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跳一跳

來,跳一跳

(發表於《科幻世界》2000年12月)

「來,跳一跳。」

「路——」滴滴把我的雙手放在她肩上,「扶住我,跳一跳就好了。」

我吸了口氣,這樣的天氣里,DDF合成材料已經有點冰手了。

「好吧,啊,噢——」我叫出聲來,側睡時被壓得麻木的右腿,一着地就像是被千萬隻蟲子咬噬。

「對不起,對不起。」滴滴急紅了臉。她臉部的線條不夠柔和,五官也做得很粗糙。這一型號的模擬機械人身體已經非常接近人體了,動作也酷肖,就是臉做得有點呆。

「你們這是虛假廣告。」我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機械人比廣告上的難看多了!」

「機械人最重要的是實用,先生。」公司送貨員滿臉不在乎地微笑,大約是聽慣了這種投訴,「移民去外星的時候,它能幫你的大忙。」

「可是賞心悅目也很重要呀。」

「有那種,先生,不過價格嘛……得再添一萬世界幣。」

我噎住了,一萬塊買一個賞心悅目,這樣的代價我承受不起。

「不過是台機器,先生。」送貨員笑得有點壞,「要順眼嘛,找個漂亮老婆就成了。」

假廣告,到處都是假廣告。

什麼「人類的天堂」、「無污染的新地球」!被移民公司吹得天花亂墜的豬星根本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荒漠。剛下飛船時,面對滿目黃沙,我感到說不出的失望與憤怒。可隨後五天的艱苦行程,把我感情的稜角磨蝕掉了,只剩下疲憊,沉重的疲憊,壓倒一切的疲憊……

「路,你還沒睡夠么?」

夠?我不知道睡多久才「夠」。真想一頭栽倒在沙堆里,再也不須動彈了。

「或者,再休息一會兒?」

「算了,午覺睡太久也不好。」我舔一舔乾裂的嘴唇,舌尖上頓時沾滿了細細的沙粒。頭頂上,喇星——豬星的太陽正放射著灼人的光芒;腳底下,矮胖的影子在輕輕地搖晃。

「水,我要喝水。」忽然覺得,沙地上的影子比站立着的我更真實。我像是一個皮影戲里的道具,乾癟、虛弱,薄薄一片,風一吹就會倒,反倒是那個影子——我的靈魂、血氣,似乎都沉到那個影子裏去了。

「路,這個制水罐……」滴滴從行囊里找出制水罐,反覆按動綠色開關,但卻怎麼也聽不到機器運轉的聲音。

「循環器壞了么?」我的心一沉。

滴滴打開制水罐頂端的盒子。「不,是能源塊,」她仰起頭迎向我等待宣判的驚惶目光,「能源用完了。」

我苦笑。我錯了,剛下飛船,在臨時集散地應該搭乘移民公司的氣墊飛車的,500塊錢一張票(價錢太黑了),當天就能到最近的移民鎮。現在追悔已經來不及了。可是,我身上統共只有六百塊錢,當時倘若買了票,那到了移民鎮,我又該怎麼生活呢?

左右兩邊的眼皮上像墜著鉛塊,我已看不清腳下的路,只感到從眼角漏進刺眼的光。然後,耳中接收到一些奇怪的細碎的聲響。「你搞什麼呢,滴滴?」我有氣無力地嘟囔。

嗡——嗡——

我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此刻像仙樂般動聽,我驟然睜開眼:「滴滴——」

我愣住了。

滴滴正跪在沙地上,上衣敞開,露出乳白色的胸膛,位於中腹部的一個暗門開着,從裏面拖出兩根金屬線,與制水罐頂端連在一起。

制水罐已開始工作,罐身微微地振動,罐內有一個不透明的原液瓶和一個透明的凈水瓶。同太空飛船的循環原理一樣,把罐中原液瓶里儲存的尿液,經過循環過濾和化學處理,再次生成了清潔的水。

珍貴的水沿着凈水瓶壁上的刻度慢慢往上爬。

「滴滴,夠了,你的能源也不多了。」

制水罐使用的能源塊與T3型機械人的不同,無法直接換用,如果不是滴滴臨時改裝了一下,我根本不知道居然能借用她自身能源發動制水機。

T3型機械人是高智能產品,剛開始設定的情感基礎是:服從,對惟一主人的絕對服從。至於其它的感情,則需要逐步培養,就和真人一樣,能自發替主人着想,已經到很高級的階段了吧?

