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9)

蟲(9)

最後一句話讓庄秋水有些尷尬,他略微羞澀地揚揚眉毛,然後飛快地衝到馬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趕赴黃泉路。

星期天的晚高峰,前往市郊的路特別擁堵,十幾分鐘也沒走出去多遠。他實在等不及了,便先給小蝶發了個簡訊。

此刻,庄秋水焦急地坐在計程車上,等待手機鈴聲的響起。他希望尚小蝶只是開玩笑,或者好朋友之間的惡作劇,她根本就沒有去黃泉路,而是在學校里的某個角落偷著笑呢。

可是,他明白小蝶決不是這種人,她根本就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就在這時簡訊鈴聲響起了,果然是尚小蝶回復的簡訊——

我已經找到蝴蝶公墓了

看到這條簡訊,庄秋水整個人都發抖了。但他立即又搖了搖頭——不,一定是小蝶搞錯了,她自以為找到了那個地方,其實根本就不是。「蝴蝶公墓」豈是這麼容易就能被找到的!

但他還是很不放心,索性撥通了尚小蝶的號碼。

鈴聲又響了很久,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不要打電話給我。」

小蝶的聲音微微顫抖,語氣又冷冰冰的,與昨晚聽到的完全不一樣。庄秋水耐心地說:「你真的在蝴蝶公墓嗎?」

「是的!」

「你怎麼證明自己在蝴蝶公墓?」

尚小蝶異常冷靜地回答道:

「經緯九路1999號。」

聽到這個門牌號碼,庄秋水像被重重打了一拳,整個心都浸到了零下50度的冰水裡。

隨即他在電話里大喝一聲:「不!」

這一聲驚得計程車司機都回過頭來,以為自己開錯了路呢。

然而,尚小蝶卻把電話掛了。

庄秋水獃獃地看著手機,可以明顯地看到自己的手在抖。他終於失態了,著急地對司機嚷道:「師傅,趕快去經緯九路,1999號,靠近蘇州河的那一頭。」

老天,她居然真的找到了!

6月11日下午17點40分

尚小蝶剛放下手機沒多久,鈴聲又響了起來,來電顯示依然是庄秋水。

她搖著頭就是不接,反而把手機揣進包里,隨便讓它響去吧,反正出來前已充足了電池。

身後是數百個古老的墓碑,幽靈們在地下蠢蠢欲動。而腳下碎裂的墓碑上,停著那隻鮮艷的「美女與骷髏」蝴蝶。

這裡就是「蝴蝶公墓」嗎?

小蝶繼續念著野生的詩稿,第二十、二十一行——

木馬戰士正打開特洛伊的城門

阿喀琉斯的靈魂穿越天上的橋

怎麼又到《荷馬史詩》的特洛伊去了?木馬和城門又象徵著什麼?

忽然,這隻蝴蝶飛了起來,像一團漂亮的剪紙,在黃昏的半空中跳起了探戈。她的視線也隨著它上下翻飛,直到蝴蝶飛進了前面的老房子。

目光在這棟房子上定格了,看起來並不是很氣派,也不像一般的老洋房般華麗,更像是某種公用建築物。房子中央有個門洞,走近一看裡面非常幽深,但上方似乎還有些自然光。蝴蝶就是從這裡飛進去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便跨進了深深的門洞里。裡面的牆壁異常厚實,就像走進古代的城門洞——對!特洛伊的城門!這就是密碼的答案。

這裡陰氣撲鼻,讓人瑟瑟發抖。然而在陰暗的門洞里,卻有一道亮光打在她的額頭。

尚小蝶緩緩仰起頭來,幽暗的光線如清泉般傾瀉而下,直射入她的瞳孔。原來門洞的尖頂是木結構的,上面覆蓋著十幾塊毛玻璃,抬頭可以看到黃昏的天空。如此的設計確實巧妙,沒想到這門洞還有藝術價值。

更讓她吃驚的是,門洞中間還橫著一道「過街天橋」式的樓梯。懸在半空的樓梯似已腐朽,看起來竟搖搖欲墜。而那暗綠色的木欄杆上,彷彿還停留著某個白衣女子的鬼魂。

「阿喀琉斯的靈魂穿越天上的橋」——終於明白這個密碼了,這「天上的橋」不就是頭頂的「過街天橋」嗎?而阿喀琉斯則是希臘人的英雄,雖然全身刀槍不入,卻因腳上被箭射中而身亡。他並沒有活著見到攻佔特洛伊的一天,只能由他的靈魂來穿越這「天上的橋」了!

