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的地平線

彼方的地平線

時間是:公曆倒數273年1月22日清晨6時16分。鬧鐘在這個時候準時響了起來。

「嘀·嘀·嘀·嘀·」

有弟的手痙攣著把銹跡斑斑的鬧鐘打翻在了地板上。又過了五分鐘,她才面紅耳赤地坐了起來。嗓子幹得冒煙,腦袋裏象有一根鑽頭在攪拌腦漿似的,更要命的是呼吸。象有一頭大象站在她的胸口上,踩得她一口氣也吸不進來一口氣也吐不出去。一定是那條老化了的密閉膠封昨晚上又泄漏了,空氣大半跑了出去。有弟的第一反應是披頭散髮地從床上滾下來,直撲到窗邊,抓起榔頭狠狠地向節流閥的把手砸下去,一下,兩下,接着是熟悉的「哧」的聲音,一股香甜的泥土味道撲面而來。

有弟幾乎是有些貪婪的呼吸著空氣,不禁盤著兩條瘦弱的長腿癱坐在窗前。

有弟已經不算很小了,但是,這種年紀的她仍然搞不懂,為什麼房間里非得要有致命的窗。窗戶可以說是她那擠得滿滿的小家裏唯一沒有用處的東西,而且常常發生泄漏。如果房間里的空氣漏光了,那麼就會死人。對於建築在堅實岩壁上的有弟的家來說,只要有一扇門就好了啊,一扇裝備完善的隔離門,足夠讓人進進出出又不會泄漏空氣,多好。而窗戶——有弟常常覺得那兩扇薄薄的東西會忽然一下飛走,留下兩個黑漆漆的大洞——年少時,被諸如此類的噩夢嚇醒可是有弟的家常便飯。

一次——僅有過的一次,有弟夢見了沒見到過的東西。兩扇窗戶被輕輕的推開來,窗外不再是黑漆漆的岩石和泥土,而是從未見過的一大片藍色。比裙子上染的顏色還要藍。奇怪的、溫暖的、深邃的、流動着的藍色。

那是什麼東西?有弟問遍了所有的朋友,可是人人都毫不掩飾的在呼吸面罩之下露出驚異的表情,說不出來。生活在同一密閉岩層里的夥伴們,除了見過大水箱和有弟的藍裙子外,還沒見過其他的藍色呢。最後有弟只有去問生活在水箱裏的勃比。他在深藍色的水箱裏懶懶地翻了個身。不等有弟把話說完,他就打了個哈欠,簡單地告訴有弟,她看到的不過是「天空」罷了。

有弟打了個寒顫。天空!多麼令人畏懼的歸宿……原來天空竟然是藍色的呀?

勃比在水箱裏打着哈欠,冷冷地瞥了瞥沉浸在深深恐懼中的小小的有弟,閉上眼睛繼續睡覺。他也真是老得很了。對了對了,那已經是好早以前的事了,還是在亞利桑那和中央大通道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出去以前。那個時候,有弟只有7歲,勃比——800歲。

幾塊碎石「劈嚦啪啦」的掉落到頭上,有弟伸手摸了摸腦袋,馬上從剛剛睡醒的茫然和缺氧的沉悶中清醒過來。她轉動細長的脖子,一下子從地上奮身坐起。一些灰開始從天花板上飄落下來,鬧鐘未經允許就自己在地板上蹦蹦跳跳。有弟抬頭看了看,懸在頂上的龍骨大燈篩子般的抖動着。有弟咽了口口水。現在地板也開始震動起來,榔頭從空氣節流筏上「噹啷」一聲滾落在地,有弟就在那個時候,忘命地一步跨了出去。龍骨吊燈「嘩啦」砸在她的腳後跟邊上,有弟使勁把腳一縮,整個人鑽進了床底。

現在聲音終於傳到了。先是一陣巨大的彷彿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音的轟鳴象一堵厚牆,轟隆隆地從上到下橫掃過整個城市,有弟清清楚楚地看見整扇窗戶象呼吸似地一張一弛,緊接着,所有的東西都跳起來了……有弟發出自己都聽不見的尖叫,兩支瘦小的胳膊緊緊勒住救生枕頭,象個大洋娃娃般身不由己地跟隨着屋子裏的床桌椅凳、燈盞碗盆一起飛舞,上下左右的摔來撞去。但是有弟一點也不慌張。她緊閉了雙眼,全神貫注地傾聽着無邊無際的喧鬧。開始是砰然的撞擊聲,緊接着是拉鋸般的轟鳴,這是讓全城跳舞的真正力量,慢慢的,轟鳴開始從爆炸變成浪濤般的起起伏伏,房間里的舞蹈家們開始從踢撻舞變成了忽高忽低的交誼舞,圍繞插在地板中央的龍骨燈架興高采烈的轉着圈——有弟幾乎是有些陶醉地在枕頭中深埋着臉,滿有把握地等待着一切停止下來的時候。

最後又是一聲轟響,但是只起了個頭,就迅速的消失了。聲音的魔力驟然的消失,所有正瘋狂舞動着的東西嘎然而止,有弟抱着枕頭在地上連翻了兩個筋斗,後腦勺「嘣」的一聲狠狠地撞在了一根鋼管上,有弟「嗷」的一聲丟開枕頭跳起來,一回頭看見是撞在了空氣節流閥上,於是顧不上捂腦袋先一把捂住管子。

四面八方都是亂七八糟的碰撞聲。大地象是被一張被巨大的力量突然揉成一團的紙,然後又打又拍的拉開來,所有的渣子都在往下掉。有弟現在有空捂著腦袋蹲在窗下,後腦勺上一跳一跳的疼得她眼淚花花。但是,她仍然很有條理的,先摸自己的腦袋,然後是臉,雙手,前胸,後背,一直的摸下去,活動所有的關節,直到確定自己沒有在這一次地震中受傷。

近處一個地方「嗶吧嗶吧」地響了幾聲,小收音機在地上呻吟著。城裏唯一的電台昨天就報道了地震的消息,但顯然沒預計到有如此的強烈。過了一會兒,收音機「哇啦哇啦」的叫起來。

「……的……餘震……卡……卡卡……吱……」

有弟對收音機向來很不客氣,順勢一腳踢過去,小收音機在地上連打兩個滾,說話終於流暢起來。

「……的餘震將於六小時後到達本城。下面重複一遍,」傳來的是熟悉的虛擬電台主持人的聲音,「今天凌晨4點13分13秒,阿羅布大陸球順利脫離地球,脫離角度833-980-1110靜止宇宙坐標,速度450節,預計它將在今天下午順利轉向黑洞軌道。最新公佈的阿羅布上倖存的居民有1556人,公眾委員會祝他們在最後的道路上一路平安。目前,與阿羅布大陸行政區的長波通訊仍然暢通,本城的居民可以在一周內與他們保持正常聯繫。通往阿羅布大陸的所有物理通道已經封閉,有關方面目前正在系統密閉中……」

有弟沒有親戚或朋友在阿羅布,所以她一點也不用着急的去打電話。她坐在地上,環顧四周,很費勁兒的考慮該怎麼收拾。

「下面將要宣佈阿羅布大陸離去后的修正數據。地球質量減少為405,960,446噸,空氣質量減少為12,225噸,水質量減少5,333,457噸;重力將分層減少,核心重力減少為0.41G,本城為0.35G,近地面安全點為0.12G,公眾委員會提醒市民注意,距地面500米深度現在重力已經降為0.05G,委員會標註為危險區域,請市民們不要再使用19、43、54、101、123號向上通道。通往地面的通道,近日內將全部關閉。」

也好。有弟想。那樣就不會有更多的空氣泄漏出去了。有弟雖然小(順便說一下,有弟是目前整個地球上最小的孩子,自從13年前她出生以來,再也沒有小孩子在地球上出生過),但是很有主見。她向來強烈要求關閉所有的向上通道,因為據說她的父母,就是在某一處向上通道里失蹤的。那時候有弟還小,還不懂什麼叫做失蹤。等到她懂的時候,她已經忘了什麼叫做父母了。

「……由於阿羅布大陸與母星脫離的原因,現在修正官方統計數據。現在全球在冊的人口下降為2175人,出生率仍然為零,預計出生率為零,出生人口增長率十年曲線為零。」虛擬播音員語氣平淡的念着數據,雖然說她也被植入過情感方面的素材,但現在只是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而已,又不是職業足球比賽,「另外,由於阿羅布大陸上的鈾燃料沒能全部轉移到母星中央反應爐內,反黑洞推進引擎將不得不降低反應強度,綜合考慮質量和推力的因素,歷史推斷委員會今晨改變了官方時間。現在的標準時間為公曆倒數201年4月13日21時15分,稍後會將標準時間下載到本城所有的時間機器上,請市民們留心官方時間的變動。」

時間又提前了70年。也就是說,隨着今天早上阿羅布大陸的離去的,除了1500多名居民外,還有一大段本來屬於地球上所有居民的時間。雖然被阿羅布帶走,可是阿羅布上的居民卻沒辦法享受它,他們的時間最多也就只剩下四個月而已——在那之前,也就是氧氣和從地球上偷走的時間用完之前,他們就會結束旅程了。

這一切對小小的有弟來說,並不比鄰居家着火更能讓她投入精力去思考,何況鄰居家離她的家很遠很遠,在黑黑的岩石的那一端,才看得見依稀的幾座房子,鄰居家就算真著了火,大約也是燒不到這裏來的。戶外永遠是黑的,有弟倒是想瞧瞧,許多的房子燒起來是什麼模樣。能夠把岩石照亮嗎?能夠把這個只能用腦袋去想像的巨大而空曠的芒果城,整個的照亮嗎?

書上說的天亮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弟一面想着,一面從她面前的小床開始,着手收拾殘局。

「有關從銀河歸來的繁星號的報道,我們將延後到7點11分,」收音機在這個時候,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用惋惜的聲音說道:「下面是關於本城在次此地震中的損失報道。市政廳法院大門嚴重倒塌,君士坦丁大道氧氣儲存罐發生泄露,第四自選市場電池部發生火災……第三地球博物館大水箱發生泄漏……」

有弟的頭結結實實地撞到了床板上。

繁星

即使在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看來,「繁星號」在一片蒼白迷離的星空的背景下也顯得分外奪目。它那殘破的身軀似乎是在證明自己曾經遊歷過廣闊的星河漢江,而現在,它只有一部分發着微微的光,以一個略略朝下的角度對着地球飛來,或者說,飄來。沒人知道它是否還活着,因為它離開地球已經259880天,也就是說,從前的712年。

雖然離開了那麼久遠,事前又沒有一點先兆,但是地球上為數不多的人還是立即捕捉到了它默默潛入前太陽系範圍的身影。至少,繁星號是清晰的、動態的、邊鋒棱利的,和天幕上那無數顆一天天暗淡模糊下去的群星截然不同。這是幾百年來地球上第一次觀測到真實的,可以目測距離,並且是在移動着的空間物體——地球上的外太空觀測小組幾乎要陶醉在它那跌跌撞撞的步伐中。

「繁星號——繁星號,收到請回答,重複,收到請回答,我們已經為你開放了所有頻率,所有通道無過濾通過驗證,請回答我們的呼喚…………繁星號……你的頭太低了……你的軌道太危險,你切過了黃道……你已經進入到新小行星帶的危險區域……你需要馬上改變航線……繁星號,聽到請回答……」

從所有通道中傳來的,無一例外的是反靜電的嗚嗚聲。中士威廉作難的看了眼他的上級——魯卡斯·楊中尉,後者穿着筆挺的空軍制,半天了都沒人在樓道出現。三到五層以及第八層樓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綠色房子造型,透過自身的孔被大鐵釘鉚在牆上。第服,象釘子一樣站立在瘋狂抖動着的顯示屏前。

「還有多遠的距離,中士?」中尉問。

「不太遠,長官,」他唯一的部下回答道,「它現在偏離黃道平面15度20分,已經進入了新小行星帶的範圍,離新穀神星座只有30分鐘的距離……」

「繼續呼叫,中士。」空軍中尉活動了一下雙腳,說道。

幾乎沒有費什麼勁,有弟就攔到了一輛計程車。運氣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在今天,剛剛地震過後的城市還一片忙亂,這種時候居然還有計程車在街上攬客,可見人類的生存韌勁。

車裏的空氣有點奇怪的甜甜的味道,還夾雜着煙味,有弟有些受不了,但為了節約呼吸面罩的氧氣,她還是把它摘了下來。計程車司機靜靜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並沒有急着問要上哪兒。

「請問……」

司機「呼哧呼哧」地響了兩聲,算是回答。

「請問……」有弟向前坐探身過去,問。

「他們走了。」司機說,聲音顯得顫抖而無力。

「恩。」有弟的聲音表示她雖然小,但也有急事。

司機「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在昏暗的車內燈下,有弟看見他哆哆嗦嗦的拿着一支針管,在自己的左臂上比劃着。針頭抖動得能把他自個兒的左臂整個扎穿。

有弟伸手奪過針管,拽過司機的左臂,熟練的在他的胳膊上來來回回的拍打着,還沒等司機有所表示就一針扎了下去。司機連連抽著冷氣,在座位上翻著白眼痙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小……小……傢伙……我認得你……」司機哆嗦著說,「你是……最後一個、孩子,對吧……我應該稱呼你……你真小……但是謝謝你……」

有弟在自己的位置上端端正正的坐着,很有禮貌的點頭示意。

「你有……這個嗎?」司機吃力的舉著針管,問。

有弟搖搖頭。她當然有這種可以麻醉及消除恐懼感的嗎啡針,城裏的每一個成年人都可以無限制的使用這種娛樂,但是她還沒有成年,公眾委員會發給她的兩支緊急備用品現在還收藏在她的監護人那裏。

「要……有……才行……」看樣子藥力已經上來了,司機咧開了烏黑的嘴唇,傻笑着說,「你得有……準備……知道嗎,我聽說阿羅布……那裏準備不全……你知道,他們那裏有一半的人……最後沒有這東西……」

有弟打了個寒顫。「在我的監護人那裏——到時候,他們會來給我注射的。」她的聲音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

