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第13節

"一言為定。你原先睡東西方向,這次換成南北方向吧。貓進窗戶的時候還是會拿你當跳板。"

她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跟着他沿走廊下去了。

同是這個晚上,在十號公路向西前行的其他司機的眼中,那輛巴士基本上是全黑的,只在飛速馳過街燈的時候,它才會顯露出原本的亮藍色來,與其擦肩而過的司機必須眯起眼睛,否則肯定看不清車身上的"HELIX"字樣。

車身後部的窗戶在燈光下仍是漆黑一團,唯有駕駛員背後的幾個座位亮着黃光,快車道上的司機若是留意,能看見一名白髮男子坐在大抵是桌子的物件之前。

司機座位背後的休息區內,丹尼斯·拉斯卡塞舒舒服服地躺進兩把船長椅之一,拿着圓珠筆在面前的報紙上寫寫畫畫。

"莉賽爾·馬瑞蒂的躲藏生涯以死亡告終。"他正經八百地說,彷彿在念什麼新聞圖片的標題。

"非常正確。"保羅·戈爾茲表示贊同。他嘆了口氣,在另外一把船長椅里動了動他碩大的身軀,多半是換隻手拿電話聽筒,聽筒連接着改造過的CCS擾頻器。"一個叫莫伊拉·布萊德利的女人在12點45分給醫院打了電話——她是莉賽爾·馬瑞蒂直系的親屬之一。6點10分,聖迭戈有個條子——一名探員——打電話詢問麗莎·馬瑞蒂。沒有其他人了,更沒有媒體介入。"

藉著座位上方的車廂燈光,拉斯卡塞正在摺疊桌上填寫《洛杉磯時報》的縱橫字謎。他沒有抬頭,只是說:"我覺得咱們該跟進那個條子。"他的法國口音讓最後兩個字聽起來更像"調子"。

內華達州邊界皮拉米德峰,"晚禱"組織的雷達天線不間斷地秘密監控著月面反射回來的所有電話通信,在"晚禱"組織的電腦中,"萬字元"和"馬瑞蒂"屬於那幾百個最敏感的關鍵詞之列。安伯伊安伯伊(Amboy):美國加利福尼亞聖貝納迪諾的城鎮。郊外監控中心自今天中午就進入全面警戒狀態,到了晚上,這兩個詞語在一次對話中同時出現之後,技師立刻致電新澤西總部,而總部則馬上聯繫了拉斯卡塞。

保羅·戈爾茲對着聽筒說:"給我念一遍完整的對話記錄,慢慢念。"他邊聽邊在黃色拍紙簿上做記錄。

夏洛特·辛克萊爾在巴士後部的長椅上舒展着身體,懶洋洋地把注意力投向前面那兩個男人。

夏洛特在一場事故中失去了雙眼,但她能夠透過附近任何人的眼睛看東西。

每當這兩個男人看到對方的時候,夏洛特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笑,他們的體形真是截然相反——拉斯卡塞身材瘦長,一頭白髮理得很短;戈爾茲則是一個懶散的胖男人,留着滿臉鬍鬚,不停撥開遮住了眼鏡的黑色長發。

夏洛特覺得自己恐怕無法入睡。

她點起一根香煙,藉此沖淡他們口中所謂"巴風特巴風特(Baphomet):異教神名,是撒旦崇拜的偶像,額有五芒星,山羊頭顱,背生雙翼,上半身為女性,下半身為男性。頭顱"的辛辣氣味,但煙氣刺得眼瞼發痛,她只好把它撳熄在了椅子扶手的煙灰缸里。

轉念一想,夏洛特從座位底下的口袋裏取出一瓶"野火雞"波旁威士忌,剩下的分量還不少,沉甸甸得讓人安心,她拔出軟木塞。一口暖融融的烈酒下肚后,熏香和沒藥的味道頓時被壓了下去,她又灌了一大口,試圖驅除有關那個物事的記憶,隨後塞好酒瓶,靠着身體放在外套底下。

