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海說怪力亂神

第一章 空海說怪力亂神

洛陽,僅次於長安,是大唐帝國的第二大城。

空海和橘逸勢,正走在洛陽的街道之上。

供應京城長安一切糧食的正是洛陽。長安這個大都城,昕需要的米糧都得先集中到洛陽來。

當然,經由洛陽運到長安的物資,不僅是米糧而已。

舉凡從全國各地運來的各種貨物、地方工藝品,也和米糧一樣,先經過洛陽才轉運到長安。

大唐帝國的許多運河,幾乎都能以水路連接黃河等各大川名河。

各地物資無不以船隻運送,經由運河再溯黃河而上,運送到洛陽來。

然後,或繼續以水路船隻、或陸路牛馬運達長安。

當時的中國,由一地運送物資到另一地,最廣為利用的就是水路了。因為水路船隻容易大量運送物資。

因此,大唐帝國有好幾條水深流長的大運河。

來自日本國、由藤原葛野麻呂所率領的遣唐使一行,從杭州到汴州約一千公里的距離,走的就是運河。

十一月三日,一行人辭別了遣唐使船漂流所至的福州。

從福州到杭州走的是陸路。杭州起開始搭船,走的是運河。

船隻時而張帆、順風而行;時而搖櫓、欺乃前進;時而沿着河岸由牛隻拉縴拖行。

中國的長江大河,都是由西向東流;聯絡大河和大河之間的運河,則是南北走向。

空海所搭乘的船隻,首先從杭州順着運河到達揚州;越過長江之後,繼續沿着運河北上到達汴州。

渡海抵唐以來,最長的這段距離,走的是水路。

從汴州到洛陽,則是陸路。

若不走陸路,仍以運河前進,進入黃河地界,溯黃河北行也可以。不過,汴州經洛陽到長安有一條官道,以馬車行走,速度會比較快。

藤原葛野麻呂的內心比誰都焦急。

無論如何,他希望過年之前能夠抵達長安。

日本國的遣唐使團好不容易終於來到了洛陽。

空海與橘逸勢,和各種貨物一樣,被吸捲入來自大唐帝國各地的人潮之中。人來馬往紛紛攘攘,黃土飛揚,從兩人身旁呼嘯而過。

逸勢毫不掩飾內心的興奮,被熙來攘往的行人及各種建築物所吸引。在他身旁、出生於贊岐(譯註:今日本四國香川縣)的留學僧空海,則是把興奮之情按捺在心中,悠哉游哉地漫走着。

「喂,空海。你看!那就是天津橋了。」洛陽被洛水一分為二,當他看到架在洛水上連接南北的大橋,以手肘碰了一碰空海說道。

——原來這就是那座天津橋。

逸勢的聲音和表情,充滿感慨。

不僅是逸勢,每個赴任長安的遣唐使,對於大唐帝國的相關知識都有概略的認識。

從大唐傳入日本的書物,他們大致上都已看過了。

在尚未踏進洛陽之前,關於洛水及橫亘其上的天津橋等知識,早已深植於腦海里了。從書本獲得的知識——異國之都的情景,此刻千真萬確呈現在自己眼前,這種興奮之情讓橘逸勢幾乎陷入半迷醉狀態。

——橘逸勢。

和空海同年齡的儒生。他到大唐的目的是學習儒學。渡唐至今尚未如此這般赤裸裸表達出心中的喜悅。

對於運河的壯觀及其工程之偉大,他曾幾次發出驚嘆之聲,但都異於此歡喜之聲。

逸勢很少將自己心中的感情流露顏表。這逸勢,現在卻很直率地把興奮給表現出來。

「唔。」空海抿嘴微笑。

「有什麼不對嗎?空海。笑什麼?」逸勢問道。

「不。因為第一次看到你如此歡喜的模樣。」空海一說完,逸勢臉上忽然一改而為嚴肅的神情。

「不好嗎?」「不。沒什麼不好。」這是好事。如此一說,空海徑自往前走。

為了要追上空海,逸勢說道。

「我啊,空海,在船上時也跟你說過啦,其實,當初我不是很想來大唐的。」「那又為何而來呢?」「只是想來鍍金而已。」逸勢毫不猶豫地說。

「鍍金?」「若是能來大唐學習儒學,我講的話就會更有分量了。」「嗯。」「譬如說,從大唐回去的我,若有機會向皇上進言時——」「什麼機會呢?」「哎,到時候的情況,擺明應該是這樣……」逸勢開始說明想像的狀況。

「好吧。就假設皇上正在和他所信任的幾個人無聊地閑扯好了。」「唔。」「此時,不經意談到所謂的『誠信』,自己的臣子到底有多少誠信?該如何去試探呢?」「然後呢?」「當然是眾生喧嘩,大家都會說出自己的想法。」「嗯。」「不過,就只有我一人默不作聲。該說話的人都說過了,我依然保持沉默。皇上察覺后,就問道——逸勢啊,你一直不吭聲,難道就沒有自己的意見嗎?」「喔。」空海嘴角泛起笑意,仔細聆聽逸勢的話。

「這時候,我就說啦——恕臣冒昧奉告,依臣之見,以皇上之尊,實在不宜去試探臣子。皇上就問我為什麼?」「嗯。」「我就繼續說,我曾在大唐聽過『試三狗失三狗』的故事。」「試三狗,失三狗?」「這是我現在創作的啦。」「原來如此。到底是何事呢?」「聽着!空海——」逸勢微笑道:「地點,就在這洛陽吧。」在洛陽,有三個非常愛狗的男子,狗兒也很眷戀它們的主人逸勢開始敘述。

有一次,這三個男人聚在一起,相互吹噓自己的狗兒對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忠實。

第一個說:「就算沒吃沒喝和我關在一起,我家的狗也不會因為饑渴難耐而攻擊我。」第二個說:「非但如此,我家的狗還會先主人而死,讓主人吃自己的肉。"第三個說:「我家那隻,一看到有人攻擊我,立刻奮不顧身去撕咬襲擊者。"於是,大家決定來試一試所言是否屬實?第一個人和第二個人,各自建造一間小屋子,把自己和狗都關在小屋裏。

兩個人不願餓肚子,把狗丟在小屋裏,自己每天都跑出去吃喝及大小便。

到了第七天,第一個人的狗,餓得伸出爪牙準備攻擊自己的主人。主人深感危險,毫不猶豫拔出懷中短劍剌死那隻狗了。

第二個人的狗,果真如他所說,第十一天便餓死了。

第三個人,在自己的狗面前,讓好友假裝襲擊自己。狗兒果真奮不顧身去追咬主人的好友。好友的腳被狗緊緊咬住。

主人想阻止,狗卻緊咬不放。主人終於大怒,拿起棍子把狗狠狠打一頓,狗兒才鬆口放開好友。

三個月後,第三個人在某次夜行時碰到賊人劫襲。同行的狗兒非但不去咬盜匪,甚至吠都不吠一聲。結果,男人的錢被搶走,還被尖刀刺進胸部,受了重傷。

「再沒有比這隻更不中用的狗了。」說完后,第三個人就叫家人把狗給殺了。

「結果,三個男人失去了三隻狗。」逸勢模仿對皇上說話時的口氣,非常嚴肅。

「嗯。」「總之,就算是這種捏造的故事,從大唐歸來的逸勢,講起來就是鏗鏘有力,不是嗎?」「所謂朝廷這種地方,確實會有這種偏見。」「哪裏?」「朝廷啦。」空海若無其事地說。

