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008年3月8日

三、2008年3月8日

像往常一樣,陸勁邁著悠閑的步子走出了監獄的大門。他看見不遠處,岳程的車已經在等他了。他知道對方的意圖,也知道自己的處境,其實對他來說,做什麼都無所謂,只要能出來透透氣就行。不管怎麼樣,每個月有兩天可以出門,對他來說已經夠好的了。

他想了想,上個月的這兩天他在做什麼?第一天,他為警方找到了一個毒販的秘密藏身之處。第二天,他早晨在警方為他安排的小旅館里醒來,出門轉了轉,他很想看場電影,但身邊錢不多,只好在商場的電視機櫃枱前駐足了好久,他想喝杯久違的咖啡,但咖啡館進不了,只能在便利店裏買了杯速溶咖啡。他那天走了好多路,在回監獄前,他又到舊居旁對馬路的花壇邊坐了兩個小時,吃了一個菜包。每次放風,他的最後一站總是那裏。

雖然那地方早已經物是人非,但站在那裏,他好像仍能聽見她的聲音,聞到她的氣息。「如果我有機會出去,我會叫人打斷你的四肢!挑斷你的腳筋!戳瞎你的眼睛,再把你的肝臟挖出來炒菜吃!」被他用手銬銬在椅子上的她朝他咆哮。

「用京蔥吧。」他回答。

「什麼?」她沒聽懂。

「炒肝臟用京蔥可以去腥。」他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幹嗎離我這麼近?要殺就殺好了!啐!」她說完,朝他的臉吐了一口口水。

「你好臟啊!」他把自己的臉蹭到她臉上擦了擦,接着又「啵」一下親了她的臉,輕聲說,「我不會殺你的。」

她白了他一眼。

「我餓了。快去弄吃的!」她說。

他站起身問道:

「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什麼你都給嗎?」她斜睨了他一眼,問道。

「你說。」

「我想吃你的致命器官!吃死你!」她瞪着他厲聲道。

「你真的想吃?你敢嗎?」

「你讓嗎?你讓我就敢!」她回敬。

他看了她一會兒,笑了笑。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滿足你。」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她面前開始解皮帶。

她驚恐地看着他。

「你幹嗎?」

「你不是想吃嗎?我給你我最致命的人體器官。」他朝她邪惡地一笑,「說話可不能不算數哦。」

她別過頭去不說話了。

他把皮帶束好,重新蹲到她面前,用手指戳了下她的手臂。

「我跟你開玩笑的。」他笑着說。

她用還自由的那隻手回身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你要是敢把它塞進我嘴裏,我保證它會被連根咬斷!不信你試試!」她惡狠狠地說。

他摟住她咯咯笑起來。

「那好吧,我去買個牛鞭給你,我們試試看你的咬力,等著啊。」他說完就起身走了出去,他聽到她在他身後尖叫:

「我不要!我要吃蝦!」

那時候她才十六歲,是一隻被他囚禁的脾氣暴躁的小鳥,餵食的時候只要他稍不留神,就會被她啄一口。

「喂,你在磨蹭什麼?!」一個警察從車裏走出來不耐煩地催促他。

他只不過想做幾個深呼吸而已,每天生活在陽光下的人怎能體會到他的心情。

「你剛才在幹嗎?」上車之後,岳程問他。

他對這個警察的印象頗好,長得精神且說話也還算客氣。

「發獃而已。」他道。

「知道你今天該做什麼嗎?」

「不知道。」

「你今天是嘉賓。」岳程說。

「什麼嘉賓?」

「電台的嘉賓。你的筆友『一號歹徒』先生是一位熱心聽眾,是他點名要求讓你做這期的嘉賓的,到時候,他應該會通過聽眾熱線打電話進來。我們已經跟電台都說好了,他們會密切配合你。到時候,你再跟那個主持人溝通一下就行了。」

「你們查過鍾明輝了嗎?」他問道。

他話音剛落,旁邊那個可能叫羅小兵的警察立刻呵斥道:

「喂,這是你該問的嗎?你做好自己的事!」

看來「鍾明輝「這個名字並沒有給他們的偵破工作帶來任何進展,要不然也不用在電台玩這種貓鼠遊戲了,陸勁想。

「你們希望我跟他談什麼?」他問道,看着窗外一晃而過的樹木和街道,他心裏生出一股柔情,真想去撫摸那些綠油油的樹葉。

岳程從口袋裏拿出一封信來交給他。

「這是他寄給電台的,裏面說了個案子,你看一下。」

陸勁把信粗粗看了一遍,又還了回去。

「什麼感覺?」岳程問他。

「這案子我以前跟他說起過。」他冷漠地說,心裏說不上來有什麼感覺。

「什麼意思?」岳程通過後視鏡瞥了他一眼,「你說清楚點。」

「我說過我們經常會在信里討論謀殺案。這個案子是我查資料找來的,發生在美國。」

「你是什麼時候給他寫的信?」

「大概十多年以前。他這麼寫,可能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想找到我。」他望着窗外的風景,涼風從窗外吹進來,他覺得微微有點冷。

「他為什麼要找你?」岳程問道。

「不知道。」

「你老實點!」羅小兵推了他一下。

他不說話。他知道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對待粗暴的人最好先不要跟他硬碰硬,自從他的三根肋骨在監獄被打斷後,他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你再好好想想。」岳程說。

「等我今天跟他聊過之後再說吧。」他冷冷地說,覺得心裏那團已經熄滅很久的火好像又被什麼東西點着了,燒出一抹亮光來。

邱元元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禍不單行了。

其實所有的事都發生在昨天。首先是,妹妹趙依依和未婚夫兩人吃了海鮮大餐后,因食物中毒被送進了醫院,直到凌晨三點兩人才各自回家;其次,她的媽媽在陪親家逛商場時,不慎從自動扶梯上摔下來,造成左臂骨折,下巴、耳朵、四肢也都受了傷,現在還躺在醫院裏觀察;最後,她父親本來今天上午就回S市的,誰知道碰到了大雨……所有這些都註定,她今天下午沒法去主持她那檔固定的探案節目了。

「你要請假?你瘋啦?你昨天還說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趕過來的!」小菲一邊吃水果,一邊在電話那頭大呼小叫。

「天上下刀子也沒我媽生病重要。我爸上星期去香港了,本來今天早上就能回來,可偏偏那邊在下大雨,飛機延誤了,他明天才能回來,我妹妹又身體不好,除了我去照顧我媽,還有誰?」邱元元一想到自己不得不放棄跟兇手時空對話的機會,就覺得無比懊喪。

「好吧,知道了,我替你就是了,不過下周你要來我的『心靈鑰匙』做客。」小菲說。

「沒問題。不過我的說話方式聽眾不一定能接受吧。」

「誰說的?大家都很喜歡你的風格。知道你最討人喜歡的地方在哪兒嗎?」小菲嘴裏嚼著水果,口齒不清地問道。

「在哪兒?」

「你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話,總是有話直說。」

「呵呵,可惜你不是我的上司。」邱元元笑道。

兩人又在電話里聊了幾分鐘,邱元元簡短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跟小菲說了一遍,最後無比遺憾地掛上了電話。

她覺得上天對她真不公平,她上班這些日子以來,就屬今天的節目最緊張刺激、激動人心了,可媽媽早不摔晚不摔,偏偏在這時候摔了跤……不過還好,她隨身帶了MP4,塞上耳機就可以收聽到廣播。

她看看腕上的手錶,現在是五點十分,離節目開始還有二十分鐘。

媽媽已經睡著了。

趁這機會,先來聽段音樂吧。

她把廣播調到音樂台,耳邊傳來一首久違的歌:

如果可以飛檐走壁找到你

愛的委屈不必澄清

只要你將我抱緊

如果雲知道

想你的夜慢慢熬

每個思念過一秒每次呼喊過一秒

只覺得生命不停燃燒……

這是許茹雲的《如果雲知道》,很多年前有個人曾經對她說,這是他最喜歡聽的歌。

有一次她生病發燒,半夜醒來發現他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她身邊,頭靠在床架上,耳朵里塞著耳機,她聽出耳機里正在播放的就是這首歌。

「你幹嗎老聽這首歌?」她迷迷糊糊地問。

他沒答話,雙目緊閉,好像睡著了。

她坐起來想為他取下耳機,就在這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雙手竟然是自由的,他沒有銬她!是不是該立刻逃走?一個念頭像箭一樣在她腦子裏飛過,她真想立刻衝出這個籠子,跑到馬路上去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但是,她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冷靜了下來。

她知道門是上了鎖的,鑰匙被放在最高的那個柜子上面,必須搬張凳子到柜子前面她才能夠著,但這樣必然會驚醒他。所以,如果想逃跑,就必須徹底除掉他這個障礙才行。她回頭看着他熟睡的模樣,又看看她自己難得自由的雙手,心想,這也許是攻擊他的好時機,只要一想起她洗澡時,他強迫她開着門,她就想立刻結果了這男人的性命。只要他在,她就別想跑;只要他活着,她就是他的囚徒。她恨他。

她想,她可以趁他睡着的時候,用床頭柜上的那把剪刀刺破他的喉嚨,還可以徒手戳瞎他的眼睛,眼睛本來就是人體中很脆弱的部分,當然對男人來說,最大的弱點不是眼睛,但是她不打算去碰他的那個地方,就算殺他,也不想被他佔便宜。No!而且,實在很難說,瞎子和太監,哪個會讓他更難受一些。總之,她準備殺了他,雖然她還在發燒,身子軟綿綿的,但腦子卻異常清醒。她拿起了床頭柜上的剪刀,心情緊張得無以復加,這是她十六年來,生平第一次攻擊別人,而且她明白,她並不是僅僅只想刺傷他,她是想要他死,她恨他,沒錯,她恨他!

