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無人入眠

今夜無人入眠

1

現在是晚上八點,對面一座四十層的寫字樓頂的霓虹燈廣告開始閃爍了起來,那是一個進口化妝品的廣告,一雙女人的性感紅唇在大廈頂上耀眼奪目地忽啟忽合,似乎在俯視着這座城市裏所有的男人,對他們說着什麼吳儂細語。他看了看那個廣告,有些目眩,他必須每晚都把窗帘拉緊,否則睡在床上一看到這雙嘴唇就會讓他失眠。

現在睡覺是不是太早?不早了,他自問自答。他再一次從藥盒裏倒出一粒安眠藥,白色的小藥片在他的手心裏安靜地躺着。他掂了掂,什麼份量都沒有,他把這粒空氣一般的藥片吞入了口中。再喝一口熱水,他能感到藥片隨着熱水進入了自己的咽喉,在通過咽喉的瞬間,他才感到了藥片的重量,然後,食道里一陣溫暖,那是熱水的溫度,藥片象一塊被水沖刷而下的木頭,最終沉沒在了深潭的水底,那是他的胃。

他長出了一口氣,把百葉窗的葉片封得嚴嚴實實,窗帘也拉了起來,這樣,窗外一絲亮光都無法透進房間里來了。然後他檢查了衛生間和廚房的水龍頭是否有沒有滴水,他必須杜絕一切發出聲音的可能。完全確定以後,他關上了卧房的門,其實這套房子就他一個人住,關卧室的門是多此一舉,但他覺得自己的失眠卻是因為卧室門沒關緊的原因。最後,他關了燈,小小的卧室里一片漆黑,他把自己的手指舉到了面前,什麼都看不到,他確信這房間甚至已經足夠用來做沖洗底片的暗室了。

極度的寂靜與黑暗中,他上床睡覺了。

他現在仰卧著,臉正對着天花板,雙手放在兩邊,他一直習慣這個姿勢,而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卧如弓。他覺得正面仰卧最穩定,身體與床的接觸面最大,不容易移動。而有的人睡着以後就一會兒仰一會兒側,忽左忽右,睡相很難看。但是仰卧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不自覺地把手放到胸口,這樣就容易做惡夢了,所以,他的夢一直很多,千奇百怪,大多不是什麼美夢。

他很渴望做夢,甚至渴望做惡夢,最近他常做一個奇怪的夢,但現在那個夢遲遲沒有來。這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胃裏那粒小藥片開始慢慢溶化了,那種細微的感覺刺激着他的胃壁粘膜上的神經,就象是一塊浸泡在海水中的木頭緩緩地腐爛。小藥片最後變成了一堆粉末,就象被送進焚化爐的屍體在他的胃裏變成輕舞飛揚的骨灰再被灑落到更深一層的海底,被他的腸胃吸收。

安眠藥應該要起作用了,他等待着藥性發作的時刻,就算是這麼睡著了再也不醒來也沒關係。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腦子依然清晰無比,他想讓它癱瘓,立刻停頓,讓自己進入夢鄉。但他所有的努力依然無濟於事,事實是越努力他越睡不着。他感到自己的後背有些熱。

他開始數數,這是一個簡單的辦法,小時候媽媽教給他的,一旦睡不着覺,就開始數數,通常數到一百就會睡着,因為這時腦子裏全是數字,除此以外其他所有的東西都被排除出腦子,數字是最抽象最簡單的,勾不起人的形象思維,於是人的大腦就在抽象中停止了運作,進入睡眠狀態。

一、二、三、四——數到一百的時候,他的腦子依然清晰,他又從一百數到了一千。然後再倒着數回去,一直數到了負數。還是睡不着。

胃裏突然開始噪動了起來,是那粒被溶解了的小藥片陰魂不散死而復生了?胃裏的大海被掀起了狂滔,他用手捂著肚子,肚子裏颳起了熱帶風暴,他有些噁心,颶風之下豈能安眠?他坐了起來,自己的頭上全是汗水,渾身濕漉漉的,就象從大海里出來,他從床上起來,終於開了燈,突如其來的光線讓他的眼睛許久才適應過來。

睡不着。

現在是二十三點。

圖蘭朵。

他的嘴裏忽然念出了這三個字。他想到了那個叫圖蘭朵的人,然後他坐到了電腦面前,打開了屏幕,屏幕里射出的光線讓他的雙手有些顫抖,他上了線,用無名氏的網名進入了聊天室。

他沒有想到,圖蘭朵居然真的還在,他有些興奮:「你還在線上啊。」

「我剛剛上來。」

「真的?」他不太敢相信,許多人都這麼說,其實早就上線很長時間了。

「真的,實在睡不着,剛剛從床上起來,你呢?」

他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如實說了:「我也是,睡不着。」

「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

「我知道,因為今夜無人入眠。」

「你說什麼?」他聽不懂她的意思。

「今夜無人入眠。」

「為什麼?」

「你不用問了,無名氏,你叫什麼名字?我是說你真實的姓名。」

「你覺得知道我的真名重要嗎?」他奇怪她怎麼會問這樣的問題。

「很重要。」

「我有權不告訴你。」

「是的,你有這個權利,那麼,見面吧。」

「什麼?」他還沒有這個心理準備。

「我說見面,我和你,兩個人,見個面吧。」

「什麼時候?」見面就見面吧,他也很想知道這個"圖蘭朵"長得什麼樣。

「現在。」

「現在?」

「YES,NOW.」

「開玩笑吧,現在是都快午夜十二點了。」

「不開玩笑,我認真的。」

一聽到女孩子說「認真」兩個字他就有些緊張了,心跳有些加快,額頭無緣無故滲出了一些汗,他慢慢地打字:「為什麼是現在呢?」

「因為現在我睡不着,而你也睡不着,今夜實在太長了。」

他覺得這話有種曖昧的意思,於是真的有些膽怯了,他從來就是一個膽怯的人:「不,我現在就上床睡覺,我會睡着的。」

「你睡不着,我肯定,你今天晚上不可能睡着,因為今夜無人入眠。」

「好吧,我相信你。既然睡不着,就見面吧,你說,什麼地方?」他開始有了一些膽量。

「失眠咖啡館,聽說過嗎?」

2

「好奇怪的名字,沒聽說過。」

「安眠路99號。我等你。」

說完,她下線了。真的要去嗎?他有些猶豫,更有些膽怯,他來到窗邊,翻開百頁窗,看到對面大廈上的霓虹燈還在繼續閃爍,他不會讀唇術,但他現在卻似乎能從那雙紅唇的開啟與閉合中讀出一句話——今夜無人入眠。