「那就好……你要去哪裏,小孩?」

「請送我去大水箱那裏——請快一點。」有弟急切的說。

司機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繁星號看來已經不能倖免了,長官。」

楊中尉走前一步,仔細看看顯示屏上的飛船的影子。它很清晰、也很筆直的朝向新穀神星座而去。那是一團閃亮的由數十萬顆微小的發光塵埃組成的小行星團,在新小行星地帶,這一團光是最惹眼的集合。

「我們已經試盡了所有的辦法嗎,中士?」

「我恐怕是的,長官。」

「你是說,長波、短波和微波,以及該死的在歷史上存在過的所有的通訊模式?」

「長波和短波的模式已經全部使用了,長官,」威廉中士一個勁的搓揉着自己的額頭,「但它還沒有進入微波的通訊範圍……」

魯卡斯·楊中尉無聲地咽下了一口唾沫。「能找到繁星號的資料嗎?」

「它是760年前——也就是大逆轉以前在地球本土生產的最後一艘際間飛船,也是最大的一艘,是遠征部隊的旗艦……安裝了……現在已經失傳的推進技術,也登陸了不可計數的乘客……遠征隊出發的時候爆發了大逆轉,因此——您也知道,我們剩下的這些人的先輩從前都是要與遠征隊一道移民到新奧特蘭的,可是卻重新成為地球上新的原住民……只有繁星號離開了地球,向原來的航向駛去。都以為它不會再回來了……」

「然後呢?我是說關於它的技術我們知道多少……也許七百年前的通訊模式,我們已經停止使用了。」

「沒有,長官。」中士兩手一攤,「您忘了,所羅門大陸已經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出去三十年了……那一次很突然,您知道……我有兩個兄弟……我們沒有什麼資料留存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中尉咳嗽一聲,「好吧……我是說,繁星號,難道它自己看不到面前的星群嗎?沒有反應……它死了嗎?」

「應該沒有多少人能活過七百年……它也許是根據自動返回程序回來的。七百年前還沒有出現新小行帶,您知道。」

「七百年……它都去過什麼地方?」

「這誰知道?」

「那麼接下來它要去哪裏?」

中士看了一眼他的上司,「……這誰都知道。」

魯卡斯·楊中尉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吐出來,他泯泯嘴唇,「中士……它還沒有進入微波的通訊範圍?」

「快了——還有20分鐘,長官。」

「它還有多長時間會和新穀神星座接觸?」

「很快——不到20分鐘……長官。」

芒果城雖然在剩下的三個有人居住地下城中屬於最小的一個,但從漆黑的城市這一頭到那一頭,還是花了近15分鐘左右。讓有第稍微覺得有點遺憾的是,儘管經過了巨大的地震,城市還是淹沒在一片漆黑和靜寂中。人類和建築本身早已習慣了這種程度的衝擊——城市裏沒有火光,也沒有明亮的燈光,建築在岩壁上的象芒果殼一樣的住宅里透出星星點點的微弱的光,象極了天幕上那些暗淡的星群。計程車離大博物館的距離越來越近,漸漸的傳來了轟隆隆的水聲。

「你去看勃比?」計程車司機忽然問。

「恩。」有弟說,「聽說大水箱漏了。」

車內一陣沉默,然後停了下來。有弟戴上呼吸面罩下了車,司機忽然按響了喇叭。

「嘀——嘀——」

聲音在黑暗中很刺耳,有弟嚇得一跳轉過身來。計程車司機那蒼白汗濕的臉緊貼在車窗玻璃上望着她。

「……替我向它說再見,孩子。」

有弟有點兒茫然地點點頭,轉身跑進博物館的大門。她一進門就「哎喲」一聲摔了個大馬趴。

是水。到處都是水。水「轟轟」地向四面八方流淌著。這種情形簡直可怕,因為有弟從生下來到現在所看到過的最大的水流是從自來水管里流出的水。可是現在,從所有的門和窗戶里都流淌出水來,水象是很久沒有流動過一樣延著長長的台階盡情的宣洩著發泄著奔涌著,在深幽灰暗的走廊里,水是黑色的,粘乎乎的象漿水,烏龍一樣的攪動着,把為數不多的幾件破爛展品撕扯成破爛,在門廳里來回衝撞迴旋……

有弟跌倒在大門的台階上,差一點就被迴流的水衝進旋渦里去。這個小丫頭只喊了一聲,就迅速的從地上爬起來,敏捷的跳到一旁的樓梯扶手上。儘管扶手窄小,但是有弟還是很仔細的檢查了自己的呼吸輔助系統。

有弟。

聲音沒有通過空氣,也不是從呼吸面罩的耳機里傳進來的。這聲音更象是渾宏的大鐘,直接敲打在有弟的思維深處。這是有弟最熟悉不過的聲音,她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她抬起頭,看着樓梯盡頭的那扇從未完全打開過的大門,水正從內里滾滾而出。

有弟……

順着水漂下來一具重重包裹住的軀體,有弟發出一聲驚叫。這一聲驚叫起了作用,那個軀體在水中掙扎了一下,有弟跳下扶梯,趕在它被衝下最後一級台階之前一把拉住亞麻布外套的邊兒。

從那件班駁的布袍里發出長長的絕望的呼喊,當有弟在使足了吃奶的勁兒盡量穩住在水面上擺來擺去的沉重的軀體時,從裏面伸出來兩隻顫抖著的乾枯的手臂,忽然的抓住了有弟的小手。

有弟以罕見的敏捷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沒有再次的驚叫出來,但小臉剎那間變得雪白。

博物館的老看門人從自己的遮蔽裏面絕望的望着她。

「……有、弟……我的孩子……」老人哆嗦著說,眼神因為注射了藥物而變得迷離,「啊……不要去……不要……再進去……沒有了……啊……」

水源源不絕的灌進衣服,看門人的軀體開始下沉。他的手指雖已無力,但長長的指甲還是在小女孩瘦弱的手臂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有弟尖叫着使勁甩開它們,亞麻布口袋在急流的漩渦中打了幾個轉,轉眼間就被衝到了大門外,只聽見看門人被污水嗆灌的喉嚨不斷的發出絕望的咕嚕聲,很快的無聲無息了。

大水箱已經破了。

水傾瀉而出,在巨大的洞穴中發出震耳欲聾的迴響。在燈光照射之下,藍色的大水箱破天荒的向世人展現出它蒼白破舊的外表。水已經快要放光了。勃比小山一樣的身體橫卧在水箱底部。有弟看見勃比的背脊在深深的起伏着。

「勃比。」有弟喊。

勃比睜開了眼睛。它是那樣的巨大,僅眼睛就比有弟整個還要高。這是一雙看穿時間的眼睛,從過去望到現在的灰蒼蒼的眸子。有弟向前走,直到隔着玻璃站在那眼睛前。

我一直在等着你來。

勃比說。

「勃比,」有弟有些擔心的望着迅速露出水面的勃比班駁的身軀,「你怎麼了?」

我很好。

「可是你的水都要漏光了……」

是的。

「沒有水,你怎麼辦?會覺得幹嗎?會生病嗎?」小女孩幾乎是喊著問。

我會死。

有弟全身一震。

「可是,勃比你不是呼吸空氣嗎?你沒有空氣嗎?我有,我會分給你的!」

勃比微微眨動眼睛,和氣的看着有弟。

我呼吸空氣,但是,藍鯨離開了水一樣也是活不了的。我的身軀太沉重,連自己也承受不住。沒有水我就會死。

有弟的頭撞在了玻璃牆上。

「水呢?水呢!」她喊了出來,「還有水啊!把漏堵上就行啊——還有水啊,在大水管里——勃比!」

藍鯨——勃比搖搖頭。他那巨大的頭顱,搖動起來連整個山洞裏的光線都忽明忽暗。

我得生活在海水裏,有弟。我已經在這個發着腐臭的海水罐里生活了七百年。沒有海了。再沒有海水了。

有弟驚惶的望着那隻大眼睛。

藍鯨緩慢的閉上了眼。一場顫抖象道漣漪從頭傳到尾,藍鯨打了個哈欠,接着是撕裂般的呼嘯,一道渾濁的噴泉從它的頭頂上噴射而出。這道噴泉足足噴射了兩分鐘之久,大雨「嘩嘩」的打在玻璃牆上,有弟一動不動的站着,雖然水流遮擋了視線,但仍然能清楚的聽見勃比的聲音。

我要離開了,有弟。

「去哪兒?」

去很遠的地方。去尋找我的海。

「有水嗎?」

有很多的水,天地間都充滿了海水,碧藍的,鹹鹹的海水。

「……可你怎麼去呢,勃比?沒有車了,計程車司機讓我代他說再見……」

勃比咧開那數丈寬的大嘴,笑了。

讓我來告訴你藍鯨的秘密,有弟。我會飛。是的,我們會飛。每一頭被繁星照耀過的藍鯨都是會飛的,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勃比?」

藍鯨是飛翔的動物,有弟,但是我們一直都沒有飛。因為我們生活在大海里。大海是比天空還遼闊的地方,我們不需要飛翔。但是,現在,你會看到這世界上最後一頭會飛的藍鯨。

有弟額頭上的留海一根根的豎了起來。「可是……勃比……空氣呢?你離開這裏,可是外面的世界沒有空氣啊——沒有這麼多的空氣啊勃比。」

我深吸一口氣,能夠在大海里潛行一個小時。時間已經到了,有弟。天空中有東西在召喚我,我已經聞到了大海的氣味。

「勃比——!」

大地一陣晃動,藍鯨伸展開碩大的身體,在水箱裏扭了扭,剩下的海水驚濤拍岸般衝擊在玻璃牆上,有弟尖叫着向後退開。但是,藍鯨似乎比她還要靈活,當她在慌亂中再一次抬起頭來時,一座小山已經莊嚴的漂浮在半空之中。

「……!」小女孩想喊,但是她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整個洞穴中充斥着巨大的轟響和喧鬧的潮水聲。

藍鯨在空中,慢慢的轉過身來。那是一片浮動在半空的雲,它的陰影投射在有弟的臉上。

有弟恍然明白過來。她轉過身,邁開瘦弱的雙腳,不顧一切的向外狂奔。

「不要!」

接着是三百個霹靂在身後炸響。巨大的、堅不可摧的、存在了六百年之久的大水箱碎裂了,爆炸開來了,在黑暗的地底深處,發出驚天動地的轟鳴。

這一切在有弟聽來不過是一陣嗡嗡的喧鬧而已。閉着眼睛,好象失去了重力,在無邊無際的寒冷中漂浮着翻滾著,手腳掙扎著撲騰兩下,嗡嗡聲變成了咕咕的聲音,終於「哇」的一聲,浮出了水面。

整個大廳都已經變成了白浪翻滾的池塘,有弟從天旋地轉中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半趴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雖然戴着呼吸面罩,但是寒冷還是讓有弟拚命的咳嗽,她一面咳一面掙扎著爬上石面。

有弟。

有弟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眼前忽然昏暗了,有弟怔怔地轉過身,藍鯨浮動在她的眼前。

「勃比……」

再見了,有弟。

「你要怎樣離開呢,勃比?」小女孩問。

這個洞穴直通到外界,遙遠的大地的表面。人類最後撤退到這個城市時的通道,就在洞穴的上方。現在離開吧,孩子。我要衝破這道最後的屏障,大道就要展開了。

有弟往後退了兩步,「勃比……不要!」

藍鯨在空中轉身,颳起的狂風在濁浪中掀起濃密的水霧。有弟又退了兩步。

「勃比——你認識我的爸爸媽媽嗎?」小女孩使勁的喊道。

他們消失在向上通道中——就在這上面的某個地方,誰也不知道。

「為什麼要上去?」

上面有偉大的世界。藍鯨說。

有弟深吸一口氣,甩開細細的胳膊,奮身跳上了藍鯨厚重的尾鰭。

空空如野的宇宙

魯卡斯·楊中尉從椅子中跳了出來,咖啡杯摔得粉碎。

「怎麼了?怎麼了!」他吼道,「是爆炸嗎?」

中士的手在鍵盤上瘋狂的敲著,「不、不知道……突然的……」

顯示屏跳動幾下,恢復了正常。兩個人疑惑的望着那一團紫色的輝光。那團光此刻離地球有600萬公里之遙,但還是看得很清楚。它象一朵突然盛開在新小行星帶的花,迅速的擴大、伸展、變幻著,漸漸的象迷霧一樣籠罩了整個新穀神星群。

「……一團光……長官……」中士茫然的說。

「是繁星號?它撞上去了?它爆炸了?它的塵埃……」

「不是,長官……是一個禮花。」

「一個——」

「禮花彈,長官。」中士望着同樣目瞪口呆的上司,「一個禮炮……從前航海艦隊攜帶的那種……回到港口的時候……」

「你瘋了,中士。」

「但願如此。」

「繁星號呢?」

「等一下——我調換了頻道……」中士手忙腳亂的折騰著,「現在是……當然,馬上切回來。」

因為只有唯一的一台顯示器,中尉只好耐心的站在那裏。顯示器吱吱的響着,不斷的切換著禮花,新穀神星群,原所羅門星系,新小行星帶,格羅富艦長,原仙女星座,原北落師門座,原小熊座,繁星號……

「等、等一下,」中尉有點拿不準的說,「往後,往後。」

繁星號,原小熊座,原北落師門座——這個星座是天空中所有星座中衰退得最厲害的,已經只剩下一點光影了。

「再往後,中士。」

原仙女星座,格羅富艦長,新小行星帶。

「停——往前。」中尉喊道。

格羅富艦長出現在屏幕上。

魯卡斯·楊中尉接連退了五六步,撞倒了自己的椅子,才勉強定住身形。

格羅富艦長透過600萬公里的空間凝視着他,中尉象篩子一樣抖起來。

「繁星號,呼叫地球。地球回話。這裏是繁星號……我怎麼看到了一個中尉?」傳來的聲音跨越虛空,顯得輕飄飄的,沒有實感。然後那影像動了起來,他冷冷地掃視了一遍狹小擁擠的外太空觀測小組——公眾安全委員會——地球上的最後一座軍營以及兩個抖成一團的低級軍官。

「而我,看到的是一個鬼魂……」中尉喉頭裏咕嚕了一聲算是回答。

「中尉,看到高級長官應該敬禮,不是嗎?」格羅富艦長站在那裏,冷冰冰的問。

「如果……當然……」中尉結結巴巴的說,「當然了……大人……」

「你不認識我的軍銜?」格羅富艦長非常意外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制,半天了都沒人在樓道出現。三到五層以及第八層樓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綠色房子造型,透過自身的孔被大鐵釘鉚在牆上。第服。

