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倫敦郊外的泰拉瑪斯卡總部。深宅大院裏,古樹參天,寂寥無聲。厚厚的白雪蓋滿傾斜的屋頂和寬闊的草坪。一座漂亮的四層樓建築,佈滿豎框鉛制的窗戶,幾座煙囪不斷把濃煙吐入夜空。這個地方有數間深色木窗格的圖書室和起居間,卧室都有格子鑲板的天花板和厚厚的法國勃艮第地毯。餐廳安靜得像修土會的餐室,成員都是虔誠的修士和修女,會讀心術,看手相算命,預卜你的未來,並能準確則算出你的過去。是巫師嗎?嗯,也許其中有幾位是。不過他們大多數都是學者,奉獻畢生來研究神秘之事。其中有幾位更博學,有幾位更執著和鑽研。譬如,在這所宅院裏,就有幾位成員專門研究吸血鬼和狼人;其實在別的總部里——阿姆斯特丹、羅馬,或坐落在路易安那州沼澤深處——也有這樣的人才。他們能感受到凡人潛在的致命心靈念力(如遙控放火或致人於死),同鬼怪說話並收聽到它們的回答;他們曾同無形的存在體搏鬥,戰勝或輸掉。

一千多年來,這種研究組織一直存在至今。事實上它的歷史更悠久,但是它的起源卻一直神秘莫測,更準確地說,是大衛不想向我解釋。那麼泰拉瑪斯卡是從哪兒弄到錢呢?在它的地窖里貯藏着大量金銀財寶。它在歐洲各大銀行的投資極富傳奇色彩。它在英國所有城市都擁有房地產;就算它不擁有別的,僅這一項就足夠維持它的生存。況且它還擁有各類古典珍寶、繪畫、雕塑、掛毯、傢具古董,各種飾物。它們的取得方式都和各類神秘學的案例有關,而這些是不能以金錢的價值來計算,因為它們的歷史和學術價值遠遠超過人類所能做的任何評估。

單是它的圖書館的價值就等於一筆巨款,無論用哪國貨幣計算都是如此。館內珍藏着各種文字的手稿,有些來自數百年前燒毀的那座著名的亞歷山大圖書館;還有些來自殉道的卡特里派教徙的圖書館,其文化現已消亡。此處還有古埃及的文獻,讓考古學家瞟一眼都會樂得開殺戒。還有由幾個已知的超自然物種人士撰寫的文稿,其中包括吸血鬼物種。檔案室里還有我寫的一些信件和文稿。

這些寶貝沒有一件引起過我的興趣。從來沒有。有時候,我想開個玩笑,想過破門而入,從地窖里偷回幾件曾屬於我熱愛的聖物。我知道這些學者搜集不少我扔掉的東西,比如在上世紀末我從巴黎住所里扔掉的物品,以及我從花園區街道旁的老房子裏丟棄的書籍和擺設。我曾在那所老房子的地下沉睡過幾十年,完全不在乎那些在上面腐朽的地板上走來走去的人。天曉得這些學者還從時間那長滿利齒的嘴裏搶救了多少「遺產」。

不過我已不再關心這些事情。他們搶救了什麼,就讓他們留着好了。我所關心的是大衛,也就是那位泰拉瑪斯卡的會長。他曾經是我的朋友,直到很久前的那個夜晚,當我穿過那扇四層樓高的窗子、粗魯而衝動地離開他的私宅為止。他當時十分勇敢沉着。我很喜歡他的樣子,個頭高大,臉上長有許多深刻的皺紋,鉛灰色的頭髮。那時我就懷疑年輕男人是否能擁有這種美。不過他最吸引我的地方還在於他了解我,知道我是什麼。

我吸收你加入我們怎麼樣?你知道我能辦到……

他絕不會動搖自己的信念。他當時這對回答:「哪怕讓我去死我也不接受。」但是我的存在還是讓他着迷,雖然從初次見面起他就把自己的思維掩飾得很好,讓我看不透,可是這點他卻掩飾不住。確實,他的心靈成為一個封鎖的保險櫃。我只對他那喜悅慈祥的面容和溫柔有教養的嗓音——連魔鬼同他講話都會變得彬彬有禮起來——印象深刻。

現在,我踏着英國隆冬的秋雪,於凌晨到達總部,朝着大衛那熟悉的窗子走去,卻發現他的屋子熄了燈,裏面沒人。我想起了和他最近的一次見面。難道他又去了阿姆斯特丹?上次找他我去得很突然,所以能在他那幫聰明的巫師發覺我在窺探他的活動並迅須採取行動之前找到他。似乎某項重大的使命又驅使大衛去了荷蘭。荷蘭的總部比倫敦郊外的這所還要古老,其他窖的門只有這位總會長才能打開。大衛必須找到倫布朗的一幅肖像畫(這是該組織擁有的最珍貴的財富之一),把它複製下來,然後把複製品送給他的密友阿倫-萊特納。後者在進行一項重大的超自然調查中需要它,該項調查正在美國展開。我曾經跟蹤大衛到過阿姆斯特丹,並在那裏監視過他,不過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騷擾他,就像我以前多次做過的那樣,跟而不擾。

