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上朝廷

第五章 海上朝廷

福州位於閩江這條相當大的河流左岸。雖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大陸東南部之著名港市,不過真正開始發展起來是唐代以後的事情了。在唐朝滅亡后的五代十國期間,群雄之一的王審以福州為首都,在此建立了閩國。

福州所在之福建路就是未來的福建省。雖然氣候溫暖、有着豐盛的水源及農作物,但是地形上山多平原少,感覺有點被其他的地方孤立。比起山路,人們更加積極地開發水路,在複雜的海岸線各處建立良港,並由此航向廣闊的外界。宋代,尤其是南宋時代,海岸沿線每隔三十里就設有一座燈塔,海外貿易所獲得之利益每年更是高達二百萬貫(一貫為銅錢千枚)。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福建里的幾個港市都極為繁榮。

不過,目前位於福州的朝廷似乎缺少了那麼一點活力。

沒有一個具有壓倒性權威及聲望的人能夠指揮朝廷,這就是位於福州之端宗政權的實際狀況。

皇帝年幼。皇太后亦無政治上的野心及慾望。左丞相陳宜中缺乏決斷力和人望。右丞相李庭芝遠在揚州。樞密副使·張世傑光是軍務就已忙碌不堪。文天祥之手中幾乎毫無實際許可權。為了不落人口實,他也不再前往行宮上朝。

說來真是諷刺,文天祥之名在敵軍方面反而更受重視。他在伯顏和呂文煥面前是多麼的威武凜然。在阿術面前又是多麼地昂然不屈。知道這一切的人全都在元軍陣營當中,宋人誰也不知。惟一對文天祥友善的家鉉翁又遠在大都。儘管元朝同意他的隱棲生活,但是卻不准他離開大都。換句話說,能夠為文天祥作證的人,半個都不在福州。

「文丞相為了從元軍的魔掌之下逃脫,不知歷盡多少艱辛困難。說起來就不得不令人辛酸流淚。他的極致熱誠,實在可為萬人之鑒。」

在杜滸等人的極力強調之下,有人大受感動,也有人心生反感。就算文天祥確實曾受過艱辛把,但是其他人不也是同樣地歷經千辛萬苦才到達此處?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放棄安樂生活來到福州,從此之後即將承受勞苦的人們,難道他們的志節就劣於文天祥嗎?

「總而言之,你想說的就是你們究竟是多麼地勞苦功高,不是嗎?」

在路邊佈滿著濃密的亞熱帶樹木陰影的福州城裏,有個男子對着社滸如此說道。此人姓蘇名劉義,目前官拜將軍。

「又沒有人強迫你們這樣做,別再賣弄自己的勞苦了,可憐蟲。」

「你說什麼?自己還不是個什麼忙也幫不上的無能者。」

眼看兩人即將扭打在一起,劉洙連忙阻擋在二人之間,好不容易才挽回了局面,不至於鬧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蘇劉義這個人並未得到《宋史》立傳。雖然經歷不詳,但是卻以張世傑副將之身份一直堅持到最後。

不論是社滸還是蘇劉義,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上司而爭執不休,然而從周遭人的眼裏看來,理所當然地會將之解讀為「文天祥與張世傑之對立」。這樣的傳言難免會傳入文天祥和張世傑的耳中。只是兩人都不是那種會怒氣沖沖地罵道「那個傢伙真是不可原諒,一定要找他算賬」之小人,因此也從未積極地想解開誤會。

陸秀夫對於文天祥和張世傑之間的不融洽感到十分憂心。儘管有心排解,讓二人握手言和,奈何手邊迫切需要解決的事情太多,所以遲遲都沒有進行。

楊亮節在朝中的發言激增,同時也越來越見跋扈。楊亮節為皇太后楊氏之兄,官封駙馬都尉。這本來是個沒有實權,只是為了章顯外戚身份之官位,但是楊亮節卻自恃為端宗皇帝之舅舅,明目張膽地在宮廷里擴充勢力,並且相當專橫妄為。

「真是令人驚訝。到了這步田地居然還有外戚妄想在朝中專權。」

秀王趙興榫咋舌嘆道。這個人物從其稱號及姓氏就可知道是宋室皇族之一員。杭州臨安府的投降開城令他極為感慨,但是聽聞端宗於福州即位之後,他便隨即趕到。年紀輕輕地尚不滿三十,外表給人一種貴公子之印象。從那玉樹臨風的外表看來,實在令人難以想像他原來是個相當驍勇之武將。

據《宋史》之記載,這位貴公子具有強烈支持朝廷之皇族意識,並且經常至行宮參拜並提出意見。

「朝廷里若是有人專權獨裁,不但無法善用人才,就連能否採用正確意見都令人質疑。如此一來肯定會對國家的重建形成阻礙。目前首要之事就是解除楊附馬(駙馬都尉楊亮節)之權力,他只要好好地守在皇上身邊就行了。」

秀王如此地直言不諱,自然令楊亮節極為不悅,於是便刻意地讓秀王與宮廷疏遠,甚至遠用計策欲將秀王趕出福州。察覺到此事的秀王,只得積極地為出征做着準備。他並對左丞相陳宜中說道:

「我雖然才疏學淺,對於國家體制不事非常清楚,但是左丞相的地位應該不至於在駙馬都尉之一下才對呀。為什麼你不能負起責任,制止對戚干政呢?」

「皇太后對楊駙馬相當信賴,毫無理由會將他排除在外。」

「手足之間的信賴是理所當然的。但是關係到國政或是軍事的話,就得另當別論了。」

「這是當然!」除此之外除宜中不知如何回答。

這段時間,杜滸奉朝廷之命敘任司農卿一職。這原本是負責農政的一個大臣位置,不過這個頭銜本身一點意義都沒有。杜滸實際的任務是在福州之北的地區集結兵士和糧食。為了執行這樣的任務,倘若身份是個無職無官的民間百姓,恐怕會非常不便,因此特賜予他司農卿之官銜。