我的手指按上了關機的紅鈕,滴滴仰起臉,對着我嘻嘻地笑,笑得很俊,她指著罐中的透明液體說:「路,水——」

我感到嘴角一陣抽搐,不知是為什麼緣故。

豬星確實像地球,這裏的沙漠早晚溫差也相當大。下午那個能把人燒焦的太陽方才退場,一對冷冰冰的姐妹又登了台。那是瑪星和蘇星,它們相當於豬星的月亮。

我蜷縮在睡袋裏,只露出眼睛望着天空——這個不甘寂寞的遼闊舞台。湛藍的夜空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澄澈,透過這藍紫色水晶般的夜空,彷彿可以一直望到地球上的風景……

「路,你冷吧?」

「還……還過得去……去……」回答滴滴的話我自己都不相信,說話時牙齒老是上下碰撞。

「路,我也睡進來好么?」

雖然這不是第一次,可讓我爽快地說「好」,還是有點難為情。

「不說就是好了!」滴滴利落地脫下身上的衣服,她的身體在月光下非常美麗,泛著一層淡淡的熒光。她打開中腹部的能源匣,調整完畢就鑽進了我的睡袋。我感到一個溫暖的身體進入了這個狹小的世界,於是我冰冷的肢體逐漸復甦了。

「把溫度調低些。」我嘟囔著說,因為覺得很舒服,不大樂意放開聲音。「省點能源。」

「你說過這個溫度最暖和。」滴滴說。她的皮膚是DDF合成材料製成,導熱體,通過調節能源匣可以改變溫度,而且光滑柔軟,觸感很好。她把肩以上的部分露在睡袋外面,使我可以自然地把頭擱在她的胸前,雙臂環住她的腰。

用這個姿勢我可以很快入睡。

彷彿出了點小問題。我怎麼老睡不着呢?是不是擔心明天?我大略估計一下結果,明天可以到達最近的移民鎮,真正開始一個豬星移民的生活了,可是那樣的生活又會好到哪裏去呢?那樣的生活絕不會是移民公司廣告上描繪的那種「黃金時代」般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這一點從剛下飛船那刻起我就已經料到了,只是時至今日,我才有餘暇認真考慮這個問題。

考慮的結果是越來越灰心,我悶悶地嘆了口氣。

「還睡不着么,路?」滴滴察覺了我與往日的不同,「我給你唱首歌吧?」

「隨你便。」

「那我唱了。」滴滴說話的聲音雖然好聽,但她發聲系統的程序對旋律的把握不夠好,一唱起歌來就露了餡。

我半心半意地聽着,並不在乎她跑調。

當雪花漫天飛舞

像無數絨毛的白色小蟲

風在窗外哭了

它哭着問

我愛,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當烏雲們親熱地擁抱

生出暴烈的雷電之子

雨點在曠野上彈琴

它彈著

我愛,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當紅葉層層地飄落

記憶的殘片匯成洶湧的波濤

姑娘在湖畔的樹下唱歌

她唱着

我愛,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在她的歌聲里,我彷彿看到了漫天飛雪,萬山紅葉。可這一代的地球人能親眼看到的雪花都是黑的,樹木也都枯槁了。在這個已沒有白雪和紅葉的時代,我不相信還能遇到那樣痴情的女孩。

一些清晰或模糊的影子浮出了記憶的河面,然後一個浪頭過去,昔日的片段頓時消失了蹤影。

「從哪兒聽來的?」我問。

「是瑪拉,你睡着的時候她會來找我說話。」滴滴頓了頓,又接上一句,「她寂寞。」

瑪拉,和我一樣是飛船三等艙的乘客,一個憔悴不堪的女人,患著失眠症。

「人的感情多美呀。」滴滴用做夢般的語調說,「路,你有愛人么?」

「沒有。」

「為什麼?」

「不需要。」機械人怎麼也這麼多嘴,「麻煩。」

「路,我愛你。」

我驚訝地抬頭瞟了她一眼,她憨憨的臉上,一對圓眼睛閃著認真的光澤。

嗬,真了不起。我失聲笑了:「好吧。」

才不過一年多,她就已經「愛」我了。進步這麼快,T3型機械人的情感程序一定設計得很不錯。

「路,我愛你。」她的語氣更加固執。

我有點不耐煩了,即使是寵物狗,老是沖主人搖尾巴的話也要讓人心煩的。

「你懂什麼愛呀!」不過是部機器。

「可是……」她的五官痛苦地擠作一團(真丑),肩膀抽動,「我真的愛你呀。」

「別表現激動了,設計師沒給你配人工淚腺。」我嘆了口氣,怎麼辦呢?「隨你便吧。」

月光照在她笨拙得有點古怪的臉上,她不再出聲,默默地用溫暖的雙臂摟住我,輕輕撫着我的頭。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是否也可以叫做憂傷?

