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彼方

時間的彼方

(《科幻世界》1998年8月號,1998年科幻銀河獎三等獎)

我站在時間的彼方

凝望你離去的方向

【1.林凱風:我看到了一樁殺人案的現場】

會議結束,代表們紛紛取下同聲譯機,起身離座而去,只有我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在我宣讀了論文《從自然界的不明聲影現象談四維空間雙向視頻交流的可能性》之後,威廉·布朗笑着對代表們說:「林先生搞錯了,現在召開的是世界物理學年會,不是科幻大會。」

學術觀點不被人認同、理解居然是一件這麼痛苦的事么?

有人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看到了我的老師亞歷山大。自從兩年前我離開他的研究所回到中國,我們就一直沒有再碰面。望着這張熟悉的笑臉,我的不安忽然消失了,心頭又湧出無限的勇氣。

「我沒有看錯你呀!」亞歷山大先生說,「你果然是個敢想、能想的小子。」

在亞歷山大先生門下當學生的時候,他時常說,科學工作者要敢想,也就是不受前人思想體系的約束,敢於挑戰舊觀念;同時又要能想,即新觀點的提出要重事實,要符合邏輯,不違背事物的發展規律。我一向把這四個字視為自己的座右銘。

「但僅僅想是不夠的,下一步要將理想變成現實,讓現實來說話,才能真正地令人信服。」亞歷山大先生又告誡我說,話中充滿了鼓勵之情。正是這句話支持我完成了四維空間雙向視頻交流儀的設計和製造工作,在三年之後也就是公元2024年4月,正式進入了對該項發明的改進期。

我們生存的自然界存在許多奇特的聲影現象,如「投影石」——這種古怪的石頭在閃電作用下,會在空間產生出活動的影像。此外,天空、岩石、山谷、大地都可以產生「投影效應」,有時還會有其它時代的聲音被釋放出來。

前輩科學家們認為這是一種音響與圖像的天然錄放現象。因為地球是個大磁場,在磁場強度較大的環境裏,在適宜的溫度、濕度條件下,人物的形象和聲音就很可能被周圍的建築物、岩石、鐵礦甚至天空記錄並儲存起來;在同樣的條件下,也許它們又能把這些記錄下來的圖像和聲音像錄像機、錄音機一樣重新放出來。

可事實上,自然界的不明聲影現象並不僅是圖像、聲音的錄放。

不明聲影現象中最有趣的莫過於「影像戰爭」——天空中浮現出戰爭的場面,有時還伴有震天的聲響。如公元1642年12月24日零點到凌晨一點在英國的凱東地區,兩個多月前發生的埃奇·希爾戰役在空中重演,當地的牧羊人、農民和旅行者仰望天幕,目擊了皇家軍隊被立憲黨人擊敗的全過程。這種情況用「大自然的天然錄放功能」來解釋還是行得通的,但另一樁實例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公元1574年2月1日夜,五名法國警衛看見頭頂上發生了一場奇怪的戰爭,地方司法官記下了他們的報告。就在20天後,法國與西班牙之間爆發了莫克之戰,戰況與2月1日的幻景完全相同。這次的「影像戰爭」是「現在」看到了「未來」,又如何能說是影像的「錄放」呢?

我認為,自然界的不明聲影現象如影像戰爭,實質上是地球磁場把某個四維空間中的聲影「現場直播」到另一個四維空間所造成的。既然是直播,當然沒有先後,既可由「現在」看到過去,也能由現在看到「未來」。而在「現在」看到影像戰爭的同時,這場戰爭在它自己的時空裏也正在發生。

我們早已理解的那種現場直播,能讓北京的觀眾看到在巴黎的足球賽,那種現場直播是跨越了地域的三維空間的直播。「過去」、「現在」、「未來」只是三個概念而已。我們之前當然有過去,我們之後當然有未來,所以宏觀上時間是一個整體,無論過去、現在、未來都在同一條軌道上,這使得四維空間的直播成為可能。

單向的直播如果可能,那麼雙向的呢?三維空間的雙向視頻交流(電視電話)已由英特耐特網於本世紀(二十一世紀)初在全球範圍內實現,那麼四維空間的雙向視頻交流呢?就理論角度而言,單向直播既然可能,雙向交流也能發生。

許多人認為這種想法很荒謬:「難道我們看見影像戰爭的同時,那些『影像戰爭』也能看見我們?不可能。」

確實,歷史上記載的多次影像戰爭都是單向的直播,而非雙向視頻交流,但是這其實與進行直播的空間的磁場強度、自然環境條件有關。如果強度夠大,自然條件適宜,同樣可以進行跨越時空的兩地互送、同時直播——四維空間雙向視頻交流。

1875年1月27日,德國上西西里亞地區,50多個農民在田間勞作時看見了「影像步兵團」。當地駐軍派遣支隊前往鬧事地點。兩軍在田野上擺開作戰隊形,一個戴紅帽子的「影像軍官」騎着馬離開隊列迎著支隊指揮官走來,雙方相互敬禮。當普魯士指揮官詢問對方是何人,有何貴幹時,對方沒有回答。當他拔出手槍射擊時,對方突然不見了。

這就是歷史上發生過的四維空間雙向視頻交流的實例,這事件背後隱藏着多少自然的秘密。我雖潛心鑽研,也只摸索到在同一地點進行跨越時空的雙向視頻交流的方法。可喜的是,我的儀器可以通過控制磁場強度和小範圍內的溫度、濕度及其它環境條件來選定雙向視頻交流的對象(具體時間)。

我在不同地點不同環境採用四維空間雙向視頻儀做了實驗,都取得了成功,但效果卻不盡相同。有時出現的影像很淡,聲音很輕(我相信他們看到我也是如此)。有一次效果卻很好,影像中出現的人看上去如同真人,而非虛影,他甚至還向我問路呢。

最近我偶然從新出版的《默》周刊上讀到一篇文章,介紹D市附近的西漢墓穴。該墓穴是二十多年前發掘出來的,現已建成小型博物館,內分上下兩層:上層為出土文物陳列室;下層為墓室,按原狀陳列棺槨等物。有趣的是,文章作者提到該墓穴在發掘之初出現過奇特的聲影現象。太好了,這是我的資料中未能掌握的一個例子。而我認為,在出現過不明聲影現象的地方做實驗可能會取得很好的效果,於是我與中國科學院聯繫,由他們出面,安排我到西漢丹陽王墓博物館進行實驗和研究工作。

奇怪的是,博物館並未有墓穴中的不明聲影現象的記錄,我希望不至於是那位記者在信口開河,我鄭重其事地來做實驗是因為我信任《默》周刊這家世界一流的雜誌。

我把四維空間雙向視頻交流儀的「交流對象時間」定在公元1998年7月28日,也就是這個墓穴被發掘之初,剛剛打開墓門的那一天傍晚。地點放在西漢丹陽王棺槨所在的一號墓穴中。我並未指望能看到什麼有趣的場面,可當交流儀開始工作后,我卻看到了一樁殺人案的現場。

這是發生在二十六年前的殺人案。

在我身前約兩米處,躺着一具屍體,這絕非是墓穴的真正主人漢朝的丹陽王,而是一個剛剛被殺的男子。他仰卧在地上,臉略偏向我的方向,昏暗的光線下我依然能感到這是一張了無生氣的死者的臉。他身上的某個部分在流血,他的頭就枕在這片不斷擴大的血泊之中。

