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4號公路

674號公路

「嗨,夥計,去過674號公路嗎?」紅頭髮一條腿搭在保時捷敞篷車車門上,一隻手在一個姑娘身上遊走。

674號公路?外鄉人露出迷惘的神情,輕輕抽著鼻子.似乎不習慣塵土裏瀰漫的橡膠焦煳味。

「啊哈!他居然不知道674號公路!」紅頭髮怪叫一聲,他的同伴應聲發出刺耳的唿哨。紅頭髮在姑娘豐腴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以印度儀仗兵一般誇張的姿勢一腳踩在油門上。保時捷噴出一股黑煙,兩條深深的轍印像蛇信子般迅猛竄出,洶湧的塵土扑打着外鄉人的車窗。

外鄉人緩緩搖上車窗,打開車內唯一的電子設備:美國衛星地圖。手指在屏幕上輕叩,輕鬆地找到了那個模糊的標記:卡里寇。若不是一百七十英裏外那個著名的白銀礦,這個小鎮也許早已從地圖上消失了。

這裏沒有連鎖店,沒有大公司開的煤氣站,沒有幾乎遍佈美國每個小城鎮的快餐分店,沒有沃爾瑪,沒有得克薩科加油站,沒有殼牌石油公司,沒有麥當勞和伯格金,也沒有玩偶盒商店。這兒就是卡里寇。

外鄉人走進小鎮唯一的一家酒吧「拓殖者之家」,裏面喧鬧的氣氛頓時安靜下來。酒鬼們把目光投向他,他們大多是礦工的兒子,目光就像探照燈般灼亮。外鄉人脫掉他的皮外套,交給門口的侍應生。像是老顧客般徑直朝吧枱走去。德•麗爾夫人就站在吧枱後麗,她每天晚上都在這裏,這兒的每個人都知道她,那些匆匆過客也惦記着她,還把她的芳名遠播他鄉。沒錯,她就是卡里寇最引人注目的存在:酒吧的老闆娘。

「我想,你一定知道傑克•漢彌爾頓的故事,小姑娘。」外鄉人抿出老到的微笑,他有…個稜角分叫,泛著鋼灰色的堅硬下巴。

「哈,他居然叫我小姑娘!不過,老娘喜歡這個稱呼,」德•麗爾夫人環顧左右,誇張地向她的顧客們炫耀她的新昵稱。男人們敵意的目光射向外鄉人.這裏面包括那個紅頭髮,外鄉人一進門就被他盯上了——那個不知道674號公路的愣頭青居然敢來「拓殖者之家」!

「當然,這方圓五百英里之內的陳芝麻爛穀子我全知道.說吧。帥哥.你想聽哪一段?」德•麗爾夫人搖曳著腰肢,玻璃杯里的紅色液體漾了出來.有幾星泡沫灑到了外鄉人的臉上。

「674號公路。」外鄉人一字一頓地說。

「哦.又是674號公路,每一個遠道而來的小夥子都要昕這一段,就像沒斷奶的孩子圍在祖母的膝下要聽格林童話。」老闆娘故意提高聲調讓周圍的人都能聽到他們的交談內容。男人們露出鄙夷的神色。的確674號公路追捕的故事早已傳遍遠方,只有那些開着紅色法拉利拉風的毛頭小子才會興沖沖地打聽這些。

十九世紀下半葉,美國西部淘金熱熱氣未消的時候。在南加州的東部,又傳出了發現銀礦的消息。而且據說銀蘊藏盈十分豐富。1881年3月的一天,三個探礦的人來到卡里寇安營下寨,他們要在這裏試一試運氣。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他們一無所獲。第四天,隨着一聲歡呼,卡里寇的光輝歷史拉開了帷幕。礦工們在這片赭紅色的乾燥土地上建立了三個小鎮,卡里寇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卡里寇在英語里是粗印花棉布的意思.因為這裏的山巒就像姑娘們的印花裙子一樣漂亮。三個大型銀礦、硼砂礦分佈在三個小鎮周圍,從每個小鎮到任一個礦山都有一條路況不佳的公路連通,一共九條,構成這荒涼之境的交通網。

674號公路是九條公路中的一條,它連接了卡里寇和最大的那個礦山:白銀谷。這條路為什麼叫674號公路呢?這個數字並不是美國公路交通網的順序編號;也許是為了紀念某個棒球明星的本壘打紀錄,天知道。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是個不祥之數。在這短短一百七十英里長的公路上,發生的交通事故難以計數.甚至,它從建成的第一天起就被廢置了。第一輛通過它的是一輛運砂車,人們還來不及稱頌它在修建公路巾的功勛,它便不爭氣地滾到深不可測的大峽谷里去了,於是人們相信這條沙石路是被魔鬼詛咒過的。有傳說稱印第安人的祖先沉睡在這條路下,他老人家打個哈欠就能把道奇卡車吹上天。住在卡里寇鎮的礦工們要去白銀谷,寧願繞道走其他的路。

但是,真正使674號公路聲名遠播的,是三十年前那場驚動CNN的荒野大追捕。美國第l53號通緝犯——賽車手出身的傑克•漢彌爾頓,在五十輛警車的驅趕下,發瘋般衝進了674"g"公路。警察們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們的獵物絕塵而去,沒有追趕,而是在674號公路與其他幾條公路的交叉口設了路障,在公路兩頭的白銀谷與卡里寇鎮張開口袋,然後,警長先生就帶領他的手下到「拓殖者之家」喝酒去了。

「他會後悔的,他會嚇得尿褲子,當他看到滿路的汽車殘骸……」警長向酒吧里的所有觀眾如此宣佈。

但是,後來後悔的是警長:傑克•漢彌爾頓在這條盲腸一樣短的窄小公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豌蜒在大峽谷邊沿的674號公路,除了幾個分岔口不可能有其他的出口,但是在路障處守候的警察卻一無所獲。有個蠢蛋發誓說自己聽到了呼嘯而過的引擎聲,那劇烈的聲波甚

至吹動了他豬鬃一般粗的眉毛,可他卻連個汽車影子也沒見着。傑克•漢彌爾頓駕駛的是一輛1953年製造的克爾維特,黑色車身漆配以拋光處理底輻式車輪,囂張的摺疊式車頂就像響尾蛇的毒牙一般伸縮自如。搭載7.0升V8引擎,高達500tm的最大輸出馬力與550牟米的扭矩令人瞠目。這輛速度怪獸是「通用」汽車設計大師哈里•厄爾的失敗作品,只推出了三百多輛便被迫停止佳產,因為它暴烈的脾氣、複雜而彆扭的操控性能、單薄的安全系統令人望而生畏——傑克•漢彌爾頓卻對它情有獨鍾。按理說,傑克•漢彌爾頓駕駛着這樣一輛奇

特的車逃亡天涯應是很引人注目的。但他的確是連人帶車蒸發了,直升機把這塊巴掌大的滿目瘡痍的土地搜尋了個遍,最後悻悻而歸。警長只好向追蹤而來的失望透頂的CNN記者宣佈,那個壞蛋被大峽谷吞沒了,連個響屁也沒聞着。

「這還不是故事的全部。」老闆娘慵懶地噴了口酒氣,臉上泛出紅潮,幾顆雀斑在紅潮里若隱若現。她說.「最精彩的一段不屬於傑克•漢彌爾頓那個瘋子,而是阿弗萊•切。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親睨地叫他切,你懂嗎,帥哥?」

「切?那個拙劣的賽車手阿弗菜•切?」外鄉人譏誚誚道。

老闆娘慍怒地掃了他一眼,「你懂什麼,毛頭小子!切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賽車手,沒人能比他更優秀!他是唯一跑完674號公路全程的人,我見證了他的

輝煌!」

外鄉人把寬大的手掌放在德•麗爾夫人的手上,安撫她胸脯內波濤起伏的激動情緒,「慢慢說,我洗耳恭聽。」

德•麗爾怔怔地打量著外鄉人骨節粗大的手指,目光柔和地籠罩在他壯碩的脖頸上,微微一笑:「你也是個行家,小子。賽車手需要健碩的體魄,急轉彎時脖子需要承受五倍於自身重量的離心力。切常給我說一些賽車常識,但我常記不住,哈哈。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他把我塞到他的賽車尾廂內,他說沒有姑娘敢坐在他旁邊,他要讓我清醒著見證他逾越674號公路。他做到了!我雖然藏在車尾廂里,身體被繩子牢牢固定着,但還是嚇了個半死。小子,坐過過山車嗎?雖然你眼睛閉着,但你還是能感覺到那種忽上忽下、心彷彿要從胸口衝出般的驚心動魄,不是嗎?」

「我好奇的是,既然你待在車尾廂里,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在別的什麼馬路上兜了一圈呢?」

「你懷疑他?」德•麗爾夫人的目光變得嚴厲起來。

『『不是,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太荒謬了。如果阿弗萊•切是紐格博林十二小時耐力賽紀錄的保持者,他還全程跑完過魔鬼之路674號公路,那他怎麼會在亞利桑那州寬闊的高速公路上飛出他的擋風窗玻璃呢?要知道,在那次交通事故中,他負全部責任。」