「總之,應該可以抬高身價。不過……」逸勢喃喃自語。

「不過?」「不過,二十年實在太長了。」逸勢說。

「真的太長了。」空海也同意。

不論是空海還是逸勢,留學時間都得住滿二十年。

當時日本朝廷規定,遣唐使/僧在大唐未居留滿二十年,不準回國;提前回國,重者死罪。像逸勢,若是違反此規定,如果只是一輩子被貶至地方為官,都還算好的。

「其實,在我決定啟程赴唐時,就開始后誨了。為何得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二十年呢?」逸勢如此告白。

「不過,走在這洛陽之都,眺望對岸的天津橋之際,竟差點把那些事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唔。」「空海,都是你說的那些話,讓我又想起這些事。」「想起之前的後悔?」「是的。」「對不起。」空海的語氣很冷淡。

逸勢早已習慣和空海如此對話。

像逸勢這般有才華的人,最難忍受的是愚鈍之人。

「哎啊!空海——」在前來洛陽的途中,當船行運河時,逸勢曾對空海說過。

「最讓我難以忍受的,莫過於笨蛋了。」逸勢說話方式很直接。當然,他並非在眾人面前口出此言。當時他站在船舷附近,趁同行人等不在跟前時,才說出此話。

遣唐使一行當中,最早發現空海具有不可思議才能的,就是橘逸勢。

空海所搭乘的遣唐使船,曾在海上遭遇風暴。

當船隻遭到風浪席捲,即使眼看船隻就要斷裂成半時,只有一個人超然以對,那就是空海。

在海上漂流幾十天,也只有空海,用水浸泡著每天只分配一小把的乾糧,默默地咀嚼著。

卜者和陰陽師,不斷在船頭作法、看方位,找尋船隻應該前進的方向時,空海只是靜坐船上,整天眺望藍天和大海。

空海彷彿發獃一樣,眺望着白晝的天空和雲朵、夜晚的星星。

風暴來襲時,空海不採任何措施,僅是靜坐着,讓身體隨着風浪上下搖晃。

「喂,你是和尚,此時不是應該念經嗎?」逸勢問空海。

「念經,可以撼動天地嗎?」空海坦率回答。

「卜者的法術也罷!陰陽師的法術也罷!都難以撼動這天地。」「那麼,你的佛法可以撼動嗎?」逸勢問。

「佛法也不例外。」空海依然坦率回答。

「就是說,毫無辦法噦?」「正是。」空海向逸勢答道:「因為毫無辦法,我只能靜坐。」「你全然不在意嗎?」「並非不在意。只是決心一切由天命安排。」「天命?」「就是命運。若是我有赴唐的命運,這船一定可以平安抵達。」「若是無此命運呢?」「船大概會沉沒。」「那一切不都沒改變嗎?」「並非如此。」「為什麼?」「因為我覺得自己有這個天命。」「什麼?」「你只要相信我的天命即可。」「天命?」「是的。原本我搭不上此船,最後卻搭上了。」空海所言,確有其事。

遣唐使船原本應該在去年夏天出發。船團從難波津(譯註:大阪的古稱)出航的第六天便遭到暴風雨,船隻毀損,只得把出發日期延後一年。

空海所說,就是因為如此,自己才能搭上這艘船的。

「因此,你相信自己有赴唐的命運嗎?」「可以這樣說。」空海不假思索地說。

「不過,不管我相不相信你的天命,船可以抵達大唐,就會抵達,船不能抵達,就不會抵達,不是嗎?」「嗯。」「信不信都是同樣的結果?」「正是。」如此一說,逸勢無言以對。

「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只要相信,無論船沉沒、還是安抵大唐,直到有結果的這段時間裏,內心始終平靜。」「什麼?」「這就是佛法。」空海如此一說,逸勢內心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

兩人在海上,曾有過如此對話。

從那時候起,空海這位有着四方下顎的怪和尚,讓逸勢感受到一股奇妙的魅力。

總之,由於命運的安排,從日本出發的四艘遣唐使船隻當中,空海所搭乘的第一船和最澄(譯註:平安初期的僧人,日本天台宗的開山祖。)所搭乘的第二船,歷經干辛萬苦終於抵達大唐。第一船的一行人,日後才知道第二船已經先行抵達大唐。在此順便一提,第三船遭遇大風暴而沉沒,第四船則連是否沉沒,至今都不得而知。

話又說回來,空海,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其實,逸勢也不明白。

船隻在海上漂流了許多日子,好不容易才到達閩地。那是個窮鄉僻壤。

當地官吏不知該如何處置從日本而來的遣唐使船,一心一意只想甩掉這顆燙手山芋,一行人只得從閩地再出發,將船駛往福州。

縱使如此,在眾人心灰意冷之際,空海依然氣定神閑。看來,他深信自己可以安抵長安的天命。

沿着海岸南下,進入閩江口,搖櫓溯閩江而上約三天之後,終於抵達福州港,但在此等待的一行人,依然是過着答案遙不可及、不斷得與官員交涉的日子。

漂流到閩地——赤岸鎮,是八月十日。抵達福州則是十月三日。

漂流至大唐已兩個月了,一行人仍然在水面上搖蕩。

而且,一直無法取得福州的登陸許可。

從日本帶來的糧食也已告罄。雖然,在赤岸鎮曾補充糧食,卻不太夠。

不少人病倒了。

也有些人不但身體變得虛弱,牙齦也出血,幾乎只靠水在維持生命。

只要能夠吃到大量新鮮蔬菜,牙齦出血、手腳浮腫的現象應該都可以改善。可是,糧食非常不足。

雖然還不致於像地獄圖,不過也相去不遠了。

載滿一百二十人的船隻行走到此,當中真正還能動彈的人,不到三分之一。

幾乎全員都因身體或精神狀況出問題,個個顯得瘦弱不堪。只有空海,那雙漆黑的眸子,依然露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從二十齣頭到三十一歲,將近十年的歲月里,空海曾遍曆日本各地。其中半數的時間,都花費在所謂的「山嶽修行法」上面。

因此,練就一身異於常入的強健體魄及驚人的毅力。

然而,登陸申請總是不被批准。

雖然人已在河口濕地上,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不能說是登陸了。

因為船被查封,一行人起居只得在潮濕的沙洲上。

身為大使的藤原葛野麻呂,好幾次呈遞請願書給福州地方長官,登陸許可書還是不下來。

地方長官好像不把那些請願書當一回事,隨手就扔掉了。恐怕是因為文筆很糟的緣故吧。

身為遣唐大使,雖有一定程度的漢文能力,卻不足以流暢使用漢文交涉。

對這一行人而言,最不幸的莫過於那個可以證明自己是「國使」的印符,存放在第二船判官菅原清公那兒。

不攜帶國書,原本是日本遣唐使的通例。然而,這種通例對大唐地方官吏卻是有理說不清。

當時的中國——大唐,是個「文章之國」,以文章憑斷人的高葛野麻呂本來就不是靠本身才能而得到官位,他是憑藉派閥力量才居於目前此地位。而「文才」這玩意兒,卻非靠派閥力量可得的。

在沙洲上,連回到母船的自由都不可得的狀態,持續了將近二十天。

某天,橘逸勢把空海叫到蘆葦叢生的暗處,向空海說:「你能不能想個辦法呢?空海。」「想什麼辦法?」空海說着,微風吹過水麵、穿過夏日繁茂的青草,輕輕拂過他的臉頰上。

「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呀。你應該可以解決問題的。」此時,逸勢對這個默默無聞的留學僧,已深感興趣。