他關掉了電腦,走出了家門。

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大街上應該空無一人,但他卻發現路上有許多三三兩兩的年輕人,這座城市的夜生活越來越豐富了,誘惑著年輕的心,但卻誘惑不了他的心,他厭惡那些整夜遊盪的人。這些年輕人越來越多,幾乎是成群結隊了,男男女女都有,發出喧囂的聲音,為了避開他們,他拐進了一條狹窄曲折的小路。

小路靜悄悄的,兩邊是緊閉房門的民宅,這裏的空氣很好,輕輕的風吹過,讓他加快了腳步。他特意看了看頭頂,一輪明月高高的掛着,今天大概是農曆十五了,月亮象一面古老的銅鏡,反射出清冷的月光。走着走着,他又想起了圖蘭朵,她該是怎麼樣的人呢?他在腦子裏勾勒了一個她的形象,漂亮還是平庸?古典還是現代?他想了很久,始終想像不出,腦海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非常模糊,就象隔着一層紗。也許,也許圖蘭朵根本就不是「她」,而是「他」,誰知道呢,大概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把對方想像成「她」了。

穿過這條小路,安眠路就在眼前了,他從沒來過這裏,只覺得這裏非常安靜,沒有路燈,全靠月光才能看清門牌號碼。終於,他找到了99號,失眠咖啡館。

咖啡館不大,"失眠咖啡館"五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在門楣上,門楣很低,進門時需要低頭,咖啡館建得略低於地面,窗口的下沿已經接近外面的行人路了。咖啡館里不用電燈,全用蠟燭,所以顯得昏暗神秘,音響里放着某個古典音樂的詠嘆調,他不懂音樂,只覺得這旋律和聲音有些耳熟,音響的音量被調得很輕,如絲如縷,要屏著呼吸才能聽清。更重要的是,整個咖啡館里飄蕩著一種奇怪的香味,雖然很淡,但直衝他的鼻息,讓他的腦子有點昏昏沉沉的。咖啡館雖然不算大,但位子卻很多,總共有二十幾張桌子,略微顯得有些擁擠,其中有五六張上有人。他在燭光中站了許久,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位置上照不到燭光,臉龐籠罩在黑暗中。

「先生?」有人叫了他,是吧枱裏面的小姐,吧枱上只有一根蠟燭,顯得更加黑暗,但卻恰到好處地照亮了小姐的臉。她生的還不錯,二十歲左右,個子不高,小巧玲瓏的,給他的印象很好,他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她似乎並不介意,繼續問:「先生請問你要什麼?」

他想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出來:「對不起,我是來等人的。」

「請問你等的是哪位?」她很殷勤地問道。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回答,他慢慢地說:"我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只知道那個人的網名叫圖蘭朵。"「請問你是無名氏先生嗎?」

她怎麼知道的?難道她就是?他匆匆回答:「是的,是我的網名。」

「先生,請跟我來。」她走出了吧枱,向里走去,他緊緊跟在她後面,由於地方局促,所以他們靠得很近,從後面看,她的身材相當好,是還未完全成熟的那種,就象個女學生。一邊走,他一邊看着咖啡館牆上的裝飾,全是水粉畫,至少他還能分辨出油畫和水粉水彩的區別。畫框裏畫的全都是人們安睡的場景,有全身的,也有半身和只留出一張臉的,有獨自一人的畫,也有畫了一對男女,有的畫是室內的背景,有的則是野外,或者是虛幻的環境。尤其是中間最大的一張,畫着許許多多的人,也許有幾百個人物,全都站立着,在一片空曠的地方,周圍是巍峨的宮殿式的建築,天上掛着一輪圓月。但畫中的人卻都閉着眼睛,不知道他們是睡著了還是醒著,他曾經學過美術的,所以格外多看了幾眼。當他轉過頭來的時候,發現小姐已經把他引到了咖啡館最裏面的一張桌子邊,桌邊坐着一個年輕的女人。

「先生,你要等的人就在這裏,你們慢慢談吧。」小姐轉身又退回吧枱去了。

「請坐。」桌子邊的女人對他說,她的聲音非常悅耳,就象是個唱歌的。

他慢慢地坐了下來,桌子上有兩杯咖啡,顯然已經為他準備好了,還有一支白蠟燭,白色的燭光象精靈似的跳躍着,正好照亮她的臉。他仔細地端詳着她,她非常漂亮,是的,就象是在舞台上見到的那種女人,好象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讓人覺得不真實,特別是照在她臉上的燭火不斷閃爍,讓她的臉時明時暗,給人忽遠忽近,忽隱忽現的感覺。越是這樣,他就越是緊張,許久才開始說話:「你就是圖蘭朵?」

「是。」

「你好,我是無名氏。」

「嗯。」她低頭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又對他微微笑了笑,「喝啊,咖啡都快涼了。」

他象是被命令似的喝了一口,還好,不算涼,還熱著。他不懂咖啡的味道,只覺得喝完以後腦子越來越清晰了,恐怕今晚真的睡不着了。

「你真的是睡不着才來這裏和我見面的?」他問圖蘭朵。

「是的,不過不僅僅是我和你睡不着,許多人都睡不着。」

「今夜無人入眠?」他嘗試用她的語氣說話。

「你明白了?」

「對不起,還不明白。」他老實回答。

她又笑了笑:「你總會明白的。」

「別說這個了。」他不想和別人說自己不明白的東西,他又環視了整個咖啡館一圈,人似乎比剛才多了一些,既有一男一女的,也有一個人獨自淺酌的,甚至還有四五個人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全都好象不知疲倦的樣子,與窗外深沉的夜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又抬腕看了看錶,都快十二點半了,原來這個城市裏真的有許多人是晝伏夜出的,就象是貓或老鼠那樣的夜行動物,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尖利的光。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圖蘭朵的臉上,她的臉依然在搖晃的燭光中隱隱約約,但是眼睛卻很清晰,就象這咖啡館里其他的人。他終於開口問她了:「你常來這裏嗎?」