「夠了!」德•麗爾夫人怒不可遏地—把將酒潑到;外鄉人的臉上。兩個彪形大漢馬上圍攏過來。

「北方佬,你對我們的老闆娘做了什麼?你不介意坐一回地道的『礦井電梯』吧?」那兩個大漢把粗壯的手臂探進外鄉人的腋下,企圖把這個北方口音的小子扔出去。外鄉人的身子卻紋絲不動。

「放下他!」黑暗中—個夾着濃痰的嘶啞嗓音說。

鬧哄哄的四周立即安靜下來,密集的人群閃出一條過道,一個人蹣跚著緩緩走近,來人滿頭蒼髮,臉上長滿了肉疣,就像是鋪了一層油亮的卵石。

「可是——」兩個壯漢想解釋什麼,卻又戛然而止。因為他們被來人犀利的目光刺得一噤。

「輕人,跟我走一趟。」

外鄉人面無表情地望望左右,跟着那個蹣跚的步子走出酒吧。

紅頭髮扒開百葉窗望向窗外,「嗨,大家看,那小子的車沒有後視鏡!」

男人們擠到窗前觀看,有人把啤酒瓶憤怒地摔在地上,因為這個新發現是—個巨大的挑釁。

沒有後視鏡!因為沒有人能趕上他!這裏的顧客沒有一個不是狂熱的車手,礦山早已告別淘金時代的繁榮,674號公路卻把全世界的飆車小子都召集到了這裏。

「那是一輛破車!」紅頭髮鄙夷地朝窗外吐了口唾沫。誠然,相比他那輛鮮亮的御林軍一般神氣的紅色保時捷,外鄉人的車就像—個寒傖的鄉巴佬。

「也許,那厚重的車廂改裝一下可以裝土豆。」紅頭髮的調侃引起一陣鬨笑。

「那是一輛好車。」一個悠長的聲音說,但是自得其樂的人沒有聽到這句評斷。擠在男人中間的德•麗爾夫人回過頭來,看到一個衣衫襤樓的糟老頭兒正在自斟自飲,他的臉像是用砂紙磨掉了半邊,:鼻子與眼睛連成一塊,樣子恐怖嚇人。德•麗爾夫人認識這個老頭兒,他肯定是這個小鎮上的人,常常能在酒吧最偏僻的一張小桌上找到他的身影。有喝酒的主顧認出這個老頭兒是在教堂里打雜的,雷耶博士收留了他。他是個酒鬼,卻沒有好的信譽,賴了不少酒賬,都是雷耶博士幫他償付的。

德•麗爾夫人很鄙夷這個老酒鬼的癲話,那是輛好車?狗屁!灰白色的車體,不少地方還脫了漆,都不知道多久沒打蠟了,不過也確實打不了蠟了,該報廢了。但是,它的排氣管真粗!德•麗爾夫人的眼珠都快蹦出來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粗的排氣管。不,她見過,那還是她風姿綽約的少女時代,同樣風華正茂的切駕駛的跑車,就有如此誇張的排氣管。她親眼看見切給他心愛的四驅車裝上這個醜陋的裝置,就像機械師給大炮裝上大口徑炮管一樣得意。

「他們叫我雷耶博士,但我寧願你叫我牧師,我是這個小鎮唯一的牧師。在宗教活動之餘,我還兼供應汽車零配件。」這個碩大的頭顱說。他蒼白的頭髮憤怒地直立着,像雄獅般威嚴,下巴垂著薄而密的褶皺,就像是公雞的肉垂。

「您是個多面手。」外鄉人謙卑地恭維道。

「沒辦法,這個小鎮人口太少。人們不得不身兼數職才能應付過來。」

「這裏甚至有消防隊!我來的時候看到了。消防隊門口有一塊小牌子。上面記載着卡里寇不同年份的人口。l881年,40人;l887年,l200人;l890年,810人;l951年,20人……」外鄉人說。

「你的記憶力不錯,小夥子,干哪行的,介意我問嗎?」雷耶博士揭開一瓶窖藏葡萄酒,「嘣」的拔蓋聲在房間里顯得格外悠長,餘音消弭后整個房間便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是個推銷員,推銷《聖經》。」

「你的業績一定不錯,買得起一輛好車。」雷耶博士的目光割過外鄉人緊繃的臉皮。

外鄉人臉一紅,迅即恢復一個推銷員才有的老練和鎮靜,「這輛車是父親的遺產,我不是個好推銷員,因為我這副面孔不討鄉下主婦們喜歡。」他似乎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他的爽朗大笑與他的口音一樣,帶有獨特的北方風格。

雷耶博士遞給外鄉人一杯酒,「卡里寇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北方人,這裏總共只有八十個常住人口。」

外鄉人止住笑,不自然地說:「是的,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飆車小子一樣,我也是慕674號公路之名而來,我是個賽車愛好者。」

「改裝是多餘的,懂嗎,年輕人?比如你那輛賓利,它擁有—個英國克魯的本特利工廠純手工打磨的發動機,純種大不列顛皇家血統,你為什麼要把它偽裝成笨重的德國貨呢?」

「也許我是個外行。我本以為把發動機的位置后移七英寸,降低傳動系統的高度,會帶來更可靠的操控性。」外鄉人波瀾不驚地解釋道。

「你是對的,這可以帶來更低的車身重心,但這不是無限制高速公路,對於674號公路而言,過低的底盤無異於自殺。你想跑674號公路?」

外鄉人堅毅地點點頭。

雷耶博士凝神注視外鄉人灰色的眸子良久.說:「跟我來。」『

外鄉人跟在博士沉重的步伐后,走過教堂大廳的一排排長椅,進入—個堆滿雜物的側房,推開一道嚴實的鐵門,沿簡陋的梯子下到地下室。

「嗯?牧師.收購廢鐵也是您的業務之一?」

「如果你真的懂行的話,就知道這是另一個『白銀谷』。」博士費力地俯下身子.吭哧吭哧地搬起一個增壓渦輪,「1985,原產加拿大安省聖嘉芙蓮市……這個,Vl24.8升引擎,秫寶堅尼,1972年產,全世界只剩下十二台。這些都是674號公路上失事的汽車殘骸,希望你的賓利不會成為我新的收藏。」

「我需要一個大渦輪增壓器。」外鄉人說。驀地,他瞥見黑暗的一角里,一張灰塵密佈的帆布下。匍匐著一個冷氣逼人的鐵傢伙,就像一頭久困樊籬的猛獸蟄伏不動,令人不寒而慄。

「嗨,小子.這兒。」紅頭髮腳擱在方向盤上.打了個響指。

外鄉人悶聲悶氣地走過去。他的身後立即圍攏了幾個朋克青年。

「北方佬,多久沒洗臉了?我是說,你需要一塊鏡子、一塊後視鏡照照你白白的小屁股。」

外鄉人皺了皺眉。加利福尼亞下午的陽光跟桶裝啤酒一樣廉價,把光禿禿的曠野上卑微的人影曬得暈乎乎的。外鄉人眯着眼,看見德•麗爾夫人正裊裊婷婷地走過來。

「我不喜歡多餘的東西。」外鄉人說。

「啊哈。」紅頭髮怪叫一聲,「我也一樣。也許我該卸你一條多餘的腿換上—個備用輪胎,」

他的夥伴附和著鬨笑起來。

「什麼樂着你們了.小夥子?」德•麗爾夫人用慵懶的調子問道——這個聲音之於她的年齡的確是稚嫩了點。

「我在給這個新來的上課,告訴他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卡里寇飆車。夫人,告訴他我是誰!」紅頭髮偏過頭向他的女朋友索要親吻,卻被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掐了一把。

「他上過《蜜蜂報》的頭條。」德•麗爾夫人向外鄉人介紹說。似乎已經忘掉了那天酒吧里的不快,「他叫亞當,他喜歡讓警察追着屁股跑.曾經有過擺脫三十輛警車圍捕的紀錄。洛杉礬的本•傑明警官恨死他了,聽說那警官也是一名不錯韻車手,有一此差點逮住

他…」

「哈。我讓他親吻了我的屁股,最後放了一個臭屁,一溜煙甩開了他。他是個蠢蛋,他應該感謝找,要是我真踩了剎車.他會被我保時捷的鈦合金裝甲屁股頂到天上去。當初我真該廢丁他!要不,老子也不用藏到這個鬼地力來……」」行了行了。」德•麗爾夫人打斷他,」這是你多少次重複自己的故事了?」

「夫人,你還沒提我在倫敦的艷遇呢。蘇格蘭場的那群吃白飯的渾球,開的是蓮花、蘭博基尼、陸虎,硬是被我要了個遍!最刺激的還是我在越南乾的那一仗……」

「是中國。」女朋友提醒他。

「都一樣。」紅頭髮漫不經心地嚼著口香糖。

「跟他的偶像一樣,是個自大狂。」德•麗爾夫人朝外鄉人擠擠跟。

「他的偶像是?」

「傑克•漢彌爾頓。」

一聽到偶像的名字,喋喋不休的紅頭髮亞當立即安靜下來,歪著腦袋,乜斜着眼.挑釁地望着外鄉人。

「真巧」外鄉人聳聳肩,「我的偶像是阿弗萊.切。」

德•麗爾夫人愣在原地,外鄉人壯硬的肩膀撞開周圍的人牆,「砰」的一聲拉開他那輛灰白色賓利的車門,遠遠的揚手:「夫人,介意我載你一程嗎?」

「你不是對切充滿敵意嗎?」德•麗爾夫人小心翼翼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好奇地打量著車內的裝飾。沒有車速表,沒有轉速表,沒有油量表、里程錶、機油壓力襲、氣壓表……一個也沒有。她直冒冷汗。