「如果雲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

凄婉的歌聲隱約從耳機里傳出來。

她舉起了剪刀,但就在這時,她想起了他兩個小時前對她說的話。

「別老想着跟我作對,先喝點粥再說,喝完了再想。」他勸道。

她沒力氣跟他說話,不理他。

「不止你恨我,其實我也恨你。」他嘆了口氣。

「你為什麼恨我?莫名其妙!」她罵道。

「因為你,我成了一個不稱職的殺人犯。」

她回頭輕蔑地瞄了他一眼,提起精神罵道:

「所以說,有的人註定一輩子就是個失敗者!你以為殺人就能證明你的價值嗎?錯了,只能證明你是個大懦夫!你沒能力在現實生活中獲得成功,所以只好殺人泄憤!懦夫!笨蛋!蠢貨!我最看不起你這種人!你做什麼都做不好!哼!」

他望着她,過了會兒說:「好,我會給你機會讓你證明你做得比我好。」

「哼!」

「我會給你機會殺了我,希望你到時候能向我證明你比我有勇氣。」他的口氣變得冷冰冰的。

「你要說話算話!」

「把粥喝了,我就給你機會。」他說。

機會!他說機會!她看了一眼手裏的剪刀。難道他是故意把這東西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的?他真的給她機會殺了他?他閉着眼睛在聽音樂,這樣,揮刀向他襲擊時發出的輕微聲響就會被掩蓋,難道他是真的對她不設防?

她握著那把剪刀,注視着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她忽然想多看看他這張臉,他的臉沒什麼明顯的特徵,他沒有那種可以被大肆渲染的漂亮五官,鋒利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子,他一樣也沒有。以前,她總覺得對他的外貌難以描繪,現在他經常湊得很近跟她說話,看久了,她發現他的長相也並非毫無特色,他的眼睛雖然不夠明亮,但卻很深,像口井,是能叫人跌進去爬不出來的那種井。他的皮膚很好,很少出油,嘴唇稜角分明,頭髮乾淨,髮型也瀟灑,他在很好的理髮店理髮。他身材勻稱,雙臂很結實,穿衣服並不很時髦,但看着舒服,非常妥帖。

他曾經把他脫下來的襯衣丟在她頭上戲弄她:「記住我的氣味!傻瓜!」他說。

她看看他的臉,又看看手裏的剪刀。

「我會給你機會,你喜歡殺就殺吧。」她喝完粥后,他說。

那天,她握著那把剪刀,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沒有下手,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絕對狠得下心來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她最終還是失敗了。她為他取下耳機的時候,他忽然緊緊抱住了她,他把整個臉埋在她的衣服里,好久好久不說一句話。她知道他的手並不幹凈,沾了很多人的血,但在那一刻,她卻沉醉在他的懷抱里不能自拔,她覺得那是她生命中最熱情最溫暖也最有男子氣的擁抱,驀然之間,她說服了自己,沒有動手,並非因為她缺乏勇氣,而是因為她長大了,她終究是個女人,儘管只有十六歲。

她覺得身子軟綿綿的,還在發燒,那時候,她耳邊就傳來這首歌。

「如果雲知道,想你的夜慢慢熬……」

不行,不能再聽這首歌了,再聽就要哭了。

她又看了一次手錶,快五點半了,她趕緊把調頻轉到「疑案迷蹤」的波段。

好戲開鑼了,還是看戲吧。

一段廣告音樂結束后,電台里傳來小菲活潑清脆的聲音:

「大家好,我是小菲,又到了每周六下午的這個時間,我在動力FM345.7兆赫向大家問好,今天的《疑案迷蹤》由我來主持。說起來,我跟聽眾朋友們也是老相識了,在很多期特別節目中,秋河都曾經請我來這裏做客,相信朋友們對我並不陌生。好了,希望我們今天能一起度過緊張刺激又愉快的一小時。」

小菲說完這段話,照例放了一段節奏歡快的開場音樂,邱元元想到的卻是小菲在播音室裏手忙腳亂按鈕的模樣,被總編室的鄭小優知道又要說她「不專業」了。

音樂結束,小菲的聲音再度響起。

「今天我們的節目還和過去一樣,讓大家參與破一個有趣的小案子,希望大家聽完案情后,就我們提出的問題踴躍發言。我們的聽眾熱線是67899,再說一遍,我們的聽眾熱線是67899。這次的獎品非常豐厚哦,那麼到底是什麼呢?在這裏,我先賣個關子。」

又響起一段音樂。

「按照慣例,我們的每期節目都會請來兩位嘉賓,但今天比較特殊,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今天我們只有一位嘉賓。他是一位犯罪行為學家。哇,是不是聽上去很厲害?沒錯,他真的很厲害,陸勁,陸先生!請跟聽眾朋友們打個招呼!」小菲熱情洋溢地說。

陸勁?!這兩個字讓她的心狂跳了一陣,但她馬上告訴自己,一定是同名同姓。

「大家好。」電台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啊,是他……

但這怎麼可能?一定是幻覺!幻覺!他應該早就死了!爸爸也是這麼說的!他死了!他死了!可是怎麼會?那麼像?……

先聽下去再說。她按住胸口告訴自己,冷靜,冷靜。

「陸先生,你的工作聽上去很有意思,能告訴我們你主要研究些什麼嗎?」小菲問道。

「我研究的是犯罪行為,比如,他們為什麼犯罪,怎麼做的?他在作案的時候在想什麼。做完之後會怎麼樣,大致就是這些。」仍然是那似曾相識的男聲在說話,有條不紊,也很隨意,是她熟悉的語調,是她熟悉的聲音。她耳邊彷彿又傳來他的喃喃細語,「元元,即使我死了,你也會一輩子記住我的」,說話時,他的嘴唇摩擦着她的後頸……她覺得呼吸困難,心都快跳出來了,到底是不是他?是不是他?為什麼那麼像?

「你的工作真有意思。陸先生,聽說你還曾經寫過兩本關於犯罪行為方面的書。我手裏的資料上說,你最近出了本新書,書名叫《謀殺心理探究》。看內容介紹,好像很專業,能給我們講講這本書嗎?你怎麼會想到寫這本書的?那些案例都是真實的嗎?」

「首先回答你,那些案件都是真實的。」那個男人說,「研究犯罪行為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興趣。其實很多年前,我就開始在做這方面的研究了,在我很年輕的時候……一直想有個機會把自己在這方面的一些發現和感悟整理成文,所以,如果問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我想應該說寫書是對我多年工作的一個總結。」

寫書?不可能,這不像他。雖然她看過他寫的信,的確很動人,但寫那種專業書不是他的特長,他沒那耐心。他的特長是畫畫,他曾經是她的美術老師!所以那個人應該不是他……但是為什麼聲音又這麼像?

又響起一段音樂,她知道按照慣例,下面就該出案子了,不知道這次他們會怎麼安排這個重頭戲。

果然,音樂一結束,耳邊又傳來小菲活潑的聲音。

「噹噹當!又是我,小菲,在動力FM345.7兆赫為大家主持今天的《疑案迷蹤》,那麼接下去該幹什麼了,聽眾朋友們應該早就猜到了。對,現在該是進入我們這期節目正題的時候了。今天我們的案例非常特殊,它是由一位熱心聽眾提供的,這位手機尾號是3749的熱心聽眾,感謝你來信向我們提供這個有趣的案例,希望你現在就在收音機旁,能夠收聽到我們的節目,也希望你能及時打電話進來跟此次的嘉賓進行互動。那麼,在我說今天的故事之前,老規矩,還是要先告訴大家本次節目的獎品是什麼,這次的獎品是麗芙雅居價值100元的美容抵扣券和馬克西餅屋價值30元的蛋糕券,獎品很豐厚哦。還是那句話,希望大家積極參與,我們的聽眾熱線是67899,再說一遍,我們的聽眾熱線是67899。」

廣播里響起一陣神秘莫測的音樂。

「好,今天的故事正式開始。這個案子發生在十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本市A區警官李正剛準備休息,就接到考古學家林華博士的電話。林博士跟他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林博士在電話里告訴他,前幾天,他和他的工作隊剛剛發掘出幾件西漢的文物,這幾天,他一直在山裏的研究室進行研究,可今天下午他外出了一趟回來后卻發現那幾件文物都不翼而飛了。西漢文物價值連城,李正一聽就知道此案事關重大,所以他決定親自去現場走一趟。他告訴林博士,他將會儘快趕到。但林博士的研究室在深山裏,那個地方地形複雜,林博士又說不清具體位置,兩人在電話里商量了一番后,林博士決定讓他的助手開車來接李正。

李正在住所等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林博士的助手才到,他們又花了一個半小時才終於在夜裏十二點半趕到林博士的研究室。李正跟着博士的助手走進研究室的大門。助手告訴李正,自從文物不見后,博士心情很壞,血壓又升高了,所以這個時間,恐怕他已經到二樓自己的房間去休息了。李正一看,研究室二樓有個房間的燈亮着。助手讓李正在樓下稍等片刻,他去請博士下來。沒想到,幾分鐘后,李正在樓下聽到了助手的驚叫聲,他上樓一看,原來林博士上吊自殺了,他的身體懸在半空中,腳下還有一把被踢翻的椅子。

李正和林博士的助手都對這件事感到很震驚。助手判斷,博士有可能是因為文物失竊,承受不住壓力才自尋短見的。李正發現博士的身體還很暖和,這說明是剛剛死去不久。為了檢查博士有沒有留下遺書,李正翻了博士的衣服口袋,他沒找到遺書,卻發現一塊已經融化的巧克力。李正又檢查了一遍屋子裏的物品,屋內物品擺放整齊,沒有翻動的痕迹,只有床上略顯凌亂,一條電熱毯丟在折好的被子旁邊。

這時,李正指著林博士的助手說,是你殺了博士,是你假造了博士的上吊自殺現場。——好,故事發生到這裏,我想請各位聽眾猜一下,李正是怎麼知道答案的呢?我是小菲,在動力FM345.7兆赫為大家主持今天的《疑案迷蹤》,我們的聽眾熱線是67899,請大家踴躍來電。現在先進一段廣告。」

邱元元覺得這案子很簡單,但凡看過《名偵探柯南》的人,應該都能猜出答案來。她不知道兇手為什麼要把這個案子寄到電台,但現在,她對此已經一點興趣都沒有了。

她只想知道,那個說話的男人是誰。應該不可能是他,以他犯下的罪,他必死無疑,但是,為什麼……這個人跟他叫同樣的名字?說話的聲音、語調和說話方式都一模一樣?……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她覺得自己快瘋了。

到底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不可能啊,他肯定已經死了……

「元元,元元,元元……」一連串呼喚聲從前方傳來,聲音越來越響。

是媽媽!