「為了報答朝廷之恩與丞相之恩,此去我一定集結十萬大軍回來。請靜候佳音。」

在問候過文天祥之後,杜滸便從福州出發,沿着海岸線北上。這一次的分開對於文天祥和杜滸而言將是永遠的離別。

「福州並無自己容身之地。況且此地也沒有任何一件自己能夠做的事情。」

進入六月,文天祥有了如此覺悟。他命令劉洙與呂武秘密到福州的西方去進行調查。目的是為了找尋在脫離朝廷之後,能夠獨立採取軍事行動之根據地。文天祥之所以決意如此,或許是因為沒有機會接觸到端宗皇帝本人,培養出深厚感情,所以不管怎麼說,他都只能在理念上對着抽象的國家或是朝廷之存在盡忠而已。這一天,文天祥前往陳宜中之住處拜訪。

「據劉參政所言,左丞相在醫藥方面似乎造詣極深。」

劉參政也就是參知政事劉聲伯。陳宜中謙遜地回答道:

「慚愧慚愧,多少有些心得罷了!」

「不知可否麻煩丞相為我配一副葯。」

「你哪裏不舒服嗎?」

「不是的,我想求的是吃了之後有害之葯。」

文天祥面帶微笑地告知一臉疑惑的陳宜中。

「我打算在最近率領一軍前往西方。倘若不幸事與願違被敵軍打敗之時,我希望能夠用藥自殺了結性命。」

「這……」

陳宜中啞然了。文天祥的心情,此時的他瞬時之間完全明白。這個充滿著熱情與行動力的人物,無法繼續留在福州。

「萬一不幸戰敗的話該如何是好?我已經一度淪為元軍之俘虜了,絕對不願再次面對這樣的侮辱。」

「我明白了。我實在很不願意幫這樣的忙,不過還是把手邊的葯給你吧!」

陳宜中站了起來,伸手在藥箱中搜尋着。

「這葯叫做腦子,一口氣吞下去的話,幾乎不會感覺到痛苦,立刻就會死亡。」

「太感謝你了。」

「不過,宋瑞大人,可能的話請你盡量不要用到這個葯。你可是朝廷的重臣啊。如果因為一時衝動而做出危害自己之事,反而是朝廷的一大損失呀!」

「您這番話,我愧不敢當。」

文天祥簡短地予以回應,並且微笑着改變話題。

「左丞相既然身為名醫,那麼天下之病可不能不治好呀!」

文天祥的話中令人感受到一股率直的善意。陳宜中一陣惶恐,接着便以同樣率直的口吻回應對方之率直。

「這……這恐怕不是我能力所及之事業,我想還是交由比我更有能力之人才來完成比較好吧。我真希望能夠早出生個百年,活在太平盛世之中。那樣的話,我或許還能稍稍對朝廷有所貢獻吧。」

文天祥沉默地凝視着陳宜中。像文天祥這般積極尋求實現抱負機會的人,陳宜中的話聽起來肯定是充滿了懦弱與無能。然而文天祥卻什麼話都沒說。倘若時間回到他尚在臨安府的當時,他或許會言辭鋒利地指責陳宜中的錯誤想法吧。不過,之前經歷了充滿辛苦艱難的百日逃亡之行,似乎教會了文天祥這位大秀才如何去包容人性弱點。不久之後,文天祥向陳宜中告辭離去。

趙時賞也是宗室的一份子,字宗白。原本在宣州地方擔任知事,在元軍進犯之際亦曾指揮過義勇軍奮戰抵抗。後來被朝廷任命為軍器太監,這個職務算是兵器製造局之首長。不過在很短的時間裏,當二王在劉師勇的守護之下逃出臨安之時,他便追隨在後前往會合,並且參與了歷經七日的山中之行抵達溫州,接着再一起來到了福州。

他是對於文天祥抱持着好感的少數高官之一,而且還自願成為文天祥之副將,官職名稱為參議軍事·江西招討副使。趙時賞在臨別之前至秀王·趙興榫之處拜會問候。在奉上茶水之後,秀工便批評起朝廷之現狀。

「忠臣和義士的人數雖然很多,但是卻缺乏一個將所有人整合起來的核心存在。張樞密(樞密副使·張世傑)雖然忠勇無雙,只可惜似乎達不到那番境地。」

「我打算追隨文丞相一起行動。如果可以的話,秀王殿下是否願意加入同行?這對文丞相還有我都是極大的鼓舞。」

秀工深思了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算了、還是不要吧!」

「為什麼呢?秀王殿下的正論很可惜並無法令朝廷採納。如果是文丞相的話,我想你們一定能夠彼此了解的。」

「就是因為這樣。」

秀王以銳利的眼光注視着趙時賞。

「追隨文丞相的人似乎早已不是為了大宋,而是為了文丞相而戰。唉,我的意思絕對不是在暗示文丞相有異心。他是那麼單純正直的一個人。只是……」

秀王的表情軟化了下來,接着並改變話題。

「不論如何,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你好好地去吧。我也會以我自己的方式繼續戰鬥。改天到了地下,讓我們再一同毫無遺憾地暢飲美酒吧!」

文天祥於福州行宮出仕之期間,約從景炎元年的五月下旬起至七月上旬為止,不過短短的四十日左右。在這段期間,文天祥一直不斷地思考着自己所應採行之道路。是自己太缺乏協調性呢,還是張世傑等人的度量不夠寬宏?不論答案為何,文天祥所能選擇的惟有踏上孤獨一人之道路。僅僅只有少數的知心者願意追隨於他。趙時賞就是為首之一人。

從福州出發,沿着閩江逆流而上大約二百五十里左右,就可抵達南劍州。這是一個位於山間內的小城市。此處有兩條河川交會,在形成閩江之後便往福州方向流去。地處水陸交通之要塞,應該是個最適合成立前線司令部的地點。文天祥在此處設立了一個簡單的右丞相府,與越時賞、劉洙、呂武、張日中、鞏信、劉冰等等幕僚共同展開作戰行動。

