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誓約

第二章 誓約

第二章誓約

當烏拉基密爾塞爾蓋維奇馬利諾夫處理完堆積如山的龐大文件,讓桌面回復為平坦的狀態時,時鐘的指針正好在下午七點的位置。

暮靄在窗戶外拉起了青色紗簾。將追逐著成群的小字而疲憊不堪的眼睛轉向窗外的同時,馬利諾夫的思考頻率也從公事轉換到家庭。

真是對不起兒子,他好不容易才盼到禮拜天的。

兒子沙夏昨晚為了外出寫生,央求父親帶他到郊外的運河去。

不行啊,沙夏!

馬利諾夫不得不如此勸服年幼的兒子。

爸爸明天也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你跟媽媽兩個人去,等暑假到了爸爸再帶你到索契去玩。

為什麼又不行?真討厭!

沙夏已經八歲了對吧?要開始學習忍耐才行。只剩下三個禮拜而已不是嗎?三個禮拜之後,你就可以在碧綠得讓眼睛發痛的黑海里游泳、搭遊艇,也可以盡情地曬太陽了。

我們真的會去索契嗎?

是真的,旅館都已經訂好了。

好棒哦!

所以爸爸明天就不陪你了。

之所以必須讓兒子失望,也是拜這些堆積如山的文件所賜。假使能夠提前二十四小時處理完,他就不會讓兒子失望,也可以吃到妻子親自做的料理,不必靠單調乏味的俄國餡餅和克瓦思(註:KVAS,一種以裸麥及麥芽發酵製成的俄羅斯傳統飲料,味道類似啤酒。)來充饑了。

馬利諾夫一把抓起放在辦公桌一隅,看起來有些寒酸的紙杯,瞄準目標,扔進置於遠處的紙屑簍里。

房間門被打開,一名三十歲左右的肥胖女職員出現在門口。

馬利諾夫同志,有您的訪客。

訪客?馬利諾夫皺起眉頭。

糟蹋了難得的禮拜天在這裏工作,直到傍晚總算把事情處理完畢,沒想到現在又有訪客到來。馬利諾夫不由得嘆氣,他真希望能快點回到位於高爾基公園附近的家中洗個熱騰騰的澡,品嘗伊卡德莉娜拿手的基輔風味炸魚排;接下來不用說,當然是收看國營電視台所播放的《恐怖的伊凡》歷史劇,感受紅茶的溫暖蒸汽在手中升起。接着沙夏就會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寫生作品即使身為KGB探員,擁有這種小小的心愿應該不為過吧!

怎麼會冒出個訪客來?

馬利諾夫厭煩地板着臉孔問道。

什麼人啊?那位客人。

他說他是莫斯科民警隊本部的瑟連柯警長。

警長?馬利諾夫再次皺起眉頭。

他在一樓的第四會客室等你。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嘆口氣之後,馬利諾夫從辦公桌後方站了起來。

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今年三十六歲,擁有一頭暗褐色的頭髮和相同顏色的暗褐色眼睛,以及身體機能良好、高大結實的強健體魄。他並沒有那種特殊的KGB式外貌,反而像是個教師,說是教師,有好似更像音樂家,總之不會讓人覺得他是那種成天跟枯燥乏味的數字或記號纏鬥的人,而是適合坐在鋼琴前盯着琴譜的人。不過到目前為止,他手指握槍的時間遠比敲打琴鍵的時間要來得長。

這次的任務也是一樣,蘇聯和東德當局聯手破獲了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西方邊境蠢動的流亡者救助組織,但最後卻演變成雙方互有死傷的槍戰。共事八年的夥伴伯力斯弗明因為右肩受到槍傷,現在仍在德國境內北豪森的醫院裏接受加護治療。雖然在那裏一定會受到禮遇,不過內心還是會迫不及待想早日痊癒回到蘇聯。

伯力斯弗明曾經向馬利諾夫發過牢騷和德國佬聯手的任務還是免了,那些傢伙確實能幹又勤奮,但總是愛擺出一副自己什麼都是最厲害的,旁人用不着多管閑事的態度。管他是共產主義者也好、反共主義者也罷,德國佬就是德國佬,世界第一的德國是什麼東西?狗屁不通!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紅茶難喝得要命!

馬利諾夫並不那麼討厭德國,也不覺得德國的紅茶有多難喝,但是他完全同意認定自家紅茶是天下第一美味的弗明的意見。雖然是同盟國,但德國畢竟是異國之地,比起一人隻身在外的弗明,能夠回到有妻子等候的家中,馬利諾夫可說是幸運多了。不過如果弗明在的話,就可以幫忙處理一半的公文,而馬利諾夫也可以陪家人一起到運河去了。總之是利弊各半。

馬利諾夫打算在會客室見完訪客后立刻回家,於是提着公事包走出辦公室。他原本朝電梯的方向走,看見故障中的標示只好聳聳肩膀轉往樓梯。

既然我們蘇聯的科技水準是世界第一,總有一天一定能夠領先資本主義國家,製造出不會故障的電梯才對。

從四樓到一樓,走下近百階的階梯之後,馬利諾夫終於來到第四會客室。

一開門,身穿庸俗的民警制服的微胖男人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彷彿左右連成一氣的粗大濃眉在緊張的神色下蠕動着。

讓你久等了,我是馬利諾夫。

馬利諾夫以動作示意瑟連柯坐下之後,自己也跟着坐下。

我是莫斯科民警隊本部的瑟連柯。同志,有個不幸的消息不得不向您報告,雖然這是我的工作,但還讓人相當遺憾

一口氣說完后,瑟連柯以手背抹去浮在額頭上的汗水。

到底是什麼事?

