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雪落無聲

1、雪落無聲

下雪了。2007年的第一場雪。

就那麼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彷彿要遮掩世間一切的骯髒和醜惡。當一切變得潔白,這個世界是否能回歸原來的單純與美好?過去的種種在心口劃下的傷痕,隨着時間的流逝愈加痛入骨髓。

愛,或者恨,都能夠生生世世,輪迴千年。

正月十五的夜晚,柳君臨躺在操場上的雪地里,一口又一口地灌著白酒,身旁還放着四五個空瓶子。他似乎在一瞬間回憶起好多事情。他記得她精緻的瓜子臉,雪白的脖子,記得她眨動的眼睛和生氣時嘟起的小嘴,記得她看到自己暈倒時的焦灼,也記得她撲到自己懷裏時幸福的微笑……一切的一切,眉目生動,彷彿就在眼前,卻在轉眼之間,幽明兩隔。

從沒有承諾過什麼,也以為不需要承諾,以為一轉身就可以看到她站在那裏,顧盼流轉,一笑傾城。等到他想要傾訴的時候,卻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也許當初多一點關心,再多一點愛護,那種恨便不會發酵、膨脹,不會讓怨氣有機可乘,今天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可惜的是,很多事情當你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如果上天能給他再來一次的機會的話……呵呵,如果?他明白,一次的愛便已經是緣分,他有什麼理由再奢求更多的眷顧呢?這一次他終於懂得愛一個人的滋味,只是這代價,太過慘重!

身子底下的雪已經融化成水,天空中卻仍然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來,輕輕地覆在他身上,漸漸地將他掩埋。柳君臨拎起酒瓶,把白泠泠的酒液咕嘟咕嘟地淋在臉上,隨手一扔,捂住臉肆無忌憚地哭出來……

凌晨三點,柳君臨回到宿舍。這時候宿舍樓的大門已經關了,他掄起酒瓶,「砰」的一聲在鐵門上砸得粉碎,然後揮舞著血淋淋的拳頭拚命地擂起門來。

一直過了將近二十分鐘,管理員大叔才罵罵咧咧地從暖被窩裏爬出來,披着大衣心不甘情不願地來開門。

「曉依呢?」柳君臨醉醺醺地問。

「什麼?」管理員摸不著頭腦。

「我問你曉依呢?」柳君臨一把攥住他的衣領,胃裏的酒在火辣辣地燒。

「什麼曉一曉二的,我不知道。」管理員頂着光禿禿的腦袋要去鎖門,下雪天寒冷,凍得他雙腿直打哆嗦。

心裏的那股氣流「噌」的一聲竄上來,柳君臨感到渾身的脈搏都在突突地跳動着,耳朵里傳來轟隆隆的聲響,彷彿有誰在「咚咚」地擂著一架戰鼓。他揮起拳頭,「砰」的一聲砸在管理員的胸口,大叔哼都沒哼一聲就仰面倒了下去。

渾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間燃燒起來,柳君臨瞪着通紅的雙眼,彷彿著了魔一般掄著拳頭對着管理員的身體痛打起來……

門口的動靜很快吵醒了一部分學生,半個小時之後,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尖銳地劃過夜空……

葉景龍他們趕到這裏的時候,柳君臨已經趴在地上睡著了。

好在管理員的傷並無大礙,葉景龍念在他剛剛痛失女友,情緒不穩定的份上,只判了個酗酒鬧事,關了幾天就放了回來,學校里也只是給他記了大過,並沒有開除他。

只是柳君臨回來之後變得神情恍惚,做什麼都提不起興趣,除了吃飯之外,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只有在夢裏,他才會偶爾看見那一抹朦朧的倩影,他拚命地伸出手,徒勞地在空氣中揮舞,卻再也觸碰不到。

與此同時,他的記性也變得分外地差,當他拚命想回憶起當初的一些細節的時候,柳君臨發現很多事情都已經在腦海中模糊不清了。世界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色彩,他走過書店,走過商場,走過校園裏的林蔭小道,風景依舊,卻物是人非。空蕩蕩的城市讓他絕望。

他去過學校的心理諮詢室,醫生說他是輕度抑鬱,給他開了一些藍色的藥丸。柳君臨走出諮詢室的時候,把那些藥丸隨手扔在了垃圾桶里。

不是沒有想過死,只是不想破壞曉依用生命換回來的寧靜。在這樣太平祥和的校園,誰也不願意回憶起那些被掩蓋起來的恐怖與血腥。

柳君臨看着校園裏那些依偎著走過的情侶,看他們相視而笑的甜蜜和幸福,心想這樣的生活也好,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自己,希望他們能一直這樣依偎著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那就好好活着吧,無論如何,一切的恐怖事件都應該終結,再也不要死人了。