文天祥原本就曾在此處擔任過知事一職,並且相當真誠熱心地履行自己分內之職務。其結果,不但對於地理、民情都極為了解,而且還廣結人脈,成為眾望所歸之清官。

在常綠樹林叢生的山地各處皆有小徑相通。那是鹽賊在內陸運送私鹽之道路。利用這樣的小涇由內陸出沒,對元軍加以擾亂。文天祥所構想出來之戰略就是後世之中所謂的游擊戰。

「話說回來,要是他們在這裏就好了。」

即使到了現在,文天祥還是不能不感到深切地痛惜。去年秋天由他率領至杭州臨安府的兩萬名義勇軍,若是身在此地的話,不知會成為多麼令人信賴的戰力啊。只可惜文天樣因一時疏忽錯信了張全那種小人,以致勇敢而忠貞的他們在常州附近的平原上慘遭元軍消滅。如果是像這樣的山房地形,他們一定能夠發揮本領,讓騎兵為中心的元軍大吃苦頭吧。

在上位者如果判斷錯誤,就會造成在下位者之徒然在死。文天祥深刻地領會到這一點。雖然是極端淺顯的道理,但是不愛惜生命和草率地對待生命完全是兩回事。

倘若由自己親身指揮,就可以確保士兵們不致平白喪生。文天祥下了這樣的決定。在他以使者之身份前往伯顏陣營之時也是一樣,文天祥的一生之中,意志的堅定總是凌駕於恐懼不安之上。就算此時此刻,要他憑一己之力對抗數十萬的元朝大軍,他也不會有半分的恐懼。

秀王趙興榫之觀察是正確的。不因臨安開城投降而屈服,毫不畏懼元軍勢力繼續為復興宋朝而奮戰不懈的忠臣義士相當的多。只可惜他們一個個都是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與大敵對抗,以致終究被各個擊破。

「廣工在福州即位。同時將年號改元為景炎元年,兵力據說已達十萬。」

「從我方軍中逃亡的文天樣也抵達福州,敘任有丞相。」

這樣的訊息由快馬傳達到了遙遠的大都。大元皇帝立刻頒下詔書,命令諸將討伐僭越稱帝之宋朝餘黨。

久攻揚州不下的的阿術在接到命令之後神色大變。如果再無法攻陷揚州,自祖父速不台以來三代在蒙古所建立起之武將門第之威名一定會受到損害。

阿術怒氣騰騰地站立在陣前大聲指揮着部下,對揚州進行猛烈之攻擊。回回炮轟然地發射出粗壯之火箭,把城牆的一部分擊破。數百座巨弩發出鳴響,向城裏投以豪雨般之弓箭。除此之外,還同時挖掘地道打算從地下入侵,並且在城牆外側堆積土山,想從土堆上跳入城裏。

然而,這幾種不論是正攻法還是突襲法,全都被李庭芝給——化解掉。宋軍從城牆上施放火箭將元軍的巨弩燒毀,在地道灌水將元兵溺斃,對於藉著土堆湧上的元兵則投以箭林石雨。元軍的傷亡極為慘重,迫使阿術終於耐不住性子地拿出了命令投降之託書。這是宋朝謝太后在程鵬飛逼迫之下所書寫之詔書。他在城牆下宣讀詔書內容,並且告訴對方若是不降就是不忠。

「我李庭芝奉皇命鎮守此地。此城既為國家所有,既便是謝太后親自到此命令開城,我也絕不可能遵從。」

李庭芝在城牆上如此回答道。

「汝等北狄,素來不都是以武力征服他國而感到自傲嗎?那麼何不以堂堂的戰爭來奪取此城?打着謝太后的名號,要求投降未免太沒有骨氣了吧!」

被斥為沒有骨氣的阿術憤怒不已,雖然繼續進行着更為猛烈之攻擊,然而卻完全動搖不了揚州之防衛,只是徒然地令元軍的死傷人數不斷地增加而已。

進人六月,持續守衛揚州的李庭芝接見了遠從福州而來之使者。這是新朝廷派遣至此的密使。

「命李庭芝敘任石丞相。」

以黑暗之夜色為掩護,突破阿術之警戒網麗進人城裏的使者,如此傳達着皇帝之敕命。接着使者繼續傳令——「命姜才為龍神四廂都指揮使」。到目前為止一切還好,直到使者傳達了朝廷旨意,希望能夠南北呼應(福州及揚州)夾擊元軍,並且催促李庭芝立即行動,先至福州商討作戰計劃。

李庭芝陷入了深思。福州新朝廷所要求的作戰計劃根本就是紙上談兵之空論。福州大軍若是不北上的話,光憑揚州單薄之兵力,根本不可能與元軍進行野戰交鋒。「南北呼應」說起簡單,但是要確實達成呼應的話,必須有相當的條件才做得到。

敕命不可違抗。不過若是能想辦法將阿術擊斃的話,或許能夠讓元軍陷入大亂,而一口氣將形勢扭轉過來也說不定。

李庭芝喚來部將朱煥,委託其鎮守揚州。自己則與姜才率領精銳之二百名騎兵,在深夜裏秘密出城。他打算先到鄰近的泰州城去,然後從那裏乘船走海路前往福州。「只要堅守一個月左右吧。我一定會從福州帶領援軍回來的。」李庭芝說完之後朱煥畢恭畢敬地接下命令。

即將天亮,眼看就要抵達泰州城的那一剎那,李庭芝和姜才聽見從背後迫近的馬蹄聲。自己只有二百騎,但是後方急迫而來的卻是這個數量的百倍之多。大概是引起元軍注意了吧。一想到此,李庭芝揚起馬鞭,迅速地奔入泰州的城門之內。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元軍也已大舉殺到並且將城牆團團包圍。躍上城牆的李庭芝在朝陽的曙光之中看見立於元軍陣前的朱煥身影,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被信賴之部下背叛了。還來不及感慨,阿術所派來之使者便要求開門。他手持大元皇帝忽必烈汗之詔書,說明若是願意降服,朝廷必將迎為重臣。