「可恨的偶像。不矛盾。」外鄉人找出一盤舊磁帶.塞進錄音機里,「克林特•克萊克的歌.喜歡嗎?」

「當然。」

「除了尾燈,什麼也沒有……」—個嘶啞蒼涼的男低音舒緩她流淌出來,這音樂怎麼這麼耳熟呢?德•麗爾失人偷望外鄉人的側面輪廓,陽光給他冷竣若削的臉爆籠上一層金邊,那硬線條顯得柔和了不少。

「你這車上什麼也沒有,你怎麼....我是說.這安全嗎?」德麗爾夫人怯怯地問道,她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羞澀的問她崇拜的切一些白痴問題。

「眼睛會受欺騙,耳朵不會。用耳朵去聽,變速箱內齒輪的墾合聲是這個世界最美妙的聲音。」

「你用香水?」德•麗爾夫人繞有興緻地打量着他,似乎不相信這個粗獷的男人也會使用香水,還是可愛的橘子味。

「香水?不,空氣清新劑而已.這輛車有噁心的血腥味。」

「血腥味?」德•麗爾夫人不安地在座椅上扭動屁股,這棕紅色的手工皮革椅套似乎無處不隱藏着血色的罪惡,掉漆的鍍鉻件反射著森森白光。

外鄉人笑了:「不是謀殺案,一次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

但敏感的女人很快有了新的擔心「你確信你的車技沒有問題?」

外鄉人扳開銹跡斑斑的金屬板,從裏面扯出兩根電線,只聽見「砰」的一聲,火花四射,引擎便轟隆隆地啟動了。

「你覺得呢?」外鄉人轉頭問她。

德•麗爾夫人聳聳肩。沒有回答,心裏卻暗暗叫苦:上帝,是什麼讓我上了他的破車?老娘不會是春情萌動了吧?見鬼!

鮮亮的保時捷竄到老賓利的旁邊,紅頭髮伸出一隻手:「夥計,可以出發了嗎?」

西部慷慨的陽光斜射在這個寂靜的小鎮上,紅褐色的山巒光禿禿的,光影在溝壑遍佈的山體上遊走。公路兩旁稀稀落落的三角葉楊耷拉着幾片桔葉,幾乎沒有風。三條公路在小鎮的西頭合攏.兩輛對比鮮明的車對峙在岔路口。陸陸續續有人從小鎮僅有的幾幢建築走出!

來.會集在這並不寬敞的岔路口.交頭接耳。

「也許你應該下車檢查一下車況,比如查看一下彈簧上的楔片.緊緊輪胎上的螺母什麼的。」德.麗爾夫人看着窗外,紅頭髮的幾個朋友正揚著扳手,圍攏在保時捷的旁邊,上上下下地忙活。

外鄉人沒有回答.他的視線盯在正前方。似乎想用他的眼神殺死擋風窗上一隻蒼蠅。

突然,車窗處出現了一個鬼臉.德•麗爾夫人驚得一退。

「滾開!老酒鬼。」她氣極敗壞地把糟老頭的頭往窗外推。

「我有話要跟小夥子說。「老頭皮笑肉不笑地說,下嘴唇上掛着涎水.那滿口的暴烈酒氣令她作嘔。

外多人露出略為驚訝的表情:「請講。」老頭卻示意他把頭頭過來。

外鄉人彆扭地側過他寬闊的肩膀,兩個奇怪的男人就這樣在德•麗爾夫人胸前交流着什麼,近在咫尺,她卻一個字也沒聽清,但那老頭的表情無疑是威脅與警告。

「他講什麼?」德•麗爾夫人搖上車窗。

「他讓我把他的酒賬付了。」外鄉人回了她一個孩子般的笑臉。

「你被騙了。」德•麗爾夫人同情地望着他。

「怎麼講?」

「你聽說過有那麼一種人嗎?沒有工作,不務正業,專門在酒吧推銷他們悲慘的人生,然後博取同情與酒錢,他就是那樣—個人。」

「我沒有聽過他的故事,但我覺得為他付酒賬是划算的。」

還很嫩。她心想。不知怎麼,有一種叫作愁緒的東西悄悄籠上她的眉問,她開始擔心什麼害怕什麼憐憫什麼。懂嗎?年輕人,在這裏年輕是最大的錯誤。她想起了切,那個二十五歲便名噪天下不可一世的切,他死的時候才三十三歲,有人說他的死只是意外,但她知道那

絕不是意外,那是一個陰謀。唉,二十年過去了,回憶這些幹什麼呢?她有些咒怨自己,目光卻落在外鄉人的肩膀上,久久沒有移開。

天色暗下來了,高原的陽光消退得像響尾蛇一樣迅速,逐漸濃重的夜幕加重了她內心的憂鬱。

「還等什麼.膽小鬼?」紅頭髮亞當朝車窗外吐了口唾沫。

「你先,674號公路。」外鄉人面無表情地回答。

「674號?」亞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轟鳴的引擎聲中.他撕破喉嚨喊道,「那是條死路!」

外鄉人沒有固答。只是冷冷地笑着。

紅頭髮亞當把口香糖狠狠拍在後視鏡上:「娘的.老子奉陪!」

保時捷像一條猩紅的火舌噴了出去。捲起鋪天蓋地的塵土,空氣里充斥着汽油味和焦煳的橡膠味。灰白色的賓利低吼一聲,輪胎髮出慘烈的嘶鳴,震得地面簸簌抖動。德•麗爾夫人上身猛一下撞在椅背上,一種令人窒息的鹺遺感朴筒而來,她的喉嚨里蹦出一個尖細的聲音——你還是小姑娘嗎?她不禁有點懊惱了。其實沒有人能聽到她的聲音,高達一百五十分貝的噪音早已堵塞了所有人的耳孔。

世界在頃刻間變得模糊,窗外三角時楊嗖瞍飛過,此刻,它們的影子緊密得就像自行車輪上旋轉的輻條顛簸與喧囂中她終於明白了許多問題的答案:為什麼不裝轉速表,為仆么不裝GPs.為什麼不裝車控電腦……這些問題的答案是如此清晰,因為你的眼睛根本來不及關注這些,就連一眨眼、一側目,都可能讓汽車瞬間陷入失控。對手車尾甩下的塵霧遮蔽你的視線,層出不窮的彎道緊逼上來,你甚至來不及喘息,你所要做的便是緊盯路面,它就像一條暴戾恣睢的蟒蛇,它不停地扭動身軀,時不時回頭吐出冷嗖嗖的毒信子:一個高坎,一個水坑,或者乾脆一道懸崖。

德•麗爾夫人的手指深深陷進座椅,胸口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她心有餘悸地從窗外收回視線.垂落到她的車手身上。他在想什麼?也許此刻,只有這個還有一絲生疏感的年輕人才能帶給她些許平靜。

前面的車尾燈陡然亮了,現在是黑夜。加利福尼亞州的黑夜濃得像墨汁,它很貪婪,很飢餓,似在發出咕嚕咕嚕的胃的蠕動聲。那灼目的血紅車燈突然模糊了,不,是變大了。疲憊的對手放慢了車速。他害怕了?外鄉人轉轉乾澀的眼球,腹底湧出一聲帶胃酸味的咆哮:來吧!

前方的車子突然發生一個異動,一個女孩的尖叫聲刺破夜空。外鄉人的面色陡然變得凝重,他想起保時捷上還有一個妖艷的女孩.那種不諳世事卻強作世故的孩子,她不應在車上。千萬不要迷戀一個車手,速度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它就像嗎啡,把你撒向高空,當你重回大地時才發現,一切都已經碎了。

他恍惚看見了紅頭髮亞當的操作:鬆開剎車踏板,入彎的一瞬,左晃方向盤,車頭一沉,再閃電般地大幅右轉方向盤,保時捷整個車身橫著滑過去.輪胎啃噬著砂石地面.劇烈的剎車聲穿刺著耳膜,泥沙四濺。

漂亮的操縱!