她連忙摘下耳機,走到病床前。

「媽,你醒了?」她問道。

「你在幹什麼?我叫了你好多遍。」媽媽有氣無力地抱怨道。

「沒什麼。」她看見媽媽用右手臂艱難地撐起了半個身子,連忙扶住她,問道,「媽,你是不是想上廁所?」

「是啊,快扶我一把。」

她很感激媽媽把她從剛才的極度焦慮中拉了回來,等她幫媽媽上完廁所,重新將其在床上安頓好,再拿起耳機時已經是十五分鐘以後了,她已經比剛才冷靜了許多。理智告訴她,一個像陸勁這樣的殺人犯,被捕之後是不可能存活的。所以,那個男人可能只是湊巧跟他同名同姓,又湊巧說話的聲音跟他相像而已,她相信那絕對不是他。

節目已經進行了一半,她聽到他在跟主持人小菲說話。

「陸先生,你覺得林博士是被他的助手謀殺的嗎?」小菲假裝天真地問道。

「是的。」他答道。

雖然明知道不可能是他,但這聲音還是聽得她心驚肉跳。

「那你認為他是怎麼乾的呢?」小菲問道。

「這個助手在離開前就殺死了博士,他用電熱毯將博士的身體裹住,保持溫度,這樣就能造成博士剛死的假象。其實博士應該在三小時之前就死了。他的助手這麼做是想為自己製造不在場的證明。」口吻淡漠,意興闌珊,好像在說,這案子真的沒什麼可說的。

聲音真的很像,而且跟他一樣,說到句尾時,聲音漸漸變輕,好像他的思路已經從這個話題輕輕跳開了。

「但是理由呢?李正又沒親眼看見助手殺人,他憑什麼認為就是助手殺的人?會不會有其他人闖進來乾的?」小菲問道。

「博士口袋裏有一塊融化的巧克力,這就是證據。助手殺死博士后,用電熱毯裹住屍體時,沒有注意到博士口袋裏的巧克力,現在是冬天,巧克力放在口袋裏,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融化的,但如果外面被電熱毯包裹,情況就不同了。他先把博士勒死,用電熱毯裹住,然後開車去接李正,兩人花了一個半小時到達研究室后,他單獨上樓去叫博士,趁這個機會,他偽造了博士上吊自殺的現場。整個過程就是這樣。」他聲音平淡地說。

「嗯,我覺得陸先生說得很有道理。好,我們現在來接聽眾來電。喂,鍾先生,是鍾先生嗎?喂,你好,請回答,請回答……」小菲對着話筒呼喚著,過了一會兒,廣播里出現一個男人的聲音。

「為什麼不是秋河?」男人不太客氣地問道,聲音很低沉,聽不出年齡。

小菲顯然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問,她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

「你好,我是小菲,秋河今天家裏有事,我臨時來替她,認識你很高興。首先感謝你為我們提供這個有趣的案件,我想請問,剛剛陸先生的回答你都聽到了嗎?」小菲不瘟不火地問道。

鍾先生?難道就是那個「一號歹徒」?

「呵呵呵。」電台里傳來一陣壓抑的笑聲。

「鍾先生?」小菲催促道。

「聽到了。你好,陸先生。」

「你好,鍾先生。」

兩人像老朋友那樣打招呼。接着,電台里沉默了一秒鐘。

小菲也沒有說話。

「我猜得沒錯吧?」那個跟他同名的人問。

「錯了。」

「錯了?」姓陸的吃了一驚,隨後笑了,像對老朋友那樣,「好吧,請鍾先生解釋一下,我錯在哪裏?」

「博士是被謀殺的,但兇手不是那個助手,而是博士的妻子。」

「你的資料不全,我們不知道他還有個妻子。」

「對,對,對,我承認,我把她遺漏了。」「一號歹徒」說。

「好吧,說說她是怎麼謀殺那個博士的?」

「謀殺方法?你不是都說了嗎?電熱毯,巧克力,偽造自殺現場。呵呵,粗心啊,真粗心,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有弱點,即使兇手也不例外。她的問題就是太——粗——心。」

「動機是什麼?她為什麼要謀殺她老公?」姓陸的問。

「他比她大十五歲,她早就想離婚了,但一旦離婚她就什麼都沒有了,她需要錢。」

「那麼她是故意把文物藏起來,讓她老公血壓升高的嘍?這樣她勒死他的時候,他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嗯,她是這麼說的。」「一號歹徒」道。

姓陸的停頓了一下,問道,「鍾先生,她是下一個嗎?」

邱元元覺得地底下吹來一股冷風,她打了個激靈。

這聲調實在,實在,實在是太像了。

「誰知道呢?呵呵呵,聽說陸先生研究犯罪行為很有心得,什麼時候一起喝咖啡吧,你不是很愛喝咖啡吃起司蛋糕嗎?我請。」

「好。怎麼聯絡你呢?」

「我會寫信的,看來他們是能夠找到你的。再見。」「一號歹徒」驟然掛斷了電話,大概他意識到,他再說下去,自己就有可能被抓住了。

小菲的聲音再次響起。

「各位好,我是小菲,在動力FM345.7兆赫為大家主持今天的《疑案迷蹤》。剛才我們的一位熱心聽眾已經跟我們本期的嘉賓陸先生進行了一次直接對話,非常有意思,他還要請陸先生去喝咖啡。呵呵,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好了,這是后話,我們現在先來聽一段音樂,輕鬆一下……」

咖啡,起司蛋糕。

沒錯,那是他的最愛。

「你為什麼喜歡吃起司蛋糕?不覺得膩嗎?」她曾經問他。

「你為什麼不愛吃?女孩子不都愛吃嗎?」他一邊給她畫像,一邊問。

「我不喜歡吃甜得發膩的東西。」

「我跟你恰好相反,我就喜歡吃甜得發膩的東西。因為再甜的東西對我來說也不算甜。」他笑着把畫像轉過來給她看,畫中的她手撐著下巴,正坐在咖啡館的座位里朝窗外看。那張畫和其他那些畫一起都被她鎖進了一個鐵箱子,她已經很多年沒去看了。

但她記得,他喜歡喝咖啡。

到底是不是他?她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六點。

她真想立刻飛車趕到電台,好好看看到底是誰竊取了他的名字!他的聲音!他的語調!他的興趣愛好!

但是她明白,她現在走不開,媽媽需要她。

她決定等節目結束后,打個電話過去。

陸勁和岳程一走出廣播電台的錄音室,岳程的電話就響了。

「喂,怎麼樣?……唐山縣?五里橋?……有沒有目擊者?沒人看到他嗎?……嗯,嗯,嗯……好的,你們繼續到電話亭周圍去查,也許有人看見他。我們這裏已經結束了,對,等他的消息……好,一會兒再聯繫。」岳程接完電話,面無表情地把翻蓋手機咔嗒一合,塞進了口袋。

「沒抓到他?」陸勁問道。

「他比我們想像的動作快。晚了一步,他走了。」

「他是在唐山縣五里橋打的電話?」

岳程猶豫了一下才冷漠地說:「對,他很會選地方,那地方很偏僻。電話亭正好還被一棵樹擋住了,天又黑了,所以沒人看到他。」

陸勁笑了笑。

「他曾經告訴我,他有個女朋友被他拋棄后就進了唐山縣精神病院。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岳程專註地看着他,手不知不覺又伸進了口袋。他掏出了手機。

「喂,去查一下唐山縣五里橋附近有沒有一家精神病院。」下完命令后,他收起電話,看着陸勁,「你還知道他什麼?」

「你說誰?」陸勁問。

「少給我裝糊塗。當然是『一號歹徒』。」

「鍾明輝你們查到了嗎?」陸勁不想做無頭蒼蠅,他想知道跟他通了那麼多年信的鐘明輝是不是僅僅只是個名字。

「他那個女朋友被送進精神病院是什麼時候?哪一年發生的事?」岳程問。

「大概是1999年。」陸勁說完,又問了一遍,「到底有沒有鍾明輝這個人?」

「有。不過他很多年前就死了,他死的時候只有三歲。」岳程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怪他提供了一條假消息。

陸勁沒有看他,兩人一起穿過走廊向外走去。

這個消息並沒有讓陸勁感到特別意外,他早就猜到,跟他聊了很多年謀殺話題的筆友有可能用的是假名。但是,如果那個死去的孩子是三歲的話,那倒讓他想起了這個人曾跟他說過的一件事,他本來以為是假的,現在看來,這個人說的事,大部分都是真的……