又想起了白露在電話里說的:「深深的城門洞通往地獄,天堂之光撫摸額頭,幽靈在懸索橋上迎接你。」

當然,就是這個地方無疑了!

就在小蝶自「天橋」下穿過時,耳畔隱隱響起了一種聲音——似幽幽的哭泣,又似某種樂器的迴旋,一個年輕女子抑揚頓挫的歌聲,從這棟房子的某個角落傳出……

啊,又是那熟悉的旋律,在夢中聽到過的歌聲,在「蝴蝶公墓」網站里聽到過的歌聲。

唱歌的女子是誰?

她就在這棟房子里嗎?

這是另一個世界的天籟,隨著潮濕的空氣漸漸生長。尚小蝶徜徉在峽谷般的門洞里,歌詞已漸漸清晰——

你在地底潛伏

我在人間等候

你吐絲作繭自縛

我望眼欲穿孤獨

這歌聲就像墓地里的荒草,像瓦礫中的野花,像泥土裡的翅膀,像小溪邊的詩稿,像「蝴蝶公墓」里的幽靈。

尚小蝶仰頭看著「天橋」,柔和的光線自天棚墜落,彷彿將她整個人融化。這現場版的演唱會如此驚心動魄,歌者近在身邊卻不在眼前——她是誰?

然而,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動。直到她走出門洞,外面居然是一個大院,迎面一堵高大威嚴的磚牆。

而那奇異的歌聲,卻突然終止了。

這堵牆居然有四五層樓高,估計是一幢巨大建築的外牆。但紅磚封死了底下的大門,只露出了三四樓的窗戶。透過樓上的窗戶,可以看到漸漸暗下的天空。原來這棟高大堅固的樓房,就僅剩下這麼一堵牆了。

天井的右側還是這樣的房子。只有左側是個大的缺口,卻開滿了鮮艷的夾竹桃花。小蝶驚訝於它們的美麗——在這麼荒涼恐怖的地方,白色與紅色的花朵卻爭奇鬥豔,如十幾歲的少女孤獨地綻放,好似有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是啊,學校里的「幽靈小溪」岸邊,不也是開遍了這種鮮美卻有毒的植物嗎?

把目光從夾竹桃上移開,站在門洞下仰望正面的高牆。竟隱隱有歐洲中世紀教堂的感覺,宛如澳門的大三巴牌坊——宏偉莊嚴肅穆神聖,好像隨時都有唱詩班的童聲響起。

尚小蝶禁不住後退了幾步,心底升起一種複雜的情緒。宛如跋涉了千萬里的朝聖者,終於看到了耶路撒冷的城門,幾乎要對這堵牆頂禮膜拜了。

怎麼回事?眼眶都濕潤了,她難以抑制自己的激動,似乎命中注定要到此地。她快步上前,幾乎撲到了那堵高牆上,雙手撫摩著磚與磚的縫隙。

瞬間,磚頭表面傳來電流般的感覺,整個心都要被這堵牆掏空了。

眼淚已無法控制,如小溪般流淌下來,打濕了地上的荒草。

小蝶又輕聲念出《蝴蝶公墓》詩稿的第二十二、二十三行——

寫一張秘密的紙箋

塞進耶路撒冷哭牆的縫隙

這是密碼的提示。

冥冥中歌聲在腦海響起,眼前浮現著耶路撒冷的「哭牆」——兩千多年來,每逢猶太教的安息日,教徒便要去牆前號哭亡國之痛。據說將心愿寫在紙條上,並塞進「哭牆」的牆縫裡,就可以夢想成真。

對,她該寫下自己的心愿!

