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故事之水中新娘

三個故事之水中新娘

老天不知是怎麼了,在連續三年的水災弄得民不聊生之後,今年的大水剛退,老百姓剛剛因為今年水退得早心裏有了些希望,開始整頓生息,補種莊稼,又開始了難得一見的大旱。連一絲雲彩都沒有的天空中掛着火辣辣的太陽,一個勁的向大地發射著熱量,似乎不把這裏的最後一份水汽榨出決不罷休。原本到處積水的連年澇地現在已經乾枯出了深深的裂紋,就連那條年年泛濫的河現在也只剩下了細細的水流,懶洋洋的流淌著。

正午時分,一抬步行走就冒着「青煙」的道路上老遠都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一棵老樹下擺着一個小小的茶攤,茶攤后坐着的中年書生正舉著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直到那個道士走到他面前行了個禮他才察覺有人來了。「道長坐,喝杯水吧,這天可真熱的邪乎。」中年書生連忙招呼道士坐下,並且為他斟上滿滿一杯濃茶。

道士是個身材瘦小的黑矮子,操著一口南方口音,抓過茶一飲而盡后長出了口氣說:「這個天可真是能熱死人啊,先生可救了我的急了。」

「再喝再喝。」中年書生又幫他斟茶,一邊問:「道長從遠處來吧?聽口音像南邊人?」

「老家在浙江,來北方住了幾十年了,這口音卻就是改不過來。」道士便用袖子摸汗邊又端起茶水一口喝下。

中年書生看他的年紀也就是二十齣頭,聽他的話象是自小就離開了家鄉的便說:「俗話說鄉音難改嗎。還沒請教道號?」

「我叫白水,出家后也沒有道號,你就叫我白道士吧。」看到中年書生莞爾自己也笑說,「明明天生就長的黑,偏偏卻姓了白,每次說來自己都好笑。只是這皮色是爹娘給的,姓氏是師傅起的,自己真是半點主也做不得。」

兩人隨意閑聊中白道士的飲量驚人,已經喝下了半桶開水,那壺茶葉也早也泡得沒了半點味道,中年書生又換了茶葉正待續水,遠處一陣吹吹打打的聲音傳來,吸引了二人的目光。

在一群吹鼓手的簇擁中,一乘大紅花轎沿着小路搖擺而來,熱鬧的喜樂吸引了好多頑童閑人圍觀,只是這支看起來華麗喜慶的婚嫁隊伍,卻缺少了最重要的主角之一——新郎官,取而代之的是行行蕩蕩跟在隊伍後面的一些鄉紳與家丁,媒婆的角色也由一個打扮得妖里妖氣的神婆子所替代。

白道士一下子站起來激動地說:「這該不會是,該不會是……」

中年書生搖著頭嘆息:「作孽啊!往年發水災,就說是要送新娘子去請河神息怒停止發水,今年鬧旱災又說要請河神息怒降雨——天不讓人活也就罷了,這樣的事可是人不讓人活啊!不知道今年是誰家又遭殃了!」

白道士疾步向前走去,卻不小心帶倒了中年書生的茶攤,他連聲道歉說着:「我收拾,我付錢,我就回來收拾……」一面大步向前追着那支送親的隊伍,中年書生正想叫住他說些什麼,抬頭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中年書生以為他也是去湊熱鬧去了,一邊搖頭嘆息著一邊自己慢慢收拾好茶攤。又過了一會,送親的隊伍和看熱鬧的人三兩成群的都轉了回來卻不見白道士的身影,中年書生聽着走過時停留在茶攤喝口水的人們議論著:「這是第幾次這麼辦了,這種事管不管用啊……」

「你別傻了,這樣的事要是管用前幾年我們這裏就不會年年發洪水了,真不知道那些老爺們腦子怎麼了,今年竟然又弄這種事。」

「什麼,你們竟然不知道嗎!還不是因為這次被送去的那個叫姚兒的丫頭長的俊,被徐老太爺看上了想討了做七房,你們想想,七十一和十六這年紀差多少啊,人家也是正經人家的閨女,他母親辛辛苦苦守寡拉扯大的,當然是不願意,三說兩說不知怎麼就得罪了徐老太爺了,這不就把她給……」

「可憐她老娘啊,都快五十的人了,那年輕守寡就這麼一個心肝寶貝,轎子一下水她自己也就跟着跳下去了……」

「唉,這麼也好,娘倆一起走路上也有個照應……」

「可憐啊,那麼俊的閨女……」

「……」

送走了這些人中年書生還在搖頭嘆息,一抬頭卻看到白道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本來那幅風塵僕僕的樣子現在乾淨了不少,在這樣的烈日下頭髮上還在留着水漬,就好像剛從河裏爬上來似的。他看中年書生已經自己收拾了攤子,再看看地上的那堆碎杯子碎茶壺,臉上發紅地說:「真對不住,我剛才,我急着去……我賠錢,連茶錢一起付。」他這麼說着,伸到懷裏掏摸的手卻一下停止了動作,半天沒有拿出來,訕訕地說:「我忘了,剛才我把錢全部都,都給了她們母女……我身上沒錢了……先生,我師傅和師弟一會就到了,您看能不能等到他們來再……」

中年書生笑起來:「我擺這個茶攤是為了聽故事,不是為了掙錢,道長走南闖北見聞一定不凡,不知道可不可以說來聽聽?」

「說故事?我,我嘴最拙了,實在不會啊,不然呆會我師弟來讓他講,他讀書多有學問。」白道士看起來更急了。

「道長不用急,我這個人就是喜歡聽故事才在這裏擺茶攤換故事的,本來就是為了消遣,您要不願意講也沒關係,來,再喝杯茶,慢慢等您的師傅和師弟吧。」

白道士滿懷歉疚地坐下來又喝了幾杯茶。他對水的需求其實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多了,但是處於這樣的炎炎烈日下,心裏總覺得如果不是老是喝水就會被曬乾一樣。想想自己喝了人家那麼多水,還打壞了人家的茶壺茶碗,卻什麼補償都不能給人家,心裏越發的歉疚,沉思了很久說:「先生,我就給您說個故事吧,不過說得不好,您可千萬別見笑。」

「好好,在下洗耳恭聽。」中年書生說着,又為他斟上茶水。

白道士一邊思量著從何說起,一邊慢慢開口:「從前有條河,河裏住着一個泥鰍妖怪……」

今天的陽光真是好,連躺在水底都能感受到溫暖了,岸上一定是個好天氣吧?泥鰍在水底的淤泥里打着滾想:這麼好的天氣,今天要做點什麼好呢?暖洋洋的水溫使身體非常舒服和慵懶,昨天吃了好多小魚直到現在肚子還很飽,也不需要再去打食,可是天氣這麼好實在應該動一動,自己最近是不是越來越懶了……邊這麼想着,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打着哈欠閉上了眼。

這隻泥鰍本來住在一個半干不枯的水塘中,泥鰍生淤泥養,是一隻再平凡不過的小泥鰍。有一天,一隻天狐用自己的內丹救人之後來到那個池塘邊清洗沾染了血跡的內丹,好巧不巧的就在這時這隻小泥鰍正被大魚追的沒命的逃竄,一頭撞了過來,天狐的內丹正好卡在了它的嘴裏,吞又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前有怒氣沖沖的天狐,後有飢腸轆轆的大魚,可憐的小泥鰍奮力一躍希望逃出生天,卻偏偏躍到了岸上,亂彈亂跳了幾下就不能動彈了。天狐見自己的內丹進了它的嘴裏先是勃然大怒,看到它這麼狼狽又忍不住笑起來。

天狐取回了自己的內丹,但是他好意的保留了幾分法力在泥鰍的體內,經過這一吞這隻小泥鰍就此成了一隻低級的小妖。天狐覺得他也算與自己有緣,就把這隻泥鰍妖怪帶回了洞府,給他取了名字,收他做了徒弟。

從一隻朝不保夕只會在泥里打滾的泥鰍成為妖怪,又被已經有地仙實力的天狐收為弟子,任誰都認為這隻泥鰍不是一般的走運,開始泥鰍自己也是這麼認為,在師傅洞府周圍住的其它的小妖們面前頗有些得意洋洋,但是在師傅的門下過了半年後泥鰍就不這麼想了。

看看其他妖怪,再看看自己,赫然發現自己過的日子真是辛苦:其他妖怪還在睡懶覺,自己就要起來為師傅去山頂的寒泉打水泡茶;太陽剛剛露頭,其他妖怪三三兩兩剛起床,自己就早已開始在山頂上打坐練功;日上三竿,其他妖怪們在林間遊盪玩耍,自己卻在洞裏啃書抄寫(字寫得不規整還要挨戒尺);下午要練武術,晚上要念經文,月亮出來后還要打坐直到深夜。另外掃地洗衣種菜釀酒,送信跑腿端茶倒水……各種雜務花樣繁多,數不勝數。還有那些奇怪的規矩,什麼師傅坐着時只能站着,師傅走路時要走在師傅後面,不能把腳放在凳子上,不能用手抓飯,不能在泥地上打滾,不能把被褥在泥水中浸泡后再使用等等……泥鰍每天都是拖着疲倦到極限的身體爬上床,然後在半夢半醒中被師傅打起來,開始新一天的生活,累得半死好不容易再熬到晚上,然後循環……而且天狐是位極為嚴厲的老師,如果不能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他佈置的功課或者觸犯了他的規矩,責罵、罰跪、戒尺、罰抄書……輪著使用,弄得泥鰍叫苦不迭——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活在泥塘里每天被大魚追趕啊。

他本來就不是自己願意成為妖怪的,更沒有什麼修成正果飛升成仙的遠大理想,加上生性懶惰散漫不願意吃苦,要他過現在這種日子無異於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跟着天狐修鍊沒多久,他就失去了心裏的慶幸和得意,最大的願望變成了只要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鬼地方,脫離這種鬼日子,變回泥鰍都無所謂。

終於有一天,趁著天狐出外訪友,泥鰍鼓起勇氣收拾了個小包袱逃之夭夭。

這麼一逃故鄉他是不敢回了(根據他記得的師門規矩,背師潛逃的罪名是要被打回原形,壓入山下100年的),在人間遊盪的話又怕哪一天被師傅一頭撞見,自己也沒有什麼謀生的技能可以在人類中生存,想來想去,他隨便找了條偏僻的河流住了進去,每天捕魚捉蝦,睡在淤泥里,吃在沙灘上,把所有的修行方法和人類語言泡在腦後,逍遙自在的過起了過去過的泥鰍的生活。

不知不覺中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十年。

開始的幾年泥鰍還天天害怕被師傅找到,所以潛伏水底輕易不敢出來,隨着時光的推移,師傅一直沒有出現,他就把害怕的心情慢慢遺忘了,幾年來偶爾也會浮上水面冒個泡,膽大嘴饞的時候甚至敢去岸上的人類村莊偷只雞摸只羊打打牙祭。只是生性膽小又懶惰,到不敢對人類有更多的損害,附近的人類當然也不知道這條河裏還住着這麼一隻妖怪。

「呼啊啊……」

泥鰍又打個哈欠,伸伸懶腰。

今年的天氣還是很乾旱,河水比起前兩年來又減少了不少,陽光猛烈加上水量少,水底就格外的溫暖,真是舒服啊,泥鰍朦朧的期待着整條河都成為爛泥池的日子,能在那麼多的泥里打滾的話一定很舒服吧……