馬利諾夫察覺到自己正被某種預感所束縛,不安開始侵入整個胸膛。伊卡德莉娜和沙夏的臉龐在他腦海里忽明忽暗。

難道是!

是關於您的夫人和公子的事,其實同志

瑟連柯彷彿找不到任何適合的話語來說明。

馬利諾夫調整好呼吸,毅然決然地開口。

內人今天帶着兒子開車外出,是不是發生事故了?

起初我們也以為是事故

起初?

瑟連柯猶豫地沉默下來,同時無意識地將手掌開開合合,然後才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繼續說話。

我就直接了當說吧!同志,您的夫人被不明人士殺害了。

馬利諾夫的耳朵深處聽見了像如鏡子裂開的聲音,同一時間,外界的一切突然變暗,視野也變得越來越狹窄。

感覺就像是在黑暗中乘坐旋轉木馬一樣,馬利諾夫的身體無法保持平衡,不得不以手掌撐住桌面。

實在令人遺憾,同志

瑟連柯的聲音從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了空洞的迴響。

你說她被什麼人殺了?

同樣是在很遙遠的地方,不知什麼人提出了問題。究竟是誰在說話?馬利諾夫模糊地思考着。這裏除了粗眉毛的警長和自己之外,應該沒有別人才對,既然如此,又是什麼人在跟瑟連柯交談?

這個目前還沒有查到,同志。

瑟連柯再次抹去額頭上的汗水。縱然已經進入六月,在霧氣籠罩下的莫斯科的夜晚還是微帶寒意,然而瑟連柯的背部卻被汗水浸得濕淋淋的,一顆心更是差點被大量的汗水給淹沒了,因為他不得不向這位以慓悍聞名的KGB探員報告其妻子死亡的消息,而且還是殺人案件,兇手又身分不明。

瑟連柯已有心理準備,可能會被情緒激昂的馬利諾夫揪住胸口,大罵無能之類的。

幸好令公子仍然活着,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瑟連柯這句話無聲無息地將圍在馬利諾夫周圍的黑色幕簾撕開。

我兒子還活着?

遙遠的聲音急速接近,馬利諾夫知道那個聲音是出於自己口中。同一時間,眼前彷彿點燃了燈光一般漸漸變亮,瑟連柯的臉就浮在眼前。

我兒子還活着是真的嗎,同志?

千真萬確,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他的意識還沒有恢復,仍在昏迷當中。當然了,醫師正在全力搶救。

沒有意識?

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氣全部掏空似的,馬利諾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以手掌貼住額頭,精疲力竭地把眼睛閉上。

沒有意識不,這樣就好,只要能活着就好

馬利諾夫把手放下,睜開眼睛直視着瑟連柯,深邃的眼眸里閃爍出沉痛的光芒。民警隊的警長察覺到自己內心生出的恐懼感,他能夠體諒這雙眼眸在充滿敵意憎惡時所散發出來的嚴厲光芒。若不是有相當強韌的精神力量,想必一定無法招架吧!

內人的遺體放在什麼地方?還有我兒子

夫人的遺體還有令公子,目前都在伊茲麥羅夫公園附近的皮優托爾布拉索夫醫院。

可以請你帶路嗎?

當然,車子已經準備好了。

沉默地頷首致意后,馬利諾夫站了起來。

失去的東西該如何衡量其大小或重量?用來填補空缺的東西又該到何處尋找?

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好幾次這麼問自己,可是都得不到答案。

他回想起今天早上出門時伊卡德莉娜所說的玩笑話。

小心點,可別引起什麼事故喲!我還沒偉大到能把案子搓掉呢!

妻子笑着回答。

放心啦!萬一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全速逃走,不會讓民警抓到,因為他們的車子根本追不上!

一段無聊又不值得一提的對話,然而卻是他與妻子的最後對話。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當初會不會說些更有意義的話呢?

如果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的話

後悔化為銳利的鈎爪,撕開了他的胸膛。沒錯,如果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他一定會取消假日出勤,陪伴妻兒一起出門。假使自己在場,哪怕對方是一整支裝甲旅,他也會保護他們,不讓他們受到傷害。

沖着自己而來的憤怒,熾烈地灼燒着馬利諾夫全身。

都怪你放棄妻兒選擇與成堆的文件為伍!都怪你把工作上的義務與責任當成最高原則,對妻兒的義務與責任卻草率馬虎!造成這種結果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馬利諾夫同志,夫人與公子,請問您想先看哪一邊?瑟連柯問道。

聞聲轉向瑟連柯那張眉毛粗濃、浮現同情及畏懼的臉龐時,馬利諾夫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醫院了。

啊,這個嗯,先到內人那邊去

馬利諾夫一面回答,一面對自己不知於何時下車感到詫異。這裏確實是皮優托爾布拉索夫醫院的大門沒錯,身穿白衣的男女忙碌地在眼前來回穿梭,醫療場所特有的對話也片片斷斷地充塞於耳。

幫七○二病房的患者準備點滴!