三年前,拉斯卡塞在洛杉磯的一家撲克俱樂部招募了她,讓她開始為"晚禱"組織工作,但時至今日,夏洛特依舊對組織的結構和歷史知之甚少。

他們此刻在尋找的東西從表面上看發明於1928年,但"晚禱"組織據說自幾個世紀前就開始追蹤它的其他存在形式了。20世紀物理學大發展之前,它被歸於魔法門類,但催眠術、元素嬗變和超心理學也曾與其同列。

拉斯卡塞曾經告訴過她,"晚禱"組織是正統阿爾比派流傳至今的秘密宗門,阿爾比派於12世紀活躍於朗格多克地方,擁有多位自然哲學自然哲學(naturalphilosopher):舊時用以指稱自然科學,尤指物理學。大師,他們在時間和所謂轉世領域內的研究發現驚動了羅馬教廷,教皇英諾森三世下令追殺他們的整個組織。"教皇知道我們重新發現了真正的聖杯,"拉斯卡塞這樣說道,邊朝駕駛員座位旁的烏木柜子上聖杯形狀的銅把手點點頭。"在教廷派出十字軍掃滅阿爾比派的運動中,我們失去了它,西妥的阿諾德在卡爾卡松尼銷毀了我們全部的藏品。"夏洛特很適時地送上幾句對羅馬教廷的貶損話語,拉斯卡塞則聳聳肩膀。"愛因斯坦在1928年又發現了它,同時也隱瞞了它的存在。"

另外一個場合,拉斯卡塞曾告訴夏洛特:20世紀20年代,"晚禱"組織——那時候的名字是"古代學會"全稱為"古代遺產研究和教學學會"——與阿道夫·希特拉合作,連使用萬字元作為納粹象徵也出自他們的提議。不過,拉斯卡塞也澄清說,組織的核心機構對納粹的種族主義哲學非常不以為然,只是需要他們掏錢資助研究而已。雙方的聯合顯然沒有什麼好結果,早在古代學會併入黨衛軍之前,其核心成員就已經偷偷帶着檔案離開了德國,以"晚禱"組織的名義繼續活動。戈爾茲說"晚禱"這個名字來自德語單詞"黃蜂"的惡意扭曲"晚禱"原詞是Vespers,德語"黃蜂"是Wespen。,但夏洛特更願意相信它是法語中晚上進行祈禱的意思。拉斯卡塞是法國人,從年紀看,他或許也參加了二戰,但夏洛特始終不知道他是何時加入"晚禱"組織的。

他們的研究與時間之本質有關。"研究"大概並不是最恰當的用詞,除了從歷史偵探那層意義上來說——他們並不寄希望於發現如何操縱時間,而是重新發現前人已經完成的成果,但那些成果已經遺失,或許被有意無意地藏了起來。

在過去三年內,夏洛特目睹他們追尋過許多條線索——線索帶着他們去了歐洲的私人博物館、印度和尼泊爾的異教古神廟、中東沙漠裏人跡罕至的廢墟——到頭來都一無所獲。傳說中存在的手卷或批註或者已佚失,或者是被錯誤的理解引入了歧途;鍊金術過程要麼描述得過於隱晦,無法複製,要麼什麼結果也得不到;神乎其神的大師弄到最後要麼是自欺欺人的白痴,要麼乾脆就是虛構人物。

還是夏洛特本人給他們弄到了一條真正靠得住的線索:她想辦法讀到了新澤西的秘密檔案,偷出幾份案宗,其中提及一個遲至1955年還用假名居住在南加州的女人,這個女人曾經擁有某些或許具有能力的人工物品。夏洛特不知道更多的細節,但正是這條線索帶着拉斯卡塞及其小隊來到洛杉磯,與"晚禱"組織的加州分部協同行動。