李庭芝哄然大笑。

「吾身為宋朝之臣,就算宋朝滅亡我也寧可一死,絕不願向無遺之侵略者屈膝臣服,食其不義之傣祿。」

李庭芝說完之後,順手將大元皇帝忽必烈之詔書撕毀,並抓起使者之衣襟將他拖到城牆的邊緣。無視於使者之哀嚎,毫不留情地將他從城牆上推了下去。在李庭芝的激烈決心宣示之下,阿術下令全面攻擊,持續數日的慘烈攻防於是展開。

這個時候,趙准登場。他的事迹被記孝子《宋史·卷四百五十·忠義傳五》之中。

趙准並非宋室皇族,而是長年與元軍征戰、建立過無數功勛而官拜丞相之趙葵外甥。趙准曾經和阿術所率領之元軍,在銀樹壩這個地方大戰一場。戰敗被俘的他被五花大綁地帶到了阿術面前。詢問之下,發現他與李庭芝為舊識。於是阿術命其說服李庭芝投降!並且約定若是李庭芝降服,便賜與越准高官。站在城門之外的趙准對着城牆上的李庭芝大喊道:

「李丞相!男兒唯死而已。絕對不能投降啊!」

此嚴重地激怒了阿術,他親手揮劍將趙准斬殺,並且將其屍體丟入長江之中。

接下來的攻防更是激烈,然而泰州城原本之守將孫貴及胡惟孝早已精疲力竭。當李庭芝於城牆之上指揮,姜才突圍至城外斬殺元軍之時,孫貴等人卻打開城門大叫「投降、投降」,並且將元軍引入城內。

驚訝之餘想折返城內的姜才,在馬匹橫倒的情況之下,終於被敵人擒住。在城牆上看着一切的李庭芝脫下胄甲;將衣冠整理好。他身着宋朝大臣之朝服,縱身躍人城內的蓮耦池裏。諷刺的是池水太淺,李庭芝依傳統跳水自殺之舉終告失敗。

被擒獲的李庭芝和姜才被帶往阿術面前。阿術讚許著二人之英勇戰績,並勸服他們投降。

「汝等北狄之犬如何能明白忠臣之心呢?多說無益。要殺就殺。」

李庭芝說完之後就緊閉口目,不論對方說些什麼都完全不予回應。

即便如此,阿術還是隱忍着不將這名敵將處刑,只命人將他關入牢獄,打算花費時日慢慢將他說服。這和他對文天祥之態度完全不同。儘管阿術對李庭芝之評價是如此之高,然而背叛者朱煥卻有不同想法。

「為了李庭芝和姜才已經不知死了幾萬天兵(元兵),一定得讓他們付出代價才行。況且這兩個人,就算是花上幾日幾年的時間加以說服,都不可能會投降的。」

阿術思考了片刻,接着彷彿要將胸中之氣排空似的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下令將李庭芝和姜才處死。李庭芝睜開眼睛面露微笑!驕傲地叫喊道:

「告訴後代的忠臣義士!大宋右丞相李庭芝不屈於賊軍而死!」

這是八月十五日所發生之事。李庭芝在庶民之間相當受到愛戴。據《宋史》之記載,在聽聞他的死訊之時,揚州百姓皆悲傷流淚。

將最強之敵手李庭芝埋葬過後,阿術帶領剩餘兵力進擊真州。這座城的守將是苗再成。雖然他也是個有才幹的指揮官,但如今已失去揚州及泰州之支持,只能孤立無援地獨自奮戰。

元軍抵達真州之時,天候忽然驟變,城牆的周圍起了一陣濃霧。這場霧濃得連三尺之前都看不清楚。阿術擔心會攻擊到自己人,所以只在原地保持警戒以防宋軍趁著濃霧脫逃,原本計劃之水陸兩面急攻,也因而暫緩。

大霧之中突然發生令人意想不到之混亂。不知從何而來的弓箭飛來,接連不斷地射殺了軍船上五六名元兵。在混亂持續的當下,霧也急速散去。元兵發出了驚訝的叫聲指向天空。那不是一名身穿胄甲的宋朝將軍正在船桅之上搭起了弓箭射殺着元兵嗎。在濃霧的掩護之下,乘着小舟爬上了元之軍船,發動如此大膽之攻擊者就是苗再成之副將趙孟錦。

元兵們揮起斧頭打算將船桅砍倒。趙孟錦在桅杆之上仍舊繼續施放弓箭射殺了三人,但是下一刻桅杆就被砍倒了。在異樣的聲響之中,船桅倒向了長江水面,而趙孟錦也隨着斷桅被拋入了水中。

元軍繼續攻打真州城。攻防之慘烈程度雖然不下於泰州,然而在阿術以龐大兵力毫不間斷的攻擊之下,宋軍終於用儘力氣。城門被衝破,元軍人馬混亂地擁入城中。苗再成在混亂之中戰死。

隨着揚州和真州陷落,長江以北的宋軍全部被一掃而盡。對於元軍而言,從此以後再無後顧之憂。

接下來,在大元皇帝忽必烈的號令之下,由鎮國大將軍張弘范為總帥所統領之元朝大軍,為了完全剿滅宋朝勢力而南下之作戰行動,由此正式展開。總兵力達到三十萬人之軍隊有如鐵血海嘯一般,吞噬了整片大地。

膽敢抗拒這渡海嘯的人可謂愚蠢至極。然而在明知道自己已經無力,若是投降一定能夠得到援助的情況之下,卻還是不斷地有愚人出現。對於領土到達地之邊際也不會滿足之蒙古帝國元朝的旗幟大吐口水,將殘破不堪、沾滿泥土的大宋旗幟再度豎立起來,違逆鐵血海嘯的愚人還是存在。

