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半夜時分,米朵從夢裏醒來,發現自己一身冷汗。房間里沒有開空調,玻璃窗敞開着,也沒有拉上窗帘,從床上可以斜斜地看到一角深藍的夜空,一兩顆星星黯然地綴在上面。她想着剛才那個熟悉的夢境,哀傷的情緒好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又是那個夢。開始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熟人熟事,慢慢地,她身邊只剩下自己,很急切地想去找些什麼。可她不能確定自己倒底想找一個人或是一個地方,只是茫然地向前走。天色很暗,像是要下雨,她走着走着,來到一座三層樓前。那是一座很老的木樓,沉重的顏色。讓人看了覺得很哀傷。那木樓只有一個樓梯,像被無數人踩過,留下坑坑窪窪的印跡,她一步步順着樓梯往上爬。起風了,彷彿從原野上傳來的呼嘯聲在老樓里衝撞。她一邊往上走,一邊覺得心裏又是驚恐又是哀傷,然而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她覺得老樓開始搖晃,到處都是吱吱的聲音,她一直向上爬,卻一直也走不到頭,又隱約覺得那上面有她正在找的東西在呼喚她,而心裏卻越來越哀傷……不知為什麼,多年來,這個夢就像一個影子一樣纏着她,時隱時現。有時,它就像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一樣,很久都不出現,讓米朵幾乎以為它已經永遠消失了。可就在這時,它又像開玩笑似的,毫無徵兆地再次出現。它對米朵威脅的方式,不是恫嚇,不是恐怖,而是一種慢慢折磨著人的焦慮、茫然和深深的哀傷。每次從這個夢裏醒來,米朵都會覺得自己像個迷失的孩子,在黑暗無邊的曠野中,被整個世界遺忘。米朵躺在黑暗中,靜默地想起章子群。在有子群的日子裏,那個熟悉的夢很少出現,偶爾出現幾次,身邊也有子群的伴陪。她因此而深深地感激子群,即便不是為了愛,而只是為了內心片刻的安寧。

後來章子群又愛上了另一個女孩,他們便分開了。在他們相處的日子裏,米朵無數次地設想過和子群分手的場面,她想像那一定會是個令人悲痛的時刻。可出乎意料的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她不僅沒有流淚,甚至沒有太多的不舍。有些細節米朵已經淡忘了,但最後的時刻她記得很清楚。

米朵將章子群留在房子裏的東西一樣樣收起,裝進一個皮箱。她一樣一樣細心地收拾,子群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着,後來走到她身邊蹲下身捧起她的臉看。

米朵笑着說:「沒有,我沒有哭。」她真的沒有哭,連眼神里都沒有。

章子群說:「我們還可以重歸於好……」

米朵馬上打斷他。「不,我們不能。」

章子群有些痛苦地盯着米朵,他一直相信米朵是真心愛他。

米朵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說:「你想知道為什麼嗎?其實很簡單,我不願意和一個自己並不深愛的男人相守一生。我曾利用距離欺騙過自己,但這種欺騙就像我們手術里的麻醉,超出麻醉範圍的話,要麼是死亡,要麼是無效。我不想就這樣死掉,所以我選擇讓麻醉失效。」

那一天,他們沒有擁抱,甚至沒有一個吻。章子群提着箱子出門前,米朵站在門口說:「不要打電話,不要寫信,不要再約會。各自保重吧。」

章子群低聲說:「以後再做那個夢的話,可以起來聽聽音樂,或許會好些。」他提起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米朵為了他最後一句關懷的話,一直感激着他。雖然從此以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就這樣住在同一座城市裏,卻連一次意外的偶遇也沒有過,米朵想,他們分開的決定無疑是正確的。

米朵坐在床上回想着這些往事時,電話鈴響了。她本能地看了一下桌上的鬧鐘,才凌晨4點50分。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

「喂?」米朵問的時候,猜測著會是誰的電話。

「米朵,我是普克。對不起,這麼早打擾你。」普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

米朵很意外,卻沒有絲毫反感,也許她正在期盼有一個什麼人能讓她從回憶中脫出身來。「沒關係,我正好也醒了。這個時間,你還在工作嗎?」

「哦,昨天有個新案子。我有些醫學方面的問題想請教你。」普克沒有談到案子的內容,只是問米朵,從醫學角度上看,要將一個成年女子的頸椎一下子完全折斷致其瞬間死亡,需要什麼樣的力度及技巧。

