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第08節

在他忽然轉變話題之前,達芙妮就知道他的思緒仍舊放在自己母親身上。她試圖清空自己的思緒,但父親還是捕捉到了她反射性的念頭。

"沒錯,"他說,"母親也拋棄了我們。但她給老嬤留了個字條,說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希望老嬤能把莫伊拉和我接回家,撫養我們長大。幾周后,車禍發生了。明白了嗎?她把我和妹妹託付給了婆婆,至少還預先做過安排,不像——不像他那樣。"

達芙妮忍不住要接著問下去——父親極少提起這個話題。"他後來怎樣了?"

"據我所知,他離開那年給老嬤送了些錢,1955年。因此,他肯定知道我們在哪裡,但除了那筆錢之外,什麼也沒有了。他現在也有60了吧。"父親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他——我很想和他見個面。"

達芙妮被那一刻的通感弄得頭暈目眩,她有意識地鬆開下顎。父親的憤怒既苦澀又酸楚,但達芙妮也清楚,葡萄美酒放久了一樣也會變成醋酸,儘管父親自己沒有意識到,他的憤怒源自受到阻礙和羞辱的摯愛,他需要的是一個公正的聽眾。

"我總是——"他繼續說,"老嬤似乎從不擔心他遇到了什麼事情,因此我猜老嬤其實一直知道他的動向。父親畢竟是她的兒子,而她——母親把我和莫伊拉留給了她,她待我們就彷彿親生的兒女,很愛我們。"父親換了一檔,皮卡瞬時加速行駛,但幾秒鐘后他又不得不把變速桿打回原處。

"很難理解人們為何自尋短見,"他靜靜地說,彷彿想說服自己。"看看他們自殺的方式——從建築物高處跳下,對自己嘴巴開槍,在車庫往車裡送尾氣……多麼可怕的最後時刻啊!換了是我,我寧可拿整瓶威士忌吞一把安眠藥——想必我是沒有資格自殺的了。"

"鮑西婭吞了紅熱的炭塊,"感到那一陣可怖的憤怒浪潮終於過去,達芙妮如釋重負。"凱撒的妻子。那可夠傻的。我一直很奇怪,為啥有人拿這麼笨的一個人為車子命名鮑西婭(Portia):莎士比亞戲劇《裘力斯·凱撒》中的人物,實際上是勃魯托斯之妻。鮑西婭與汽車品牌保時捷(Porsche)相近……"

父親哈哈大笑,她很高興父親聽出來這是一個笑話。

"你的問題在於,你認為這是殺死你自己,"她說,"而那些真正自殺者的行為方式就像是在殺死其他人。對於殺死自己而言,從樓上跳下來的確很糟糕,但若是把仇人從樓上扔下去,感覺就大不一樣了。"

父親有幾秒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妻子兩年前去世后,他和女兒說話時總是把她當做成年人看待,而達芙妮的睿智也常常超越她的年紀。

她希望自己最後那幾句話沒有愚蠢到家,或是不夠體貼——說到底,這段對話大體而言是在說他的母親。

父親隔了好一會兒才說:"達芙,這話說得大有道理。"她知道父親的評論是真心誠意的。

"老嬤的咖啡研磨機有什麼奇怪的?"她問。

"輪到我提問了吧?那戴眼鏡的黑髮小子是誰?離開帕薩迪納之後,他總是時不時在我眼前出現。"

"我不知——"達芙妮覺得臉一下子熱了起來,"學校里的同學而已。咖啡研磨機究竟怎麼了?"

父親側頭看了她一眼,顯然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她。她既沒有垂下視線,也沒有扭過頭去。

"好吧,"他把注意力放回前方的道路上,"該死,那輛瘋狂的巴士也換了車道,我是不是該超他的車?"

達芙妮的視線越過儀錶盤和擋風玻璃外銹跡斑斑的白色車頭。儘管他們的皮卡和巴士之間還隔著兩輛轎車,但她仍舊看到有一張臉透過巴士高高的後窗向外張望,而那張臉的前額、面頰和下巴彷彿都打著銀色的補丁。

她立刻坐直了身子。

"爸,別超車,"她說得飛快,"慢下來,有必要的話就離開高速公路。"

他也許沒有看見那張臉,但還是放慢了車速。"在哈文下去也不錯。"他輕聲答道。哈文大道出口就在前方,他把車開過右邊一條車道,徑直向出口的斜坡而去,打在一檔的引擎嘶吼不已。

下了高速公路,他們左轉開上哈文大道。這裡是一片空曠的鄉野,肆意蔓延的葡萄藤在無人打理的農田中勾勒出凄然的線條,它們是昔日葡萄酒產區遺留下的殘跡。

"呃,肯定有人弄錯了,"他繼續說道,"老嬤今天給我打電話是——幾點來著?11點半?"