「主將是阿刺罕嗎?以敵人而言稍嫌不是呢。至少也得取得張弘范之首級才夠分量。」

如此喃哺自語的是秀王·趙興榫。他帶領着僅五百名兵力來到瑞安府這個地方。率領大軍朝這個方向而來的,是元軍主將阿刺罕,兵力據說沒有五萬也有三萬。為了應付這樣的局勢,秀王在高地之上佈陣。僅僅五百之兵力卻沒有半個人遁逃,其原因就在於他們對秀王的敬仰。

秀王之驍勇可謂是亡宋之華。這位貴公子乘在馬上揮舞著長槍深入血戰,並且獨自擊敗阿刺罕之部將三人。

首先是一個名為楚程之漢人將領,手持着大刀立於秀王之前。於馬上交鋒二十餘回合之後,楚程落居劣勢,驚慌之餘正欲旋轉馬首向後逃逸,但卻被秀王之槍由背後貫穿,而血流如注地跌落地面。一見此景,紀意和郭雲二名元將同時由左右向秀王衝刺夾擊。秀玉僅僅一回合就將紀章由馬上推落,立刻轉而追擊郭雲。此時第四人,也就是名為孫金之元將,從背後以矛尖刺向秀王。秀王以左手單手執槍應戰郭雲,右手則從腰間拔出長劍,扭轉上半身向背後揮劍一斬。看見孫金噴血後仰之慘狀,郭雲臉色蒼白地收槍逃逸。這時,或許是斬擊之力道太強,秀王之劍牢牢地卡在孫金身上拔不出來,秀王不得不棄劍繼續追擊逃逸之敵入。

由於秀王一人已將元軍先鋒部隊衝散打亂,因此阿刺罕下令全軍出動,將宋軍團團包圍,自己則持矛向秀王挑戰。

秀王之槍和阿刺罕之矛激烈交會。在互擊三十回合左右,兩人之兵器在尖銳的聲響之下交纏着飛人空中。兩人毫不見畏懼!繼續赤手空拳地扭打併雙雙從馬上跌落。在塵土中翻滾了五六圈之後,秀王的位置在上。秀王本欲立刻拔劍將對方刺死,豈料先前在擊斃孫金之時,劍鞘已空。他伸出左手想要撿起撙在地上之長槍,卻在此時被郭雲射出之長槍刺中背心。阿刺罕推開秀王之身體,拔出自己的劍朝着強敵頸部一砍。溫熱的血雨剎時淋濕了阿刺罕的上半身。

「嗚呼,秀王以金枝玉葉皇族後裔之身,親臨血戰壓倒阿刺罕,斬其大將,謂之勇猛,謂之忠義,回者無不為其痛惜。」

《通俗宋元軍談》對這位貴公子之遭遇感到相當痛惜。

與秀王同一時期,參知政事陳文龍也死了。

陳文龍率領着薄弱之兵力在興化軍一地與元軍對戰。他雖為高官,但是自覺福州並無自己的容身之地,於是選擇站到軍事之最前線。這原本就不是場有利的戰役,後來此地守將曹澄孫更是背叛於他投降元軍,並且將他擒住。

被俘擄的陳文龍一直緊閉雙唇。一句話也不說,一片肉也不食,一滴水也不飲。當他被護送到杭州,在抵達之時同時死亡。此事發生在他科舉中試十年之後,當時他才四十歲左右而已。

文龍母親也被元軍抓住,但是由於年老病琨而軟禁於尼姑庵。當她得知兒子的死訊之後,便拒服一切藥物,追隨其後而去。

陳文龍有子名為陳瓚,此時不過是十來歲之少年。雖然亦被擒至元軍陣營,但不久隨即逃脫,行蹤不明。投降於元的曹澄孫被留憑原職,繼續掌管興化軍。他將昨日為止所豎立之宋旗全部折斷,改而豎起元朝之旗幟。得意洋洋地站在城牆上的曹瞪孫,胸口忽然被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飛箭貫穿,並在高聲慘叫之下跌落至地面。據說那支箭的箭羽上記有「陳墩」二字。

進入十一月,欲以福州為據點持續防守元軍之浩大攻勢已相當困難。在秀王趙興榫和參知政事陳文龍之惡耗相繼傳來的情況之下,福州似乎即將被元軍包圍。

皇太后之兄楊亮節於是主張——

「不如暫且將朝廷移至海上吧。並非要長久如此,只需維持到元軍攻勢告一段落即可。我方在船隊方面尚佔優勢,況且此事高宗陛下之時亦有先例。」

從前高宗皇帝亦曾在金軍的追擊之下逃至海上,直到沒有水軍中金軍放棄並折返之後,才再度回到陸上。有此成功之先例為鑒,在兩相權衡之下,贊同的聲音相當多。

陳宜中並不認同。若是輕易放棄陸上據點,豈不是反倒助長了元軍之氣勢,並且令各地之同伴灰心氣餒呢。雖然想法如此,但是一被陸秀夫問道:「那麼左丞相可有替代之方案呢?」

陳宜中無話可答。

「既然是一時之計也只好這麼做了。」

說完之後,陳宜中便將討論之結果呈報皇太后楊氏。皇太后並不是一個會違逆眾臣意見之女性。在她一聲「就依群臣之議」的回答下,事情就這麼定案了。

就這樣,十八萬男女分別搭乘着二千艘的軍船從福州出海。

國土為外敵所奪,說起來算是一支漂泊的船隊,不過卻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船隊。右手邊臨着陸地從海上南下的二千船影,在任何目擊者的眼中都是一幅極具壓倒性之威嚴陣容。

不論是海岬之上、往來的漁船,或是海邊的村落,處處都充滿著驚訝之感嘆聲,並且有無數的視線直盯着這座「海上朝廷」。這其中肯定也包含了元軍之姦細在內。

宋朝,尤其是南宋時代,中國的水運以及造船技術之水準可說已達世界第一之水準。能夠負載三百噸貨物與六百名人員之大船在長江以及外海之上來往航行。不止是帆船而已,在船體左右附有巨大轉輪的外輪船,據說航行之速度有如在平原上急馳的快馬一樣。