胡思亂想了半天,泥鰍終於決定了今天的日程——睡覺。並且馬上開始執行起來,找了塊粘稠適度又能曬到太陽的淤泥,一頭鑽進去呼呼大睡。多麼舒服悠閑啊,就算修成了正果,也不一定能過上這麼愜意的日子啊。入睡之前他迷迷糊糊的這麼想着。修鍊了、岸上的生活了、人類的語言了……都是好遙遠的事情了……

一陣喧鬧的鑼鼓聲把半夢半醒之間的泥鰍吵醒,喧鬧聲悠遠而近,漸漸接近了河岸。

「人類怎麼總是這麼吵鬧呢!」泥鰍嘟囔著爬起來,揉着眼睛向水面上看去。

一堆打扮的花花綠綠的人類站在岸上敲鑼打鼓,一個老妖婆似的女人在岸邊又跳又唱,同時還有人點了香燭燒紙不住的扔進河裏來。過了一會,幾個人在一陣哭鬧聲中把一頂大紅的轎子扔進了河裏。

泥鰍忙向旁邊躲了躲。

這種事情他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去年,前年,大前年……反正天氣乾旱的這幾年裏年年都會發生。人類聚集在岸上,先是一陣吹打吵鬧,然後就會把一頂轎子扔進河裏來。第一次看見時泥鰍沒有經驗獃獃的抬着頭看熱鬧,結果正好被轎子砸在頭上,起的那個大包好幾天都沒下去呢。這次他一邊詛咒著吃飽了沒事幹的人類,一邊懶洋洋地拖着身體預先挪開。

火紅色的轎簾在水中飄搖著,攪動着水波和光斑,就連泥鰍也不得不承認,那真是很美的景象。

一個人類從轎中撲倒出來,張著雙手在水中無助的揮舞。和轎子一樣顏色的火紅色長裙上用金色的絲線綉滿了美麗的圖案,火紅色的罩頭四周飄飄洒洒著各色珠串,在透水而來的陽光中變化出瑰麗的色彩。隨着這個人類的掙扎,看起來如同一段水中的舞蹈。

泥鰍入迷的看着,他雖然愚笨,對於美麗的事物還是知道欣賞的。不過他知道這樣美麗好看的景象維持不了多久,根據以往的經驗,他知道等這個人類落到水底后很快就會不動,靜靜的被淹死,水流會沖走罩頭,露出一張蒼白扭曲的難看又嚇人的臉,那臉上不曾閉上的眼睛裏的神情是泥鰍最討厭的。然後那美麗的紅衣裙會被水沖刷浸泡的失去顏色和腐爛,最後留在水底的就只有一具被時間和水中的魚蝦啃噬過的白骨。以前被和轎子一起拋下來的那些人的結局都是這樣,泥鰍想這個人類應該也不會例外吧。

「唉,人類有那麼大的本事,為什麼偏偏會被淹死呢……」

泥鰍感嘆著,準備回去接着睡覺。

水中的女子徒勞的掙扎著。

她有疼愛嬌寵她的爹娘,也有正盼著迎娶她過門的未婚夫婿,她才十六歲,還有大好的時光要過,不甘願就這樣死在水裏,成為河神迎娶的新娘,她想回家,想回家……為什麼沒有人來救自……救命……

女子呼出胸膛里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朦朧地看見有個人影正從自己身邊游過。

是秦大哥,秦大哥來救我了!我就知道他會來的……

女子欣慰的這樣想着,向那個身影伸出了手。

「啊?」

泥鰍忽然發現自己游不動了。他甩甩身子,發現是自己的尾巴被那個人類牢牢攥在了手裏。「放手放手,你幹什麼呀!」他不快的用手拽著尾巴和那個人類拔起了河。

女子已經昏厥過去,手中還緊緊地拽住那根「救命的稻草」。

泥鰍又拔了幾次,尾巴還是紋絲不動。他知道人類在要被淹死的時候會緊緊攥住他們接觸到的東西不放,只是沒想到自己的尾巴會成為這樣東西。

「你要死就死吧,抓我尾巴幹嗎啊!放開我!放開我!放手啊,讓我走吧……」泥鰍本來個子就不大,變成人類后更是身材瘦小,被劇烈掙扎中的女子牢牢攥住之後他用力劃了幾下都沒有掙脫開,眼看被女子帶着向河底沉去,心裏不由也開始着急,奮力擺動身體想把女子推開。

溺水之人一旦抓住物體不但力氣極大,而且抓住物體后絕對不會放手,有經驗的人救落水者時都會從落水者的背後下手,為的就是怕被對方抓住后一起扯到水底去。從來沒有和人類接觸過的泥鰍當然不可能會知道這些,他就是一味的掙扎,他越掙扎女子就抓的越緊,女子抓的越緊他就越掙扎……終於女子沉到了河底,泥鰍也被她拖了下去。

泥鰍實在沒力氣掙扎了,想了想以前那些落水的人類的結局,他也懶得再撲騰了,老老實實在水底躺着等著這個人死掉自然就放開自己了。他等了片刻,扭頭想看看那個人類死了沒有,一眼看過去卻不由發出了一聲慘叫,手腳並用,拚命的向前劃去——那個女子大睜著的充滿怨恨不甘的雙眼,蒼白扭曲的面孔正好就在泥鰍的面前,那樣的神情真是把他嚇得夠嗆,頓時忘記了勞累奮力遊走,卻把依舊抓着他的尾巴的女子同時也帶動,不管它游出多遠,只要一回頭那個女子的臉龐都依然漂浮在眼前,泥鰍在河中向沒頭蒼蠅一樣亂闖,最後一頭撞在了岸邊的一塊岩石上。他捂著亂冒金花的額頭,用盡最後的力氣手腳並用的爬上了岸,一頭栽在泥灘上不想動彈了。

不知過了多久,泥鰍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感到四周乾巴巴空蕩蕩的,額頭上還蓋着什麼熱乎乎的東西。他扭扭身體四周看看,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想了好一會他才記起來,自己當時是跑到岸上來了,而且游得太累,於是想在先岸上歇歇,誰知就這麼不知不覺在泥灘里睡著了。那麼自己現在是在岸上吧?自從從師傅那裏逃出來后,自己還從沒在岸上呆過這麼久呢。泥鰍邊想便四處張望。

「這位……這位大哥,您醒了。」身邊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

泥鰍一抬頭,嚇得怪叫了一聲。眼前這張臉他可太熟悉了,就是它追着泥鰍讓他狂遊了半條河啊。

「這位大哥您好些了嗎?」女子小心地問。當冰冷的河水不斷湧進口鼻,她本來已經萬念俱灰,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在河底成為魚蝦的食物了,沒想到醒來的時候卻在岸上發現自己還好好的活着。她看到身邊還有一名男子卧在泥濘中動也不動,自己還牢牢攥着他的衣角,心裏明白就是這個人救了自己。恩人一直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如果不是他的鼻中還有呼吸女子一定以為他是死了。都是為了救自己恩人才會弄成這樣,女子心裏即感激又擔憂,一直守在泥鰍身邊,好不容易看他醒來了才鬆一口氣,眼淚流了下來。

泥鰍定下心來仔細看看,這個女子現在倒是不像在水裏那麼嚇人了,眉清目秀的五官配上蒼白的面色,看起來倒是有些楚楚可憐(咦,從師傅的書里看來的詞自己竟然還記得幾個?看來自己的腦子還不笨。想到這裏泥鰍不禁有些得意。)「你在這裏幹什麼……」和女子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後泥鰍終於先開口說話了,他想知道這個人類女子想要幹什麼。

「這位大哥,謝謝您救了我。」女子細聲細氣地說。

「我救了你……我……」泥鰍看看自己,想了半天才領悟過來,是自己游上岸的時候把這個人類也帶上來了,而當時的她竟然還沒有死,到了陸地后又掙扎著活了過來。人類的生存力真是厲害,如果在自己還是一隻普通泥鰍的時候被弄到岸上這麼長時間的話,一定變成魚乾了。泥鰍不禁這麼感嘆。

「這位大哥您的身體不要緊了吧?剛才您昏迷了那麼久,可真把我嚇壞了。」女子還是那麼輕聲輕氣地說着。

泥鰍的臉紅了起來,他明白女子說得昏迷是指自己剛才睡的懶覺,想必是自己剛才睡得太沉,女子又不好意思檢查自己得身體就想當然的把自己當作了昏迷。說起來在岸上睡覺還真是件辛苦的事,弄得自己現在身體發乾,四肢無力,還是趕快回水裏再睡上一覺休養休養吧。這麼想着,泥鰍爬起來就走。

「這位大哥您要去哪裏?」女子焦急地問。

「我要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這大哥……」女子還想再說什麼,可是泥鰍已經覺得自己很困了很累了,加快了腳步,女子着急地一下子站起來,卻呻吟一聲倒在了河灘上。

泥鰍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下,奇怪的摸摸頭:怎麼上來岸反而死了啊?

泥鰍好奇的回來看看女子,發現她還在呼吸,在她身邊蹲了一會不知道怎麼辦,於是重新決定會去睡覺。他走到了河裏,想了想又走回來,乾脆拖着女子一同向河裏走,再想想如果把她弄回自己家去又會淹死,又轉身回到岸上。

要怎麼辦呢?泥鰍拚命轉動着平時從來不用的腦子冥思苦想起來。

「白大哥下來吃飯吧。」茵茵站在屋下叫着。泥鰍摸摸汗長鬆了口氣,她終於想起來叫自己下去了,還以為要這樣干到天黑呢。把手中的稻草一扔,順着旁邊的小樹從這間半塌的茅屋頂上滑下來。

當時泥鰍把女子弄醒,催她快自己回家去,她卻悲痛的哭了起來。說她自己是被鎮上選出來要進獻給河神的新娘,如果自己就這樣回家去,鎮上村裏的人不但不會放過自己和家人,而且等著自己的命運依舊是被拋入河中。泥鰍問她要怎麼辦,她卻跪下磕起頭來,一個勁要泥鰍救人救到底。泥鰍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麼高的禮節,頭腦一熱就帶着她在岸邊的居民發現她還活着之前躲到了山裏。

這是一間趕在深山裏的小茅屋,原本是打獵的獵人們偶爾歇腳的地方,現在泥鰍和那個叫茵茵的人類女子已經在這裏住了三天。茅屋中的灰塵蛛網已經打掃乾淨了,茵茵又擔心茅屋的頂會在雨天露雨,泥鰍只好按照她的話找來些茅草修補。他是個天生長著一身懶骨頭的傢伙,這樣的活計真是要了他的命,渾身都隱隱酸疼。

「白大哥您快擦擦汗,先喝熱湯。這是我燉的蘑菇,您先嘗嘗和不合口味?」

就是因為她總是這麼柔柔地說話,弄得泥鰍實在說不出自己不想帶着她逃跑,不想干這些體力活一類的話來。他嘆口氣,端起充當飯碗的木瓢喝了一口:不管怎麼說這個人類的手藝還真是不錯。

「好吃!再來一碗!」

茵茵本來還在擔心缺油少鹽的簡陋飯菜他不喜歡,見他愛吃露出了笑容,又滿滿的幫他盛上一碗。

這個姓白的男子雖然有些遲緩古怪,但是看得出是個好人。他救了自己,知道自己是被鎮上選出來獻給河神的新娘之後毫不猶豫的帶着自己躲進了深山(本來茵茵還有些擔心他會把自己帶去交給鎮里呢)。他幫自己找到住處,到山裏尋找食物,收拾屋子,驅趕蟲蟻……雖然不太說話,可是不管茵茵提出什麼要求他都盡量的滿足。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茵茵不時會想起秦大哥來,如果他在這裏是不是也會對自己百依百順?當然是會的!茵茵甜甜地想着,不知道秦大哥知道自己的事後會不會難過?他現在在想什麼?自己現在是撿了條性命,可是以後怎麼辦?什麼時候才能回到爹娘身邊?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秦大哥?