現在讓我將那段往事講給你聽。

他在夜晚輕鬆地散步,我一面遠遠地跟着他,一面掩飾我的沉思,熟練得不亞於他一貫遮掩他的沉思。他沿着辛格爾林蔭道漫步,一邊走一邊不時停下腳步欣賞那些狹窄而古老的荷蘭民宅。這些住宅都有很高的階梯山牆,明亮的窗子沒有拉上窗帘,好像故意讓過路人看着開心。他那高高的身材在榆樹下留下醒目的輪廓。我差不多馬上就覺出他產生變化。他仍像往常那樣帶着手杖,雖然他顯然還用不着它。他把它扛在肩上,像以前那樣用手指輕彈。他一面散步一面沉思,神情顯然憂鬱而不滿。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而他就這樣無目的地漫遊,彷彿光陰對他來講一點也不重要。我不久就清楚地看見,大衛正在回憶往事。我時不時地窺見他年輕時在熱帶地區的某個鮮明的形象,甚至窺見一片翠綠的叢林,與這個天寒地凍的北國城市截然不同。我自己還沒有夢見過這種老虎。我不明白它意味着什麼。他的回憶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真氣人。大衛把自己的思維活動埋在心底的技能真高超。他還是向前走,有時候好像被人趕着。我也一直跟着他。奇怪,看着他在距我幾個街區的前方走着,我心裏感到安適。要不是自行車老是「颼颼」地從他身旁駛過,還真看不出來他已經是個老人。那些自行車總是嚇他一跳。他具有老年人那種動作不協調的恐懼,怕被撞倒受傷,所以總是忿忿地瞧著那些騎過去的年輕人,然後又陷入深思。等會他一定得返回總部,天差不多已經亮了。每天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他一定是在睡覺。

一天晚上,當我追上他的時候,他又正在散步,而且還是好像沒有目的地。他更像是在阿姆斯特丹的許多鋪滿卵石的窄小街道上閑逛。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如同我知道他也喜歡威尼斯。這不難理解,因為這兩座城市儘管有很大差異,卻也有相同的魅力霧氣濃郁,色調陰鬱。威尼斯是座天主教城市,充滿可愛的腐化和群落。阿姆斯特丹則是座基督教城市,因此非常整潔且有效率,使我滿意得不時微笑。

翌日夜挽,他又獨自散步,一邊小聲吹着口哨,一邊輕快地走了一程又一程。我不久就明白:他在故意繞開總部。的確,他好像是在躲避一切。所以,當他的一位老朋友——也是個英國人,也是這個組織的一名成員偶然在萊德塞大街的一家書店巧遇他並同他寒暄,他起初顯得極不自然。英國人在討論和斷定這類事情時非常有禮貌。不過這也正是我要把它和卓越的外交技巧區分開來之處。大衛正在怠忽自己作為總會長的職守。他把所有的時光都消磨在外面。在英國時,他越來越常回自己在考茨沃爾茲的祖居。他怎麼了?!

對於對方提出的各種建議和暗示,大衛只是不屑一顧地聳聳肩,好像他對這種交流沒什麼興趣。他含糊其辭地發表點了意見,彷彿是說泰拉瑪斯卡即使一百年沒有總會長也能管理好自己,因為它紀律嚴明,恪守傳統,而且成員都具有獻身精神,克盡職守。說完,他踱進那家書店瀏覽,買了一本平裝的歌德《浮士德》英譯本,然後,他又獨自在一家印尼小餐館里吃飯,把《浮士德》在自己眼前攤開,一邊吃着辛辣的美餐,一邊瀏覽書頁。在他忙着舞刀弄叉,我回到那家書店,也買了一本同樣的書。這真是一本奇書!我可不敢說讀懂它,也不明白大衛為什麼要讀它。理由也許很明顯,我也許會立即拋棄這個念頭,但這本書確實把我嚇壞了。不過我還是挺愛讀它,尤其是結尾浮士德升天那段。我認為在更古老的傳奇里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浮上德總是下地獄的。我把它歸到歌德的浪漫主義的樂觀態度以及他寫這個結尾時已是耄耋之年。耄耋老人寫的作品總是特別有力量,特別有趣,發人深省,引人沉思,這很可能是由於特別具有創作耐力的人在真正進入老年之前,總要淘汰太多其他藝術家的緣故。就在這凌晨時刻,在大衛消失在總部之後,我獨自一人在這座城市裏漫遊。因為阿姆斯特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對這個城市很熟悉,所以我也想了解它。