然後我聽到腳步聲,一個姑娘隨聲走進了墓室,她手中的小電筒的光柱正好照在了死者的臉上。

姑娘驚愕而悲痛地叫着:「周明!周明!你怎麼了?」她用一種惶然不知所措的目光環顧四周,立刻看到了我:「你是誰?是你殺了他?」

「不是我,對於你來說我只是一個影像,並不是實體。」我的話雖然沒有說服力,但事實可以告訴她我說的是真話。我走向那具屍體,對我而言,那同樣只是個虛幻的影像。我把手按上那個死者的前胸,於是我的手穿越了那個影像,我知道在那個姑娘的空間看到的會是相反的情況——我的手在死者的胸部消失了。

姑娘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聲,這情景肯定比發現死屍更讓她害怕。

忽然從她身後的暗處閃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揮舞著一根短棍,一下打在她的頭上。她應聲而倒,可能被打昏了。

我沒能在墓室幽暗的光線中看清來人的臉,但他對於我的存在顯然驚恐萬狀。他揮舞著短棍向我劈頭蓋臉地打來,當然他會發現我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而我站在原處不閃不避,他的攻擊落了空,神情卻更惶恐,有幾棍打在了墓穴的石壁上,石壁微微震動——這下糟了,「轉播空間」的平衡狀態被破壞后,空間中的各種微粒失去了傳導功能——他的影像消失了,那具屍體和昏倒在地的姑娘也消失了,墓室又回復成了今日的墓室,雖有些陰森但卻是間平常的古代墓室。二十六年前發生的恐怖事件在現實的空氣中煙消雲散,剛才我看到的一切已恍若一個虛幻的夢境。

我的心情卻無比沉重。我親眼目睹了一次犯罪案件的發生,有人被殺,有人遇到了危險,而我卻無能為力。如果因為這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就認為與我無關,這不是我處世的態度。

我向博物館的負責人了解在發掘工作中是否出現過諸如謀殺之類的惡性事件,負責人對此毫無所知,並對我會有這種想法感到十分不解。然後我向D市公安局了解情況,公安局方面卻拒絕提供相關資料,聲稱那屬於機密。我這科學家的身份對公安局毫無影響力,我又無法向他們解釋需要這些資料的原因——事實是即使我想解釋,也沒有人會相信。

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卻忽然想到了《默》周刊上那篇介紹西漢丹陽王墓的文章,文章的作者彷彿掌握了許多內部資料,我何不向她打聽一下?該文作者陳平是《默》周刊的專欄作家,早年曾在周刊海外部當記者,現在就住在離D市不遠的旅遊城市。我通過《默》周刊編輯部獲得了她的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一個女聲,聽不出有多大年紀,但略有些低沉,帶着幾分滄桑感。

「我是《默》周刊的讀者,想找陳平小姐。」

「我就是陳平。有什麼事么?」

「我對你在周刊今年11月號上發表的文章《漢墓中的秘密》非常感興趣,我想……」

「您貴姓?」陳平忽然激動地打斷了我的話。是的,我認為她的聲音非常激動。

「我叫林凱風……」

電話那一頭忽然沉默了,我感到那沉默中彷彿隱藏着什麼。這種奇怪的氣氛也感染了我,我不敢再說了,我有種感覺,好像我一不小心就會說錯話。

「你好。」那聲音如同悠長美麗的嘆息,「我知道你需要什麼,我可以給你一個地址。」

陳平告訴我,她的地址是D市市內建國路38號5幢502室,還約定了一個時間:1998年7月29日下午2點左右。她告訴我只管去那個地方,她會事先與屋主聯繫。非常明顯,這是讓我使用交流儀在那個地點與那個時間進行雙向視頻交流。可是,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正在進行的實驗呢?

我相信不久就會找到答案。

【2.沈孟華: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我的世界在一夜間崩潰】

我輕輕敲門,門內傳來紀濱松教授的聲音:「進來。」

「教授,有什麼事么?」我興緻勃勃地推門而入,「周明說你叫我。」

「啊,你坐。」紀教授五十齣頭的年紀,面容清癯,頭髮略顯斑白,但體型仍維持得很好。他是我在××大學考古系攻讀「漢唐考古」專業的指導老師,也是世界著名的考古學家,近年來有兩次重大的考古發現,令世界矚目。「孟華,這次暑期考察西漢丹陽王墓墓址的人員已初步決定了。這次的考察不是清理已發現的古迹,而是尋找一處可能存在的文化遺址,要有做無用功的準備,所以人員的選取要少而精。」

「噯,我知道。」我應聲時情緒有些低落——難道我落選了?97至98學年的暑假,紀教授計劃帶隊去我國北方的D市附近考察,尋找他求證得出的西漢丹陽王墓。教授是我最崇拜的考古學的前輩,即使此行不能發現漢墓,我仍珍惜每一次能向他學習、與他共同工作的機會。

「考古隊初定五人:我和蘇項教授,本系講師周明,博士生吳歡,還有你。」紀教授望着我喜形於色的臉,猶豫了幾秒鐘,「有老師告訴我,你和吳歡在談戀愛,你們若一起加入考古隊恐怕會因私廢公,影響工作,認為應該讓你們中間的一人退出。你怎麼想?」

我的臉倏地紅了,但此時我仍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失去這個機會:「紀教授,如果你覺得我和吳歡有資格加入考古隊,就請你讓我們都參加。我們絕不會因個人的事影響工作,我保證……也代吳歡保證。」

「好,我信任你們。」紀濱松教授微微一笑,眼角細細的魚尾紋中流露出慈祥神情,「孟華,你是我最出色的學生之一。我很欣賞你以前的成績,同時我也希望你的獨立、堅強會使你在事業上取得更大的成功。」

「教授……」我望着我的恩師,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不住地點頭。我投入紀教授門下已近兩年,這兩年來他以誨人不倦的精神幫助我取得了一定的成績。

紀教授似隨口詢問:「周明的準備工作幹得怎麼樣了?」

「他正忙着呢。他說還要聯繫D市平陽縣下屬鄉政府,請他們在未來的工作中給予我們相應的幫助。」

「咦,」紀教授聞言站了起來,「這事不是蘇教授負責的么?」

「蘇項教授這些天高燒未退,周明是蘇教授的學生,想主動替老師分擔一點工作。」

「嗯,」紀教授沉吟后說,「你跟小周說,讓他別莽撞,一切聽蘇教授的。雖然要與地方聯繫,但又不能給他們增添過多負擔,這個度怎麼把握得斟酌。總之,不必操之過急,我看還是讓蘇教授來處理好了。」

「好,我會跟他說。」

我們考古隊的大客車在D市郊外兩百多里的荒山裏繞了好幾天,一直未能發現紀濱松教授所說的那座漢墓的半點蛛絲馬跡。

我的隊友都是非常出色的專家,對考古工作十分投入。雖然幾天的工作一無所得,但大家誰都沒有抱怨,也沒有產生急躁情緒。考古,實在是一項需要長期投入的事業。

昨天此地發生了黎克特製4.2級地震,震級不算大,考古隊客車裏的各種精密儀器在防震系統的保護下完好無損。但由於事出意外,也給我們造成了恐慌。

當時我和吳歡正在離大車兩百米開外的一座山丘下,地震發生時,引發了小規模的山體塌陷。而對於緊靠着山丘的兩個人來說,這已不亞於山崩地裂。在那世界末日般的兩分鐘里,我感到吳歡一直用他堅實的臂膀保護着我,在他的懷中我覺得安全,甚至覺得這一刻真的世界滅亡也沒有什麼關係。