雖然有那些關於許願的可怕傳說,尚小蝶還是當即打開書包,找出了紙和筆。筆尖在紙條上顫抖許久,終於寫下了人生最大的夢想。

長長吁出一口氣,她將紙條放到唇前,印上一個親吻——或許這輩子的希望就在這裡了。

然後,她將紙條塞進了牆縫裡。

「我的哭牆。」

口中念念有詞。

心底默默祈禱。

忽然,尚小蝶看到在一米開外,牆縫裡露出一段白線。走近才發現牆縫裡塞著一張紙條。她輕輕地將紙條拉出牆縫,又小心翼翼地展開來,上面寫著一行清秀的字跡——

第一,我要見到我姐姐;第二,我想為我和姐姐還清所有的債務。

這是白露的筆跡!

又是一個鐵證,幾天前白露肯定來過這裡,還在這堵「哭牆」里寫下了自己的願望。紙條看上去還很新,只濕掉了一部分,應該是最近才放進去的。要是幾年前放進去的,恐怕早就被雨水泡爛了。

對,白露發來的彩信里,也有一張牆縫裡插著紙條的照片!

尚小蝶後退了一步。腳底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枚小十字架。

泥土中的金屬十字架,雖然表面有些鏽蝕,仍然難掩其精妙的花紋。同樣在白露的彩信里,也有這麼一張照片。

忽然,後腦勺隱隱發麻。她轉身向後看去,只見門洞中的「過街天橋」上,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四周都是陰暗的背景,而頭頂天窗落下來的光線,將那個人籠罩在幽靈般的光芒里。

啊,那天彩信里也拍到了這個幽靈。

小蝶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影,這是她平生第一次與鬼魂面對著面。

她緩緩挪動腳步,向門洞里的樓梯走去。她一直走到「過街天橋」底下,天窗的光線射入她仰望的眼睛,也讓她看清了樓梯上的那個「東西」。

隱隱可見長長的頭髮,全身上下都蜷縮佝僂著,黑色衣帶飄蕩在綠色欄杆間。那張臉實在是看不清楚,完全被頭髮遮住了光線。只有一雙精厲的目光射出,宛如黑夜裡的野獸。

僅僅幾秒鐘后,那個影子就「飄」過樓梯,閃到旁邊的一扇小門裡了。

不,絕對不是幻覺!

尚小蝶大聲喊道:「別跑!」

但在門洞里根本不能上去,地面上的門也被鎖住了,她只能跑到天井裡來。

天井裡還有兩扇房門,其中一扇門上寫著褪色的「女宿」二字。門裡是一道幽暗的木樓梯,竟與荒村公寓里寫得一模一樣。裡面布滿了灰塵,散發著一股腐爛的氣味。她緊張地站在門口,把目光探向樓梯上面,但樓上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

在樓梯口躊躇許久,還是沒敢上去看一下。裡面早已年久失修了,木樓梯也是快腐爛的樣子,走上去大概極不安全。

尚小蝶又退到天井中央。時針走到了傍晚六點整,整個廢墟里寂靜無聲,那個幽靈也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她大膽地叫起來:「喂!有人嗎……有鬼嗎?」

遠處迅速傳來她的回聲,在空曠的牆壁間蕩漾著。這聲音傳遍了整個墓地,也傳遍了舊工廠的廢墟,甚至驚醒了蘇州河底的螺螄。

這時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小蝶只當沒有聽見,現在誰都不能讓她離開了。

在院子里轉了一圈,三面都被牆壁和房子擋住了,惟有一面敞開,但盛開著夾竹桃。

「蝴蝶公墓」在哪兒?