米朵沉吟了一下說:「首先,要熟悉人體的骨骼構造,如果用力的角度和方位不正確,單憑力量,雖然容易令人致傷,但很難做到令其瞬間死亡,因為人體的頸椎結構非常牢固。其次,就是要有相當的力量,因為任何人在受到突然襲擊的瞬間都有本能進行反抗,這種反抗往往大大超出此人平日正常的力量,這也就要求動作要十分迅速。這樣解釋你明白嗎?」

普克說:「明白了!讓我想一想。」

米朵聽到普克就那樣掛了電話,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常人禮節方面的問題。可這種明顯的失禮之舉,卻絲毫沒有引起米朵的不快。米朵想,這是件很奇怪的事,自己對普克的態度中有種不同往常的寬容。接着她又想,這麼早的時間,不知普克是一夜沒睡,還是早早起床。正想着,電話鈴又響了。

「我們剛才提到的那種情況,普通的醫生就能完成,還是需要經過專業訓練的專科醫生才行?」普克連姓名都忘記報就直接問道。

米朵有些好笑,她想普克一定是陷在案情里拔不出來了,可她卻感到自己很有興趣要幫助普克。「比如說我吧,理論上可以,但實際上做不到。總的說來,學過中醫推拿的醫生應該能夠做到,如果夠膽量夠殘忍的話。」

普克在電話里喃喃地重複了一句:「對,要夠膽量,夠殘忍,這和給別人治療不一樣。而且,他一定還很冷靜,把可能留下的痕迹差不多都除掉了。」

米朵叫了普克一聲:「喂,你在哪裏發獃呀?」

普克像從夢裏醒來一樣,停了一下才說:「噢,我在路邊打磁卡電話。」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真奇怪,我打擾了你,可並沒有不安的感覺。我平常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只是,好像心理上沒有將你當做外人。」

米朵聽到普克的聲音很溫柔,她拿着聽筒怔住了,心裏有種陌生而微微甜蜜的感覺。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而普克也沉默著,他們好像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

後來米朵聽到有汽車從普克旁邊駛過的聲音。

果然,普克說:「聽到嗎?城市清晨第一班車。」

米朵點點頭,馬上意識到普克並不能看到,她問:「還要接着工作嗎?」

普克答:「嗯。等一下要去醫院,還要去其他幾個單位了解情況。」

「醫院?要不要我陪你去?」米朵沒有考慮就脫口而出,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從她辭職后,醫院一直是她很迴避的地方。而且普克的工作性質,不一定允許一個外人參與調查。她馬上說:「對不起,我只是想看看有沒有可以幫忙的地方。」

普克認真地說:「米朵,我也不知怎麼回事,總覺得這個案子會有許多需要你幫助的地方。我肯定還會來找你。要是你不討厭的話,很希望你能幫助我。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米朵只說了一句「好」,就和普克道了再見。掛電話的時候,她看看窗外,天色已漸漸亮了起來。

普克和彭大勇制訂了一個初步的調查方案。他們再次找到王敏的鄰居張芳,讓張芳站在自己家裏,通過窺視鏡觀察對面門口普克的背影,根據記憶中對那個男人背影的印象,來描述那人的大體身形。據張芳所述,那個男人身高約在一米七八左右,寬肩,長腿,不胖不瘦。襯衣下擺扎在褲腰裏,不是夏天裏多數人很隨意的穿着。

普克他們心裏也清楚,單憑着這麼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很難對案情的偵破起到關鍵作用。何況這個背影只能大致被作為嫌疑對象,並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他就是殺人兇手。多種可能性同時存在,比如張芳對那人背影的記憶有偏差,比如案發前後還有其他人進出現場而張芳並沒有注意到……可目前只有這麼一條線索,必須對這個背影進行排查。至於下一步的發展,普克和彭大勇都覺得十分緲茫。

首先排查王敏死亡當日,即7月11日上午11點至下午兩點之間,市機關辦公區及家屬區男性人員進出登記情況。這一段時間因為接近午休,進出人員相對較少,共有三十七個人進入。登記本上雖然印有人員離開時間一欄,但根本無人填寫,站崗的武警戰士也不被要求檢查人員離開情況。因此,這項內容無從查起,只能查到進入的人員情況。