地震的餘威過去之後,驚魂未定的我們突然發現山丘塌陷之處露出一個墓穴,封門的大石已倒在一邊。是神秘而威力無窮的大自然為我們打開了這扇通向古代的門,從那裏湧出一股古墓中常有的陰穢之氣。

今天古墓中的穢氣大多散去,我們五人考古隊小心翼翼地進入墓穴中考察。我們已通過流動電話與附近的鄉政府聯繫,他們立刻派人來保護文物發掘現場。

這是一座大型土坑堅穴木槨墓,墓室龐大,底口南北長25.2米,東西寬18.6米,深3.8米,坐北朝南,平面呈「凸」字形。分墓道、甬道、外迴廊(外藏槨)和前室、后式(正藏)等部分,是漢代按「天子葬」形制修的陵墓,墓中有陶、銅、鐵、玉、漆器,瑪瑙飾件及絲織品等各種隨葬物。這是考古學上的又一重大發現。

今天中午,當我走出陰森的墓室回到燦爛的陽光下,想起昨天地震時的景象,不由生出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吳歡恐怕也有相同的感觸,他抬頭望一眼天空,舒了口氣,說:「我們結婚吧。」

兩年的戀情因為昨天的意外有了結果,我並不覺得突然。歡樂的浪潮在我的胸中激蕩,傳遍我的全身,使每一個細胞都彷彿受了這種情緒的感染。

「好啊,說定了,這次工作結束就結婚。」我吻了他。他有些不好意思,臉都紅了。我就是喜歡他這種樣子。

周明在一邊看得真切,略顯憂鬱的臉上也添了一絲笑意。「恭喜你們了。」他說。

「嗯。」吳歡應了一聲便逃回車上去了。周明又回復了那種憂鬱的神情,他低聲對我說:「孟華,傍晚收工以後,你找個機會下車,我在那裏等你,有要緊事和你商量。」說着,他指了指墓室。

什麼事這麼神秘呢?周明的表情卻讓我不好意思追問,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同事,我當然不能拒絕他的要求。

傍晚時分,我們勞累了一天回到大客車上,睡在簡陋的高低鋪上消解疲勞。

紀教授一邊捶著酸痛的腰背一邊問:「周明呢?他怎麼還沒回來?」

我想起白天周明的話,靈機一動,說:「他那個工作狂,大概還在墓室里,我去看一下。」

「如果他還在那兒就讓他回來。墓室昨天才打開,空氣不太好,不宜在裏面工作太久。」

我輕快地跳下車,小跑着向墓室入口奔去的時候,並未想到自己是在奔向地獄。

墓室中十分幽暗,但仍然可以辨別地上的人形。「周明!周明!你怎麼了?」我打開隨身帶的小手電筒,電光照見了不斷擴大、正向我腳邊淌近的血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但仍堅持用顫抖的手執著電筒照到了周明的臉——那臉上分明寫着「死亡」兩個字樣。

一股刺骨的寒意順着我的脊樑往上爬,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鑽進了我的體內。

忽然,我感到一種奇特的氣氛,猛一抬頭,看到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你是誰?是你殺了他?」此刻我心中的憤怒戰勝了恐懼。

「不是我,對你來說,我只是一個虛像,並不是實體。」那人又走近周明身邊,蹲下來,把手放在周明的胸前,隨後他的手彷彿融入了周明的身體。真的,他的手真的消失了,如同一個虛影。

我驚叫了一聲,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周明的死,這個奇怪的「影人」都令我不知所措。墓室外有鄉政府派來的民兵,他們沒有聽到我的叫聲么?我定一定神,鼓足勇氣準備衝出去求救,但頭部突然受到重重的一擊,我在劇痛中失去了知覺。

我在一些奇怪而熟悉的聲音中緩緩醒來,發現自己正坐在機場候機大廳的座位上。雖然還是清晨,但機場里人影穿梭,廣播正報告日期和各次航班。我舒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左手無意中碰到了一隻放在我身邊的黑色皮箱。我環顧四周,我附近沒有人,這箱子……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不正是我放在考古隊大客車裏的書箱么?

我伸手到衣袋裏一摸,我的一大串鑰匙還在,我找出箱子鑰匙,試了試。箱子「啪」的一聲開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開一條縫,一看之下我不由大吃一驚,立刻關上箱子,但心中的恐慌令我呼吸急促,難以自控。

鎮靜,鎮靜,我一定要鎮靜下來。讓我仔細想想,為什麼我會在機場,為什麼身邊會帶着一箱西漢丹陽王墓中的珍貴文物?

為什麼?為什麼?

頭腦里的記憶漸次清晰起來:周明的死,神秘人的影像,我被人打昏……這一切原來並不是噩夢,這一切都是真真實實在昨夜發生過的事。

「小姐,你要搭哪一班飛機?」

我聞聲抬起頭,面前站着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我不認識這個人,但他卻緊盯着我惶恐的眼睛,彷彿在發掘什麼東西。

「你就是沈孟華吧?我是D市公安局的便衣,我們接到報案電話,城郊一個考古隊發現重要的古代墓藏,但一人被殺、一人失蹤,最有價值的文物失竊……」

不用聽完他的話我就能了解到自己的處境——我被人陷害了,待在這兒只會被捕。如安了彈簧似的我猛地跳起來,抱着箱子向候機大廳外跑去。感謝我的父母,他們給了我運動員那樣優秀的體質,大學時代我就是短跑冠軍,幹上考古這一行后又時常翻山越嶺,經常鍛煉——任他是誰,要追上我,沒那麼容易。

我得逃走。

我不是不相信公安局,但眼下的情況實在對我不利,我滿身是嘴也說不清。

黑皮箱的重量使我的速度慢了許多,但我又不想放手。也許是出於一個考古學者的本能,我把文物視為比生命還重要的珍寶,對這樣的珍寶,我怎能隨手扔下?

我氣喘吁吁地跑上街頭。路邊停著一輛摩托車,車上坐着一個帥氣的鬈髮男青年,正在吃麵包。我直衝到他身邊,坐在摩托車後座上,口中說:「快開車!求求你,快開車!」

男青年帶着笑意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隨後停在追趕我的便衣身上。「遇到麻煩了,嗯?」

「求你了!」我焦急萬分,「待會兒向你解釋,你先幫幫我吧!」

「你抓緊我,走!」男青年大笑着發動引擎,摩托車順着大道風馳電掣而去,把那個便衣遠遠地甩在了後面。

摩托車開得像風一樣快,我不知道這車將會駛向哪裏,就如我無法了解我的命運通向何方。

「剛才追你的是便衣吧?」駕車的男青年問。

「你怎麼知道?」我一不小心漏了嘴,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生怕他會把我趕下車,那我又能到哪裏去呢?

