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第8節

項蘭說:「唱着玩玩兒。我喜歡唱歌,唱歌可以發泄。」

普克正想接着談下去,計程車已經開到項蘭家所在住宅區的大門口。門衛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示意司機下去登記。

項蘭說:「算啦算啦,怪麻煩的,我們就在這兒下車走進去吧,也沒多遠。」

普克付了車錢,項蘭已經下了車,在前面慢慢走着,普克快步趕了上去。

「你沒事兒吧?」普克關切地問。

項蘭臉色依然很蒼白,天氣還冷,她的額頭上卻滲出了點點汗珠,顯得十分虛弱。聽了普克的問話,她笑了笑,忽然將自己的手臂環住了普克的胳膊,說:「走不動,你發揚一下風格,噹噹我的拐杖吧。」

普克任項蘭挽著。他想項蘭此刻的心裏,並不會真正像她表現出的那樣無所謂,而是確實需要一點來自外界的支持和友善。不知為什麼,普克對這個任性的女孩並不討厭,而以前,他是大不喜歡這一類女孩的,尤其怕見到那種心裏充滿算計,臉上卻故作天真的女性。普克覺得,也許項蘭的種種表現,只是掩飾她內心的真實感覺。而那些真實的感覺是什麼,對於普克來說,可能會有着不一般的意義。

進了家門,項蘭對普克說:「對不起,你先坐一下,我要去一趟衛生間。」

項蘭沒有用樓下的衛生間,而是上了二樓,先回了一下自己的房間,又出來,到了她和項青共用的衛生間。普克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大廳是一通到頂的,二樓的房間環繞着大廳的空間,由一圈雕花的欄桿圍出一條走廊。從底樓大廳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在樓上走廊的舉動。

項蘭在衛生間里的時間很長,普克時不時向上看一眼,快半個小時了,項蘭還沒出來。普克有些擔心,不知會不會出現什麼意外的情況,便順着樓梯走上去,邊走邊提高聲音問:「項蘭,你有事兒嗎?」

裏面沒有回答。普克走到衛生間的門前,輕輕敲了敲,裏面沒有反應。加重力度再敲,還是沒有動靜。普克貼上去想聽聽,這時,門突然打開了。項蘭笑嘻嘻地站在門裏看着普克,雙手背在後面。

「我就是想看看,要是我一直不出來,你會不會擔心。」項蘭說。

普克有點好笑,說:「你真是個小孩子。」

項蘭走出來,手裏拿着一包衛生巾,走向自己的房間,背對着普克說:「算了吧,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真是小孩子,就不會出這種事兒了。」

普克站在原地,說:「項蘭,你如果沒什麼事兒,我就先……」

項蘭剛走進房間門,聽到這話,馬上轉過身,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普克說:「你想走啦?」普克點點頭,說:「我還有點兒事情要辦。」其實,普克心裏一時也拿不準,下一步自己該做些什麼。

項蘭撇撇嘴:「你不是說讓我姐放心的嗎?她還沒回來,你怎麼能走?萬一你一走,我就不行了,你怎麼跟我姐交代?」

普克真有點拿項蘭無可奈何,說:「那你回房間好好休息吧,我在樓下坐一會兒,如果有不舒服再叫我。」

項蘭說:「我房間里也能坐,我都不怕,你難道怕我把你吃了不成?」說着,走進房間,把門大大地敞着。

普克想了想,只得走進去。項蘭已經坐在床上了,伸手揭開被子蓋在身上,頭靠着床後面的牆壁。

項蘭的房間以酒紅色為基調,輔以黑色,白色等對比度強烈的色彩,加上牆上大幅的彩色搖滾明星海報,和項蘭自己兩張黑白明星照,顯得現代感十足。普克四下掃了一眼房間,地板上鋪着黑白相間的厚地毯,沒有一隻椅子之類可坐的東西,倒是有幾隻彩色大坐墊散在地毯上。

「請坐。」項蘭一本正經地說,「將就一下,就坐在墊子上吧。我這裏很少來客人,偶爾朋友來了,都是那麼坐的。」

普克笑了笑,在一隻墊子上坐下。靜靜地看了項蘭一會兒,溫和地說:「還痛嗎?」

項蘭一怔,臉一下子紅了,垂下眼皮,再抬起時,眼裏亮閃閃地充滿了淚光,臉上擺出的那種無所謂的姿態也褪去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和他們,都不太一樣。」