我穿過龐大的帝國博物館,追尋我一向熱愛的倫布朗繪畫。我像賊一樣溜進約登布雷大街的倫布朗故居,現在它成為一座小型紀念館,白天開放,讓大眾前來拜謁。我還在城裏許多狹窄的巷子裏穿行,感受它們古色古香的韻味。阿姆斯特丹是座令人興奮的城市,擠滿來自新近一體化歐洲各國的年輕人,是一座不夜城。要不是為了尋找大衛,我恐怕絕不會來到這裏。這座城市從沒引起過我的遐想。而現在我卻發現它特別愜意,過夜生活的人那麼多,是個讓吸血鬼大顯身手的好地方。不過我想見的當然還是大衛。我覺得至少我得同他寒暄幾句才能離開。

終於,在我到達一個星期之後,我在空蕩蕩的帝國博物館找到大衛。當時太陽剛下沉,他坐在一張長椅,面對着倫布朗的一幅傳世的肖像畫:《布商行會的會員》。難道大衛知道我曾來過這裏?不可能。但他分明坐在我眼前。一名警衛正在和大衛告別。從他和大衛的交談中可以明顯看出,他那個受人尊敬的組織對所居住的各個城市的藝術收藏都貢獻良多。所以這些博物館便對該組織成員前來欣賞他們的收藏大開方便之門,而一般民眾在此時都不得入內。想想看,我卻只好像個低級竊賊似地偷偷闖進這些藝術殿堂!

當我朝他走過去時,屋頂的大理石展廳已是鴉雀無聲。他仍坐在那張長長的木製椅子上,右手無力而隨意地拿着那本《浮士德》,現在它已被翻舊了,夾滿書籤。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幅油畫。畫面上,幾個體面的荷蘭人聚攏在一張餐桌旁,大概正在談生意,同時眼睛卻從黑色大禮帽的寬帽檐底下平靜地凝視美觀畫者。但這還不是此畫的全部效果。那幾張臉全都細膩而優美,充滿智慧、修養和近乎天使般的耐心。確實,這些男人與其說是普通人,不如說更像天使。他們好像保守着一個很大的秘密,假如人類全都了解了這個秘密,大概地球上就不會再有戰爭、罪惡和惡意。這樣的人怎麼成了十七世紀阿姆斯特丹布商行會的會員呢?但是這樣我就扯遠了……

我悄悄走出陰影,慢慢朝他走過去。他猛然看見我,嚇了一跳。我在他旁邊坐下。我的打扮像個流浪漢,因為我在阿姆斯特丹沒有去找像樣的住所,我的頭髮也被風吹得亂蓬蓬。我筆直地坐了很長時間,一言不發,用一個類似人類嘆氣的意念敞開心扉,讓他知道我十分關心他的健康和幸福,並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不去打擾他。他的心臟跳得很快,面部表情在我扭頭去看他時一下子變得寬厚、熱情起來。

他伸出右手抓住我的右臂,說:「像以往那樣,見到你我很高興,太高興了。」

「不過,我曾傷害過你。這我明白。」我不想告訴他我是如何跟蹤他的,也不想說我偷聽了他和他同仁的對話,亦不願多講我的親眼所見。

我發誓不再用我的老問題去折磨他。可是當我注視他時,還是看到死亡,尤其是他睿智和快樂的神情及眼裏閃爍的活力更使我想置他於死地。

他意味深長、若有所思地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撤回右手,目光又移回到那幅畫上去。

「世上有哪個吸血鬼長著這樣的瞼?」他指著畫布上那些正朝下盯着我們的男人,問我。「我指的是藏在這些面孔後面的智慧和理解力。我指的是某種比那些喝人血的超自然生物更代表永恆的東西。」

「吸血鬼長著這樣的臉?」我回答。「大衛,你這麼說不公平。人也不會有這樣的臉,從來沒有過。你去瞧瞧倫布朗的任何一幅畫吧。相信他畫中的人物實際存在是很荒唐的,相信任何倫布朗時代的阿姆斯特丹充滿這樣的人,任何男人或女人只要進過他的家門就是天使,這就更荒唐。不,你在這些面孔里看到的是倫布朗他自己,而倫布朗當然是永恆的。」

他微笑了,說:「你說的不對。而且我看出你周身發散出絕望的孤獨感。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不能接受你的禮物,否則你會怎麼想我呢?你還渴望我陪伴你嗎?而我是不是也需要你呢?」

他最後兩句話我幾乎沒聽見。我仍然凝視那幅畫,凝視那些確實像天使的男人。我心中感到憤怒,不願在此逗留了,我發誓不再攻擊他,他卻捍衛自己反對我。唉,我真不該來。繼續監視他,可是不在這兒糾纏了。我再次迅速溜走。

他見我要溜,氣得火冒三丈。我聽見他的聲音響起在空蕩蕩的大廳里。「你就這樣走真不公平!你這樣做太粗魯了!你難道沒有自尊嗎?連自尊都沒有了,還談得上禮貌嗎?」突然他打住了,因為他瞧不見我了,我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空曠冷清的博物館大展廳里只有他獨自一個人在對自己大喊大叫。