男青年哈哈大笑起來:「你可真好騙,看起來不像能幹什麼壞事的人呀!」

我緊緊閉上嘴,不想再說錯話。

「你放心,我阿洛是D市有名的好漢,絕不會出賣你的,遇上我算你走運了。」阿洛用手撥了一下鬈髮,如同洗髮水廣告中常有的動作,「怎麼樣,你要去哪兒?」

「我……你能幫我找個地方么?」我並非信任這個有點兒流氣的鬈髮帥哥,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才落到向陌生人求助的地步。

「你信得過我呢就跟我走。」阿洛爽快地說,「可話又說回來,你到底犯了什麼事兒啊?」

「我……找到住處后再告訴你。」

這套房不大,但空落落的,沒怎麼裝修佈置過。但無論如何,進屋時我鬆了口氣——公安局的人大概一時不會找上門來了吧?驚魂未定的我直到此刻才能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昨天到今天,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我的世界在一夜間崩潰。

昨天還是前程似錦的女研究生,今天卻成了在逃的殺人嫌疑犯兼文物盜竊犯。

紀教授會怎麼想?吳歡會怎麼想?

他們會相信我是無辜的么?

直到這時,我才有時間痛哭一場。可身邊坐的卻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也沒想到我會把發生的事除了「虛影人」的部分之外都向阿洛和盤托出,或許是因為害怕,我需要一個能幫我冷靜地分析局勢的人。況且,我的情形已經不可能比現在更糟了。

「看來是有人存心想陷害你呀。」阿洛沉吟半晌說,「既然真兇已經栽贓,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我在市公安局有個鐵哥們兒,我讓他幫着打聽一下,如果情況真的很糟,你就只好避避風頭了。」

「避一避?那真兇呢,就讓他逍遙法外?」

「你別激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干著急又有什麼用!」

「我老躲著也不是辦法,遲早會被找到的。」

「你以為我讓你在這兒躲一輩子?傻瓜!我能讓你出去!明白么?出國、出境,外國那麼大,他們怎麼找你呀?」

我腦子裏「嗡」了一聲,暗叫:不好,這次真的跟錯人了。但我要不露聲色,不能讓他發覺我對他的懷疑。「怎麼出去呢?」我一定是一臉憂愁,這倒不是裝的。

「我給你弄份外國護照,換個身份,換個名字,這不難。」

如果出去,只怕再也不能回來了……這個阿洛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我只有再進一步地試探了:「可是,那得要很多錢吧?」

「你不是有那個箱子么?海關檢查挺嚴的,你那箱貨色只怕不容易弄出去,不如換幾個錢使吧?」

「這樣做我可不就真成了文物盜竊犯了!」我忍無可忍地迸出這句話。

「別,我可沒這麼說。我也沒逼你,我只是給你提個建議。喏,這間房歸你了,鑰匙也給你。那間是我的屋,以後有事招呼一聲就是了。我還有事,出去一下,你先歇著,別胡思亂想。」阿洛扔下一把鑰匙,轉身走了。我下意識里覺得他英俊的臉變得極其陰森可怖,我已經猜到他的打算了。

阿洛走後大約有十分鐘光景,我提起箱子,輕輕推開門。離開這裏我去哪兒呢?但無論如何,這裏是待不下了。

「有事么?」一個聲音問。

我這才發現走廊的樓梯口坐着一個與阿洛差不多年紀的青年。「阿洛怕你出事讓我關照你的。」

「啊,沒事。」我抑制住心頭的緊張,緩緩退回屋內,關上了門——該死,我已經被看住了么?阿洛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怎麼辦?

我環視我所在的房間,這裏有一扇窗戶,大小足夠讓我出入的。我到窗口仔細觀察了一下周邊情況,窗口旁有一條粗粗的水管,假如順着它爬下去,這四樓的高度並不算個問題。正好窗下是一條冷僻的小巷,動作快些不會被人發現。

稍加考慮之後,我決定從窗口爬水管逃走。這個黑皮箱在行動中會是一個大難題,我只得把床單撕成長布條,像綁孩子似的把皮箱捆在背上。即使如此,我爬水管時仍感到萬分艱難。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人摔了倒沒什麼,可這箱子若摔了,我就成了國家的罪人。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小巷中響起了腳步聲,我正處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尷尬境地,真不知如何是好,惶惶如熱鍋上的螞蟻。這時一個聲音說:「要不要我幫你下來呢?」我隨聲望去,見是一位長發飄飄,身穿一套牛仔服,背一隻旅行包,充滿青春氣息的女大學生——我後來才知道她叫陳平。

【3.陳平:對於一個對未來充滿美好憧憬的少女來說,突然要面對一個青春已逝的中年時的自己,這是一個多麼沉重的打擊!】

我漫步在這城市的大街小巷,口中哼著一首初中時的老歌《一個人游遊盪盪》。

「一個人游遊盪盪,一個人獨自迷惘……」

我挺喜歡這個城市,大學一年級全年的打工費換來這麼好的一次旅行還是值得的。

我晚上住在姨婆家,她那麼大年紀一個人住也挺孤單的,我的到來給她增添了幾分歡樂。她是真心實意地歡迎我,還說:「怎麼不帶個同學來呢?」

不知不覺中,我走進了一條寂靜的小巷。「咦,走錯了吧?」我從旅行包里找出D市的旅遊圖,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自己現在的方位。這「竹枝巷」太小了,地圖上沒標出來。這下可慘了,只能到處瞎撞一氣,希望能趕快找到大路。

一陣細微的摩擦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一抬頭就看到一位半長頭髮的矯健女士,背上扎著一個大皮箱,正順着一根樓房背面的水管向下爬。

嘿,這年頭還真有青天白日打家劫舍的女飛賊呀!

我心頭一緊:怎麼辦?當然不能讓她得手了就逃走,憑我這點資本,能和她干一仗么?我可沒練過什麼空手道、柔道的,論武器也只有一把有點兒鈍的小水果刀。

眼看女飛賊就要爬下來了,我的心緊張得怦怦直跳,但我仍用盡量平靜的口吻說:「要不要我幫你下來呢?」

女飛賊看了我一眼,我連忙擠出一個微笑來。她遲疑了幾秒鐘,就順着水管滑下地,落地時我託了她一把,她輕聲說:「謝謝。」這倒讓我驚訝了——這是被人抓住的女飛賊的舉止么?

「我知道你認為我是賊,」她說,「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一邊說一邊把皮箱從身上解下來,又掏出一串鑰匙,極其熟練地揀出其中一把,插入皮箱的鎖孔,我聽到鎖打開時發出「嗒」的一聲。她飛快地按上箱鎖拔出鑰匙:「這個箱子是我自己的。」

我冷眼看着這一切,心中沒有放鬆警惕。

「我是××大學的研究生,這是我的證件。」

「××大學」這個名字讓我生出興趣來——我就是××大學的學生,要檢驗她說的話並不難。

我打開她的研究生證:「沈孟華,女……」啊,我想起來了,這個沈孟華是大學女子百米紀錄保持者,現在雖已升入研究生部但仍相當活躍。我曾在操場上見過她,雖只一瞥,她矯健的風姿仍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好吧,我信了。」我也取出自己的學生證以示公平,「我們是校友。」

「××大學,外語系國際新聞專業九七屆,陳平。咦,陳平,我知道你,我在校報上讀到過你的文章《真正的三峽》,那是篇很美的文章,我現在還記得。」「嗨,」我拍了拍沈孟華的肩膀,「我相信你不是梁上君子,不過你能多少解釋一下為什麼會從水管上爬下來嗎?」