普克微微地笑着,說:「還是跟我說說你唱歌的事兒吧。」

項蘭笑了,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上,說:「我是真的喜歡唱歌。」

普克說:「聽項青說,你是受過聲樂訓練的,自己又喜歡,為什麼不把它當作一份事業認真去做?」

項蘭支起膝蓋,下巴擱在膝蓋上,眯起眼睛說:「我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交幾個朋友,自己尋個開心罷了。反正我幹什麼,幹得好與壞,都不會有人真正關心。」

普克笑着問:「項青呢?你不覺得她是真正關心你嗎?」

項蘭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我們這個家裏,也只有姐姐比較關心我。其他人,都是自己顧自己。不過,姐姐那種做人的方式,實在太辛苦,我是學不來的。我還是比較喜歡輕鬆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

普克聽了,輕輕一笑,對於項蘭的話不置可否。在此之前,普克雖然沒有直接與項蘭這一類女孩子打過交道,但他遇見過不少類似的女孩。她們年輕,家裏有着良好的經濟基礎,頭腦也算聰明,喜歡新鮮事物,追求時尚,缺乏責任感,不考慮未來,最大限度地滿足於目前的感官刺激。表面看來,她們對外界的評論不屑一顧,我行我素,一切以自我為中心。其實,他們往往是一群迷失了方向的羔羊,因為找不到真正的自我,才會以各種各樣的面具對自身的脆弱加以偽裝。

普克心裏有些想勸勸項蘭,但又知道,她這樣的女孩子,常常是最不聽勸的,她們會有一大套理論為自己做辯解。而普克目前的任務不是充當教育者,一切的行動都應當以案情偵破為中心。也許在案件結束之後,普克會和這個雖然任性、但又令普克感到幾分親切的女孩子好好談談。

普克繞過那個話題,說:「來了才聽項青說,你父親半個月前去世了。他年紀好像並不大,怎麼會突然去世呢?你姐姐好像很傷心。」

項蘭嘆了口氣,說:「唉,誰知道,平常身體還可以的呀。就說是有心臟病吧,也病了十來年了,一直都沒事兒的。睡了一覺就不行了,想想都怪可怕的,人的生命原來可以這麼脆弱,說沒就沒了。所以呀,趁著現在健康,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免得到時突然死了,什麼滋味都還沒嘗到!」

項蘭說起這件事,露出點心有餘悸的樣子,但卻看不出特別的傷心來。

普克說:「你父親去世那天,你在不在他身邊?」

項蘭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送他到醫院時我在,不過,他那時好像已經那個了。頭天晚上我出去參加一個派對,很晚才回家,沒見着他。聽姐姐說,說不定我回來那陣子他已經那個了。」項蘭好像很不喜歡「死」字,總是說「那個」,普克倒是懂得她的意思。

普克問:「那你姐姐和媽媽當天在家嗎?」

「我回家時,大概有點喝多了,迷迷糊糊跑到姐姐房間去,好像還跟她聊了一會兒天,後來就在她的床上睡著了。我媽在不在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回來沒看見她。不過,第二天早上,是她來叫我和姐姐起床的,說爸爸好像心臟病發了,要趕快送醫院,我們就急急忙忙起來,打電話,等救護車,送他上醫院了。」

項蘭說到這裏,忽然「咦」了一聲,說:「哎,有一件事倒是挺奇怪的。」

普克不動聲色地問:「什麼事?」

項蘭說:「那天在醫院搶救爸爸沒搶救過來,當時姐姐很傷心,但她卻忽然問我媽,她那天是不是起得很早。我聽了那話覺得怪怪的,仔細看了一下我媽,咦,真是的,我和姐姐臉上都亂七八糟,我媽可是乾乾淨淨的。」