從形式上抵達大唐以來,空海不必透過通譯,就能操著流利的唐語和當地人交談。對此,逸勢瞠目結舌。

空海在日本時曾學習雜駁的密宗佛法。

從大唐陸陸續續傳人的密宗,幾乎都是自學而成,此次正是為了求密宗正法而入唐。

空海的腦海里,已經描繪出宇宙的輪廓。感覺上甚至能理解密宗的宇宙論和自己的肉體已經合而為一。

空海在日本所學的不僅是密宗,唐語也包含其中。

在日本,他拜訪過不少的歸化人(譯註:當時稱國籍歸化為日本的韓國或中國人為「歸化人」),向他們學習唐語。

話雖如此,初次踏上大唐之土,能夠和當地的唐人——帶着濃厚鄉音的鄉下人——流利交談,而不是使用長安的官話,可見他絕非泛泛之輩。

日本小島文化中,出現具有世界水準才華的第一人,當推空海。

同一船團渡唐的最澄,在日本,年輕時代其才能就已備受肯定,但這個最澄,在入唐之際,還得備有專用通譯——由此一併考量,空海理應被大書一番,此處也可窺見其才華之片鱗。

此外,空海不僅自學而成,渡唐的費用也是自行籌措。這和由國家出錢的最澄,截然不同。

從不同角度看來,當時默默無聞的空海,是排解眾多困難才得以渡唐的。不過,空海具有排解~切艱難險阻的才能,也是事實。

總之,逸勢把空海給叫了出來。

「嗯。」空海點頭,含糊其辭地說:「也不是沒有辦法。」「你的筆力之雄健,我很清楚。文章方面,自不在話下。」逸勢說。

船旅無聊之際,空海和逸勢好幾回模仿大唐文人,興之所至地在船上寫下些以漢詩、漢文唱和的文章。

那些詩文,讓自信才高八斗的逸勢,也不得不甘拜下風。

「那種庸官俗吏的文章,送上一百篇、二百篇也不會有迴音。」逸勢悄聲道。

所謂的庸宮俗吏,指的是藤原葛野麻呂。

逸勢對毫無才能、只能靠着門閥庇蔭而得到官位的人,似平不抱好感。

「請願書由你來寫,如何?」浼勢說。

「說的也是,其實,我也想過。」空海迎風回答:「只是,若我先說出來,恐怕有點問題。」「什麼問題?」「不過,看樣子那問題現在也解決了。」「你在說些什麼啊?空海。」「逸勢啊,對你,我才說。我的文筆和文章,確實比那人好。但是,我若說出口,那個男人就失去立場了。這就如同挑明說『你實在不行啊』。」「若是你早些告訴我,我總可以想出個法子……」話一說出口,逸勢好像察覺什麼似的戛然而止、看着空海。

「是嗎?原來你也在意我。」逸勢說。

如同空海無法對葛野麻呂說由自己來寫請願書,逸勢也無法對葛野麻呂建議讓空海寫請願書。而空海更無法對逸勢說由自己來寫請願書。空海考慮到,如此一來也等於傷到逸勢的自尊心。

因為,逸勢對自己的文采相當自負。為此,逸勢才對空海說「原來你也在意我」。

「原來如此。你剛剛說,問題已解決了,指的是此問題?」換句話說,不是空海自己先說出,而是他人,且是逸勢主動請空海寫請願書,所以問題解決了。當逸勢對空海如此說時,問題便已解決了。

「空海,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我的文章確實不如你啊。」逸勢坦率地說道。

有所謂「三筆」之說:這是日本書道史上,對書法俊秀的三個人——空海、橘逸勢、嵯峨天皇——的稱呼。這三個人都出生在平安朝初期(譯註:平安朝指日本歷史上,約公元七九四年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后四百年之間的這個時代.約當中國唐、宋兩朝。),屬同一時代的人。

然而,三人當中,無論筆勢、技巧、品格、文章,空海更勝另外二人一籌。

不僅是文章,書法方面空海也比自己更出色呢。——這位才子逸勢,是否真的如此認為?以逸勢的個性,就算不是書法而是文章,「你比我出色」——這種話是否真說得出口呢?逸勢果真說了。

「你啊!真是不可思議啊!」不如人的話說出口之後,逸勢突然又對空海如此說道。

「有何不可思議呢?」「我這個人是不隨便對人家說『你比我還優秀』的。特別是書法和文章方面。」「唔。」「現在一不留神卻說出口,說出口后才發覺;發覺后又向你坦白說我所發覺的事。所以,我認為你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嗯。」空海的回答有如空氣。

「空海啊!那你願意寫噦。」逸勢說。

「寫啊!」「我去對那個男人說。」逸勢在稱呼藤原葛野麻呂時,已變成用「那個男人」了。

「是嗎?就這般說好了……」空海微笑道。

「要怎麼說呢?」「我——這裏所說的我,就是你,逸勢——」「喔。」「依我看來,我們當中有一個叫空海的和尚,文筆還說得過去……」「嗯。」「我看他不必透過通譯,就能和本地人交談,這事閣下您一定也看到了。對啦,像請願書那樣的事,何必一定要閣下親自動筆呢?——」「為什麼不下令叫空海寫?」逸勢接下空海想說的話。

空海接着又繼續說。

「這樣好了。我替閣下傳令,把他叫到這裏來。命令他寫就可以了。」空海說完,和逸勢相視而笑。

事情果真如此進行。

空海帶着筆、硯、墨和木板,獨自一人走進沙洲里高大繁茂的夏草之中。

沒多久,空海就從夏草叢中走了出來。

那時,逸勢和葛野麻呂還在猜想,他是否已經動筆了呢?手持早已書成的請願書,空海笑容滿面地站立在風中。

「就是這樣噦。」空海說。

流傳干古的名文。

賀能啟。高山淡然,禽獸不告勞而投歸;深水不言,魚龍不憚倦而逐赴。故能西羌梯險,貢垂衣君;南裔航深,獻刑厝帝。

這段文章,即是請願書的起始。

所謂「賀能」,指的是「葛野麻呂」。

譯成白話文,其意就是——高山雖然靜默,烏獸為仰慕山之高而來聚集;深水雖然不言不語,魚和龍仰慕水之深而群聚。與此同理,西羌越險阻之山,聚在德君之下。南蠻渡深水,來到不用刑罰的明君之下。

空海首先點出大唐國的文明如此優越,以這華麗耀眼、格調出眾的文字進入主題。

這是空海眾多文章中,文筆卓越、格調特出的名篇之一。

輕快的筆調,帶着灑脫的文辭,至今仍留下如樂音般的跫音。

接着繼續下去:誠是,明知艱難之亡身,然猶忘命德化之遠及者也。

伏惟大唐聖朝,霜露攸均,皇王宜家。明王繼武,聖帝重興。

掩頓九野,牢籠八紱。是以我日本國常見風雨和順,定知中國有聖,刳巨掄於蒼嶺,摘皇華于丹墀。執蓬萊琛,獻昆丘玉。起昔迄今,相續不絕。

故今我國王顧先祖之貽謀,慕今帝之德化,謹差太政官右大辨正三品兼行越前國太守藤原朝臣賀能等充使,奉獻國信別貢等物。

賀能等忘身銜命,冒死入海。既辭本涯,比及中途,暴雨穿帆,戕風折舵。高波沃漢,短舟裔裔。飄風朝扇,摧肝耽羅之狼心;北氣夕發,失膽留求之虎性。頻蹙猛風,待葬鱉口;攢眉驚汰,占宅鯨腹。隨波升沈,任風南北。但見天水之碧色,豈視山谷之白霧。掣掣波上,二月有餘。水盡人疲,海長路遠。飛虛脫翼,泳水殺鰭,何足為喻哉?僅八月初日,乍見雲峰,欣悅罔極。過赤子之得母,越旱苗之遇霖。賀能等萬冒死波,再見生日。是則聖德之所致也,非我力之所能也。