我感到害羞,可是同時又氣惱得不願再回去找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哪點得罪了這個人!瑪瑞斯要是知道了這事,準會罵死我。我在阿姆斯特丹里流浪好幾個小時,偷去幾張我最愛用的羊皮書寫紙和一支永遠流出黑墨水的自動金筆,然後來到老紅燈區,找了一家吵吵鬧鬧邪惡泛濫的小酒館,置身在那些濃妝艷抹的妓女和吸毒的流浪青年中,給大衛寫一封信。只要我旁邊擺着一大杯啤酒,就不會有人留意和打擾我。

我「刷刷刷」地寫了一句又一句,也不知道自己都寫些什麼,只明白我要告訴他,我對我的舉止粗魯感到歉疚,說我剛才在注視倫布朗肖像畫里的男人時心靈受到震撼。下面就是我匆匆忙忙寫下的雜感:

你說得對,我這樣無禮地離開你確實教人瞧不起。更糟的是這是懦夫行為。我向你保證,下次再見到你時,我一定讓你把你想說的都說完。我自己有一套對倫布朗的看法。我曾經在世界各地花費極多時間來研究他的繪畫,在阿姆斯特丹、芝加哥、紐約,在任何有他繪畫的地方。正如我對你講過的那樣,雖然倫布朗的繪畫使我們相信許多靈魂高尚的人確實存在過,我卻堅信他們不過是子虛烏有。這就是我的理論。當你了解它時請切記,它包容所有的相關因素。而這種包容性在「科學」一詞具備其現代會義之前,一直是衡量理論是否高雅的標準。我相信,倫布朗在年輕時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這次交易很簡單。撒旦答應讓倫布朗成為當時最著名的畫家,還把大批凡人送給倫布朗畫肖像。他還送給倫布朗財富,在阿姆斯特丹給他建造一所漂亮的房子,讓他先娶了妻子又有了情婦……之所以這樣慷慨,是因為撒旦堅信他最終會擁有倫布朗的靈魂。

可是和魔鬼相遇卻改變了倫布朗。他在目睹了無可辯駁的惡的證據之後,發現自己整日思索「什麼是善?」這個問題。他在他描繪對象的臉上努力尋找其內在的崇高性,並且驚奇地發現,即使在最卑微的人身上,他也能看見高尚的火花。他的畫技如此高超,使他不僅能發現這種善,而且能把它描繪出來,他能讓自己對善的認識和信仰瀰漫整個畫面。請注意,他並沒從撒旦那兒學到任何畫技,技法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的。隨着一幅幅肖像的完成,他越來越深刻地理解了人類的美好和善良。他理解了每顆心靈都容納有同情和智慧。隨着他不斷畫下去,他的技法也日臻完美,對無限事物的瞬間捕獲和把握變得越來越微妙,畫中人物也愈加特別,有個性,畫作也一幅比一幅更壯麗、寧靜和崇高。

終於,倫布朗畫的臉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臉,而成為精神化的面部表情,成為男人或女人體內精神的面部表現,肖像成了那個人在他或她最善良時刻的幻像,成了該人神聖化的象徵。

所以,《布商行會的會員》中的商人們看起來才像上帝聖徒中那些最年老最智慧的聖徒。不過,這種精神深度在倫布朗的自畫像中還是多有表現。你當然清楚,他給我們留下了一百二十二幅自畫像。

你知道他為什麼畫了這麼多自畫像嗎?是他向上帝發出的個人請求,呼籲上帝關注他這個人的進步,因為他經由對同類的密切觀察,已經接受了宗教的徹底改造。「這些畫就是我的顯聖,」倫布朗對上帝如是說。到倫布朗快壽終正寢時,魔鬼撒旦對他起了疑心。他不想讓自己的寵兒的創作如此輝煌,充滿熱情和善良的繪畫作品。他始然認為荷蘭人是講究實際因而也就是世俗的民族。可這些油畫卻充斥着華麗的衣着服飾和昂貴的生活用品,閃耀着無可辯駁的事實:人類和宇宙間的任何其他生物完全不同,是肉體與永恆精神的巧妙結合。是呵,倫布朗強忍着魔鬼對他的咒罵和誹謗。他失去在的登布雷大街的漂亮寓所,夫去了情婦,最後甚至連兒子也失去了。但他還是一個勁兒地畫,沒有絲毫痛苦和墮落的傾向,他繼續在作品中注入著愛和善良。

最後他終於躺在床上面對死亡。魔鬼撒旦在他周圍快活地走來走去,神氣活現,隨時準備扯下倫布朗的靈魂,捏在它罪惡的手指之間。但就在這時,天使和聖徒們大聲祈求上帝來干預此事。

「在整個世界上,難道還有誰比他更了解善嗎?」他們用手指著垂死的倫布朗問。「難道這有誰比這位畫家表現了更多的善嗎?如果我們想了解人類高尚的一面,我們就去看他的肖像畫。」

於是上帝就打破了倫布朗與魔鬼簽定的契約。他取走倫布朗的靈魂,以完全相同的情形丟掉浮士德靈魂的魔鬼則氣得發瘋。於是,他企圖讓倫布朗的生平變得默默無聞。他要讓倫布朗的所有個人財產和紀錄都被時光的巨流所吞沒。這就是我們對倫布朗的真實生活以及他的性格、個性幾乎一無所知的原因。