「不,偶爾來。」

「為什麼這裏叫失眠咖啡館?」

「因為當初開這個咖啡館的人是一個失眠者,他覺得慢慢長夜非常難熬,所以,就開了這個失眠咖啡館,專門為失眠者服務。」

「專門為失眠者服務?」他第一次聽說有這種服務的。

「是的,每天晚上十點鐘開始營業,到第二天清晨六點。這座城市裏許多失眠者就專門慕名而來在此度過慢慢長夜。」

「這麼說,他們都是失眠者?」他指著周圍的人說。

「沒錯,他們都是因為失眠而聚在一起的,他們大多數人原先都素不相識,在這裏卻象最好的朋友那樣無話不談。」

「無話不談?」

「是的,無話不談,現在,你也是失眠者了,你也可以和我無話不談了。」她把臉靠近了他,燭火就在靠近她的鼻尖一寸左右的地方跳動着,他幾乎連她臉上的毛細孔都能看清,他不禁下意識地把身體後退了一些。

「那麼,談些什麼呢?」他輕輕地說。

「比如,談今夜的失眠,談你的過去,談你的愛好,談你的名字。」她說話的聲音非常輕柔,和著音響里發出的女高音的音樂聲,飄飄蕩蕩地鑽進了他的耳朵。而咖啡館里所瀰漫着的那股奇特的香味似乎略微濃郁了些,讓他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

「我的名字?」

「對,就談你的名字吧,你叫什麼?」她又繼續靠近了他,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目光被燭火映成了鮮活的紅色。

「我叫——」他忽然停住了,不知什麼力量使那兩個到了他嘴邊的字又被他咽了回去,頭疼,頭很疼,突如其來的,讓他想起了什麼,他重新睜大了眼睛說:「我叫無名氏。」

她笑了笑,他能從她的笑中看出她的眼睛裏流出的那種失望,她問他:"為什麼?"「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說你的真實姓名?你父母給你的名字。」

3

「因為我害怕。」

「害怕什麼呢?」她步步緊逼。

是啊,害怕什麼呢?他又自己問了自己一遍,不就是自己的名字嗎?他的名字很普通,既不難聽也不拗口,也沒有與眾不同,就象這個城市中許多同齡人的名字那樣,都是父母給的,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什麼不?他一連在心中暗暗問了自己好幾遍,卻沒有答案。絕不是網絡的原因,許多網友都知道他的真實名字,他一向不介意的,「無名氏」這個名字也只有在和「圖蘭朵」對話的時候才用。

他回答不出來,只能老實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什麼。」

「今夜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她以命令式的語氣對他說。

他有些啞然了,於是,他把目光轉到了吧枱上,立刻,他和那個吧枱小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原來她一直看着他們這裏,雖然很遠,燭光昏暗,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她的眼睛特別明亮,似乎能說話。

「你在看什麼?」他的圖蘭朵忽然問他。

「沒,沒看什麼。」

「你在看柳兒吧?」她也把頭扭到了那邊。

「她叫柳兒?」

「嗯,你不打自招了。」

他這才感到自己的愚蠢,他傻笑了一下說:「你認識她?」

「對,我認識她,而且,你也認識她。」

「我也認識她?」他有些難以理解,他又把頭扭向了吧枱,仔細地端詳著柳兒的臉,柳兒似乎察覺到了,她特意把自己的臉靠近了蠟燭,以便讓他看得更清楚些。他的腦子裏仔細地搜索著,搜索自己的記憶里究竟有沒有這張臉,有沒有柳兒這個名字。他苦思冥想了片刻,絞盡了腦汁,覺得的確好象有過一個叫柳兒的女子與他認識,大約也確是她那個年齡,也彷彿有這麼一張臉曾經見過,甚至可以說熟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這一切又好象是從一面斑駁的鏡子裏照出來的,銹跡斑斑,難以辨認。或許真有過一個叫柳兒的女孩,但他記不清那個女孩長什麼樣了,也好象的確有過一張這樣的臉,但他又實在記不清那張臉的名字叫什麼了,他的記憶有些亂了。

他低下了頭,覺得今夜真的很奇怪,眼前這個叫圖蘭朵的女子究竟是誰?而吧枱里這個叫柳兒的女孩又是誰,自己真的認識她嗎?

圖蘭朵繼續說:「其實,我可以去問柳兒。」

「問她什麼?」

「你真實的名字啊,她認識你,她也知道你的名字。」

他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那你為什麼不去問她呢?」

「別人告訴我就沒意思了,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你真奇怪,你是幹什麼的?」他問她。

「我是演員。」

「演員?你是演員?」怪不得她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象是舞台上那種感覺。

「沒什麼啦,一般的演員,我可不是那種明星。」她淡淡地說。

「你是演什麼的?電影、電視、還是別的什麼?」

「我們是一個獨立的劇團,總共只有十多個人,在全國各地演出,走到哪演到哪,話劇、戲曲、音樂劇,甚至歌劇,只要是在舞台上的,什麼都演。」

「那你們都去過什麼地方?」他有了些興趣。

「天南地北,最遠是西藏和新疆,我們在塔里木河邊給維吾爾人演過音樂劇,我們和他們語言不通,但音樂都能聽懂。我們還在拉薩演過藏戲,在一位老喇嘛的指導下,在一座喇嘛寺廟前的廣場上,我戴着面具,表演白度母女神。」現在她的表情真的很象寺廟裏的女神。

「你們總在這些地方演嗎?」

「不,城市與鄉村裏都有,但我們一般不去正規的大劇場表演,一般也不做廣告,都是普通的小劇場甚至是學校里的大教室,更多的時候是露天表演。但人們都喜歡看我們表演,無論是目不識丁的農民還是大學里的教師,所以,一般來說我們的收入還能維持劇團的開銷。」