「不要相信漂移。」外鄉人想起父親的忠告,「彎角是為抓地跑法而準備的,漂移永遠比抓地跑法更慢。」

「坐穩了。」外鄉人說。德•麗爾夫人纖細的脖子猛地倒向外鄉人的肩膀,所有的禁忌與矜持都在—剎那崩潰,有個魔鬼般的聲音說:讓車和人一起搖滾吧!尖叫聲像洪水決堤而出,撕心裂肺,吞沒一切—很久沒有這麼吼過了。

「彎道已經過了。」外鄉人冷靜地說。

她汗涔涔地坐正身子,雙腮火燙。真羞恥,她看到了玻璃上的自己。

「前面那輛車呢?」她問

「在後面。」

紅頭髮亞當怒不可遏地捶丁一拳轉速表:「平生第一次被人超了彎!混蛋!」

他的女朋友無力安撫他的憤怒,她被顛了個七葷八素.保時捷豪華的車廂被她吐了個一塌糊塗。

他左右扳動方向盤,卻發現前面的賓利忽左忽右.親密地堵在他面前,兩條車軌纏綿得不可開交,使他無法超車。

「大爺踢你屁股!」紅頭髮亞當咆哮道.回頭一看他有氣無力的女朋友,又無奈地鬆開了油門踏板上的腳。他焦灼地瞥了一眼窗外,前車的尾燈光柱正好掃過這一片天空,他的瞳孔突了出來,「那是什麼?」紅頭髮慷恐的聲音迅速被深不可測的夜空吞沒了。

彷彿一種冥冥中的感應,前面賓利的前輪突然抱死。在路面硬生生地罩出兩道深溝。德•麗爾夫人覺得自己的心似要飛出擋風玻璃,卻又被安全帶扯了回來,

「發生了什麼?」

回答她的是一聲巨響,她看得真真切切,正前方摔下一個龐然大物,把路面撞出一個大窟窿,僉屬零件四處飛散,其中—個把賓利的擋風玻璃砸出一朵拳頭大的

雪花。

從天而降的是那輛色彩艷麗的保時捷,它的車前燈依舊忠實地工怍著.斜射著漆黑的天空:車尾則棒了個稀巴爛。前輪兀自在半截斜支著的斷軸上旋轉着。

外鄉人從殘骸中拖如血肉模糊的紅頭髮,把抽泣的他塞進賓利的車尾廂。「她死了,她死了!」紅頭髮亞當張牙舞爪地要與外鄉人拚命,但很快被輕易地制服了。外鄉人檢查了保時捷,那個女孩的胸腔破了個大洞,血液泛著泡泡湧出來,人已經沒氣了。

外鄉人怔怔地佇立良久。他想起三岔口老酒鬼的忠告,不禁問自己,那種不可一世的自信、爭勇鬥狠的張狂是否來得正常?我還能繼續前進嗎?或者我還可以掉轉車頭?但是車后的景象讓他凄然一笑,尾燈所指示的方向分明是黑黢黢的深淵,後輪胎甚至是懸空的。

「啊,那裏!」德•麗爾夫人顫抖著伸出手臂。外鄉人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一個黑影經過保時捷前車燈的光柱,那是一輛漆黑如墨的雙座跑車。它在窄小的光柱里轉瞬即逝,但它的紅色尾燈依舊留在夜色中,忽明忽滅,外鄉人明白了什麼,迅速登車啟動引

擎.向那輛幽靈般的車追去。

這是個漫長的夜晚。外鄉人記得很清楚.衛星地圖上顯示674號公路只有區區一百七十英里長,但他的賓利卻以一百英里的時速行駛了整整一晚,火花不停地從引擎蓋邊上蹦出來,火花塞「噗噗噗」地吭哧著。很多次他幾乎已經被黑色跑車甩掉了,但不久,那紅色的尾燈又及時亮起,像是暮色里縹縹緲緲的亞歷山大燈塔。天微微亮時,它又隱沒在晨光之中。它就像是—個怪夢,消退得無影無蹤,讓清醒過來的他禁不住懷疑那是幻覺。

賓利跌跌撞撞地回到卡里寇鎮,它的引擎爆掉了六個汽缸,引擎益已經灼紅了,燙得可以點燃香煙。外鄉人怔怔地坐在駕駛座上,沉浸在迷惘的思緒之中。紅頭髮拚命地踢車尾廂,外鄉人卻渾然不覺。突然,他從凝固的思考中蘇醒,扭頭輕吻了下女人的臉頰。

德麗爾夫人「哎呀」一聲,面紅耳赤。上帝,發生了什麼?我大得可以當他媽。她的胸膛里像是有隻兔子在上竄下跳,她深深的吸入一口氣,頓時,一股初戀般的眩暈擊中了她。

「檸檬昧?這車廂里有檸檬味。」她肯定地說。

外鄉人緩緩地扭過頭來,「你確定不是橘子昧?」

沒有人能真實地描述這場夜幕下的驚魂迫逐,三個親歷者回來后居然都病倒了。很難用恐懼和精神上的刺激來解釋他們莫名其妙的病症。他們的胃口變大了,身子卻在急劇消瘦,像是有幽靈在悄悄攝取他們的魂魄與營養。

雷耶博士帶走了他們——這個小鎮上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都會被交給雷耶博士,他是唯一的牧師。在雷耶博士的精神治療與老酒鬼的悉心照料下。他們竟奇迹般地恢復了健康。或許雷耶博士還有另一個職業:醫生。

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外鄉人真誠地說。

「感謝死神吧,感謝它沒有帶走你。」雷耶博士埋頭在一堆玻璃儀器中,嫻熟地配置著溶液。儀器上空瀰漫着可疑的白汽,蒸發皿里黃綠色的液體沸騰著.泛出油亮的泡泡,泡泡破碎之後,便有刺鼻的氣味溢出。外多人把目光從那不知名液體上收回,落在雷耶博士長滿肉疣的醜臉上。

「死神也開車嗎?」外鄉人似笑非笑地問。

雷耶博士的目光盯在他的滴管上,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外鄉人走近博士的工作桌,饒有興緻地觀察着他的工作。

「你是歷史上第二個成功跑完674號公路的人。第一個,想必你已經熟知他的故事……」

「可是他付出了生命。」

「那只是個意外。」博士舉起一個錐形瓶,在眼前耐心地晃動着。

「不,這個世界有太多追逐的遊戲,一毫秒的領先也許需要用一生來償付。這樣的速度又有何意義呢?」

外鄉人平靜地說。

「不!」博士把毛細管插人溶液.「生活中的交通規則對於一個車手來說是不適用的。在車手的詞典里只有—個辭彙:超車!」

似乎有什麼觸動了外鄉人的內心,他安靜地佇立着。

博士從壁爐里取出一個火紅的玻璃半成品,用鐵鉗夾住瓶頸,「我需要一個水冷循環器,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外鄉人幫博士夾住瓶身。博士則用鑿子在瓶身鑽了個孔.然後,用另一把鐵鉗夾住瓶頸,從瓶身小孔里穿進,又巧妙地粘合在內瓶底。

瓶身里的熱水流經瓶頸,被瓶外冷空氣冷卻.再次進入瓶身,冷卻瓶身內的熱水,最後從瓶底流出,真是完美的設計。外鄉人痴痴地欣賞著博士的玻璃工藝.心想老頭子真是個多面手。但他很快發現這個水冷循環器不能工作,因為瓶頸要進人瓶身不得不在瓶身上鑿個孔,但這樣在水壓下.熱水會溢出。外鄉人困惑地望向博士。

博士似乎讀懂了他的心思,說:「只是實驗品,有應用價值。我這輩子無時無刻不在與這個我所寄居的世界抗爭着.但都失敗了,原因很簡單,因為我生活在這裏。深陷泥潭的人不可能攀自己的鞋幫以自救。其實你也一樣。」

「我?」

「不錯。對於一個賽車手來說,他也是在與摩擦之源——這個人類生活其中的世界努力抗爭着。他想超越,他想極速,可他不是一個光子。上世紀有個想與時間過不去的老頭創立了相對論。讓人看到了時間倒流的希望。現代科學否定了這種可能性.但肯定了另一種與時間賽跑的方法~我們回不到過去,但我們卻可以跳躍到將來。一個較高速運動狀態物體的時間流逝得比較低速的參考者更慢,從這層意義上.我們是活在將來.不是嗎?」博士咧嘴笑了,但這笑有幾分愴然。正確的理論反照着可憐的現實,一個每天以Fl賽車速度運動的車手的時滯效應累積起來也不會超過一毫秒吧,但是博士的話里卻暗示著一種象徵,—個車手生命意義的證明。

「你從前也是一名車手?」外鄉人突然發問,因為他剛才注意到博士在忘情的演說中使用了「我們」。

博士從滿臉紅光的亢奮中恢復常態,冷冰冰地回答:「我是一名牧師,我不希望再次重複這句話。」他把一台電泳儀器的線路裝好,打開電源,玻璃容器里的溶液陡然變得渾濁,膠體顆粒在其中游弋。

「你在進行一項實驗?」外鄉人遲疑地問道。

「我曾說過,我愛好廣泛。」博士仔細觀察著玻璃器里的溫度計,「緩衝液對溫度要求苛刻,人體溫度對恆溫環境構成糟糕的干擾……」博士撒滅了房間里的燈。

外鄉人明白自己在這裏不再受歡迎,便恭敬地告辭了。

「你個雜種!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她!」紅頭髮亞當像一頭髮怒的公牛,氣勢洶洶地揮拳衝過來。外鄉人躲開他的重拳,就勢把他摔在地上。但亞當的狐朋狗友迅速拿着酒瓶撲上來.一陣亂打。外鄉人寡不敵眾,被打倒在地。紅頭髮亞當從地上爬起來.揪住外鄉人的硬衣領,用膝蓋頂住他的小腹,惡狠狠地說:「帥哥。大爺不在乎在警察局的案卷上添一筆新債,今