兩口波旁威士忌溫熱了喉嚨,也趕走了關於她付出了何種代價才接觸到秘密檔案的記憶。

在夏洛特看來,拉斯卡塞和戈爾茲並不真心相信老婦人的裝置確實存在,他們想當然地認為老婦人死了已經有些年頭。但中午時分,"晚禱"組織的全部電子靈應盤靈應盤(Ouija):商標名,由一塊寫着字母和其他符號的木板和一個乩板組成,據說能寫出潛意識的或超自然的啟示。忽然全都顫抖著動了起來,許多幽魂急切地想知道它們是否還擁有身份——這件事情,再加上對當日地震圖表的仔細研究,拉斯卡塞終於確認,那個裝置被激活使用了。

他立刻讓"晚禱"組織的遙視員三角定位那東西的位置,一小時后,他們將位置限定於洛杉磯地區的某處。

接着,下午一點半前後,報告稱老婦人的裝置開始向東移——遙視員不是特別確定,因為裝置當時沒有啟動——於是,拉斯卡塞召集了戈爾茲和夏洛特,開着巴士趕往棕櫚泉。

漫長旅途中的某個時候,駕駛員座位旁烏木柜子裏傳來"當"的一聲,柜子面上電子靈應盤的指針彷彿彈珠遊戲的彈珠般瘋狂跳動,閃出雜亂無章的字母和數字。夏洛特覺得柜子裏的東西甚至發出了呻吟聲。

戈爾茲和拉斯卡塞壓低聲音爭論幾句,然後帶着極度的小心和謹慎打開了柜子。

夏洛特必須拼盡全力才可以壓下反胃的感覺。激動不安時,那顆頭顱的氣味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加可怕——彷彿滾熱的朗姆酒又加了"血和蜜糖還有教堂舊鐘的碎屑"引自瑟伯的話。瑟伯(Thurber),1894-1961,美國作家和漫畫家,曾與《紐約客》雜誌長期合作。的味道,儘管它沒有眼睛,但她總覺得那東西在注視自己。

戈爾茲極為小心地從柜子裏拿出那顆黑若焦油的頭顱和它的木頭底座,在手臂所及的範圍內舉着它轉了一圈,讓那東西——按照他的說法——"檢查交通",他舉著頭顱走過車廂,讓它透過後車窗向外張望,儘管頭顱似乎顫抖得更加激烈了,但路上的車輛和天空中的東西似乎都無甚異樣。

拉斯卡塞大致向夏洛特描述了周遭景緻,但她看到的頂多只是某人眼中的儀錶盤——屬於轎車或皮卡還不一定——和銹跡斑斑的白色車頭。沒什麼看起來懷有敵意的東西。

夏洛特盡量避免看見那顆恐怖的黑色頭顱,但在某個她透過拉斯卡塞的眼睛看東西的時候,卻一眼瞅了個正著。

沒有眼珠的頭顱上,黑得發亮的皮膚綳得很緊,佩斯利螺旋花紋的銀色織物或者貼或者填在前額、面頰、鼻樑和下巴上,彷彿金屬質地的毛利人文身——也許是用來填補蟲蛀洞眼的,夏洛特不禁想道——脖子上松垮垮地系了一根緞帶,在木頭底座下頭前後搖擺。"查理·卓別林的帽子",戈爾茲和拉斯卡塞這樣稱呼那條緞帶。按照戈爾茲的說法,那根緞帶原本鑲嵌在卓別林的一頂帽子內部,被切下來之後加了顆紐扣打成結。

夏洛特趕忙把視角切換到駕駛員的眼睛。

戈爾茲終於把頭顱放回柜子裏,關好櫃門,擦拭乾凈雙手。直到這時,夏洛特才敢長出一口氣。

下午4點10分,頭顱又在閉鎖的櫃門中呻吟起來,電子靈應盤再次飛快閃出缺乏意義的數字和字母;幸運的是,在他們打開櫃門之前,拉斯卡塞收到安伯伊基地的電話,對方的聲音非常狂熱,說老婦人的裝置已經消失——它掉出了所有遙視員的視野。