中尉的臉騰的紅了。「我……只認識少將的……軍銜……」

「我是羅曼德·馮·格羅富大將、黑森林勛爵、北落師門公爵、聯合第八十三艦隊司令、地球遠征軍團的統帥……先生們。」

那想必是比天還要高大的軍銜了。中尉和中士的臉刷的轉為灰白。兩個人倉促間在屋子裏擠成一團,然後僵直地行了數不清的軍禮。

「先生們有誰能告訴我,現在我所面對的破碎石頭,是否是我們離開時還稱為地球的那顆行星?」

「是的,長官,地球——在我們的備忘錄上這樣記載着。」第一次與如此高階的上層說話,中尉的言語不免有點生澀僵硬,「……地球剩下的部分。」

「我的艦剛觀測到一部分地墁脫離了地球,」格羅富大將說,「這麼說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還在繼續?」

「剩下的四塊大陸中的一塊……」中尉陪着小心說,「如果剩下的不繼續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的話……」

「地核呢?還在冷卻嗎?」

「沒、有了,長官,」中尉說,「已經完全冷卻並歸於安靜了。」

顯示屏幕閃動起來,過一會兒又歸於安靜。格羅富大將仍然站在那裏,看不出他的臉上有什麼表情。

「你的上級,中尉。告訴他們我要見地球的最高行政長官,現在的,剩下的。」

「我的上級就是您,大人。」

「你的上級!中尉,在地球上的行政長官……如果有的話。」

「有。」中尉的聲音明顯的抖了一下,「大人,就是我。」

雖然地球上已經沒有剩下多少氣體了,可是以如此高的速度向上飛馳,仍然讓有弟覺得耳朵邊如同刀刮一樣的疼痛。風「呼啦啦」的響着,扯出一長條一長條的白霧從身旁掠過。有弟緊緊的趴在勃比寬闊的背上,只覺得一顆心直向下沉。

「勃比——!」

有弟,看。

有弟睜開眼睛。兩旁崎嶇的山壁閃電般的晃過。山谷在遙遠的下方,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霧氣中。前方是黑暗,望不到邊的黑暗。在那黑暗中忽然什麼東西閃現了光芒,接着是星星點點的連成了一長串的光芒。有弟的眼睛亮了起來。

「橋!」

說話間巨大的鐵橋已經撲面而來。這是一座高架在無底深淵之上的拱橋,橋的這一端到那一端,又寬又厚,殘破不堪,無數陳舊的裝裹批掛在它身上,象尊腳踩着世界兩端的阿特拉斯。藍鯨從它的下方風一般的掠過,有弟抬起頭,敬畏莫名的望着它再度消失在沉默的黑暗中。

「那是什麼橋,勃比?」

那是卡桑德拉大橋。從外到內的橋。最後一座大橋。

「最後一座大橋?」有弟久久的回頭望着。黑暗混合著白霧,深淵越來越遠,越來越囂張無忌的張大了無底的大嘴。有弟打了個寒戰。

「為什麼山谷里會有橋?」她問。

那是人類為了從外面逃到地球的深處,不得不建造的橋。兩百年前我經過那裏。兩百年來,再沒有人願意記起這座橋樑。

「兩百年前?勃比,兩百年前你經過這裏嗎?」

三千五百人。你的父母。九百一十七個機械人。我和我的大水箱。我們經過這裏。我們逃過這裏。為了搶建起救命的橋樑,一百四十六個人跌入了深淵,三百五十七個機械人耗盡了他們最後的能量。

「……。」有弟見過機械人。很老的幾個機械人,住在養老院的二樓。他們的模樣都很陳舊,很蒼白,因為缺乏能量的關係,所以行動遲緩。他們是使用電池的機械人種,負責照顧老人和把自己的核燃料捐獻給中央反應爐而只剩下軀殼的燃料機械人。

「……從外面的世界逃進來?」

從毀滅的世界逃出來。

「毀滅的世界?在哪兒?」

就在你的眼前。

峽谷驟然開闊起來。

這是地層深處的峽谷,崎嶇蜿蜒的山壁上佈滿刀刃一般鋒利的岩殼,象一層層龜裂開口的皮肉。數十億年來地球之核向外噴濺其可怕威力的道路,被熾熱的岩漿腐蝕燒熔后留下了斑斑痕迹,雖然地核已經完全冷卻了數百年,但仍能感受到從貌似冰冷的山壁後面不時透出一絲絲的熱氣。蒸汽在空氣中凝結,化成一片雨霧撲面而來。

萬橋殿就建築在這一片含蓄的熱力和流動的寒潮中。當有弟凝神細看時,藍鯨飛近了它的下方,慢慢的開始穿越蜘蛛網一樣密集的橋樑。

無數的橋匯成了萬橋殿。它們象是想要把這破碎的地層縫合起來的線一般,密密麻麻,左穿右紉。有鐵橋,有木橋,合金的橋樑,更多的是石橋。這些橋千資百態的架設在數不清的岩石之間,弔橋,拱橋,斜拉橋,框架橋,由無數根鋼繩連接起來的繩橋……有的浩大,有的修長,有的厚沉,有的輕巧,大半毀壞,相互擁抱支撐在一起。從上到下,地勢由窄變寬,又由寬變窄,橋也由鋼製漸漸變成了合金,最後全部變成了石橋。

橋的兩端是修築在石壁上的蟻穴一般的人類洞穴,混亂而扭曲,但緊緊的挨在一起。這些洞穴現在都張大著黑洞洞的口,象是鑲嵌在地獄石牆上喊叫的冤魂。

藍鯨的速度慢下來,沒有了空氣的嘶鳴,四周忽然的靜了。有弟膽怯的趴在藍鯨的背上,害怕的看着周圍的一切,看着一座座風化腐朽的橋樑從眼前,從身旁,從身後一個接一個的掠過。這些橋樑的屍骨,在黑暗中站立百年的鬼魂,看見活物經過,發出嘖嘖的聲音。

「勃比……」

這裏是你父母生長的地方,有弟。這是五百年前人類建造的據點。它曾經是維繫整個地球的中樞,讓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的八大地墁連接的大陸橋。你的父母來自不同的州,在這裏認識,又一同逃離這裏。

有弟對父母的認識,僅限於那唯一的一張父母合影的照片。照片很模糊,記憶也模糊了,記得父母彷彿是親密的靠在一起,背景是空白的。父親長什麼樣什麼表情,忘了。母親在照片里微笑着。那微笑是有弟渴望了一輩子的東西,可是當她知道自己的父母為了向上攀爬而把自己寄養的時候,就不再去回憶有關這個微笑的一切想像了。她趴在藍鯨的背上,因為不願意談及父母而皺了皺眉。

「為什麼要逃離這裏?」

因為越來越冷了。沒有太陽,地核也失去溫度,上層的岩石就斷裂開來,把這裏毀壞、砸碎。兩百年前發生的大地震,把已經封堵的向上通道震開,空氣變得稀薄,所有的水都漏光,死了很多人,最後他們決定搬走。遺憾的是他們決定把我也弄走。

「遺憾?……你不是活下來了嗎,勃比?」

是的。但是本不該活下來。在我的那個時代,沒有哪一頭藍鯨活過100歲,而我已經活了800年了,有弟。長久得活着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

有弟沉默不語。在這個時代,活着和死去都沒有什麼意義。

「這麼說你沒有上級?」

「當然有,大人,就是您。」中尉點了一下頭,說,「最後一位提拔我的勞倫斯少將,四年前和中央大通道一同脫離地球……」

「從我的艦上看得到中央反應爐。」

「半個。」中尉說,「另一半還嵌在岩石里。反應爐還在運轉,大人,我們還有兩百年的時間。」

「我將要和你討論的,中尉,不是時間問題。」

「您打算來拯救我們嗎,長官?」

「除非我能拯救整個宇宙,中尉。」格羅富艦長屹立不動的身影在屏幕上顯得暗淡無光,「……我帶來的是一個毀滅的信號。」

「哦。」中尉淡淡的說。

格羅富艦長低頭沉默了一陣,好象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他握著拳頭在嘴前咳嗽一聲。

「就最直接的語言來說,中尉……我們的宇宙已經不在了。或者說,我們已不在我們所知道的宇宙中了。從地球到最遠的地方,什麼也沒有。沒有星系,沒有星雲,沒有恆星,沒有行星,沒有塵埃,沒有暗物質,沒有反物質,沒有放射線……沒有你所看到的一切,除了你的地球、我的戰艦,以及那不幸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出去的什麼蘿蔔——之外什麼也沒有,星光是這個騙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樣的玩意,我就常去逛,這是個人的職業習慣。巷子裏葉子蔥翠局中最後的道具……這是個空空如野的宇宙。」他終於說道,「我們被遺棄了,中尉,被我們認識的那個上帝。」

「我們在高天上的父。」魯卡斯·楊中尉補充說。

從前地球是很大很圓很亮的。地平線望不到邊。海洋遼闊無邊無際。太陽早上從東邊升起,晚上向西方落下。白天很亮,夜裏有月亮。

「我聽說太陽很熱很熱,月亮冷冷的,」有弟歪著頭想,「太陽怎麼熱法?從岩石縫裏冒出蒸汽?」

讓整個大海冒出蒸汽,有弟。早上太陽從東方的海洋升起,大海就被蒸騰的雲霧所包圍了。雲霞在藍天上畫出圖案,而藍鯨就生活在深深的海洋中。

勃比說的這些有弟連一點想像的餘地都沒有。她不知道什麼是太陽,什麼是雲霞。至於a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我在小巷中穿行,尋找這稚嫩的朗讀聲,不一會暈頭轉向,大邊沖洗,用刷子擦,堅硬的塑料須擦著金屬面,磨出笨拙的窸窣聲,如同貓鼠在青瓦屋頂追逐,或者,已經接近尾聲,貓捕獲o海?勃比的大水箱是她見過的最大的水池。

那個時候,他們正飛向一連串偉大高岸的橋樑。這數座橋樑位於城市最開始的地方,也就是全城的最高處。萬神殿象一座建築在橄欖里的城市,它由一道神工所開的峽谷開始,結束在另一道鬼斧劈成的峽谷中。在那無數座千姿百態的橋樑之上,橫空亘立着三座大橋,一層接着一層之字形的排列著。在三座大橋的上方,是一道從黑暗的空間中伸展出來的天梯。那條梯子在第二次大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時代曾經是從不斷崩裂的地面世界逃進地心的唯一通道,八萬人在那條長梯上絕望的號泣過。第三次大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的時代,它在劇烈的震動中從中斷裂開來。如果那時它砸下,也許會死掉幾千人,但它卻奇迹般的折成兩段,深深的嵌在岩石的穹廬之頂,沒有直接把墜落的懲罰降到倖存者的頭上。

鋼鐵也是有感情的啊。

橋在山谷列列的風中搖擺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彷彿是地球的齒輪在轉動。

藍鯨和它們比起來也顯得渺小了,所以他們一時間沒有說話。藍鯨默默的越過第一座和第二座鐵橋,靠近第三座大鐵橋的頂端。他們象大樹下的昆蟲一樣接近天梯,它離得那樣近,有弟仰得脖子都發酸了。為了能夠站穩來看清它,有弟幾乎不費勁就從鯨背上跳到了銹跡般般的鐵橋上。

大鐵橋發出巨大的「嘎」聲,歡迎她的到來。

這裏是一片白霧茫茫的世界。有弟覺得很奇怪,因為這裏應該沒有什麼空氣才對。但白霧象影子一樣圍繞着她,包裹着她。這種帶着些微熱蒸汽的霧氣輕易就滲入了有弟的皮膚,接着又蒸發開來,讓她不自禁地打着寒顫。有時候霧飄散開來,隱隱約約的看到天梯的盡頭,彷彿是從一個望不到頭的通道中延伸出來的。

那象是一口噴吐黑暗的巨口,天梯的延伸體深入它的咽喉,向上通道就在這裏。

天梯雖然已經斷成兩截,但它的旁邊還有一條窄窄的步梯,這是當年建造時修建的工程梯,天梯的倒塌把它擰成了S形,但卻奇迹般的沒有斷裂。有弟仰望着它,心裏有點傻氣的想像着它筆直時的模樣。她伸出細長的手指,在眼前比畫着。

霧氣似乎在開始流動了。藍鯨在心裏咕嚕了一聲。這聲咕嚕象是一圈蕩漾開去的心靈漣漪,有弟馬上察覺到。她抬起頭,望着躊躇不前的藍鯨。

「勃比,我們不往前走了嗎?」

藍鯨用它灰蒼蒼的眼睛看看有弟。

向前走,但你得留下,有弟。我們要在這裏分手了。再向上的世界,已經不再是人類能到達的了。

「……」有弟緊抓着藍鯨的一支鰭,不明所以的望着它。

不要忘了我們都是被放逐到地底深處的。上面已經改變,不再是從前人類和藍鯨可以平靜生活的樂園。往上走你有危險。

「可你說過要去找你的海。」小女孩嚷道。

很遠很遠。藍鯨溫和的看着她。需要跨過無數你現在不能跨過的空間。

「……!」有弟還沒開口,從上方傳來了「噠」的一聲響。

這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巨大一聲。霧氣滾滾的流過有弟的身旁,她抬頭望去,在那歪歪扭扭的工程梯上,離着他們幾百米的高處,矗立着一條淡淡的人影。他手裏握著一跟手杖,在梯級上重重的一頓。

「噠!」

「向上者!」

一聲斷喝。

外太空觀測室里的空調,單調的「吱吱」響着。

中尉忽然「哈」的一聲,誰也聽不出來是在嘲笑還是嘆氣。

「我不能理解。」

「這不難理解。」

「那麼——」中尉脫口說,「我們在這裏……幹什麼?」

格羅福大將沉默地望着他。

「沒有宇宙……到底是沒有了……還是從來都沒有過?」中尉不勝疲憊的舉起雙手,象是要捧住自己的頭,「這不難理解……但是……我們在這裏幹什麼?」

「我們在這裏守、守護……你要守住地球——地球歷倒數第三百零一年九月十二日——你的任務是開動着原子能反應堆,一直開一直開一直開……」中尉嘿嘿的笑,哆嗦著說,「要保持住距離。要保持住尊嚴。要保證地球永遠不被那該死的黑洞吞沒——勞倫斯將軍的最後命令,要永遠的留守在我們的星系!哈哈哈哈!」