按照登記本上證件內容,普克和彭大勇分頭進行調查核實。全部查過一遍后,登記表上的三十七個人中,有三十五個人均有證人證明當天行蹤,另兩名沒有證人的,體形、年齡與張芳所述相差甚遠。這一項調查,普克請了隊里幾位手頭暫時不忙的同事協助,共用了兩天時間,卻沒有絲毫收穫。

查完登記本上最後一名人員的情況后,已是星期五晚上9點半。普克和彭大勇中午在外面隨便吃過一個盒飯後,一直沒有吃東西。看到路邊一個大排檔還在營業,就坐下點了幾個家常菜,要了兩瓶啤酒,邊吃邊聊。由這於兩天裏頭腦壓力過大,一時間兩人誰也不想談起那個案子,就聊一些輕鬆點的話題。

彭大勇自責地說,這幾天都沒和女兒打過照面,早上走時女兒還沒醒,回家時女兒已經睡著了。老婆也有很多抱怨,說他錢掙得不多,倒是忙得團團轉,女兒正逢「小升初」考試,這也是一件大事,他一點忙也幫不上。就算幫不上忙吧,跟她連句溫存話都沒有。

「小普你說,天天腦子裏盡裝着死人的事,回家恨不得什麼都忘了,哪有精力去哄老婆?」彭大勇苦惱地說,「人真是奇怪,沒家的時候,看着人家成雙成對的,全是一副蜜裏調油的模樣,心裏那個羨慕!可真是好不容易成了家,整個兒感覺就是一個累字。上班工作累,下班回家家事累,不瞞你說,連晚上床上那回事都沒精神做,太累!」

普克喝着啤酒,微微笑着聽彭大勇的牢騷。

彭大勇接着說:「怪不得這兩年人人都會說錢鍾書那句話,什麼婚姻就像圍城,外面的人都想闖進去,裏面的人都想衝出來。看來像是社會通病嘛。哎,別看我老是叫你小普,你年齡好像也比我小不了兩歲,有三十六七歲了吧,就那麼清醒,還一個人過?」

普克早知彭大勇會問到這個問題上,和他稍熟一點的人都會這樣關心他。他很習慣地笑着答:「沒有合適的,又不想湊合,一晃就到這個年齡,更難辦了。」

彭大勇一下子忘記了他剛才的理論,熱心地說:「要不要我們幫忙關心一下,我老婆在婦聯,接觸的女的比較多。」

普克笑着和彭大勇碰了一下杯。「來來來,早點喝完,早點回家,省得又被嫂子罵,今天可是周末。」

結過賬,兩人分頭準備回家。普克告訴彭大勇,明天是星期六,醫院還會上半天班,他準備利用上午時間去跑一下推拿科,摸摸情況,彭大勇就不必去了,如有情況他會和彭大勇聯繫。

彭大勇聽了,想了想說:「小普,平常我和你打交道不多,不過,我有種感覺,別看你三十多歲才開始幹這一行,我看你行。上次台灣商人被殺那個案子,你幹得漂亮,雖然是新手,但透著潛力。局裏個別人有閑話,別理他們,到哪兒都是一樣,總有人看不得別人比他強。你不像我,我沒什麼文化,幹了十多年刑警,苦勞有一點,功勞是真沒多大。不過,看着你行,我高興。咱倆搭檔,你別管什麼資歷不資歷,我心甘情願給你當助手。」

說完,他用手拍拍普克的肩,轉身走了。普克站在原地,看着彭大勇的背影,很久沒有移動步子。這是他到刑警隊兩年多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星期六整個上午,普克跑了全市幾家主要醫院的推拿科,結果一無所獲。推拿屬於中醫,一些規模較小以西醫為主的醫院都沒有開設。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型的中醫院以及個體性質的中醫診所,普克準備一兩天內都過一遍。普克知道,自己正在做的這項工作其實有很多的漏洞,因為到目前為止,只是假設兇手具備醫務專科技術,並且在本市範圍內工作。但存在更多的可能性,比如兇手只是曾經從醫但現已改行,比如兇手是行武出身,又比如兇手並非本市人口,作案后已離開本市。