宋朝海軍軍力達到絕頂,或許可謂世界最強之時,應該是在十二世紀後半左右吧。高宗皇帝在位之紹興三十一年(公元一一六一年),金國以六十萬大軍南下侵宋。金國雖然以建國以來初次成立之大船隊從海上出擊,但是卻在宋軍的迎擊之下,一戰而潰。當時,宋朝創下世界戰史之首例,在海戰之中使用火器,將金國大船隊全數燒毀。因此從那時開始,宋朝便經常維持着二十支水軍船隊以及五萬二千名水軍之兵力。

十三世紀中葉,即使與元軍交戰已久,但是在水戰方面大部分還是宋軍佔有優勢。元之水軍逐漸地能夠與宋抗衡,不過是最近五六年之事情。統籌著目前依然強勁的宋朝水軍之人,不用說當然是張世傑。

世傑之忠誠與勇武是任何人都無法否定的。然而出身北方的他,在戰略方面之構想,卻似乎徹頭徹尾地完全以陸戰為基礎。

不利用手中的二千艘軍船在橡上展開機動性之攻擊,而是將二千艘的軍船集中在一個地方,建立起巨大的海上要塞,以防禦敵人之攻擊,這似乎是他的基本想法。結果證明這個戰略構想失敗,因而使得張世傑每每為此受到後世批判。然而張世傑原本是個陸戰勇將,並且因為這樣的戰法而履建功勛,忽然之間要他改變想法似乎太過強人所難。況且他必須以確保年幼端宗皇帝之安全為第一優先,害怕將兵力分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先南下到泉州去吧。泉州不但是個更勝福州之良港,防禦也相當堅固,而且還能夠增加將近千艘軍船呢!」

楊亮節向楊太后建言。性格溫和的楊太后只回答道:「就全權交出你處理吧」。

此時的泉州可說是世界最大的貿易港之一。並以「宰桐」之名,廣為西方世界所知。其周圍城牆長度達三十里,城裏並有一處稱為「蕃坊」的地區,居着數萬名外國人士。基督教、伊斯蘭教、摩尼教等等外國寺院林立。

治理這個地方的人物,就是歷史上相當有名的蒲壽庚。

關於蒲壽庚這個人,根據《亞洲歷史事典》之記載,是個「阿拉伯(或是波斯)出身之伊斯蘭教徒」。《東洋歷史大辭典》則稱其為「阿拉伯人」。因為「蒲」這個姓氏與阿拉伯人常見的姓氏「ABU」發音相當近似。

上述說法雖然為歷史學界之通論,但是也有說法認為「不、他是越南人」。在最近的研究之中,阿拉伯人說亦有漸漸衰退之說法。不論如何,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絕非漢人,而是異國之人。從元、甚至於整個蒙古帝國之中色目人所擁有的崇高地位看來,他是個阿拉伯人似乎一點都不足為奇。

這個蒲壽庚率領着自己船隊中之極小部分,前往迎接端宗皇帝之「海上朝廷」。倘若能得千艘軍船加人的話,宋朝域力便可擴大五成之多。楊亮節之所以有此期待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然而張世傑對於蒲壽庚卻不友善。他的想法是,這位富強的海商若是真的對宋朝忠心耿耿,老早就應該帶領着大船隊前來會合。因此對於蒲壽庚求見端宗皇帝一事,張世傑予以回絕。

「首先,你得向朝廷證明你的忠誠。最好是將泉州所在的一千艘軍船全數奉獻。如此一來,蒙皇上詔見是理所當然,就連高官厚祿豈不都有保障?」

「啊,態度還挺強硬的嘛!」

亞熱帶的太陽與潮水將蒲壽庚的臉晒成了淺黑色。藉著膚色掩飾臉上之表情,蒲壽庚回到了泉州城內,並且立即前往蒲壽成之宅邸拜訪。

浦壽成為蒲壽庚之兄。雖不知他身為長兄卻將家業繼承權讓與弟弟之確切理由,不過或許是因為庶出身份也說不定。以官吏而言相當有為,文筆方面也非常出眾,為人富有機謀,可謂是其弟身旁極為重要之參謀角色。而蒲壽庚這一方對兄長亦相當尊敬,舉凡重大事項必定會前來與哥哥商討並尋求意見。

「張世傑似乎已隱隱約約地察覺我們一族私通元軍之事了。」

「當然察覺到了。張世傑可不是個傻子啊。然而,他終究無法當場把你給斬了。或許這就是他的極限吧。」

「你在開玩笑吧?!」

「這像是玩笑嗎?倘若他真有奪得天下霸主之才幹,就一定會這麼做。不論如何,反正我們早有應變之道,別擔心。」

蒲壽成所取出之物是個兩手合抱大小之臘球。臘球之內部已被事先挖出了一個空洞。把弟弟的密函塞入空洞之中,再次以臘封住洞口之後,蒲壽成將東西交給弟弟。

「找個擅長游泳的親信,把這個東西送到元軍陣營去。不論水軍或是商船隊都是元朝最想要的。我們一族絕對會得到厚待的。」

蒲從哥哥手中接過臘球之後,立即叫來心腹手下,依照哥哥之指示辦理。辦妥之後,又再次與兄商討。

「宋朝宗室在泉州城內之人數相當多,將來恐怕會成為麻煩。」

「那就把宋朝宗室滅了。」

蒲壽成冷冷地下了指示。

「讓他們活着半點用處都沒有。萬一讓元軍抓到話柄,我等一族之命運就要改變了。」

「男女老幼加起來一共有三千多名,全都要。」

「三千也好五千也罷。做到那樣的程度,元軍才會相信我等一族。將來若是遇到危險之時,相信對方一定會來幫助我們。宋就如同西下之太陽,再也不可能回到中天綻放光芒,為其犧牲簡直愚昧至極。」