「你是女主角?」

「差不多吧,我演過許多角色,各種各樣的,古代的現代的,東方的西方的。」

「你真了不起。」他覺得她突然變得有些不可侵犯。

輕微的音樂聲繼續響着,那女高音唱得沒完沒了,他和她沉默了片刻。直到她突然問他:「現在幾點了?」

他抬腕看了看錶后回答:「快凌晨一點鐘了。」

她會意地點了點頭:「你還有睡意嗎?」

「一點都沒有了。」

「好的,我出去一下,你在這裏坐一會兒吧,還有,這裏的帳我已經結掉了,你慢慢喝吧。」她緩緩站了起來。

「你去哪裏?」

「外面。」她指了指漆黑的窗外。

「外面是哪裏?」他不理解。

「外面就是外面,月亮的底下。」她對他笑了笑,然後離開了這張桌子,他這才看清她穿了一身深藍色的長裙,身段果然是一個舞台上演員的料子,優雅地走出了咖啡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他一個人坐着,那個叫柳兒的吧枱小姐又給他送了一杯咖啡,他乘着這機會又仔細地端詳著柳兒,她的臉被燭光映得紅紅的,他象研究一幅畫一樣研究着她臉上的一些細節,以便能發現一些記憶中的內容。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立刻就離開了。她真的認識我嗎?他在心裏對自己說。

他又環視了咖啡館一圈,似乎人更多了,不斷有人低着頭從門裏進來,魚貫而入的,居然有了些熱鬧的景象。這個城市裏有這麼多失眠者嗎?他有些奇怪,很快,咖啡館里所有的位子都被坐滿了,還好,雖然擁擠,但他們都很安靜,保持着秩序與風度。他再好奇地往窗外望了望,令他吃驚的是,窗外的行人路路面上有許多人的腳步,一雙雙的皮鞋或運動鞋,男鞋和女鞋,還有童鞋。特別是幾雙紅色的高跟鞋在黑夜裏特別顯眼,那些白色的腳裸就象是精美的石膏雕塑一樣裸露著,在水泥路面上愉快地敲打着,他甚至能想像出那高跟鞋底踩在路面上發出的悅耳的聲音。

他有些驚訝,雖然失眠咖啡館已經坐滿了,但還是不斷有人走進來。有的人看到坐了那麼多人,就失望地搖了搖頭又走了出去,而有的人似乎不以為然,在桌子間尋找熟人,如果找到就和熟人擠在一張椅子上,還有的找不到熟人,乾脆就站在吧枱邊喝着咖啡。柳兒的工作看起來越來越忙了,但她好象越忙就越有勁,臉上笑容滿面的,頭上流下了一些汗,沾住了一縷滑落下來的髮絲,顯得別有一番風味。

4

現在,他的桌子上已經又坐上兩個人了,他不知道圖蘭朵還會不會回來,他沒法拒絕這些人。第一個人是個中年人,穿一身西裝,顯得很熱的樣子,他沒喝咖啡,在喝紅茶。第二個人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看上去活力十足的,卻乖乖地喝着咖啡。

那個中年人顯得十分健談,一上來就開始和他搭話了:「你是新來的?」

他點了點頭。

中年人繼續說:「我是這兒的常客,今後歡迎常來,時間長了就是朋友了。」

「謝謝,這裏的人怎麼這麼多?」

「是啊,今夜這裏的人比平時多許多,我也搞不懂。」中年人搔了搔頭說。

「你也是失眠者?」他問中年人。

「當然,不然誰會半夜裏跑出來,不過,今天我看到了許多新面孔。」然後,這個中年人問身邊的少年,「你也是第一次來?」

「是的,我也睡不着覺。」

他有些忍不住了,也開口問那少年:「是因為功課太多了?」

「不是。」

「和父母吵架了?」

「也不是,就是睡不着覺,才出來的。我發現馬路上有許多人都向這個方向走來,於是就跟着他們,不知不覺來到了這裏,看到這個咖啡館的名字很有趣就進來了。」

「你父母不管你嗎?」

「他們也睡不着覺,已經比我出門前就出去了。」

中年人插話說:「嗯,也許失眠也有遺傳的。」

「不,他們過去從不失眠的。」少年辯解著。

「還是快點回去睡覺吧,你還小,熬夜對身體沒好處的。」他關切地對少年說。

「是啊,是啊,我女兒今天晚上也睡不着覺,說要一定出來轉轉,我死活不讓她出來,把她反鎖在了家裏,學生可不能逃夜。」中年人也這麼說。

少年搖搖頭:「可是我呆在家裏也照樣睡不着。」

中年人問:「那你過去有過失眠的癥狀嗎?」

「從來沒有,過去我每晚睡得都挺好的,今夜是第一次。」

中年人自言自語的說:「怎麼跟我女兒一樣。」

他也問了一句:「那你明天上學怎麼辦?還能有精神嗎?」

少年卻滿不在乎地說:「沒關係,你瞧對面那個邊喝咖啡邊看報紙的禿頭,他是我們校長,他不也在這裏熬夜嗎?"」

他把視線移到了對面,果然有個禿頭,戴着金邊的眼鏡,五十多歲的樣子,拿着份報紙,顯得很有文化。

「他真是你的校長?」

「沒錯,還有,坐在他旁邊的是我們教導主任。」

的確有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坐在禿頭身邊和邊上的人在竊竊私語。當他的目光掃到這張桌子的第三個人的身上的時候,令他大吃了一驚,原來是他們單位的經理,就是和那教導主任說話的那個,他怎麼也在這裏?他又仔細地看了看,沒錯,雖然燭光並不明亮,但是他的臉是絕對不會認錯的,原來經理也失眠了。