想着想着,眼淚不禁流下來。

「還有嗎?再來一碗吧。」泥鰍雖然一向不愛活動,食量倒是不小的,再加上這幾天一直在幹活吃得就更多了。

這是一間趕在深山裏的小茅屋,原本是打獵的獵人們偶爾歇腳的地方,現在泥鰍和那個叫茵茵的人類女子已經在這裏住了三天。茅屋中的灰塵蛛網已經打掃乾淨了,茵茵又擔心茅屋的頂會在雨天露雨,泥鰍只好按照她的話找來些茅草修補。他是個天生長著一身懶骨頭的傢伙,這樣的活計真是要了他的命,渾身都隱隱酸疼。

「白大哥您快擦擦汗,先喝熱湯。這是我燉的蘑菇,您先嘗嘗和不合口味?」

就是因為她總是這麼柔柔地說話,弄得泥鰍實在說不出自己不想帶着她逃跑,不想干這些體力活一類的話來。他嘆口氣,端起充當飯碗的木瓢喝了一口:不管怎麼說這個人類的手藝還真是不錯。

「好吃!再來一碗!」

茵茵本來還在擔心缺油少鹽的簡陋飯菜他不喜歡,見他愛吃露出了笑容,又滿滿的幫他盛上一碗。

這個姓白的男子雖然有些遲緩古怪,但是看得出是個好人。他救了自己,知道自己是被鎮上選出來獻給河神的新娘之後毫不猶豫的帶着自己躲進了深山(本來茵茵還有些擔心他會把自己帶去交給鎮里呢)。他幫自己找到住處,到山裏尋找食物,收拾屋子,驅趕蟲蟻……雖然不太說話,可是不管茵茵提出什麼要求他都盡量的滿足。看着他忙碌的身影,茵茵不時會想起秦大哥來,如果他在這裏是不是也會對自己百依百順?當然是會的!茵茵甜甜地想着。接着卻想到不知道秦大哥知道自己的事後會不會難過?他現在在想什麼?自己現在是撿了條性命,可是以後怎麼辦?什麼時候才能回到爹娘身邊?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秦大哥?

想着想着,眼淚不禁流下來。

「還有嗎?再來一碗吧。」泥鰍雖然一向不愛活動,食量倒是不小的,再加上這幾天一直在幹活吃得就更多了。再說被這個人類女子指使來指使去,總得多吃幾碗飯彌補一下吧。

茵茵忙又給他滿滿添上。但是還沒等她自己端起碗吃上幾口,泥鰍就又在那邊滿嘴裏含着東西含糊地說:「還有嗎?再來一碗。」

茵茵一共給他添了三次,最後乾脆把自己吃了半碗的飯菜也倒給了他,泥鰍全部吃光才抹著嘴,看看空了的鍋碗遺憾地嘆了口氣把飯碗放下表示不吃了。茵茵苦笑,自己早就知道這位白大哥能吃,於是刻意的多做些飯,誰知不管做多少他都是全部吃完,並且表示沒有吃飽,茵茵為了滿足他的飯量每天都要增加煮飯的數量,今天已經加倍到做了兩大鍋,結果居然還是這樣。家裏面儲存的糧食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看來只好請白大哥再到山外買一些才行。她正要說出請求,耳邊卻傳來陣陣鼾聲,仔細一看,泥鰍斜倒在椅子裏,已經睡著了。

茵茵愣了半天才想到拿來毯子給他蓋上,看着他的樣子搖頭嘆息。茵茵家鄉是個貧窮的地方,她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在為了生活勤奮地勞作,像泥鰍這樣的人茵茵還是第一次看見:世界上怎麼會有人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什麼別的事情也不想干呢?是不是那些有錢人就是這樣生活的?不過白大哥也許就是有錢人吧,他連買東西是隨手拿出來的都是銀子,從沒看他用過銅錢。

泥鰍走到茵茵看不見的山坡上就走在一棵樹下躺下開始偷懶:又要到山下買糧食,用法力變銀子、和人類打交道還要把死沉的糧食扛到山上來,這些事情想想都覺得累。對了,還有一件事,那個女子要自己順便去她的老家偷偷看看她的父母和一個隔壁秦大哥生活得好不好,有沒有思念她。唉,這不是還要多走好多路嗎?她家幹嗎不住在河裏,游泳可比走路輕鬆多了。

泥鰍越想越不願意動彈,蜷在樹下,在對女子的滿腹抱怨中慢慢睡著了。

等他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居然睡了整整一天,太陽早已下山,林間一片漆黑,風聲和獸嚎在影影憧憧的樹影間回蕩,就連泥鰍這個妖怪也不由心裏發緊。反正今天也把賣糧食的事情耽誤了,就等明天再去買好了,他可不願意這樣摸著黑下山,萬一遇見只老虎野狼什麼的,雖然不會被吃掉但是也要嚇一跳啊。心裏這麼決定了立刻回頭想那間山間小屋走去,邊走邊在尋思,不知道還有沒有飯剩下給自己吃。

泥鰍對於陸地的生活不太熟悉,雖然視力遠遠好於人類,黑暗的樹林對於他來說還是無比的難走,也不知道在藤蔓和樹樁的照顧下一路上也不知道已經摔了多少個跟頭,習慣了坦坦蕩蕩的河道的他被晚上看起來都差不多的樹叢弄得昏頭脹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當遠遠的在樹叢中傳來一絲光亮時,泥鰍毫不猶豫地一頭向那邊沖了過去。

「白大哥……」

「白大哥,真的是您回來了!您沒事吧?」

正站在小屋前高高舉起手裏的油燈的茵茵看清楚了走來的人影確實是泥鰍后帶着哭音喊起來。

「我沒事。」泥鰍揉着剛才摔疼的手臂有氣無力的回答。

「我左等右等都不見您回來,還以為您出了什麼事。山裏的野狼一直在嚎,我想也許您……出事了,可我不敢出去……好在您回來了,不然我……」說着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

「我沒事。」

「哎呀,白大哥您的手怎麼流血了!」茵茵看仔細泥鰍的模樣后驚叫起來。

泥鰍不解的低頭看看自己的手,然後睜大眼,張大嘴,保持着這樣的姿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在他的手背上果然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正在向外滲著鮮血。

「白大哥!白大哥!」茵茵驚慌失措地大聲尖叫,手中的油燈翻落在地上,四周頓時一片漆黑。

日子還是和以前一樣,泥鰍每天乾乾雜活,下山買買東西,茵茵煮飯洗衣,收拾打掃,平平靜靜的過着,眼看冬天快要到了,泥鰍下山買了許多棉花布批,無比期待的等著茵茵做棉衣(水底的溫度可比岸上暖和,這還沒到深冬泥鰍就已經冷的受不了了),茵茵卻忽然停下了手中的針線低聲問:「白大哥,我們要一直住在這深山裏嗎?」

「啊?」泥鰍愣了一下。他是個隨遇而安的人,雖然開始的時候整天想着要回河裏去過舒服日子,但是現在他習慣了天天有人伺候着吃飯穿衣的生活,想到要和茵茵分手還真是有點慌亂。

「這個屋子夏天住沒什麼,但是一旦下雪說不定會被壓塌的,我們還是下山另外找個地方住吧?」

「下山去住?你不是一直不想讓別人知道你還活着嗎?」泥鰍奇怪她怎麼忽然改變主意了。

「這……」茵茵低頭擺弄着衣帶,「天下這麼大,鎮上的老爺們總不可能處處都管得到,我們走得遠一些不就行了。白大哥,您的家鄉是哪裏?怎麼從沒聽您提起過?出門這麼久您不挂念家人嗎?」

「我家?」泥鰍苦笑:「我哪裏來的家啊!」

「那麼您就沒有……」

「沒有什麼?你說大點聲,我沒聽清楚。」

「您有沒有……」茵茵的聲音到了後面又成了耳語。

「你喉嚨怎麼了?說不出話來嗎?」泥鰍不無關心地問。

茵茵氣的一跺腳:他真地聽不出自己的意思是想問他有沒有家室嗎!

這些日子來茵茵想了很多,家是不想再回去了,她無法想像回去后怎麼面對已經成為自己妹夫的秦大哥,以及嫁給了自己未婚夫的妹妹,至於父母,他們既然把芊芊嫁給秦大哥就表示他們沒有設想過自己活着回去吧,那麼自己已經不必再回去了。茵茵部又開始考慮自己的將來,一個單身女子,無親無友又沒有什麼可以求生的技能,自己能到哪裏去?能幹什麼呢?難道就這樣在山裏住一輩子?就算是自己情願這樣,白大哥也不可能一直這樣陪着自己啊,他總是要走總是要回到他自己原來的生活中去的,到時候自己怎麼辦?自己一個人住在山裏的話,不是活活餓死也會成了虎狼的點心。想到這些茵茵心裏才有了更大的慌亂,雖然泥鰍對她很好,一直在照顧她的生活,可是他如果走了怎麼辦?茵茵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泥鰍這個在她眼中善良憨厚但是木納呆板的「人」,也許命運就是要把自己和他連在一起吧。

茵茵下定決心問:「白大哥您成親了嗎?」

泥鰍眨眨眼:「我?成親?」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句問話這麼好笑,忍不住笑出了聲來:「我成親?我……哈哈哈哈……我怎麼可能成親?」記得還在師傅門下的時候,有幾個妖怪為了和師傅攀上那麼一點半點關係,曾經起過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泥鰍的打算,可是那些妖怪女子不論美醜、不論巧笨、不論大小、不論……都把人類制定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天條拋諸腦後,紛紛施展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招數拚死抵抗,甚至真有幾個烈性女子索性出家或者自盡的,這些親事當然也就一見沒成,弄得本來對成家立業還有些期待的泥鰍就此對於婚事死了心,明白自己這個樣子是不會有女子看上自己的。現在茵茵居然問自己成親了沒有,他當然覺得很好笑。

「那麼說白大哥您還沒有娶妻?」

「當然沒有,誰會看上我啊。」

茵茵欣喜地說:「那麼,那麼……白大哥你可願意……娶我?」

泥鰍張大了嘴看着她。

「其實白大哥三番兩次的救我,茵茵無以為報,早就該以身相許了,但是原本有和秦大哥的婚約在身。現在秦大哥已經另娶他人,我已經……」茵茵苦笑一下,「茵茵在這世間已經別無依靠了,白大哥如果願意,那麼茵茵是三生有幸,如果白大哥不願意,我也不方便再繼續打擾您,明天我就下山去……」如果泥鰍真得拒絕了她她也沒有勇氣和臉面繼續和他朝夕相見,當然要早早的逃走。

「我怎麼能娶你?我怎麼能娶你……」泥鰍急得直扯頭髮。他一個妖怪要怎麼娶她?!當年雖然因為懶惰逃離了師門,但是師傅教導過的規矩他還是牢牢記的,不敢犯分毫的,其中那條:騙奸人類女子者,殺!的規矩他可是沒有忘記。再說茵茵如果知道真相的話,多半不是暈倒就是尖叫着逃走,哪裏還會想嫁給自己。