然而撒旦左右不了這些油畫的命運。他雖然做了嘗試,卻沒有使人們把這些畫燒掉,或拋棄,或丟在一邊置之不理、而去推祟新潮、現代的畫家。相反,奇妙的事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倫布朗成了有史以來最受愛戴和崇拜的畫家,他成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畫家。

這就是我對倫布朗和他畫的那些臉的看法。假如我是凡人,我就會寫一部關於倫布朗和這個主題的長篇小說。可惜我不是凡人,我無法籍由藝術或偉大的作品來拯救自己的靈魂。我是個類似魔鬼的怪物,只有一點不同:我熱愛倫布朗的繪畫!

但我還是一看到它們就心痛欲裂。看到你坐在博物館里,我的心都碎了。你說的很對,世上沒有哪個吸血鬼臉長得像,《布商行會的會員》中的聖徒。所以我在博物館要那麼無禮地離開你。我可不是出於魔鬼的狂怒,而只是出於悲哀。我再次向你保證,等下一次咱們再見面時,我一定讓你把想說的話都說完。

我在這封信的底端草草寫下我的巴黎經紀人的編號和通信地址,過去我給大衛寫信時總這麼寫,儘管他從來沒有回過信。

然後我繼續我的各地朝聖,重訪世界各大博物館中的倫布朗藏畫。我在旅行中沒有遇到任何挫折能動搖我對倫布朗的善的信念。這次朝聖證明是懺悔性質的,因為我堅持我對倫布朗的推斷。不過我再次下決心,絕不再找大衛的麻煩。接着我就做了這個夢,老虎、老虎……大衛處在危險中。我在路易的小木屋裏我專屬的睡椅上猛地驚醒,彷佛被一隻警告的手搖醒。

在英國,黑夜快要過去。我得趕快。可是當我最後找到大衛時,他卻正在考茨沃爾茲的一個古雅的鄉村小酒館里飲酒。只有一條狹窄難走的小道通往這裏。這就是他的家鄉,離他祖先的莊園不遠。我迅速查看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這是個只有一條街的小地方,有幾座十六世紀的建築,一些店鋪和這家生意取決於遊客多少的小酒店,大衛自己出資修繕這座小酒店,並越來常來光顧這裏,以逃避倫敦的生活。

大衛卻一邊狂飲他最愛喝的麥芽蘇格蘭威士忌,一邊在餐巾紙上塗抹畫着魔鬼的形象。是彈詩琴的惡魔梅菲斯特嗎?這是長著犄角的撒旦在月光下舞蹈?一定是他的低落情緒被遠在千里之外的我覺察到,更確切地說,是他的垂頭喪氣引起那些監視者的關注,而我捕獲只是這些人眼中的他。我渴望同他交談,但又不敢。我本來會在這小酒館里攪個天翻地覆,可是當我見到那位擔心的老店主和他手下那兩個一言不發的大塊頭夥計一直保持戒備、抽著難聞的煙斗注視着這個派頭十足的本地貴人,我就沒這麼做。我在附近站了一個小時,透過酒館的小窗戶朝里張望。然後我就走開了。

這已是往事了。現在,在過去了不知多久之後,大雪揚揚洒洒地在倫敦飄落,靜靜地蓋在泰拉瑪斯卡總部高高的門上。我又在尋找他了,心灰意懶,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要見的就只有他一個。我掃瞄了一遍院內所有成員的心靈,睡着、醒著的都算在內。我喚醒他們。我聽到他們紛紛醒來,好像都從床上爬起來擰亮了電燈。幸虧我已在他們把我關在門外之前,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

大衛已經去了考茨沃爾茲的那座祖先的莊園,大概就在那個有家怪怪小酒館的小村莊附近。唔,我能找到他,對不對?我要去那兒找他。隨着我飛近地面,雪越下越大。我既寒冷又生氣,喝過血的記憶全都消失。別的夢境又回到我的腦海;它們在寒冷的冬天總是這樣。這些夢都和我凡人的童年時代下的可怕的大雪有關,同我父親城堡里的那些冰凍的石頭房間和生起的一小堆火有關。我恍惚見到我那幾條兩耳下垂的大猛犬躺在我身邊的乾草堆里打鼾,把我弄得既暖和又舒服。這些狗在我最後一次獵狼時都給殺死了。我極不情願回憶這段往事,然而回憶它卻又使我感到親切:聞着那一小堆火淡淡的氣味,那幾條兇猛的大狗同我嘻戲打鬧。我活躍極了,高興極了——而那次獵狼根本就不曾發生過。我也從來沒去過巴黎,從沒吸引過那強大而瘋狂的梅格能。那間石頭小屋瀰漫着狗的好聞氣味,我可以睡在它們身旁,既舒適又安全。