五五四病房的老人預定明天出院!

九○一病房的安哥拉人好像有什麼要求,但是語言不通,有沒有葡萄牙語的口譯人員?

一一六○病房的患者想知道病名,不曉得主治醫師的意見是?

馬利諾夫感覺自己就像是飄蕩在大海里的船隻一樣,所有的現象對他而言都缺乏真實感、缺乏存在感,簡直就像是即將醒來之前不斷重覆的惡夢一樣。

原來妻子、兒子、家庭是把自己拴在現實世界的錨,馬利諾夫突然有了這番領悟。

真是可悲,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能體會到事物的真正價值

就在這裏,同志。瑟連柯低聲說道。

鐵門在陰沉的聲響中開啟,隨着方形的光芒切開黑暗,所有的一切也跟着在光線底下浮現。瑟連柯按下了太平間的電燈開關。水泥天花板、水泥牆壁以及水泥地板、環繞着幾十張覆蓋白布的床,這就是裏面的光景。

雖然不致於裹足不前,但馬利諾夫卻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壓迫感。這裏是排拒生命的無機物的堡壘,有機物的存在全屬異端。伊卡德莉娜也因為還原成無機物了,所以才有資格留在此地。

馬利諾夫回頭看了民警警長一眼。瑟連柯以沉默的指示回應了沉默的質問。

KGB探員像個自知酒醉的人似地,踩着機械化的沉重步伐走過去,抓住白布的一角。起先他有點猶疑不定,接着才毅然決然地將白布掀開。

他看見妻子的臉,那張臉就像月光映照下的白雪一樣白皙通透,沒有任何錶情,宛如由白色玻璃所打造的臉龐。

伊卡德莉娜亞麻色的頭髮上還沾附着顏料似的血漬,馬利諾夫以顫抖的手指撥開那絹絲般的頭髮,看到從妻子耳朵上方穿入的紅黑色槍傷。彷彿瞪着傷口就可了解一切似的,馬利諾夫凝神注視着。

子彈呢?

過了不久,馬利諾夫從僵硬的口中擠出這個問題。

還沒取出。

還沒取出!

語氣相當嚴峻。

為什麼?

因為還需要取得您的司法解剖同意,同志。

瑟連柯如此回答,言語中透露著一股無奈,而且並未刻意隱瞞。

一般民眾的情況是可以藉由民警的判斷立刻完成司法解剖,不過與KGB有關的事件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無論是解剖還是搜查,KGB都會自行處理,用不着民警多管閑事。

面臨諸如此類的指責已經不是一兩次的事了,姑且不論制度,就實質上而言,民警確實是居於KGB之下的,因此對於KGB的命令和要求不但要隨時待命,另一方面還得小心留意以免有所冒犯。其實這樣的狀況並不只在於民警單位,面對實際統治蘇聯的KGB組織,能夠凌駕其上的政府機關至少就瑟連柯所知是不存在的。

雖然很想詛咒民警迂腐的辦事態度,但馬利諾夫也能理解瑟連柯的心態。與其因為能幹而招忌,寧願被認為是個迂腐的庸才,這樣比較沒有壓力。比起積極採取行動,等待命令依令行事的作法,在這個有如草食性恐龍龐大而遲緩的官僚體系中,確實是更能明哲保身的。

由民警執行司法解剖一事我並無異議,請你儘快着手安排。

馬利諾夫以壓抑的語氣說道。

不過,請讓我知道取出的子彈種類。

這當然。

那麼,就拜託你了。

一想到妻子毫無發胖的跡象,年輕又緊實的軀體將遭到手術刀分解的情景,馬利諾夫就不由得感到一陣黯然。然而除此之外,也沒其他方法得以找出兇手了。

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馬利諾夫一面將白布重新覆蓋在妻子的遺體上,一面在心中立誓。

你等著,我一定會讓那個把你害成這樣的傢伙受到應有的報應。一定!

馬利諾夫轉身向後,在走向鐵門的同時重覆著誓言。

我一定會的!

馬利諾夫離開之後,瑟連柯也熄燈離開並關上鐵門,將生與死的國度斷然地劃分開來。對於活着的人而言,人生的責任與義務就如同廢屋裏的塵埃般堆積著。

我是艾蓮娜洛斯托夫斯卡亞。

主治醫師對着來到兒子病房探視的馬利諾夫報上姓名。這位中等身材的女性年約三十,雖然稱不上是美女,卻能讓人感受其卓越的知性與安定的氣質。

我兒子的情況如何?

馬利諾夫邊開口詢問邊想,這位醫師感覺上頗能信賴。儘管眼前除了信賴醫師以外也別無他法,但他還是希望醫師能給他值得信賴的印象。

他的意識還沒有恢復,不過已經脫離險境,可以說已經穩定下來了。

你的意思是可以安心了嗎?

多餘的擔憂是沒用的。

話是這麼說沒錯

馬利諾夫發起牢騷。

不過怎樣才不是多餘?這個我實在不會判斷。

這句話無論在女醫師或民警部警長的耳里聽來都十分孩子氣,不過艾蓮娜卻毫無輕視之意,她溫柔的茶色眼睛裏滿是同情。

女醫師回答道:那就請您不要擔心,把一切交給專家來處理。

含糊地點頭之後,馬利諾夫寧指著躺在床上的兒子。說是兒子,此刻在他眼裏看來卻更像是一團包裹着紗布的東西。沙夏那沉重緊閉的雙眼,在幾個小時以前還明亮活潑地閃耀着暗褐色的眼眸。

馬利諾夫突然回頭看着女醫師。

拜託你,醫師!