「那麼白大哥您是看不上茵茵?」

「不是,不是!」

「那您可願意娶我?」

「不行!這萬萬不行!」泥鰍連連擺手。

茵茵抹抹眼角的眼淚,快步向裏屋走去,開始快速的收拾起她自己的物品來。

「你幹什麼?」

「收拾衣服。我明天就走,不再打擾恩公了。」

「你下山要去哪?」泥鰍還沒注意她把稱呼都改了傻乎乎地問。

茵茵慘然一笑:「世界這麼大總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吧。」

也就是說她什麼打算都沒有。泥鰍和茵茵和山下的人類來往了這些日子后對於人類已經有了些了解,根據他的推斷,一個單身女子想平安無事的在人類中獨自生活下去是很難的,不,是幾乎不可能的。那麼她以後會怎麼樣?泥鰍有點不願意想下去。「你自己走的話也許會被人騙去賣掉,也許會餓死,也許……」他儘力的在腦海里搜索著各種可怕的可能,希望打消茵茵的念頭。

「如果那樣也許那就是茵茵的命。」

「可是……可是……」泥鰍有點急了。

茵茵根本不再理睬泥鰍,徑自忙活着,泥鰍就在她身邊急得團團轉,最後茵茵終於撐不住了,坐在床邊咬着嘴唇哭了起來:「我真的那麼讓你看不上眼嗎?那你之前為什麼對我那麼好!我,我……」

「不是那樣,不是……是我配不上你!」泥鰍慌忙解釋,「你看我這樣子,你怎麼會看上我?從來沒誰肯嫁我的。」

茵茵停止哭泣看着他。以她對泥鰍的了解知道泥鰍說的都是實情,至少他自己心裏一定是這麼認為的。這個男人不但忠厚老實、心地善良,而且家境富裕衣食無憂,只是因為長相「普通」一些,為人笨拙了些就不受女子青睞,居然弄得他自己也認為自己配不上任何女人了。想到泥鰍不是在拒絕自己,茵茵露出了笑容柔聲說:「我就是願意嫁你啊。」

看到茵茵還帶着淚痕的甜美容顏,泥鰍腦子一熱,忘記了自己是妖怪的事實,忙不迭的點起了頭:「娶,我娶!」

七歲的男孩一下子坐倒在路邊帶着哭腔叫:「爹!娘!我走不動了!」

男子無奈的回過頭來。他自己懷裏抱着四歲的女兒,而他的妻子背上則背着兩歲的小兒子,再加上負擔的那些行李(也許在別人眼裏那都是些破爛,但是那是他們的全部家當),他和妻子都分不出身來再去背這個孩子了。男孩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爹,娘,我餓,我走不動了!」妻子跑回去抱着孩子開始哭泣,男子也頹然的坐在了路邊。家鄉受災后一家人逃荒在外,好不容易到了前面這個沒有受到旱災,相對比較富裕的城鎮,沒想到這裏的縣令竟以為了地方安全為由,不許災民進城。這一家人家夾雜在災民的隊伍中又被趕離了城門,竟不知要去何方才好。看看周圍那些同樣是流離失所的人們,他們也和自己一樣,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會不會就像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老弱病殘者一樣,忽然就倒下去,再也沒有氣息了。

「爹,娘……我也餓了……」被太陽和顛簸弄得昏沉沉的小男孩這時發現父母停了下來,滿懷希望的等待着吃飯。

「娘,我不餓,有吃得先給弟弟吧,能不能給我喝口水?」女孩子忍着飢餓心細體貼的說。

男子拿出水袋給孩子們喝水,又把最後的乾糧拿出來分給了三個孩子,然後望着前路陷入了沉默。

女人喂最小的孩子吃完長嘆一聲:「我們以後可怎麼辦啊?在這樣下去我們大人都受不了,何況孩子們。」

「走一步看一步吧。」男子又沉默了半天終於說出了一句話。

女人哭了起來,孩子們受到母親的感染也跟着哭泣,連平時堅強的男人也朦朧了雙眼。

一頂倆人抬小轎從遠處慢慢過來,轎子前後跟從的丫頭和僕人一邊推開攔路的災民一邊還在喊:「各位,我們家白大善人和白夫人在前面十里鋪舍粥了,各位快走幾步就到,熱粥管飽,老人小孩還送一個窩頭。」

這一家人聽到這句話跟周圍的災民一樣都精神起來,有人已經開始向那個方向跑去。看來這頂轎子裏做的就是那位舍粥的白夫人,很多災民都在向轎子磕頭,這一家人也在轎子經過身邊時拉着孩子,恭恭敬敬地對這位善人磕了幾個頭。

轎子經過這一家人身邊後走了沒有多遠卻在路邊停了下來,一個小丫環快步跑回來對男子客客氣氣地問:「我家夫人請問這位大哥貴姓?」

男子有點吃驚的回答:「小人姓秦。」

「果然是姓秦,那麼請問這位娘子的閨名可是叫芊芊?」

「你怎麼知道賤內的名字?」

小丫環一拍手:「那就不會錯了!」高高興興的跑了回去向轎中人復命,把那對夫妻仍在原地疑惑不已。夫妻二人猜測著會是什麼人認得自己,他們沒有這樣富庶的親戚啊,難道是認錯了人?但是和這位貴婦人要找得人連名字都一樣的話也就太巧了。

轎子又被抬了回來,裏面的人隔着轎簾仔細打量他們:剛才一掠而過雖然使她認出了他們,但是現在的仔細審量卻又增添了懷疑。這真的是自己曾經最熟悉的人嗎?他們怎麼會改變了這麼多?那個自己都曾暗暗嫉妒過的總是有着粉紅面頰的美麗小姑娘怎麼會變得這麼憔悴,似乎比自己還要大上十歲,那個英俊豪爽的青年怎麼會變得這麼蒼老遲緩,要不是自己知道家鄉受災后老是在記掛着他們,如若憑空在街上相遇的話自己也許就會和他們錯過去了。

「這夫人您找我們有事嗎?我們是不是以前認識?」

「……」

「夫人……」

他們又叫了幾次轎子中才傳出帶着嗚咽的聲音:「芊芊,是你嗎?這些年你可好?」

「你!你是!」夫婦倆一起叫起來。

轎簾被掀開,一個少婦從裏面哭着撲出來牢牢抱住了芊芊。艱苦的歲月雖然使秦氏夫婦提早變得衰老而面目全非,正好相反的是富裕舒適的生活讓少婦美麗依舊,看起來只有二十齣頭的樣子,分手時的容貌幾乎未曾改變,秦氏夫婦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芊芊緊緊抓住她問:「姐姐,你怎麼在這裏?你,你沒有死!?」姓秦的男子也難以置信地喃喃說:「茵茵?」

茵茵和泥鰍成親已經快八年了,成親后他們就一直住在這個縣城裏。開始他們就靠泥鰍變銀子來生活,茵茵雖然沒有懷疑銀子的來歷,但是看泥鰍花錢大手大腳,而且對於窮苦人總是儘力幫助,就卻開始擔心這樣下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於是勸說泥鰍或者買些田地耕種,或者做點小生意。泥鰍對妻子是百依百順,種地他不會,就依照天性在市面上開了一家專門賣水產的店子。也許因為他本來就是「水產」的一種的緣故,這間店的買賣竟出奇的好,不到半年就又掙下了一間店子,茵茵僱人打理開成了雜貨鋪,又過了大半年,又開了家布店……泥鰍在經商方面竟然有着非凡的運氣,這些年來只要是他參與的生意沒有一樣不掙大錢。他依舊花錢大手大腳,可不管他花出多少馬上就會有個機會自己送上門讓他又掙回來,就這樣數年累計下來,現在的泥鰍已經是這個鎮上的首富,可以說是家財萬貫。他和茵茵住的地方也早就換成了一座華麗的府第,家人奴僕上百人來來往往好不氣派。

茵茵先安排這一家人吃了飯,又叫下人給他們洗澡換衣,一陣忙亂之後才有機會坐下來好好嘮嘮家常。

芊芊沒想到自己日夜思念的姐姐還活着,緊緊抓着她的手不肯放開:「姐姐你是怎麼活下來的?這些年一直住在這裏嗎?姐夫是怎麼樣的人?」

茵茵手裏撫摸著妹妹的女兒,把自己頭上的飾物給她插戴着回答:「還不就是你姐夫把我從河裏撈上來的,自從嫁了他我們就住在這裏,我想家,可是不敢回去,怕被鄉里鎮上的老爺們知道我還活着。叫人去家裏送信,結果是爹娘都不在了,你們又搬了家不知去向,我本來以為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你們了呢。」說着開始抹眼淚。她在知道妹妹嫁給秦毅以後本來是再也不想見他們了,但是等到和泥鰍成了家,日子越過越好,回頭想想自己當時反而覺得好笑,於是幾次三番的派人去尋找家人,尋找不果后更是想起來就抹眼淚,覺得是自己耍小脾氣才沒能為二老養老送終,才找不上唯一的親妹妹。現在終於相逢,她心裏高興的不知怎麼才好,一邊抹淚一邊想起什麼向丫鬟問:「白大哥呢?早就派人去叫了,怎麼還沒回來?」——他們成親后茵茵一直還管泥鰍叫白大哥,丫鬟們開始還奇怪,現在早已習以為常了。

那個丫鬟抿嘴一笑:「太太,老爺一早被張縣太爺請去商量賑災的事,派去的家人說他們一起去城外察看賑濟災民的粥棚了,一時找不上——奴婢剛才已經跟您說了一遍了,您忙着和姨太太說話沒聽見。」

「對對,你是說了,你看我這腦子,老糊塗了。」

「太太不是老糊塗,是看到姨太太高興糊塗了。」

「是啊是啊,好久沒見太太這麼高興過,容光煥發的,簡直像年輕了好幾歲,現在看起來啊頂多十六七。」

「看你這丫頭的巧嘴,我就是年輕好幾歲也會不了十六七了……」

丫頭婆子們看茵茵姐妹團聚誰不來湊趣巴結,不一會就把她和芊芊紅的高興起來,倒是秦毅在這個女人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無比的局促。

一直等到晚上茵茵的丈夫才回來。令秦毅和芊芊驚異的是這個男子和他們想像中的一點也不相同,不但貌不驚人,而且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對秦毅和芊芊也愛理不理,絲毫不像他們想像中的大富翁應有的樣子。秦氏夫婦以為他不希罕認自己這樣的窮親戚,唯唯諾諾的也不敢和他多說話。

等到安排人把秦氏夫婦送去休息,茵茵不無抱怨的對泥鰍責問:「真是的好不容易見到我娘家人,你怎麼這個樣子!」

「我……我……」泥鰍兩眼無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喃喃自語了半天才總算說:「我剛才看到了個道士。」

「道士?」

「而且他還一直盯着我看……一直盯着我……茵茵,你說會不會他是看穿我了!」泥鰍抓住茵茵的手抖著聲音問。

「你這人真是,道士也不見得一定就會捉妖啊。就算他會捉妖無端端的找你幹什麼?弄回去燉豆腐來吃嗎!」茵茵說着伸出手指在他額頭上戳了一指,「還不快去給我歇著,明天早上再見到我妹子和妹夫不許那麼無禮了!」