也許這整個廢墟都是吧。

突然,那隻蝴蝶又飛進她的視線了,鮮艷的翅膀在暮色中揮舞。

美女與骷髏——竟飛進了高牆最左側的一道鐵門裡。

原來這道門還沒有關死啊,她急忙跑過去推開了鐵門。

此刻,小蝶已經完全忘記時間了,夜幕即將籠罩大地,她卻大著膽子走了進去。

在高牆的背後,她終於發現了蝴蝶公墓。

塵埃落定。

蝴蝶也落定。

它停在了一座墓碑上,鮮艷的翅膀伏下休息著。

與外邊的西洋式墓地不同,這個墳墓是中國傳統的樣式。墓碑後面有個將近兩米高的墳塋,看起來就像個大土堆。墳上長滿了荒草,還開著好幾種不知名的小花。

尚小蝶顫抖著低下頭來,念出了《蝴蝶公墓》詩稿的最後兩句——

抱起夾竹桃花瓣的屍體

我悄然親吻——蝴蝶公墓

神秘的詩稿就此全部終結,最後一道密碼,可以不攻自破了。

當小蝶重新抬起頭時,看到了茂密的夾竹桃林。紅色與白色的花朵,正好成為墳墓的背景。

是的,她終於看見它了。

一個聲音自地底傳來,附在她耳邊說——

「歡迎你來到蝴蝶公墓!」

再也來不及感覺恐懼了,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她看見一對年輕的男女,他們穿著很老的衣服,手裡帶著一些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走進高牆。男的表情嚴肅又興奮,而女孩卻是那樣憂傷。她是那樣的美麗,讓人以為是畫里走出來的仙女。又一隻蝴蝶從眼前掠過,空氣中閃爍著金色光芒……

忽然,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只剩下孤獨的墳墓在風中沉睡。

尚小蝶感到頭越來越暈了,腳底也有些打飄。她捂住胸口喘息著,緩緩走到那座墓碑跟前。

碑上沒有雕刻十字架,卻鑲嵌著一幅橢圓形的陶瓷相片。雖然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這幅陶瓷相片卻依然如此清晰。

黑白相片里是個年輕的女子,她長著一張歐洲人的面孔,深邃的眼睛,淺色的頭髮,俏皮的鼻子,柔和的嘴唇。她在墓碑上淡淡地微笑,嘴角露出可愛的酒窩。然而,她的眼神卻是抑鬱的,似乎在拍這張照片的同時,卻在想象自己的這座墳墓。她的美麗如同古希臘的海倫,卻飛過千山萬水,葬身於這東方的蝴蝶公墓中!

相片下面刻著墓主的姓名。天色越來越暗了,她只能掏出手電筒,照亮了墓碑上的文字——居然是俄文字母!

過去看蘇聯電影里常見到這種文字,但她是一點都看不懂。於是,她借用手電筒的光線,用手機拍下了墓碑上的相片和文字。

下面還有墓主人的生卒年——

1912—1936

啊,墓碑上的這個歐洲美人,居然出生於1912年,但她僅僅只活到24歲,在1936年就香消玉殞了,真是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蝴蝶忽然從墓碑上飛了下來,撲扇著美女與骷髏的翅膀,一直飛到墓碑的最底端。

天,徹底暗了。

尚小蝶只能蹲了下來,用手電筒照著那下面,卻依稀看到了幾個漢字。

她艱難地辨認著這些字,緩緩念了出來——

尚小蝶之墓

在手電筒聚集的光圈中,這五個字如同利劍刺入了她的眼睛。

月黑風高。

蝴蝶尖叫。

幽靈狂舞。

美人如土。

利刃刺破了她的角膜,繼續深入進腦腔,穿透了大腦的神經——無數朵夾竹桃綻開……媽媽在微笑……視頻里的狂叫……鬼美人的眼睛……「幽靈小溪」邊的書包……紅色的女鞋……老桃樹下的葬花……夜半笛聲……黑夜裡帶血的唇……

還有,墓碑上的自己。

那首歌又悠揚地響起——小宇宙的第二次爆炸,一切歸於塌陷和滅絕。

它死了。

吐出第一根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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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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