普克隱隱約約覺得目前追查的思路有問題,又苦於不能明確。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他忽然覺得肚子非常餓,一下子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想找個地方吃飯,看看路邊的店鋪,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家小飯館,正是前兩天晚上和米朵一起吃飯的那一家。他想不知米朵有沒有吃過飯,這會兒在不在家。這樣想着,就在旁邊一個電話亭撥了米朵家的電話。

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沒人接,普克正準備掛的時候,電話通了。是米朵的聲音。

「哦,米朵,我還以為你出去了。」

米朵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意外。「我已經走出門了,聽到電話響,猶豫了一下,又打開門進來接,沒想到這個時間你會打電話來,我以為白天你都會工作的。」

普克問:「你要出去辦事嗎?」

「嗯,有一點小事,不過,推一推也不要緊。」

「上次我們吃飯的小餐館,你還記不記得?我在這裏等你,我很想見你。」

普克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原來他心裏很想見到米朵,而這種念頭卻被雜亂無章的案情壓到潛意識裏去了。

米朵有幾秒鐘的停頓,然後說:「好,我十分鐘就到。」

掛了電話后,米朵將放在門口的旅行箱拖進來,只帶了一個隨身用的小包,走出了門。接到普克電話的時候,她準備去火車站。她本來要乘下午3點多鐘的火車回父母家,不知道錯過火車可不可以退票。

遠遠就看見普克在那家小飯館門前的陰涼地里站着,陽光很猛烈,米朵不得不眯起眼睛。她看到陽光後面的普克,並沒有望着自己的方向,臉上是思索的表情,那種平靜又一次觸動了米朵。她想,是不是要發生一些什麼事,在她感到自己的情感越來越麻木的時候,普克的出現,一次次激起她心中一種朦朧卻美好的感覺。

快走到普克面前了,普克才看到米朵。他笑着說:「對不起,打電話前我也沒進去問,剛才老闆說,這個時間廚師都下班了,沒人給咱們做飯。」

米朵笑起來。「我沒問題呀,早就吃過中午飯了。我猜就是你自己還餓著呢,是吧?」

普克無可奈何地笑。「快成餓死鬼了。」

米朵建議普克去吃麥當勞,兩人就坐計程車到了一家麥當勞店。普克趕緊買了一個漢堡套餐,先大口大口吃了一點墊墊肚子,兩人才慢慢開始談話。

米朵說:「我提醒你噢,生活總是這麼不規律,身體容易出問題。」

普克看着她笑:「你還記得嗎?我倆第一次見面,你覺得我不像刑警,我覺得你不像醫生。此刻我覺得你真是一位醫生,你覺得我呢?」

米朵笑了。「難道警察就非得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我看好多警察養得胖胖的,也不像你這樣營養不良的樣子。」

普克笑着說:「我大概修行時間還不夠,幹這一行才兩年多。」

米朵對此倒不吃驚。「我想也是,怎麼看都不像個老刑警,起碼皮膚還沒晒黑,體格也不夠壯。那你以前做哪一行工作?」

「在大學里教過幾年書,在一家電腦公司搞過軟件工程,也有一段時間和你現在一樣。後來公安廳在社會公開招考公務員,我勉勉強強就擠進來了。」普克淡淡地說。

米朵眼睛睜得老大,想了想,笑着說:「怪不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聽說我從醫院辭職,一點也沒有大驚小怪,原來我是小巫見大巫。」她以前只覺得普克是一個不太尋常的警察,現在覺得他是一個不太尋常的男人。

普克微笑着,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問米朵:「剛才你說有一點小事要辦,我這會兒也閑着,要不要我陪你去?」

「那可有點難度。」米朵笑着看看錶,已經快4點了,「本來這個時間我應該已經坐在回上海的火車上了,現在要辦的事,就是看能不能把票退了。」她似乎有點得意地看着普克的表情失去了平靜。

普克拍了一下頭。「糟糕,我犯錯誤了。怎麼辦?你打算回家?我記得你說你父母在上海。」

「對呀。前天我母親打電話來,說最近父親身體不太好,想讓我回去看看。不過,我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他們主要是為我辭職的事,想當面教育教育我。」