兩人婚後泥鰍本意是要隱瞞着自己是妖怪的事實的,但是憑他那個笨拙的腦子怎麼可能瞞得過七竅玲瓏的枕邊人,更何況他時不時還忍不住要變回原形在泥里水裏洗澡打滾,當然沒有多久就露出馬腳,只需起了疑心的茵茵略一審問他就什麼都招了。茵茵乍聽到自己竟然嫁給了只妖怪也是大吃一驚,但是兩人成親后感情日增,泥鰍的聽話體貼使原本是不得已才選擇以身報恩的茵茵也深深慶幸自己嫁給了這樣一個丈夫,現在的茵茵只管丈夫是不是知寒知暖相親相愛,哪裏還管他是不是妖怪。在抹眼淚使小性的讓泥鰍慌張不已的道歉賠禮之後,她不過嚴厲叮囑泥鰍不許讓外人知道真相,這事情也就成了他們夫妻的秘密。

茵茵深知自己丈夫的本性,生怕他會在別人面前露出破綻,於是日日囑咐天天嘮叨,講些道士捉妖的故事嚇唬他,在講述中自然就把道士的利害、妖怪下場的悲慘誇大了幾倍,弄得泥鰍對於道士、和尚、尼姑一類的人物怕之入骨,只要看到就懷疑是來捉自己的,堂堂的白大善人濟貧助弱,唯獨對於出家人避之不及,從不肯布施一文就是源於此事。茵茵對他這種性格好氣又好笑,但也沒辦法,只好由得他。

轉眼間秦毅與芊芊來到家中已經半個月有餘,大家相處融洽。特別是泥鰍與茵茵多年來一直沒有子女,現在一下子家裏多了幾個小傢伙也增添了不少生氣。泥鰍把秦毅帶到自己的買賣里幫忙,芊芊則和茵茵每天在家裏家長里短,一群女人日子到也過的快活。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幾天,一個道士的到訪卻打破了平靜。

這是個中年道士,白白胖胖,倒比泥鰍更像一個富家翁,他推開阻攔的家丁進到院裏,徑直就走到泥鰍面前,行了個禮說:「員外,貧道到這裏捉妖來了,您以為如何啊!」他那不懷好意的眼神看的泥鰍心裏發毛,戰戰兢兢地回答:「我們家裏沒有妖怪,沒有妖怪!」

道士也不再說話,踏上前幾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是拈著鬍鬚點着頭。泥鰍在他的眼神威逼下努力縮著身體,腦袋都快要縮到衣領里去了。

聞信趕來的茵茵看到道士,再看丈夫畏畏縮縮的樣子,不由氣從中來,衝過去把泥鰍向旁邊一扯向那道士喝道:「道士,我家不歡迎出家人,請你到別處去吧。」口中說的還算客氣,可臉上冷冰冰的,分明是下了逐客令。

「女施主這話就不對了,出家人慈悲為懷,到此是為了替施主化災消難而來,施主怎能如此逐客呢。」

「我家沒什麼災也沒什麼難,道長看外面災民無數不去解救,到我們這樣的人家做什麼來。」茵茵言辭尖銳,暗喻這個道士是口中說為人除災解難,卻不入貧苦之戶,專撿富貴之戶,是為了金銀而來。

「夫人可知道家有妖孽?」道士掃了縮頭縮腦在老婆後面的泥鰍直奔主題。

「關你道士何事!」茵茵也不否認,板着臉冷冷說。

「降妖除魔是出家人的本份。」

「來人啊,給道長拿一百兩銀子來,送客。」茵茵一揮衣袖,拉着泥鰍進了屋。

泥鰍意看到身邊沒有外人就抓着老婆的手叫起來:「他知道我是妖怪了!怎麼辦?怎麼辦?不如我們逃走吧!」

「你怕什麼啊!你又沒害人沒幹虧心事,怕他做什麼!這樣的牛鼻子不過是想來敲詐些銀子罷了,現在銀子給了他他還抓你做甚。再說你不是也有法力,難道就怕他不成!」茵茵性子可比泥鰍剛烈的多,最不肯受這種欺上門來的氣。

「可是,可是……」

「你就別可是了,過來……」茵茵招手把丈夫叫到眼前,伸手給他整理弄亂了的衣服,「上次我說的請個先生到家裏來教孩子們念書的事情怎麼樣了?哪裏有好先生你在外面多打聽着點,別把心思都用到什麼道士了和尚了身上去。」

泥鰍是什麼都聽老婆的,不管茵茵說什麼他都會乖乖地執行,日子依舊平靜如水,幾天之後他便將這件事情忘記了。

十幾天後的一個夜裏,泥鰍和茵茵忽然被狂風巨雷聲從夢中驚醒。風聲越來越猛烈,拍擊著窗戶,從窗隙門縫中鑽進來發出尖利刺耳的嗚咽聲。茵茵很怕打雷,一頭躲進了泥鰍的懷裏戰戰兢兢地說:「這個季節怎麼會打雷?」泥鰍幾次趴到窗口向外面看,口中念念有詞地說着什麼,但是他每次這樣做過之後風聲只是略小下去,不一會就又開始大作。如此三番地重複了幾次之後,他看看嚇得縮在被子中的茵茵,終於鼓起了勇氣,披衣走進了院子裏。

泥鰍從屋裏一露頭,一道閃光當頭就打了下來。泥鰍向側一閃,閃電把台階打了個洞,碎石飛濺。「原來是你!」泥鰍看清是前幾回那個道士正站在屋檐上揮着木劍向自己做法之後叫了起來:「那天不是給了你銀子了嗎!」

「哈哈哈哈!」道士大笑起來,臉孔在閃電中顯得格外地猙獰,「白大善人,你有家財萬貫,區區一百兩銀子就想打發岔道嗎!」

「你,你,你……你想怎麼樣……」泥鰍畏畏縮縮地問。

「貧道所居道觀年久失修,需用三萬兩白銀重新修,不知白大善人肯否舍這筆善財呢。」

「三萬兩……」泥鰍的聲音發顫,他雖然有錢,但還沒到三萬兩銀子說拿就拿出來的地步,聽到身後門響,原來是茵茵也覺得事情蹊蹺擔心他悄悄跟了出來,便向她問:「茵茵,咱們現在還能湊出多少銀子?賣了城西那處莊園能不能湊夠三萬?」泥鰍一向膽小如鼠,從來沒與什麼人或妖怪有過爭鬥,看道士這架式早已嚇破了膽,在風雷聲中只顧思考怎麼破財免災,反倒是茵茵膽大,在階上一指著道士叫:「道士,你夜入民宅生事,不怕我們報官嗎!」

道士冷笑不止:「等我把這妖怪的屍體呈上大堂,有哪個官府會判我的罪。」說這又是一道掌心雷打向泥鰍。

泥鰍馬上躲在茵茵身後叫:「我與你無冤無仇啊!我給你三萬兩銀子就是。」

「三萬兩!堂堂白大善人只值這區區銀子嗎?」

「那你要多少。」

「三十萬兩!」道士見泥鰍是軟柿子,馬上加上把勁去捏,泥鰍現在也只想花錢消災了,但是道士這樣獅子大開口,他確實拿不出來,露出為難的樣子。道士一揮手,又是幾道雷符打在階前,泥鰍嚇得縮了縮,小聲問茵茵:「我們可以拿出多少銀子。」

「你真要給他銀子?」茵茵氣極,「他可以要三萬,三十萬,你給了他,明天他來要三百萬你給他什麼。」

「可是,可是……道士,我給了你銀子后是否就不再糾纏?」泥鰍心想銀子可以再賺,可是眼前這個道士能打發了才重要。

「哈哈哈哈,白大善人這話說得見外,我們就此交個朋友可好?」道士見泥鰍膽怯,越發露出貓戲老鼠的神情。

「聽見了嗎?他會得寸進尺,步步緊逼的!」茵茵回頭看着丈夫,「你要還是個男子漢就別讓人欺到頭上!」

道士又逼近幾步:「有這樣的驕妻,有萬貫的家產,你何苦為了區區幾十萬兩銀子和我過不去呢!」

「明,明明是你跟我過不去……」

道士一揚手又是道雷,可是這次也許是距離太近,也許是道士故意要恐嚇泥鰍,雷竟然貼著茵茵鬢邊打過,把她嚇得花容失色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你竟敢傷我老婆!」泥鰍一下子跳了出來,不等道士有所動作,一條水帶已經纏住了他手中的拂塵,接着泥鰍的身體顯出原形——一條數十米長的的巨大泥鰍,長尾一擺把道士打了個跟頭,道士抬手一張符貼上泥鰍的身軀,泥鰍的身上立刻象著了火一樣一片通紅,發出一股焦糊味,道士剛要得意,以為自己紅燒了泥鰍,泥鰍卻一翻身子,身體上的「外皮」就裂成了無數碎塊向道士射來。原來泥鰍身上有一層厚厚的泥漿,道士的符咒只燒了他的「泥皮子」,卻沒傷他本身分毫,泥漿被火烤之後成了硬塊,劈頭蓋臉打在道士身上,頓時將他打翻在地。

泥鰍衝過去象蛇一樣把道士盤住,勒得他嗷嗷直叫。此刻泥鰍心裏一時想乾脆殺了他免除後患,一時又害怕傷害人類遭到天罰,在不斷地想法變化中,他勒的時松時緊,把道士折騰的不輕。茵茵這是醒來,查看自己發現並沒有受傷及時叫起來:「不要殺他,饒了他吧!」泥鰍馬上把道士扔在地上。

「你發誓以後不再打撓我們,我們就放你走。」茵茵小心地走近道士說。道士直翻白眼,連連點頭。泥鰍已經恢復了人形,跟在茵茵身邊小聲問:「真放了他?」「不放又如何?難道真殺了他。」茵茵逼道士立了誓看他狼狽而去之後回頭說。

「可他萬一說話不算數呢!」

茵茵嘆口氣仰頭看着星空,沉默良久才說:「我好想故鄉,我們搬家好嗎?」

經歷了道士的幾番騷擾,泥鰍聽從妻子的意見在茵茵的故鄉購置田產,舉家遷了過去。經過那次之後泥鰍更加膽小怕事,閉門不出,各處的生意逐漸都交給了秦毅幫忙打點。秦毅為人老實忠厚,泥鰍與茵茵很是信任他,他的責任也就越來越多,整天任勞任怨的在外奔波。

這一天秦毅在濟南府察看收起了幾家店鋪的賬目,正準備雇輛馬車連夜趕回家去,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這位施主請稍候,聽貧道一言。」秦毅一回頭,一個道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身後,正向他躬身行禮,秦毅是個通道之人連忙還禮,掏出幾枚銅板遞過去。

道士「咕咕」一笑伸手推開:「貧道可不是為了化緣而來,秦施主可願與貧道一同上酒樓小坐?」秦毅聽到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姓氏,倒有些吃驚,可是他是個迷信之人,對佛道一向遵教,在道士的一再邀請下還是跟着他進了一家酒樓。

道士一入座便取了一塊銀子扔在桌上,吩咐小二「好酒好菜只管上。」然後向不明所以的秦毅單刀直入地問:「施主可知道家中有妖怪?」秦毅不解地搖頭。道士先是揚了揚手,秦毅只覺得耳邊一片寂靜,酒樓上喧鬧的聲音竟然全部消失了,看向四周之間其它食客竟是只張嘴不出聲,道士這時才一拍桌子:「你的連襟便是只妖怪!他迷惑你妻子的姐姐為時已久你可知道!」