沙夏的父親以低沉而激動的語氣說道。

請讓我兒子盡到他為人子的義務他比我年輕二十八歲,所以他有比我晚二十八歲離開的義務

女醫師凝視着馬利諾夫,不發一語地點頭。

請問您的兒子有沒有一個叫做克烈的朋友?

民警隊的隊員正在醫院的某間會客室待命,瑟連柯警長在帶領馬利諾夫前往會客室的路上提出了這個問題。

克烈是尼布萊的小名嗎?沒有,就我所知並沒有怎麼回事?

沒有,我們只是確認一下這是不是他朋友的名字。為了慎重起見。

瑟連柯一打開會客室的門,兩名穿着相同制服的男子立刻從椅子上起立迎接。

我的屬下。

瑟連柯簡潔地介紹。

這位是馬利諾夫同志,他在KGB工作。培特洛夫斯基,把那個拿給他看。

身材瘦長身高中等的男子將某樣東西擺在馬利諾夫面前,馬利諾夫深深地吸了口氣凝視着,並且半無意識地伸手拿起來。當然,沒受到半點阻攔。

這是令公子的東西對吧?

沒錯

血跡斑斑的富士姑娘以毫無表情地白色臉孔望着馬利諾夫。這是沙夏的寶貝,是馬利諾夫從日本買回來送給沙夏,封面是富士姑娘的寫生簿。

謝謝爸爸!

不單是眼睛,彷彿連聲音都綻放着光彩的兒子喜悅的模樣,在馬利諾夫的腦海里重現。

好漂亮的封面喔!紙質很好呢!爸爸,日本的小朋友都是用這麼好的寫生簿嗎?如果是的話,還真教人羨慕呢

在他人絕對聽不到的聲音中,馬利諾夫翻開封面,莫斯科郊外的運河景色立即出現在他的眼前。來來往往的大小船隻,在岸邊散步、佇立的人們,對着船隻咆哮的小狗,初夏的陽光賦予他們輪廓鮮明的影子,所有的一切彷彿都正活潑地舞動着。

能否請您看看封底?

刺耳的聲音如此請求。馬利諾夫冷漠地點頭之後依言照做,並在下個一瞬間全身僵住。

馬利諾夫並未立刻了解抓住自己視線的是什麼東西,那看起來就像是用骯髒的紅色線條所畫出來的奇怪圖案。圖案是可讀的,因為那是西里爾文字(註:Cyrillicalphabet,俄文所使用的文字系統。),雖然顫抖、歪斜又不平衡,但那確實是文字沒錯。第一個字母是K,再來是O

克烈

馬利諾夫低聲自語。

克烈?

您想起了什麼了嗎?同志?

克烈?或者是尼克萊?好像在哪兒聽過。他確實在某個地方聽過這個名字!不是電影明星,也不是冬季奧運的滑雪射擊選手,也不是街角販賣克瓦思的克烈大叔,更不是少年合唱團的克烈男孩

令公子以手指沾血寫下了這個。

這我當然知道!

據民警判斷,這應該是令公子所得知的兇手的名字,想必是從對話當中聽到的。

這個我也知道!兒子用自己的血來揭發殺害母親的兇手,目的就是要父親去找出那個人!

民警一定會努力緝捕兇手的。

然後再交給我嗎?如果不是的話那倒不如放着別管。我兒子之所以用盡所有的力量寫下兇手的名字,並不是為了告訴民警,而是要通知他的父親。報仇是我的事!不過,克烈這個名字究竟是在哪裏聽到的

徹底清查莫斯科及近郊地區所有持有駕照,叫做尼克萊某某某的男子,說不定他還運送了什麼臟物。

那樣能找得到嗎?克烈不是個會露出尾巴的男人,克烈沒那容易露出狐狸尾巴克烈克烈克烈神秘的克烈

神秘的克烈!

馬利諾夫的腦海里出現了一道什麼人都看不見的閃光,那道閃光強烈鮮明地照亮了他的記憶。在國家保安委員會(KGB)本部,他的上司涅斯泰蘭克部長曾經說過克烈不是個會輕易露出狐狸尾巴的人,正因為如此,想抓到這傢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民警隊員的奇異視線,以及盡最大努力剋制情緒的瑟連柯的聲音,對馬利諾夫而言都成了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手裏抱着兒子滿是血污的寫生簿的他,正在眼臉後方的黑暗中注視着蠢蠢欲動的克烈的身影,他的耳里儘是克烈的嘲笑聲,意識中更充滿了對克烈的憎恨。

對馬利諾夫而言,他已經跨出了復仇的第一步。

妻子頭部內的子彈的相關報告已經送到馬利諾夫的手上,裏面所記載的內容如下所用槍枝並非國產品,而是西方製品,推測應為柯爾特公司生產的點三八口徑手槍。

奎格里涅斯泰蘭克在紅茶里加入果醬之後,拿起和杯子毫不相稱的大湯匙攪拌,然後將湯匙置於茶碟上,端起杯子開始啜飲。

嗯,果醬稍微加多了點。

透過濕潤的蒸汽,他看見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完全沒有眨眼,宛如雕像般的臉龐。

好像稍微甜了點,你覺得呢?

