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科幻世界》2001年9月號,獲2001年科幻銀河獎)

我一進屋就看見他了。

他在發抖。

他在低低地呻吟。

他伸向空氣中的手像要抓住什麼,赤裸的手臂上爬滿了紅色的細紋。

我忽然覺得房間里瀰漫着某種氣氛,使它不再是空蕩蕩的了。

這間屋太大──我總是這樣想。我總是認為別墅里的每一間屋都那樣大。設計師在建造時參考了一座中東的宮殿,那時,前世的記憶壓迫我,我要逃離那種壓迫感;我說:「房間要寬、要高、要深,每一間都是!」之後我才知道,逃離了窄小的居所依然逃不脫昨日的回憶,而這宮殿般的高庭廣廈反而讓事情變得更糟。我總是在這裏看到很多的人,這裏逐漸變成一個戲台,不停地變換戲碼,但生命依舊短促而空曠,女演員的面具下,真正屬於我的東西幾乎是不存在的。

然而,此刻,我發覺這房間很小,小到像他的一層衣服,小到像他的皮膚,一旦蛻變發生,是可以被一起蛻掉的東西。

他在這裏,他是房間的中心,他是一切的中心,從這個中心釋放出燃燒的熱力,吞沒了房中所有冰冷的無生命物體,使它們似乎也變成了他生命的部分;使我似乎也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一步步走向那個熱力的中心,那個生命的源頭,空氣中佈滿了誘惑,空氣是他的呼吸,是他傳遞生命力的途徑。我呼吸着他的生命。我彷彿也是活的了。

「嘀──」通訊器的聲音此時格外刺耳。

我一驚,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我不過是在自己的客房裏,我的客人正要蛻皮。他不是魔法師,也沒有什麼異能。他只是一個「穴人」,在他們的一生中,要蛻九次皮。

在我們的一生中,要蛻九次皮。

「喂。」我打開通訊器,穆森的影像出現在房中。

我一向討厭全息影像,但當我看到穆森的影像浮現在透的床前,卻是第一次發現真實與虛幻的對比可以這樣強烈。穆森的虛幻形體站在這個掙扎著、呻吟著、努力用痛苦的成長來證明生活的穴人面前,虛幻得那樣無恥。不,我怎麼可以讓這種人看見透蛻變的樣子!

「換個地方說話!」我不容分說地關上通訊器,走出房間。關門時我又回望了一眼。透開始在床上輾轉着身體,痛苦的呻吟像洪水般在房間里泛濫開來。

「有事么?」我沒好氣地問。

「貢,你收留這個穴人的事造成了很大反響,你的影迷們情緒激動,公司上層已經表示了不滿。」穆森是我的經紀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擺着一張和氣生財的面孔,有時讓人忍不住想揍他。「作為全世界最受歡迎的女演員,公開年齡才19歲,和任何緋聞糾纏在一起都會給你的演藝生涯造成致命的打擊。」

「緋聞?這也和緋聞有關么?透他是一個穴人,整個地上世界裏我唯一的同類。幫助他有什麼不應該的?」

「同類?你的影迷不會把他當成你的同類。貢,不要忘了,你已經不再蛻皮,從這個意義上講,大家會把你當成一個一般人類。而那個透,他還在不停地蛻變,人類世界不會接受他。」

「可這是你們造的孽!「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了,」為什麼要把我們帶到你們的世界裏來?我們本來……我們本來……「

穆森不變的笑眼裏射出銳利的光:「你本來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呢?」

我忽然覺得呼吸困難,原來的生活,原來的生活像噩夢般排山倒海地湧來,擠滿了我的整個想像空間,不留一點餘地。

黑暗的,從來見不到天光的世界,窄小的潮濕的洞穴。我們縮在一個個洞穴里,如一隻只待孵的卵。然後,周期性的痛苦來了,剛開始,只是皮下的瘙癢和抽動,漸漸地,在堅硬的外殼之下,新的皮膚逐漸生成,而新生的肌肉與骨骼如逐漸飽滿的果實,鼓漲的果肉掙扎著擠破它的外殼。火焰燒灼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饑渴地尖叫、顫抖、抽搐,要撕裂,撕裂自己的身體……蛻,那是黑暗世界中燃燒的生命之光,可是那樣撕心裂肺的痛楚,實在不堪回首。