「那個孩子家裏還有誰?」他問。

「他的父母後來又有了一個女孩,那女孩現在已經上大學了,經調查沒什麼問題。對了,他以前給你的信還在嗎?」

「我都燒了。」陸勁道。那些信不在他手裏,事隔多年,不知道她是否還保留着,也許早就燒了。

他們正一路向前走,背後忽然傳來小菲的聲音。

「嗨!陸先生!陸先生!等一等!」

兩人聽到她的聲音一起轉過身去,看見小菲急匆匆追出來。

「什麼事?」岳程問道。

「陸先生,接個電話。」

「我的?」陸勁感到奇怪,他回頭看看岳程,後者已經皺起了眉頭,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

小菲大概看出了兩人的心思,笑了起來。

「別緊張,是我們的另一個主持人秋河,她聽說你是研究犯罪行為的,想跟你認識。接吧。」小菲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陸勁。

陸勁看岳程沒有反對的意思,便接了電話。

「喂。」他道。

「喂。我是邱元元。」

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他覺得頭頂上方好像有顆炸彈爆炸了。轟……那聲巨響讓他有三秒鐘失去了聽力和視覺,只是拿着電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

「喂,你在……聽嗎?我是邱元元。」她在說話。

他沒工夫回答,只顧聽她的聲音。

「我是邱元元。」她又說了一遍。

這回聽清楚了。是她。

「我是陸勁。」他終於開了口。

「你,你是……」

「我是陸勁。」

「你真的是……」

對方的聲音在發抖,他彷彿看見她仰頭看着他,一臉驚慌和疑惑。她的頭髮還像過去一樣柔軟嗎?她的皮膚還像過去一樣光滑嗎?他真想把手伸進電話,將她一把揪出來,揪到他面前,讓他好好看看她。

但是他知道,他現在什麼都不能做。

「是的,我沒看過偵探小說,只喜歡聽人講故事,」他語調輕鬆地說,甚至還笑了笑,「我還喜歡用手銬銬着我的小鳥。研究這種事的人大部分都有點變態吧,沒辦法,如果你不身臨其境,就無法體會罪犯的心理。」為了不讓身邊的人起疑,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才使自己的聲音恢復正常。他覺得自己已經最大限度地向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希望她能明白他現在的處境和他的心情。

現在輪到她沉默了。

「你好嗎?」過了一會兒,她問。

「很好。」

「你真的是……」

「是的。」

岳程拉了拉他的袖子。

「秋河小姐。」他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我得走了,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們還可以……」他還沒說完,耳邊就傳來一聲熟悉的尖叫:

「不!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他!你在那兒等着我!我馬上到!你等着我!」

她掛了電話。

「她想見你?」岳程滿腹狐疑地看着陸勁。

「是。」陸勁的聲音乾巴巴的。

「她認識你?」

「不。」

「她要見你?」

「是。」

「有沒有說什麼事?」

「沒。」

岳程隱隱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自打完那通電話后,就變得有些古怪,他神情木然,眼神飄忽不定,問他的每句話都只回答一個字。雖然臉上的表情顯示他比原先更為冷靜了,但岳程明白物極必反的道理,他知道如果一個人顯示出超出限度的冷靜,那就說明這個人其實一點都不冷靜,只是在用冷靜武裝自己,所以他得出的結論是,現在陸勁很激動。

可是為什麼?只不過是個素不相識的女主持想見見他罷了。

難道是因為在監獄待得太久了,連聽見女人的聲音都會不能自持?

「哼!得了吧。見什麼見!你還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麼人物嗎?」旁邊的羅小兵嘲諷道。

「我沒這麼說。」陸勁頂了一句。

「少他媽的裝蒜!」羅小兵推了他一把。

陸勁沒理會羅小兵的粗暴,他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出了兩步。

看出羅小兵還準備過去跟陸勁說上兩句狠話,岳程連忙叫住了他。

「小兵,你跟總部聯繫一下,看看精神病院的事查得怎麼樣了。」他道。

羅小兵領會了他的意圖,看了一眼陸勁,悻悻地走了。

岳程明白羅小兵為什麼會對陸勁如此厭惡,其實他跟這個才上班不到兩年的小下屬一樣,也從心底里痛恨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罪犯,恨不得立即將其正法,但他明白現在還不是時候,為了挽救更多人的生命,為了讓他開口,這個人現在必須活着,而他們還必須學會跟他和平共處。所以他覺得,不斷挑戰陸勁的耐心和承受力並不明智,尤其是在他有部分自由的時候。這倒不是因為他現在是他們的幫手,而是因為,不管外表有多謙和,陸勁畢竟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慣犯,沒人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再開殺戒。

岳程曾經詳細閱讀過陸勁的案卷,他知道除了謀殺了那八個人以外,這個外表斯文,說話彬彬有禮的原美術教師在監獄里還製造過三起血案,只不過都沒死人而已。

陸勁被關進監獄后不久,就因為跟其他犯人不和而小傷不斷。有一次他被發現躺在公共廁所的馬桶邊遍體鱗傷,后經診斷,他斷了三根肋骨,左手的兩根手指粉碎性骨折,肛門處有嚴重的撕裂傷,大腿上也有好幾處划傷。誰都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這在監獄里並不新鮮,監獄方面本打算根據他的口供整肅監獄內部紀律,給行兇者一定程度的懲罰,但他卻自始至終都一口咬定那些傷是自己摔跤所致,由於他的堅持,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

本來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在他養傷期間,沒人再騷擾過他,監獄里也沒再發生類似的暴力事件,但結果卻並非如此。

半年後,一個犯人在吃飯時,被人用一根鐵釘插入了后脊椎,他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第二個犯人是在穿過走廊的時候,被人割斷了腳筋;第三個在上廁所的時候,被一塊磨得極薄的木片割掉了耳朵。三件血案發生在同一個星期。在完成最後那件割耳案后,陸勁主動向獄方自首,承認自己是行兇者,並稱行兇動機是因為半年前自己所受的那次重傷。他請求警方儘快將其擊斃,以儆效尤。他的請求很快得到批准,但就在他被押赴刑場的前一天,他的命運再次發生扭轉。警方當時有個非常棘手的大案,在調查過程中,發現陸勁手裏握有該兇手的重要線索,所以他的死刑再次被擱置。但當時他一心求死,不僅拒絕跟警方合作,還兩度企圖自盡,之後又以絕食抗爭,最後警方不得不對他進行二十四小時全方位監控,並請資深心理醫生跟他談心,在無數次苦口婆心的勸說下,一個月後,他才終於鬆口,表示願意跟警方合作。

岳程明白,儘管陸勁是個囚犯,儘管他外表看上去脾氣甚好,儘管他斷了三根肋骨,手指也不像以前那麼靈活了,但只要他願意,他仍然可以輕而易舉地結果任何一個人的性命,而且不會猶豫。岳程不希望羅小兵成為這個人潛在的攻擊目標。這不是沒可能的。陸勁是個記仇的人,經驗豐富,智商很高,他懂得隱藏自己的感情,擅長等待和攻其不備,同時又對人生不抱希望,像他這樣的人要比那些明刀明槍、滿臉橫肉的殺人犯危險得多。

這個人就像顆隱藏在花叢中的炸彈,定時器在他自己手裏,誰也不知道他定的是什麼時間。在爆炸以前,靈敏的人也許能隱約聽到定時器發出的滴答聲,而其他人也許到死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所以,陸勁不應該被小看。絕對不應該。

「她為什麼要見你?」羅小兵走開后,岳程耐心地問陸勁。

「不清楚。」陸勁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隔了一會兒,他忽然用頗為輕鬆的語調問他:「你們是不是得罪過她?」

「得罪?」岳程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沒有嗎?」

「沒有。」岳程道。他認為給美女點煙應該不算冒犯。其實他覺得,就算他把她逼到牆角,那也不能算冒犯,那應該叫做針鋒相對。

「她態度很不好。」

「怎麼不好?」

「她命令我留下來等她,說如果我不等她,以後警方就休想跟她的節目合作。她剛剛最後朝我喊的聲音,你應該也聽到了吧?」

那聲尖叫他是聽見了,但他沒想到秋河是在說這些。

「她以為她是誰?」岳程輕輕一笑,本想說,我們跟電台合作又不是跟她,但轉念一想,又把這句話忍住了。他問道:「這麼說,你想留下來等她?」

「這由你說了算。」陸勁很文雅地回答。

「說實話,我覺得她找你不會有什麼正經事,頂多是出於好奇,她大概從來沒看到過干你這行的。好吧,那就敷衍她一下吧,暫時不要告訴她你的真實身份。她從哪兒趕過來?」

「應該不會很遠。」

「敷衍她幾句就行了,我們不能跟她久談。」岳程故意在「我」後面加了個「們」字,他相信陸勁能聽出他話里的兩層意思:第一,他不可能讓他們單獨談話;第二,他們還有正經事要辦。

陸勁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我明白。」

「五分鐘吧,就跟她聊五分鐘。」

你們又不認識,能有什麼好談的,五分鐘應該足夠了,岳程想。

岳程坐在廣播大樓的休息室里喝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邱元元正三步並作兩步朝他走來。她今天穿着件黑色長毛衣,下面搭條黑褲子和一雙黑色方頭皮鞋,外面隨隨便便套了件黃色的長風衣,手裏抓着個黃色皮拎包,一頭褐色微卷的長發亂七八糟地披在肩上。

邱元元奔到他面前停了下來,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只有他一個人,臉上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

「怎麼是你?!犯罪學家呢?」她很不高興地問。

「你找他幹嗎?」他平靜地問道。

「他去哪兒了?」她沒回答他的問題,不耐煩地問道。

「上廁所。」

「他什麼時候去的?」她問道,但似乎馬上意識到這句話不太得體,所以剛問完,她就急急地說,「算了,我等等吧。」

她轉身朝廁所的方向望去,看她那副急不可待的樣子,他真擔心她會直接撲到男廁所去找陸勁。至於嗎?一個僅僅在電台里說了幾句話的犯罪學家至於讓她那麼激動嗎?他真想直截了當地告訴她,陸勁不過是個冒牌貨,他一本書都沒寫過,他之所以能這麼說,那全是警方的計策,他的真正身份是一個殺人犯,但看她那一臉緊張和虔誠,他忍住了。