又大唐之遇日本也,雖雲八狄雲會,膝步高台;七戎霧合,稽顙魏闕。而於我國使也,殊私曲成,待以上客。面對龍顏,自承鸞綸;佳問榮寵,已過望外。與夫瑣瑣諸蕃豈同日可論乎?又竹符銅契,本備奸詐。世淳人質,文契何用?是故,我國淳樸已降,常事好鄰。所獻信物,不用印書;所遣使人,無有奸偽。相襲成風,於今無盡。加以使乎之人,必擇腹心。任以腹心,何更用契?載籍所傳,東方有國,其人懇直,禮義之鄉,君子之國。蓋為此歟。

然今州使責以文書,疑彼腹心。檢括船上,計數公私。斯乃理合法令,事得道理。官吏之道,實是可然。雖然遠人乍到,觸途多憂。海中之愁,猶委胸臆。德酒之味,未飽心腹。率然禁制,手足無厝。又建中以往,入朝使船,直著揚蘇,無漂蕩之苦。州縣諸司,慰勞段勤。左右任使,不檢船物。今則事與昔異,遇將望疏。

底下愚人,竊懷驚恨。

伏願垂柔遠之惠,顧好鄰之義。縱其習俗,不怪常風。然則涓涓百蠻,與流水而朝宗舜海;喁喁萬服,將葵藿以引領堯日。順風之人,甘心輻湊;逐腥之蟻,悅意駢羅。今不任常習之小願。奉啟不宣。謹啟。

「嗯,嗯。」出聲讚歎的,不僅逸勢。連葛野麻呂也連連叫好。

名家空海所留下的所有文章中,這篇請願書特別綻放出璀璨的光芒。

才華橫溢的詞藻里,論旨明確、格調高超。彷彿用耳朵就可以從文章里聽到空海書寫此文時的呼吸。

當空海所寫的請願書送達后,竟有如做夢般,一切的事情開始順利起來了。

空海這篇文章,讓福州官員刮目相看,也導致一行人所受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語。

「你好像施了什麼法術一樣。」在運河船上,逸勢對空海如此說。

總是逸勢在開口說話,空海幾乎都是默然點頭。

「在看什麼呢?」逸勢問。

「運河。」空海簡短回答。

「看來很有趣嗎?」「有趣。」「如何有趣呢?」「雄偉。」「雄偉?」「原來如此。人的力量竟可以至此。」空海的聲音充滿感慨。

「指這水路嗎?」「是的。」眼前這巨大的人工運河,空海和逸勢都是第一次見到。這運河建造於隋煬帝時代。

數百萬的農民,被迫挖掘水路,連接黃河和長江那令人咋舌的距離。

運河竣工后,煬帝命人在揚州和洛陽之間行駛龍船,幾度在船內酒池肉林,豪宴取樂。有人說,隋朝就是因此滅亡的。

在運河上,空海乾思萬想,隨着腦海浮現的思索,而不斷讚歎、感喟著。

話再說回到洛陽街頭吧。

「大唐真是不錯!」逸勢漫步在雜沓的洛陽街上,走着走着,逐漸發出如此讚賞。

哦——每當自己曾在書本上讀到的街道及情景出現在眼前時,逸勢就會忍不住低聲呢喃——在什麼什麼書上所記載的,不就是這個嗎?逸勢具備不少這類讓人大為驚嘆的知識。然而,不知是否因為儒生的緣故?逸勢的知識和興趣,稍稍有些偏頗。

逸勢對於事實或現實的現象和知識,比對哲學性的思考更具興趣。

原本,儒家就是——「不語怪力亂神」。

換成現代的說法,就是不談論uF0、幽靈等超能力之類的事物。

這是比空海更早千年之前、儒家的開山鼻祖孔子所說的話,可見中國這國家有多深奧。

逸勢曾為試探空海的知識,問他《淮南子》記載的這個那個,難不成就是這回事吧!對於這些問題,空海幾乎不假思索就回答出來了。

「難道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嗎?」逸勢從和空海的談話發覺,不僅唐書,好像連情色類的雜書,空海也都讀過。

偶爾,一碰到空海不知道的事情,逸勢就會欣喜地說道。

「安心了。原來空海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逸勢早已察覺,連自己最拿手的儒學,這出家人也具有比自己更深奧的知識。

空海原本和逸勢一樣,是名儒生。

十八歲時,進入大學學習儒學。從十五歲跟隨叔父阿刀大足算起,到人大學當了二年儒生的時間裏,以空海的天縱之才,早已把儒家的精髓盡數吸收。

空海二十齣頭時,就與儒學訣別。

當時還名為「真魚」的空海,以二十四歲的弱冠之年,寫下了《三教指歸》全三卷。

《三教指歸》採用戲曲的敘述手法,比較儒家、道教、佛教三家的學說思想,文體則是六朝風尚的華麗駢文。

這是日本最早的比較思想小說。

在《三教指歸》中,真魚——年輕時的空海,將佛教置於比儒家、道教更高的地位。

換言之,這是他和儒家訣別之書。

在這本著作中,空海巧妙地從《文選》、《禮記》等諸多漢籍中引經據典。此時的空海,可以說,已精深鑽研過漢籍了。

然而,空海何以捨棄儒家呢?理由非常明確。

就思想性、現實性、感情性、肉體性來說,答案不一,不過,追根究柢,真正的理由應該彙集在這句話中:「儒家無法解答宇宙和生命的問題。」這應該就是空海捨棄儒教的原因吧。

所謂儒教,說到底,不過是凡夫俗子為人處世之道罷了。學習此道,或許可以獲得俗世高官厚祿,但終歸只是如此而已。

儒教和道教當然是有所差異的,但即便是道教,在「無法解答宇宙和生命」這一問題上,也和儒教一樣。

不過,信步於洛陽街頭的逸勢,自是無法知曉空海的《三教指歸》。對於這個唐語如唐人般流利、學識淵博、與自己同齡的男人的才能,他只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不知不覺,二人走進了南市一隅,也就是市場。