天.我要在你腦門上開香檳!」

「放手!」人群外一個低沉的聲音呵斥道。眾人回頭一看,居然是那老酒鬼。

「老不死的.滾開!」亞當甩過去一磚頭,卻被看似頹唐的老頭機靈地躲開了。一個留着奠西幹頭的朋克青年獰笑着走過去。」哎喲!」這個人高馬大的傢伙轉瞬間就痛苦的歪倒在地,哀聲求饒饒。老頭有力的手指掐在他虎口上。

「放開他,他救了你,你卻執迷不悟。」老酒鬼鬼威嚴地說。

亞當遲疑片刻,尖叫道:「要不是他這個混蛋用下三濫的手段堵在我車前,我的車怎麼會失控?」

「要不是他用車限制了你的車速,恐怕你早已一命嗚呼!」

紅頭髮怔怔地鬆開手,外鄉人沒事人似的揩乾嘴角的血跡.緩緩地蹲了下去——因為他看見人群外一雙焦灼的眸子。

「我不信,我不信!我怎麼會失手?才一百英里的時速,我會控制不住?」亞當痛苦地搖著頭,那晚噩夢般的情景像一條冰冷的蛇爬上他的後背。

「你的失控是因為你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你自己想想你那晚看到了什麼!」老酒鬼嚴厲地詰問道。

「不.不,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嗚……我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亞當雙手抓着頭髮,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他的夥伴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外鄉人走出人群,輕聲問老酒鬼。

「山、樹、戈壁,加州大漠風景而已。」老酒鬼似笑非笑地回答。

外鄉人一愣.「可是……」

外鄉人想要追問什麼,但老酒鬼已踉踉蹌蹌地走遠,揚著一個方形鐵皮酒罐沖德•麗爾夫人邪邪一笑:

「老闆娘。酒賬記他的。」

「你不該來這裏。」德•麗爾夫人輕輕揩拭外鄉人臉上的血跡。

「674號公路是賽車的聖地,而我是一名車手。」

外鄉人臉上掛着幾分年少輕狂,眺望着遠方。在熱浪的炙烤下,地平線像青煙一般扭動着。「不.你不是。」德-麗爾夫人用幽黑的眸子凝視他遊離的目光,肯定地說。

「不錯,我得承認,德•麗爾夫人也是卡里寇小鎮的魅力之一。」外鄉人眨了眨眼,便一瘸一拐地向酒吧走去。.

德•麗爾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發了會兒呆。他絕不是一名紅頭髮亞當式的車手。因為他的理想里少了分狂熱,透著一股與他年齡不相稱的鎮靜。

雖然外鄉人恢復了健康,但他還得與德•麗爾、亞當一同定期接受雷耶博的藥物注射。

「博士,卡里寇小鎮有圖書館嗎?我來的時候路過教堂禱告間,發現裏面堆滿了書籍。」外鄉人一面自配合老酒鬼的全面撿查,一面問雷耶博士。」教堂里確有一間圖書室,要知道卡里寇礦工的兒女們也得接受教育。你對哪方面的知識感興趣呢?」

「關於本鎮歷史、風土、人情方面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裏面待上一個下午。」

「沒有問題。」雷耶博士背對着他對亞當進行着檢查.「但是,出於對你的健康負責,你最好信任我的治療,不要偷偷地把針頭拔下來。」

外鄉人訕訕地從口袋裏掏出—個小瓶子,「小時候我就不喜歡打針,尤其是這種要在躺椅上待一整天的點滴,所以我偷裝了一小瓶,我還以為直接喝下去也能治病呢。」

「不必解釋!」博士轉過頭用意味深長的目光望他,「只是葡萄糖溶液。」

「我知道,抱歉。」外鄉人羞愧地垂下頭去。

「好奇心是無濟於事的,年輕人。以後我們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著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因為你需要我,你離開我,或者卡里寇小鎮,只會死路一條!」博士慈祥的目光突然射出寒光,連一旁迷惑不解的德•麗爾夫人和亞當都被那股逼人的寒意刺得全身發毛。

1849年,一隊尋找金礦的牛仔誤入美國內華達山脈東麓的一塊長二百零八千米、寬八到十八千米的山間盆地,幾經磨難,方才脫險。從此,『死亡谷』之名不脛而走。死亡谷是北美最乾燥的地方,年降水量不足一百毫米。它又是全美最熱的地方,最高氣溫達56.6攝氏度。而死亡谷中最與眾不同的還要算它的石頭:有人發現谷中的石頭競像動物一樣能夠爬動。l969年,科學家們對谷中石頭進行仔細觀察后發現,所有的石頭在一年中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移動距離最大達三百六十四米。是什麼力量賦予了石共神奇的生命呢?

後來,一些採礦者在這一帶發現了金、銀、銅等各種礦產。到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又發現了硼砂.不少人前來此地開採,時至今日還可以看到當年硼砂廠的廢墟。至於炭窯,則大約建於l875年,炭窯的修築主要是為了提煉礦石中的純銀,十個窯一列排開,平均高度為二十五英尺六英寸,直徑約三十英尺,炭窯的外形就像是東正式建築的圓形尖頂,迄今窯洞內部彷彿仍隱約可以聞到燃燒杜松的氣味。因此在那一段期間死亡谷還出現了小市鎮,卡里寇是其中最大的一個。

卡里寇位於死亡谷西北緣,毗鄰莫哈韋沙漠,原是印第安保留地。1881年,大量採礦工人會集此地.在福克斯河畔建立了卡里寇小鎮。鼎盛時期,卡里寇有二十多家酒館,皮革廠、蠟燭作坊、鐵匠鋪、消防隊一應俱全。卡里寇鎮原有崎嶇小徑攀附於大峽谷、河谷邊沿,通至六十七英裏外的白銀谷,後來拓荒者把小徑加寬重建,鋪以沙石,命名為674號公路。但因為公路彎急路險,地質條件複雜,建設之初便缺乏實地勘測與規劃,投入使用后多有交通事故發生,不久便被廢置。採礦工人寧願繞道卡林硼砂礦、福克斯鎮,再輾轉至白銀

谷。

外鄉人合上《美國西部小鎮旅遊詞典》,目光在一排排書脊上遊走,突然停留在書架最頂層一摞牛皮紙包裝的案卷上。他取下案卷,拭去密佈的塵埃,一行藍黑墨水字跡映入眼帘。墨水裏的金屬色素氧化后,字跡已經像水浸過般變得漫漶不清,但依稀還可以辨認出封面

上的幾個單詞,「674號公路」、「交通記錄」等字樣,記錄者不明。

1909年5月13日;車型:福特;車牌號:RMBRWTC911;罹難者:北星礦業公司老闆亨利•萊斯;失事原因:不詳。

1933年6月19日;車型:道奇貨車;車牌號:GEOP,.GE51237;罹難者:路易斯•卡羅琳,阿爾卡特『甄尼;倖存者:山姆•道格拉斯;失事原因:儀錶失常,車體倒置……

1935年9月9日;車型:普利茅斯;車牌號:LANDOFLINCOLNl984;倖存者:亨利•利藍;失事原因:.換擋時發動機熄火,儀錶不靈……

外鄉人合上卷宗,小心地把它復歸原位.重新抹上一層厚灰。然後,他移開靠里牆的一排書架,立刻,他按部就班的動作凝固了,書架后一個胡桃木相框撞進他的視線。他打燃打火機湊到相框前,看到上面寫着:1954,紐格博林。照片中的男人站在一輛賽車前,高舉

著香檳。照片已經非常陳舊,黴菌與水汽侵蝕了它的表面,但照片上那輛漆黑的賽車依舊反射著白冷的光,寒意透過玻璃鏡面,讓他看得出神。

外鄉人從牛皮靴里取出一把短小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刮掉地板磚縫隙里的石灰,沒多大工夫,便取下了一塊一平方英尺大小的地板磚。他敲了敲地板磚下的水泥,傳來中空的脆音。外鄉人用肩膀蹭蹭腮幫,露出欣慰的笑。他用蓋書架的布一層層包裹鐵鎚,對着那塊正方形區域砸下去,在沉悶的崩裂聲中。水泥塊碎了。外鄉人細心地搬開水泥塊,以防止它們下墜到地下室發出刺耳的撞擊聲。外鄉人清理出一個一英尺見方的窟窿,靈活地攀爬了下去。他對自己的方位感非常自信,他甚至能判斷出自己着地的位置。

地下室里堆滿了汽車零件,而且一團漆黑,要找一個合適的「着陸」點還真不容易。外鄉人踩在一個變速箱上,「鏗」一聲打燃他的打火機,在那團昏黃的光暈里,他的目光迅速撲

到角落裏一張很大的帆布上。這光亮雖然幽微,但是那帆布下展露的漆黑一角仍舊顯示著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儀。外鄉人走近那個龐然大物時步子有一點兒踉蹌,靴子不時碰上四下散落的金屬零件——他明白自己是在逼近一個傳奇、一個真相,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他顫抖著抓起帆布一角,以牛仔甩套繩的姿勢掀起了它。在漫天飛舞的塵埃之中,一輛純黑雙座跑車赫然人目。這輛可敬的美國跑車鼻祖——克爾維特製造於1953年,幾十年過去了,它光潔的表面仍舊像剛出廠時那般嶄新鋥亮,昏暗的地下室因它的存在而顯得明亮一