「你到底找他什麼事?」他很好奇,笑着問。

「我就想見見他,不行嗎?」她心煩意亂地答了一句。忽然,眼珠朝他這邊瞟了一眼,低聲問:「他真的是犯罪學家嗎?」

他一驚。什麼意思?她這麼問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從他的三言兩語里已經聽出了他的底細?不可能吧。

「你為什麼這麼問?」

「為什麼我每次問你問題,你都不回答我,卻要先反問我?跟你們警察說話真累!算了!就當我沒問好了。」她立刻就放棄了。

「這句話應該我說。」他嘟噥了一句,心裏仍然覺得很疑惑,本想再多問她幾句,可他剛想開口就發現她站在那裏,眼神已經變了。

他回頭一看,陸勁和羅小兵正朝他這邊走來。

他發現她的神情猶如遭到雷擊,她目不轉睛地望着陸勁,整個人僵在那裏,臉漲得通紅,眼神發直,不知所措,好像快昏過去了,這讓他想到了那些跟在明星身後瘋狂喊叫哭泣的追星族,他差點笑出來,心想,真沒想到她是個這麼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他來了。」他低聲在她耳邊說。

「他的頭髮……」她好像在大喘氣。

「沒想到他那麼老吧,他們都叫他白頭翁。」他瞥了她一眼,再回頭看看陸勁:陸勁今天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藏青色中式棉衣,裏面那件白底格子襯衫已經明顯泛黃,褲子和黑布鞋也都是舊的。本來他一直覺得陸勁的外形極其普通,至少不是那種容易給人留下什麼印象的長相,但此刻,站在這個女追星族的角度看陸勁,他驀然發現,陸勁其實是個非常有魅力的三十九歲的清俊男人,就連他的滿頭白髮和那身舊衣服,也似乎散發着淡淡的書香氣。這一發現讓他心裏很不舒服。

她默默注視着陸勁向自己走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知是因為太久沒看過女人,還是因為她太有吸引力,一向不輕易表露感情的陸勁,在看見她的一剎那,沒能來得及隱藏住眼睛裏的狂喜,走到她跟前的時候,身子還晃了一下,好像沒站穩。

「介紹一下,這位就是陸勁,陸先生。這位是秋河小姐。」看他們那相互交匯的眼神,岳程覺得自己的介紹似乎是多餘的。

陸勁站在離她有段距離的地方,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她,從頭髮一直看到腳上的鞋。岳程擔心他會伸手去摸她的頭髮,如果這樣,他還真不知道該拿這個人怎麼辦。

「你好,秋河小姐。」陸勁說,聲音有點不像他。

她的語速比他快得多。

「叫我元元吧,我叫邱元元。」她注視着他,目光同樣肆無忌憚,從他的頭髮一直看到棉衣里的襯衫。

「元元。」陸勁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到她手上,「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他低聲問道。

她好像在心裏回味了一遍這個問題,接着,她向他伸出手去。

「認識你很高興。」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

「元元,我也很高興。」他朝她笑了笑。

有那麼一剎那,岳程很想揮拳過去將這個忘了自己身份的罪犯打倒在地,他想告訴這個人,你不過是個暫時保留小命的死囚,國家現在用得着你,並不等於永遠用得着你,你的前面沒有未來,只有死路一條!……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她沒有笑,也沒有露出任何嫌惡的意思。

岳程相信,就算陸勁想親一下她的臉,她也不會拒絕的。

「邱小姐,我們跟這位陸先生一會兒還有事,如果你有什麼問題的話,請快點!」他對她沒有就這個明顯的親昵舉動作出應有的反應感到失望,口氣不免生硬起來,他決定把五分鐘的限時降為一分鐘。

「我明白。」她仰頭看着陸勁,「我想問的是,我想問的是……」

她莫名其妙地停了很久,才說下去。

「我能請你喝杯咖啡嗎?」她問陸勁。

「喝咖啡?」羅小兵尖刻地反問一句,爆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那麼能讓我拍張照嗎?我從來沒親眼見過真正的……真正的,犯罪學家……」她懇求道,已經拿出了手機。

「你以為……」羅小兵剛想說下去,就被陸勁溫柔平靜的聲音打斷了。

「元元,我不喜歡拍照。」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再說,你留一個陌生人的照片有什麼意義?」

「我想看。」她說。

他盯了她一會兒。

「去拍些更值得看的東西吧。犯罪學家從來不拍照。如果你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得走了。」他的態度突然由晴轉陰,並且還朝岳程看了一眼,彷彿在等他接自己的話茬。

這人真奇怪,剛剛似乎還想朝她撲過去,現在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岳程不明白是什麼讓陸勁前後反差如此之大。不過他們能儘早結束這場對話,他覺得也沒什麼不好。

「時間差不多了。」岳程裝模作樣地看了看手錶,「對不起,邱小姐,我們有公事在身。今天就告辭了。」

她沒在意兩人的話,兀自舉起手機對準了陸勁,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陸勁突然衝上去一把搶過她手裏的手機扔到了沙發上。

「別玩了!」他高聲呵斥道。

她像是被嚇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其實岳程比她更驚訝,他不明白,為什麼陸勁會對初次見面的女主播如此粗暴?不喜歡拍照難道是他的某種怪癖嗎?

陸勁看也不看她一眼轉身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兒!」羅小兵吼了一聲,跟了上去。

「對不起,他今天心情不好。」事到如今,他也只好順水推舟。

她沒說話,皺着眉頭,表情異常複雜地撿起手機,把它塞進了口袋。

直到上車以後,岳程仍不明白,陸勁為什麼要摔她的手機,難道真的是討厭拍照嗎?

「喝咖啡?那女人是不是有毛病?」在車上,羅小兵訕笑道。

「大概她們那個節目需要認識些干這行的人吧。」岳程一邊說,一邊別過頭去。陸勁坐在他身邊,此刻正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發獃。

「我們現在去哪兒?」羅小兵問道。

「去五里橋的精神病院,你不是才說,那裏的確有家精神病院嗎?」岳程答道。

「那麼他呢?」開着車的羅小兵朝陸勁瞄了一眼。

岳程早想好了。

「陸勁。」他道。

陸勁別過頭來。

「跟我們一道去精神病院。」

「今晚我睡在哪裏?」陸勁忽然問。

「因為案情重大,上面決定暫時取消你的外出自由,你今晚得回監獄。」岳程不知道現在就向陸勁公佈這個壞消息是否太早,他有點擔心,陸勁是否會因此不肯合作,但沒想到陸勁輕輕一笑道:

「我也希望這樣。」

羅小兵忽然又爆發出一陣充滿嘲諷的大笑。

「還是待在牢裏好,你要搞清楚,陸勁,你本來就該待在那裏!」他道。

陸勁假裝沒聽見羅小兵的話,把臉又轉向窗外。

岳程想問一些關於「一號歹徒」的事。

「關於那個自稱鍾明輝的人,你還知道些什麼?他在跟你通信的時候,有沒有告訴你一些他的個人情況?比如年齡、性別,在哪兒上學等等。」

「沒說。」陸勁道。

「那你們是怎麼通上信的?」

「我在雜誌上登了徵集筆友的廣告,他給我寫了信。」

「哪本雜誌?」

「《朋友》。這本雜誌現在已經沒有了。那時候沒有網絡,學生中很流行交筆友。我最初有三個筆友,後來漸漸就只剩下他了。」

「你們一開始是怎麼聊起來的?總該談談彼此的情況吧。」

「我們一開始就說定,彼此不問對方的情況,所以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不是叫鍾明輝,也不知道他幾歲了,他對我來說是個謎。」陸勁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好像在說,抱歉,我幫不了你,還是讓我回監獄吧。

「我記得你說他曾經給你打過一個電話,那從聲音上,你應該能判斷出一些東西。」

「我不知道。忘了。」

「性別呢?是男是女總聽得出來吧。」

「是男的。」陸勁厭煩地皺了皺眉頭。

岳程已經看出現在陸勁無心回答他的問題,他好像有些心煩意亂。為什麼?他為什麼心煩?是因為那個手機被摔的女主播嗎,還是因為羅小兵的嘲諷?

「能不能先送我回監獄。」陸勁提出了要求。

「為什麼?」

「我本來就該在那兒。」他道。

「你倒還有點自知之明。不過,你現在該在哪兒由我說了算。」岳程道。

就在這時,羅小兵忽然急促地叫了一聲:

「頭兒!後面有輛車跟着我們!」

岳程一驚,透過後視鏡,他果然看見車後面跟着一輛灰色凱越。

「什麼時候開始跟的?」

「有一陣了。怎麼辦?」羅小兵問。

「開到岔路上去,看他什麼反應。」岳程說着,從車座後面掏出望遠鏡朝後看,他本想記下對方的車牌號好讓總部立刻去查車主,但司機的腦袋一出現在他的鏡頭裏,他立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怎麼回事?開車跟蹤他們的竟然是姓邱的女主播!她瘋了嗎?