文武百市櫛比鱗次,有人直接把肉攤和菜攤擺在路上,有人賣絲綢,也有賣活生生的雞、馬、牛的。

「好熱鬧啊。」空海喃喃自語。

人潮及其喧囂聲,漩渦般籠罩着空海和逸勢。

走着走着,「喔」的一聲,逸勢叫了出來。

前方一棵大柳樹下,圍攏著一群人。

「江湖賣藝的吧?」逸勢一眼看出是江湖賣藝。

撥開人群,處身於觀眾中,只見有個穿黑衣的男子,站在柳樹下,不知正在說些什麼。

那是一個留着白鬍須、有一對細長眼睛的老人。

右手拿着拐杖。

「到底說些什麼啊?」逸勢問。

逸勢幾乎聽不懂當地的唐語。只知道看似在賣什麼東西。不過,到底在賣什麼?老人四周,看不到像是要叫賣的物品。一旁只有個大桶子。桶子很深,但看不出裏面擺了些什麼。

然而,桶沿擺了個像柄勺的東西,讓人聯想到,裏面或許盛着水吧。

「他說要不要買西瓜?」空海把老人的話翻譯給逸勢聽。

「瓜果?根本沒看到啊,難道放在那桶子裏嗎?」逸勢問。

「別急……」空海愉快地眯起眼睛。

老人所說的話,空海毫無困難就能理解。

「咦,有誰嗎?都沒人要買西瓜嗎?」老人說。

空海邊看邊把情形說給逸勢聽。

「好吧,」有人大喊:「我來買!」那人看似生意人。應該是到南市做買賣,順路走人人群中。

「請問要幾顆?」老人問。

「兩顆。」商人答。

「好!」黑衣老人誇張地點點頭,左手伸入懷裏,取出某物。是個小東兩。

老人以左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那東西。原來是個黑顆粒。

「好像是瓜果種籽。」空海對逸勢說。

老人以右手的拐杖,開始挖掘腳下的泥土。

「把瓜籽撒在這裏,立刻就會結成瓜果。立刻結瓜!」說着,就撒下西瓜籽。

「立刻結瓜。立刻結瓜。」邊說邊用拐杖掩土覆蓋種籽。

「結瓜。結瓜。」老人把拐杖換到左手,右手握住柄勺把子,舀起桶子裏的水,開始把水撒在埋着種子的泥土上。

「立刻冒芽。立刻冒芽。」老人唱歌般地低聲道。

「哇啊——」空海身旁的逸勢驚叫出來。

同樣的讚歎聲,也從群眾當中喊叫出來。

「冒芽了!空海。」逸勢道。

從還濕濕潤潤的泥土當中,冒出一個小小的頭來。那是植物的綠色嫩芽。

空海邊對逸勢點頭,邊帶着微笑,注視那個老人。

「方士吧?」空海低聲自語。

對話當中,嫩芽漸漸長高起來。

「快長大喔快長大。快快長高起來——」老人說道。

「長出芽來。」果然長出芽來。

「看吧!開花了。是兩朵呀。」開出兩朵小小的花。

那花立刻凋謝,眼看着花蒂的部分慢慢鼓起來。

「快呀!再大些。」果然,長得更大了。

已經看得出瓜果的形狀了。

「植瓜術吧?」不愧是逸勢,好像知道這種法術。

當時傳人日本的大量漢籍中,有些地方記載着「植瓜術」的名稱。

「第一次看到。」逸勢自言自語。

兩個鼓起的形狀,一直長到成為成熟的大西瓜。

老人隨手摘下兩顆兩瓜,交給那個像做買賣的男人。

黑衣老人從男人手中接過錢后,瓜藤、瓜葉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男人手中的西瓜卻未消失。瞬間,歡聲雷動。

「太厲害了。空海。」「哦。」「咦,你好像不以為然喔。」「不。大為吃驚。了不起的法術。」二人說着說着,又有買者出現。

還是照着方才的方法,依序進行。

「不過,買了那西瓜,應該不會消失吧!」逸勢一本正經地說。

「虧你還是個儒者……」空海微笑道。

「不語怪力亂神。」空海引用《論語》的話,譏笑逸勢。

「西瓜不會消失。」空海說道。

「為什麼?」「因為西瓜是實物。」「什麼?!難道其他的都不是實物嗎?」「冒出芽啦、芽長大啦,那都是幻術。」空海小聲道。

因為是日語,才能如此交談。

「那是被言語所蠱惑了,大家都中了那些話的法術了。所以老人說芽冒出來,大家就真以為芽冒出來了;說長出葉子,大家就真以為葉子長出來了。」「可是,我聽不懂唐語啊。」「那是因為我把老人的話轉給你聽。我若不在,逸勢或許就可以看到真相了。」「那,現在這次,你並沒有把老人的話講給我聽,我還是看到冒芽、長出西瓜啊!」「因為中過一次法術后,你的腦海里已經記得這些了。」話說完,空海突然閉口不語。

「怎麼了?」逸勢問。

「所謂知識,委實恐怖。」空海喃喃自語。

「什麼?!」「知識可以使人明理,相反的,也可以讓人盲目。若不懂唐語,就不會中術。

不知道撒種、萌芽、開花、結果這些道理,也不會中術。」「可是,你聽得懂,卻不會中術啊!」「不。我不是說我自己。」「你說的是我?」逸勢有些火大。

「不。不是說我,也不是說你。」「……」「我說的是有關『人』跟『知識』的事情。」此時,歡聲再度雷動。

黑衣老人——也可稱為方士,又把結成的西瓜交給買者。

「還有人想要嗎?」方士道。

「好啊!買了。」逸勢以日語大喊。

「哪一位?」方士嘟囔著。

「替我說要買兩顆。」逸勢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側腹。

空海苦笑,以唐語說:「請給兩顆。」群眾的視線全部集中在兩人身上。

空海和逸勢前面的人很自然地讓開了。兩人彷彿被揪了出來般被擠向前。

「聽好,在你眼裏的真相到底如何,你邊看邊低聲說給我聽吧。」逸勢說。

「不過……」「這裏是大唐國。若是日語,人家就聽不懂了。」話說完后,空海和逸勢,站在圍着圈圈的人群之前。

兩人站在該地,好似和那方士對峙著。

那是一位皮膚黝黑、看不出年齡的老人。

看來似乎已經年過七十了,但應該還不到九十。不過,七十到九十之間,到底幾歲?看不出來。

單就眼睛周圍的皺紋看來,應該有一定的年歲,可是那男人全身散發出一股氣勢,顯得精神奕奕,看來更年輕。

方士以細細的眼睛,注視空海一會兒后,把手伸進懷裏。

空海並不說明。

因為,方士動作,還是和剛才一樣。

「他取出瓜果,放到懷裏了。」空海低聲說道。方士正拿起柄勺的把子,把身子探進桶子內。

「喔。」逸勢低聲叫出。

果然如空海所說,逸勢看到了方士一邊舀水,一邊從桶子內拿起瓜果,火速地放進自己的懷裏。連着二顆都放進懷裏了。

現在,逸勢看得到方士的懷裏,鼓得大大的。

「冒出芽來。」方士說。

「不冒芽。」空海低聲呢喃。

「長出葉子來。」方士道。

「不長葉子。」空海說。

「開花。」「不開花。」「結果。」「不結。」「大起來。」「不會大。」空海故意蓋過老人的話語,低聲逐次告訴逸勢。

「他從懷裏拿出瓜果了。」空海語畢,逸勢果然看到老人嘴裏說摘下瓜果,其實是從懷裏拿出兩顆瓜果來。

歡聲再度揚起。

空海站出來接過瓜果,並打算付錢。

「不,不用。」方士搖搖手,不收錢。

「為什麼?」「我不是賣瓜果。是賣法術。」方士說道:「因為你沒中術,所以不能收錢。」「您知道我沒中術?」「嗯。」「失禮了。」空海低頭告罪。

「不,不。」方士搖手說:「兩位看似不是唐人吧。」「不是。」空海回道。

「從何處來的?」「倭國來的。」空海原來已把「日本國」說到嘴邊了,又改口成「倭國」。

那時候,「倭國」的稱呼比「日本國」更普遍。』這件事,空海在旅途之中已經明白了。

「哇,」方士提高聲調。「真是遙遠的地方啊。」空海和方士的交談,當然是用唐語。

站在旁邊的逸勢,不知兩人在講些什麼,臉上充滿好奇。不過,不愧是逸勢,他並沒有從旁硬加入兩人的交談。

「來此已經很久了吧?」「不.才到不久。」「以前來大唐遊玩過?」以前是否來過大唐呢?這是方士問空海的本意。

「這是第一次。」空海話一說完,方士便「啊」地發出讚歎聲,說:「雖然如此,唐語竟是這般流利。」「喔。」「因何事來大唐呢?」「以留學生身份,來此學密……」「密」,就是「密宗」。