終於,我在山裏接近了一座伊莉莎白式的小宅第。這是一座非常優美的石頭建築,頗陡的斜屋頂、很窄的山牆和嵌入甚深的厚玻璃窗,規模比總部小得多,但就其自身來講仍很壯麗、宏偉。只有一組窗戶是亮着燈的,等我走近后,我發現裏面是間圖書室,大衛正坐在一堆熊熊燃燒的爐火旁邊。他手裏捧著那本熟悉的皮革裝訂的筆記本,另一隻手握著一隻鋼筆正在上面飛快地寫着。他根本沒有覺察到有人正在監視自己。他不時地參考另一本皮革裝訂的本子,就擺在身旁的桌子上。我一眼就看出這是部基督教的聖經,是那種小字體、兩欄排印的聖經,書頁鑲著金邊,裏面有緞帶當書籤。我稍微費了點勁,看出大衛正在讀、並在作筆記的是〈創世紀〉。他的那本〈浮士德〉也擺在一旁。他究竟為什麼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屋內的四壁都排滿圖書。一盞孤燈把光線灑在大衛的肩頭。在北國,這樣的圖書室還有許多——溫暖誘人,灑滿光線的低矮天花板,又大又舒適的舊皮革沙發椅。

不過,他也有與眾不同之處,就是收藏着生活在他方的生命遺物,以及他對那些難忘歲月的珍貴回憶。一隻斑斕的梅花豹頭部標本掛在閃光的壁爐上方。在遠遠的右面牆壁上也掛着一個碩大漆黑的水牛頭標本。還有許多青銅的印度小雕像,分散擺放在書架和桌子上。半壁爐邊、門廊前和窗前的褐色大地毯上,還鋪着幾塊像珠寶似的印度小地毯。

在房間的正中央,他那隻孟加拉虎的火紅色大虎皮四肢伸展地趴在地毯上。虎頭經過仔細的處理,兩隻玻璃眼球和那些巨大的爪子都是我曾在睡夢中恐怖而鮮明地見過。大衛突然將目光完全投注在最後這件獵獲物上,凝視良久,才不情願地把目光移開,又埋頭去寫。我試圖窺探他的心思。一無所獲。我瞎操心做什麼呢?連美洲紅樹林里閃著幽光、像老虎這樣的猛獸都遭獵殺的場面在他腦子裏也沒有出現。然而他再次去看那張虎皮,然後忘記寫作,陷入深思。當然,僅僅這樣看着他,我就感到很安慰;我向來如此。我瞅見在陰影里掛着許多鑲著鏡框的照片,有大衛年輕時的照片,其中許多是他站在一座有深迴廊和高屋頂的漂亮平房前照的,顯然是在印度。此外還有他父母的照片。有他同他獵殺的野獸在一起的照片。這是不是說明我的夢呢?我不顧大雪落滿我的四周,蓋住我的頭髮、肩、頭、甚至我鬆鬆抱在胸前的胳膊。就這樣佇立着看着他。最後我終於活動起來。再有一個小時天就亮了。

我繞到房子後面,找到一扇後門,用意念打開門栓,走進屋頂低矮、溫暖舒適的小客廳。這裏的木材已經腐朽,浸透了油漆或油。我用雙手勾住門梁,向門外望去。只見在晨曦中,有一大片橡樹林灑滿陽光,只有我的周圍是陰影。我聞到壁爐火的煙味從遠處飄來。我意識到大衛就站在走廊的盡頭,用手招呼我過去。可是我身上的什麼變化引起他的警覺。哦,對了,我身上蓋滿了雪,還薄薄地結了一層冰。我和他一道走進圖書室,我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裏坐下。他讓我坐着,自己出去了一下。我只好盯着爐火,感覺它把我身上的那層薄冰溶化。我在想我為什麼而來,怎樣才能把它說清楚。我的兩手像雪一樣白。當他又出現在門口時,他給我拿來了一條冒着熱氣的大毛巾。我接過毛巾,擦了擦臉、頭髮和雙手。真舒服。

「謝謝。」我說。

「你看起來像尊雕像。」他說。

「是的,我現在看起來確實像。而且還要繼續這樣下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在我對面坐下。「解釋一下。」

「我就要去一個荒涼的地方。我已想好一個方法結束我的生命。這可是一點都不簡單。」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再也不想活了。那個地方很簡單。我期盼死的方式和你不一樣。和你不一樣。今天夜裏我——」我頓住了。我又看見了那位老太太躺在她整潔的床上,穿着她那件帶花兒的睡袍,蓋着那條滌綸被。接着我又看見那個長著褐發的古怪的男人盯着我,也就是那個在海灘上找到我、並把一本小說手稿交給我的人。這份稿子我仍然塞在上衣口袋裏。沒有意思。不管你是誰,你來遲了。何必解釋呢?