此時,羅小兵已經將車開到了一條偏僻的岔道上。

「停車!」岳程命令道。

「啊?」羅小兵似乎沒聽懂。

「停車!停車!是那個女人!」岳程不耐煩地說,同時他瞄了一眼旁邊的陸勁,此人現在把頭靠在車座上,像個老僧似的在閉目養神,好像完全沒聽到他跟羅小兵的對話,但岳程可以肯定他全聽見了,而且還非常在意,只不過,現在他媽的在裝蒜罷了!媽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車在岔道上停了下來,後面的凱越車緊跟過來停在一段距離之外。

岳程推開車門,徑直向凱越車走去。

「下車!」走到她車門前,他粗暴地命令道。

看得出來,她有些心虛,也許她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瘋狂行徑。

她下了車,眼神朝他那輛車的車後座望去,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陸勁的背影。

「邱小姐?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他大聲問道。

「我在開車!在一條可以自由通行的道路上開車!這犯法嗎?」她毫不示弱。

「妨礙公務也是犯法!我懷疑你在跟蹤我們,事實上你就是在跟蹤我們,你到底想幹什麼?」他語氣強硬地問。

「我……」她的確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接着,她的口氣軟了下來,「我想跟他說幾句話,行嗎?」怪了,她好像知道陸勁的自由歸他管,她在求他。

「邱小姐,我想我應該跟你明說。」他決定把陸勁的底細和盤托出,他不想再看到她犯傻,「陸勁,今天的這個所謂的犯罪學家,其實是一名死囚,他沒寫過一本書,這些都是根據案情需要編的,我們之所以讓他在電台里這麼說,是為了迷惑罪犯。」

她好像既不吃驚,也不介意,她只是問:

「我能見他嗎?就說幾句話,說完我就走。」她焦慮地看着他。

該死的!她到底有沒有聽到他說的話?

「他殺過很多人。我沒在跟你開玩笑。」他強調。

「我知道。我想見他,讓我見見他吧,就算,就算我在發神經好了,求你了,求求你了。」她雙手抓住他的衣襟,像個小女人似的哀求他,明亮的黑色眸子盯着他的眼睛,像有把軟刀子頂住了他的下巴,他聞到她身上有股好聞的香味。

「好吧。」他避開她的眼光道,「只能給你一分鐘。」

他轉身走回去,拉開了陸勁這邊的車門。

「那個女人想見你,你跟她去說幾句吧。」他對陸勁說。

「能不能叫她走?我跟她好像……沒什麼好說的。」陸勁坐着不動,臉上的神情游移不定。

「你以為我沒跟她說嗎?快點!跟她說幾句,就把她打發走!」岳程不耐煩地說道,回頭又看看邱元元,她正朝這邊望着。

陸勁閉上了眼睛,他顯然不準備下車。

媽的!

就像在給一對鬧彆扭的情侶穿針引線。岳程真恨自己現在做的事,但他又無可奈何。

「他不想見你,你回去吧。」他走回到邱元元面前,冷漠地說。

「是嗎?」她有點吃驚,皺起眉頭看着他,忽然,眉毛向上一挑,大步流星地朝他們那輛車走去,等岳程想到去攔她,已經來不及了。

她「嘩」地一下打開了車門。

「出來!」她命令道。

陸勁終於慢騰騰走出了車外。他們面對面站在離車三米遠的地方,彼此沒說一句話。

岳程就像看一出活劇那樣在旁邊看着他們,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邱元元,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他正在記憶里搜索,自己在哪裏見過這名字,卻忽然驚駭地看見她伸出一隻手,想去碰陸勁的臉,但卻在半空中被他抓住了。

陸勁一隻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搭在她肩上,彎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小姑娘,你長得很好,非常好,不要在好好的東西上撒毒藥,明白嗎?你不需要。」

她看着他,神情倔強,眼神中卻充滿了痛苦。

「你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嗎?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她聲音顫抖地質問他。

「我的確什麼都知道。我知道。」

「不!你根本不知道!」她瞪着他,發怒一般說。

他抓着她手臂的手漸漸放鬆了。

「回去吧,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他冷冷地丟下一句,想轉身離開。

她跳起來躥到他面前,頭髮迎風飄起。

「誰要跟你說話?誰要聽你說話?你以為我是來跟你說話的嗎?」她對他怒目而視,雙手抓住他的肩膀,奮力搖撼着,好像要殺了他,但轉眼之間,她就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肆無忌憚地將臉擱在他的臉下面,貪婪地呼吸着他的氣息,陸勁只遲疑了一秒鐘,就抱緊了她的腰,誰都看得出來,那簡直不是擁抱,而是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里去。

言辭無法形容此時岳程心裏的感受,他快厥倒了。他不清楚現在這兩人上演的是哪齣戲,這女人是不是真的瘋了?她難道不知道旁邊還有人在嗎?而且她明知道她摟住的這個男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罪犯,她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他很想用什麼方法把這兩個被膠水粘住的人強行分開,但又覺得這麼做不厚道,他不想成為棒打鴛鴦中的那根「棒」,他母親是個喜歡幫人牽線搭橋的工會幹部,從小就教育他,寧拆一座廟,不破一門親。所以,他一時間呆在那裏,眼睜睜看着陸勁跟她緊緊貼在一起,一隻手還撫摸着她柔軟的頭髮,不知道該怎麼辦。天哪,怎麼會有這種事?他們會不會當着他的面生出一個孩子來?

就在這時,羅小兵拿着警棍從後面躥了出來,他毫不猶豫地朝陸勁腰上狠狠打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陸勁頓時鬆開臂膀,彎下了身子,他低着頭,半蹲在地上,口水從嘴邊滴落下來。

這兩人終於被拆開了。「做得好!小兵!」岳程贊道。

「媽的!夠了!他是個罪犯!」羅小兵上前用力踢了一腳尚蹲在地上的陸勁,怒吼道,「快給我起來!回車上去!」

「不要踢他!不要這樣!不要!」她尖叫了起來,眼眶濕潤了。她跟他之間現在隔了一個羅小兵,她已經無法再靠近他了。

岳程知道陸勁有舊傷,剛剛那兩下夠他受的,但他不準備去攙扶他。如果想要過正常的生活,就不應該犯下這麼重的罪!這都是他應得的,他沒資格碰她,沒資格!

陸勁緩緩爬起來,面無表情地看了羅小兵一眼。

「看什麼!快點!」羅小兵又吼了一句。

陸勁把目光對準她,口齒清晰地說:

「元元,有些東西,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他剛說完,羅小兵的警棍就又捅了過去,正好捅在他的肚子上,陸勁呻吟了一聲,再度彎下了身子。

「還啰唆!你別忘了你他媽的是個殺人犯!是個殺了八個人的殺人犯,你不配活着!不配跟女人說話!連吃飯你都不配!快給我進去!」羅小兵高聲罵着,同時拉開車門,將陸勁一把推了進去。

邱元元捂住嘴,失聲痛哭。

岳程很慶幸這場該死的鬧劇終於結束了。他沒有走過去安慰她,他現在已經想起她是誰了,沒錯,她的名字曾經出現在陸勁的卷宗里,她就是那個曾經被他囚禁了兩年零八個月的女中學生。陸勁變賣了自己所有的收藏供養她,為她染頭髮,為她做炸蝦,為她購買漂亮的衣服打扮她,她生病的時候,他整夜守着她,最重要的是,他雖然為她做了一切,卻不曾玷污過她,她被解救的時候,仍然是處女。按照她的陳述,他們連吻都沒接過,他也從來沒碰過她身體的敏感部位。「他對別人是可怕的兇手,對我,則是君子。但是我仍然恨他,我喜歡自由。」這是警方盤問她時,她作的總結,但是,她真的恨他嗎?

岳程覺得從剛才的情形看,她更像是他失散多年的情人,知道此生不大可能再有機會跟他緊緊相擁,所以才不惜一切也要跟他見一面,「誰要跟你說話?誰要聽你說話?你以為我是來跟你說話的嗎?」的確,她不是來跟他說話的,她不惜飛車追過來,是來跟他親熱的!他注意到她抱住陸勁時,鼻翼微微扇動,媽的,她在聞他!哪怕是能聞一聞他的氣味也是一種享受,更別說緊貼他的身體了。他覺得她當時的神情就像只貪婪的母狼,在品一塊好不容易搶到手的羊肉。她應該也知道這麼做不妥,也知道他們沒有未來,但還是這麼做了。恨他嗎?嗬,得了吧,騙誰哪!

他想到這兒有點失望又有點惱火,於是毫不猶豫地拉開車門,上了車。

車子啟動的時候,他看見她一個人獃獃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們。

上車之後,繼續由羅小兵開車,岳程則坐在陸勁身邊,他不希望羅小兵跟陸勁靠得太近,因為有剛才的事,岳程生怕有什麼意外,他還給陸勁上了手銬。

「小兵,回監獄。」他看了一眼蜷縮在車門旁邊的陸勁,命令道。自從上車之後,陸勁就一直縮著身子倒在車座上。

「頭兒,已經跟精神病院的院長聯繫過了,他們在等我們。如果現在回監獄,時間太長了。」羅小兵透過後視鏡,瞥了一眼陸勁,說,「我們還是照原計劃進行吧,院長等着我們呢。再說,我也餓了。」

岳程心裏真想罵一聲,臭小子!你不要太輕敵了!但回頭看了一眼陸勁那副挨打之後縮在座位上的熊樣,他又不禁認為自己是多慮了。雙手被銬住,又剛剛挨過打的陸勁,應該沒那麼快恢復過來,即便是能恢復過來,他也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他跟羅小兵是兩個訓練有素的警察,而且他們從頭到尾都對他很防備,他休想趁他們不備搞什麼突然襲擊。這樣一想,原先七上八下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

「你怎麼樣?」車行一個小時后,岳程問陸勁。

「沒事。」

「沒事最好。我必須提醒你,陸勁,」他決定把話說說清楚,「你是個死囚,沒有將來,即使有,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懂嗎?」