「貢?」

我回過神來,抬頭面對穆森的虛影。不,我有什麼資格埋怨或者輕視他呢。最虛偽的人是我。是我心甘情願地拋棄了自己的真實生活。

「把他送走吧。」

「送走?」我打了個冷戰,「不,絕不。孫先生已經不在了,而別的人類,我還不能完全信任。我不放心把透交給別人。」

「你的事業呢?我不信你不在乎。公司方面迫於壓力,已經考慮把《聖戰》女主角的位置交給西西娜,這角色你盼了很久吧?」

「透比任何角色都重要。」我聽到自己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麼?」穆森的表情陰暗下來,目光灼灼。

「因為感動。很久以來我毫無感覺,像個死人一樣,可是他令我感動,使我活轉來了。」

陽光透過來。

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半透明的蛻,照亮了他的眼睛。陽光在他的瞳仁里跳躍,像兩朵小小的火焰。他對着陽光舉起自己蛻下的殼衣,如同在欣賞一幅精美的畫作。

那像是──羽衣,可以讓凡人插上翅膀、羽化登仙的衣裳。多麼可惜,真實遠沒有那麼神奇:那是他告別了的舊的自己,那是他蛻下的一層皮膚而已。

「這個蛻衣,你不能保留。」他的表情使我覺得自己的話很殘酷,「必須交給研究所。」

「你……」他終於開口。同住了一個多月,他勉強可以聽懂我說人類語言,但要自己說依然有些困難。

「給研究所,你明白么?」我換成低啞的穴語,輕輕地問。

透的眼睛忽然濕潤了,他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我的手背上溫柔地彈、扣、揉、抹。這一切既熟悉又遙遠,在黑暗世界裏,萍水相逢的人們只需一聲低啞的穴語,加上手指的觸摸,就可以讓兩顆心靠在一起。

但我知道透的手語中除了感激,沒有別的意思。我帶着微笑望着他的手指,剛蛻皮后充血的黏膜狀皮膚已經變硬,呈淺褐色。假以時日,這一身皮膚會變得更加漂亮,更加堅硬,閃爍著陶瓷的釉光。

「貢……」透正視我的臉,「你的……已經結束了么?」第一次見到他時,這張臉是橢圓形的,兩頰有些下垂,下眼皮總是浮腫,鼻翼太寬太肥,厚厚的上唇略向上翻。而現在──輪廓分明的長方臉,鼻樑尖挺,細長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薄削,下巴正中有一道凹痕,更添男子氣概。

「是的。」我說,「我已經蛻過九次。完成任務了。」

我的謊言豈不是情有可原的么?每一次的蛻變都是一次巨大的冒險,誰也無法預料蛻變后的容顏。我在這個世界的一切全靠演藝事業支持,倘使下一次蛻變成一個醜八怪,那我的生活就不再有明天。

「……假話。」透望着我的眼睛,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來。

如此真實的兩個字卻使我覺得受了傷害。

我的牙齒咯咯直響,整個身體微微顫抖,無法抑制地顫抖。

博士用左手緊緊按住我的後頸,死死地壓住,右手中的針管不停推進,針尖扎進我的脊椎──是的,我感覺到了,雖然麻醉氣體早已迷惑了我神經的痛感,但我依然感覺到了,那是一場戰鬥:注入我身體中的激素與我潛伏的本能在作戰。