說到這兒,項蘭忽然眼睛一轉,說:「喂,你怎麼這麼關心這事兒呀?好像公安審案子一樣。」

普克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說:「你看我像公安嗎?」

項蘭一本正經地說:「太像了!」馬上自己又忍不住笑起來,說,「得了吧,你要是公安,我就是政治家了。你看我像政治家嗎?其實人人都說我跟我媽長得特別像,可我媽一看就像個搞政治的,而我呢,怎麼看怎麼不像。我不像政治家,你不像公安,都不是因為長相,而是那種感覺。你懂嗎?」最後一句話,項蘭說得老氣橫秋,令普克暗暗想笑。

普克說:「你媽是不是特別寵你?我看,你姐姐也夠寵你的。」

項蘭說:「我姐對我是挺不錯的,但我媽可從來沒寵過我,她只是不管我而已。你知道我媽跟我難得談一次話時怎麼說嗎?她板著那張政治家的面孔說,我對你反正是不抱什麼希望的,你只要別在外面給我惹事丟臉,我就滿意了。你看,這種當媽的。外面的人還以為我有這麼一個有地位的媽媽多幸福呢,其實……她的心思都用在她自己的事兒上了,這個家裏誰的事兒她都不會放在心上。」項蘭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很豐富,學她母親板着臉說話的樣子時,顯得格外誇張。

普克問:「你爸爸去世這麼突然,你媽一定挺難過吧?」

項蘭撇撇嘴,說:「她還沒我難過呢,總共就在追悼會上掉了幾滴眼淚,說不定還是給人家看的。我姐姐說,讓我爸爸在醫院多停兩天,說不定老家的親戚要來告個別什麼的,她都等不及地催著趕快火化,說什麼不必注重形式,心意在就可以了。我看,根本是她巴不得我爸爸早點死。」

普克做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說:「這怎麼可能呢,你肯定在胡說了。」

項蘭說:「信不信由你。告訴你吧,他們裝作沒事的樣子,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一清二楚,他們倆早就翻了。恐怕連我姐都沒我清楚,我媽呀……」

普克心裏暗暗一陣緊張,偏偏項蘭說到這裏,賣關子似的又停住了,也不知是有意吊普克胃口,還是覺得這種家醜畢竟不便外揚。

「嗨,我跟你說這些事幹嗎,和你又沒什麼關係。還是說說你和我姐的事兒吧,說真的,我看我姐對你很不一般,比對章輝特殊。」項蘭有點興緻勃勃地說。

普克暗自着急,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隨意地說:「章輝是誰呀?聽你提過兩次了。我猜是項青的男朋友吧?」

項蘭說:「男朋友倒是男朋友。不過章輝挺不容易,跟我姐姐談了快十年,我姐還對他不冷不熱,也不肯跟他結婚。章輝真算是有耐心,連我有時候都看不下去,勸我姐趕快嫁給他算了,年齡都不小了,可我姐說,章輝要是急,讓他另找好了。說真的,別看我跟我姐感情好,但我常常覺得挺不了解她。」

普克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項蘭卻誤解了普克的沉默,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姐故意擺譜?不是的,雖然我姐對章輝有點冷淡,但除了章輝,她從來沒有再談過一個男朋友。你都不信吧?我姐人漂亮,又聰明能幹,還那麼溫柔體貼,追她的男人太多了,可她不知怎麼,連最起碼的機會都不給人家。她又不願意冷冰冰地傷別人的自尊心,就說自己早有男朋友了,就是章輝,而且跟章輝感情很好,不能再接受別人的感情。你看,章輝是不是像我姐拒絕男人追求的一塊擋箭牌?」

普克忽然之間對這件事有了一絲好奇心,一時之間,他也來不及分析這種好奇究竟是因為與案情有關,還是純粹對項青個人的興趣。

「項青和你關係那麼好,就沒有告訴過你為什麼?」普克問。

「我說過,我們倆感情是好,但項青比我大八歲,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是她帶我,有時我覺得我倆不像姐妹,倒像是母女。她的事情並不太跟我說,也許覺得我不懂事,把我當小孩子吧。唉,你說,我們這個家在別人眼裏,要錢有錢,要地位有地位,我是不是應該挺幸福的?其實我們家每個人都,都……怎麼說呢,反正我覺得我不快樂,我爸不快樂,我姐也不快樂,只有我媽,雖然在家時看起來臉總是沉沉的,話也沒幾句,但她在家時間少,成天在外面,是不是比我們要快樂一點兒?」項蘭說着,臉上佈滿了惆悵,顯得比平時成熟許多。