秦毅目瞪口呆。

道士伸指在秦毅面前的杯子酒面上一點,波紋蕩漾,顯現出的畫面正是那夜泥鰍變回原形撲向道士的一幕,秦毅看着那條巨蛇一樣的泥鰍,嚇得從椅子跌倒了地上。道士的聲音在他頭上響起:「施主如果不早作打算,不但尊夫人的姐姐難逃毒手,就連你們一家大小也遲早成了他得腹中美食啊!」

自從處理完生意上的事回到家中後秦毅就一直坐立不安,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芊芊皺着眉頭一直看着他來回兜圈子,終於忍不住問:「你這是怎麼了?怎麼出門一趟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可是帳目上出了差錯?姐姐姐夫對你這麼信任,你可不能把人家的錢財弄的糊裏糊塗!」

「不是那回事!」秦毅有些不耐煩地說,「你不明白。」

「那是你出去幾天就勾搭上相好的,現在還在掂記着那個狐狸精對不對!」芊芊故作怒意地嗔道。

「更不是了,你想到哪兒去了!」秦毅又急躁地走了幾圈。

「那是什麼事你倒是說啊!別在那裏轉的人家心煩!」

秦毅在妻子的一再逼問下終於將出門之後遇見道士的事合盤托出,詳細地說了一遍,最後取出一個小瓷瓶說:「那位道士說了,姐夫他絕不是人,只要讓他喝了這裏面的葯,他立刻就會顯出原形。」

「姐夫是妖怪?那個野道士瘋了吧!」芊芊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唬的秦毅連忙上去捂住她的嘴:「別讓人聽見了!可是那道長說的言之鑿鑿,他,他確有法術,不象個說謊之人啊!」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另有圖謀,也許他是想用這種葯把姐夫毒死,到時候殺人兇手可是你!」芊芊伸手奪過那瓷瓶就要向窗外丟,「好好的日子才過了幾天你又不安份,快趁早扔了它吧!」

「等一下。」秦毅又搶了回去,他反覆思忖著,想想那道士的話,再想想泥鰍日常的一舉一動,難以取捨,最後想到茵茵的一顰一笑,一股熱血衝上了腦中。他與茵茵自幼訂親,又是近鄰,所以從來言笑不避,田間地頭辛苦勞作之餘,心裏總是以將來娶她作為目標加倍幹活。後來晴天霹靂,茵茵被族人村長選中送進了河裏,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她去送死,心灰之餘才娶了她的親妹子為妻。這許多年來雖然夫妻和睦,但是深夜夢回總是想着茵茵流淚。誰曾想多年之後又會與茵茵重聚,看到她這麼多年來不但未顯蒼老,反而更加秀美的容顏,秦毅總是羞愧難言,從來不敢跟她多說話,可是如果正如道士所言,茵茵的丈夫正是當年那河裏的妖怪,正是他興妖作怪為害一方,正是他害得無數少女成了水下冤魂,正是他貪圖茵茵的美色迷惑與她,霸佔她作了妻子,如果沒有這妖怪,今天自己與茵茵不早就結為了夫妻。

不,不能讓他再害茵茵了!

秦毅咬咬牙,舉起了那個瓶子:「張道長說了,這東西只對妖怪有效,對凡人是無害的!我先來喝上一口,只要我沒有事,就可以給他喝,他是妖怪就可除了他,他不是妖怪也沒有什麼妨礙。」說完舉起瓶子向口中倒去,芊芊大驚,衝上去搶奪:「你瘋了你!快放下!」秦毅已經把瓶里的東西倒了一半在口中吞咽下去。

秦毅看泥鰍一點也不懷疑地拿起了自己放了葯的杯子,不由一顆心提的老高,手也開始發抖,把自己手中的顫地「叮叮」微響,他怕泥鰍發現,慌忙把杯子放下去。泥鰍什麼都沒有發現,你一句我一句地與秦毅聊著生意上的事,說了一會隨手把杯子舉起來喝了一口,秦毅心開始跳到嗓子眼,泥鰍手中的茶水已經喝了大半依舊什麼反應也沒有。秦毅的衣服全被汗水浸濕了,不知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失望,也許他心底深處竟是希望茵茵的丈夫是個妖怪吧。

「砰!」泥鰍手中的杯子一下子落在地上,他大叫一聲,跪倒在地上,雙手抓着衣領叫喚起來,四周的僕人丫環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立時亂成了一團,有的上來攙扶泥鰍,有的叫着去請大夫,有的沖向後院去告訴夫人。

秦毅看着這一切,心中暗叫:「他是妖怪,他真的是妖怪!」知道自己應該爬起來就逃走,可是屁股象長在了椅子上一樣,怎麼也站不起來。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茵茵在一大幫丫頭的簇擁下匆匆趕來,見泥鰍這樣嚇得跪在地上雙手抱住他大哭起來,一邊吩咐下人:「快去請大夫啊!快去!」

秦毅見茵茵抱着泥鰍,怕這個妖怪會凶性大發傷到她,一時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衝過去將茵茵拉到了一邊,小聲告訴她:「茵茵別碰他,他,他是個妖怪啊!」

「放開我!」茵茵被泥鰍的慘叫嚇得心亂如麻,脫口而出:「他是妖怪關你何事!」甩開秦毅的手沖回泥鰍身邊,又緊緊抱住他,「你這是怎麼了?哪裏不舒服?你們妖怪也會生病嗎?」

秦毅聽這話,茵茵竟是知道這個人是妖怪的,一時愣在那裏。

「我好難過,我好難過……」泥鰍腹痛如攪,大汗淋漓,叫痛不已。茵茵痛哭不止,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你這妖怪也有今天!」隨着一個清朗的聲音,一名道士從空落到了院中,瀟灑地揮動着手中的拂塵拾階而上,走進了廳堂。

「是你!」泥鰍掙扎著站起來指著道士,「你為什麼害我!」

「哈哈哈哈,看你這妖怪還怎麼與我斗!」道士狂笑着,從袖子中取出一個葫蘆打開蓋子指向泥鰍,一道白光向泥鰍射去,泥鰍強忍着巨痛閃躲了一下,但是不等第二下再打來他就撞上了桌子,倒在地上,茵茵慌忙撲到他身上才擋開了那道要把泥鰍吸入葫蘆的白光。此時泥鰍的力量已盡,在茵茵的懷中慢慢幻出了原形,周圍的僕人看到后開始大叫着四處奔逃。

有了茵茵的保護道士一時無法把泥鰍收伏心中着急,向秦毅大喝一聲:「拉開她!」

秦毅正看着泥鰍的原形瑟瑟發抖,聽了道士的喝斥打了個激靈,看看茵茵,再看看道士,一咬牙撲過去雙手抱着茵茵,硬是把她拖離了泥鰍,只聽「嗤」的一聲輕響,泥鰍在一道白光中消失不見,道士哈哈大笑着把葫蘆用塞子蓋好,還用力晃了幾下,扔進了衣袖中。

茵茵撲過去拉住道士的衣襟大哭:「放了我相公,放了我相公!」

道士冷笑一聲:「誰叫你們一毛不拔,這下知道道爺的厲害了吧!」

「錢,你要錢好辦。」茵茵匆匆跑進後院,不一回拿了一個匣子來,「我家的商號地契都在這裏,全給你,全給你,放了我相公。」

道士兩眼放光,一把奪過匣子塞進懷裏:「就當是給本道爺降妖除魔的報酬吧,哈哈哈哈……」說完向外走去。茵茵慌忙去拉他,但是被他一把推倒在地,道士大笑不止,破空而去。

秦毅呆在原地,半天才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茵茵追到院中,天空茫茫哪裏還有道士的蹤影,她呆立半天回頭指著秦毅,一字一字地咬牙道:「我們夫婦對你不薄,你為何害我們!」

秦毅被她看的步步後退:「我,我,他,他……他真的是妖怪啊!」

茵茵仰天大哭,身子晃了幾晃,昏倒在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泥鰍苦苦哀求着,奮力拍打着葫蘆的壁,這個小葫蘆裏面在泥鰍看來只有兩步見方又十分低矮,就連泥鰍這樣的身材短小的人也只能縮著頭站在裏面。他就這樣跪在裏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開始的時候他還不住地哭泣、哀求,到後來卻連這樣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坐在地上,把頭放在膝蓋上,不時用手拍打着葫蘆壁。

時光的流逝在這個葫蘆中半點也察覺不出來,泥鰍無法想像已經過了多久,正當他漸漸對於出去失去了希望之後,突然上方傳來了一道刺眼的光線。「求求你放我出去!我沒害過人,求你放了我吧。」泥鰍看見葫蘆口被打開,那個道士露出了一張臉來,馬上向他苦苦哀求起來。道士嘴角露出笑容,靜靜地聽着他的哀告,等到泥鰍哀求的話說的差不多了,他才淡淡地說:「放了你么……也不是不可以……不過……」

「道長,大仙,我再也不去騙人了,我回去后就帶着妻子去山裏住,我的家財全給你……」

「那倒也不必。」道士撫著山羊鬍說:「只要你乖乖地聽話,替我干幾件事情,事成之後我自然放了你。」

「我干!我干!你叫我幹什麼都行!」泥鰍忙不迭地點頭。

道士緩緩地說:「這座城裏的首富姓許,家財萬貫。還有個美貌的女兒。他家的花園裏有一個大池塘,小姐的綉樓就在池塘旁邊……」泥鰍認真地聽着,不明白他說這些是什麼用意。道士說:「如果有一隻妖怪住到池塘中興風作浪,並且把小姐擄走的話……」

泥鰍張大眼睛吃驚地問:「什麼妖怪竟然這麼大膽!道長你可是要我幫你去抓住它!好,我義不容辭!」

「嘿嘿嘿嘿,那個妖怪就是你啊!」

「我!」泥鰍大驚失色,嚇得朴通跪了下去:「仙長你明察,我可從嚴不敢幹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仙長您明察!您明察!」

「如果我讓你去呢!」道士奸笑着問。

「道長……」泥鰍被弄糊塗了。

「我要你去那家的池塘里興風作怪,然後把那個小姐迷惑之後送到我這裏來,然後等我去作法收妖時你乖乖讓我捉住明白了嗎?」

泥鰍張著嘴呆了半天才想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你叫我去幫你騙人!」

「我不是叫你『幫』我騙人!而是命令你去這麼做!」道士露出了真實的嘴臉,惡狠狠地說「如果你不肯幫我會有什麼下場你明白嗎!」然後又緩下語氣:「只要你幫了我,我就會放你走,想想看你家裏還有嬌妻等你回去,還有萬貫家財等着你去享用……」

泥鰍自從被抓之後時時刻刻想的就是茵茵,他何嘗不想答應道士的要求,可是「不可害人」這四個字是從他剛剛自一條普通泥鰍變成妖怪后師傅就天天在耳邊嚴厲叮囑的,已經牢牢刻在了他的心裏,即使現在他是背師潛逃在外,也不敢生出一絲一毫違背這條紀律的念頭。道士還在那裏一時威脅一時誘惑的說着,泥鰍明明看見自由就在眼前,自己卻偏偏不能去做,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我真得不能去做,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給你磕頭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道士起的冷哼一聲,重重塞上了葫蘆。