「但我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我真的很急,我有苦衷……」沈孟華的表情帶着深深的懇求之意,她深鎖的眉頭有一種憂鬱的美。

我最經不起別人軟語相求了,就這樣把沈孟華帶到了建國路38號5幢502室——我姨婆家。

「事情就是這樣。」沈孟華說完嘆了口氣,「希望你能相信我。」她把頭埋在了雙臂之間,忽然悶悶地哭了,「可你怎麼會相信我呢?我都覺得自己說的是夢話。怎麼會有那種『虛影人』呢?又不是科幻電影——你一定這麼想吧?」

「不。」

「你不用騙我。你一定不相信我,即使相信我不是壞人也懷疑我精神有問題,對么?本來我應該是最幸福的人了,昨天那可怕的事發生之前……我男朋友向我求婚了……我本來要做新娘……現在卻成了被追捕的殺人嫌疑犯……」

我輕輕拍拍沈孟華抽動的肩膀,一如過去我向家人、朋友傾訴煩惱時,別人對我的撫慰動作,儘管她算得上我的大姐姐了,雖然如此,我仍忍不住想好好安慰她——她甚至告訴我她是被追捕的殺人嫌疑犯,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又是對我多大的信任呀!連這種事都告訴了我,又何必在「虛影人」的事上撒謊呢?再說,要撒謊至少也揀個能讓人相信的吧?——所以,我想我可以相信她。我就是在力圖相信她,想證明她的清白的這種心理的驅使下展開了分析:

「如果先把虛影人事件和整個謀殺事件分開,事情就清楚多了。首先,虛影人事件也許只是一個偶然發生的巧合,與殺人案件並無直接關係。至於出現活動的人物影像這種事是自然界經常發生的神秘事件之一,天目山的善真洞就曾有人看到幾個古裝將領來回走動達一分鐘之久,然後又消失了,故宮裏雷雨天據說也曾出現過一隊翩翩起舞的宮女幻影。你遇到的也許就是這種現象。」

「我聽說過你講的那種事。」沈孟華停止抽泣,抬起頭來,「那是大自然對於音響與圖像的天然錄放,可我見到的虛影並不是單純的『聲影的播放』,他能看到我,能和我交談……」

「我認為這是一種『現場直播』,只有我們能看見虛影的情況如同單向直播,他們也能看到我們的情況就是雙向視頻……」我發現沈孟華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住口了,「對不起,我扯遠了。」

沈孟華擦乾眼淚,「噗嗤」一聲笑了:「你是為了安慰我吧?盡講些科幻小說似的奇怪話。」

也許吧,我心想。別人總說我具有科幻頭腦,也許真的可以當個科幻小說家呢。

「如果排除『虛影人』事件,剩下的案件也就相對單純了。你說7月27日你們的考古隊在地震后發現了西漢丹陽王墓,28日進入墓穴開始具體的考察工作,並且和當地鄉政府聯繫,讓他們負責保安工作。可28日傍晚,你走進墓室時周明已被謀殺,這就證明是你們考古隊的人作的案。你想想,古墓由於地震的巧合才剛剛出現,知道這一情況的除了考古隊員之外就只有當地鄉政府負責保安的人員。可如果是本地人作案,又如何會知道你放在大客車上的書箱是哪一隻呢?作案者絕對是對你情況熟悉的人。」

沈孟華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思議。

「你在第二天清晨被偽裝成潛逃者並被送到機場,一大早就有便衣來抓你,然後又有人搭救你,你發現救你的人對那箱文物有野心,就逃了出來……可是,你不覺得這一切都發生得太順理成章了么?」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看這便衣會不會是兇手的同夥假扮的,他和什麼阿洛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阿洛想讓你出境……他們不僅想要文物……這就是了!殺害周明的人不僅想要文物,還想拉你入伙,把你逼上梁山。只要你一出境,就真的成為潛逃出境的文物走私犯,不得不聽他的話了。你是學考古的……干那個也算是充分利用你的專業特長呢……」

「別亂說!」沈孟華忽然間生氣了,「什麼『是考古隊內部的人作案』,什麼『拉我入伙』……我們這個隊里都是中國考古學界有名的人物,都是我最好的師長、朋友,怎麼會是走私犯呢?」

「你再想想。」我同情她,若我處在她的境地,也不願意懷疑自己身邊的朋友。

沈孟華又深深地埋下頭,許久沒有出聲。終於,她輕輕地說:「對不起。」

我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我的手,熱淚滴在我的手背上。

「其實,我的結論也和你一樣,只是我不願面對這個事實。我實在不願意懷疑他們呀……」

她的悲傷感染了我,我不由想到她的未來。我該怎樣幫助她洗刷冤屈呢?如果那個「虛影人」能為她作證就好了——當然,現實不是科幻小說。

沈孟華洗澡的時候我偷偷拿了她的鑰匙,輕輕打開那個黑色的皮箱。

我說想看看文物,沈孟華卻不肯。這些考古學家都把古物當成命根子,生怕別人看一眼都會看壞了。如果不是職業特性使她對文物如此熱愛,只怕她不會在機場被追逐時仍未放棄這箱文物。如果我的假設正確,便衣是走私犯同夥假扮的話,那麼他們早先的計劃大約是在機場就收迴文物,然後由阿洛把沈孟華送出境外。但沒想到她的職業本能使她抱着箱子一起逃走,而這意外的變化使阿洛泄露出他對文物的野心。他一時性急,讓沈孟華警覺了,於是她悄悄逃走。

其實,我想看箱子裏的東西還有另一個原因:我還未百分之百完全信任沈孟華,我還需要求證。雖然這種不信任令我產生負疚感,但我仍然打開了那個皮箱。

開箱之後,屋內光彩耀目,各種玉器、瑪瑙、寶石流光溢彩,還有看上去薄如蟬翼的漢代絲織品——沈孟華沒有騙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不是考古學者確實沒有資格動文物,但那面鑲嵌著五彩寶石的美麗銅鏡是如此精緻,我忍不住拿起來,仔細地看看。

這是一面小圓鏡,白玉做的手柄,白銀做的底面,上刻象徵祥瑞的雲朵等紋樣,四粒琥珀色的瑪瑙圍着一顆又圓又大的「貓兒眼」寶石。我又把鏡子轉到正面,銅鏡的清晰度與現代人使用的鏡子相差太遠了,但照着古銅鏡讓我彷彿化身為古代的女子,正對鏡貼著花黃……

「對不起,請問你是誰?」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聲音着實讓我嚇了一跳,我隨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不知何時站在我的房中,離我僅三步之遙。我嚇得失了神,「啊呀」一聲,手鬆了,銅鏡掉在了地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闖禍了,我急忙拾起銅鏡,只見白玉手柄上出現了一條極其明顯的裂紋。

糟了,糟了,將我賣了都賠不起呀。

怎麼辦?權宜之計,只有還鏡回箱,就當沒有這回事兒。

等我手忙腳亂地處理好鏡子、箱子和鑰匙,這才想起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屋裏的陌生男子。