"差不多吧。"

"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用咖啡研磨機。我在她的廚房裡又打開過一次,那聲音絕不會聽錯。也就是說,今天上午——放寬一些吧,最遲11點——她還在自家廚房。"

"夏斯塔山的醫院幾點給莫伊拉姑姑打電話的?"

"12點半左右。"

"夏斯塔山有多遠?"

"五百英里,至少。差不多到俄勒岡州的邊界了。"他搖搖頭,"莫伊拉肯定弄錯了時間。否則的話,老嬤必須放下電話就趕往機場,立刻跳上直飛航班,中途沒有停其他機場,然後下了飛機就去世……"

達芙妮只知道曾祖母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夏斯塔山,但老婦人不知如何就是做到了。她確信父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萬花筒棚子是她搭的嗎?"達芙妮問道。

"哈!是的,而且我覺得她甚至沒有僱人幫忙。按照老嬤的說法,設計棚子的是她父親。我沒見過他——老嬤管他叫普洛斯帕羅,這是他的綽號。"

"《暴風雨》里的普洛斯帕羅?他幹什麼的?——什麼工作?"

"我印象里他是拉小提琴的。"

"《暴風雨》里的那個段落怎麼說來著?關於那悄然爬行的音樂?"

父親嘆了口氣。"我坐在岸上,"他引誦道,"正哭著我父親的覆亡,這音樂就從海面悄然爬過。"

達芙妮知道今夜她將在床上輾轉反側,但此刻,置身於熟悉的田野和道理之中,才下午3點30分,她只感到興奮得緊張,彷彿一口氣喝了好幾杯可樂。"我說過,她是女巫。"

"對我和莫伊拉來說,她是極好的母親,"父親說,"但是!"他舉起手,沒讓女兒反射性的道歉說出口,"她身上的確有類似於女巫的地方。"他在丘陵大道左轉,這裡曾經是66號公路,五十年代的汽車旅館依然林立兩旁;下了高速公路,時間就很容易掌握,達芙妮知道他們最遲四點半就能到家。父親忽然說:"我覺得老嬤也是自殺的。"

達芙妮沒有回答,她知道父親明白她也這麼覺得。

另一架二戰時期的轟炸機呼嘯而過。這附近的山林大概也失火了。

弗蘭克在加州州立大學聖貝納迪諾分校講課,明天有課要上,他講的是從馬克·吐溫到當代文學,手頭還壓了一大堆試卷需要批改。回到家,他打開一罐啤酒,拖著腳慢吞吞走向家中的辦公室,達芙妮則從冰箱里取了一瓶可樂,自己進了客廳。兩三隻貓匆匆逃開,彷彿從未見過她這個人似的。

廚房和客廳是家中歷史最悠久的部分,修建於1929年,那時候聖貝納迪諾還基本上都是橘子園。他們的屋子依山而建,比較新的部分位於上坡方向,五十年代增加了兩間卧室和兩間浴室,走廊向上的盡頭則是大客廳和父親的家中辦公室,新建於七十年代。屋子下方的盡頭是乾式牆和牆后的石壁,這使得廚房旁邊的小客廳永遠是家中最涼爽的位置。

她把《皮威奇妙大冒險》放進錄像機,在電視機對面的沙發上坐好。父親若是想看的話,她可以陪他再看一遍,不過他通常總要滿頭冒汗地備課直到睡覺時間。

電視上映出片頭字幕,尚有印象的馬戲團式音樂在耳畔響起,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廣告牌上手繪的埃菲爾鐵塔。這是皮威的夢境,她想了起來,皮威即將被鬧鐘叫醒。在夢中,一群騎自行車的人從廣告牌前魚貫而過,皮威和他那輛難看的紅色小車贏得了環法自行車賽的冠軍,穿著過於緊身的灰西裝的皮威彷彿鸚鵡般胡亂嘶叫;他撞斷黃色標帶,衝過終點線,觀眾舉起他和自行車,把他抬上綠色場地中的領獎台。某個女人給他戴上桂冠之後,和其他人飛快跑開,只留下皮威一個人站在場地中央——

接下來,便是另外一部電影了。

畫面是黑白的,沒有片頭字幕,開始得非常突兀。爵士風格的無調性鋼琴配樂,鏡頭拍的是大海,但卻沒有浪濤聲,達芙妮在第一張對白卡出現之前就明白了:這是一部默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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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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