戰爭曠日持久,上一次蛻皮至今已有七年,我幾乎每一天都在與蛻變的慾望作戰。以我的意志,以及藥物,與之作戰。

博士是孫先生的弟子,先生去世以後,他一直照顧我。但我最感激他的一件事,是一個多月前,研究所接收到第二個穴人時,他立刻通知了我。

「透的情況很穩定。」針頭從我的骨髓里拔離。博士在這個時候談透的事是想讓我分心。「他的蛻衣真漂亮……你以前的也很漂亮。」

「別提那個!」

「你的心理有問題!」博士猛然提高了音量。但又立刻顯出後悔的樣子。他一定想起了孫先生。孫先生從不對我大吼大叫。孫先生對待一個地質考察隊從地底裂縫裏找到的「動物」如同對待從竹子裏找到的小公主。

孫先生。孫先生教我說人類的語言,使我終於被人類社會接受。孫先生使我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異世界」里生存下來。孫先生陪我度過了兩次蛻變期,看着我從毛蟲羽化成蝶。然後孫先生靜悄悄地,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孫先生替我做過的事,我也要幫透去做。

顫抖轉為戰慄,進而開始抽搐。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身體里涌動着火焰。這個身體在等待爆發,等待摧毀,等待撕裂舊的軀殼。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我要用理智抑制生理的衝動,哪怕藉助藥物。

當我終於精疲力竭、神思昏沉地睡去,心裏仍惦記着:

──孫先生替我做過的事,我也要幫透去做。

草原上的風把戰旗吹得獵獵作響。一隻蒼鷹從高空滑翔而下。我把沉重的銀槍高高舉起。

銳利的槍尖直指藍天,反射著耀眼的日光。

我雙腿一夾馬腹,催馬向山谷俯衝。

在我身後,千軍萬馬呼嘯著,潮水般湧向山谷中的敵軍……

「貢?」

我回過神來,關掉放映機。全息影片之所以引人入勝,是因為觀眾有強烈的現場感。按下放映鍵,這間空蕩蕩的大廳就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草原。再按一下,魔法結束,一切還原。

「我在看樣片。」我轉向穆森,「片子反映怎麼樣?」

「上映兩星期,三條主要院線的上座率都超過九成。相當成功了。」

我吁了口氣,「那就好。」

「不過……」

「怎麼,還有什麼問題?」

「《花木蘭》裏最受歡迎的角色不是你。」

「唔,是么?」我並不怎麼在意,但依然無法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來,「那麼是男主角了?」

穆森搖搖頭,他低下身湊到離我面孔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的臉,緩緩地笑了:「是──透。」

我理所當然地驚訝了:「可是他只有幾分鐘的鏡頭!」

「與時間長短無關,他的外型很有震撼力,表演中再加那麼點兒靈魂,絕對所向披靡。」

我心裏說不清有什麼滋味,略微一笑:「這會兒怎麼不催我把他送走了?」

「兩年時間,新聞早變陳了,沒人有興趣再糾纏你們的關係問題。不過,真沒有想到,才兩年時間,你就把他教得那麼好。」穆森的語氣變得誠懇,「你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算了吧,我擔當不起。」我三言兩語打算送客,穆森卻說還要找透商談與鏡像製片公司簽約的事宜。

「那去找他吧,還賴在我這兒幹什麼!」我抬高了聲音。

「貢,你最近有點焦躁,自己注意點兒。」

「走啊!」

趕走了穆森,我忽然瀉了氣。為什麼會這樣?我知道自己絕不是在嫉妒透的成功。他若成功融入人類世界,最高興的人應該是我。

是我教他直立行走;是我教他人類的語言;是我教他用刀叉和筷子;是我帶他走入電影世界,是我是我……

但是透不快樂。

和我當年一樣不快樂。

這使我這個老師開始懷疑自己努力的意義。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像普通人一樣擁有平凡的幸福?

如果我還在穴人的世界,此時我應該已經完成了九次蛻皮,生命只餘下很短的一段時光,用來交配生產,然後死去。現在的生活不是要好得多麼?可是為什麼我們都不快樂?