我再回頭,他還在那裏,我不是在做夢。

我揉揉眼睛,也許是我產生幻覺?我記得我把門鎖得好好的,姨婆外出未歸,沈孟華正在洗澡,沒人把他放進來呀。

「你不要害怕,對你來說我只是一個幻影。」那陌生男子說。他短短的黑髮緊貼著頭皮,一件頗為隨便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卻有說不出的風度,還有他的那雙黑眼睛,讓我覺得十分親切。

我忽然明白了,他就是沈孟華在古墓中見到的「虛影人」。她經歷中最難以置信的部分是真實的,她沒有撒謊。細看之下,我發覺這個陌生人的影像與真實世界中的真實的人體還是有區別的,他的影像彷彿是照片放久了之後有點褪色失真,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我一點兒也不怕他,反而想接近他。我走上前去,好奇地去拉他的衣袖——卻拉了個空,我的手穿入了虛影之中,未能接觸到實物。

「虛影人」有些不好意思,他乾咳了一聲說,說:「請容我解釋。我是一個物理學家,正在研究四維空間雙向視頻交流這方面的課題,我所在的時代是2024年,但卻能看到你們1998年發生的事,具體地說,這種工作原理……」

「我明白,就是利用地球磁場在特殊強度下的傳導功能,以這個小小空間為工作區域,同時向兩個時空直播對方時空發生的事——」我簡直是興緻勃勃。

「哎?」「虛影人」頗有幾分意外。

「這並非回到過去或到達未來。我們仍在自己的世界裏,只是通過一個小小的區域,看到時間的彼方發生的事情。」

「虛影人」沉默了半晌說:「沒想到呀,」他的目光中蕩漾著熱情與感動,「在上個世紀末就有人能理解我。我的知音竟然在這裏。」

我的臉紅了,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我聽他這樣說好像挺高興的。

「你怎麼會到這裏來呢?」我問。

「啊,」「虛影人」神情嚴肅起來,「我在一次實驗中目睹了一樁發生在你這個時代的殺人案件的現場,地點是D市附近的西漢丹陽王墓一號墓室中,時間是1998年7月28日晚7點13分左右。當時我看到墓室里躺着一個剛剛被害的男子的屍體,隨即一個姑娘被人打暈,昏倒在旁。由於關鍵時刻影像消失,我一直非常着急,希望立刻找到那位姑娘……」

「你找到她了。」我打斷他的話,「她叫沈孟華,就在我家,一會兒你就能見到她。可我奇怪的是,你怎麼會知道,在此時此地可以找到她呢?」

「是一位記者告訴我這個時間和地點。她叫陳平,你認識么?」

我的腦中頓時「嗡」了一聲,我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是在2024年和我說話,而他知道的陳平是26年後的我。

人類總是習慣於區別現在和未來,總認為自己的人生之路走到哪裏,整個宇宙的時間也就走到哪裏。其實未來與歷史一樣必定存在,但讓19歲的我就知道45歲的自己已然在未來的世界裏生活着、呼吸著,這是一件多麼難以想像卻又是多麼合情合理的事!對於一個還對未來充滿著美好憧憬的少女來說,突然要面對一個青春已逝的中年時的自己,這是一個多麼沉重的打擊!

「我……不認識。」我的聲音變得那麼生澀,那麼不自然。

「她或許是那位姑娘的朋友。這案子在1998年發生,結果當然也早就有了,總有人知道內情的。」

「你……那個陳平長得什麼樣?」我痛苦而又有些提心弔膽地問。會不會已經滿臉皺紋了呢?曾有人說過:在青年時有一種永恆的感覺,彷彿時光漫漫,永無止境,沒有任何徵候會使我們預感到有朝一日,自己行將落伍,淪入老境這也許正是我的寫照。在19歲的青春少女眼中,45歲是一個一切都已然結束了的年齡。

「我沒有見過她,只通過一次電話,也聽不出她的年紀。」

聽了這回答,我暗暗鬆了口氣,但又彷彿有點兒失望。

「我叫林凱風,很高興認識你。沒想到你居然也知道四維空間雙向視頻交流的原理,知道么,你比我這個時代的許多科學家都還要開明呢。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么?」

不,我不想說出我的名字。我尤其不想讓他知道,讓他想到在他的時代里,我已是一個中年女性。雖然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但我不想讓他產生這類聯想。

「嗯,你可以叫我小林。」我臨時編了個名字,根本就是借用了他的名字。

「小玲么?」林凱風笑了,「我會記住的。對了,你和那位『沈孟華』是朋友么?」

「可以算是吧。我也是剛認識她,不過我們是同一所大學的。」

「同學?」

「校友,她是研究生,我才大一,差得遠了。」我覺得自己這種斤斤計較的作法實在很可笑,好像沈孟華比我大五歲是萬萬含糊不得的首要問題——我實在是一想到「45歲」就會心虛,心痛。

正在這時,沈孟華一邊用大毛巾擦頭髮,一邊走了進來,她看到林凱風時一聲尖叫:「是你!」我連忙把她拉到一邊,細細耳語,向她交代了來龍去脈,最要緊的是讓她不要泄露了我的名字。

【4.林凱風:我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就是他了!】

我駕車向市郊方向駛去,車上放着「四維空間雙向交流儀」——這是一台由無數金屬線纏繞、上有許多按鈕及兩個小型液晶屏幕的金屬盒,只要按下啟動按鈕,盒頂正中就會打開,升起一個晶瑩的球體。我全靠它了。

下一站是西漢丹陽王墓博物館。方才在D市市內的實驗非常成功,我達到了我的目的,找到了古墓殺人案的目擊者沈孟華,並共同制定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我也很高興能遇上小玲這樣的姑娘,她對我的實驗原理了解得深刻透徹,沒想到1998年居然就有我的知音了。

發生在上個世紀的這場文物盜竊殺人案頗有幾分神秘。根據小玲的分析,案犯應該是考古隊的成員,這次作案的目的一是可能因行蹤敗露而殺周明,二則為盜竊文物,三則是要不擇手段地把沈孟華拉入犯罪集團。而臨時召來的所謂鄉政府的保安人員也很有問題,說不準也是走私人員冒充的,不然就很難想像案犯能單槍匹馬殺死周明、打昏沈孟華后,再把她和一箱珍貴文物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D市機場。

在我離開建國路之前,沈孟華和小玲冒着很大的危險給D市公安局以及漢墓附近那個鄉的鄉政府打電話聯繫。結果她們發現D市公安局從未接到有關方面報案,而鄉政府也從未派人保護墓藏。也就是說,現在考古隊是陷於一夥文物走私犯的魔掌中,而考古隊員中有一個人很可能就是整個案件的主謀。

這個考古隊人員少而精,自紀濱松教授以下,蘇項、周明、吳歡和沈孟華都薄有聲名。而周明已經被殺,嫌疑就落到了紀濱松、蘇項和吳歡三人頭上。要懷疑這三個人,對於沈孟華來說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無論如何她始終堅持:吳歡不是兇手。她對他的人格有百分之一百的信心,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令我感動。事實上,本來我認為吳歡才是最有嫌疑的人,因為兇手對沈孟華是懷着相當好感並不擇手段地想把她拉上自己的那條道路。可既然沈孟華這樣相信她的未婚夫,我也應該試着去相信吳歡,這也許可以對案件的分析有所幫助。

我又把實驗地點放在發生過兇殺案的丹陽王一號墓,時間是1998年7月29日下午3點,我想先看看情況。真巧,我看到離我不遠的地方蹲著一個男青年,手中拿着工具正在清理墓道。按沈孟華提供的情況判斷,這個人就是吳歡。