普克想了想,說:「你母親這麼不顧家,你父親就不說什麼嗎?」

項蘭斜了普克一眼,說:「這可是我們家的私隱。」說完,又微微一笑,

「不過,看在你今天保護我的分上,」她把「保護」兩個字說得重重的,「我可以告訴你一點兒。你知道為什麼嗎?」

普克笑着說:「什麼為什麼?」

項蘭說:「我為什麼把自己家的秘密告訴你呀!」

普克反問:「不是因為我保護你了嗎?不過,保護你時我可沒想這麼多。」

項蘭說:「我知道,就是知道你不是預謀的,才覺得你不錯。跟你說,我想:讓,你,當,我,姐,夫!」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表情倒是很認真。

普克笑了:「你剛才還說,你勸項青趕快嫁給章輝的。」

項蘭說:「那是在認識你以前嘛。而且,就是這次你不出現,我看我姐也不一定會嫁給章輝。雖然他們也常常約會,但從我姐約會前後的表情都可以看出來,哪像是在戀愛,就是在完成任務嘛。」

普克心裏一直記得剛才項蘭說了一半的話,似乎她掌握了母親什麼秘密。可普克又無法直接問項蘭,因為他已經發現,項蘭看上去像個小孩子,沒什麼心機,其實是十分聰明的。在對項蘭的性格真正了解之前,還不能排除她是在用她表現出的單純掩飾某種秘密的可能性。

普克不能過於明顯地追問項蘭,而項蘭說話往往又信馬由韁,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一個話題談了一半,又岔到另一個話題。對於普克來說,簡直像是在考驗他的耐心。

還好,這一次,項蘭繞了一圈,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我們家除了我之外,其他人之間的關係很微妙,你要是想當我的姐夫,得好好琢磨琢磨。不過,有些事如果我不告訴你的話,你自己是怎麼也琢磨不出來的。」項蘭有點小小的得意,注意地看着普克的反應。

普克仍然只是微微地笑,並不接項蘭的話。

項蘭忍不住接着說:「你想娶我姐的話……」剛說一句,看着普克身後的方向,笑着說:「姐,你回來啦。」

普克回頭一看,項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口了。普克一直沒有聽到項青開大門或者上樓的聲音,一來也許與項蘭談話太專心,二來項青平時走路做事本來就是安靜而輕盈的,不會有太大的聲音。

項青看着項蘭,似笑非笑地說:「又在胡說八道。」

項蘭也笑着說:「我是胡說八道呀,只怕這一下子說到你心裏去了吧。」然後將被子往頭上一拉,在裏面悶聲悶氣地大叫:「我不當燈泡了,你們倆快走吧,讓我睡覺。」

項青無可奈何地笑着搖搖頭,看看普克,普克也笑着站起來,兩人便走出了項蘭的房間,項青將門輕輕帶上。

項青微笑着說:「對不起,我知道項蘭有時很難纏的。」

普克笑笑,邊往樓下走邊說:「她還好,我們到外面談談吧。」

兩人走到大門外,站在院子裏。院子面積不太大,一邊是葡萄架,另一邊的土地被整整齊齊辟成幾小塊,大部分土地光禿禿的什麼都沒長,只有一塊冒出了嫩嫩的綠芽。普克看不出那是什麼植物。

項青看到普克在看那片地,目光也投過去,臉上隱隱浮現出一層憂傷。她走到地里,小心地沿着田埂走到那片發了芽的植物前,蹲下身,輕輕地撫弄著一顆幼芽,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他撒的種子,這些天我沒注意,誰知已經發芽了。」

普克輕聲叫了一聲:「項青。」

項青扭過頭來,看着普克。正午的陽光照在她的頭頂,給她柔順的黑髮罩上一層藍色的光澤。她的面孔在頭髮的陰影里,顯得柔弱凄涼。

普克說:「我想和你談一談。」

項青站起身,走到普克身邊,惆悵地說:「今天陽光真好。唉,要是一切都沒有發生該多好。」又轉過臉,對普克溫柔一笑,「好,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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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離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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