拉斯卡塞立刻再次致電加州理工的地震實驗室,但過去半小時內沒有發生地震。顯然,裝置曾被短暫激活——太過短暫,無法三角定位——但未經使用就消失了。

此刻他們正在回洛城辦公室的路上,夏洛特一直在用威士忌安撫躁動不安的神經。拉斯卡塞很快就將得到那個裝置——無論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她此刻再着急也無濟於事。

她知道自己可以去看前方的公路,去看夜色中亮起燈光的窗戶——遠處人家的廚房、卧室和客廳——但她不想讓自己看見那些東西。這時候她不需要那種heimweh(德語:思家情結)的情緒,那種渴求陌生人溫暖家庭生活的衝動。現在她距離獲得屬於自己的生活僅有一步之遙了。

戈爾茲說過,他在巴士上從來睡不着,但夏洛特總能睡得很香甜——噪音和車身的晃動讓夏洛特恍惚間回到了童年時代。

從8歲開始,直到19歲時由於殘疾光榮退役為止,夏洛特·辛克萊爾一直在替美國空軍效力,在帕納敏特泉以南莫哈維沙漠的"民兵"洲際彈道導彈發射井工作。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和整個夜晚,她和其他孩童待在地下發射指揮中心。所謂的指揮中心,每一個都是極盡簡約之能事的三層樓房,懸掛於"震動隔離器"之上"震動隔離器"是四個巨大的氣壓式震動吸收裝置。的混凝土圓球內;每當哪一個隔離器氣壓不足,波音空氣壓縮機忙着鼓氣補償的時候,房間地板就會向某個方向傾斜。地板偶爾會一連好幾個小時保持傾斜狀態,那是因為壓縮機功率不足,需要時間補充氣壓,她和其他人對此很快就習以為常——他們還經常暈頭轉向地發現固定防爆門從一邊轉到了另外一邊。

戈爾茲把電話聽筒放回攜帶式儀器箱中,開始朗讀剛才記下的筆記。"她的最近親屬有兩人,一個是給醫院打電話的莫伊拉·布萊德利,另一個叫弗蘭克·馬瑞蒂——兩個-r-的馬瑞蒂,分別是帕薩迪納和聖貝納迪諾的區碼。咱們今天晚上去聖貝納迪諾找弗蘭克,他住在東邊,而那東西恰是向東移動的。"

"別給他打電話,"拉斯卡塞說,"尤其別半夜三更打電話。別去恐嚇他們,我們不需要這樣。明天再給弗蘭克打電話,如果那東西在他手上的話,出錢買下來。五萬美元應該能……起效。登門拜訪就交給夏洛特了,可以讓他放下戒心。"

夏洛特在巴士黑暗的後部點了點頭。登門拜訪就交給我了,她想道,我很擅長觀察。吩咐我做這些事情,我一點兒也不介意。

早在六十年代初,密德堡陸軍情報機構就有人擔心蘇聯特異功能部隊也許會找到美國的導彈發射井,於是設計建造了這批發射井,希望可以瞞過那些遙視員。瀝青和礫石鋪就的飛機跑道藏在一排漂亮的嘉年華會帳篷、飲食攤子和遛馬跑道底下,地下發射控制中心的灰色牆壁則掛滿了小丑布佐、工程師比爾和甘比的畫像,發射中心的控制台也塗繪了俗艷的線條和圓圈,真正起作用的指示燈和按鈕就變得不那麼顯眼了;指揮官的發射鑰匙上用環氧樹脂粘了一個小丑腦袋。上司要求夏洛特和其他孩童在指揮中心裏玩錫兵和積木屋,陪同維護人員進入通道和發射井,連發射井裏都繪著巨大的蘇斯博士壁畫。蘇聯千里眼即便看見了導彈發射基地,按照設計者的想法,也會將之當做遊樂場和奉行漸進式理念的小學,把那次觀測視為難以避免的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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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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