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第02節

"汽車引擎的零件、壞了的空調機,就算見到中世紀鎧甲我也不會太吃驚。不如我背你吧,免得划傷你那兩條瘦巴巴的小腿。"

"雖說瘦巴巴的,可我現在體重也不輕,你可別一用勁中風了。"

"你這塊頭的小姑娘我一邊胳膊夾一個也健步如飛。"

他們站到了樹枝投下的陰影中,父親脫掉棕色燈芯絨外套遞給女兒。

他搖搖頭,似乎覺得這整件事情都很傻氣,接着踏過茂密的草叢,走到棚子一角,拐了個彎,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達芙妮聽見棚子牆壁摩擦的聲音,父親的咒罵聲,還有他不時敲敲打打的聲音。

達芙妮疊起父親的外套,夾在左臂底下,悄悄走近棚子的正門,伸出右手抓住棕色掛鎖,用力一扯,銹跡斑斑的搭扣和掛鎖同時從木板上脫落下來。

幾秒鐘后,父親從棚子另外一角冒了出來,臉色漲得通紅,汗流浹背,白襯衫上掛滿了灰塵和蜘蛛網。

"看完了,她不在棚子背後,"父親摘掉頭髮里的枯葉,"我覺得她有幾個月沒來過這兒了,幾年也有可能。咱們走吧。"

達芙妮拿起鏽蝕了的搭扣和掛鎖展示給父親看,鬆開手後用粉色罩衫擦乾淨指頭。

"沒扯壞木門,"她說,"螺栓都還留在洞眼裏呢。"

"上帝啊,達芙,"父親說,"誰會在乎呢?"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套東西只是掛在那兒而已,搭在扣眼上——有人動手扯掉,然後又把它們掛了回去。"她皺皺鼻子,"我聞到了汽油味。"

"別瞎說。"

"說真的,我是聞到了。"兩人都知道,達芙妮的嗅覺比父親強得多。

"你只是想進去找金子。"

話雖如此,但他還是回身擰動紫色的琉璃門把,房門輕鬆自然地擦過地上的枯草,吱呀一聲開了。

"也許是她存威士忌的地方,"達芙妮有些緊張,"夜裏偷偷溜出來喝酒。"父親說她的本內特姑父在車庫存了一瓶威士忌,所以才把商業文件也都放在車庫裏。

"她又不喝威士忌,"父親漫不經心地說,蹲下來檢視房間里的情形,"可惜沒帶手電筒——有人撬起了一半地板。"他湊上前去,用鼻子大力吸氣。"我也聞到了汽油味。"

達芙妮彎下腰,從父親胳膊肘旁邊望向暗沉沉的室內。一塊大約四英尺乘三英尺的水泥板靠在左邊牆壁上,看起來導致那面牆壁向外凸出的元兇就是它;水泥板腳下露出一方黑乎乎的土地,這裏大概就是它先前的棲身之處。地板上其餘的部位都鋪着淺色的磚塊。

除了一堆煙頭和磚塊上一雙輪胎底的涼鞋外,地上倒是挺乾淨的。

汽油的刺鼻氣味蓋住了這種地方總免不了會有的霉味,后牆旁的木架上擱著一個紅黃相間的金屬汽油罐。

父親貓下腰進去,握住汽油罐的把手,拎着它退了出來。經過身旁的時候,達芙妮聽見罐子裏傳來液體的撲濺聲,這東西看起來分量不輕。她注意到汽油罐的蓋子不翼而飛——難怪味道這麼大。

后牆上有一面幾乎透不進光的窗戶,達芙妮走進房間,穿過那些磚塊,踮起腳尖去拉窗戶插銷,插銷啪的一聲彈開,她略微用力,結果整扇窗戶連玻璃帶窗框都一起掉了下去,砰然落進密實的雜草叢中。乾燥的夏日空氣從參差不齊的方形孔洞中撲面而來,吹起她棕色的劉海。達芙妮深深吸氣,覺得心曠神怡。

"有新鮮空氣了,"她扭頭叫道,"還有光線。"

門左邊的金屬小推車上擺着電視機和錄像機。儘管此刻肯定過了下午一點,錄像機卻還在閃爍"12∶00"。

父親低下頭,再次踏進房間。"時間錯了。"達芙妮指着錄像機說。

"什麼錯了?"

