一眼說:"石大,咱們回家吃飯吧,別再打擾你妹妹,她今天夠累的了。"

葉石大說:"我不餓,我不吃飯,我想吃人!"一邊說一邊在葉蓮墳前揮動那根粗棒子,口中胡亂喊著,沒有人能聽懂他在叫喊什麼。

葉老太並沒有走,她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兒子,臉上露了一絲笑容。

別着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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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佛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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