吳歡非常機警,我的腳步聲很輕,但他依然聽到了。他猛地轉向我,帶着一種難以抑制的憤怒問:「你!你是誰?是你殺了周明對不對?」

我是在墓穴中「憑空」出現的——吳歡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懷疑我就是殺死周明的神秘兇手。

「不,你誤會了。」我急忙解釋,「我不是兇手也不是竊賊,我甚至不是你這個時空裏的人。我是一個未來世界的物理學家,藉助一種奇特的手段向你傳導我的聲音和圖像,我本人還在2024年……」

「你不用編造什麼科幻電影的情節了!我是一個尊重事實的科學工作者。我想知道的是,你是不是殺害了我的隊友?你把另一位女隊員帶到哪裏去了!」吳歡一邊說一邊向我猛撲過來。

我嘆了口氣,任由他的影像如一片霧氣般從我身軀中穿過。還是讓事實來告訴他——我們在彼此的時空,都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像。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匆匆走進墓室,正好目睹了這奇特的一幕,他倒退了兩步,神色驚駭已極。他不禁脫口而出:「是真的!」

我腦海中如電光一閃——就是他了!

顯然,打昏沈孟華的那個「高大的黑影」並不是這個中年人本人,但卻是他的同夥。那人在執行任務之後,向這個中年人報告了墓中發生的奇怪的故事——也就是關於我的「虛像」的出現。當然,這個故事被視為無稽之談,但肯定也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現在,當他親眼目睹了「虛影人」的存在,同夥那令人不解的奇怪報告得到了證實,「是真的」三個字自然就冒了出來。

那個中年人被我嚇跑了,也許他是想多找些人來壯膽。無論如何我已經能猜出他的身份了,他並不是「保安人員」,而紀教授不戴眼鏡,那麼他就是蘇項。

所有事件的策劃者是××大學考古系教授蘇項。

驚魂未定的吳歡仍獃獃地站在我身後——穿過別人的身體,這種感受確實是一種少有的新鮮經歷。「真的是個幻影,太不可思議了。」他口中喃喃道。

「周明是誰殺的?孟華又到哪裏去了?」他彷彿是在問自己。

我覺得有些不忍,不論他信不信我都應該告訴他真相:「沈孟華被人誣陷,現在已逃到安全的地方。你現在身在賊窩,你的隊友蘇項可能就是所有變故的策劃者,而所謂的民兵可能都是走私集團的人假扮的。」

「什麼?」吳歡瞠目結舌地望着我。

「沈孟華讓我告訴你,叫你放心,她現在沒有危險,也會儘快把你救出險境。你趕快通知紀濱松,蘇項的形跡敗露后也許會狗急跳牆的。」

「你……」吳歡仍有些猶疑不定,但他對沈孟華的關心連傻瓜都看得出來,「孟華她……沒事么?」

「她沒事,你倒要小心。」我急急地說,「你趕快按我說的去做,去通知紀教授。我也要去通知沈孟華,你一定要支持到她趕來呀!」

我關上了交流儀,吳歡焦急的面容在空氣中消失了。我又趕回了D市建國路。所幸我可以把交流儀的「交流對象時間」調節得早一些,就不必擔心路上耽誤太久。

當我的身影又在屋中出現時,坐在地上的沈孟華一下子跳了起來:「他怎麼樣了?大家怎麼樣了?」

「你的未婚夫沒事。但我懷疑蘇項就是你們考古隊的內賊。」

「是……蘇老師么?」沈孟華嘆了口氣,但內心深處又覺得這未嘗不是最好的結果——至少她的愛人和恩師都是無罪的。

站在一邊的小玲和沈孟華輕聲商量了一會兒,她們馬上就取得了一致。沈孟華拿起電話聽筒,開始撥號。

「我們打算報告公安局,儘快趕到古墓去。」小玲對我說,「謝謝你的幫忙。」

我望着她,頓覺語塞。她是一個這樣聰慧的姑娘,如果是我這個時代的姑娘,我會愛上她的。

我忍不住伸手去撫她長長的黑髮,我本不是個孟浪輕浮的人……但還是忍不住。雖然這只是她投射於2024年的一個虛影,我彷彿依然能感覺到手指所觸之處輕滑如絲的感覺。她默不作聲地拉住我的手,說是拉住,只是她手的影像觸到了我的手背,明明只是個虛像,可為什麼我的手背一下子火紅髮燙了呢?

「公安局的車馬上就到,我們帶上文物,和他們一起去古墓,快!」沈孟華一放下電話就沖着小玲大聲催促起來。

我們立即分開。小玲有些不自然地說:「再見。」

「再見。」我忽然激動起來,「我……等會兒再到古墓去,我們還會再碰面,一定!」

【5.沈孟華:箱子裏的文物是假的?不,不!】

激烈的槍戰剛剛結束,公安人員中有一人犧牲,兩人受重傷,傷員已火速送往附近醫院搶救。假冒的「保安人員」——走私集團的成員三人被擊斃,兩人受傷被俘,沒有一人漏網。但是,主要嫌疑人蘇項卻在槍戰中身亡,給案件的後期偵破留下了很大的困難。

我們來得還算及時,紀教授和吳歡雖然已被犯罪分子綁在車裏,但幸未被害。我為紀教授和吳歡解開繩索,一時間淚水漣漣。想起我這一天中的奇特際遇,我為自己能恢復清白、脫離危險並最終解救自己的師長與愛人感到無比欣慰。

吳歡顧不上讓被綁許久的肢體舒活筋絡,就把我緊緊抱在懷裏。我們分開還不到一天,可我們曾經走得那麼遠,幾乎就要永生永世不能再相見。

紀教授望着我們,帶着一種長輩的理解之情笑了起來,但隨即他又神色黯然地說:「沒想到,蘇項這樣的人居然會……」

「不要再提那個人了。」我恨恨地說,「他殺了周明。」根據被捕的假保安人員坦白的情況,蘇項是某國際文物走私集團的成員;在考古隊發現古墓后,他假裝與附近鄉政府聯繫,其實是去通知同夥假扮保安人員來「保護」古墓。周明對他產生了懷疑,但又沒有確鑿證據,他與我約好談話后就被假保安殺害。蘇項對我早有企圖,於是藉此機會,嫁禍於我,打算先讓我「畏罪潛逃」到國外,自然也就不得不上他的賊船。由於「虛影人」林凱風的偶然出現,引起了犯罪分子的恐慌;然後我又出逃,使他們人財兩空;最後林凱風再次亮相,蘇項慌亂中說漏了嘴,暴露了自己。作為國際犯罪集團的重要成員,他慣於鋌而走險,與前來的公安人員展開槍戰。槍戰中,他誤中同夥的子彈身亡——可這果真只是單純的誤殺么?會不會是集團成員殺人滅口之舉?那「莽撞」的同夥也在槍戰中被我公安人員擊斃,使這「流彈」之謎成為永遠的懸案。

蘇項雖然人品可憎,但在學術上確有建樹。我想到以前共同工作時也曾蒙他指教,又不禁心下惻然。紀教授與他共事多年,心中一定更不好過,他站在蘇項的屍體旁邊,獃獃出神。

我把黑皮箱交給紀教授:「老師,您瞧瞧,丟失的重要文物是不是都在?」

考古隊的大客車上就有一間實驗室,配備有各種考察文物確切年代的儀器。紀教授把箱子帶進實驗室,大概是要細細檢查。

本來只需作個初步的鑒別即可,不會花很多時間。可紀教授進了實驗室之後很久還沒出來,我覺得事情不對,忍不住呼喊:「教授!教授!出了什麼事么?」吳歡也跟着叫:「紀教授,你還好吧?」

實驗室的門開了,紀濱松教授面色灰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箱文物是假的。」他說。

箱子裏的文物是假的?不,不!