啊,我覺得剛剛好。

馬利諾夫心不在焉地回答,紅茶杯他連碰都沒碰,熱氣在他面前徒然地冒出。

涅斯泰蘭克把茶杯放回茶碟上,注視着這名優秀的部下的表情。

跟神秘的克烈有關嗎?

是的,部長,就是神秘的克烈。

涅斯泰蘭克拿起湯匙,敲了茶杯的邊緣兩三下。噹噹

你似乎相當篤定啊,同志?

是的。

不過,克烈是尼克萊的昵稱,再說整個蘇聯不曉得有幾百萬個名叫尼克萊的人。

也許吧!

這說不定只是偶然的巧合罷了。

能夠使用西方武器來殺人的尼克萊,我想應該不會太多。

克烈、克烈、神秘的克烈呀!

涅斯泰蘭克不悅地嘟噥了幾聲,繼續敲打杯子的邊緣。噹噹當刺耳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

真是,這傢伙已經困擾我們KGB好多年了。走私、協助逃亡者偷渡、竊取國家機密、妨礙公務

還有這次的殺人事件。

馬利諾夫低聲說道,語氣中充滿了尖銳的憤怒。

這並不是在槍戰中殺害公職人員,而是在毫無遭受抵抗的情況下射殺一名在車禍中受傷的女人。

他無意識地握緊拳頭,指關節幾乎完全泛白。

他應該被判處極刑!

馬利諾夫同志!

湯匙停在空氣中,涅斯泰蘭克開口說道。

這些話對你來說或許很不中聽,但我還是要請你虛心地聽下去。你一心認定殺害你妻子的克烈和數年來困擾我們的神秘的克烈是同一個人,但是目前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你已經不知不覺地把個人憎恨的對象和國家的敵人混淆在一起了。

您的意思是,我的復仇心讓我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嗎?

涅斯泰蘭克以指尖咕嚕嚕地轉動把玩著湯匙。

正確?什麼叫做正確?其實我也搞不清楚,或許神秘的克烈真該如你所想的那樣,為他殘殺無辜市民之罪踏上絞刑台吧!但是殺害你妻子的克烈也有可能是個平凡的市民,搞不好他現在正一邊在地鐵里剪票,一邊擔心民警出現。

那麼,平凡的剪票員克烈又是如何取得西方的武器?

問得好,所以這樣的可能性也必須列入考慮。或許克烈並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某個以集團形態來從事反社會、反國家活動的組織的名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加入該組織的成員,搞不好就叫做烏拉基密爾或奎格里呢!

如果克烈是組織名稱,那就把組織成員一個個地揪出來,直到全部送進刑場為止。

一字一句化為看不見的冰片,從馬利諾夫的口中吐出。涅斯泰蘭克頓時被一種室溫驟降的錯覺所籠罩,身體微微一顫,隨即胡亂地將冷掉的紅茶一飲而盡。

望着杯底如爛泥般沉澱的果醬,涅斯泰蘭克慎重地再度開口。

關於神秘的克烈的某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去年春天,有個男人在鄰近土耳其邊境的喬治亞山中被逮捕,他在登山用四輪驅動車的車廂地板下藏匿武器,其中包括美國制的卡賓槍十五支、短機關槍六支,以及反戰車手榴彈三十顆。那個男人從國境警備隊被移交到KGB,並且被帶往莫斯科的本部接受訊問。

馬利諾夫默默地聽着。

男人名叫皮耶魯古留莫,是個法國人,但是他也持有蘇聯的國民身份證,上面登記的名字是尤瑟夫普拉達索夫。雖然拿的是近乎完美的偽造證件,不過我方仍在醫師的陪同下對他施打了EEX2自白劑,結果不光是本名,連他是法國境內從事反猶太人恐怖活動的新納粹黨成員的身份都問了出來。那個組織正確的名稱叫做歐洲國家主義者行動聯盟,也就是自一九八○年代初期開始,不時在巴黎的猶太教堂放置炸彈的那群傢伙。

然而就在我們準備繼續問下去的時候,他卻再也答不出來了。他突然心臟病發,並且在令人意想不到的短時間內,變成了一塊死肉。

是自白劑的副作用嗎?

並不是。一開始我們也是那麼認為,不過根據醫師表示,那是催眠暗示所引起的結果。

催眠暗示?

沒錯,古留莫在自白中曾經提到他是奉克烈的命令行動。當然我們也問他克烈是什麼人,而就在他準備回答的時候,他的心臟才突然出現異常。

你的意思是,在他企圖將克烈這個人物的秘密向他人透露的時候,催眠暗示發揮作用讓他心臟病發?

沒錯。

不過,可能有這種事嗎?

是可能的。其實KGB也正在從事相關的研究,只不過尚未進入實用階段。總而言之,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克烈的組織與實力是深不可測的,他們有能力調度武器、偽造身份證明,勢力更深入新納粹黨。更甚者,以催眠暗示來控制手下。

在湯匙不停的撞擊下,紅茶杯發出哀鳴。

克烈的組織網絡究竟遍佈到什麼程度,我們根本無法想像,就連KGB也不得不拋棄以往視他們為無名小卒的看法。我想,對他們不只要嚴加徹查,必要時,發動武力攻擊加以毀滅也在所不惜。

喀鏘鏘鏘鏘!