喘息聲。我被低低的喘息聲驚醒。四下里一片漆黑,兩個月亮都隱退了。我支起身,迴轉頭,那裏有六點閃爍的光芒。刺眼的,妖異的光。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立刻有一隻溫軟的手掌按上了我的嘴唇。

「噓——有野獸,你別出聲,路,讓我來應付。」滴滴說。她鑽出睡袋,上前幾步,在那妖光和我之間的地方站定。

她背對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空氣中彷彿有什麼秘密的訊號傳遞著感覺,我能感到她很緊張,身體像一張被拉滿的弓。

我知道她的緊張是因為我,因為怕我受到傷害。

對面的不速之客顯然也感到了這種對峙的氣氛,它們的耐性並不好,吼叫了一聲便一起撲向滴滴。

我的眼睛已勉強適應了周圍的黑暗,此刻我可以看到三個身影纏繞在一起,灰白的軀體是滴滴,另外還有兩個影子,矯健,敏捷,兇猛。我聽到肢體撞擊摩擦的聲音,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聽到野獸低低的喘息擴大為痛苦的嘶叫。

三個影子攪作一團,難分彼此。滴滴的身體,那個蒼白的女性軀體正在和野獸肉搏。那一刻我忽然有了感覺,覺得那真的是一個女人的身體。我的身體有了反應,讓我感到恥辱的反應。我竟然把「它」當成女人,而我居然讓女人替我戰鬥!

「啊!」我猛地把睡袋邊沿拉過頭頂。我不想看,我什麼都不想看。我的胸脯激烈地上下起伏,我呼吸的聲音像在拉風箱。有一團火在我體內燃燒,燒得我皮膚髮燙,幾乎要片片脫落。

我,是一個卑鄙的人。我,是一個無能的人。

「路。」滴滴的手探進睡袋。冰涼的,冰涼的手。她降溫了,大約是為節約能源。「已經沒事了。」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在痙攣。那是慾念,那是不允許產生的慾念。

「路,它們走了。那兩隻三眼獸被我趕跑了。」她把睡袋拉開一點,讓我透氣,「這麼大的野獸不像是沙漠裏的生物,也許我們馬上就可以到達平原或者山地,到有樹木、水源的地方了。」

那是她的臉,黑暗掩蓋了一切瑕疵,並使她臉部的輪廓柔和起來。從這樣一個角度看,幾乎可以算是美麗的。

我一把摔開她的手,翻身背對着她。「把你那張醜臉挪遠點,我受不了!」

空氣彷彿突然凝固了,然後我聽到她在沙地上行走的簌簌聲。我沒有回頭看,我知道她不會走遠——她還要保護我的安全。

少頃,我闖入了一個迷離的夢境中,在那裏,依然有滴滴。她站在暗夜中,仰頭望着天空,一動不動,像一根鹽柱。

陽光總能送走夜裏的魑魅魍魎。早晨起身的時候,我已經能坦然面對滴滴——我的萬能機械人。她穿好了衣裳,神色如常,絲毫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我們像往常一樣上了路,我留意到滴滴行走時一瘸一拐的。

「怎麼了?」

「沒事兒,昨天有點運動過度。」

「別動。」我彎下腰,揭起她的褲腿。眼前可怕的傷口令我的神經抽搐了一下:人造皮膚被啃掉了碗口大的一塊,人造肌肉被咬得一團糟,露出紅紅白白的肌腱,以及閃著金屬光澤的腿骨。