些。它擁有一個龐大的輪距,輪拱近乎誇張地向外拋起,—個巨大的擾流尾裝在車身後部以提供更強的高速穩定性能。發動機蓋板上,「鯊魚嘴」進氣柵格就像一頭猛獸翻著鼻孔,高尾鰭式車尾囂張地聳起,就像在向不自量力的追趕者豎起中指。蠻橫無理的正宗美式跑車,原始的機械結構.鋒利的線條,令人心悸的大排量引擎,不可一世的馬力與扭矩,渾身每一個零件都在詮釋簡單粗暴的設計理念。外鄉人靜靜地欣賞著這頭猛獸,似乎聽到了它撕破空氣的咆哮。

「該結束了。」一個蒼涼的聲音響起。車尾燈應聲而亮。刺目的光柱讓外鄉人目眩神迷。這輛本應陳列在汽車博物館的經典跑車突然從沉睡中蘇醒,引擎的轟鳴震得地下室頂棚的塵土紛紛墜地。

雷耶博士從車窗里探出頭來,「你是個好車手,但不是一個好的警官。當我的引擎啟動,沒人能追上我,沒人!」

外鄉人微微抖動嘴唇:「奠爾斯警長與他昔日的夥計們正在教堂外的每一個方向恭候着您。博士,不,尊敬的傑克•漢彌爾頓先生。」

「莫爾斯警長?」

「曾經被你在674號公路上戲耍過的莫爾斯警長先生,他是您的老朋友,他托我給您帶個口信,感謝您三十年來為他墊付的酒賬。」

博士斑白的鬍子裏蹦出「哼」的一聲:「你以為那群蠢豬也可以圍剿我?」

話音未落,「轟」的一聲巨響,面朝公路的那堵牆頹然崩塌,在克爾維特致命的動力下,五英寸厚的磚牆像泡沫板一樣不堪一擊。轉瞬之間,克爾維特已狂奔在空寂的曠野之中。排成群狼陣形的警車嘯叫着圍追堵截。三岔路口,克爾維特急剎在674號公路口畫着骷髏頭的警示牌前,像一頭決絕的斗獸.昂首向它的仇敵告別。

警車們閃出一條筆直的通道,灰白色的賓利狂飆猛進至最前沿,聞訊而來的cNN記者的鎂光燈也無法追蹤它風馳電掣般的速度,他們的底片上遺憾地拖曳出長長的尾跡。賓利在克爾維特后五十米停住了.像是在為一位尊敬的長者致意。

「三十年前,那輛幽靈般的克爾維特便是從這條674號公路上神秘地消失了,今天,它重現江湖,速度依舊那麼的可怖。」CNN記者緊鑼密鼓地對着攝像機報道著。

在簇擁過來的話筒前,曾經的莫爾斯警長、今天的老酒鬼那張恐怖的臉笑得面目全非。

「莫爾斯警長,您是怎麼發現克爾維特的影蹤的?三十年來您一直在鍥而不捨地尋找這條漏網之魚嗎?」

「莫爾斯警長,觀眾朋友對三十年前傑克•漢彌爾頓那次蹊蹺的逃脫很感興趣,您能詳細為我們介紹一下當年的情形嗎?」

「警長先生,您曾經因為那次失敗的抓捕被當局處分。請問,這一事件是否影響到您的人生?還有您後來曾在674號公路上遭遇不幸的車禍,請問這一車禍真實的情形您還記得嗎?」

「不,請不要稱呼我警長先生,我現在並無任何公職在身,現在我是酒鬼莫爾斯,他們都這樣叫我。我與傑克•漢彌爾頓過不去,是出於一段私人恩怨。當年,傑克這個混蛋從我的手掌中僥倖逃脫,給我的職業生涯帶來了災難性的後果。而後來,我在674號公路遭遇車禍,又是傑克先生救了我的小命。所以,我與他有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過節。」老酒鬼抿了口酒,蒜頭鼻上泛出紅潮,一段陳年往事湧上心頭,就像一個腹底泛

出的酒嗝一般充斥着複雜的氣味。

外鄉人示意警車停止警鳴,這午夜的小鎮立刻陷入了地獄般的寧靜。

三十多年前,兩個傳奇車手如雙子星橫空出世,賽車界無法評價兩人的優劣。正如有人偏愛簡單粗暴的美式車,有人偏愛操作性能優異的日系車。傑克•漢彌爾頓與阿弗萊•切便是賽車領域的兩個美的極致。傑克.漢彌爾頓像狼嗜血般迷戀速度,他的車採用壓縮能力巨大的單渦輪,他毫不在乎低轉速下的渦輪遲滯效應.一旦他的車進入直賽道。在單渦輪令人恐懼的壓縮能力下,低轉不足的差距在高轉時可以輕易挽回。阿弗萊•切是彎道之王,他的車排斥一切現代電子輔助設備,甚至在高科技多氣門引擎大行其道的時代,仍舊義無反顧地堅持使用舊式推桿式v8引擎。為了追求賽車轉彎時的靈敏性,他完全不考慮一個車手所能承受的顛簸極限,而使用硬得不能再硬的彈簧以減小車身的側向滾動。傑克『漢彌爾頓與阿弗萊•切,誰才是那個時代的速度之王?紐格博林耐力賽成為兩人正面碰撞的第一站。那次盛況空前的角逐中,傑克•漢彌爾頓贏得了勝利。阿弗萊•切在逼近終點的一剎那賽車失控,撞上了輪胎防護牆,差點喪了命。但二十天後,傑克•漢彌爾頓被剝奪了冠軍資格,並被指控蓄意謀殺。原來,機械師出身的他賽前在阿弗萊•切的車上做了手腳。從此,傑克•漢彌爾頓開着他漆黑的克爾維特踏上了逃亡的不歸路……

加州的莫爾斯警長在卡里寇小鎮發現了傑克的蹤影,這才有了cNN追蹤報道的那場驚心動魄的荒野大追捕。十年後,名噪天下的車王阿弗萊•切慕名來到674號公路,在直升機的跟蹤拍攝下,以他高超絕倫的彎道技術跑完了全程。但他完成這一壯舉不久,便莫名其妙地撞上一輛野營歸來的校車,七名可愛的四年級學生因此不幸遇難。阿弗萊•切以這樣不光彩的方式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以車技聞名於世的他竟然喪身於車禍,這真是個奠大的諷刺。沒有人思考過這諷刺下更深一層的意義,除了他的兒子,那一年,他九歲。

外鄉人從一名警官手裏拿過擴音器,冷靜地問道:「你為什麼要救我?我認出了它,那天晚上是它引領我

跑完了674號公路。」

一陣愴惻的狂笑在夜空裏飄蕩,就像是魔鬼的嘲諷;笑聲過後的嗓音卻又恢復了~個牧師才有的悲憫與慈愛:

「因為你是一名車手。我相信任何一名偉大的賽車手都不願自己的後視鏡里寥無人跡,他渴望有人同道,甚至趕超自己!」

「可是,你差點謀殺了我父親!」外鄉人手裏的擴音器微微顫抖著。

「不是差點,是已經。你以為切是怎麼死的?哈哈哈哈,他為什麼莫名其妙來到卡里寇鎮?是想像開寶馬的毛頭小子那樣兜風嗎?當然不。是我給他下了戰書,這才策動了他來向魔鬼的跑道挑戰。他真蠢,他難道不知道除了我之外,這個世界沒人能駕馭674號公路嗎?他試圖擋在我前面,我欣賞他,但是我絕不能容忍有人比我更快,在紐格博林不行!在巴納維亞鹽灘不行!在674號公路,更不行!當然,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那個年少輕狂的年代……事實上,我第一眼便知道了你的身份,因為我認出了他的車。」老傑克的聲音像河谷里斗折直下的湍流淌人寬闊的平原,變得波瀾不驚,就像一個閱盡滄桑的人,言談中不再有愛、恨、遺憾與嚮往,只有淡而悠長的平靜。

該死!他的父親是切。我愛過切,又愛上了他的兒子!德•麗爾夫人不安地環顧四周,幸好夜幕為她掩蓋了雙腮的羞赧。

「不管怎樣,我感謝你救了我,還有那特製的葡萄糖。」外鄉人的言辭中不無譏誚。

「黑色克爾維特」沒有回答,片刻后,他說:「很好,你已經發現了那個秘密。有個偉人說過.你不能在所有的時間欺瞞所有人,更何況是這麼一個機靈的腦袋。我曾告誡你.改裝是多餘的,一輛外表寒傖的賓利,也註定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而我,用強酸溶液腐蝕了自己的容貌,卻腐蝕不了那顆迷戀速度的心臟。那確是特製的葡萄糖液.經過手性分離后的葡萄糖。因為你們的身體並不能吸收普通營養物質。」

四下一片嘩然,了解內情的人紛紛交頭接耳,原來那奇怪的病症是因為身體不能吸收普通營養物質。可是,為什麼會這樣?