中士使勁別過頭去。

「那麼宇宙呢!」中尉憤怒的大喊起來,「不是說衰退嗎?!不是說紅移嗎?!不是遠遠的棄我們而去嗎?你幹嘛不開動你那該死的飛船去追上它們?!」

「我走遍了宇宙的每一個角落。」船長莊嚴的宣告道。「我走遍你能想像和沒聽說過的所有的角落。為了送死我去了每一個臭名昭著的險灘,我穿越所有未知的星雲地帶。我發狂的追逐著每一顆白矮星和黑洞,根本沒有想過要重返地球……我不知疲倦不知死活不知羞恥的跑了七百年,你這個吃人造蛋白長大的白痴。」

中尉和中士怔怔的聽着這一通從六百萬公裏外傳來的痛罵。

「你這個小不點兒的中尉,披着空軍的軍服。」格羅福大將冷笑一聲,「這可真是七百年來唯一令我開懷的笑話!你的天空在哪裏,中尉?你和苔蘚的寄生蟲一道藏在地底下,用一根爛望遠鏡向外偷W,首尾兩點之間距離沒那麼均勻分配,中間的社區相對密集,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窺——你看見了什麼?在天上那些發爛發臭的星光?你真的以為它們在紅移而顯得模糊?你以為你看得穿時間?你看到的星光全都是在好幾百億年前就出發前往地球的光子,所以你只是在觀看歷史——是的,它們曾經在那裏過,我可以保證。」

外太空觀測室里的空調,單調的「吱吱」響着。

「那麼從前的那個宇宙……上哪裏去了?」

這個人象幽靈一樣輕飄飄的在霧中忽隱忽現。有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好奇的走上兩步。

「向上者,夠了。」

聲音很蒼老,但在這空氣稀薄的地方,顯得有些尖利刺耳。有弟因為戴着呼吸面罩的關係,幾乎沒聽清楚他說的什麼。她又向上走了兩步。

「已經沒有多餘的地方了,向上的歸宿已經滿了!」

「恩?」有弟伸手支著耳朵,儘力去聽清那沙啞的嗓門。

「夠了!向上是危險的。我以向上委員會的名義……」

霧氣飄來散去。聲音也被切割得支離破碎。有弟顧不上回到藍鯨的身邊,自己一個勁的向上走着,一面努力的聽。「什麼——?」

「停下來!沒有再向上的通道了!現在已經很危險……大地還沒有平息下來!」

「你說什麼?」有弟「噹噹噹噹」的直跑上去。在這重力明顯下降的地段,向上跑也並不那麼困難。

「停下來!不能再往前了!」上面傳來盛怒的吼聲。那個人手中的鐵杖再一次重重的落在階梯上。

「噠!」

整個梯子都搖晃了起來。有弟尖叫一聲,第一反應是趴下來緊緊的抓住梯級。整座鐵梯都因為震動而「撲簌簌」的掉灰,而真正吸引有弟注意力的,是粗粗的刻在她面前梯級上的三個字——可塞爾。

有弟微微抬起頭。

巴魯克和辛迪。

她再仰——喬治·威爾。

有弟不由得在梯子上坐起身來。從下往上的每一步階梯,都刻着人的名字。有的是一個,有兩個的,最多的三個。密密麻麻的人名,直通到遙不可見的高處。

這個時候,有弟的眼光才第一次落到那個站在離她不遠的人的身上。

和想像的差不多,這是一個很老的人了。這一點可以從他那破爛支離髒得辯不清顏色的披風和幾乎有一百年沒有修剪的蒼蒼鬚髮上看出來。在那張刀砍斧削的臉上隱藏着兩隻灰朦朦的眼睛,疲憊的凝視着有弟。他的雙手在有弟看來好似風乾的橘子皮,左手撐著鐵杖,右手拎着一根鐵錐。

這個人站在那裏好象有好幾百年的樣子。風吹動他的披風,露出樹皮一樣的綁腿和皮鞋。有弟的眼睛一亮,這樣的皮鞋,在她的家裏也有一雙。

「你好。」她打招呼說。

「下面來的小孩,你已經走到頭了。這以上是禁區——生理上、心理上的——和法律上的禁區。」老人細細的打量了她一會兒,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僵硬的說。

「我來送我的朋友。」有弟說。這個時候,那老者的視線才頭一次越過小女孩的頭頂,望向她的身後。小山般的藍鯨彷彿不受重力的影響,正穩重的籍由稀薄空氣的撐托向上漂浮,這情景令他大吃一驚。

「藍、藍鯨!」

勃比發出一聲模糊的咕嚕聲,有弟知道它認識這個人。可在這地球上從沒有人看見過飛翔的藍鯨,那老者仰頭看着雲彩般逼近的藍鯨,下意識的退了兩步。

「你是誰……你是什麼?!」

除了有弟以外,沒有人能聽得見藍鯨心靈的低語聲。所以藍鯨只能溫和的望着他,沉默而惜別依依。

老者虛着眼睛,忽然的全身顫抖起來。

「勃比……勃比……是、是你嗎?」

藍鯨眨了眨眼睛。

老者一下張大了嘴,但說不出話來。他顫巍巍地向前邁了一步,用難以名狀的神情注視着藍鯨。

「……勃比!勃比!……是、是你……勃比……你……你……也要……」

藍鯨微微的點頭,那沉重的點頭連整個鐵梯都跟着晃動起來。老者伸手抓住扶手,右手的工具「嘩啦啦」的散落了一地。

「勃比……你也……」老者慘然的說道,「那麼……沒有藍鯨了……」

「沒有藍鯨了?」有弟詫異的問。

「還有幾頭藍鯨……還有多少海水?」老者眼望着藍鯨,絕望地喊著,「還有多少人能從萬橋殿把它舉起,逃過救命的卡桑德拉大橋的冰面?還有幾個人知道……這地球上除了人以外……還有其他的動物……勃比……原來……你會飛……和所有的人一樣、最後……飛到高天上……」

藍鯨搖搖巨大的尾巴,可是還是不能發出聲音。這情景詫異而凄涼。在這高出城市的天梯之上,在一片蒸汽的吱吱聲、風的呼嘯聲、破敗鋼鐵的呻吟聲之中,進行着一場對話,只聽得到老者沙啞的喊叫,另一邊卻靜默無聲。老者怔怔的看了藍鯨一會兒,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到不得不彎下腰坐在階梯上。

有弟假裝沒有看到他其實是捂住了自己蒼老的眼睛。這不奇怪。有弟已經見到太多的眼淚——除了她自己的以外。做為一個出生在以毀滅的日子為標準倒計時年代的人,有弟簡直就不能想像哭是什麼東西。她能打理自己的一切。她知道一切的結局。難道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東西?

但年幼的她卻懂得乖巧的理解別人的感受。所以她只是裝作不知道的注視着眼前的階梯。她慢慢地念出了這一步階梯上的名字。

「安達和九信。」

「……八百四十一步……倒數第五百一十六年的向上者……夫婦……」老者咧著嘴,裝着被風迷了眼睛。

有弟抬頭。「福羅伊德和巴羅斯第爾·康。」

「八百四十四步……倒數第五百一十五年七月的向上者,老師和學生……」

有弟站了起來,向上走。老者想起自己的職責,剛要出聲阻止的時候,有弟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前。老者被小女孩那一雙烏溜溜黑得發亮的眼睛嚇了一跳。

「……四海和芑雲。」小女孩輕聲念道。

「一萬一千八百四十一步……倒數第二百八十年的向上者……夫婦。」

「你認識他們?」小女孩問。

「夫婦……最後的一對夫婦,因為他們育有世界上最後一個孩子,所以被賦予繼承這個地球的權利……但是也往上行了……」

「他們怎麼了?」

「刻在這階梯上的人名都是已經在向上的通道中找到歸宿的人。」老者莊嚴宣告道。他看了有弟一眼,覺得這個小女孩似乎全身都在顫動着。

「從這裏走上去三千一百四十人,孩子……你認識這兩個人嗎?」

有弟沒有回答,靜靜地向上仰望。

離她不太遠的地方,是生長出天梯的熔岩洞口。從下面看來如此遙遠,沒想到轉眼間就在眼前了。這條天梯其實一點也不難爬。

所以有弟不明白為什麼從這條梯子上經過的人要被冠以向上者這樣曖昧而崇高的封號,被紀念,被雕刻,被自己的孩子找到自己的墓碑。

和天梯那龐然的殘骸比起來,脆弱的工程梯在風中輕輕搖擺,發出鋼鐵嘶啞的呻吟聲。老者越來越驚恐不安的注視着身旁的小女孩,而這個還沒有他胸高的孩子卻一直仰望着上方,看也沒有再看他一眼。

然後有弟邁出左腳,有點拿不準似的,小心的扶著鐵扶手,開始向上行。

老者條件反射的轉過身,但另一個下意識的冷顫阻止了他的行動。他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噢」,表示一個不太遙遠的記憶正在蘇醒。

「有、有弟!」

有弟回過身,看到五官都已變形的老者。

「你是有弟?……你、是四海和……芑、芑雲生的孩子……有弟?」

「您好。」因為被叫出名字,所以有弟很有禮貌的鞠了一躬說。

老者象是被針刺到的全身上下跳了一下,灰色的臉變得更加陰暗。

「你……你要上去?要往上行?」隔了一會兒,他有些茫然的問。

「我要去送藍鯨。」

「向上的通道馬上就要封閉了……」

「我要去送勃比。」小女孩抿緊了嘴唇。

老者顫巍巍地接近她,嘴角抽動着,呼吸也變得急促,手杖嘟嘟的敲在階梯上。

「聽、聽我說……孩子……已經沒有向上的通道了……今天不能夠再向上走……你是我們最後的一個孩子,絕、絕對不能離開我們……聽我說、聽、我說,」老者哆哆索索的擦著汗水,「……今天早上的地震還沒有結束,這裏也不安全,你必須現在就往回走……馬上!離開這裏!回去!回去!」

有弟看了看藍鯨。藍鯨溫和平靜的浮在半空中,心中發出呢哩之聲,有弟知道它也在勸自己留下。

但這聲音卻讓有弟忽然注意到了藍鯨的虛弱。從進入萬橋殿以來,已經沒有足夠的空氣讓巨大的藍鯨呼吸,勃比連同心靈力量在內的所有機能都在迅速的減弱。

「勃、勃比!」

往回走。

有弟的心砰砰的跳起來。

我的路還有很長,你的也一樣,但你將來不會走與我一樣的道路,有弟。

有弟雙手握在胸前,用力搖了搖頭。但是藍鯨和她一樣的堅持。

再見,孩子。

小女孩關閉了自己的心靈,不願意聽到這句熟悉的話。

多少年來藍鯨是幼小女孩唯一的朋友。在黑暗的芒果城裏,所有的人都已經關閉了自己的一切,只有藍鯨向她敞開心扉,他是她唯一的教導者唯一的親人。

「勃……勃比……」

在心臟因為小女孩呼喊而抽動起來的同時,從來沒有過的刺疼在藍鯨那巨大的肺里燒炙起來,提醒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空氣和時間來讓自己逗留。藍鯨努力吸入一口萬橋殿冰冷稀薄的空氣,緩和一下火燒般的感覺。他積聚起全身的力量,用力擺擺身軀,藉助無力的空氣開始上浮。

「勃比!勃比!」

向上委員會的老者伸出手去拉她的肩膀,但被小女孩條件反射般的用力打到一邊,這個動作大到使得有弟在狹窄的階梯上拌了一下,但她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那不斷上升的龐大身影。

她聽不到任何回應。突然之間,和藍鯨的心靈聯繫真的斷絕了。

年老的藍鯨已決意離開。這個沉默的離別讓幼小的有弟別無選擇。

她毫不遲疑地轉過身,邁開兩條細細的小腿,緊緊追趕藍鯨在階梯上投下的陰影。

「啊不!不!不行!等一等!」身後傳來老者驚懼的聲音,「你不能走!不能離開!你是我們最後一個孩子……最後一個孩子!」他徒勞的用手杖操向有弟的腳,但被小女孩靈巧的跳開了。

情急之下,他忘了他那根光溜溜的手杖其實根本就勾不住芒果城中最能蹦蹦跳跳的人類。老者重重的摔在了階梯上,手杖「叮叮咚咚」的一路滾了下去,剎那間周遭一片漆黑。

「不!不不不!不!啊——!啊——!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孩子!最後一個孩子!最後一個……啊……嗬嗬……」喉嚨里的呼號聲很快就被擰成一團的聲帶壓迫成了嘶嘶氣流,老者狂抖着想抓住自己的脖子,另一隻手摸索著尋找口袋裏的針筒,他的動作隨着每一聲刺耳的喘氣而不斷變緩……

腳下的階梯流水般的晃過有弟的眼前,當她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高高開啟的向上通道已經在面前。從那裏面流出的寒氣凍結了萬橋殿中微溫的濕氣,形成了從上到下瀑布一般流淌整個城市的白霧河流。有弟不自覺的回頭望去,只見那霧氣越來越濃,光卻越來越暗,灰暗和晦澀的氣息四面包圍,萬橋殿彷彿再一次陷入了死亡般的沉睡之中。

平面宇宙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我700年來追蹤查尋的一切,也是繁星號不遠千萬里回來地球唯一的目的。這是有關人類的歷史和犯上的原罪的最後承詞。」

中尉看了一下中士。後者也是一臉的茫然。

「我們沒有全部的人類歷史,長官。」

「已經沒有必要知道全部的人類歷史了,中尉……我的時間也已經不夠……」屏幕閃了閃,吱吱兩聲,象是信號受到干擾。格羅福大將低頭看看眼前的什麼東西,說,「用一支筆……隨便什麼,來記一點東西……一些我們人類無可挽回的慘痛的仟悔。」