他急忙把目光移開,而且把臉側了側,以免讓經理髮現他也在這裏。他的心裏暗暗吃驚,怎麼今夜似乎許多人都失眠了,難道真的是圖蘭朵所說的「今夜無人入眠」?他有些鬼鬼祟祟地悄悄巡視了整個咖啡館一圈,仔細地看着每一個能夠被他看清的臉。首先他看到了一個本市的足球隊員的臉,沒錯,肯定是那傢伙,上一輪的比賽里他還進球呢,原來這人也是個「泡吧」的老手,若是把這個新聞賣給報紙或許能賺點錢。然後,他見到了一個戴着墨鏡的年輕女人,坐得離他很近,他一眼就看出了,她是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主持一個休閑節目,最近非常紅火的,她似乎是故意不讓人們認出來,獨自喝着咖啡,卻終究逃不過他的眼睛。但他的視線掃到了最靠門的一張桌子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張讓他意外到了極點的臉,那張臉也很熟悉,經常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雖然離得較遠,但是那張平日高高在上的臉讓他太過於敬畏了——校長。是的,他現在發現的是他母校的校長。

校長坐在最靠門的位子上,顯然他屬於來晚了的人,不斷有人低頭從門裏進來,一不小心就會碰到他,但他一點都不介意,只是笑笑。校長好象是獨自一人,與他同桌的人都沒和他搭話,他一個人喝着咖啡,臉上很安靜,悠然自得的,與平時在電視上看到的作報告的他有些不一樣。

他的腦子有些糊塗了,難道校長也失眠了?也許他們白天工作太忙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只能自己悶頭喝着咖啡。

咖啡館里的人越來越多了,許多人站着喝着咖啡,過道和走廊里也全擠滿了人,幾乎沒有一點可以活動的空間了。雖然他們都秩序井然,但狹小的空間里到處都是人們呼出的氣,非常的渾濁,令人窒息的感覺,雖然開着空調,卻一點用都沒有,他的後背流下了許多汗。但人們似乎對此不以為然,對炎熱和渾濁的空氣有着很強的忍耐力,平靜安詳地喝着咖啡或輕聲地談天說地。

忽然之間,在擁擠的咖啡館里,有人叫了一聲戲,開始了。

那聲音不太響,但卻非常有穿透力,咖啡館里所有的人都聽清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大約四十歲的男人,他沒有看到男人到底是誰,只是從擁擠的人叢里發出的。

「戲,開始了。」

那個男人又叫了一聲,咖啡館里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甚至包括音響里反覆播放的女高音。然後,人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站起來向門外走去,他們走得不緊不慢,雖然擁擠,但卻沒有亂,依此魚貫地走出了咖啡館的門。第一個走出去的,自然就是坐得最靠門的校長,然後在人群中,他看到了他的經理,還有那些熟悉的面孔,最後,是他身邊的中年人和少年,大約十分鐘以後,整個咖啡館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眼前是空空蕩蕩的,一切又恢復了寧靜,地上也很乾凈,所有的桌椅都還在原地,桌上的咖啡杯們還在冒着熱氣,就象是等待着主人的啜飲一樣,燭火也依舊燃著,只是不再搖晃了,總之沒有那種常見的散場后的一片狼籍。剛才的熱鬧與人叢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就象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一個大房間里,瞬間空曠起來的感覺其實是很糟糕的。他的心裏就象是被抽走了什麼東西一樣,變得盪了起來,潮濕而又泥濘,這讓他的心跳加速,他的手有些抖,放下了杯子。再看看窗外的夜色,還是有許多腳步在行人路上匆匆而過,他突然有些害怕。他有了一種被人們拋棄的感覺,他們都走了,卻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這個失眠咖啡館,就象一隻待宰的羔羊,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

正當他要站起來的時候,卻發現柳兒已經坐在了他的面前。

「圖蘭朵呢?」他真的有些着急了。

「她出去了,今夜不會再回來了。」她淡淡地回答,她的臉架子比圖蘭朵略小一些,看起來也比圖蘭朵小几歲。他重新仔細地看着她,現在空曠的咖啡館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燭火繼續搖晃着,他的心裏暗暗動了幾下。

「好了,不說她了,說說你吧。」

「我沒什麼可說的。」

「你叫柳兒?是不是?」

「一定是圖蘭朵告訴你的。她還告訴了你什麼?」

5

「你認識我?」他把頭靠近了她。

她停頓了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你真的認識我?」他有些不相信。

接着,她立刻就準確地說出了他的真實姓名。

他暗暗吃了一驚:「你認識我,我現在承認了,但我不認識你。」其實他是無法肯定。

「事實是,我認識你,你也認識我。」

「我和你很熟悉嗎?」

「是的,可以說,非常熟悉。」她點了點頭,最後四個字從她的嘴裏慢慢的說出,帶有一些曖昧的口氣,使得燭光的舞動更加阿娜了。

「非常熟悉?」他使勁搖了搖頭,然後問,「我想知道我們兩個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十六歲,還是十八歲?」

「是五歲。」

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柳兒,你說的到底是十五歲還是五歲。」

「不是十五,而是五。」她特意伸出了手掌,把五根手指攤開在他面前。

「你是說我們五歲就認識了?」他接着想當然的說,「然後我們六歲的時候又分開了?」

她搖了搖頭說:「你一定不相信,我們從五歲一直到二十歲都認識,中間從來沒有間斷過,我們之間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到我可以說出你後背上長的那顆痣。」

他不禁嚇了一跳,連這個都讓她知道了,難道?他不敢想了,只能問她:「你是說我們兩個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差不多吧。」

「除了青梅竹馬呢?我們還有什麼關係?我是說某種複雜的關係。」他不想把話明說。

「複雜的關係?是的,的確是有過複雜的關係,畢竟我和你太熟了,幾乎天天都能見到,肯定是會產生複雜關係的。」

「嗯,那麼我們之間是否還純潔?我是說,有沒有過分的事情發生過,在你我兩個人之間。」

「過分?不,我們是純潔的,很純很純,這是非常好的事情,越是純潔,就越是永恆不變,你說呢?」

「也許吧。我不知道,可是,我記不清你了,我記不清你的臉,記不清你的名字,記不清你的聲音,記憶里混混沌沌的,難道,是我失憶了嗎?」他有些痛苦了。

「不,你沒有失憶,你會記起我的,你一定會的。」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抓住了那隻白白的手,就象抓住一隻瘦骨鱗峋的小貓。