「是什麼啟發了你,年輕人?」老傑克問道。

「我父親的車禍。那時,他的死帶給我家的除了巨額的賠償債務,還有巨大的恥辱:車手家族竟然要為一起惡性交通事故負全責。我恨我父親!直到後來我長大成人,才慢慢明白一些事理,我想,以我父親鎮靜沉穩的駕車方式,那次事故肯定隱藏着什麼。於是,我參考

現場照片用石膏複製了車禍時賓利里的情形,結果發現,我的父親變成了一個左撇子,他在急轉彎時偏錯了方向,我推測。一定是他的身體發生了什麼變化……」

現場寂靜得只聽見cNN的錄音設備工作的「沙沙」聲,新聞欄目負責人齜牙咧嘴地沖他的手下做着手勢。

「為了親身體驗我父親所經歷的變化,我決定重溫父親的紀錄,這便是我來到卡里寇鎮的原因。父親曾告誡我,在一條危險的跑道上應採用低的底盤。誰都知道,低底盤有利於操控,但是車身高度還受限於另一個因素:空氣動力。我很懷疑父親的經驗,因為氣流從汽

車上部流過和從底部流過的速度差造成了下壓力,如果底盤離地間隙過小,會造成氣流不能順暢流過。也就是說,這是以犧牲速度的代價換來賽車的穩定性。後來我才明白父親的告誡,在這個世界速度並不是最重要的.讓輪胎死死抓住地面才是至關重要的。正因為我使用了很低的底盤,才讓我避免了亞當從高空跌下的厄運。要知道,674號公路是一條『空中索道』。甚至,它根本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

喂喂喂,小夥子,這不是「天方夜譚」節目,新聞欄目負責人暗暗叫苦,這話越說越離譜了。

「他不僅要感謝他的父親,還得謝謝我。」老酒鬼莫爾斯對德•麗爾夫人神經兮兮地說。

「為什麼?」

「是我忠告他要在夜幕里駕馭674號公路。」

「夜晚豈不是更危險?」

「不。如果你了解到674號公路是長在天上的話就不會這樣認為了。有時候矇著眼睛過鋼絲比睜開眼更安全。不是嗎?」

「長在天上?」德•麗爾夫人一臉茫然。她想起那輛在光柱里一閃而逝的幽靈車,它似乎也行駛在天上。

「沒錯,如果是白天的話,你會發現自己就好像是駛在天花板上,戈壁與天空倒置了。」

他喝醉了嗎?德•麗爾夫人懷疑地打量雙眼迷離的老酒鬼,問:「那你是怎麼知道的?」老酒鬼摸了摸自己慘不忍睹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便是我與674號"公路親熱時留下的紀念。至於這公路為什麼長成這樣,我也不知道。」他自言自語道:「太奇怪了,這又不是過山車。」-這是他三十年未解的疑惑。

外鄉人對四周的議論置之一笑,接着說:「我查閱了這條公路上自1883年來所有交通事故的卷宗,結果從少數幾個倖存者的筆錄中發現一個現象,那就是所有失事的車都出現了儀錶失常現象,指針指向莫名其妙的紅線區域一動不動。另一個來自《美國加州地質調查》的發現是,在這片內華達山脈東麓的三角盆地里,存在一個極大的磁異常,這個磁異常也許便是儀錶失靈的原因,死亡谷石頭的奇怪自移現象也可以得到解釋,如果那些是鐵磁性石頭的話。但這還只是674號公路奇妙特性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克爾維特傳來沉重的呼吸聲,似乎連老傑克也被外鄉人神奇的敘述吸引住了。

「就像一個玻璃球在天鵝絨桌面上滾動,它的底下會出現—個小坑一樣,二十世紀的物理學表明,我們的宇宙空間也是彈性的。—個質量巨大的天體會在其周圍形成一個黎曼幾何描述的『小坑』。在這個小坑內光線發生了彎曲。同樣,在674號公路之下這個強大的磁性能量場里,表現出了一些奇異的拓撲性質。比如,674號公路彎成了—個莫比烏斯環。」

奠比烏斯環?這是魔術師經常玩的小玩意兒,在鄉人中間擁有很高的知名度,而外鄉人也正像一個魔術師。悄悄揭開一個奇妙的帷幕。新聞欄目負責人激動得手都顫抖了。

「奠比烏斯環只有一個面,而且它是閉合的,這便是我的賓利以時速一百英里行駛了一整晚仍舊沒有到達盡頭的原因。但674號公路並不是一個三維世界的莫比烏斯環紙帶,事實上,在我們的空間設計一條莫比烏斯公路是行不通的,因為我們無法想像公路的背面是什麼。而在更高的維度上,674號公路卻有它的另一面,我們就像是莫比烏斯紙帶上的螞蟻,可以渾然不覺地爬到紙帶的另一面去——但前提是你最好不要看你的車窗,因為窗外倒置的景象足以讓一個高超的車手神志昏聵。」

紅頭髮亞當心悅誠服地點點頭,他曾經自認為自己的車技能比肩傑克•漢彌爾頓,現在才發現自己就像是紙帶上一隻螞蟻般渺小不堪。

「是的,我們無法想像674號公路在四維空間里是怎樣扭曲的,但是我們可以藉助三維莫比烏斯紙帶上的扁形蟲來理解它的另一個性質。扁形蟲跟我們的手套一樣.不存在一個對稱面可把它割成兩個相同的部分,即是說它是非對稱的,手性的。讓我們看看一隻扁形蟲沿

莫比烏斯紙帶爬一圈會發生什麼。魔術師會告訴你,扁形蟲爬一圈回到原地,它竟然會整個翻了個邊,它的左腳變成了右腳,它的右觸角變成了左觸角。我們在三維空間固然不是扁的,但在四維的空間上,我們卻是『扁』的。而且,我們也是有左右之分的,這樣當你成功沿674號公路跑完一圈,你會發現自己整個兒顛倒了,右撇子變成了左撤子,甚至你身體內那螺旋著的氨基酸和DNA也轉了向,以至於你的身體不再能吸收自然界的左旋氨基酸和右旋糖,所以我們這些可憐的扁形蟲,不得不依靠傑克博士生產的『特殊營養液』才能苟延殘喘……」

眾人一片嘩然,原來,博士的靈丹妙藥不過是手性分離過的葡萄糖液和氨基酸而已。

「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要給傑克那混蛋於活了吧?」老酒鬼問德•麗爾夫人。

「因為你同我們一樣。」德•麗爾夫人眨眨聰慧的睫毛,「真有意思,三十年前他從你手掌里逃脫,結果後來你反倒栽在他手心裏。」

酒鬼莫爾斯臉一紅,氣急敗壞地辯解道:「我忍氣吞聲幫他幹活是為了收集他的犯罪證據,你以為我真的是個老糊塗?你以為!」

他氣沖沖地跑到賓利前。「還等什麼,年輕人?把老傑克抓捕歸案吧!」

「你以為你能跟上他的速度?」外鄉人反問他。

老酒鬼攤開一張地圖,「我已經在各個交叉路口設下重重路障,老狐狸這次插翅難飛!」外鄉人一笑:「你還想重蹈覆轍?」

老酒鬼一愣:「怎講?」

「674號-公路與這塊地方的其他八條公路根本沒有交點!」

「不可能!」老酒鬼指着地圖。

誠然,至少有兩條公路與674號公路交錯著,看起來如此。外鄉人想起那個「水冷循環器」,看起來必須在瓶身上鑿個孔才能讓瓶頸彎進去。在三維世界這三條公路必然是交錯的,但是在更高的維度呢……

外鄉人搖搖頭,「不要相信你的眼睛,這是你告訴我的經驗。」

「可是這並非視覺錯誤,用數學知識也可以證明,從每個小鎮到三個礦山各有一條路,總共九條路,不可能使這些路互不相交。」老酒鬼用紅筆在地圖上演示起來,這一刻,他一點也不糊塗。

「你的數學沒錯,可那是在平坦的三維空間。如果你是在莫比烏斯紙帶上設計你的交通圖,你會發現,的確可能存在一條路,它連通卡里寇與白銀谷,可以與其他任何—條路不相交!」

老酒鬼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唯一能緝捕傑克的方法只有一個。亞當,告訴這位古板的警長先生方法是什麼?」外鄉人微笑着說。

「唔……」亞當迷惘著,猛一拍腦袋,「當然,是甩脫,哦不,是追上他!」

「沒錯,追上他!」外鄉人讚許地拍拍亞當的肩膀,冷不防亮出一副亮晶晶的手銬。

「啊你!你幹什麼?你究竟是誰?」亞當回過神來時,他的手已經很無辜地被銬上了,而且手銬的另一頭,是他絕對啃不動的老骨頭:酒鬼奠爾斯。

外鄉人依舊微笑着,「你很討厭的,而且很想用你保時捷裝甲屁股頂翻的本•傑明警官就是我。小子,你需要為在洛杉磯二十八次闖紅燈和十三次惡意拒捕負責。莫爾斯警長,他就交給你了。」