我又突然看見克勞迪婭,彷彿她正站在另一片土地上,凝視着我,期待我看見她。我們的頭腦真聰明,能產生如此栩栩如生的形象。她彷佛就站在大衛書桌旁邊的陰暗處。就是那個把長長尖刀刺進我胸膛的克勞迪婭。「父親,我要把您永遠擺在您的棺材裏。」可我卻始終能看見她,不是嗎?我一次又一次地夢見克勞迪婭……

「你別這麼做。」傳來大衛的聲音。

「是時候了,大衛。」我邊囁嚅著,邊恍惚地想,瑪瑞斯不知有多失望呢。

大衛聽見我了么?我的聲音也許太輕了。從壁爐那兒傳來微弱的劈啪聲,也許是一點火引子燒塌了,或是大木塊里仍然潮濕的樹液被烤得嗞嗞作響。我又看見了我的童年時代家裏的那間陰冷的卧室,並突然覺得我用胳膊摟住那些既可愛又懶惰的大狗中的一條。眼看着一隻狼咬死一條狗真慘烈!

我本來也該那樣死去。連最優秀的獵手也不能殺死一群狼。也許這是宇宙普遍性的錯誤。看來我是該死,如果說這樣的生命延續確實存在,那我就是因為做得過份而招來魔鬼的關注。吸血鬼梅格能在把我擄到他的巢穴時,就十分疼愛地說我是個「狼煞星」。

大衛又仰靠在沙發椅里,心不在焉地把一隻腳放在壁爐圍欄上,兩眼凝視着火焰,沮喪至極,甚至有點發狂,雖然藏而不露。

「這不是很痛苦嗎?」他看着我問。

有一會兒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然後我才想起來。我苦笑了一聲。

「我來是向你告別的,並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主意已定。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應該告訴你我要走了,並告訴你這將是你最後一次機會。實際上這樣做很光明正大。你明白我的話嗎?還是覺得這不過是我找的另一個借口?其實都無所謂。」

「就像你故事中的梅格能,」他說。「你可以先立繼承人,然後赴湯蹈火。」

「這可不僅僅是個故事,」我回答,我不想爭論,可是話說出來卻很沖,令我吃驚。「哦,也是,也許確實像個故事。我真的搞不明白了。」

「你為什麼要毀滅自己?」他的語調里充滿絕望。

我把這個人真是傷得不輕。我看着那張趴着的大虎皮,斑斕的黑色條紋,變色的皮毛。

「這是頭食人虎,對吧?」我問。

他猶豫着,好像沒有完全聽懂這個問題似的。接着他像猛悟似地點點頭,說:「是的。」他瞥了一眼虎皮,又把目光移向我。「我不想讓你毀滅自己。看在上帝份上,考慮一下吧。別這麼做。什麼時間不行,偏在今天夜裏?」

他讓我哭笑不得。「今夜天氣很好,很適合去死,」我回答。「是的,我要走了。」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狂喜,因為我意識到這正是我的心愿!而不是想入非非。假如真是異想天開,我是絕不會跟他講的。「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要在太陽升起之前飛得儘可能高。我不可能找到任何棲身之處,那兒的沙漠非常荒涼。」

我將死在火里。不會冷的,就像當年我在那座山上被狼群包圍,像克勞蒂婭那樣死於烈焰。

「別,你別這麼做,」他勸我,態度多麼誠懇,循循善誘,苦口婆心。可是無效。

「你想要些血嗎?」我問。「用不了多久。幾乎沒有疼痛。我堅信別人不會傷害你。我將把你變得十分強壯,就算他們想害你,也得花很長很長時間。」

這情形又特別像梅格能,他讓我成了孤兒,事先沒有什麼警告,致使阿曼德及其古老的同夥可以跟蹤我,詛咒我,並想法設法結束我新生的性命。而梅格能卻明知我會戰勝。

「萊斯特,我不要血。但我要你留在這兒。你瞧,只給我幾個晚上的時間就行,萊斯特,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現在請不要離開我。你難道就不能給我這幾個小時嗎?然後你若真想那麼干,我也不阻攔了。」

「為什麼?」

他看上去愁眉苦臉。過了一會兒才說:「讓我勸說你,讓我使你回心轉意。」

「你很年輕的時候殺了這頭老虎,對不對?在印度。」我掃視了一下其他獵物,又說:「我曾夢見過這隻老虎。」

他不置可否。他顯得困惑不安。

「我傷害了你,」我說。「我讓你深深陷入對青年時代的回憶。我讓你意識到時光的流逝,而你以前並沒有太意識到這點。」

他的臉上發生了某種變化。我的這些話傷了他的心。可他卻搖了搖頭。

「大衛,在我走之前從我身上取點血!」我突然絕望地對他小聲說。「你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了。我一走近你就能聽出來!我能聽出你的心臟很弱。」

「我的朋友,這你就不懂了,」他耐心地說。「待在我這兒吧。我會把這老虎的事、把在印度的那些歲月都告訴你。後來我又去非洲打獵,還去過南美的亞馬遜河。經歷過很多冒險,那時我可不像現在這樣是個迂腐的學者……」