「透?」我走進花園,在噴泉旁的石階上找到了他。

月亮明晃晃的,但風很大,吹亂了浮雲,使月色忽明忽暗。噴泉的水柱在半空中飛散成一串串珠子,落進波光蕩漾的池中。

他仰起臉朝向我:「貢,我疲倦。」

很久以後,當我回憶起這個晚上,我仍然能清晰地記起他臉上的表情,如銅版畫上鏤刻的線條,一筆一劃地鍥在我的記憶深處。

他的表情獃獃的,有點木然,薄削的嘴唇略往外翹,眼皮半垂下來,可仍止不住汩汩向外流瀉的哀傷。他說:「貢,我疲倦。」

我像是當胸挨了重重的一拳。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隨後我聽到他說:「貢,我不想再拍戲。」

「不要……不要放棄。」我輕輕摟住他,把他的頭靠在我的胸前,手指叉進他濃密的短髮:「你馬上就會成功的。《花木蘭》的反映很好,你的角色最受歡迎。那還只是小配角。好不容易主演的第一部戲剛剛封鏡,正是要紅的時候呢。」

透笑了一笑,那是一種純為了能讓我下台而作出來的笑容。但那樣的笑容無法掩飾這個事實:我所說的那些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月光憂傷,美麗,靜寂。園中的樹木在月下沉沉入睡。台階邊,一株曇花正在怒放,每一片花瓣都在不顧一切地向外舒展,潔白的花瓣在夜色中潤漬開來,化成一瓣瓣朦朧的、帶點水綠的色彩。

月光憂傷,美麗,靜寂。只有那纖瘦的噴泉在歡歌仰或悲泣?

「明天起我要停葯。」透的聲音像金屬一樣冰涼,不,或者只是堅決,「我不想再逃避。」

「我要蛻──我的最後一次。」

「我……不同意。」我鬆開摟着他的雙臂,退後幾步,「你太任性了。」

「任性么?也許吧。」他的腦袋掛下來,沉甸甸地垂在胸前,「可是,最理解我的人……應該是你。」

我不說話。

「演再多的戲,拍再多的片子,那都是在別人的人生、在虛構的生活里暫時躲避一下。戲完了,我們還得回來,做回自己。可是,貢,我們是誰?真正的我們是什麼樣子的?演戲是假的,什麼都不會留下。貢,我們到底做了什麼?」

「當然會留下一點什麼的。演戲也可以加入自己的創造力,我的影片里就有真正的自己。」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麼樣的,你又如何在表演時表達出來?」透破天荒地激昂起來,「害怕變化、拒絕成長,這就是你最真實的樣子么?」

我忍不住地冷笑。任誰指責我,你也不應該指責我。

「那你想怎麼樣?蛻變以後很快就會死的。我還不想死。我也希望你活着。你難道不明白?」

「不明白的人是你。為什麼要害怕自然的規律?有生就有死。沒有死亡就顯不出生命的價值。」

「變化、成長,光是說得好聽,但是我們完全不知道,下一次蛻變之後,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蛻,並不一定是沿着好的方向,結果是不可預知、不可預知的!」

「原來比起死亡,你更害怕變化,但那是你自己,你為什麼要害怕?那是最真實的你,不管成功失敗,那都是你努力成長以後的樣子──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倘使……」我已經有點歇斯底里,「倘使變得非常醜陋,那現在的一切就都失掉了,什麼都沒有了!「

「傻瓜!你還在乎這些?請問你現在有什麼?有什麼?你連自己都沒有你還有什麼?你什麼都沒有,那又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我獃獃地望着他,不再說話。

我現在有你。你是我的兄弟,我的親人,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分身。我不想失掉你的尊敬──為此我必須再一次迎接蛻變的痛苦么?