「我們做了什麼?」

格羅福艦長沉默的咽下一口氣。

「……我們人類犯下了一樁原罪……我們搶劫了我們的源起。」

「我們是貪婪的生物,年輕人,一直都是。宇宙間的確有比黑洞更貪婪更善於壓榨吞噬的生物存在,那就是我們人類。我們不知進退的索取慾望常常令到自己的手都發抖……搶劫這種東西從來就是人類社會過剩的消費品,在很久以前的目標是財富,後來……科學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起碼它終於讓人與人之間的搶劫變成全體人類對外的——更偉大更恐怖的劫掠。是的,8百年前,當我們社會的硬通貨不再是稀貴金屬,而是能驅動發動機、產生熱量、電流、幾乎是滿足地球上一切生存可能的能量的時候,我們也就不再能滿足於攫取地球上那少得可憐的核原料已及從大氣環流和光合作用中所攝取的能量了……你們都知道,在當時我們能夠企及的自然空間里,只有一個取之不竭的能量來源,那就是創造了地球,以及其上一切山川河流生物的源起……我們的太陽。」

中尉和中士兩個人同時抽搐了一下。「太陽」兩個字是鑲嵌在他們短暫生命中最重要的詞句,雖然眼下在這個地球上連最年老的人都未曾看見過她。

「我們的太陽給了地球45億年的溫暖……她讓一切生長,所有的一切生命和能量都來源於她的光輝,除了一件事情稍微讓人惱火以外——她的光是恆定不變的。今天和昨天,一萬年前和一萬年後,太陽恆定不變的給予我們能量,就象是……母親給在外地讀書的兒子寄去每月的生活費一樣,除去得到錢時的歡欣,就只剩下每月苦等的焦灼。」

「所以這些孽子們決定不再等待。」

「八百五十年前的太陽系,忽然的進入了空前的熱鬧和繁榮。來得太快,人們甚至沒有在心理和法律上做好準備。太空中佈滿了行星系運輸飛船,在水星與火星的軌道範圍內甚至密集到了不得不進行交通管制的程度。」

「得益於一項新技術的應用,從太陽上發掘能源一下子變得比從地里拔一起顆蔬菜還要簡單。兩大利益財團達成一項心平氣和的和平協議,協議說,這一個可以挖太陽的北半球,而那一個則挖南半球。偉大的和平。可恥的協議。」

「讓我來告訴你這是怎樣的挖掘。這是整個宇宙歷史上最具想像力的創舉。在我小的時候,人們只是滿足於在空間張開巨大的太陽能反光板來獲取太陽光能,可那個時代不一樣了。能量收集得太慢,人們想到了在太陽上直接挖取光能的辦法。」

「……我們這個宇宙,有一個開始的點,就象現在有一個結束的點一樣。宇宙是從一個點開始,爆發而至繁衍出來的空間。這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因為那意味着宇宙除了自身以外,還必須有一個證明自身源起的理論基礎,那就是有一個所謂的宇宙以外。簡單來說,這個宇宙好象是一個平面上的世界,平面以下,還應該有一個世界,與我們相反的世界。」

「現在再來奢談這些理論沒有任何用處,而且在我看來人類本身是不應該掌握這個宇宙中最重大的秘密的,就象伊甸園裏的蘋果,我只能說這是最大……最大……最邪人將穢物倒進河水,還在河邊沖洗,用刷子擦,堅硬的塑料須擦著金屬面,磨出笨拙的窸窣聲,如同貓鼠在青瓦屋頂追逐,或惡的一個蘋果……總而言之,在這個理論的支持之下,我們的宇宙成為一個現實存在的實體,而不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是無邊無際的……當人們在眺望浩瀚宇宙時,就象是一隻爬在一個大氣球的表面上的螞蟻,對我們人類來說,宇宙是無邊而有限的存在。」

這是已經失傳了的從前的學問,中尉和中士不知疲倦的抄寫着,雖然他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還有沒有用,更關鍵的是,還能在這世界上保留多長時間。

「因此空間成為繼鋼鐵之後,又一個被人類成功扭曲的實物,也就不足為怪了。人們發現,空間有保持絕對閉和的特性,當空間被扭曲到一定的程度事實上不可能再在平面上保持閉和的時候,空間會自動的扭曲成一個洞狀的結構來保持閉和要求……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在空間上打上一個洞,這個洞既可以單純讓空間三維不受限制的流過,也可以讓第四維的時間任意流過……實際上這是個將空間曲扭的技術,也就是所謂的蟲洞。」

「當然,一開始,這種蟲洞的應用是小範圍的,因為要扭曲空間打出一個蟲洞需要消耗驚人的能量。為此人們開始瘋狂的採掘太陽的能量,反過來,在採掘太陽的能量方面,蟲洞效應顯現出了可怕的效率。你們知道,經由太陽的核心反應釋放出的光子,也就是承載了大部分太陽能量的流載體,由於太陽自身巨大的引力和直徑,從太陽內部穿越稀薄的太陽大氣來到外層空間需要一百萬年的時間,雖然此後它們來到地球僅僅需要八分鐘。」

「現在你們大概也想像得到發生了什麼事了。是的,蟲洞。我們開始在太陽上打下一又一個的微型蟲洞,就象從前在礦山上打進的坑道一樣。經由蟲洞從太陽內部釋出的光子只需要幾秒鐘就能到達太陽表面,那是多麼可怕的速度!太陽能量源源不絕的從蟲洞中飛速的傾瀉出來……」格羅富艦長全身顫動起來,臉色變得又灰又冷,「我們得到越多的能量,意味着我們能在太陽上打下更大的蟲洞……那個時候,由於太陽絕大部分的表面積被扭曲,幾乎所有的光能都源源流向了兩大財團在太陽南北極上鑽下的四個大蟲洞,在照射了太陽系並向全宇宙發射光線50億年之後,太陽頭一次熄滅了……站在地球黑暗的大地上,只能看見空中一個巨大的黑球在放射著光的十字……」

「……那是神喻……」

「每一個人都知道。每一個人都懂。每一個人都在勞碌的奔波中仰頭望向那曾經燦爛的太陽,心中默念。人們願意為熄滅神的怒火獻上宇宙間的一切——除了自己的貪婪以外。」

「所以鑽探工作持續著,直到有一天,我們得到科學院的警報,說太陽內里已經形成了一個鐵核。是的,一個巨大、沉重的鐵核。你們知道,太陽原本是氣態的,幾乎完全由氫所構成。氫聚變成為氦,氦合成碳……一個接着一個合成重的元素,釋放能量……如果按照正常的生死輪迴,那麼我們的太陽上的氫和氦元素還能夠再燃燒50億年,然後才會產生極重的金屬核……可是那個時候我們發現太陽的內部已經固化了……我們已經燒光了太陽50億年的儲蓄,僅僅只用了50年!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就吸幹了太陽的血!」

「於是不可避免的,太陽——我們的太陽,和滿天繁星中那些逐漸暗淡下去的身影一樣,開始崩潰了。」

「鐵核承受不了自身巨大的重量,在七百九十七年前的一天,瓦解,崩潰,向內坍塌了。太陽發生了一連串的爆炸,而對太陽系內的一切來說太陽的任何微小變化都是可怕的。暴風能量橫掃整個黃道,小行星群被從太陽系內發射出去,水星發生了一分為二的爆裂,其餘的八大行星都被震離了軌道,在系際天球內亂成一團。木星被蒸發殆盡,如果不是有數十面匆匆架設起來遮蓋整個地球的太陽能反射板的保護,地球上的一切也已隨之蒸發掉了……所有在系間穿行的飛船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超過三千萬瘋狂逃命的宇宙勞工和移民化成了塵埃。」

「才50年,就遭到了報應!」

「而這還遠不是結局。鐵核崩裂,向太陽最核心處墜落,除了將太陽核心的物質擠壓得更加緊密之外,這一過程還積聚了可怕的勢能。太陽被擠壓得象一個過載的鍋爐……這個階段很快,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在地球上倖存的人們就發現,太陽,那個已經在爆炸之後變的暗淡的恆星,忽然間恢復了光明。」

「……而且越來越光明。」

「我們的太陽已經死了!這一次她浴火重生而來!她已經燃燒盡了所有溫柔的一面,現在只剩下暴虐!所有的質子和電子都已經合成了中子,積聚下來驚人的能量,這個能量大到能夠克服太陽的引力,而把一切物質都一次性拋向空中。」

「換言之,我們的太陽紅巨化了。」

對自小生活在地底深處的有弟來說,前面的路真是奇異而寒冷的旅程。

寒氣結成的白霧,潮流一般滾滾的流過膝蓋,徹骨的寒意讓有弟不停的撫摩自己的雙肩。她在凍結的冰面上跌跌撞撞的走着,儘力跟上藍鯨的身影。因為關閉了心靈的聯繫,年老的藍鯨似乎沒有察覺到小女孩的動靜。在有弟看來,前方那座浮動的小山以一種近乎絕望的舉動在蹣跚著前行。

這情景讓有弟很不安。這已經超出了有弟所能接受的藍鯨尋找海洋的旅程。有一種越來越高漲的情緒在小女孩的心裏升騰,那彷彿是由害怕、恐懼、傷感和離愁匯聚而成的情感,顯然不在她的理解範圍內。她發着抖,目光落在前方模糊的道路上。

這是父親母親曾經走過的道路。儘管已經忘記,儘管不希望記起,但有弟走在這樣的路上,還是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在推動着她。

地球上已經沒有多少還保留着衝動慾望的人類了。

路極其難走。從前的人類並不是走下來的。長長的工程通道中鋪滿了被厚厚的冰雪覆蓋的金屬軌道,到處是臨時的站台和廢棄物,多少年過去了,即使是冰雪也掩蓋不住當年倉皇逃難的先人們的窘迫。從那冰雪中伸出的金屬支架和機械人僵硬的肢體,彷彿在默默述說着一個個可怕的逃亡故事。

從他們經過的地方,看不到通道的兩旁。向上通道的巨大和廣闊深深的隱藏在伸手可及的黑暗之中,只有他們前進道路上冰雪反射著微光。

低沉的,持續不斷的嗡嗡聲在那些看不到的區域內來來回回的撞擊著。風在人的耳朵里刻畫出一個被冰封住的佈滿鋼架和破帆布的殘破空間的形象。

眼睛從這一邊看不到那一邊的絲毫光線,但嗅覺卻能。從呼吸面罩換來的外面的空氣中,有弟聞到淡淡的,但仍能清晰分辨的陳腐的味道。

這味道很輕,唯其什麼也看不到,所以根本無法想像它們是從一根腐爛的鋼鐵?塑料?布匹……還是死者身上所散發出來的?

有弟的心裏「咚」的一跳,同時間,她的耳朵聽到遠處傳來的不太真切而沉悶的「咚」的一聲。這個聲音讓有弟茫然了許久。長年生活在頻繁地震中心的地底居民都不會忽略這個聲音。

她抬頭望前,藍鯨孤獨的身影已經快要消失在微光所能到達的範圍之外了。有弟只好繼續跟着向前跑。她嚓嚓的跑過冰面,又噹噹的跑過軌道,路上越來越凌亂,四散的箱子和器械滿地都是,雪也變得骯髒起來。在雪下面顯露出寬闊平坦的石制台階,有弟「噠噠噠」的跑上去。台階有的地方被亂石砸得很厲害,有弟不得不小心的跳過一道道裂縫。

她並不知道,她正奔跑在由早已逝去了的先人們所建造的最後一座車站的站台上。她一面奔跑一面拚命的仰望着藍鯨飛越一連串石制的高高廊柱,直到重重的絆倒在堅硬的地面上。

這一交摔得有弟兩眼望出去全是閃爍的星星,周圍的世界圍繞着她足足旋轉了半分多鐘才慢慢停了下來。有弟發現她正趴在巨大的迴廊——其實是車站的月台上。

廊柱上雕刻着的粗獷三腳長耳惡魔,漠然的注視着倒塌已久的穹頂。透過廊柱,可以看得到由它們守護著的幾列陳舊的車廂停靠在站台上。

有弟還只是在一本大大的圖書上看到過列車,她好奇的看着那幾節雖然被冰雪覆蓋,但仍然顯露出綠色的車窗和紅色門框的車廂。仿木的車窗上雕刻着和廊柱上一模一樣的三腿惡魔,一個個張著骨架的翅膀,張牙舞爪的象要從窗框上撲下來……

有弟喜歡惡魔。在芒果城裏,沒有惡魔,沒有動物,沒有一切。

「咚咚」的聲音從遠遠的遠遠的岩石里傳來,有弟這才發現在自己趴着發楞的時候,周圍已經暗下來了。

藍鯨呢?有弟茫然的四下張望。

在一根廊柱下站着一個被雪塵遮蔽了的人。

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耷拉着頭站立着,穿着列車員的制,半天了都沒人在樓道出現。三到五層以及第八層樓道口安有小牛奶箱,綠色房子造型,透過自身的孔被大鐵釘鉚在牆上。第服,雪和泥土直掩到他的胸口,看樣子已經站在那裏很多很多很多年了。他低頭順眉的看着自己被埋沒的腳。

有弟嚓嚓的走上前去,走近了看,這個人的左邊臉上帶着微笑,但其實他只有左邊的臉。

小女孩嚇得「啊」的全身一縮,隨即發現這不過是一個廢棄的機械人乘務員而已。看不到右邊的眼睛或別的器官,只有兩根管子從那裏臉上伸出來,通到被冰雪掩埋的身體里。

「咚——咚——」

有弟轉過頭去。聲音從地下傳出,在廊柱間來回碰撞,看得到的冰柱和看不到的懸掛物搖晃着發出七零八落的聲響。

在地底的深處,一定有一個巨大的波浪在快速接近。

「勃比!勃比!」

沒有回答。頭頂上「咯——咧——咧——」的破碎聲從看不見的黑暗中伸展出來,一直延續到另一邊看不到的黑暗中,儘管如此,有弟仍然睜大了眼睛在那看不分明的高處追逐著聲音的方向,對生活在地底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絕對不能忽略的信號。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廢棄的機械人乘務員身上。