她的手讓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他輕輕的說:「我相信你,柳兒。」

柳兒不說話,只是對他會意地微笑着。

他又想起了什麼,繼續問她:「柳兒,圖蘭多和你很熟嗎?」

「對,就象姐姐和妹妹一樣。」

「那麼,她向你問起過我的真名嗎?」

「沒有。問這個幹什麼?」

「好的,那麼下次如果圖蘭朵向你問起我的名字,那麼請你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

「不為什麼,能答應我嗎?」

柳兒點了點頭,她把眼睛靠近了他,那雙眼睛象無底深淵一樣讓他猜不明白:「我答應你,無論如何,永遠都不把你的名字說出來,有月亮作證。」

他笑了起來:「這裏看不到月亮。」

「不,我看到了。」她另一隻手的手指指著頭頂。

他仰起了頭,果然看到了月亮,原來失眠咖啡館的天花板是玻璃頂棚做的,可以直接看到夜空,在夜空的中心,他看到月亮正在雲朵中徐徐穿行着。

正當他看得出神的時候,柳兒卻向他笑笑,說:「走吧。」

「去哪裏?」

「戲快開始了,去晚了就來不及了?」

「到底是什麼戲?」他不明白。

「快走吧。」柳兒站了起來,她的手還被他緊緊攥著,於是她用力地把他拖了起來。他沒想到她的力氣那麼大,與她的身軀很不相稱,他跟着她,走出了咖啡館。在出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失眠咖啡館一眼,空空蕩蕩的桌子,即將熄滅的燭火,還有牆上的畫,畫中那些安睡着的人們平靜的臉龐。

月亮又躲進了雲中,咖啡館外的馬路上,照樣漆黑一片,他費了很大的勁才隱隱約約看出了手錶上的時間,快凌晨兩點了。他能聽到從他和柳兒的身邊有許多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此起彼伏都朝着同一個方向。柳兒好象對此無動於衷,依舊快步地向前走去,他們的手還拉在一起,否則他們會走散的。月光明亮了一些,他的眼睛也漸漸適應了黑暗,他逐漸看清了一些周圍的人。男男女女的,穿着各種衣服,什麼樣的人都有,他還是無法看清他們的臉和表情,但他們都很安靜,偶爾有人竊竊私語幾聲,低到只有自己能聽清。他也有些害怕,於是對柳兒說:「我們去哪裏?」

柳兒回過頭來向他笑笑,卻不回答,黑暗中她的眼睛閃爍著某些光芒,還是象一隻夜行的小貓。安眠路的盡頭是一個十字路口,她帶着他拐了彎,其他的人們也在這裏拐彎,從路口的其他方向,還有許多人向這裏過來,無數的腳步聲在安靜地夜色中響起,迴音繚繞在四周的大樓間,迴環而上,似乎飄蕩到了天上。

人越來越多,不時有路邊的大樓把大門打開,擁出幾十個人湧進馬路上的人流。人們似乎已經不管什麼交通規則了,大家都走到了馬路的中心,混雜着,穿梭著,黑夜裏,他看不到一輛汽車經過,他想,也許當人失眠的時候,汽車總是在做着好夢。又拐了一個彎,另一支人流匯入了步行的隊伍,現在人們似乎不再拘謹了,他們顯得有些興奮,有的年輕人開始奔跑,追逐,大聲地叫嚷,但大多數人還是保持着秩序。幾個路口以後,他發現馬路上黑壓壓的都是人流,潮水般的向同一個方向奔流而去,就象是節日裏的海洋。路上已經很擁擠了,柳兒緊緊的拉住他的手,握得他的手有些發麻,他們貼得很近,以免被衝散,柳兒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在微笑着。

終於,他隨着人流抵達了市中心的廣場了,他驚奇的發現,在這凌晨兩點的時分,這座全市最大的廣場上居然全都是人。他們那一股人流就象是一條大江匯入了大海一樣,沖入了人群中。廣場上所有的照明設施都打開了,燈光通明,照得他的眼睛有些難以適應。在黃色的燈光下,他和柳兒在人群中向前擠去,他看到周圍的人們有各種各樣的表情,他們都似乎在期待着什麼,雖然擁擠,但不亂,都保持着比較好的風度,人擠人的時候也能做到禮讓三先和互相打招呼。而且人們還對女人、小孩和老人特別客氣,主動為他們讓道,所以柳兒走在前面還不太吃力。

他們用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才擠到廣場的中心,他發現在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座巨大的舞台。他很吃驚,因為昨天他路過這裏的時候,還沒有發現這個舞台,顯然這個臨時舞台是剛剛搭建的。無數的人群擠在這個舞台四周,從近到遠,整個廣場上的人們都圍繞着它,直到各條通向廣場的大街小巷,人流還在繼續往這裏湧來。

6

正當他站在舞台的腳下近距離看着舞台奇特的佈景時,突然發現手中好象少了什麼東西,柳兒的手,柳兒的手不見了,柳兒不見了,他的手心裏空空如也。他感到自己被什麼重擊了一下,柳兒呢,他大聲的叫嚷了起來,再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四周張望,黑壓壓的人群,黃色的燈光,柳兒的蹤影早被人的海洋吞沒了。他覺得今夜不能失去柳兒,他真的着急了,他真的憤怒了,是誰奪走了他的柳兒?他再次用盡全身的力氣高聲叫了起來——柳——兒——柳——兒——聲音穿透了人群組成的牆,直飛天空,在空中盤旋著,悠遠不絕。

「柳?兒?你叫的到底在柳還是兒?」身邊的一個中年婦女不解地問他。

「是柳兒,她是我最熟悉最親密的朋友,她和我走失了。」剛才叫得太響,他的嗓子有些啞了。

「原來是這樣,她是你愛的人嗎?」婦女又問他。

他看着那個長得象他媽媽的婦女,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因為他到現在依然記不起當年那個青梅竹馬的柳兒,可是,他又覺得柳兒是真實的,好象柳兒確實是他從小到大唯一的愛人。他終於點了點頭。