我直起腰,一時說不出話來。

滴滴蹲下身,捂住傷處,她的語調似在認錯:「沒事的,真的沒有事的。我能修好,我自己就能修。」

我把我的手放在她的頭頂,按着她柔軟的短髮,揉了一揉。我聽到自己說:「沒有怪你呀。」聲音竟有些哽咽。

藍幽幽的山影從地平線上緩緩浮起,幸福的感覺從心底慢慢滲了上來。廣袤的綠色平原在我們面前展開,豐茂的植物,清亮的河流,還有空中悅耳的鳥鳴。

「路,那邊!那邊!」滴滴雀躍地指向遠方。

遠處有一片密集的房屋,那多半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一號移民鎮。

「終於……」我眼見自己的夢想清晰了起來,腳步卻忽然沉重了,只因我已看到了未來。

「路,快點走吧。」滴滴是那麼快樂,像那些正在飛翔、歌唱的鳥兒一樣。她完全不顧腿上的損傷,努力加快步子。

「滴滴。」

「唔?」

「慢點走,」我瞟一眼她的傷腿,拉住她的手,「不用着急。」我將目光投向遠處的市鎮,強抑住胸中的一聲嘆息。

一號移民鎮上大約有兩三百戶人家,空闊的街道上偶爾駛過可坐兩名乘客的氣墊車。街道兩邊有一些小商店,出售獸皮和野生植物藥材。鎮上還有一家相當正規的商店,販賣從地球運來的生活用品。商店門面不大,但貨色齊全,櫥窗里陳列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對於一個剛剛在沙漠跋涉了五天的人來說是多麼誘人呀。

我站在那家商店的櫥窗前,戀戀不捨。櫥窗里陳列的除了酒類飲料、各種容器、裝飾品和常用工具外,還有一排排不同規格的能源塊。

「路?」滴滴的語氣是在發問。

「滴滴,你的能源還能用多久?」我突然說。

滴滴遲疑了一下,探詢我的臉色,彷彿怕我會生氣似的。「一般情況下,大約還能用半個多月。」

「可是,滴滴,我買不起你需用的能源塊了。」

T3型機械人專用能源塊:1500世界幣——櫥窗里的一個標籤如是說。

「沒關係,路,沒關係的。」滴滴急急地說,「能源用完了,隨你把我往哪兒一擱,像任何一件貨物一樣扔在一邊就行。等到你有錢的時候,再給我買能源塊。」

我不做聲。櫥窗的角落裏坐着一尊古老的T00型機械人,生鏽的雙臂捧著一塊牌子:「回收廢舊機械人」。

走遍了全鎮的所有客棧,我終於以月租400元的最低價(不包伙食)在鎮南租下了一個房間。我狼吞虎咽地享用了一頓25塊錢的豬星什錦菜,然後美美地泡了一個澡,接着開始計劃未來的生活。

「我想找一個工作,您有什麼好建議么?」我洗凈了一路風塵,穿着體面地站在房東面前,向他討教。

「你能幹什麼?」房東眯着眼瞧我,不是很確定的樣子。

他的目光令我猶豫了。「我,我是一個教師。」

「教師在這兒可沒飯吃。」房東兩眼上翻,嘴唇嘬出一聲哨音。

「是么,我知道了。」我垂頭喪氣地迴轉身。今天還是不出門了吧。

「路,別灰心。」滴滴悄悄扯扯我的衣袖,「我們再去別處問問。」

我甩開她的手。真傻,幹嗎這會兒來招惹我呢?

真傻。滴滴你真傻。

滴滴跟着我走進那家正規商店的時候,還是興高采烈的,隨後就發覺氣氛不對勁。

櫃枱后的大鬍子男人迎上來招呼我:「先生,您要點兒什麼?有地球來的上好紅酒,絕對正宗;茶葉,茶葉也有好幾種……」

我打斷了他的話:「我想見這裏的老闆。」

「我就是。」

「我想賣掉我的機械人。」我不敢面對滴滴的眼睛,只能垂著頭不停地說,「T3型,模擬機械人,性能優越,才使用了九個多月。原價三萬六千世界幣,現在我只要三萬塊就賣給你。」

「三萬太貴。」大鬍子目光閃爍,「況且,我還要先看貨色。」

「就在我身後。」我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

大鬍子揚了揚眉:「哦,做得可真不賴,簡直像個真正的女人。好,讓我來驗驗貨。」他走過我身邊,走向我身後的滴滴。

「路——」我聽到滴滴的呼喚,那呼喚中有哀怨,憤怒,驚惶,懇求……

我狠狠地咬住下唇。我不能心軟。我有什麼辦法,好不容易籌到的那點錢被移民公司一路盤剝,到如今只剩下一百多塊了。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那讓我怎麼生活呢?