那個機械人正用一隻獨眼注視着有弟。

「你……好……」小女孩小聲招呼了一聲。

那隻機械眼睛,靜靜的注視着年幼的向上者一會兒,然後慢慢的轉開,看向自己被掩蓋的右邊身軀。

「你……你好……」

機械人的眼睛,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重複動了一次。

有弟慢步走近,這個時候,那堆雪象著了火一樣亮堂起來,白色的火焰,把灰撲撲的雪塵都照耀得熠熠生輝。有什麼東西在那裏面燒起來了。凍得硬硬的雪塵「嘭」的一聲,炸開了幾條裂縫,緊接着從這幾條裂縫再次分將衣服掛在窗外,巷子中磚瓦緊湊地接着淅淅瀝瀝的水滴。「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種子說我要發芽,我要發芽。」記得初來時裂出無數條細小的縫,吱吱的叫着,當有弟在雪地上滑了一下站穩身形的時候,由這些裂縫所勾勒出的數千塊小小的雪球就崩裂開來,炸出一大團沸騰的氣霧,裹夾着微細的碎冰塊直向有弟撲過來。小女孩只來得及下意識的伸手遮住臉,任憑水汽「噼劈啪啪」的打在自己的身上。

在水汽中還有一件東西直透過來,照射在有弟的臉上,這次是一束光。

「沒有陽光的世界是可怕的。人類在近乎黑暗的世界中生活了20年。不過這一次,再度出現的陽光沒有給人類留下任何可以慶幸喘息的時間。」

「紅巨化是僅次於超新星爆炸的可怕變故,太陽里的物態變化遠遠超出了人們貧瘠的想像。現在大部分的太陽能量都已在人類的手中,而那又怎麼樣?人類仍舊渺小仍舊卑微,太陽只換了個招數就讓我們束手無策。」

「三個星期之內,太陽光就強到沒有任何東西膽敢直面的程度,就算是戴上瞎子的眼罩也沒有用。我告訴過你們太陽幾乎所有的光能都已被人類掠奪到手,雖然在內核崩潰中找回了一些能量,但那遠遠不夠彌補太陽從前的發光強度,那麼這麼灼熱的光線是從哪裏來的?」

「因為太陽變大了。越來越大。現在在從前的太陽圍繞銀河旋轉的軌道上,有一顆數百倍並在繼續瘋狂增長的巨大恆星在燃燒。物質被勢能推動向外劇烈膨脹,讓太陽的體積在幾星期內就超越了水星的軌道,那顆行星在轉眼間就變成了太陽液態表面上的一圈漣漪,消失不見了。」

「接下來是金星和火星。」

「轉瞬之間,地球上倖存的人類就得到了解脫般的自由和放鬆,因為現在已經不需要再去為陽光的突然增強或者地外殖民地的搶救問題發愁了。地球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時候被狂暴的太陽吞沒。」

「以最大限度的自我安慰的演演算法來計算,不到兩個月。」

「真奇怪,稍微有點記性的人都還記得,直到昨天太陽還是一顆藍星。」

那道眩目的光輝射得有弟眼睛發疼,還好不一會兒就轉開來,照射到地面的積雪上,四周剎那間亮得晃眼。

光是從一支手電筒中射出來的。有弟睜大了眼,看着機械人乘務員吱吱的響着,一節一節的從骯髒的地下撐起來。他右手中握著的手電筒發着熾熱的光,兩根從他右邊臉上垂下的管子連接在手電筒上,很明顯的,剛剛有巨大的能量曾經通過它們灌輸到了電筒上。

「我在找……」有弟着急的四處看看,「向上的通道……」

機械人乘務員嚓嚓的活動着凍得僵硬的肢體,它的姿勢很奇怪,有一半的機械看來已經壞掉了。它下劾的開合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但已經說不出話來。在一番嘗試之後,機械人乘務員抬起頭來,用那張半人半機器的臉審視着有弟,一些複雜的機械裝置在那裏面運動着。

有弟忽然覺得它很可憐,看樣子,這個機械人是專門在這裏看守着向上通道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再沒有人上來過,它也因此被掩埋在被遺忘的角落裏。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想那麼多了。

「請、請原諒!」有弟焦急的跺跺腳,「我要找向上的通道……我的朋友……」

機械人伸出右手,手電筒的光束投射在不遠處的一條平坦的軌道路面上。

那條路並不寬,似乎是供某種小型車輛通行的軌道。路的起始就是廊柱下的一個小月台,前方延伸進黑暗。

有弟沿着軌道「噠啦噠啦」的跑了幾十步,前面已經看不清楚了。她回過身看看機械人,那個友好的乘務員把電筒上翹翹。於是又往前跑了幾十步,又看不見了,機械人再把電筒向上翹翹。

這一次,光束在一面垂直的石牆上投下了小女孩的身影。

有弟一直仰頭到幾乎要倒在地下,還是沒能看到這面石牆的盡頭。軌道在石牆那裏掉頭向上,直伸到似乎連光都照射不到的虛空冥冥之中去。

獃獃的看了一會兒,小有弟以遠超過她年齡的沉重長長的嘆了口氣。

然後她注意到那上面其實並非虛空一片。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上方翻滾著。

「勃比——!」

「看上去我們除了祈禱,連逃亡的機會都沒有。」

「我們愚蠢到了違背天意。我們扭轉了基本的原則。一群比原子大不了多少的人類竟然謀殺了恆星級的物質……但我們現在已經全然落在了太陽的手裏。螞蟻落在熱鍋里,有什麼辦法好想?」

「奇怪的是我們真的有辦法……這個辦法就是蟲洞,我們用來終結太陽的技術。是的,那個時候,因為存儲了幾乎所有的太陽能量,從前我們不敢奢望的事情,現在可以做到了。」

「而且時間也不再容許我們來理智的判斷,這究竟是合符邏輯的做法,還是另一次逆天而行的愚行。當太陽的灼熱波浪呼喊著撲向我們,人類除了瘋狂的掙扎之外還能去想什麼?」

「這一次,我們要製造一個空前巨大的蟲洞。這個蟲洞的規模已經不能用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蟲洞的總和來計算。我們要為所有剩下的太陽系諸星打開一條系間通道,把行星當量的物質從宇宙的這一端傳送到另一端去。」

「這並非是宇宙間空前的創舉,我們知道我們宇宙之中的黑洞一直在把甚至大於星系當量的物質從我們的世界拋灑到另一個世界去。不同的是這次是在星系之間轉移,就象是在宇宙這個大氣球上從上到下打一個洞,然後把這一頭的氣體轉到另一邊去。」

「聽起來好象很合理,但我不知道你們曾經玩過氣球沒有……先生們……我玩過。」

「無論試多少次都是一樣——把針刺在氣球上,」

「然後就是砰的一聲。」

煙消雲散的宇宙

最近的一聲震動離這裏已經很近了。從看不見的空曠地帶傳來連綿不絕的回聲,躲在陰影里的金屬支架和石頭廊柱驚慌的傳遞著不安的信息,連積雪也在瑟瑟發抖。

但有一個聲音更為巨大。有一個狂亂的力量在翻起波瀾。藍鯨的心靈風暴如怒濤一般橫掃整個洞穴,有弟的身心都被這種狂吼所包圍,不由得發出驚叫,抱住頭蹲在地上。

向上通道堵死了。

上面的穹頂,已經被人為的封死。那巨大的厚重的岩石,遠遠超出了藍鯨的能力之外。

所以藍鯨發出了絕望而憤怒的咆哮。這聲音即使是藉助心靈的力量傳播出來也顯得嘶啞的無力。經過八百年腐臭海水的浸泡之後,藍鯨的身體已無法承受自己那曾經廣及四海的威力。它在薄霧繚繞的雲層中無助的翻滾著,找不到出路,聲音越發痛苦。

「勃比……!勃比!」有弟使勁兒的喊,但沒有用。藍鯨在雲層中隱隱沒沒。

一束光在天上追着藍鯨的身影,有弟回頭一看,那個機械人乘務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她的身後。

「勃比怎麼了?!」小女孩一把抓住機械人的右手,「上面怎麼了?!出不去了嗎?」

機械人乘務員艱難的點點頭。它每動一下,就有幾個電火花從身體的某個部分迸發出來。

「這裏……怎麼出去啊?」有弟着急的問,拽著機械人的手一個勁的搖,「我的朋友……它要出去找它的海啊!」

機械人搖搖頭,於是更多的電火花爆出來,機械發出呻吟聲。

在半空中的藍鯨呻吟著,仰面翻轉,而且似乎已經開始緩慢的墜落。

有弟丟開機械人的手,沿着牆根跑起來。機械人被甩得退了一步,它用力穩住身形,結果是從它的左腿上接連不斷的爆發出跳躍的火花來。

但機械人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引起它官能系統興趣的是另一件事。

整個地面橫著扯動了一下,接着又以更大的幅度反向扯動了一下。

在機械人失去控制倒向僵硬凍土之前,它看見小女孩也一個筋斗摔倒在地。

大地震的餘波殺到了。

「咚——!咚——!」

強大的能量在衝擊波擂響的鼓點指引下,從地下一涌而出,將堅硬的岩層生生的扯開,大地疼得全身一跳,所有的東西都被高高的拋起,然後七零八落的摔回地面。向上通道里立刻充滿了各種可怕的嘈雜巨響。

有弟在地上接連翻了好幾個滾,撞到全身上下都幾乎麻木的地步,但神志還清楚,眼睜睜的看着數根巨大的冰柱從天而降,她使勁蹬著兩條小腿好讓自己退到更安全的地方。

冰柱一觸及堅硬的地面,就象玻璃撞上水泥地那樣破碎開來了。純潔透明的冰面上反射出小女孩驚恐中強自鎮定的面孔,一個面上一個有弟。

那一瞬間,無數個晶瑩剔透的有弟在凝視着自己。有弟一轉頭,幾千個有弟一道轉過臉來。

這在芒果城中從未見過的奇景。透明的冰華忽然間讓這個幽暗的地下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澈。每一個冰凌上都反射著淡淡的光。

奇怪,這是哪裏來的光呢?

漫天飛揚的雪塵反射著空氣中突然出現的暗藍色的熒光,一種詭異的色調充滿了剛剛還什麼都看不分明的陰暗角落。這種熒光有弟很熟悉。每次劇烈的地震之前,都會出現這種光芒。那是地球在暗暗警告,一場毀滅性的崩潰就在眼前。

「勃比!」

然而穹頂上已經看不見藍鯨的身影,只看見那絕壁上,一股大到充滿整個通道的塵土的洪流正在無聲而緩慢的向著地面沖刷過來,一路上吞噬著建築在通道中大大小小的人造山峰。即使以有弟年幼的心智也想像得出,這裏在幾分鐘內就將被徹底的掩埋在泥塵之下。

這是無法逃避的絕境。有弟忽然發現自己沒有鎮定劑,她有些麻木的睜大了眼睛,卻怎麼也想不起在課堂上學到的那些如何在最終面臨絕境時保持鎮定的方法。她抬頭看看上方,又低頭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她想站起來,可又覺得應該坐着待斃。

有弟有些慌亂,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才是最好。

這個時候,一個身影跳進她的心裏。

勃比。

藍鯨怎樣了?有弟跳起來,那從頭頂傾瀉而下的泥石流離地面已不到兩百米了,碎石和塵土開始雨點般的打在她的身上。

沒看到勃比。藍鯨一定已經被泥石流吞沒了。

「勃比!勃比——!」小女孩用全身的力氣尖叫出來,聲音大到彷彿要在滾動的泥漿上打出洞來,「勃比!你在哪裏啊!」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強壯的手臂猛推在有弟的肩膀上,小女孩向後直飛出去,緊接着一大群石頭三腳惡魔尖嘯著粉碎在她剛剛站立的地方。

還隔着數百米遠,泥石流的巨大威力已經變成無數根強勁的閃電殺喊著直撲下來,承受不了無法想像的壓力,大廊柱開始從上到下的崩塌了。

車站裏所有的東西都在密不透風的閃電中變得慘白,發出絕望的呼號,大部分在泥石流還沒有到來之前就自行坍塌碎裂了,現在這裏變得幾乎比泥石流降下還要危險。

有弟好不容易才從篩子一樣跳動的地下撐起身子,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機械人乘務員那張只有半邊的友善和藹的笑容。

那些長耳惡魔們沒有擊中有弟,但把機械人半埋在了亂石堆中。

有弟的心「砰砰」亂跳起來,她顧不上站起,手腳並用的爬到機械人身邊。

機械人裂開左邊的嘴,含蓄禮貌的笑了笑。它把手中的電筒,指向有弟的身後。

有弟不由自主的轉頭望去,只見在那已經壓到頭頂的黑雲之下,光圈照射到的地方,一個強壯的身影正緊貼著雲層飛速移動,似乎在躲避著根須樣的閃電,又似乎在搜尋着什麼。

「勃比!」

藍鯨。

「勃比你快跑呀!快跑呀!」小女孩不顧一切的大喊起來,「快跑!快跑呀勃比!你快跑呀!」

藍鯨好象聽到了什麼,在空中打了一個轉,那樣緩上一緩,它的身影轉瞬間就再度消失在泥雲之中。

「跑啊……勃比……快跑……快跑……」

亂石「啪啪」的亂濺在破碎的凍土上,有弟緊緊的貼在機械人冰冷的臉上,心裏默默的念著。黑暗的面紗被閃電撕得精光,向上通道破天荒的向綣縮在地下的小小女孩展示出自己廣闊的身影。那遙遠的邊界,那陡峭偉岸的石壁,和那石壁上大大小小的人類城市……在這個小女孩的面前,一切都是破壞的痕迹。地球狂暴的力量正在肆無忌憚地摧毀著目力所及的一切……

有弟閉上了眼睛。

「噢————」

一聲可怕低沉的吼聲在身後響起,聲音從地低深處傳出。大地張開了熱切的巨口,等著將從天而至的泥石流一口吞沒。

這是一場混沌力量的決戰,犧牲品是夾在中間的人。

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充斥着整個空間,已經完全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音。有弟察覺到一個東西頂在自己的手肘上,她低頭一看,機械人乘務員把電筒塞到她的手裏。它的獨眼熱切而激動的看着她。

有弟剎那間就讀懂了那眼神包含的意義。準確的說,她看到了機械人看到的東西。

在那玻璃的眼睛裏,一座藍鯨正穿越雷霆泥雲,緊貼着地面向他們掠來。

「勃比!」

數萬噸沉重的泥石流離地面只有數十米的距離了,地面上倖存下來的高大建築被它一一淹沒,連閃電的威力都已經被它吸收,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暗藍色的電弧光芒。藍鯨在這晦澀的世界裏象一艘黑暗的航船,直直的沖向他們。

有弟一把扯住機械人的手,「快來!快來……勃比!」

機械人的身體發出刺耳的破裂聲,但卻一動不動。它用自己的左手撐了撐地面,背上的岩石壓得一絲縫都沒有。

「來啊,快!」小女孩使勁扯着它的手,在已經撲面而至的沙塵中費力的尋找著藍鯨的身體。來了,近了,兩百米,五十米!藍鯨以從所未有的高速忘命的飛馳著!