「來盜取嗎?」語畢,方士微笑。

「盜取?」「這張臉不像是來學習,而像是來盜取密法的臉。」「嗯。」空海點點頭,方士緊盯空海,仔細端詳。

「倭國的人,都像您這般嗎?」「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啊?倭國的人若都像您這股,那就太了不起了。」「何故?」「不僅是密宗,整個大唐都要被盜光啦。」老人爽朗大笑道。

空海也跟着笑了起來。

「那麼——」尚未說出「要往何處呢?」空海搶在方士前回答。

「赴長安。」「長安嗎?」方士自語,再度望向空海,問道:「能夠請教大名嗎?」「空海。」報上空海名號后,又以唐語把旁邊逸勢的名字告訴方士。

「在下丹翁。」方士說。

「表字嗎?」「嗯。」方士點頭,又問:「空海,不知您在長安逗留多久?」「大概得二十年。」空海說畢,再加上一句:「大概吧。」「那麼,改天到長安喝一杯吧!」「您也要往長安?」「是。」方士——丹翁說畢,又微笑着。

「那麼,就不在此打擾太久了。」空海頷首。

把拿在手裏的兩顆瓜果,要歸還丹翁。

「沒理由收您這東西。」「拿去吧!空海。能夠看破丹翁法術者,在大唐之中恐怕難得一見吧!知道我名號的人,如果因此而收下丹翁的瓜果,那麼,就算是相互廝殺的對手,也會立刻成為十年以上的知音。」「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空海說畢,再度欠身。

相互告辭后,對着走入人潮的空海的背後,丹翁喊道:「空海。若要求取密法,可以去拜見長安青龍寺的惠果師父。」空海回頭,再度鞠躬行禮。

「太厲害了。空海,真如你所說的。」走出人群后,逸勢興奮地說。

空海和逸勢,手裏各捧著一顆瓜果。

二人的周圍,車馬喧騰。小販叫賣聲此起彼落。

「空海,趕緊告訴我。」逸勢說。

「告訴你什麼?」「方才的事。你和那老人到底講些什麼?」逸勢迫不及待地問。

「談了很多。」空海微笑。

低聲響應后,空海就把方才和那名喚丹翁的方士所談的事一五一十講給逸勢聽。

話一說完,空海突然聞到一股腥味。

一股血腥味。

稍一留意,才發現迎面而來的人,都以怪異的眼神,注視着空海和逸勢。

空海感覺兩手濕濕的。他以為或許瓜果破了,流出汁來了。

「啊!」空海低叫一聲,停住了腳步。

「怎麼啦?空海。」逸勢也停住腳步問。

「你看!」空海說。

空海站住原地,盯着抱住瓜果的雙手緊看。

「怎麼啦——」話剛出口的逸勢,終於驚覺到。

「哇!」叫聲一出,逸勢趕緊甩掉手上的東西。

瓜果落到地上,發出重重的聲響。

地面上染成一片血紅。

一顆鮮血淋漓的狗頭滾落到地面上。

空海和逸勢,自以為抱的是瓜果的東西,原來是看似剛被砍下來的狗頭。

「中了幻術——」空海喃喃自語。

一開始,丹翁就知道空海已經看破自己的技法。

因為,空海知道丹翁從桶內取出瓜果。

於是,方士將計就計。

他利用空海認為桶子拿出來的,必定是瓜果的這個盲點。

——知識真是恐怖啊!自己不是才剛剛說過嗎?空海心中暗暗自忖。

「不愧是大唐國。」空海又喃喃自語:「那是個我所不及的人。」——大唐真是廣闊。

空海如此一想,突然覺得很開心。

——有趣。

空海放聲大笑。

「怎麼啦?空海。」逸勢對他說話,他依然止不住笑聲。

空海就這樣抱着一顆血淋淋的狗頭,開心地大笑。

「啊——」有位年約七十,白髮白髯的老翁從屋內走出來,向大家打招呼。

那時大夥用餐完畢,正要各自回房休息。

「我聽說您們當中,有一位天賦稟異的和尚……」老人環視大夥而後,如此問道。

通譯話一說完,半數以上的人都把視線集中在角落那個男人身上。只有那男人,還在吃飯。

每個人都疲倦極了。

一整天,坐在馬車裏硬梆梆的椅子上搖搖晃晃。

從水路轉成陸路的汴州算起,這已經是第六天了。

那是被車輪輾得凹凸不平的道路,屁股就這樣碰來碰去。

當時的車輪是木製。當然沒有彈簧。

地面上的震動,從臀部傳到背脊,而震到頭蓋骨里去。這可不是在牛車上慢條斯理前進的一天,而是在馬車疾飆如電的一天。

連假寐一下都不成,因為身體左搖右晃。

若稍稍打個盹,腦袋便立刻會撞到撐持車頂的支柱。

因此,一行人已經養成「一用完餐,立刻去睡」的習慣。

說到用餐,那也是異國風味。異國所產的食料,以異國方法烹飪、調理出的菜色。一切都和日本不一樣。

疲憊的身體,很難適應異國的飲食風味。

能夠吃掉一半的還算狀況好,多數的人都剩下一大堆。

這一行人幾乎都在拉肚子,個個都有拉肚子的經驗。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例外的人,還在進食當中。

他,就是空海。

在這個他鄉異國里,只有空海好像很能自得其樂。

對於至今幾乎都在山嶽修行及旅途中的空海而言,搖晃的馬車、異國的食物,完全不成問題。

就像馬匹般啃食。自己的碗盤空了,甚至還伸手到別人的碗盤上。現在,空海正在吃的,就是鄰座橘逸勢吃剩的食物。蔬菜、豬肉和木耳,用大量辣椒和好幾種辛料的香汁去熬煮的菜肴。

好辣啊!除了空海外,所有人對於這種辛辣,連一口也吃不下去。

空海正在狼吞虎咽。

真是痛快的吃相。一樣接一樣的食物消失在空海的嘴裏,落進了他的肚子。

所有人的視線,全部集中在那個空海的身上。

一行二十三人當中,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侶。

雖然頭髮有些長了,也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侶裝扮。

用不着特地詢問,老人所說的「和尚」,誰都知道就是空海。

之所以特地詢問,是對從日本而來的遣唐使一行人的禮貌性尊重。

「喂,好像是指你喔。」坐在旁邊的橘逸勢,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

其實,就算不說,空海當然知道老人在說什麼。

只是,老人會用「天賦稟異的和尚」稱呼自己,倒是料想不到。

「就是今天在天津橋旁,一眼就看穿道士幻術的那位和尚。」老人說。

當老人剛說畢,空海抬起頭。

「若是那樣的話,就是我了。」空海一邊咀嚼,一邊以流利的唐語回答。

雖然一面吃着東西,但他態度爽朗,不會讓人感覺不快。

「失禮了。我還以為已經用餐完畢了。」老人說。

「沒關係。」空海以出色的唐語回道。

說得比通譯的唐語還要流利。

「您真的是倭人嗎?」老人問。

操著一口比唐人發音還正確的唐語,老人對這位日本留學僧,好似已經全然為之傾倒。

「留學僧空海。」空海報上名字后,老人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訴空海。

「老朽孫岳梁。」「是這官棧的掌柜,有一事相求。」這些談話,通譯都翻譯給眾人聽。

「不知何事?」空海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從五天前起,客棧廚房出現異象。請您無論如何要幫忙——」這一行人的代表藤原葛野麻呂,事先已經拜見過這位客棧老掌柜。