「確實如此。」

「失敗者毫無同情之必要可言。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取得勝利者之信賴。」

蒲壽庚即刻擬定計劃。泉州之內以他們一族最具有壓倒徑之名望與實力,若是有任何膽敢違抗他們之人,大概只有宋室之三千人吧。若是對方起而反抗,從內側打開城門,則萬事體矣。

首先將城門緊閉,斷絕其脫逃路線之後,計劃性之殺戮便可全面展開。由於宗室們所居住之宅邸全都集結在城內之特定區域,因此蒲壽庚將該區包圍起來放火焚燒,並且在逃出之路線沿途布下重重之弓箭兵埋伏。

「一個不留地全部殺光。若是有人生存下來的話一定會回來報仇。」

他心中早對遭到報復有所自覺與準備。

命令被完全執行。居住在泉州之內的三千名宗室,甚至連襁褓中的嬰兒都被殺害殆盡。宗室之中的青年及壯年者雖然想持着武器前往海上朝廷,然而卻被蒲壽庚先發制人,還來不及抵抗就被殺害。

泉州之內所發生之慘劇,海上朝廷自然是無從得知。只是在看見面臨港口的城門緊閉,煙火上升,城牆上還有全副武裝的士兵戒備之情況,不由得覺得疑惑。搭乘小舟一靠近岸邊,城牆上的大弩便呼嘯地撇下銀雨般之弓箭。

「你這傢伙,居然膽敢背叛!」

蘇劉義高聲怒罵。緊接着呼嘯而來的是石弩所投來之人頭般大小之石頭,海面頓時被激起數道水柱。

「一定要立刻對泉州發動攻擊,將那些骯髒的背叛者全部誅殺。」

性格之剛烈火爆不下於張世傑的蘇劉義如此主張。

「當初要是乾脆把蒲壽庚抓起來就好了。」

張世傑相當後悔古即使作法不當,也應該如此才對。這麼一來,說不定還能以他為人質來換取泉州之船隊。

「泉州在短時間內無法攻下。背後又有元之水軍逼近。還是先南下潮州暫避吧!」

張世傑和陸秀夫之意見一致,所以陳宜中也沒有異議。在迅速的下達命令之下,整個船隊離開了泉州港。

城牆上的士兵們朝着離去之船隊嘲笑嘰諷,此舉令蘇劉義憤恨得咬牙切齒。

蒲壽庚封於臘球之中的密函順利地送達元軍手中。

蒲壽庚受忽必烈汗封賞正二品之官位!同時還授予江西行省參知政事、福建行省中書左丞相等等數個職銜。雖然這一族因為在南海之貿易、海運、外交方面功績顯赫,而受到元朝之重用,但是「同時亦為世間所極度嫌惡」。此為《東洋歷史大辭典》之記述。其中或許亦有嫉妒之成份存在,但是眼見宋朝之悲慘命運,蒲壽庚之所作所為會招致眾人反感,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與元朝之關係如此緊密,蒲氏一族的命運隨着元之衰亡而走下坡,也是無可避免之事。明太祖洪武帝朱元璋雖然將元人逐回北方統一天下,但同時也極為對蒲氏一族不具好感,而下令禁用蒲姓。朱元璋對於海外貿易之消極態度,或許有部分原因就在於無法認同蒲氏一族之存在意義吧。蒲氏一族於是再也無法留在泉州而分散至中國內外,繼續留在中國者據說都改姓為吳。

海上朝廷不斷地南下。端宗皇帝和其弟衛王都是相當乖巧懂事的小孩,從來不曾為宦官或是宮女帶來麻煩。只不過,沒有同年齡的朋友,而且又失去生母之衛王偶爾會一個人寂寥把眺望着海面,這樣的姿態總是令宮女們忍不住地為他難過流淚。

「殿下,那邊有奇怪的大魚在游來游去呢。您看見了嗎?聽士兵們說那種大魚好像叫做海豚。」

宮女和衛王說着話。彷彿在與大船隊較勁似的,成群的海豚在波浪之中跳躍着。仰頭一看,一群白色的海鳥正圍繞着船帆自在飛翔。這是位於陸地上之深宮後院之中絕對看不到的景色。和弟弟衛王比較起來,哥哥端宗不知是否因為暈船身體虛弱,幾乎很少從船艙中出來透氣。

從泉州港出發之翌日起,船隊就發生事故。數百名士兵因為高燒而病倒。船上出現了疫病。據說有人曾經在福州見過這樣的病人,因此推斷應該是在福州期間感染之病症,一直潛伏至今才開始發作。不光是士兵而已,連參知政事劉聲伯也病倒了。

聲伯原本就是體弱之人,從他在這個季節里發生高燒而病倒之癥狀看來,依照《中國歷代名人軟事》所述,極有可能是感染了非常嚴重之惡性流行感冒。伴隨着高燒及上吐下瀉,病人立刻就陷入了脫水狀態。接着肺部開始發炎不斷生痰,在激烈咳嗽不止的情況之下,連夜晚都不得安眠,病人因此一日比一日地衰弱。

朝廷最為恐懼的是,年幼的端宗皇帝亦染上此症之事。因此劉聲伯等人所乘坐之船立刻就被調離至遠處,並且安排在下風位置。

陳宜中為左丞相。身居人臣之最高位者,理應隨待在瑞宗皇帝之左右才是,然而他卻坐上了劉聲伯所乘坐之船。

「這個病使用大黃應該會見效才對。讓士兵們也一起服用這帖葯吧!」

從床上看見了正在配藥之友人身影,劉聲伯飽受病痛摧殘的枯黃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上表情。除了感謝陳宜中所付出的關懷之外,在那表情之中,亦包含着這樣的關懷結果卻還是救不了任何人的理解。

儘管如此,陳宜中的葯還是令百人以上的士兵們恢復了健康。因為他們具有抵抗疫病之體力。然而這正是劉聲伯所欠缺的。濃疾緊卡在喉嚨里,每一次的激烈咳嗽都夾雜着鮮血向外飛散。突然之悶咳嗽好像平息了下來,但劉聲伯卻已然斷氣。