機械人注視着小女孩,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藍鯨那偉岸的身軀已在眼前了。

機械人乘務員的肩膀發出一聲清脆的爆裂聲。他滿意的看着小女孩失去重心向前撲倒,藍鯨巨大的鰭翼一晃而過,接着是不可形容的重量和黑暗吞沒了一切。

「這就是結果。」

格羅福艦長坦然的面對地球上的兩個人,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羞愧的神色。

「那就是我們的辦法。我們臨危受命,要拯救一百億人口。我們知道氣球會破,可我們躲不開了……我們人類就是這樣。我們從不服從天意。我們認為好的,順從。我們認為不好的,就打o會暈頭轉向,隨即問個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熱情的她告訴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卻又警覺的問我租這處幹什麼。還能倒。」

「太陽已經朝我們撲過來了。」

「我們僅剩的時間就是在繁星號上安裝空間跳躍的引擎。這個引擎基於蟲洞的原理,而且並不是原型機。同樣的引擎還有一個,那就是地核。」

「我們篡取的全部太陽能量都集中在唯一能夠信任的地方——我們地球的核心。經過幾十年瘋狂的改造,我們的地核已經被成功的改造成為一個中央反應爐。一顆行星,卻蘊涵恆星的能量,你們可以想像現在我們能做什麼事。是的,地核一旦發動起來,理論上可以輕而易舉的在空間創造一個巨大的蟲洞。」

「航線已經準備好了。蟲洞的出口就定在昂星團。在昂星團那密集的天球內擠滿了壯年的恆星。如果一切順利,我們還可以在新的星系發掘一千年。」

「我們真是貪婪到手軟的地步!」

「而這一次……上帝再沒有給我們任何機會。」

「我們在高天上的父。」魯卡斯•楊中尉補充說。

「蟲洞從一開始就失去了控制。準確的說,它的方向扭曲了。」

「蟲洞也是空間。是空間就會扭曲。從太陽內部到外部是一回事,從太陽繫到昂星團遙遠的距離又是另一會事。蟲洞完全偏離了方向。」

「它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只知道既沒有直指昂星團,它的發生點也迅速的偏移,掃過了地球。發生得太快。時間是沒有辦法來描述這種超越我們所知物理極限的變化的。因為根本就沒有正常的時空觀念。」

「一眨眼間……不!我沒有眨眼!沒有一眨眼的時間!擺置在我面前的質量——空間函數表就滿了。」

「這就是說,蟲洞的那一邊,什麼物質也沒有。」

「這一根針刺到了宇宙的外面。」

這一次,他們在黯然寂靜中飛速的升騰。有弟緊抓着機械人乘務員的半邊手臂,把臉埋在藍鯨的身體上。

沒有對話。藍鯨早已關閉了心靈的聯繫。但似乎已經不需要了。

沒有人在走向終點的時候還喋喋不休。

他們所經過的向上通道,已經經歷了一次從上到下徹底的沖滌。道路完完整整的顯現在他們面前。

前方隱約出現了光芒。

「空間是需要閉合的。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特性,一個閉合空間內的物質——能量和密度要大致相等。」

「可蟲洞的對面什麼都沒有。」

「這一邊塞滿物質,而那一邊什麼都沒有,中間只有一個極小極小的點。你知道那是什麼——是的,宇宙大爆炸。」

「我們的宇宙無謂的又爆炸了一次,從而使得另一個宇宙獲得了新生。」

「前題是,所有在這個宇宙里的物質統統歸於零。」

「宇宙就那樣整個的翻了過來。」

格羅福艦長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抑制不住悲憫的神色。

「為什麼,那個時候,不讓我們也一道毀滅呢……這個懲罰太重了……」

「我們的發動機毀了我們。」

他停了一會兒,好象忽然想起了什麼,繼續講下去,

「那個時候,整個宇宙的物質都在向著一個目標飛馳,速度遠遠超過光速,甚至不能用速度來形容那種變化。是的……沒有一種準確的語言能用來形容那種現象……宇宙並不是整個的鑽進了蟲洞,而是……整個空間翻轉了過去……因為空間也是物質的形態……我是說……」

「其實,那個氣球並沒有炸碎,而是翻轉了……徹頭徹腦的翻轉,裏面變成外面,外面變成了裏面。」

「新的氣球里所有的物質都沒有發生變化,結果是,只有兩個東西被孤零零的甩在了新的宇宙之外,繁星號……和地球。」

中尉和中士面面相覷,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顯示屏閃動着,顯示格羅福艦長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那種力量……那種把一切物質抓進蟲洞,放逐到另一個世界去的力量……就是現在讓地球分崩離析的斥力——這個力量現在已經很小,那是因為另一個宇宙的爆發和新生已經接近完成——當初這個力量在一瞬之間就毀滅了我們所知的整個宇宙,卻只有繁星號和地球存留下來。因為我們有空間發動機……我們在自己製造出的為通過蟲洞而加的反空間保護層中,就那樣被拋棄了……」

「在第一瞬間被拋下后,蟲洞馬上就從超越空間的形態變成了我們現在所知的吞噬者黑洞,巨大的吸引力不斷撕扯由地核反應堆推動着的地球,將整個地球表面完全剝離……那就是第一次大崩裂時代……看樣子,在我們離開之後這樣的崩裂還發生過多次……但是,黑洞的存在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在新宇宙之外還有物質存在……吞噬者可能純粹是為了我們而存在的……這個道理,花了幾百年才弄明白。」

「您……你是說……」

「是的,中尉。」格羅福艦長目光炯炯的說,「那是上帝的召喚。新的宇宙在等待着我們。」

那光,閃爍而模糊,象一個影子在指引着他們。藍鯨逐漸放滿了飛行的速度……他飛行的步伐都變得跌跌撞撞,但仍然堅定的向前飛著……聽不到藍鯨的聲音,也越來越感覺不到藍鯨的力量……

那片光近了。這是一片奇異的光芒,照耀着一片奇異的領域。遠比向上通道還要遼闊無邊大地,頭頂上黑色的岩石中一個個巨大的洞穴,每一個洞穴都射進黯淡的藍光,還有無數的小光點,在藍光中上下飛舞著。

他們經過一個洞穴的下方,有弟抬頭望去,只見在那洞穴之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深藍色的頂棚。頂棚上,也有無數顆模糊的光點在閃爍。

她好奇的舉起手電筒,向上射去,卻什麼也照不到。

她已經想不起夢中見到的東西了。那是天幕。

「這是神喻,中尉。不容質疑的神喻。神並沒有拋棄我們。」

「大人……我不明白……」

「你應該明白。很難想像每天看到希望的新世界……卻沒有動心。」

中尉轉頭看看中士,「新的世界?每……每天看到?」

「在你面前,新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展現著驚人的景象,而你們卻視而不見,」格羅福艦長的面前,慢慢浮現出人們熟悉的新小行星群的影像,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這真是小行星帶?你們的望遠鏡,破損到那種程度?在大毀滅之後,還有小行星能夠存在在這世界上?」

「我、我不知道……大人……」中尉的呼吸又急又促,「那那、那是……」

顯示屏上的影像,旋轉着放大,密得象煙雲一樣的星光逐漸變得清晰、分散,分成一團團小的光暈。漸漸的,光暈變成了光團,光團變成了無數小的光圈,光圈在變大,變亮,直到一個橢圓的星團出現在顯示屏中央。

地球外太空觀測小組的兩個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覺得這個景象眼熟嗎?」從外太空傳來冷冷的聲音,橢圓的星團再次放大,直到一顆燃燒着的星球和幾顆歪歪斜斜的行星出現在畫面正中。

空軍中尉和中士全身的血液剎那間凝結了,一顆燃燒的恆星!

「從來就沒有什麼新的小行星地帶……這是影子,從現在宇宙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的,從另一個宇宙時空的縫隙中投射過來的影像,是遠方地平線上閃爍的海市蜃樓……是的,先生們,在你們面前的這一顆就是我們的太陽。」

太陽!

太陽!!

在地球上小屋子裏站着的兩個人忘乎所以的凝視着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幾乎將所有的一切都忘到腦海後面去。那是從他們出生開始,就成為神聖傳說的東西。地球上還沒有人膽敢夢想再見到那顆光芒萬丈的星球,突然之間,她就在眼前燃燒着,而且一點也看不出曾經被掠奪到瀕死邊緣的痕迹。

「太陽……是這個……樣子的?」楊中尉喃喃說道,「太陽不是已經死了嗎?」

「這是再度燃燒起來的太陽。」格羅福艦長用抑制不住的讚歎的語氣說道,「可以清楚的看到……在經過了新生的洗禮之後,我們的太陽復活了……太陽的復活就是整個太陽系的新生……你們看……這是土星,這是冥王星,這是海王星……水星和火星已經沒有了,也沒有地球……需要一個新生的地球。」

中尉猛然間抬起頭來,「大人……您是說……」

「和我同時代的人,以及你的前人和同時代的人,你的將軍,剛剛脫離的地墁……與其說他們是被黑洞的吸引力所吞沒,不如說他們都是受到一個指引而前往新的世界。那也是在我的心裏刻畫了幾百年的聲音。我們人類不屬於自己,也不屬於一個黑暗的空間。我們是太陽的有機產物。我們要回到那裏去。」

「穿越黑洞?」

「理論來看,」格羅福大將說,「是必須的。」

「您要穿越黑洞!」中尉駭然喊了起來,他那單薄的、從沒有照射過陽光的臉更加蒼白,「那是自尋死路!難道您沒有看到過其他大陸和飛船的下場?您沒有聽到過那些脫離地核身不由己走向滅亡的人們的呼號聲?難道說……」

格羅福大將冷冷的目光中帶着一絲憐憫,看着年輕的中尉,暗地裏嘆了一口氣。

「人類已經失去進取心了。從前的人類不是這樣的。為了讓自己能夠自由的穿梭於未知的世界,我們甚至搶劫恆星……而現在人類退化到寧可生存在黑暗的地下,也不敢面對挑戰……」

「是的……大人,」中尉的臉變得又青又灰,「可我們能怎麼樣?我們從一生下來就住在陰暗的地底,每天都在地震……吃着沒有味道的食物,空氣和水靠配給,除了鎮定劑沒有其他的飲料……在地底的深處,幾百年才誕生一個孩子,沒有幾個人能跳,能走……我們的日子是倒數的,我們……」

「倒數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格羅福艦長斷然說道,「一直以來吞噬者的能量都在下降。這一邊的宇宙已經沒有多少剩餘,那一邊的宇宙也大致趨於平衡……毀滅並不是絕對的,只要地球上的中央反應爐能夠再堅持一百年左右,那麼這個黑洞就將徹底關閉。」

「那個時候,所謂地球就將成為這個宇宙中唯一的存在。」

「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陽光,沒有新生的存在。」

地球的一端變得死一般沉寂。

過了好一陣子,魯卡斯·楊中尉才艱難的透出一口氣來,「可是……我們沒有辦法驗證這樣做是……安全的。」

「我要說的是——這樣做是極端危險的。做和不做都危險。也許都是死路一條。」

「死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中尉絕然的說,雖然聲音仍然很輕,「在這個地球上沒有幾個人是真正想活下去的……失去對生與死的想像力已經很久了。」

「那麼……」

「可是,您知道……我沒有權利——沒有權利決定這個星球的生死和未來。」

「你沒有權利?」格羅福艦長有些詫異的問,「那麼權利在什麼人手上?礦產工會?」

「一個小孩……大人,」中尉小聲的說道,「這個星球還沒有完全死亡。十三年前有一個孩子——最後一個孩子出生在我們的城市裏。她的父母也是屬於最後的還報著希望而向上攀爬的人類,消失在地面上……我們剩下的這些人都行將就木,沒有意志也沒有力氣,過着殭屍般的日子,可這個小孩不同……她會跳,會走路,會大聲的講話,甚至還會笑!……還會笑……真奇怪!我們總有一日會在絕望和沉寂中離開這個星球,可是這個小女孩……一個會笑的孩子,她應該是這裏最後的主人……這個世界的未來應該由她來決定……」

「最後一個孩子?」格羅福艦長沉吟道,「是個女孩?」

「真碰巧……是個可以延續生命的性別。」

「母親。」艦長說。

「種子。」中尉補充道。

他們越接近前方那片被藍光照亮的沙海,藍鯨心靈的喘息聲就越沉重。它的身軀開始浮浮沉沉,幾乎要貼近地面飛行。

雖然小女孩一個勁的問,但得不到藍鯨的回答。老邁的遠行者已經將全部的力量放在咬牙堅持的飛翔上,疲憊到要爆炸的血管和神經嗡嗡直叫,天地開始象風車一樣旋轉起來。

它的堅持終於告一段落。藍鯨象一節失去控制的火車,轟然撞在地面上,翻滾著,在沙地上四濺起沙浪,最後,悶雷一樣停了下來。

藍鯨一動不動的躺在沙塵柔軟的懷抱中。看來生命也要告一段落了。

從被它攪亂的沙地上,無數顆晶瑩閃亮的瑩火慢慢升起,和頭頂上射下的星光混合成一片藍瑩瑩的光暈……可能只有這種色彩才無愧一頭藍鯨的葬禮。

有弟跪在一旁的沙地里,緊緊抱住微微起伏的藍鯨。她的呼吸面罩也因為過於接近星球的外層而逐漸失去了獲得氧氣的能力,現在所提供的是帶着過濾器味道的再生氧。小女孩年幼而健康的機體對這種氣味作出最強烈的反應,這顆星球上最年輕的心劇烈的跳動着,快得驚人,連旁邊那顆最年老的心都不由自主的跟着跳動。