我猶豫了。

透低聲嘆了口氣,他起身走下台階,站在那株曇花前面,伸出一支手指,輕觸正在向四方舒展開去的花瓣。「真美。」他喃喃,「這才是生命。」

生命可以短暫,不可以虛偽。

記者的消息永遠那麼靈通。在透首次擔任主演的《春秋》首映會上,「蛻皮」居然成了最大的話題。

「聽說您已經停止使用保幼激素,準備進入下一次蛻變期了?」

「據說你們蛻變九次之後才可以完成交配,但剩餘的壽命就很短了?」

「蛻皮期間你是否會推出演藝圈?你會把蛻皮全過程公開么?」

還有湊熱鬧的影迷:

「透,千萬不要蛻皮,你是我的偶像呀!」

「透,我們愛你,我們支持你!」

「透,蛻皮之後你會變得更帥嗎?我好期待哦──」

「透──」

「透──」

面對無法控制的局面,我只能對穆森發火:「是誰散佈這種不負責任的謠言!」

「你以為呢?」穆森冷笑,「真是可惜了,本來可以成為超級巨星的,卻到處去說什麼要『蛻皮』。公司方面也很難堪呢。」

我一怔,轉頭望向人群中的透。他站在沸騰的海洋的中心,傲岸地挺立,面對此起彼伏的聲浪,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扭頭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四目交投,他略帶驕傲地微微一笑。

「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次蛻變。」他揚聲說,「我願意讓大家看到它的整個過程。那是我們穴人的生活方式,我們絕不是比人類低等的動物,我們的生活更加真實,充滿活力。」說下一句話前他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我為自己是一個穴人而自豪。」

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分身,我看到茫茫人海把我們隔開,我溫熱的身體從腳心至頭頂,一寸寸一分分地冷卻,直至徹底冰涼。

宮殿般廣闊的廳堂終於派上了用場,這裏成了電影界耀眼的新星、來自神秘世界的穴人「透」蛻皮經過的全息直播現場。

全息影像的攝影機安裝在大廳的各個角落,以保證能從不同方位捕捉透的一切細微變化。我仰頭看看架在水晶吊燈上的一台攝影機。全世界每一個收看直播節目的人都可以看到透此時的模樣──想到這兒我的心抽了一下。

每一個人的家中都會出現一張寬大的碧玉石床,一個身形俊美的穴人靜靜躺在床上,身體閃著古銅色的光──與其說那是皮膚,不如說那是一層陶瓷的外殼。

在今後近十天裏,每個人的家裏都會有一個透在那裏傾情演出,他的掙扎,他的痛苦,他的新生……但只有我身邊的這一個是真真實實的。

我忍不住走上前去,在床邊坐下,輕柔而緩慢地撫摸他的額頭:「透,你不會後悔么?」

「我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他張開雙眼,用溫柔的目光回應我憂心忡忡的眼神,「在這個不屬於我的地方,只有『蛻』可以讓我找回自己。」

我想起上一次看到透蛻皮的情形,隱約生出一些期待。

首先是指尖,十指指尖,十趾趾尖,都出現了細細的紋路。大約在兩天內,紅色的細紋遍及全身,並開始逐漸變粗。

第三天,仍然是從指尖和趾尖,開始不明顯的龜裂。穴人沒有指甲,而皮膚的硬度就相當於人類指甲的硬度,大小關節處由厚而軟的韌皮連結。龜裂從手指逐漸蔓延到手背,下肢則是腳背……

第四天起,指尖龜裂處的皮膚向外略微翻捲起來,露出一點腥紅的新皮膚。新舊皮膚之間有少許粘液,以及許多絮狀的纖維聯結物。

……

終於到了第九天。

透在喘息。

蛻變是非常痛苦的。要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從舊的軀殼中掙脫出來,一點一點地撕裂自己與過去的聯繫,讓一個新生的、嬌嫩的身體來承受這個世界的考驗。第九次蛻變尤其艱難,因為經此一役,穴人才能真正成熟,無論內部身體還是外部皮膚,都要經歷很大的變化,甚至有穴人在這最後一關疼痛至死。

透在掙扎。

而我只能旁觀。

他在蛻變的過程中迸放出的那種無與倫比的生命力,曾經感染過我、淹沒過的生命力現在正通過大廳里的十幾台攝影機傳送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我終於明白了,透為什麼願意把自己痛苦的掙扎公開給人類。相對於他曾經扮演過的兩個角色,現在的這個角色才是真正的透,這個在成長的烈焰中煎熬的穴人比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屏幕上的角色都更鮮活、更真實、更有生命力!他以無可抵擋的氣勢向全世界宣告:

──這才是生命!