酒鬼莫爾斯舉了舉他精瘦卻強壯的手臂,「沒問題。」

本•傑明警官朝德•麗爾夫人揮揮手,「小姑娘,我需要你坐在我的後面。」

「姑娘們,搭錯車真是一輩子的遺憾。」德•麗爾夫人小聲嘀咕著,矜持地移動腳步。

「坐後面?」

「是的。我需要有雙靈敏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當前面出現左轉彎時,便用你的左手掐我的左肩膀,右轉彎時則用右手掐我的右肩膀。有位哲人說,習慣使我們的雙手變得靈巧,卻使頭腦變得簡單。我的父親因為可怕的習慣送了命,並因此導致不可原諒的悲劇。我不想

重蹈他的覆轍。」

「我明白了。對於一個高明的車手來說,一些隨機應變的操縱在專業訓練下變得像本能一般迅捷,但是當左右反置后,這『本能』卻是極其危險的,因為這種反應根本沒有經過大腦。」德•麗爾夫人長長的睫毛下明波流轉。

「很對。那還得看我肩膀上的疼痛能否戰勝強大的本能反應。」本意味深長地說。

「當然,老娘的手指可不是吃素的!沒少掐那些想揩我油的臭男人。」德•麗爾夫人笑得花枝亂顛。引擎在同一時間啟動,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讓現場的氣氛一下子沸騰了。其他的警車卻保持着難堪的沉默,因為他們知道674號公路不是他們所能駕馭的跑道,傳奇的傑克•漢彌爾頓更是他們望塵莫及的遙遠背影。

德•麗爾夫人把手輕放在本寬厚的肩膀上,她的手指就像靈敏的探針,可以把本的內心清晰地讀出來。他真像他的父親,我早就應該看出來,唉,晚了,我竟然

會……

幸好,難以啟齒的心理活動很快被撕破空氣的嘯叫打斷了。

克爾維特輪胎在地面上瘋狂地原地旋轉,眨眼間便射了出去,漆黑的身軀很快便與沉沉夜幕融為一體。那是一輛魔鬼的跑車,只有在黑暗中,它才會爆發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力量。灰白色的賓利那粗大的排氣管噴出憤怒的火焰,1600轉就迸發650牛米的最大扭矩讓它擁

有一種與它的貴族血統極不相符的暴烈脾氣。它化作一枚制導導彈緊緊咬住克爾維特的尾巴,身後的地平線與人群迅即像長鏡頭一般拉遠……l954年,美國猶他州,巴納維亞鹽灘。電子錶定格在4.996秒,這555米直線距離誕生了一條嶄新的紀錄。福特車手、摩托車手,甚至4000馬力vl0柴油發動機集裝箱貨車司機都瘋狂地與年輕的傑克擁抱,只有一個冷峻清瘦的臉龐面朝著雪白的鹽澤,冷冷地笑着。

「切,你知道『雷電』戰鬥機的時速是多麼嗎?每小380-千米。我在550米距離內跑進了5秒,我比它快!」傑克欣喜若狂地向他的夥伴曆數世界的各項記錄。

「你見過蝰蛇的行進路線嗎?」切掛着意味不明的笑。

「什麼?」

「沙漠中的蝰蛇行進的路線,那是多麼美妙的波浪形.而你,只會讓你的輪胎在一望無垠的鹽澤上慣性前進,看那醜陋的筆直的轍印,不覺得羞恥嗎?」

傑克呆住了,慶祝的人群把香檳灑在他頭上,他卻渾然不覺。

「彎道上的冠軍才是真正的速度之王!」切丟下這句擲地有聲的話,坐進他那輛與鹽澤渾然一體的賓利絕塵而去,激起的細碎鹽粒扑打在傑克僵硬的臉龐上,他舔到了滿嘴的咸腥與苦澀。

「彎道上的冠軍才是真正的速度之王!」三十多年前的那句話似乎從寬闊的鹽湖澤上飄來,在這深壑空谷里激蕩迴響,老傑克的嘴角擠出一絲獰笑。他打開車載電腦,智能電腦迅速用醒目的紅色標示著一個急劇的髮夾形彎道。老傑克連減兩個擋,右腳本能地大踩一腳剎

車,克爾維特的尾部伴隨一聲嘶叫,向右滑移,他快速地迴轉方向盤,並重壓油門,後輪乖巧地恢復抓地,停止橫滑,兩個固特異輪胎冒着青煙,幾乎變形到它的物理極限,強行制止住慣性飄移,回歸到正確的路線上。

連續幾個緩彎與簡單直角彎后,車手不祥的直覺襲遍了本的全身。前面幾道深深的剎車痕迹劃過他的眼球.「坐穩了!」他大喝一聲。

在直升機上密切跟蹤的cNN記者突然扯掉耳機,跳了起來:「那小子在幹什麼?他的車速至少掛到四擋以上。他跟他的父親一樣是個瘋子!他竟然想以全速穿過那個髮夾彎!」機載雷達很快確定了賓利的車速:每小時180英里。

「當車達到一定加速度,人類眼球的晶狀體就會像—個彈簧壓縮至它的極限,這時眼睛四周的景物會模糊一片,我們只能看到兩眼之間極狹小的一塊,那也許就是你鼻尖上恐懼的汗珠。」三十年前父親的聲音縈繞在他的耳旁,就像變速箱內同步鎖環內錐面與齒輪外錐面

的摩擦音一般清晰。他毅然閉上眼睛,視網膜殘留着前車尾燈的拖曳,讓最後幀嘲笑的畫面見鬼去吧!他默數着三、二、一….他猛地將方向盤扭轉了270度。

賓利發出協和客機着陸般可怖的摩擦音,車底盤的優質空氣彈簧「鏗」的一聲斷裂了——轉彎時的側傾超出了它的彈性極限。德•麗爾夫人尖叫一聲,從安全帶里飛出去橫撞在鋼製車身上,虧得德國莫澤爾工廠優良的歷史傳統,特型鋼的車身承受住了她的撞擊。尖利的石壁稜角像電鋸一般切割著賓利碳纖維的車門,德•麗爾夫人的腮幫咯吱作響,就像有一把鋼銼嚙噬着她可憐的牙床。窗外火花飛濺,像禮花般絢爛。

CNN記者激動地一抖,尖叫道:「他成功了!他犧牲掉一扇車門,讓車身與石壁強行磨合,強大的摩擦修正了賓利的路線,現在他開始全速狂飆……賓利現在就像一頭尖角塗着鮮血的公牛,它前進的呼嘯甚至帶動了道路旁的有刺灌木叢!現在已沒有什麼障礙可以阻擋它

的前進!它飆了!它飆了!它與克爾維特之間只剩下直線距離,直線!該死,它飆出了我們的視線……」

「混蛋,你這天上飛的居然跟不上地上跑的!」新聞組負責人踢了前面的駕駛椅一腳。

飛行員很無辜地哭喪著臉:「尼古拉斯•凱奇還開着福特野馬甩脫過警用直升機呢。」

後視鏡里一條滾滾黃塵洶湧而來,很快就將席捲充滿整個鏡面。傑克的臉龐滾下一顆渾濁老淚,車頂「鏗」一聲摺疊進艙,曠野的風兇猛地灌進車廂,切割着他的臉,淚滾過的河床頓時乾涸。

防抱死制動系統的制動液已然焦干,剎車無奈地發出尖利的嗚咽。嗆鼻的塵埃與汽油味散盡后,車內響起一個喑啞的嗓音,伴隨着震顫的結他弦音:「時間走了,一切是雲煙;記憶散了,一切是少年……」

老傑克伏倒在方向盤上,肩膀微微抖動。

賓利在五十米外戛然而止,年輕車手有節奏地打着前燈,向前面的對手致以關切的問候。

「讓我像一個車手那樣死去吧!」一個蒼涼的聲音在深幽空谷里飄飄蕩蕩。

賓利低沉有力的引擎聲應聲熄滅,恭敬地保持着沉默。

克爾維特四隻輪胎髮出破敗的哀鳴,「倏」地彈射出去,深不可測的黑谷迅速吞沒了它。

清晨,賓利「噗噗噗」地蹣跚歸來,迎接它的是長槍短炮般嚴陣以待的攝像機。「奇怪,車內的檸檬味清香又變回了橘子味。」德•麗爾夫人抽著鼻子,濕漉漉的發梢緊貼著額頭,眸子深陷在眼窩裏,那幽亮之中還殘存着一絲驚惶餘悸。

本取出一個小瓶子,微笑說:「這裏面裝有一種叫薴烯的有機物,存在兩種手性亞類,一種檸檬味,一種橘子味,橘子味意味着我們從左撇子狀態又回歸到了正常狀態。」

德•麗爾夫人的嘴巴張成O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這個神奇的車手,似乎他渾身都在釋放魔術般神秘莫測的氣息。

一向少年老成的本在這火熱的目光里也不禁有些發窘了。他下意識地撓撓肩膀,又左張右望一下,說:「小姑娘,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一直搭我的順風車,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地方。」

哦!上帝。德•麗爾夫人的胸口像引擎蓋一樣「突突突」跳動,心臟蹦得比昨晚那場彎道驚魂還要難以控制。她一腳把一個試圖爬上車來的記者踢下去,目光落在本慘不忍睹的肩膀上,莞爾一笑,用小姑娘的聲音說:「我當然願意。只是,你真的不怕我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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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鋏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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