「我懂。」陸勁低聲道,他仍然一副熊樣,捧著肚子縮在車門邊。

「行,希望以後不要再發生剛才的事。」岳程說到這兒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人家風華正茂,你這樣等於是在耽誤人家。」

陸勁直起了腰,沒有說話。

「我知道她是誰,陸勁。」岳程又道。

「她曾經是我的小鳥。」

「現在不是了。」岳程糾正道。

「的確不是了,她長大了,她真美,不是嗎?身材也好棒。」陸勁充滿回味地笑了起來,回頭斜睨了他一眼。

岳程又產生了想揍這個人一頓的衝動,但這時,他腦海里浮現出邱元元躥出去跳到陸勁跟前摟住他脖子的情景,他不得不承認,她當時的模樣,的確美得驚人,讓處於旁觀者的他看得全身血液沸騰,恨不得變成當時的陸勁。可惜啊……

他聽到羅小兵說話了。

「美什麼美啊!哼!還美呢!」

「小兵,各花入各眼。」

「頭兒,反正我覺得,能看上他那種人的女人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陸勁冷冰冰地注視着羅小兵的後腦勺,沒說話。

岳程忍住訓斥羅小兵的衝動,問道:

「還有多遠?」

「應該不遠了。」

「這地方的確很偏僻。他是怎麼跟你說這個被拋棄的女朋友的?」岳程回頭問陸勁,他希望這個人能儘快忘記羅小兵的出言不遜。

陸勁耽擱了兩秒鐘才回答:

「他沒說什麼,只是說對她厭倦了,就拋棄了她,後來這女人就瘋了。」

「他是在什麼情況下跟你說起這個女人的?」

「有一次,他談起了自己的性格,他說他向來沒同情心,他這輩子沒同情過任何人,他舉了這個例子也許是想說明自己的性格有缺陷,他說他小時候很軟弱,後來他殺過很多野貓野狗來鍛煉自己的意志。」陸勁望着窗外,嘴邊露出一抹殘忍的微笑。

「媽的,意志!你們當自己是什麼人!」羅小兵嘲笑道。

「我們不把自己當人,警官。」陸勁盯着羅小兵的後腦勺,冷冰冰地說。

看慣了陸勁那副文質彬彬的熊樣,忽然看見他脫去斯文的外衣,露出冷酷的一面,岳程忍不住心裏一驚,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的槍。

半小時后,羅小兵將車開進了精神病院。這是一棟黑漆漆的五層樓建築,每層樓都有幾個房間亮着燈,他們把車停在空曠的院子裏。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婦女迎了出來。岳程跟羅小兵一起下了車。

「你們是公安局的吧,院長在辦公室等你們,我是管後勤的,他讓我來接你們。」那個女人啞著嗓子,沒精打采地說。她的目光朝他們黑洞洞的車廂里瞄了一眼,好像在問,那人怎麼在車裏不出來?岳程懶得跟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多解釋,他把羅小兵拉到了一邊。

「你在車裏等著。我跟院長聊兩句就下來。小心這個人。」他朝陸勁的方向努了努嘴。

羅小兵看都不看陸勁,自信滿滿地說:

「你放心吧,頭兒,有我呢!你還真當他有三頭六臂啊。」

「不要輕敵!」岳程呵斥道。

「明白明白。」

「無論他跟你說什麼,你都不要靠近他,懂嗎?」

「知道了。」

「管好你的槍!」

「頭兒,你怎麼這麼不信任我?」羅小兵嚷起來。

我還真的不信你!岳程想說。

羅小兵的態度讓他極度不安,但現在除了讓這愣小子看住陸勁實在也沒別的辦法了,幸好他剛剛下車時又檢查了一遍陸勁手腕上的手銬,銬得很牢,陸勁的手裏也沒別的東西,相信他沒辦法逃脫。

「陸勁,別讓我操心,你要珍惜你現在得到的一切。」下車前,他對這個殺人犯說。他相信此人已經聽出了他話語中的警告。

陸勁朝他點頭笑了笑說:「我明白。」

看上去還真像個好好先生,真順從。可岳程仍舊感到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也許是陸勁剛剛盯着羅小兵後腦勺時,那無意中被逮住的一抹凶光吧。總之,這個人就是讓他沒辦法完全放心。

「給我盯住他!」岳程又叮囑了一句,才很不放心地跟着那個中年女人走進了精神病院大樓,那個女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院長辦公室在二樓,他等你們好久了。」女人打了個哈欠,聲音含混地說。

中年女人把他引進了院長辦公室。

院長是個頭髮花白,戴着寬邊眼鏡的老年男子。

「你好。我是公安局的。」岳程說。

邱元元覺得自己就好像是穿越了幾年的時間迷霧,在街上猛然抓住了一個背對着她的男人的衣角。她真怕那個人轉過身來告訴她,她認錯了。

但是,她沒認錯,就是他,就是他!她以前也曾無數次設想過跟他重逢的場面,也曾想過,如果再見,她會怎麼做,會跟他說什麼。

「混蛋!現在後悔了吧!這是你罪有應得。活該!」她想她一定會說這句話,搞不好還會給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她要告訴他,就是他,耗了她那麼長時間,害得她為補習功課又浪費了一年;就是他,害得她老想去公園草地里躺躺,就因為他曾說他想死在一片草地上;就是他,害得她老把頭髮染成褐色!就是他,莫名其妙闖進了她的生活,把一切都改變了,有時候,她覺得連喝的水裏也有他的味道。

每次跟袁之傑親密接觸,她腦子想的全是他。她不想這樣的,她恨他。她應該恨他。

但為什麼,當真的再看見他時,她就把該說的話全忘了。他的白頭髮和消瘦了許多的身體,讓她魂飛魄散,在那一刻,她終於懂得了什麼叫做崩潰,她也終於明白,那麼多年來,一直被她壓在心底的那種感情不是恨,而是愛。

其實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和處境,他是個失去自由的人,也許國家給了他繼續活下去的機會,但沒有給他重生的機會,國家讓他繼續呼吸,並沒有讓他重新生活。他雖然活着,可跟死人又有什麼分別?但是,只要他還有呼吸,她就想得到他。她的確不是去聽他說話的,她是去還自己一個心愿的,她是去吻他的。她不指望跟他更親密了,只想吻他一次,這是她被他囚禁時,就一直有的一個心愿。她從沒告訴過他,她非常喜歡他稜角分明的嘴唇,他湊得很近跟她說話時,她常常獃獃地注視着他的嘴,看到他的牙齒在燈光里一閃,就覺得很激動,她想用舌頭碰碰他的牙齒,……可惜,那時候他就一直避免跟她過於親近,後來就再也沒機會了。

她就是去吻他的,但時間太緊了,她還沒來得及好好聞聞他那久違的男子氣,他們就被強行隔開了,看見他被人打得彎下了腰,她心如刀絞,同時又後悔萬分,她恨自己攪亂了他的平靜,擔心她轉身離開后,他會遭受更嚴重的虐待,一想到他痛苦地蹲在地上,那個警察踢打他的情景,她就覺得自己的腦袋快炸開了。

她當時真想用自己的車去撞那輛警車。

撞死他們!大家同歸於盡好了!有什麼了不起!

不過事後一想,自己幸好沒這麼做。同歸於盡也該是他們兩個人,四個人一起,人也未免太多了!

她開車繞着這個城市漫無目的地瞎轉,一個小時后,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

她對自己說,不管怎麼樣,今天也不是一無所獲,雖然最終沒吻到他,但至少,她還是看到他了,抱過他了,也摸到他的皮膚了,這就夠了,足夠了。要知道,他本來應該是在墳墓里的人,還想怎麼樣?就當這是上帝恩賜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吧。已經夠好的了!

她摸摸自己的頭髮,好亂啊!開車在外面兜風快一個多小時了,也該回家了,她不想讓家裏人看出她不久前曾經發過一次瘋,她決定把頭髮整理一下。

咦?

當她把手伸進頭髮里時,心裏陡地升起一個疑團,發卡呢?

因為她耳朵後面的小頭髮很多,所以她總是習慣在耳朵後面夾一個小發卡。兩個小時前,它還在的。它到哪裏去了?!

對了!她驀然想起來,他摸過她的頭髮。

「元元,有些東西,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這是他最後對她說的話。

他難道說的就是這個發卡?他以前給她梳過頭髮,為她挑選過彩色的發卡,他知道她有在耳邊別小發卡的習慣。

是他拿了那個發卡?!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

她想到了一種可能,心立刻劇烈地跳了起來。

「元元,有些東西,我是永遠不會忘記的。」

他還記得什麼?……

「滴滴,滴滴」,電話鈴忽然響了,她被嚇了一大跳,連忙接了電話。

「姐,你怎麼還不回來?都快八點了,媽都問了好幾遍了。」是妹妹趙依依的聲音。

「我馬上回來,現在在路上。」

「你快點回來吧。家裏來客人了。」趙依依說。

「誰啊?」她心不在焉地問道,現在她真不想跟妹妹敘家常。

「簡東平,還記得嗎?」

她一怔。她當然記得這個人,一個非常聰明的傢伙,真不知道是該感謝他還是該恨他。當年陸勁被抓后,她曾經請他吃過一頓,後來就沒聯繫了。

「當然記得。他怎麼會來?」她冷冰冰地問。

「他是新的伴郎。」

「新的伴郎?那原來的伴郎呢?」

「原來的伴郎被查出患了腎結石,治病去了。嗨,我也沒辦法,我其實一點都不希望他是伴郎,可我跟李震當初是他介紹的,他跟李震是好朋友,而且,李震身邊除了原來的伴郎外,就他一個沒結婚,所以想來想去只好讓他當伴郎了。我根本不想看到他,自從他跟江璇分手后,我就再不想見他了,雖然江璇也不好,後來墮落得要命,但他也太無情了,怎麼能說拋棄就拋棄呢?!更可氣的是,他今天還帶了他的女朋友來,好像完全已經不記得我是江璇的好朋友了,臉皮真厚!我討厭他!你快點回來,我不想再跟他寒暄了!討厭!」趙依依氣沖沖地說。