劉聲伯享年不明,不過從其經歷判斷,應該是在四十五歲左右。他的遺體立刻被水葬處置。其他的死者也是一樣,就連衣服、寢具全都被丟入了海里。為了防止疫情擴大,不得不採取如此手段。

失去了可說是世間惟一的友人,陳宜中感到一股深刻之寂寥。在船隊抵達潮州為止的三日之間,他就這麼停留在船艙之中茫然度過。劉聲伯之妻也因為看護之勞累與悲傷而卧病不起,而由陳宜中之妻加以照顧。

「我們夫婦二人實在給陳大人添了太多的麻煩。」

劉聲伯之妻以細弱的聲音述說着。陳宜中之妻早然極力鼓舞激勵著劉妻,但是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自己的丈夫。陳宜中只是茫然地靜坐不動。

「左丞相雖然是個好人,但那樣的行為也太不恰當了吧!」

遠遠地眺望到陳宜中乘坐於不同的船上,蘇劉義毫不避諱地加以批評。張世傑雖然沒有回應,但是內心卻深有同感。這不是陳宜中該沉浸於自己悲哀之中的時候,他必須做的應該是拿出堅定的信念與想法來指揮這個海上朝廷才對。這不但是居高位者之責任所在,同時也是身為官員之苦楚。

當年幼的衛王在船上眺望着海鳥亂舞之時,一個朝臣在他的身旁跪了下來。

「殿下喜歡鳥嗎?」

年幼的皇子點了點頭。朝臣不問自答地開始說起了一百五十年前之故事。那是發生在徽宗皇帝身上的一件軼事。皇宮中所飼養的一隻鸚鵡,因為懷念故鄉而病奄奄的。

徽宗皇帝以統治者之身份而言固然極為無能,然而卻是個擁有出類拔輩之藝術天分的善良人物。他十分同情這隻鸚鵡,於是便對它說道:

「好了、好了,就讓你回到故鄉去吧。可別再次被人給抓住了呀!」

並且將官放走。鸚鵡歡喜地消失在天空之中。

十年後,一隻鸚鵡飛到了開封東京府。原本繁榮至極的京城已在戰亂之中荒廢了,連個人影都看不見。發現到一名正在打掃著凄涼皇宮舊址的人,鸚鵡從空中向其詢問著。

「你好,我是從前宋朝皇宮之中所飼養的鸚鵡,請問天子陛下到哪裏去了。」

「你問的天子陛下是哪一位啊?」

「當然是道君皇帝(徽宗)陛下呀!」

「唉、原來你不知道啊。道君皇帝很可憐地被金軍抓到很遠很遠的北方荒野去了。那個地方好像是大地的邊緣,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時間都處於冰天雪地之中。現在應該已經死亡了吧!」

鸚鵡流着眼淚,唱着悲哀的歌曲,朝北方飛去。這隻鸚鵡是否能在北方的荒野之中與徽宗皇帝再次重逢,沒有人知道……

「宋朝和小鳥之間有着一段美好的緣分。」

朝臣說完之後,微笑地看着年幼的皇子。

「我們目前身在海上,實在是沒有辦法。等着陸之後,臣一定想辦法抓一隻鳥來送給殿下。」

「真的嗎?」

「是的,一定。」

「你叫什麼名字?」

「臣是陸秀夫。」

陸秀夫恭敬地行了一禮,便從衛王面前起身離去。

翌年。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公元一二七七年。從正月開始,文天祥便積極地展開作戰行動。首要目標就是地居要衝所在之梅州。

梅州之守將為元之將軍韓郅。他因己方之勝利而驕傲自大,日夜欺拐民間婦女,耽溺酒色,虐待士兵,甚至還將供應給軍中之糧食販賣至黑市圖利等等,相當為人不恥。不但如此,當他得知五千宋軍攻來之消息時,竟然只率領僅僅一萬之士兵出陣迎擊。宋軍分成左右兩翼下以交攻,眼看就要展開一場激戰。

豈料奮戰的竟然只有韓郅一人。其他的元兵個個毫無戰意全都逃走了。粗暴無情的韓郅,甚至連同一陣線的士兵們都極為憎恨。

好不容易殺出宋軍重圍,韓郅快馬飛奔地逃回梅州城。沒想到城門卻緊緊關閉,任韓郅如何地叫喊鐵門就是不開。原來是受到韓郅虐待的梅州居民們奮起反抗,將元軍趕出城中,並佔據了整座城市。

韓郅迫不得已,只好轉而向北打算前往阿術之本軍會合。

不料在半路又遭到宋軍埋伏,被文天祥麾下之張日中給擄獲。

梅州落人宋軍之手。對宋朝而言,這是睽違已久的軍事勝利。文天祥立刻修書朝廷報告此勝利消息。令士兵們在梅州城休息一日之後,便立刻前往下一個目標進行攻略。那是會昌縣城。

防守會昌縣城的元軍在得知宋軍來襲,毫無準備地打開城門蜂擁而出。在極為基礎的埋伏策略運用之下,文天祥一戰便擊破元軍。

元將月里決失蕨身中三箭,從馬上跌落之後就再也沒站起來過。

文天祥接着又往雩都挺進,在三日間大戰五十餘回合,終於令元將劉吳戰死。在這前半年裏,文天祥之功績相當顯赫,自然而然也引發了元軍之高度警戒。

文天祥的家人都在梅州。他的母親、妻子、兒子全都住在梅州城裏。當文天祥率領義軍前往杭州臨安府之時,被留在後方之家人在安全的考量之下,搬到了感覺較為安全之梅州,在那裏等待着文天祥歸來。

元軍若是知道文天祥有家人,想必不會送么輕易地就放過他們吧。元將韓郅的無能與怠情,對於文天祥而言實在極為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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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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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海上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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