被扔出去的湯匙撞擊到茶杯的邊緣后彈到桌上。涅斯泰蘭克將強勁的十指交握,望着馬利諾夫。

該由誰來擔任對克烈組織作戰的統籌負責人,我們已經花了一年以上的時間審慎過濾人選,我想你應該心裏有數才對。你也在候選的名單上,但你並不是最有力的候選人,雖然你在智能和體能上的表現都極為優秀,但是能與你匹敵的同僚也不在少數。

的確。

馬利諾夫的嘴角瞬間露出一抹不帶感情的微笑。

但是我卻擁有一項令人意想不到的制勝關鍵是嗎?

正是如此,馬利諾夫同志,你具備了一項他人絕對沒有的特質,這個特質超越身為組織一員的責任感與成功的慾望,而那正是關鍵所在。

你指的是復仇心吧?

我說的是無私的熱忱。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馬利諾夫以為自己會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然而卻與他所預料的相反。這會兒從他口中發出的只有莫名乾燥而低沉的聲音。

關於對克烈的調查行動,我有什麼許可權?

完全沒有限制,同志。KGB不用說,就連民警及駐外大使館,舉凡與克烈有關的一切都在你的指揮之下,你的義務就是每周交一份報告給我。假使在我的判斷下認為行動太過激烈,我也會請你留意一下。當然了,國家的緊急要求必須放在所有的課題之前。總而言之,在細節上無論有什麼糾紛都不用在意,只要不讓西方的諜報組織或媒體陣營知道,你想怎麼做都無所謂。

是嗎?

馬利諾夫喃喃地重覆。

想怎麼做都無所謂?

涅斯泰蘭克再一次感到全身發冷,並趕緊補充了一句。

當然是因應需要,在常識許可的範圍之內。

那當然。

那麼,你可以先回去了。

我希望現在立刻開始工作。

你今天還是回家休息吧!你必須在身心各方面做好萬全的準備才行,明天中午再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馬利諾夫面無表情地點頭同意。

我知道了。

你從昨晚到現在都沒闔過眼吧?

我一點兒也不困。不過既然是部長下的命令

馬利諾夫站了起來。

那我就先下去了。

啊,同志,關於你兒子的事,我會讓醫院盡全力治療的,無論如何一定會讓你無後顧之憂地去完成任務。

謝謝您的關照。

馬利諾夫退出室外、把門關上后,涅斯泰蘭克立刻發出呻吟般的聲音,重重地嘆了口氣。

選擇馬利諾夫作為對克烈統一作戰的指揮者是正確的嗎?他的能力毫無疑問,況且也是個心神相當穩定的男人,他應該不致於做出讓上司困擾的事才對。不過那股剛強的冰冷又是怎麼回事?簡直就像零下氣溫中的鋼鐵一樣該怎麼形容好呢?對,就是燃燒般的冰冷。

涅斯泰蘭克想到自己即將在半年後退休。雖然他在任內沒有顯赫的成就,但也沒有在政變中因失足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反而憑着自己穩健的管理能力和精確的判斷,以有為官僚的身分登上了國家保安委員會的要職。他的妻子或許稱不上是美人或才女,卻是個身心健康的料理高手;大兒子在新西伯利亞大學教地質學,小兒子則是莫斯科木偶劇團的舞台設計,兩人的職業也幾乎都不受政變的影響。於公於私,這都算得上是令人滿意的人生了。

涅斯泰蘭克和妻子打算在退休后在奧德薩附近買棟小別墅,在那兒種植花草、牽狗散步、睡午覺、做日光浴等等,開始享受悠哉的晚年生活,每逢假日則與兒孫一同享受天倫之樂。

為了涅斯泰蘭剋期盼中的未來,馬利諾夫一定得徹底完成任務才行,要是稍有不慎,犯下致命的錯誤,破壞與西方的良好關係或折損蘇聯的威信,到時候不只是馬利諾夫,涅斯泰蘭克也得負連帶的責任,而同僚和部下們忙着卡位,更難期待他們的支持。只要一有差錯,夢想中的奧德薩別墅恐怕將如砂堡般虛幻吧!

萬一馬利諾夫的行動變得不可控制,那就必須立刻加以修正。是不是應該先安排負責修正的人選?還是既然把任務交給了馬利諾夫,就應該對他寄予全部的信賴?