冥界使者並沒有在約定的日期出現,這讓他微感詫異。聽說葉景龍帶着幾個警員又一次登上了29樓,結果除了一堆燒焦的頭髮,一無所獲。

也許,今生今世,再也無緣相見了吧。結束了,真的結束了。

二月初二那一天,柳君臨破天荒地理了頭髮,換上新衣服跑去逛商場。他在一家女生精品店看中一副耳墜,問了價錢,大概在兩百塊左右,他付了錢就轉身走了。這一天是曉依的生日,他想給她買一件禮物,只是這禮物,恐怕沒有辦法親手送給她了。他仰面朝天,心裏空落落地疼。

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倏的跳到跟前:「喂。」

「蘇鵲?好久不見。」柳君臨詫異道,自從何曉依死了之後,他和蘇鵲也再沒有聯繫過,「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這話該我問你才是,這可是女生精品店耶。」蘇鵲把手掌攤開,裏面是柳君臨剛付過錢的耳墜,「付了錢不拿東西,當自己是大款啊。」

「我……」

「我也快過生日了,不如送給我好了。」蘇鵲狡黠地眨着眼睛。

「好啊。」柳君臨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已經好久沒有笑過了,沒有曉依的日子,怎麼也沒法真正開心起來。

「切!借花獻佛,我才不要呢!」蘇鵲忽然把嘴一嘟,將耳墜塞到柳君臨手裏,轉身就跑了。

「喂!」柳君臨無奈地搖搖頭,這丫頭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啊?他別無他法,只好拔腿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喊,「我真不知道你生日,你不要這副耳墜,我再買一副給你好了。」

「真的?」蘇鵲忽然停下來,柳君臨剎腳不住,險些撞在她身上。

「當然是真的。」柳君臨看着她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嗯,那我就姑且相信你吧。」蘇鵲抿著嘴一笑,一把把柳君臨手裏的耳墜搶過來,「看你這麼有誠意,就這副算了,挺漂亮的,你還算有點眼光。」

柳君臨哭笑不得,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跟着她一路瞎轉悠。經過學校游泳館的時候,蘇鵲忽然停下來:「我們去游泳吧。」

「現在?」柳君臨想了想冰涼的池水,忍不住打了個冷戰,有點後悔遇見這個瘋丫頭了。這時春寒料峭,空氣里依然有一些凜冽的味道,大多數女生卻早已經換上了夏天的裝束,看上去清爽怡人。

「去不去嘛?」蘇鵲搖着他的胳膊道。

「去,去,蘇大小姐有令,拼了這條老命我也陪着。」柳君臨嬉皮笑臉地說道。何曉依柳眉倒豎的樣子不合時宜地浮現在腦海中,柳君臨忍不住乾咳了一聲。

游泳館里的人不算多,大多數都是些異想天開的情侶。好在裏面裝着空調,感覺並不太冷。柳君臨很快換好了泳褲,蹲在池邊發獃。今天的心情,怎麼忽然就好了起來,難道真的是……他搖了搖頭,在心裏對自己說,不可能的,我只是把蘇鵲當作好朋友而已。

屁股上冷不防被人踹了一腳,柳君臨站立不穩,一頭栽到了游泳池中。一陣水花濺上來,又很快地消失了,平靜的水面上看不出一點波瀾。

蘇鵲的笑容僵在臉上,她等了好幾分鐘,還沒有看到柳君臨浮上來,心裏不禁有些急了。她剛準備往下跳,忽然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腳腕,輕輕一拉,蘇鵲也「撲通」一聲滑進了水中。

「你壞死了!」蘇鵲撲騰著水花往他臉上濺,柳君臨也毫不客氣地還擊,引得其他情侶都被他們驚動,帥哥靚女,一下子成了全場焦點。

後來柳君臨漸漸招架不住,便不顧一切地游到岸邊爬了上去,蘇鵲一邊笑着追他,一邊一個猛子扎到水底。

柳君臨下意識地從池邊往後退了一步:「喂,想把我拖下去啊?這招不好用了。」蘇鵲沒有浮出來。池面像剛才一樣,波瀾不驚。這丫頭的潛水技術可真是好,已經兩分鐘了還不出來換氣。

五分鐘過後,柳君臨看了看牆壁上的大鐘,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不顧一切地跳下去,潛到水底。下面黑魆魆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柳君臨在剛才蘇鵲潛下去的位置漫無目的地摸索著。一分鐘過後,柳君臨把頭探出水面換了口氣,又一頭潛了下去。

這一次終於摸到一隻胡亂揮舞的手,柳君臨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掌往上拉,卻感覺下面彷彿有什麼東西拽著似的,和他玩起了拔河比賽。他忽然記起那天晚上黃旭出的變態指數測試題,游泳館的池底當然不可能有水草,那隻能是——頭髮?

怎麼可能?曉依已經死了,頭髮怎麼可能還在?難道她的死,全是白費?