最近,他經常卧病在床。當一行人抵達洛陽時,由於老人——孫岳梁卧病在床,葛野麻呂獨自一人前往老人的病榻。

「我可以嗎?」「當然可以。今日發生之事,我已略有耳聞。我相信不為幻術所惑的您,一一定會答應我所相求之事。」空海以試探的視線望向藤原葛野麻呂。

他以視線在詢問葛野麻呂,是否可以接受老人的要求。

「能力所及,儘管協助他吧。」葛野麻呂以日語答道。

「若有我可以儘力之處——」空海說。

「在您旅途疲憊之時來打擾您,真是萬分抱歉。首先請聽我把話說完。」老人——孫岳梁環視大家一下后,注視着空海。

然後,開始說道。

「其實,這屋子旁邊有一間廚房。奇怪的事情,就出現在那裏。」最初出現,是在五天前的晚上。

晚餐后,這裏的廚子,利用灶火烤栗子時。

從灶旁牆壁上的窗子,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仔細一看,從那窗子,往屋內伸出一隻手來。

滿是皺紋,像是歷經歲月的老人的手。

那隻手的手掌往上,上下微微搖動。

「給我!給我!」怪手如此說。

廚子驚嚇之餘,發現那隻手不但更往裏面伸,也更靠近廚子。

「給我!給我!」怪手又說。

因此,廚子把烤好的栗子放進那手掌上,手迅速縮了回去,聲音也沒有了。

廚子鬆了口氣,沒想到翌日晚上……「又出現嗎?」空海問。

「是的,又出現了!」老人回道。

第二天晚上,也是廚子利用余火在烤栗子時出現。

這個廚子很愛吃栗子,很喜歡在工作完了以後,自己烤栗子吃。

正當栗子陝烤好時,窗子那兒又有動靜了。

抬頭一看,和昨晚一樣,從那裏又伸進一隻手來。

「給我!給我!」那手上下舞動着。

廚子將栗子放在那手掌上,滿是皺紋的那隻手,立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如此,已經連續四天了。」老人說:「今天是第五天。」「今日那手已經出現了嗎?」空海問道。

「還沒呢。每次都是晚餐后,工作收拾好,廚子開始烤栗子時才出現——」「那麼,可否請您吩咐廚子,今晚也依照平日作息嗎?」「沒問題……」「我要到現場,用自己的眼睛瞧瞧那奇怪的事情。至於該如何處置,那是后話。」聽空海如此說,老人欠身行禮回道:「明白了。」又說:「那麼,等這兒收拾好了,廚子準備妥當后,再請您移駕——」「如此說定。」「如此說定。」於是,老人謙恭地向一行人鞠躬行禮后,告辭回房去了。

經過通譯轉達,大夥也都明白事情原委了。

所有人都以充滿好奇的神情,注視着空海。

「有法子嗎?空海。」橘逸勢掩不住興奮的聲音說道。

「如何?」藤原葛野麻呂也問空海。

「船到橋頭自然直。」空海只露出微笑,爽朗地回答。

此處便是出事的廚房。

這裏隔成了土間(譯註:地上沒有鋪木板的房間)和板間(譯註:地上鋪有木板的房間)兩部分。空海和另外四名男人,坐在板間里。

四名男人當中的兩位,就是和空海同為遣唐使的橘逸勢和藤原葛野麻呂。另外兩人則是這家官棧的孫岳梁和廚子。

這個從異國來的僧人空海,將如何處置從窗外伸進來的怪手呢?想目睹這一幕的人還真不少。然而,再怎麼怪異的現象,喔,不,正因為怪異,所以人少比人多好辦事,結果只有連空海在內的五個人聚集在廚房裏。

爐灶安置在土間。

灶子緊靠磚頭砌成的牆,旁邊的上方——那個出問題的窗子,位於約莫人的頭高處。

「就是那個窗子嗎?」空海望向窗戶問。

「是的。」廚子回答。

廚子年約五十來歲,鼻子下方蓄著短髭。

「何時開始烤栗子呢?」「快了。把工作大略收拾好以後——」「那麼,和平時一樣開始吧!就當作我們不在這裏。」空海一說完,孫岳梁點點蓄著白鬍子的下顎。

「開始吧,不必在意我們——」那麼——回答完這句話后,廚子走到土間,來到爐灶前,隨手拾起附近地面一塊木頭,擺在灶前坐了下來。

從斜後方看過去,只見廚子往前彎曲的背部。

廚子的腳邊,看得見灶里的火。

火,已經沒有火焰了。

灶子裏頭,只見閃著紅光的炭火。

廚子從懷裏抓出一把栗子,丟進炭火前的灰燼中。

誰也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從灶子飄來烤栗子的香味。

啵!一顆栗子裂開了。

廚子拿着木棒伸進灶里,把烤好的栗子一顆、兩顆地從灰燼中挖出來,往灶外丟去。

再把栗子擱在手裏,用指甲剝皮。

手掌看來強而有力。

於是,開始吃起來了。

就這樣,吃了三顆、四顆的時候。

「喂!空海——出現了。」橘逸勢低聲道。

真的出現了。

從那個窗子,一隻白白細細的手正往屋內伸。

就算逸勢不說,此時所有人也正同時注視着那光景。

手指頭先從窗子鑽進來,游泳般慢慢地搖動手掌。

從手掌到手腕的部分,細長得讓人吃驚。

那隻手,好似在乞求什麼般地上下搖動着。

「給我!給我……」手如此說。

既像女人的聲音,又像小孩的聲音,也像大人的聲音,是那種聽不出性別年齡的聲音。

廚子看着空海。

空海無言地點點頭。

廚子把拿在手上的栗子,放在那隻細白的手上。

一握住栗子,那隻手和出現時一般快速地縮回窗外——消失了。

手消失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呼的一聲,不知是誰發出嘆息聲。

「您都看到了嗎?」孫岳梁問。

「是。」空海點點頭。

「哇,傳說的事情就發生在眼前。」逸勢忍不住興奮地說道。

「唔……」藤原葛野麻呂只發出低聲呻吟。

廚子可能因此喉嚨都幹了,從放置在土間角落的大水缸,舀起一勺子水喝了下去。

「事情就如您所看到的。」廚子一邊用右手背擦一下濕答答的嘴唇,一邊說道。

「剛剛所發生的事,在這四天裏,每晚都發生,對不對?」空海說。

「連今晚算進去,已經是第五天了。」廚子答道。

「昨晚,那隻手消失后,我派個膽大的人到屋外查看,結果什麼也沒看到。雖然不是特別可怕,也好像沒什麼惡意,但還是覺得心裏毛毛的。」孫岳梁說。

「外面好像有個後院。」「對。後院對面就是圍牆,整個客棧都有圍牆圍着,只要有心的話,翻過圍牆就可以自由進出,因此手一消失后,我立刻派人從後門出去,有人想翻越圍牆到外面,應該可以馬上看到……」「說的也是。」「但是,樹陰下、屋子陰暗處等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搜過了,沒有發現任何奇怪的東西。」孫岳梁注視着空海說道。

「您覺得如何呢?」「您讓我看到非常有趣的事。」空海始終微笑着。

「有趣?」「對。就是令人覺得趣味盎然的意思。不過,我是否可以請教各位幾個問題呢?」空海說。

「知無不言。」孫岳梁望着空海回道。

「包括我們嗎?」還不習慣唐語的橘逸勢,透過葛野麻呂的翻譯,才完全明白空海所說的話,然後如此問道。

「是的。」空海以唐語回答。這種程度的會話,不必透過通譯,逸勢也能懂。

「那麼——」空海環視眾人說:「方才,大家都看到伸進窗內的那隻手了,可否講些關於那隻手的事給我聽呢?」「可以。」「岳梁先生,不知您看到那隻手的感覺如何?」「您的意思是——」「那只是右手呢?還是左手?」空海問。