唉,這些事情還是等以後再決定吧!涅斯泰蘭克心想。事實上,馬利諾夫又還沒出錯,根本沒必要杞人憂天。

一按下手邊的對講機按鍵,立刻有女性的聲音回應。

我是涅斯泰蘭克,進來收拾一下杯子。啊,順便把今天的真理報拿過來。

兩分鐘后,在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辦公桌前,涅斯泰蘭克出神地盯着真理報的頁面,大大的印刷字體映入眼帘。

白令海峽水壩終於完成、人類宏願的實現、蘇聯全體國民夢想的成果。

接着還刊了一幅綿長的水壩白牆照片。

真沒想到時代會變成這樣,涅斯泰蘭克不由得感慨萬分。

記憶中,他的少年時期好像就只有戰爭和飢餓,那時大家常常得在陰暗的防空洞裏一面躲避德軍的空襲,一面聽着收音機里傳來的斯大林總理的怒吼,好不容易捱到戰爭結束,仍得在瓦礫堆中為了明天的食物而憂心。而今,蘇聯卻以令人訝異的速度復興了。

德國和日本口口聲聲指責蘇聯的掠奪行為,但是他們自己的軍隊又多廉潔?要是讓軸心國勝利,他們的作為一定會更加殘暴無道。我們蘇聯可是犧牲了兩千萬人才戰勝的呀!我的三個哥哥也全都上了戰場,而且無一生還。哥哥們要是知道世界上第一個太空人和這麼巨大的水壩都來自於蘇聯,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再過個十年,西伯利亞就會像烏克蘭一樣溫暖嗎?

涅斯泰蘭克喃喃自語。他的兒子們會因此在西伯利亞的阿穆爾河或恩塞河畔,而不是在烏克蘭買棟避暑別墅嗎?這不過是快樂的空想罷了,然而就算只是為了這種理由,還是得期盼馬利諾夫的任務能夠順利成功。

翻開真理報的頁面正準備看看足球比賽的結果時,對講機響了。

耶可布雷夫副議長閣下請您過去一下

涅斯泰蘭克的眉毛不安地上下移動。那正是他令人聞之喪膽的上司。

下午二點,主治醫師艾蓮娜洛斯托夫斯卡亞會見少年的父親馬利諾夫。

我想把這個放在兒子的枕頭旁邊,洛斯托夫斯卡亞醫師。

拿出一隻耳朵有縫補痕迹的小熊玩偶,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語帶遲疑地開口說道。

這隻小熊是我兒子從出生到現在的玩伴,我想他醒來的時候一定會很高興看到這個在他身邊,不曉得會不會有妨礙?

不會,當然不會有任何妨礙。請您把它放下,我也覺得這樣一定會讓他非常高興。

艾蓮娜滿懷同情與鼓勵地說。沙夏的父親放心地露出笑容,雖然是個帶着陰鬱的笑容,不過馬利諾夫的境遇實在讓他無法開懷地笑。

一起到病房去吧,馬利諾夫同志。

我可以去嗎?

當然,只要別吵到病人就行了。你一定很想見見兒子一面吧?

馬利諾夫點點頭。

兩人並肩離開會客室,往沙夏的病房走去。手裏抱着小熊玩偶的馬利諾夫遠遠高出艾蓮娜許多。這個身材高大、儀態不凡,容貌又出眾的父親,想必是沙夏的驕傲,艾蓮娜心想。

洛斯托夫斯卡亞醫師

馬利諾夫像是下了決心般地開口。

是的,什麼事?馬利諾夫同志?

我會有好一陣子沒辦法到醫院來,就算想來也沒辦法。

因為工作嗎?

對,我要到法國去。

對克烈作戰的第一步將從對皮耶魯古留莫進行相關調查開始。馬利諾夫會從巴黎的奧利機場前往蘇聯大使館。至於接下來該往什麼地方前進,此刻的馬利諾夫還無法得知。

保安委員會的工作真辛苦。

你的工作應該更辛苦吧!

那麼,你預計什麼時候回國呢?

不知道,得看任務進行的狀況,我自己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可以回國。

這樣啊

所以,我兒子還請醫師多多關照了。

馬利諾夫在走廊中央停下腳步,對艾蓮娜如此說道。

身為主治醫師,我一定會竭盡全力照顧病患的,這個您倒不必再三囑咐。

是我多言了,你會感到不悅也是當然的,不過除了這麼拜託之外,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為兒子做些什麼。

我並沒有感到不悅,但是請您務必相信我們醫療人員的專業與熱誠,更重要的是,請相信沙夏的生命力。

沙夏的生命力

沒錯,沙夏是個生命力很強的孩子,發生這麼嚴重的事故,他還是生存下來了。再說他的運氣也很好,歹徒之所以放過他,想必是以為他已經死了。能夠逃過殺人兇手的殘害,這就證明您的兒子很幸運啊!

馬利諾夫的嘴唇周邊開始泛白,手臂用力地抱住小熊玩偶。沒錯,沙夏原本也很有可能像他母親一樣遭到克烈的殺害。

冰冷得讓人以為是冰塊融化所產生出來的汗水浸濕了馬利諾夫的背,在此同時,對於克烈的深惡痛絕也開始無聲無息地沸騰起來。他將視線從激動的情緒鍋爐移開,向遠方望去。唯有在這間醫院裏,他不是一個復仇者,不是國家認可的破壞工作者,而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片刻之後,馬利諾夫將所有的情緒隨着一口短暫的氣息吐了出來,面對着艾蓮娜。

你說得完全沒錯,我兒子的運氣真的很好,包括遇到像你這麼好的主治醫師。

馬利諾夫真誠地說。

剛才我說了很多無聊的話,請你務必見諒。身為父親的我實在有太多的悔恨,所以不知不覺就發起牢騷

你不必太介意。

我總是在想,等兒子大一點的時候,我這個做父親的就可以教他一些事了,比如說為了過更美好的生活,身為人類應該做些什麼等等。不過仔細想想,這想法實在太可笑了,像我這樣的人居然妄想成為別人的人生導師呢!