──這才是真實!

──這才算活着!

這樣的透,更顯出我的懦弱。

不敢成長的我。

害怕變化的我。

我在人類的故事裏東躲西膠漆,看得出是在舊房的基礎上改造。由於剛搬進來沒多久,我在小區進出的人流中顯得陌生。樓房之間隔着四棵棕櫚樹。內藏,希望借扮演的角色進入人類世界,求得人類的體驗。可是,我真的了解那些角色么?她們離我如此遙遠,她們的世界我永遠只能『試圖』去了解,但仍有無法跨越的心理距離。我沒能成為人類,卻離真正的自己越來越遠了。

「啊──」透的呻吟低沉而悠長,他的身體在緩慢地起伏,一波又一波地起伏。他的皮膚,他那從新的身體逐漸剝離下來的皮膚呈半透明狀,帶着淡淡的褐金色。

呻吟忽然變得高昂尖利。

我衝上前去,一把握住他的手:「透──」

他整條手臂都抽搐起來。我猛醒:手掌處的舊皮已經剝離,通紅充血的新皮膚還是敏感的黏膜。我急忙鬆手。

「透,再忍一忍。」我的眼眶裏含着淚。

「不要……難過……不要……哭……」此時,透臉部的新舊皮膚已經脫開,看上去非常古怪。

我把手輕輕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這裏是最遲蛻皮的部位,在這裏,兩重軀殼尚未分離。我感到滾燙的皮膚之下,喘息起伏的這個身體里,涌動着一股狂野的力量。它在不停地奔騰;它在不停地釋放、它在不停地高漲!

那夜,在透離去之後,我也過去看那株曇花。我輕觸那儘力向外綻放的花朵,感覺到那纖弱的身體里竟然有着如此奔放的生命與力量!

「我……不……後悔。」透是如此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我感到手掌觸及的地方忽然重重地一跳──皮膚鬆動了,這裏的皮膚也已經脫離了。

「成功了!蛻皮成功了!」我不禁歡天喜地地嚷了起來。

負責旁白的新聞小姐立刻開始加入解說詞:「各位觀眾,各位觀眾,透的第九次蛻皮已經圓滿完成,現在……」

守在一邊的博士忽然插話:「貢小姐,他……」博士的表情凝重。

我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然後我像是想起了什麼──透怎麼一點聲息都沒有了呢?我低下頭去看透。

我瞪大了眼睛拚命地看,死死地看。

那夜,月光下盡情盛放的潔白花朵、如此美麗的花朵,在天明之前就已凋謝。白色的花瓣在風中飄落,如同輕輕的嘆息。

我緊緊抱住透。

我懷中的人兒停止了呼吸。那個如曇花般綻放的生命已經凋落。

幾天以後,存放在保鮮櫃里的那具赤紅色的屍體奇迹般地變成了一尊美麗的藝術品。

新皮膚已經消腫,呈現出白玉一般光滑明凈的質地。但是,倘若那是一個人──他完全失去了明確的五官,整個頭顱似一隻白玉做的蛋,沒有隆起的鼻樑,沒有擴展的耳廓,也沒有微翹的薄唇;要仔細辨別才能發現三條細縫,估計是雙眼和嘴,四個小孔,大約是耳孔和鼻孔──倘若那是一個人,這樣的相貌是不容於世的。

可是,那只是一具屍體,一具美倫美奐的「白玉雕塑」,那便是透寧可付出生命代價也想追尋的真正的模樣、成長的終點。

我在博士的研究所里頗多感慨。博士忽然問我:「你可知道他從這次轉播里得了什麼好處?」

「不想知道。」我有些麻木地搖搖頭。再大的好處對於他也已經沒有用處了。

「是這個。」博士把一個包裝樸素的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遲疑了片刻,還是打開了。