此後道士又曾經兩次打開過葫蘆,提出的要求大同小異,泥鰍也都是堅持不肯屈從,後來道士大約對他死了心,再也沒有找過他。

時光過的快或是慢泥鰍已經沒有概念了,他昏昏沉沉地呆在葫蘆中,對於出去幾乎已經不抱希望,有好幾次他想撲到出口向道士哀求,願意幫他去做那些事情,可是心底最後的那道關他終究跨不過去,也許就此要老死在這裏面了——這個可怕的念頭時時折磨着他,令他無比的絕望。

隨着一道亮光射入,葫蘆的蓋子又一次被打開來。泥鰍的心先是一陣激動的狂跳,但接着便黯然地低下了頭,他心裏很明白自己是絕對沒有辦法答應去幫道士做種種惡行的,既然這樣,他也息了對方放他出去之心。

葫蘆猛地晃動,泥鰍只覺得天旋地轉,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已經實實在在地跌在了地上。他面對着刺眼的陽光揉着眼睛,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被從葫蘆中放出來了。接着又是幾聲響動,又有好幾個妖怪跌在了他的身邊,一個個東張西望,顯然與他一樣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就這些了嗎?」一個清爽的女聲從上方傳來。泥鰍抬頭看去,發現自己現在一個庭院中,見一名女道士正站在台階上,向著捉自己並把自己關了這麼久的那個道士發問,那個道士此刻也和妖怪們一樣踡跪在台階下,灰頭土臉一副可憐相,連連擺手說:「沒有了,沒有了。」

女道士走下台階,一一指著那些妖怪們說:「狐妖,你誘惑良家婦女,並幫張道士害人詐財,念你已被他關了十載有餘,我饒你不死,打掉你百年道行,回深山好好修鍊去吧。」她說着一道符咒打在一個狐妖身上,狐妖嚎叫着就地翻滾,顯出了原型,向著女道士連連頓首,一溜煙地跑了。

「花妖,你與人類女子原本是兩情相悅,但不該為了結成伴侶騷擾她的家人,被張道士抓獲之後又為了脫身多次助他為惡。念你為惡不深,又是情形所迫且饒了你。只是那個女子現已嫁人生子,你鬚髮誓再不去打擾她,可做得到?」花妖連連表示從命,女道士揮手讓他離去。

她如此一一地發落着這些妖怪們,終於到了泥鰍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一笑:「這麼多被困的妖怪之中,唯有你沒有幫張道士干過一星半點壞事,你的事我已知道,你的妻子多半還在家中等你團聚,快快回家去吧。」

泥鰍難以置信地問:「你,你要放我走?你也是道士不想抓我嗎?」

「我是道士為何要抓你?」女道士好笑。

「因為,因為……道士……捉妖……」泥鰍喏喏地說不出所以然,在他想法中道士捉妖與貓捉老鼠一樣,那是天經地義地事情。見女道士無意為難便試探著問:「那,那,我走了……」

「好好去吧,記住以後切不可害人!」

泥鰍站起了,不覺望了那個張道士一眼,女道士在旁說:「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個道門敗類而來。他憑藉法術操縱妖物四處敲詐錢財,辱人婦女,已經害死多人,今天是他惡貫滿盈的日子了。」泥鰍聽出她淡淡的聲音中的那抹殺機,不由打了個寒顫,匆忙飛到竄逃也似的走了。

他在空中飛行,涼涼的夜風吹過臉頰,頭上繁星萬點,腳下茫茫大地,直到此刻他才真的相信自己自由了,終於可以回家去了,終於可以見到久違的妻子了!泥鰍越想越興奮,在空中歡樂地大喊大叫,翻著跟頭,又唱又跳地折騰了好半天才認準方向,拚命地飛去。

泥鰍落在院子裏,看着眼前的房屋心中激動的幾乎邁不動步子,顫動着嘴唇叫:「茵茵,茵茵,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終於快步向前奔去。他徑直推門闖了進去,引起屋裏一片女子的尖叫聲。幾個丫環婆子攔在面前責問:「你這漢子是何人?怎麼就這麼闖進來!這是我家主母的住處,你還不快快出去!」

「茵茵,我回來了!」泥鰍顧不上許多,一把推開她們衝進了裏屋。等他進了屋不由與坐在正位上的女子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叫。眼前這個女人竟然不是茵茵。那個女人認出泥鰍后大叫起來:「妖怪!妖怪!來人啊!救命啊!救命啊!」泥鰍仔細端詳了半天才認出這個女人來:幾年來的富裕生活和華麗打扮雖然使她改變了許多,但眉目間與茵茵的相似還是讓脫口問:「芊芊?你是芊芊?你姐姐呢?」

芊芊一個勁地大叫大喊,根本不回答他。

泥鰍等不及她回答了,自己跑出去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找了起來。不住地叫着:「茵茵,茵茵,你到哪裏去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他跑了大半個宅子迎頭與得到僕人們報信匆匆趕來的秦毅碰了個正著。泥鰍一把揪住他大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當年為什麼害我!茵茵到哪裏去了?」

秦毅看着泥鰍喏喏地說不出話來,憑心而論他當年並沒有害人的心思,只是過於擔心茵茵與自己家人才對泥鰍下了葯。但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他的意料。事後人們紛紛猜測他是為了奪人財產才幹出了這些事情,而這些年下來他們一家盤據着泥鰍的宅子,花用着泥鰍的金銀,心裏不由也開始心虛,彷彿自己確實做了虧心事一樣。現在驀然看見泥鰍站在面前,一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茵茵呢?茵茵在哪裏?」泥鰍抓住他大吼。

秦毅見泥鰍面色不善,一下子又想起了他妖怪的身份,嚇得大叫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轉身就逃。

泥鰍心提得越來越高,撲上去揪住秦毅亂晃:「茵茵去了哪?你們把她怎麼了?給我說明白!」

「不是我害死她的!不是我啊……」秦毅嚇得放聲大哭,「她自己乘我們不注意跑出門去,跳進了那條河裏淹死的,不是我們害她啊……」從秦毅嚇的結結巴巴的敘述中得知,當年茵茵苦苦等待他不見回來,終日以淚洗面,漸漸的就開始瘋癲起來,總說丈夫在河裏等她,有一天夜裏趁看護的婆子睡着她跑出家門,跳進了那條曾經要把她當做河神新娘扔下去的河裏。

泥鰍頭一暈,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泥鰍抱着茵茵的墓碑號啕大哭,周圍遠遠的站了不少看熱鬧的村民,指指點點的議論他到底是不是妖怪的問題,還有些小孩看他一個大男人哭得死去活來,不停的刮著臉羞他。秦毅帶着十幾個家丁站在最遠處,想上前來勸慰又不敢來,忽然發現泥鰍停止了哭聲抬起頭惡狠狠地看着他,嚇得連連後退。

「是你害死茵茵,我要你償命!」

隨着泥鰍的嘶吼不遠處的河水忽然開始開了鍋似的翻騰,狂風大作,天上不多時就推起了烏雲,大浪在狂風閃電中一個接一個地向岸邊撲來,碗口粗的大樹都被攔腰拆斷。不一回一道夾雜着樹木、石塊、動物屍體、各種雜物的洪流就湧向了村子。村民眼睜睜地看着這些個個目瞪口呆,直到現在才省悟到滅頂之災就在眼前,紛紛呼號奔逃起來。

泥鰍就站在波浪中推動波浪前進,他的目標是那個村子最華麗的宅子,那是他親自督促建造,親自選配一磚一瓦,準備與茵茵一起生活直至終老的家,可是現在卻成了別人的房子,而就是這些人害了自己,又害死茵茵的。泥鰍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只是心中的那股怨氣催逼着他要向前衝去,夾着洪水沖向那一切,把它們統統淹沒在水中,讓自己再也看不見,只有那樣心中才會平靜一些。

村裏最靠近路邊的房子已經被水吞入,晃動幾下就散落在了浪花之中,水流繼續向其他的房屋,向奔逃中的人群撲去。秦毅氣喘吁吁地跑着,如果是以前做為莊稼漢的他一定會跑的更快一些,可是富家翁做久了,腿腳再也沒有了以前的利落。他知道泥鰍是沖自己來的,心是的恐懼更是難以言渝,這時一個孩子在他身邊跌倒,大哭的聲音讓他一陣心驚。浪頭越來越近,大概無路可逃了吧?他幾乎是機械地回頭抱起了那個孩子,又拖泥帶水地跑了起來。反正幫這個孩子自己沈不掉,不幫這個孩子自己也逃不掉,可是眼睜睜地看着不伸一把手的事情,他實在做不出來。

就要抓住他了!泥鰍心中的怒火越發涌動起來。要把他在波濤里弄碎,讓他去餵魚蝦!

「相公,相公……死泥鰍!你在看哪呢?」一個溫柔帶嗔的聲音響了起來。

泥鰍抬起頭看去,揉揉眼睛,用力甩甩頭上的水再看,竟然是茵茵笑盈盈地站在眼前。「茵茵,你沒有死!」泥鰍張開雙臂撲了過去。誰知卻撲了個空,茵茵象一陣煙氣一樣飄散,半天才重新凝結出形體。「你還是那麼笨!」茵茵笑着責備,「活人怎麼能站在半空中,怎麼能在浪頭裏和你說話!」

泥鰍眼淚掉了下來:自己眼前的妻子果然只是個鬼魂。他邊哭邊絮絮地訴說着別離之情,好半天才說完自己的思念,對妻子說:「茵茵,反正人間我們都住不得了,你跟我去河裏吧。」妻子是人類也好,是鬼魂也好他並不在意,一個妖怪和一個鬼魂的夫婦也未必不合適。再過上幾年茵茵也許可以修鍊成形,那時候也許兩夫婦可以過得比過去還逍遙。

茵茵卻搖搖頭打斷了他對未來的設想:「我不能跟你走了。」

「為什麼?」

茵茵看向身後,一黑一白兩個無常正顯現出形體來:「我死之後早就應該被帶去陰曹地府了。是我苦苦哀求他們才准許我留下來等等見你一面,我們見過之後我就該跟他們走了。」

「你跟他們去哪裏?你為什麼要跟他們走?」泥鰍哭了起來。

「人難逃生死輪迴,我也是個人啊。」茵茵也流着淚:「其實我十年前就該被扔進河裏淹死了,因為你的出現我逃過了一劫,也讓他們找了我十年,多賺到了十年光陰,賺到了夫妻恩愛,我還不夠嗎?我知足了!唯獨舍不下你這個獃子,沒有我看着你你還不知道要做多少傻事……看看你弄得這裏雞飛狗跳得,還不快快把水給我收了!」

「不夠!當然不夠!我覺得不不夠,我們說過要白頭到老的!」泥鰍大叫,「你那裏也不許去!誰也別想帶你走!不然我就鬧他個天翻地覆!」

「你還是這麼呆!你不過是只小泥鰍,斗得過陰曹地府,斗得過天道輪迴!」茵茵聽到身後的無常在不耐煩地晃動着手中的鐵鏈,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我一點也不後悔嫁給了你這個妖怪,十年夫妻勝過百載。相公,我死而無憾,所以你也別再去難為他們了。你好好修鍊,有一日得成正果,我這個做妻子的說不定還可以沾上光。如果有來生……我,我願意做只母泥鰍,跟着你在泥里安家……」