這來自背後的苦澀是艾蓮娜所無法體會的,因為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對自己的生活方式並非百分之百的肯定。

蘇維埃聯邦國家保安委員會(KGB)的任務是鞏固蘇聯體制與維持社會秩序,並且為了這個目的而從事各種情資活動,具體的工作內容包括殺人、竊聽、拐騙、放火、脅迫、收買等等,簡單地說,只要把犯罪百科裏所有的項目通通列出來就是了。這些非法活動對於國家的存在而言是不可避免的防衛措施,雖然他內心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理解這個道理,但是剩下的百分之一卻拒絕接受這樣的現實。並不是每個獻身於情報機關的人連最後的一絲感性都會被抹煞掉。

西方的情報員又如何呢?這個問題並非此刻才開始困擾馬利諾夫的。假如身為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的情報員,就可以對孩子侃侃而談自己的工作內容嗎?暗殺反抗美國的他國民族主義政治家、教唆他國軍隊發動政變、收買報社創造出對美國有利的輿論、提供武器給反體制份子以便使該國陷入內亂狀態這些事情正好與馬利諾夫的工作完全相反,但是他們真的能夠在餐桌上向孩子誇耀自己所做的這些事嗎?

絕不可能!就算老美因為喝了太多可樂而把腦子給喝壞了,也絕對不可能那麼麻木不仁。不管再怎麼以為了國家、為了世界和平為藉口而狡辯,最後還是逃不過自己內心的譴責,因為人類天生擁有的良知,會悄悄舉發自己工作的不正當性。

或許辭掉KGB的工作會比較好,馬利諾夫痛切地如此想着。等神秘的克烈受到制裁,沙夏也恢復意識后,就轉到其他職場去吧!漁業部、國際貿易部或電力部都好,雖然自己不是那些方面的政策專家,但應該可以做些整理文件之類的工作。當然了,身為KGB探員的特權也會被剝奪掉,但那也只是還原到一般民眾的生活而已。除此之外,到莫斯科以外的土地上生活或許也是一種選擇,在納霍德卡有納霍德卡的生活方式,在阿馬阿塔也有阿馬阿塔的生活方式,廣大的蘇聯的國土應該到處都有容得下父子倆過平靜生活的地方才是。

但是有個問題,而且是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KGB會不會如他所願批准他的辭職?沒那麼容易的。馬利諾夫不得不這麼想。拋棄保衛祖國的榮耀,甚至連特權都甘願放棄,只希望做一個平凡人的心情,那些教條主義的上位者能夠理解嗎?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被視為無能之輩,但若被認為意圖背叛蘇聯體制,那麼下場一定會相當凄慘。

看來,這些事得再慎重考慮。

想到這裏的時候,沙夏的病房的門正好在馬利諾夫眼前打開。在剛剛的對話、思考中,他已經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

病床上,身上的繃帶已經減少的沙夏,就像個陶器打造的玩偶一般,模樣可愛卻毫無生氣,光滑的臉頰蒼白得無半點血色,濃密的睫毛仍和事故當晚一樣沉重地緊閉着,彷彿沒有多餘的力氣將它撐開似的。沙夏的父親如此想着,宛如臉上重重地被挨了一拳,他深切體會到這個身上裹着夏被,只能依靠點滴來維持的小生命有多麼珍貴。

馬利諾夫笨手笨腳地走到床邊,又小心翼翼地、輕輕將小熊擺在持續沉睡的少年的頭部旁邊。

請稍微放遠一點。

艾蓮娜溫柔地提醒。

若放得太靠近,小孩在翻身的時候恐怕會有窒息的危險。

因為粗心和無知而慚愧地點頭之後,馬利諾夫立刻依照艾蓮娜的指示把玩偶移開。接着他伸出手掌,輕輕碰觸少年的臉頰,沉默地凝視了好一會兒。

在醫院大門口,烏拉基密爾馬利諾夫向艾蓮娜洛斯托夫斯卡亞道別。

你不只照顧我兒子,還教導了我許多事。有你來照顧我兒子,我就一點也不擔心了。

為了不辜負您的信賴,我一定會更努力的,同志。

還有一件事

馬利諾夫欲言又止。

什麼事?

有件事想請你答應我。我可不可以每個星期打一次電話給你?

打電話?

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會有好一陣子沒辦法到醫院來,所以我想一個星期打一通電話問問我兒子的情況。雖然了解情況還是什麼也幫不上忙,但是我至少該為兒子做到這點。你一定覺得很困擾吧

可是,您不是要到法國去嗎?

不管我人在法國或在南極都一樣。

斷然地說完這句話之後,馬利諾夫像是感到慚愧似地露出苦笑,艾蓮娜則以善意的微笑予以回應。

只要日子和時間固定的話就沒問題,同志。

那麼,今天是星期二,我就每個星期二打電話來好了。星期二正午可以嗎?

莫斯科的正午?

對,不是巴黎時間。

好,我沒有意見。那就星期二聯絡吧!

非常感謝你的諒解,醫師。

說了聲達斯維達涅(註:俄文再見。)之後,馬利諾夫轉身離開,背對着女醫師走下台階。朝着停在醫院大門前的KGB公務車前進之際,他的眼裏散發出激烈的光芒。

好!開始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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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的吊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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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誓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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