「小夥子,我來幫你找吧。」中年婦女深呼吸了一口,然後大聲地叫起來:「柳——兒——」

她的聲音更加響亮,是標準的女高音,若是能夠從小接受聲樂訓練,說不定真能做個歌唱家。「柳——兒——」高高地飛上了天空,又以迅疾的速度墜落下來,天女散花一樣散落在廣場上的每一個角落,這回所有的人都聽清了。

旁邊又有人插嘴了:「你在叫什麼?」

中年婦女回答:「我在幫這個小夥子找一個叫柳兒的女孩。」

「噢,我也幫你找吧。」於是,這個人又對着旁邊的一個老人複述了這句話,老人一聽,立刻來了精神,又對着身後的一個小女孩說了一遍,女孩一聽,緊接着又向身後的人把話傳了下去。就這樣,這句話一個人接一個人地傳了下去,一直傳遍了整個廣場,最後,變成了簡單的幾個字——「柳兒,你在哪裏?」

於是,整個廣場上都響起了這句話柳兒,你在哪裏?從所有人的嘴裏發出,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老人的,孩子的,幽雅的,粗俗的,高八度與低八度,就象一首重聲大合唱的歌,如果真要給這首歌起一個名字的話,就叫《尋找柳兒》。

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想到,在這凌晨兩點多,自己的一聲高呼會換來廣場上人們的異口同聲的吶喊,他聽到這些呼喊此起彼伏,就象波浪一樣,卻不知疲倦,一浪又一浪地拍打在小島般的舞台上,拍打在海岸線般的廣場邊緣,又倒灌進了江河似的街道里,向整個城市的腹地奔涌而去柳兒,你在哪裏?

正當這個聲音在這巨大的城市上空環繞的時候,從廣場上的喇叭里傳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戲,開始了。

又是這個聲音,轉瞬之間,廣場上的人們立刻鴉雀無聲了,就連他也屏住了呼吸,把目光鎖定在了舞台上。舞台上打起了一盞巨大的燈,燈光通明地照亮了舞台的一角,整個廣場都能看清那個耀眼的一角。在這被照亮的一角里,出現了一個古裝的女人,她頭上帶着高高的珠冠,潔白的長袖飄逸,七彩的裙裾輕舞,從容不迫地向舞台的中心走去。燈光跟着她,一直到了舞台正中,那個女人塗着鮮艷的口紅,臉上也抹了一層白白的粉,儘管這樣,他也一眼看出了她是誰——圖蘭朵。

她是圖蘭朵,他的網友圖蘭朵,一個多小時以前還和他在失眠咖啡館里說話的女人。她很漂亮,雖然那臉上厚厚的化妝掩飾了她真正的美,但這讓她的舞台氣息更加濃烈了,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也更重了,宛如是從天上下來的,是從古代的壁畫里走出來的。

她在舞台的中心站立着,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掃視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好象在尋找什麼,終於,當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撞的時候她停了下來,她看着他,是的,她找到了她所想要找的,她微微點了點頭,誰不知道她是在向誰示意,除了他以外。

音樂響了,很輕的音樂,但卻足夠每個人都聽清了,是民樂的聲音,好象有笛子,還有笙和蕭,就象她穿的衣服。她開始在音樂中歌唱——

今夜無人入眠。

全城難以安眠。

不眠夜,今夜是不眠夜。

誰都無法逃脫失眠。

來吧,全都來到這裏。

來看這場戲。

獻給失眠者。

獻給亘古不變的夜晚。

今夜,我想知道。

你們中的一個人的名字。

他真實的名字。

他,現在就在你們的中間。

他是誰?

他是誰?廣場里所有的人都和着她富有激情的聲音一同發問。那聲音震耳欲聾,讓他脆弱的神經難以承受。他盯着圖蘭朵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卻不再看他,她看着廣場的遠方,看着這無邊無際的人群,看着這神秘的夜空。

出來吧。

你站出來吧。

說出你的名字。

你會得到回報。

她繼續放聲高歌著,她的嗓音富有磁性,悅耳動聽,說不清那究竟是哪種唱法,總之這歌聲令人陶醉。擴音器使她的聲音傳了很遠,她的目光依然掃視着遠方。他有些害怕了,她是在說他嗎?還是戲中的情節?他想後退,但後面是人與人組成的牆,他一步都動不了,他有一種被囚禁的感覺,束手就擒,無力回天。

今夜無人入眠。

誰來唱這首歌?

誰?誰?誰?

站出來。

站出來吧。

說出你的名字。

唱出你的歌。

唱出你的歌。大家又都一齊高呼,他們都很興奮,他們希望聽到那首歌,他們希望那個人能夠站出來,說出自己的名字,唱出他的歌。他在心裏問自己:什麼歌?他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歌,難道真的是該由他來唱?

台上的圖蘭朵威嚴地看着廣場上的人們,靜靜地等待了幾分鐘,當她看到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於是,她不再唱了,而是在音樂聲中獨白了兩句:

你不說。

有人會說。

音樂瞬間停了下來。接着,他看到舞台上又亮起了一盞巨大的燈,在燈光下,出現了三個人。旁邊兩個是男人,赤裸著上半身,臉上各自戴着一副「儺」的面具,面目猙獰,張牙舞爪,而且他們的腰間都佩著一把劍。兩人手裏都拿着鐵鏈子,鏈子裏套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女子低着頭,頭髮散亂,看不清她的臉,她穿着一件全身白色的衣服,被兩個男人拖到了舞台的最前面。

其中的一個從後面拉起了她的頭髮,於是,她的頭抬了起來。

他驚呆了。

7

柳兒,那個女子是柳兒,柳兒穿着白色的衣服被鐵鏈子鎖著正跪在台上。怎麼是柳兒,原來剛才柳兒不是走丟了,而是被他們擄走了。他在人群的最前面,清楚地看到了舞台最前面的柳兒的臉,她也許被虐待過,不,要救她下來,要救她。

他剛想衝出去跳上舞台的時候又停住了,他意識到,現在台上是在演戲,一切都是一場戲,戲是假的,都是假的而已,柳兒不過是戲中的一個演員而已。他不能衝上去破壞了一場好戲,他為自己的懸崖勒馬而慶幸,繼續站在原地觀看着。