精神病院的李院長是個說話簡潔,辦事頗有效率的人,這讓岳程感到欣慰。他們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鐘,就談完了需要談的所有內容。查完檔案后,院長告訴岳程,1999年,這家精神病院只收治過一位四十歲以下的女病人。她叫童雨,入院時剛滿十八歲,她父親告訴院方,她是被人強姦才導致精神失常的。童雨在精神病院住了兩年,2001年8月出院。從此以後,院方就再也沒她的消息了。她的主治醫生曾給她家裏打過電話,想了解她的恢復情況,但沒能聯繫上她父親,後來才知道,剛出院不久她就搬了家。

院長對這位女病人有些印象,他記得她很喜歡笑,有事沒事總在笑。每次看見院長,她都會把自己當成一個新聞記者,拿着一個筆記本,跟在他屁股後面,連珠炮似地問他,「可以耽誤你幾分鐘嗎?院長,你對巴以戰爭怎麼看?美國下任總統你覺得會是誰?你喜歡戴安娜王妃嗎?這屆奧運會你說中國人能拿幾塊金牌?」院長認為她曾經想成為一個新聞記者,至於她有沒有墮過胎,不得而知,至少在入院后,沒有發生類似的事,而在這之前有沒有過,她的父親也沒提起。

「她出院時,是不是已經康復了?」岳程問。

「精神上的疾病要根治是很難的,她出院時只是略有好轉。」院長說。

「那為什麼出院?」

「是她自己要求出院的,她認為自己已經好了。再說她家的經濟條件不是很好,支付住院費和醫藥費對他們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我們曾經勸過她父親,但費用也的確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我們又不便為他減免費用,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別的病人就會有意見。」院長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裏有童雨的照片嗎?」

院長搖了搖頭。

「她來的時候,我們曾經給她拍過一些照片,準備作為檔案留底的,但她出院后不久,我們發現她的照片不見了。」院長雖然滿臉困惑,但似乎對探尋這件事的謎底也沒多大興趣,他解釋道,「我們後來認為,可能是被辦公室的後勤人員在整理的時候弄丟了。」

「這裏常會出現丟照片的事嗎?」岳程問。

「當然不是,但如果不這麼解釋,又該怎麼解釋?」

院長向岳程提供了童雨入院時登記的家庭住址和其監護人的聯繫方式,還把主治大夫的電話告訴了他。岳程決定接下去跟童雨的主治大夫好好聊一聊。他不知道這對破案有沒有幫助,也不知道這個女精神病人跟「一號歹徒」是否有關係,但他覺得應該試試,破案本來就是一個大海撈針的漫長過程。

離開的時候,他問院長:「她住在這裏的時候,有沒有除了她父親以外的人來看過她?」

院長似乎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他起身離開辦公室,幾分鐘后,他從別的房間拿來三本訪客登記簿。

「你自己查吧,凡是來過這裏的人,都得作登記。」院長說完,便自顧自出門倒水去了。

岳程一個人留在辦公室里翻閱訪客登記簿。很快,當他翻到2001年3月的時候,一個名字躍入他的眼帘。接着,4月,同一個名字再次進入他的視線。在2001年的3月9日和4月18日兩個日期的後面,分別登記着同一個人的姓名,筆跡相似,這名字岳程並不陌生——「陸勁」!

陸勁居然來看過童雨?他為什麼一開始不說?他跟這女病人是什麼關係?如果他知道自己會被查出來,為什麼還引他到這裏來?陸勁到底在搗什麼鬼?一連串的問題湧向他的大腦,他忽然想到陸勁就在樓下,對了,他跟羅小兵在一起不知道怎麼樣了!是不是該叫陸勁上來,讓這裏的人好好認一認?他來不及思考,便匆匆向院長告辭,向樓下奔去。

車,還停在老地方。

四周鴉雀無聲,一個人影也沒有。岳程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他不喜歡太安靜的氛圍,總覺得有人的地方就該有聲音,反之,就不會是什麼好事情。車裏仍然暗着燈,就跟他剛才離開時一樣,陸勁的頭還靠在車窗邊,但是,前座空着,周圍也沒有人,羅小兵呢?他上哪兒去了?岳程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慢慢靠近那輛車,手不知不覺地拔出了槍,

偌大的院子裏只有他們一輛車孤零零地停在那裏,四周靜悄悄的,院子大門口掛着的兩盞燈散發出微弱的燈光。他藉著這半明半暗的燈光,向車內再度望去,心猛地往下一沉。

不對!陸勁是白髮!現在靠在車窗上的人是黑髮。

媽的!羅小兵!

岳程覺得耳朵里彷彿突然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他的腦袋嗡的一聲,手心立刻出汗了。他不知道出什麼事了,但他已經明白,在他離開的這二十分鐘里,這裏曾經發生過一場小規模的搏鬥,勝利者是剛剛還一副熊樣的陸勁。現在他只希望羅小兵沒事。他希望這個口無遮攔的小下屬至少還活着!

他對自己說,冷靜冷靜。

他舉槍對着車窗,慢慢矮下身子,先向車底下望去,車下空無一人,他慢慢挨近那輛車,猛地拉開車門,羅小兵的身子咕嚕一下倒在他身上。岳程連忙握住羅小兵手腕,先試他的脈搏,還好,還有氣息,再看他的腦袋,沒有血,沒有傷,看來只是暫時昏過去了,他鬆了口氣,用力搖了搖,羅小兵慢慢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羅小兵!羅小兵!」他叫道。

羅小兵摸摸後腦勺站起身,好像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媽的,小兵!陸勁呢?!」他厲聲吼道。

他的聲音終於讓羅小兵清醒了一些。

「頭兒,你來了……」

「到底怎麼回事?他到哪兒去了?你怎麼會在車裏?」岳程望着羅小兵一臉的傻相,真想給他一下子,但他忽然想到一個異常嚴重的問題。

「小兵!快看你的槍還在嗎?!」他提醒道。

被他這一問,羅小兵好像讓鞭子抽了一下,身子跳了跳,連忙摸到腰間,接着臉色就變了,開始驚慌失措地在車裏亂翻起來。

岳程冷冷地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不用問,槍丟了。

「羅小兵!到底出什麼事了?」他忍着怒氣,問道。

羅小兵鑽出車外,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抓着自己的頭髮說:

「他搖下車窗罵我,又說他小便在車裏了,我想過去教訓教訓他,等我坐到他旁邊時,他忽然用手指戳我的眼睛,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搶了我的槍,猛砸我的腦袋,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等,他怎麼戳你的眼睛,他的手銬呢?你沒給他開過手銬吧?」

「他自己開的手銬,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開的。」羅小兵喘著粗氣,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他雖然不知道陸勁是怎麼開的鎖,但知道現在自己已經闖下大禍了,丟警槍是嚴重的失職。而且把槍拿走的人,還是個殺人犯,誰知道他會拿槍幹什麼!

岳程真想把他這個不聽話的下屬臭罵一頓,但他知道現在最緊急的不是罵人。他走到車前座,利索地打開了車裏的警方對講機。

「0287請求支援,0287請求支援,在唐山縣五里橋附近,有一名殺人犯逃逸,請派人立即封鎖附近所有路段,排查路口所有可疑行人。現在報告一下逃犯姓名,陸勁,男,三十九歲,中等身材,白髮,上身穿藏青色中式棉衣,下身穿黑褲子,黑色布鞋,此人極度危險,身上有槍。另外,請派人至五里橋青年路28號關愛精神病院。此地需要徹底搜查,完畢。再重複一遍……」

跟總部通完話,羅小兵問:「頭兒,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小子現在已經亂了方寸。

「在這裏等我們的人。」

他又打了個電話給總部:「請立刻幫我查一下,邱元元的家庭住址。邱少雲的邱,元宵的元。對。現在就要。」

總部花了不到五秒鐘就給了他迴音。他記錄完畢邱元元的家庭住址后,轉身對呆立在一邊的羅小兵說:「查查,他還拿走什麼?」

羅小兵心慌意亂地摸摸身上,又到車上去翻了一遍,隨後答道:

「錢,他拿走了錢。」

「警徽還在嗎?」

「還在,他從錢包里拿走了500元,還有一些零錢。」

陸勁身上肯定沒錢。逃亡需要錢。岳程想。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問羅小兵。

「你走後大概五分鐘左右。」羅小兵越想越氣,忍不住大罵道,「媽的,這混蛋!活得不耐煩了!要是讓我抓住他……」

他的話被岳程暴怒的聲音打斷了。

「夠了!羅小兵!我走的時候是怎麼跟你說的?無論他跟你說什麼,都不要靠近他,你都聽到哪兒去了?!你以為被你揍兩下,他就是條蟲嗎?他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慣犯!陸勁沒把你搞個終身殘疾就算是對你不錯的了。他完全可以這麼做的!」

「頭兒!我剛才……」羅小兵又氣又悔。

岳程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口氣稍緩道:

「好了,現在你立刻去通知這裏的院長,讓他把所有員工集中起來,把該關的門通通關上鎖掉!」

「你說他可能會躲進精神病院?」

媽的,現在是給你上課的時候嗎?

「給我快去!」岳程瞪了他一眼,厲聲道。

羅小兵一路小跑奔進了精神病院大樓。

岳程朝精神病院外面望去,心想這裏地處偏僻,四周都是荒郊野嶺,如果陸勁想逃跑的話,估計他跑不遠,他希望地區派出所的援兵儘快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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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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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008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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