吳歡見我神色異常,上前扶住我說:「孟華,別灰心,這不怪你。文物遲早會找回來的。」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難道我在機場拿到箱子的時候,裏面裝的就是假文物了么?或是在阿洛家被調包的?想來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我……我要看看。」雖然我這樣說好像是不相信紀教授,很不禮貌,但我覺得文物的丟失都是我的責任。我的心情在好不容易回復樂觀振奮之後又一次變得沉重了。

果然,這些文物是仿製品,沒有多少價值。但我心中有個疑問:丹陽王墓雖然一直以來就是我們考察的目標,但真正出土卻是前天夜裏的事,昨天才開始進墓室考察,今天清晨文物的仿製品就已出爐,被裝進我的皮箱,並和我一起被送到機場——這速度快得也有些離譜了吧?

陳平湊到我耳邊說:「事情不對頭。」

我霍然轉向她。她的表情嚴峻,顯然不僅僅是為箱中的文物是仿製的我體會到了這一點。

「對不起,我曾偷偷打開過你的箱子,因為我那時還不能完全相信你。」

「接着說。」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我感到她要說出什麼驚人的事情了。

「因為林凱風的出現,我嚇了一跳,摔壞了一件文物。」她說。

我瞪了她一眼:這個毛手毛腳的丫頭,居然損壞了文物,然後大約想矇混過去。但已有一股朦朧的光亮照進了我的心裏,我隱約捕捉到了她話中的線索:「你是說——」

「可是那件文物,現在卻完好無損,這不奇怪么?」陳平滿臉是疑惑,她拿起一把放在假文物面上的小銅鏡,「這個玉手柄本來被我不小心摔壞了,出現了一道極其明顯的裂紋。可這一把卻渾然一色(雖說是假玉),沒有任何細小的紋路。這還不能說明問題么?」

「你是說,我帶來的文物是真的?」

「是。」

「可現在卻變成了假的。」

「對。」

「怎麼變的呢?」我的身子冰冷——天,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紀濱松教授剛剛把箱子裏的文物調換了。現在讓公安人員去搜一搜,真的文物一定還藏在實驗室里。」陳平這兩句話說得十分響亮,吳歡、紀教授和兩個公安人員顯然都聽到了。

紀教授回了回頭,他臉上那種萬分驚恐的表情深深刻在了我的記憶之中。他彷彿是一個建築師,眼見自己多年辛苦設計建造的宏偉大廈在面前轟然倒塌,神經系統幾乎要炸裂開來。毫無預警的沉重打擊使我腦子裏一陣茫然,一片空白。

紀教授轉身向樹林中跑去。兩位公安人員立即追趕:「站住!快站住!不然要開槍了!」

槍聲響起的那一瞬間,我真以為是公安人員開的槍。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啊,我曾經尊敬的前輩,我曾經崇拜的恩師!

國際文物走私犯罪集團的首犯紀濱松是自殺身亡的。他以「世界著名考古學家」的身份掩護自己,向國外走私了大批價值連城的中國古代文物。今年夏天,他就開始尋找他在考古研究中考證的西漢丹陽王墓,並為走私工作做準備。蘇項是他的幫凶,也是事情敗露後代他承擔全部責任的替死鬼。紀濱松很欣賞我在考古學上的才華,也喜歡我的年輕漂亮,於是設計要把我拉入他的團伙。整個計劃都由於我的機警、林凱風的參與、陳平的細心而徹底失敗了。

那個夏天的故事還有一段感人的尾聲。案子水落石出后,林凱風的影像又在古墓中出現。我把案件的新發展告訴了他,林凱風說:「好,案子結了,我的任務也結束了。」

「真是謝謝你了。」我和吳歡說。

林凱風望着陳平,陳平默默無語。

我為他們感到難過。他們兩人的愛情故事還來不及開始,就已經結束了。這情形就像一首徐志摩的詩:「你我相逢在黑暗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對方的生命中,他們註定只能充當一個匆匆的過客。

還是陳平先開了口:「我承認我對你有好感,雖然說不上是愛情,但多少有點兒喜歡。可是我們並不是一個時空的人,現在的你,還在用尿布片兒呢……啊,多可笑。」陳平笑了起來,笑聲有點兒怪。她笑出了眼淚,可那眼淚就止不住了……

陳平轉身跑出墓室。而林凱風站在時間的彼方,凝望着她離去的方向,很久,很久……

【6.陳平: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每當在昏暗的光線下照鏡子,我就彷彿看見年輕時的面容從鏡中倏地滑過,滑入一個不可知的時間中去了。

打開燈,一切都變得那麼現實,那些年輕時的魅影也在燈光下蒸發得一乾二淨。

剛才我接到林凱風的電話,他說想要登門拜訪。我沒有拒絕。我倒想看一看,26年的時間,是否已使我記憶中的形象與現實走得很遠。

他還是我當年看到的他,我卻已不是19歲時的我。但這26年來,我走着自己選擇的道路,我的人生充實而豐富。我早有了許多別的故事,而這,都需要付出時間來換取。

回想我的人生,我心懷坦蕩,無怨無悔。

只在方才照鏡的那一刻,恍然覺得時間的流逝如李白的詩歌:「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我也有了第一根白髮。

想當初見到林凱風的時候,我19,他28歲,我還是那麼稚嫩;如今回到他的時空,他仍是28歲,我卻已45歲了,變成一位飽經滄桑的成熟女性。

我們在和永恆的時間捉迷藏。

我把燈光調得很亮,不怕它照出我臉上的每一道溝壑。我深知它是我所有寶貴歲月的徽章,記載有我不想忘卻的回憶和我曾為之奮鬥過的理想。

不過,林凱風並不知道我是誰,歲月的刻刀早已讓我改變了容顏。春華已成秋葉,既有凋零,亦有成熟。

啊,他來了,真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不,其實那記憶早已模糊,只是現在又陡然清晰明朗起來。是他走入了我的記憶。

我把他迎進屋裏,為他沏了一杯綠茶。我實在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他的目光卻一直追隨着我,他像是在——觀察我。

「請用茶。」我說,我毫不畏懼地正視他年輕的容顏——對現在的我來說,他是多麼的年輕呀——而年輕又是多麼的美好!

他用雙手捧起茶杯,低頭喝了一口茶。他彷彿有點猶豫,但終於下定決心,抬頭望着我說:「四個小時前,我剛見過你。」

我一驚,但馬上又恢復了平靜,我等待着他把話說完。

「26年來,你好么?」

這一瞬間,一股暖流湧進了我的心中,我禁不住熱淚盈眶。這是感動的淚水,這是幸福的淚水。我舉起手中的茶杯:

「以茶代酒,讓我們為『時間』乾杯。」

「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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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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