「這……」岳梁一時之間競答不出來。

右手?還是左手?明明知道答案,突然卻又弄不清楚到底是左右哪只手了。

「應該是右手……」岳梁回答。

「我覺得是左手……」廚子答道。

「不是左手嗎?」「應該是右手。」葛野麻呂、橘逸勢接連回答。

「哈哈哈哈。」聽完四個人的話,空海開心地說道。

「同樣一隻手,到底是右手、還是左手?意見竟也如此分歧。」「你看到的呢?空海。」逸勢問。

「一說開,事情就結束了。」「空海!這麼說你已經知道那是什麼東兩嘍。」「嗯——大概吧!」「大概?」兩人以簡短的唐語對話。

因此,孫岳梁也明白其意。

「若是您已經知道那是什麼?請告訴我。」孫岳梁向空海說。

「等明早天亮之後,再奉告比較好。」「為什麼呢?」「因為天亮后,可以確認一些事情。」「既然您這麼說,也只好這樣了。」「明早用餐完畢,煩請在座各位來此再聚,我們出發之前,我想應該可以奉告答案。」空海說。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翌晨,同樣一群人又聚集在廚房。

每個人都充滿好奇心,橘逸勢更是隱藏不住心中的興奮之情。

「空海!若是知道的話,趕緊告訴我們吧!」昨晚,回房后,逸勢如此逼問空海好一陣子。

「明日再說吧!」空海如此一說,逸勢顯得相當不滿。

「狗頭的事也是如此。明旱知道是最好的……」其實,急於揭開謎底的人,不只是逸勢而已,同行的人也等著空海回來,想聽聽事情原委。

葛野麻呂亦是如此。大家的好奇心像漂浮在半空中般,熬了一夜到清晨。

「原因應該在窗外。」環視大家后,空海說道。

「到後院看看吧!」眾人從旁邊板門走到後院。

清晨時刻。

為了趕在年內抵達長安,只在洛陽投住一宿,就得立刻出發。

因此,早餐也是在太陽剛從東方地平線升起時就已經用畢了。

陽光尚未射入的後院,灑滿一地的落葉上,結著白白的霜。

「那麼——」空海踏着霜葉走進後院,站在靠近那窗子處的一棵槐樹陰下。

「找到了。」空海說:「這正是昨晚那隻手的原形。」大家圍住空海,望向空海所指之處。

「啊!」發出叫聲的是孫岳梁。

槐樹根部——枯草之間,有一支破舊的勺子。

仔細一看,勺子裏,好像有什麼東西?「這是——」「栗子。」逸勢和葛野麻呂同時叫道。

勺子裏確實有五顆栗子。

「剛好是這五天的栗子。」空海道。

又看着廚子。

「有關此事,可否請您說明?或必須由其他人來說明呢?」空海話一說完,廚子邊注視着結霜的勺子和栗子,邊說道:「不。此事還是由我來說明吧!這勺子,是我在五天前的白晝丟棄的。」「如此說,正是那隻手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天。」「正是。」說完,廚子望着大家。

「廚房以前就放了一個水缸,這勺子是用來舀水用的。已經用了大約二十二、三年了吧!勺子底部也出現裂痕,舀水時往往會漏掉。

因此,換了個新勺子時,我隨手就把舊勺子往窗外丟了。」廚子如此說。

空海彎身撿起勺子。

「事情就是如此。」空海說道。

「所謂器物,只要經人使用二十年以上,自然已有魂魄附身。魂魄成精,每晚會出現。」空海微笑道。

「每晚吃完栗子,用那勺子舀水喝完才就寢,是我的樂趣。」「由於太懷念往昔時光,已成精的勺子才會化為人手出現。」「那,要如何處置這勺子才好呢?」廚子問。

「魂魄附身的成精之物,應該和人同等看待。」「您的意思——」「和人一樣,或燒掉、或埋在土裏,再誦上一段經即可。」簡單扼要說明后,空海又露出微笑。

「你啊——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啊!」在馬車裏,橘逸勢邊仔細端詳空海邊說道。

此時,馬車已經離開洛陽,踏上赴長安之路。

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就這樣直接打在屁股上。

「說我嗎?」空海問。

「正是說你。」「你常常如此說——」「因為不可思議,才說不可思議啊!昨日方士的事、還有今早的事,不都是如此嗎?」「是嗎?」「空海啊!每個和尚都像你這般嗎?」「什麼這般啊?」「別回答得這麼冷淡。」「嗯……,都一樣吧!」「一樣?」「和儒生一樣。」「聽不懂。佛教徒和儒生,如何會一樣呢?」「儒生也是形形色色啊!譬如:孔子是儒生,我叔叔阿刀大足也是儒生,在這裏的逸勢也是一位儒生……」「嗯。」「同樣是儒生,孔子、阿刀大足、逸勢,不都是各自不同的人嗎?和尚也是如此。」「空海啊!我明白你的話。明白,其實又不真明白。」「為何呢?」「我覺得你好像總是強迫自己不要說出事實的真相……」「是嗎?」「人各不同,理所當然。而你說這理所當然之事,其實是打算欺瞞我。」「絕對無意欺瞞。」「算了。空海!至今我已見過好幾位和尚。都是各自不同,你是當中最特別的一位。」「是嗎?」「說實話吧!空海。說實話,好讓我安心吧!」「說什麼實話呢?」「說你覺得自己特別的事情。你應該會覺得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才對。」「哈哈哈。」「好啦。連逸勢我都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像你這般,不可能不這樣想,不是嗎?因為我都覺得自己很特別,像你這般的人卻不覺得自己特別,我就會很困擾——」逸勢坦率得令人憐愛。

「逸勢很困擾嗎?」空海笑道。

「困擾。」「真是對不住啊!」「若是如此,請直接說。但是,不要撒謊。」「絕不撒謊。」「你會覺得自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人嗎?」逸勢問。

「嗯。」空海回答得很乾脆。

如此乾脆的響應,令逸勢神情顯得很泄氣。

「只是如此?」「只是如此。」空海答道。

沉默一會兒,逸勢不以為然地盯着空海看。

「你騙人的技巧很高明。」「我誰也沒騙!」「雖說沒騙,我卻覺得被騙得團團轉。」逸勢說。

說完后,又仔細端詳空海。

果然是個奇妙的人。只能說是不可思議。

對於逸勢的注視,空海只是靜靜地微笑着。

在空海的內心裏,各式各樣的事物,不時相互矛盾,而這些矛盾卻同時棲息在這男人的內心裏面。

理智和野性。

高貴和下流。

聖和俗。

所有這一切生命的結晶體,都閃耀在這個男人的肉體之中。

這一切,時而相和、時而矛盾,甚至邊發出傾軋、不協調的聲音,在空海這人的肉體中,混沌地翻滾著。

「那就是函谷關!」此時,前方握著馬繩的男人叫着。

「哇!」馬車上的人,也叫出聲來。

逸勢、空海都把身子探出馬車外,望向前方。

前方地平線上,可見函谷關聳立在青郁而險峻的山嶽之間。

近山頂處,覆蓋着皚皚白雪。

「翻過山嶺就是長安噦!」逸勢掩不住興奮地說。

離開日本已經五個多月,一行人終於來到用不着九天行程就可以抵達長安的地方。

當時,連空海在內,想必每個人的視線都忍不住朝聳立在地平線上的山嶽的另一邊直直看去。

覆蓋着白雪的山嶽的另一邊,正是處於爛熟時期的長安。

此時的長安,有如一觸即會掉落的成熟果實。

長安城在此,有如在等待這果實的絢爛、混沌,完全貪婪地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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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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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空海說怪力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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