盒裏靜靜地躺着一件蛻衣。蟬翼一樣薄,閃著淡淡的褐金色。

我抬了抬眉毛。

「按照最初的協議,穴人蛻皮后的蛻衣屬於研究所。不能自己留下。」

「是。」我淡淡地應了一聲,這一聲里有淡淡的遺憾。

「透事先和我商量,把直播的全部所得捐給研究所,條件是:他這最後一件蛻衣要留給自己處理。」

「是這一件么?」我伸出手指去觸摸盒中美麗的羽衣,手指顫抖起來。「真是樁好生意。可他還不是……」

「不,他並不想留給自己。」博士也有幾分唏噓,「他要把這件蛻衣送給你。」

「給我?為什麼?」這美麗的蛻,他過去的軀殼竟然屬於我了么?

「他說,因為你的名字。」博士停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想問個明白,「為什麼是因為你的名字?」

微笑從我的嘴角蕩漾開去,凄涼而傷感的微笑:「『貢』在穴語中的意思是──蛻衣。」

「是這樣啊,那麼『透』又是什麼意思?」

我張開口,過了很久才吐出這兩個字來:「生命。」

在這可以容納五百萬人的宏偉廣場上站滿了觀眾,空中還懸浮着成百上千架雲霄車、車裏都是我的影迷。

終於,我登場了,穿着白色的紗衣,站在水泡般的個人飛行器當中,緩緩飛升。如同一個清麗的仙子,一個夢幻的精靈,漂浮在湛藍的夜空中,隨着晚風搖擺。

所有的聚光燈都集中在我的身上,雖然隔着「水泡」的防護膜,我的皮膚依然被照得火燙。

「貢──」

「貢──」

「貢──」

我聽到那呼喊聲匯成了海洋。

──可是,你們所有這些人不過是在為一個虛假的外殼高唱頌歌。你們看到的,不過是我為逃避成長、害怕變化而用來寄居的一層軀殼。值得這樣熱情、值得這樣狂熱么?

我向著人們遙遙揮手,輕紗的衣袖招展。

在我身後,一個放大五十倍的全息影像做着同一個動作,那片揚起的衣袖的影子融進夜色里,疑夢疑真。

──人們啊,那個值得你們尊敬的人,他的名字已經被你們遺忘了。

我的朋友,我的親人,失去了你,這個世界在我眼中只是一片無際的荒原。

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我終於明白:他們也從未把我看成他們中的一員。我只是一隻珍稀的、罕有的寵物。

我是全人類的玩偶。

我對着歡呼的人群微笑,微笑,微笑……

夜已深了。群星都已隱去。

我坐在噴泉旁的台階上,背誦新的台詞。女主角在吟誦優美的詩句:

──我傾聽着遼闊的夜,那因為你的離去而更加遼闊的夜。

我忽然覺得悲哀。此時此刻,這不正是我心情的寫照?

寂寞從心底湧起,彷彿流星墜落在荒野。

皮膚最裏面的某處抽動了一下,我知道,那是蛻變的最初朕兆。

不,不,我不能夠。

第一千零一次、我努力抑制住成長的渴望,毫不留情地按熄了那朵小小的火苗。

可是,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哭。

那是我為自己的軟弱在哭。

【完】

2000年9月18日0:56

【後記】

記得98年到成都時就曾對編輯談起,於我而言,寫作的道路是一個不斷蛻皮的過程。一旦發現自己已經走入某一種套路,就希望可以打破它,尋找新生。可是新的樣子也許會不成功,舊的皮又很難蛻掉,實在痛苦。

這兩年間,一直想寫一篇關於蛻的小說,與其說是科幻,不如說是象徵小說。2000年一月正式動筆,至今才完成,這個過程,也像是我的一次蛻。

2000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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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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