「這我知道,」我微笑着說。以前他可從沒這樣對我說過話,從沒主動提出過這麼多。「太晚了,大衛,」我說。我又見到了那個夢。我見到那條細細的金項鏈圍在大衛的脖子上。那老虎是沖着這條項鏈來的嗎?這講不通。剩下的只有危機感。我盯着這張獸皮。他的瞼透出純粹的惡毒。

「捕殺這頭老虎很好玩嗎?」我問。

他猶豫着,然後硬著頭皮回答。「這是只吃人虎,它吃小孩。是的,我認為很好玩。」

我輕輕笑了。「哈,那麼我和這老虎就有了共同點。現在克勞迪婭正在等我。」

「你並不相信我說的,對吧?」

「不信。如果我信的話,我就會怕死了。」我又看到生動鮮明的克勞迪婭……是印在小小瓷器上的一幅橢圓形的袖珍肖像畫,克勞迪婭金髮碧眼。雖然畫是橢圓形的,色彩是故意美化的,她的表情卻透出銳氣和真摯。我曾經擁有過這樣一個金屬小盒嗎?因為它肯定就是珍藏畫像的地方。一個掛在項鏈下面的金屬寶物小盒。我渾身打了個冷顫。我想起了她的頭髮的發質。我再次恍惚覺得她離我很近。如果我轉過身去,我也許會看見她就站在我身邊的陰影,手搭在我坐的椅背上。我便扭頭去看。什麼也沒有。如果我再不離開這裏,我會發瘋的。

「萊斯特!」大衛急切地叫我。他正在端詳我,拚命想再說些什麼勸阻我。他指着我的外衣問:「你的衣袋裏是什麼?是你寫的筆記嗎?你是想把它交給我嗎?現在就讓我讀讀。」

「噢,這個嘛,是篇奇怪的小說,」我說。「諾,你拿着吧。我把它遺贈給你了。把它擺在圖畫室里合適,或許把它動在那個書架上吧。」我掏出那一小疊摺疊的書頁,瞥了幾眼。「是的,我讀過了。挺有趣的。」我把它扔進他的懷裏。「一個凡人傻瓜把它交給我的,這可憐的笨蛋知道我是誰,竟還有膽量把它扔在我的腳下。」

「把它給我講清楚,」大衛說着把這疊書頁展開。「你為什麼把它隨身帶着?我的天——是拉夫克拉夫特。」他輕輕搖著頭。

「我剛解釋過了,」我說。「別費嘴舌了,大衛。我決心已定,勸也沒用。我要走了。再說,這小說其實什麼也沒說明。這可憐的蠢蛋……」

他的眼裏閃著如此奇怪的光芒。他衝過沙灘難我跑過來的樣子看起來又這麼彆扭?還有他那笨拙的驚慌失措的跑掉,也是令人費解。他的舉止表明他對這事的重視!嗨,可他還是愚不可及。我才不菅它呢,我知道我不會介意。我清楚我想幹什麼。

「萊斯特,留在這兒吧!」大衛又說了,「你答應過我,說下次咱們再見面時,你會讓我把想說的都說完。你在寫給我的信里怎麼說的。你不會忘了吧?你不能言而無信。」

「唔,可我這次不得不食言,大衛。而且你必須得原諒我這次離去。也許天堂和地獄都不存在,那我只好在陰間再見你了。」

「可若是兩者都存在呢?該怎麼辦?」

「你的聖經讀得太多了。現在讀讀拉夫克拉夫特的這篇小說吧。」我又輕輕笑了兩聲,指着他手裏攥著的書頁。「對你的心裏平靜更有好處。還有,看在上帝份上,遠離〈浮士德〉吧。你難道真以為天使最終會來把咱們帶走嗎?唔,也許不會領走我,會領走你吧?」

「你別走。」他說,聲音柔柔的,充滿哀求,讓我喘不過氣來。

可是我已經走了。

我聽見他在我身後遠遠的叫我:「萊斯特,我需要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這兩句話真悲戚!我想說我很抱歉,對這一切深感歉疚。可現在說為時已晚。再說,他也一定知道我的心情。

在漆黑寒冷的夜裏,我展翅飛翔,扶搖直上,穿過飄落的大雪。對於一切生命我都已完全不能容忍,不論其恐怖,還是其輝煌,一概如此。腳下那座小房子看起來很溫暖,燈光灑在銀色的大地上,煙囪噴吐著縷縷繚繞的藍煙。我彷佛又見到大衛在阿姆斯特丹獨行,爾後倫布朗畫中人物的臉出現在我的腦海,隨後又見到大衛在圖書室爐火映照下的面孔。他看上去像倫布朗畫中的人物,自從我認識他以後,我就一直有這樣的感覺。而我們又像什麼呢?——自打「黑血」流進我們的血管之後,我們就永遠凝固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克勞迪婭幾十年來一直保持着清純的小女孩模樣,就像畫在小瓷器上的那副微型肖像。而我則像米開朗基羅的一尊雕像,被染白得像大理石,並且一樣冰冷。

我知道我會言而有信。不過你知道這裏面有一個特大謊言。我其實不相信太陽能把我殺死。但我還是要再好好地嘗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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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體竊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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