說到這個話題,米朵忽然覺得很苦惱,辭職兩個多月,她一直沒和家人正面談過這件事,也沒有什麼朋友可以談。「我不想回去,也說不清為什麼。但我知道,就是和他們當面談,也不可能談清楚。他們會說,左小兵的事兒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就是喜歡浮想聯翩,任性,不切實際,不肯面對現實,不能持之以恆,缺乏耐心,讓大人操心等等。我心裏很矛盾,覺得父母是愛自己的,自己也很愛他們,想做到最好,讓他們滿意。可我不知怎麼,一直努力,卻一直不能做到和旁人一樣。有時候,表面上正常了,可我心裏清楚自己的感覺,那是自欺欺人的感覺,很難體會到平和、安寧,總是覺得有種不可靠不安全感。很多年,都是這樣被焦慮控制着。」

米朵嘆了一口氣,情緒變得有點黯然。

普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想像你的感受。有些東西也是我體驗過的。總的說來,我們的家庭教育大多都是類似的模式,傳統的儒家思想一直佔主導地位,長幼尊卑,界限分明,不可逾越,否則就是大逆不道,不孝子孫。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社會規範,社會依靠這個規範來訓練在其中生存的成員,大部分人都會被訓練好,或者起碼錶面比較合乎規範,那就顯得很正常。而少數比較敏感的,一直在掙扎,想活得更真實,便會存在精神上的痛苦。」

停了一會兒,普克又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可我一直覺得你我之間沒有太多的距離,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在本質上很接近,敏感,不安,焦慮,不願盲從,又苦於力量的弱小。」

米朵注視着普克的眼睛,那雙眼睛深處隱藏的,正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纏繞自己心靈多年的情緒。現在,她看到普克一貫的平靜之下透露出的不安、柔弱和憂傷。米朵被一種強大的情緒感染了。

「原來不只我一個是怪物。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說實話,」普克閉起眼睛說,「我也不知道。我個人的經驗是,當我被壓力逼得受不了時,我就選擇逃離。所以我很早就離開家,住過很多城市,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有時候情況不允許我做太多的選擇,我就獨自出去旅遊——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帶很少的錢,住很差的小旅社。這樣做的時候,內心反而更能體驗到自己的存在,體會到一種安寧,因為所做的一切,真正只是為了個人最基本的需要,而不是因為誰在告訴我,我應該這樣做。」

「可是這麼做,能夠真正解決問題嗎?」米朵憂心忡忡地問。

「當然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其實逃避問題只是一種消極的方式。甚至就像一種麻醉劑,當你痛苦時服用它,暫時忘卻了痛苦;而你清醒以後,你意識到曾經享用過沒有痛苦的經驗,現實的痛苦就變本加厲地折磨你,逼你再次去追求那種片刻的安寧,就這樣成了一種惡性循環。」

米朵怔怔地聽着,目光從普克的臉上轉移到普克的手上。那雙手用力交織著握在一起,手臂上的筋絡緊緊繃着,似乎手的主人要用力剋制住內心的顫抖。米朵覺得自己放在桌面的手不可控制地輕顫起來,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使她想緊緊去握那雙手,想從中獲得一些力量和安慰,來平復自己心中湧起的哀傷,可最後她只是抬起手端起飲料啜了一口。

「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些。」米朵輕聲說。

普克注視着米朵。「我也是第一次和別人談到這些。我知道一般人並不喜歡過多地分析自己的內心,真實的東西往往比虛假的更醜陋,會令人感到痛苦。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個話題太沉重了,他們寧願選擇沒有什麼意義卻比較輕鬆的。甚至連我自己大多數時候也是這樣,這是一個偷懶的辦法,可我不知怎麼——」他的眉端蹙在一起,思索地說,「今天會和一個這麼年輕的女性談這樣一個話題。」

米朵的心跳亂了一下。她覺得普克的目光里有一絲溫柔。可普克並沒有再說什麼,有幾分鐘時間,兩人都靜默著。他們坐在麥當勞有着落地玻璃窗的一面,透明的窗外,各式各樣的人來來往往。米朵第一次這樣去觀察與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人群,她看到那些並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觀察著的面孔上都寫着類似的表情,裏面交織著喜悅、怡然、疲倦、漠然、焦慮、煩躁和麻木。

米朵獃獃地看着。她不知自己被一種什麼樣的情緒控制住了,只是覺得此刻的自己如此柔弱,如此渴望一雙手的支持與幫助。可她又覺得,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去表達這種心情。於是,她就這樣默默地和普克對面坐着,一直到窗外的天色漸漸沉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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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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