「路——」滴滴的聲音在發顫,那聲音真像一個女人,一個有感情的女人。可是,我不能被它迷惑,滴滴是一個機械人。她,不,它,只是一台為我服務的機器。

「見鬼!這是怎麼一回事?」

大鬍子的叫嚷令我回過頭去,看到的情形有些刺目:滴滴的衣裳被從頭到腳剝得乾乾淨淨,那個美麗的、柔軟的肢體,曾經溫暖過我的身體,在大鬍子的手掌下微微顫抖著。左腿靠近腳踝處的傷口完全暴露出來,那傷口似乎本身就會說話,它那樣無辜地暴露在陽光下,下午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灑進了屋中。

「這個是……一點小問題,不難修理,只要有材料,機械人本身就會自修。滴滴,對不對?」我問得有點吃力。

滴滴迎着我的目光,我又看到了那種表情,昨夜月光下的那種表情。「對……我自己就會修。」

「一萬塊,只能給一萬塊。」大鬍子熟門熟路地打開滴滴中腹部的能源匣,看來是個行家。「喏,能源塊也快完了,等於又多要了我一千五。」

「兩萬塊,至少要兩萬塊。」我狠下心,裝做看不見滴滴的表情,「我從地球把她帶到這裏,至少還要算點運輸的費用。」

「看您是新來的,我權當交個朋友,大家各退半步,一萬五怎麼樣?這個價錢絕對不算壞。」大鬍子眨巴眨巴眼睛。

「路!」滴滴再也忍不住了,她猛然衝過來緊緊地抱住我,「路——路——」

我被她抱得喘不過氣來。老天,她的皮膚雖然柔軟,最裏頭可是鋼筋鐵骨呢。「滴滴,你放開……」

「路,路!」滴滴在哭。她用她的表情、聲音和肢體在哭。雖然她沒有眼淚,可那樣的哭泣比流淚還要凄慘。她彷彿只會說這一個字,她只是反覆地喚著:「路,路——」她用痙攣的雙手撫摩我的頭,手指插進我的發間,用冰涼而柔軟的嘴唇摩擦我的臉頰,我的下頜,我的眉廓,我的額頭……我的嘴唇。「路,路——」她像瘋了一樣,身體里似乎有一股火焰在流竄,使她全身所有的分子、原子,都在沸騰、奔涌,猛烈地衝擊着我,它們共同傳遞一種信息:「路,路——」

「夠了,滴滴,夠了!」我展開雙臂,緊緊擁住她顫抖的軀體,「夠了,夠了……」

滴滴的狂躁頓時平復,化作無比的溫柔與恬靜。她依偎在我懷裏,如同一個真正的女人。「路——」

我的雙手撫摸着她光潔的背部,往上,再往上,找到了。在她頸部與肩部相接處,有一個小小的滑門,就在那裏,有「暫停」、「中止」、與「再生」三個重要的控制按鈕。

我的手指推開了滑門。

懷中的滴滴全身一顫,她仰起臉來望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瀕死的動物在獵槍前的那種絕望與哀傷。不,還有別的,還有別的什麼……

我在慢慢地點錢,一疊泛黃的世界幣攤在櫃枱上。一張,五張,十張……

「我是你的主人,我叫庄。」那個大鬍子店主已經重新啟動了T3型機械人的工作程序。

機器就是這麼方便,只需撳一下按鈕,一切便會重新開始。

「庄。」那是滴滴的聲音。

我的手一顫,一張紙幣從手指間滑了下去。

「你叫艾米。你是我的機械人艾米。」

「是,庄,艾米聽候您的吩咐。」

艾米。庄。滴滴呢?那個會叫我「路」的滴滴到哪裏去了?我彎腰撿起掉在櫃枱腳的紙幣,和櫃枱上的那疊並在一起,然後塞進衣袋裏,向店門口走去。

我的頭很沉,我的手很沉,我的步子也很沉。

「艾米。」

「是,庄,我在。」

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話:「來,跳一跳。」

黃沙。烈日。麻木的雙腿。我的滴滴伸手來扶我。

——路,扶住我,跳一跳就好了。

然而,滴滴,不,艾米,沒有回頭。她甚至完全沒有留意到我的存在。

下午的陽光照着我腳下的地面,可我忽然覺得很冷。

慢慢地,我的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誰更無情,她(它),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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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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