台上,圖蘭朵走近了柳兒,兩道光束匯合在了一起,更加耀眼奪目,她高聲地問柳兒:「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

柳兒看着她,卻不回答。

圖蘭朵繼續靠近了她,低下了頭,用另一種溫柔的聲音說:「好妹妹柳兒,告訴我,你那青梅竹馬的朋友的名字?」

柳兒笑了笑,終於回答了:「好姐姐圖蘭朵,他的名字叫無名氏。」

他的心裏被什麼揪了一下,瞬間好象被打倒在地的感覺,原來戲中的那個人真的是他自己,而柳兒還在為他保守秘密。

台上的圖蘭朵繼續追問:「不,柳兒,無名氏是就是沒有名字,他有名字,你知道他的名字,他真實的名字。」

「好姐姐,他真實的名字我當然知道,但是,他不願意把他的名字告訴你,我答應了他,無論如何,不會把他的名字說出口的。」柳兒的回答讓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感激。

圖蘭朵終於表現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搖了搖頭:「難道他的名字那麼重要?」

「是的,因為月亮已經為我作證了,我不能,違背我的諾言。」柳兒微笑着回答。

他不禁又抬頭看了看月亮,月亮已經完全擺脫了雲朵的糾纏,向這座失眠的城市放射出清輝。

「柳兒,你會為他付出代價的。」圖蘭朵狠狠地說,「用刑。」

旁邊戴面具的男人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來一副刑具,然後把這東西套在了柳兒的手上,接着,兩個男人開始用力地拉起了這東西。他看到柳兒的十指被這東西的竹片擠壓着,扭曲著,變形著,柳兒的雙手在顫抖,她的額頭開始流下汗珠,她的表演太真實了,讓人難以分清真假,以至於台下有幾個善良的人昏了過去。

圖蘭朵在一旁說:「柳兒,你受不了這酷刑的,說吧,說出來吧。」

柳兒流下了眼淚,在強烈的燈光下,那些淚珠晶瑩剔透,而他的眼眶也有些濕潤了。柳兒在極度的痛苦中輕聲說:「放開我,放開我,我說。」

台下的他點了點頭,心裏暗暗道:說吧,柳兒,只要你不承受痛苦,我的名字無關緊要。

圖蘭朵也點了點頭,說:「放開。」

兩個男人立刻把刑具從柳兒的手上撤了下來,把那根鐵鎖鏈也從她的身上拿走了。

圖蘭朵繼續說:「好妹妹,你終於回心轉意了,說吧。」

此刻,音樂又在廣場上空響起了,柳兒點了點頭,然後說:「姐姐,你聽好了,月亮作證,他的名字是——」

忽然,柳兒飛快地伸出手,從身邊那個男人的劍鞘里抽出了劍,然後,把劍送進了自己的胸膛。

血流如注。

他驚呆了,他忘記了這是表演,這只是一場戲,他掙脫了人群,跳上了舞台,他推開那兩個男人,一把抱住了柳兒。那把劍,還插在柳兒的胸口,血還在不斷地往外噴涌,柳兒的表演相當逼真,一動都不動地躺在他的懷抱里。柳兒的身上都是血,他的身上也都是血,血在舞台上蔓延著,流到了圖蘭朵的鞋子上。

圖蘭朵的表演也很忘我,她的眼神中充滿了驚訝與痛苦,她看着他和柳兒,接着後退了幾步,不小心摔到了舞台下面,人們把她攙扶了起來,但她卻衝進了人群中,人們給他讓了一條道,她拚命地跑着,直到跑出廣場,跑進這座城市中的某個盤根錯節的小巷深處。

在舞台上,那兩個戴着面具的男人已經不見了,聚光燈對準了他和柳兒,柳兒白色的衣服已經被染成了紅色,人們想也許是表演用的紅藥水用得過多了。她的頭髮還是披散著,象瀑布一樣垂下,在他的臂彎里。

忽然,舞台上又多了一個人,那個人走到了他和柳兒的身邊,然後,對廣場上的人們緩緩地說——「在此處,作者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戲,演完了。」

他回過頭來,看清了那個說話人的臉,校長,是他的校長。校長說完以後,一言不發地走下了舞台。接着,廣場上所有的人開始散場,來時,象潮水,去時,也象潮水。很快,原先的人山人海已經漸漸地蕭瑟,人們又向著各條街道走去,他們回家了。

十分鐘以後,廣場上已經空無一人了,除了他和柳兒兩個。巨大的燈依然開着,強烈的光圈籠罩着他們,宛如白晝。

既然,戲演完了,那麼,柳兒也該醒來了,他輕輕地叫着柳兒,柳兒卻還是靜靜地躺着。血,不再流了,他輕輕地把插在柳兒胸口上的劍拔了出來,扔在了地上。他繼續喚著柳兒,柳兒還是沉默無語,直到,柳兒火熱的身體漸漸地變涼。

他抬起頭,看了看四周,巨大的廣場上變得死一般寂靜,只有夜風肆無忌憚地在廣場中橫行着,拂過他的臉頰,讓他的身體也一同變冷了。

他依然抱着柳兒,他覺得這只是一場戲,柳兒總會在戲完了之後醒來的,所以,他不擔心,他一點都不害怕,他相信柳兒會回來的。

幾個小時以後,巨大的燈光熄滅了,東方的天空中,開始出現了一些紅色的光芒,半邊的天變成了紫色,天空現在美極了,月亮還繼續掛着,看着他和柳兒。

今夜無人入眠。

他自己又複述了一遍,然後點了點頭,他看着柳兒平靜的臉,他漸漸地開始記起來了。他記得在五歲的時候,有一個叫柳兒的鄰家小女孩,他們從小到大,都在一起,他們共同成長,一起長大,非常熟悉,非常親密,他們有過複雜的關係,但卻保持了純潔的接觸。是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百分之百真實,他終於記起柳兒了,一點不漏地記起了她。

然後,當東方的太陽即將在樓群中升起以前,他抱起了柳兒,走下了舞台,他對柳兒說,你總要走下舞台的。他們向這座城市的深處走去,趕在夜晚被白晝代替之前。

戲,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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