"錄像機上的時間。房間里居然有電,真奇怪。"

"哈!這房間總是有電流輸出,天知道為啥。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兒連了電器呢!還好沒冒電火花。"他的視線落在達芙妮背後,臉上露出笑意。"很高興你打開了窗戶。"

聽見她澄清"時間錯了"指的是錄像機上的時間之後,達芙妮覺得父親似乎鬆了一口氣。但還沒等她進一步詢問,父親就走到了架子前,拿起了原本藏在汽油罐背後的一個綠色金屬盒子。

"那是什麼?"她問。

"裝子彈的盒子,但我不記得老太太有槍。"他打開盒蓋,歪過來給達芙妮看,盒子裏裝滿了泛黃的舊紙片。他抱住盒子,開始一一翻看。

達芙妮抬頭瞥了一眼立在牆邊的水泥板,走近了細細端詳。水泥板上沾滿了潮乎乎的泥土,不知什麼人在上面清理出了四小片地方——露出的是兩塊掌印和兩塊鞋印,顯然是水泥未乾的時候印在上面的。她隱約發現沒被刮開的濕泥底下另有一些隆起的波紋,大概是有人在上面塗寫了幾個字。

達芙妮把父親的外套擱在架子上,自己站上水泥板旁邊的那一方凹陷土地,張開右手壓上水泥板上的右手掌印——她立刻把手縮了回來。水泥板和肌膚一般溫暖、濕潤。

她用鞋沿蹭開水泥板底部的濕泥,退後兩步。"1982年1月12日。"她讀道。這幾個字似乎是用木棍寫在水泥上的。

"一堆往日信件,"父親在她背後說,"郵戳是新澤西的,1933年,1939年,1955年……"

"寄給她的?"

達芙妮用手指摳開更多的泥土。鞋印旁邊是一條長長的波浪線,像是有人把一根長棍壓在了未乾的水泥上。她還注意到那兩個鞋印不但長得奇怪,而且窄得奇怪,歪斜的角度彷彿鴨掌。

"沒錯,麗莎·馬瑞蒂。"父親答道。

彎彎曲曲的橫線之上是一幅小畫,寥寥數筆勾勒出了一位戴圓頂禮帽、留希特拉式小鬍子的男士。

"全都是德語寫的。"飛快翻動信件的聲音傳入達芙妮耳中。"呃,不完全是,也有英語寫的。哇,這些信封怎麼黏糊糊的!她拿舌頭舔過一遍不成?"

達芙妮能夠大致辨認出水泥板上方的字跡,因為筆畫處都填進了黑色的泥土。"致席德,祝你好運。"她的手才碰到,封住那行字最後部分的土塊便落了下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仔細寫就的名字:查理·卓別林。

達芙妮回頭去看父親,他還在折騰那個金屬盒子裏的東西。"嘿。"她說。

"什麼?"

"看吶!"

弗蘭克抬頭看着女兒,視線隨即飄向她身後的水泥板,臉上頓時變得毫無表情,他把盒子擱回架子上。"是真的嗎?"他輕聲問。

達芙妮很想說兩句俏皮話,但最後只是一聳肩道:"不知道。"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水泥板。"這難道不是中國劇院門口那塊真傢伙嗎?"

"不知道。"

父親看了女兒一眼,笑着說:"對不起。但這很可能是真的,他們也許製作了兩塊。老嬤總說她認識卓別林,卓別林去世后她立刻飛赴瑞士。"

"他在哪兒去世的?"

"小傻瓜,當然是瑞士啦。我說,這幾個字難道是——"他停了下來,因為達芙妮趴倒在地,開始逐塊掀起露出地面周圍的磚塊。"幹什麼?"他問,"找金子?"

"她幾乎燒掉這個棚子,"達芙妮沒有抬頭,"連汽油罐的蓋子都擰開了。"

"嗯——是的。"父親也跪倒在地,但他選的是磚地,而非泥地——達芙妮對此頗為欣賞,她才不想替他洗明天上班穿的褲子。父親也動手掀起了幾塊磚頭,黑髮落下來遮住眼睛,他伸手朝後梳理,卻給前額添了好大一塊污泥。好極了,達芙妮心想,他看起來——也許我們看起來——很像逃挖地道剛出監牢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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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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