柳君臨的腦子裏「嗡」的一聲,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他浮上去又換了一口氣,這一次潛得更深,他在蘇鵲的身子底下果然摸到了一片片纏繞糾結的頭髮,那些頭髮彷彿活物一般不停地生長、蔓延。柳君臨心中大駭,蘇鵲在水底已經呆得太久了,再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就在他奮力將蘇鵲的身體往上托起的時候,頭髮游蛇一般蔓延過來,一層又一層地裹住了他的雙腿,越掙扎纏得越緊,這一次,連他也在劫難逃了。

死神不期而遇,生命總是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終結。校園內的恐怖事件還遠遠沒有露出它的本來面目。柳君臨的掙扎漸漸變得遲緩和無力,他好恨,竟然到死都沒有查出真相。

蘇鵲的身體漸漸地涼了,在他的懷裏柔若無骨,當第一口池水嗆到喉嚨里的時候,柳君臨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頭髮忽然鬆開來,池水四散退去,身體輕輕地浮了起來。柳君臨睜開眼睛,發現他和蘇鵲躺在一個大大的透明氣泡中,氣泡緩緩地浮出水面。他一轉頭,看到了站在池邊念念有詞的薛正虎。

「快,快救蘇鵲。」柳君臨一邊臉紅脖子粗地咳嗽著一邊吼道。

「沒事,沒大礙。」薛正虎這時候居然還一臉壞笑,「只要讓我帥得掉渣的薛哥來一人工呼吸……」

「滾蛋!」柳君臨從氣泡中爬出來,一把把他推開,將蘇鵲抱上岸,按着她的肚子噴出幾口水,又掐她的人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悠悠醒轉過來。

「君臨!」她臉色慘白,「哇」的一聲撲到他懷裏。

「咳咳,那個,我忽然想起還在宿舍里燒着一壺水呢。」薛正虎朝柳君臨擠了擠眼,一溜煙跑了。他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可是他再糊塗也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那些頭髮,還沒有消失,它們只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傳說中的「青絲道」,無處不在。

柳君臨勉強笑了一下,輕輕地把蘇鵲推開了。玩笑歸玩笑,他還是忘不了曉依,蘇鵲是個好女孩,可說到底,誰也替代不了誰。

「他怎麼找到我們的?」蘇鵲紅著臉問道。

「不知道。」柳君臨知道她是在說薛正虎,「還好他來得及時。」

「會不會是他……」蘇鵲皺着眉頭思索道。

「那樣又何必來救我們呢?」柳君臨搖搖頭,「別多想了,如果連我們的朋友都懷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值得信任?不要弄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哦。」蘇鵲低着頭道,「你扶我起來吧。」

「蘇鵲。」

「嗯?」

「我送你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我過幾天再去找你,好嗎?」

「嗯。」蘇鵲難得的乖巧了一次。

薛正虎推開寢室門,腳下冷不防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轉過頭,看見玄機道人正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品嘗着他前幾天買的小酥餅。

「師父,您躺這兒幹嗎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您呢。」薛正虎說着就要上前去扶他。

「正虎。」玄機道人的語氣忽然間變得十分鄭重,「你還記得當年下山前我囑咐你的話嗎?」

「當然記得啊,我這不是一直堅決貫徹實施的嘛。」薛正虎拉着他在床邊坐下,他本想趕回來問頭髮的事呢,沒想到玄機道人卻先開口了。

「你就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玄機道人忽然拍了拍他的手背說道。

「問題?」薛正虎一下子愣住了,他的使命有什麼問題呢?「師父幹嗎這麼問?」

玄機道人輕輕地搖了搖頭:「老實說,你的使命並不是我安排的,而是九王殿下安排的。」

「九王殿下是什麼人?」薛正虎一頭霧水,「怎麼之前一直沒有聽您說過?」

「九王殿下原來是冥界的太子,後來爭奪王位不成,被現在的冥王打敗,貶謫到人間,永世不得輪迴。因為身份特殊,他在法術界的地位很高,同時由於行蹤神秘,真正見過他的人並不多,修羅王蕭重天也許算一個……」

「蕭重天?就是那個原來保管大光明劍的蕭重天?」薛正虎問道。

「不錯。天眼未廢的時候,我觀察到他們過從甚密。」玄機道人輕嘆了一口氣,「可惜現在眼睛瞎了,想到再多的疑點也沒用了。」

「師父的意思是……他們是校園恐怖的真正主謀?」薛正虎倒吸一口冷氣。

玄機道人掄起枕頭就給了他一下:「我說你有沒有腦子啊?這兩個雖然不是什麼好人,好歹也是六界之中有頭有臉的人,犯得着跟幾個學生過不去嗎?」

「那你提他們做什麼?」薛正虎揉着腦袋嘟囔道。

「唉!」玄機道人輕輕地撫摸着他毛茸茸的腦袋,「你要是有師父當年十分之一的聰明,今天肯定是昆崙山掌門了。」

「那師父你當年……」

「一失足成千古恨哪!」玄機道人長嘆一聲。

「我想起來了,」薛正虎忽然叫道,「你愛的那個女子,便是那天在老宿舍樓看到的牌位上所寫的——綵衣仙子。」

「住口!」玄機道人一反常態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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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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