「茵茵……」泥鰍大哭着去擋住那兩個無常,「你們別想帶走我妻子。」

「小小妖怪也敢跟我們斗!」無常一腳就把他踢了個跟頭,「要不是你妻子忠貞之心實在可憐可敬我們豈肯為了你浪費時間。走,該去地府報道了。」說着拉起茵茵就走。

泥鰍想都不想一道法術就打了過去,只見無常揮動一下鐵鏈,接着泥鰍頭一暈便從空中栽了下去,耳邊只聽見茵茵在反覆囑咐:「好好修鍊,有一天得成正果……不要與天道相抗……不可傷人自誤……不可傷人……」等他再飛起來天空茫茫,早不見了茵茵的身影……

「啊…………」泥鰍抱着頭在天空中嚎哭亂叫起來。

泥鰍躺在水底一動不想動,他每天回憶著茵茵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任由時光靜靜地,彷彿又回到了以前的時光,什麼也不用做,什麼也不用想,可是心底卻好象開了一個大洞一樣,疼得讓他難以忍受。他記得茵茵最後的囑咐:修成正果,也想照她說的努力修鍊,可是就是不想去動,一動也不想去動。

岸上的人類不時會扔一些豬羊鮮品下來,泥鰍知道那是秦毅夫婦送來的,但他不想去吃,他寧願吃河裏的小魚小蝦,水草貝殼,甚至吃淤泥,他不想吃人類的東西。

過了許多年,岸上不再扔東西下來,泥鰍有些高興他們終於把自己忘了,可是又是幾年之後,正在泥中睡覺的泥鰍忽然被一陣鼓樂聲驚醒。仰望岸上河面上正一片熱鬧,吹吹打打了半天之後,水波晃動,一頂大紅花轎被扔進了水中。

花轎沉入水中,轎簾在水中飄蕩,一隻雪白纖細的手臂伸出了轎門,無力地張動抓握著……泥鰍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喉頭哽咽起來,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那美麗的新娘穿過水波來到自己面前……不對,她不是茵茵,只有茵茵才是那麼美麗的水中新娘,她不是!泥鰍喉嚨中發出一串嗚咽,手一揮,一串水波捲起那頂轎子,將它連人一起揚回了岸上,岸上鼓樂頓止,傳來一片喧嘩之聲。

泥鰍不明白人類為什麼這麼執著,自從那天他把轎子扔上岸去后,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有人類吹吹打打地前來,在河面上撒著紙錢之類的東西,折騰一陣子后就會有一頂轎子被扔下來。開始泥鰍幾乎是想也不想就把它扔回岸上,可是幾次三番之後他終於厭倦了,在那頂花轎落入水中之後看都不看一眼就轉向遊走,任由那頂大紅花轎緩緩沉入了水底。

泥鰍一頭鑽入了泥中,人類的事由他們去吧,他再也不想與人類有什麼交往了。

睡覺,醒來,吃點水草,想念茵茵,再昏昏入睡……泥鰍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這樣的生活。然而這一瞬,一陣水波的勁盪卻將他心神喚過來。

泥鰍被這股熟悉的法力弄得一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個身影就已經出現在他面前,一掌把他打翻在水草叢中,泥鰍頭昏腦脹地抬起頭驚恐地叫:「師傅……師傅?您怎麼在這裏!」

「你這畜牲!」中年男子模樣的狐妖氣的渾身發抖,重重踢了泥鰍一腳,「你竟敢幹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來!早知如此我還不如一開始就讓那條大魚吃了你!真是氣死我了!」說着又衝上來要打罵,他身後的一個人拉住了他:「胡道友且別生氣,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處置他不遲。」

「原來是您。」泥鰍看着這位為自己說情的人正是當日把自己從關了多年的葫蘆中放出來的女道士,心裏激動,撲過去連連磕頭:「多謝道長當日的救命之恩,多謝道長。」

女道士淡淡一笑:「我記得當日那些妖怪中只有你心意堅定,從沒為那個張道士做幫凶,為什麼如今自由了反而為非作惡起來了呢?」

「我?我一直住在這裏……唉,我妻子已經不在了,我無家可歸,可是我沒做過什麼壞事啊。」

「還說沒幹壞事!」老狐又衝上來給他一腳,「我一輩子教過的徒弟、子侄不下二十人,個個品行端正,沒想到最後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卻背師逃走,禍害人間,我直是要被活活氣死!乾脆我親手把你這畜牲打回原形,丟到河裏餵魚蝦。」

泥鰍嚇得縮著頭:「我真沒有幹壞事。」

老狐一下一下打過來,口中罵個不休,女道士連拉帶勸好不容易把他勸到一邊,又向抱頭滾動的泥鰍問:「那些女子呢?」

「什麼女子?」泥鰍不解。

老狐在旁邊大喝一聲:「你這淫徒,就是那些歷年被送來的河神新娘。」

「那些人類轎子裏的女人……」泥鰍搖搖頭,「她們早就淹死了吧?」

「畜生!」老狐一掌當頭打下,泥鰍只感到一陣巨痛從骨髓中扯著身體疼了出來,他在地上打着滾,把水草滾的滿身,等到疼痛稍止,他想撥開臉上的水草時卻發現沒有了雙手——他居然已經被打回了原形,早已習慣人身的泥鰍大驚失色,嚇得大叫起來。

「你害死了這麼多無辜女子,只是打回原形已經算便宜了你,還叫喚什麼!」老狐氣呼呼地說,「我要把你鎮在河底,讓你永世不得脫生!」

「我做錯了什麼?我,我幾時害過人!」泥鰍聲嘶力竭地叫。

「你,你,還說自己沒害人!」

「那些女人是人類自己扔下來的,我三番五次給她們送回岸上,他們偏偏還要扔下來,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泥鰍委屈地叫。聽他這麼一說老狐與女道士都沉默下來,這裏近年來盛行為河神娶親的風俗,據說是這條河中的水神性好女色,每年給他選送的少女必須美麗、端莊,不然就會被水送回岸上,之後不是大旱就是大澇,災禍不斷。因此這附近近年來受害的少女不計其數。他們原來就是為此來為百姓除害的,但是聽泥鰍這麼一說,人是人類自己送進河裏的話他又有什麼罪過。

「花言巧語,你這麼說全是人類自己的錯,你反而無辜了!那曾經在村子裏大鬧,發水沖村的難道不是你!」

「是我!他們霸佔我財產,害死我妻子,陷害我失去自由,難道我不能氣憤!何況我及時收手,又沒有傷到他們一個人!為什麼只許人類害人,我就不能報復。他們有事你們來管,我可憐的妻子無辜慘死怎麼不見你們來!」泥鰍心裏壓抑已久,一時竟忘記了害怕侃侃而談。

老狐與女道士相視,倒不知怎麼處置泥鰍好,老狐也明白泥鰍在這件事上沒什麼錯,但他怎麼可能承認自己處罰徒弟處罰錯了,冷笑一聲說:「你住在這裏卻眼看着人類淹死不救也是過錯,你也還頂嘴!」

「我到底有什麼過錯?人類自己把人丟進水裏,我有什麼義務要幫他們,我又不欠人類什麼!我根本不想和他們再有來往。」

「令徒說的沒錯,」女道士揚頭看着水面說,「即使這條河裏沒有妖怪,人類說不依舊會進行這些淫邪祭祀,這裏面不知道有多少人類趁機發財,趁機霸人女子,這些又和妖怪有什麼關係!」

老狐沉默半天,一甩衣袖冷冷的說:「什麼令徒,我再也沒這樣的徒弟了。」竟徑直穿水而出,破空而去,扔下泥鰍不管了。

泥鰍本來以為再劫難逃,沒想到師父會飄然而去,一時愣在那裏,過了半晌他望向女道士,等待她怎麼處置自己。

「看來這隻老狐只是把你逐出師門,不打算處罰你了,恭喜恭喜,我本來還擔心這個老東西脾氣古怪,不知道會幹什麼。」女道士笑盈盈地說。

「那你呢,要把我怎麼樣?」

「這件事錯不在你,我怎能把你如何。」女道士見泥鰍神情獃滯,想到他被老狐打去了上百年的道行,心裏為他擔憂,問道:「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泥鰍聽她說不再難為自己了,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但是聽到她問自己有什麼打算心裏又是一片茫然,獃獃地想了半天後說:「回去睡覺。」

女道士坐在水底,靜靜地聽完了泥鰍的訴說。泥鰍這是第一次向別人說起自己這半輩子,在絆絆磕磕地訴說中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竟然是這麼渾渾噩噩,一無所有,只有茵茵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自己卻也失去了……茵茵,嗚嗚嗚嗚……他哽咽著哭了起來。

「逝者已矣,節哀順變……」女道士柔聲安慰他,「既然這樣,你不打算實現尊夫人的遺願了嗎?」

「我這樣的笨蛋怎麼可能修成正果,那不過是茵茵在安慰我,要我好好活下去編的理由罷了。」泥鰍苦笑着,「即便修成了正果,天地茫茫,我又去哪裏找我的茵茵呢……茵茵都不在了,我修不修正果又如何呢……」

「你真的忍心不去完成她最後的要求嗎?」

「……」泥鰍沉默著,最後搖搖頭,「我這樣的妖怪想再修成人身都不知道要多少年,沒什麼正果,算了,我還是回去做只泥鰍吧。」

女道士沉吟片刻,她也知道一個妖怪如果不想去走捷徑,想修鍊出一點成果有多難,她想來想去,下定了決心問:「你可願跟我學道?」

泥鰍吃了一驚,他知道這個女道士與自己眼高於頂的前任師傅是朋友的話,必然也不是平常人,這樣的高人怎麼可能輕易收自己為徒?可是他對於修行本來就不熱心,有昆崙山老狐那樣的師傅他都可以逃走,可見他並不在乎什麼名師。何況對方是個人類,有了張道士那一次教訓,他對人類的道士可是心有餘悸。

「我還是回去睡覺。」說完不等女道士開口泥鰍就鑽進了淤泥中。

女道士又呆立了半晌才飛身而去。

水波輕動喚醒了睡夢中的泥鰍,他睜開眼,見那個女道士已經站在了面前,自那一日起已過了三十餘年,每年的這一天女道士都會來到泥鰍面前,只是問他一個問題:「你可願跟我修道?」泥鰍每次都會不理睬她,再次回去睡覺,只是第二年她又會來。

「你可願跟我修道?」——果然又是這句,泥鰍苦澀地一笑:「你是個人類,為什麼要這麼關心我這個妖怪?」

女道士淡然一笑:「你真這麼以為?仔細看看,我何嘗是個人類。」

泥鰍懷疑地張大了嘴,上下的看了半天才問:「你是,你是……我,我可以拜你為師嗎?」說着跪了下去。

「道長喝茶。」中年書生又為白道士斟上杯水問:「那麼這位泥鰍先生後來如何了?」

「後來他就一直修行,再後來就……」白道士喃喃地不知怎麼說下去,這時一個爽朗的聲音傳來:「後來不過也是從此浪跡天涯,刻苦修鍊罷了。故事中的事何必苦苦追問結果?」隨着聲音,一名青年道士沿着道路大步出現在他們身邊,白道士忙站起來說:「師弟,你來了。」

白道士這個師弟身材修長,五官英俊,與白道士頗為不同,說起話來也是侃侃而談,神采飛揚,一邊喝茶一邊與攤主交談片刻,聽說這裏是要用故事換茶水后一笑:「那我也要依規矩講一個故事嗎?」

「道長雲遊四海,一定知道許多奇聞,可否說來聽聽?」

「好,」青年道士想了想說,「我就來講一個狐兒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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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妖奇談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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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故事之水中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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