「勃比……勃比,你不走了嗎?」

……快要到了……

「可是……沒有海啊……沒有地上的世界……」

在這附近,但現在還看不到……

有弟抬起頭,努力讓視線穿越身旁密集的瑩光團,向遠處望去。

頭頂上的大地象漏篩一樣,透下無數道光柱,從此至彼直到無窮遠處。有一點閃爍忽然吸引了有弟的注意。那是在極遠極遠的地方,兩束藍光之間,有一點冰一般的寒光隱隱閃現。有弟揉揉眼睛,光不見了。

「看,有光。」

有弟推推藍鯨,但藍鯨的身軀沒有絲毫動靜,那雙巨大的眼睛安詳的閉合著。

「勃比!」

「無論站哪個角度,我也無法否認我們的地球仍然具有繁衍的能力。這超出我的意料……很多很多,」格羅福艦長表情明顯弛然的說,「這突然讓我所做出的決定變得具有絕對的意義起來……」

「你做出了決定……還是要穿越黑洞嗎?」

「必須穿越黑洞。但不是去尋死。我將會重新開啟反空間動力引擎,那樣也許能夠避免被黑洞的奇點撕碎……是的,我要去,在那一邊有新的世界在等候着……我原打算盲目的衝過去了此殘生,但現在有了必須要回來的理由。我有責任,也有債務,要為我們的後代找尋一顆新的溫暖太陽。」

「當然也許回不來,」格羅福艦長無所謂的一曬,「宇宙不是人類可以操縱的,永遠不是……如果那樣,就輪到你。」

「是的,大人……大人,我是說……如果繁星號上還有人願意留下的話……我們還有兩個碼頭……」

「不必了。」人類遠征軍的統帥苦澀的一笑,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話忽然變的艱難,他囁嚅了一陣,說,「繁星號是遠征軍的旗艦,是發動這場浩劫的罪魁禍首……我看……沒有幾個人能在痛苦和內疚和自責中活過八百年的歲月,包括我在內。此刻,我的軀體正在毀滅了的宇宙的一個不知名的角落裏漂浮着——我寧願那樣永遠遭受神譴。」

「你說得一點也沒有錯。你看到的是一個鬼魂。繁星號的電腦取代了我的思想和人格,所以內疚感一刻也不曾從我的身旁走開……中尉,真可惜,沒有乘客,沒有更現實的希望。」

不等那兩個人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格羅福艦長——的影子——整了整自己的帽子,大檐帽的陰影一直遮住他的眼睛。

「現在,我將發動機器,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擋我了。在繁星號離開以前,我將把不能穿越黑洞臨界點的多餘能量發射到地球上。」

「大人,我們還有能量……我向您保證地球還能夠堅持到黑洞終結——或者在我們未來的繼承者作出決定之前。」

格羅福艦長從那低垂的大檐帽之後凝視着地球,細細分辨著那堆只可稱為亂石的破碎行星上溝塹縱橫的表面,在電子記憶庫的深層尋找著過去的影像,「不,中尉,這能量不是分給你們的。這是原始的能量,不能為地核的反應堆所用。在我的記憶里,七百年前我離開時的地球,曾經是一顆明亮閃爍著的星球,即使在沒有太陽照射的日子裏也是如此……只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

呼吸面罩的耳機里忽然「咯咯」的叫了起來,徘徊在迷茫和無意識狀態之下的小女孩頭猛一跳,清醒過來,使勁地深呼吸幾下,緩解頭部因缺氧而產生的劇烈疼痛。她的視線茫然的越過藍鯨的身軀,向著晦暗幽藍的空間望去,在她不遠的地方,有一點光以耳機里噪音的頻率在閃動着,又閃了幾下,忽然穩定的亮了起來。

這是一盞路燈。

奇怪,在遠離地底城市的地球表面,竟然還有路燈,有弟好奇的睜大了眼睛。

在遠處又一點光閃爍了幾下,亮了。緊接着,更遠的地方也有路燈亮了起來。不斷的有路燈亮了起來,一條光的直線不斷的伸向更遠更遠的空間中。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有弟扶著藍鯨,從地上站了起來,視線毫不放鬆的追逐著那光的道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光亮起來了,顯現出越來越多的縱橫交錯的道路……有的半埋在地下,有的高挑在空中,還有更多的光是從埋在地里的建築物里透射出來的。

大地忽然變得光明,而且越來越亮,彷彿清晨到來。晨曦從一個點發生,飛速的向四面八方擴展開去。大片大片裸露在星際空間中數百年的岩石在晨光中顯現蒼蒼黑色,在低坳和山谷的夾縫中到處覆蓋冰雪。地面上不知名的物質受到激發,更多飛舞的熒光被拋灑到空中,彷彿飄起雪花……不過,這還不是最驚人的景象。

路燈勾畫的光路向前飛馳,在翻過遠方的一座丘陵之後,另一道與之垂直相交的光路開始從他們相連的那個點上向左右兩邊擴散開去,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這條光路彷彿是射向無數個同心圓環的箭,一支魔手緊跟在它的身後將一切都點燃了。越來越多的燈光在圓環中顯現出來,數不清的大小建築物不約而同的從黑暗中閃出來,那是街道、高樓、平房、廣場和教堂……一個人類的城市從地下慢慢站立起來。

「勃比!勃比!」小女孩的臉在城市重生的晨光中被映得通紅,驚訝的、失去控制的尖叫起來。一個城市!一個完全看得到的、光明的城市!或許就是父母寧可拋下自己也要前往的城市……

她情不自禁的走上兩步,用手撥開擋在眼前的熒火,視線發瘋似的跳躍着,跟着那光箭飛馳,從城外一排排整齊的街道,到那些挨得的緊緊的小小的平房,平房有許多的顏色,每一扇窗戶都透出暗黃的光……在那平房之後是另一圈環繞城市的高架橋樑,路燈在高高的橋面上大放光芒,後面是一簇簇高樓,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圖畫,有可樂,有汽車,還有一張漂亮的微笑着的女人的臉。

有弟的眼光落在這不知名的女人的臉上,然後又移開了。

她已經追不上最初的那道曙光,因為現在眼前一片光明。城市的光已經逐漸增強到變成一座巨大的光的山脈,有弟被刺得虛起眼睛,然而還是在興奮而饑渴的看着,在城市高大的輪廓中尋找從未見過的景象。

在那高樓後面是更高的橋樑,然後在所有這些之上是一大片緊密相連的高大建築,以刺入天空的架勢一層接一層的向上,一棟接一棟的攀高……在更上方是已經完全成為一體的城市中心,彷彿是山脈上隆起的陡峭山峰,雄偉挺拔的將剛剛所看到的一切踩在腳下。它的內部沒有多少燈光透出,卻被城市裏四處架設的各色探照燈光映射得絢爛奪目,在高高樓頂的高處,一盞孤燈閃爍著,在它的上面就是天幕。

星球表面處處堆積的雪塵在耀眼強光的照射之下迅速冰消瓦解,蒸騰的雲霧一浪一浪的捲起,從鋼鐵山峰的各條峽谷中滾滾而出,大地上白汽瀰漫。

突然之間,這顆星球上曾有過的最輝煌的一面完完整整的呈現在地球公主的面前。

小女孩無限驚喜的仰望着那光明的高山。這是多麼壯觀的景象!也許從未有過!也許再也不會有!這是媽媽爸爸夢想的城市嗎?這是他們寧可拋下小有弟、寧可拋下生命只為換來一眼渴望的世界嗎?心中的思緒狂亂的翻騰著,有弟站在這慘白的地上激動難抑的發着抖。

是的。

「……勃比?」

有弟回過頭去,看見藍鯨溫柔的眼睛。那雙原本蒼老灰澀的眼睛,現在反射著晶瑩透徹的光芒。

小女孩撲在藍鯨身上,欣喜若狂的叫了出來。

在你面前的,就是從前偉大的世界。就是令你父母拋下你的唯一的理由。不過,他們沒有見到現在的一切。在這個地球上只有兩個生命見過這一切,你,和我。

「可是……」

我是在八百年前,而你是在八百年後。

「會永遠的光明下去嗎?」

我不知道。不過你將來會知道,因為你是這顆星球的重生。

有弟茫然的看着藍鯨。這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就好象這顆星球本身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重生一樣。也許是因為早已冷卻了的地核的一股從未發現過的能量的涌動,才讓大地誕生下有弟這樣的孩子……沒有人知道。

在他們靜靜站立的時候,藍鯨眼睛裏流轉的光芒忽然消退了,它沉重的呻吟一聲。

不僅是藍鯨,整個天空都在迅速的消退著光芒。

有弟驚訝的轉過身,看見遠處那剛剛還光芒萬丈的山峰正以一個可怕的速度黯淡下來,原來被遠遠驅散的黑暗,正從四面八方肆無忌憚的直撲上來!

不可逼視的白晝只露了一個臉,漫長的黑夜就再次降臨了。

小女孩發出一聲恐怖的、長長的尖叫,聲音中包含了無數她還不能理解的、也許整個人類都不曾真正理解過的、自遠古以來所蘊集的全部恐懼、失望、不解和憤怒……

然而黑暗仍然不可阻擋的轟然而至!

從耀眼強光中一剎時跌入漆黑一片,眼前無數跳動着的白色鬼影中,有弟分明的看見一張親切微笑着的臉龐。

這個久違了的熟悉的笑容如同刀鋒般輕易割裂了有弟心裏沉沙一樣堆積起來的衝動和震撼,驟然降下的黑暗中只聽見小女孩嘶啞的喘息著尖聲驚叫: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格羅福艦長遠望着那顆再次淪入一片昏暗中的星球,筆挺的身軀瑟瑟顫抖,輕聲呢哩著,

「……媽媽……」

中尉與中士貪婪而饑渴的注視着那顆再度神奇般放射光明的恆星,一任眼淚在臉上橫流,只有一個下意識的聲音在心裏跳動着,

「媽媽。」

翻滾涌動的波浪在身體內一波波的撞擊著有弟瘦小的身軀,小女孩在天旋地轉中蹣跚着腳步,直到後背撞上一個溫暖柔和的東西。她無法抑制的轉過身,緊緊地抱住藍鯨的巨鰭,把臉深深的埋在藍鯨的身軀里。

藍鯨的身軀輕輕的起伏着,感覺得到那孩子的抽搐。它的內心安詳的傳達着一個聲音。

時間到了。我要走了,孩子。

「勃比……」

藍鯨巨大的眼帘緩慢垂下,它雖然疲憊,卻也因為再次目睹了時空背後的城市而興奮不已。

你聽過藍鯨的歌嗎?

「藍鯨的歌?」

我們也唱歌。藍鯨唱過的歌曾經是在這個地球的海洋里最洪亮美麗的歌聲,也是我們生命中最精華的能量所在。現在,我的孩子,你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個聽過着奇妙音樂的人。

這一次,我要用自己的聲音大聲的唱出來,聽好,我的孩子。沒有什麼好害怕的,即使光再次照耀這顆星球還要一千年的時間,我的歌聲也會一直陪伴着你。

有弟猛的抬起蒼白的臉,「勃比!——可是空氣……!」

我已經不再需要它們了,空氣對來說,將變成流動的音樂。我很喜歡那樣。我很喜歡你,我的孩子。你陪我走到這裏,對我來說已經不再是僅僅用感激就可以形容的送別之情……這個地球上最小的孩子送走最老的老者,我的孩子,我很高興一切終於又按照規律來行事。

「勃比……你認識路嗎?你能找到你的海嗎?」

這是偉大旅程的開始。

藍鯨揮動鰭,把小女孩推開。沒有了重力的束縛,有弟輕飄飄的浮動着。

起初,一個波從藍鯨的頭開始,一直傳遞到尾部。藍鯨高高的舉起了尾鰭,聲音象潺潺的溪水,從那巨大的嘴角流淌出來。

那是一種奇怪的汽笛般的音樂,又象是在耳朵邊哼出的瓮響,或者低沉的鼓號聲……聲音沒有跳躍,只有起伏,越來越大,如同一海潮水,從一浪尖到另一個浪尖,從一岸礁石湧上另一岸礁石,白沫四濺,巨浪排空……汽笛變成了呼嘯,瓮響變成了轟響!

「嗷————————————」

那昂然的氣浪,在空氣中砰然轟擊出一圈又一圈漣漪,因為劇烈的光的衝擊和消失而漆黑一片的空間,再一次慢慢的亮了起來。從空氣中傳來的巨大壓力和來自垂死藍鯨爆發般的心靈力量將有弟緊緊的壓在堅實的大地上,小女孩只能抱着頭蜷縮成一團。她張開嘴,但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是屬於另一個生物的獨唱時間。

「砰——!砰——!」

藍鯨噴吐著全身的氣息,聲浪在廣闊的地下洞穴中奔騰撞擊,一切都因為這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戰慄搖晃,岩石發出崩裂的哭喊,地動山搖!這是藍鯨的歌聲!彷彿穿越亘古不變的悠遠時空,直至從那遙不可及的北冰洋深處傳來悶雷般的迴響,那是群鯨的呼號,是讓海水燃燒沸騰的轟鳴!

狂風嘶嘶的咆哮著,哪裏來的如此之多的空氣?地表上所有的浮塵都被蕩滌得一干二盡,氣流打着旋,卷夾着數不清的點點熒光,舉托起藍鯨,向著地殼的裂縫飄去。

「起航——!」

格羅福艦長轉頭對着空無一人的船橋大喊道。

「去吧……」魯卡斯·楊中尉筆直的站立着,心中輕輕的說道,「去到美好的故鄉。」

塵封已久的發動機劇烈的震動起來,噴吐出烈烈雄炎,繁星號殘破的艦身再次響起轟鳴,蹣跚著起步,以一個稍微偏向黃道下方的角度,向著那未知的世界航去。

藍鯨已經死了!

它那巨大沉重的身軀,終於擺脫了一切引力的牽絆,在宇宙浮塵和點點熒光的簇擁下,在淡藍色的星光中伸展開來,彷彿一艘小船,飄飄蕩蕩的飛向那模糊的星海。

有弟怔怔的站立,長久的仰望着天際,指尖微微顫動。一顆從來不曾流下過的眼淚劃過她的臉龐,而她以為那不過是微風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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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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