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憂山

逃出憂山

韓愈與妻子感情不和。這一天,妻子對他說:

「是時候了。」

「是去離婚嗎?」

「不。」

妻子遞給韓愈一本雜誌。

「我已經保存四年了。」

韓愈跟妻子是四年前結的婚。想到這一層,他非常驚異。

他從來沒看過這本雜誌,便好奇地把雜誌打開,看見第二十九頁有一篇文章,講述了一個故事,大意是:一對夫婦感情不好,準備離婚。分手之前,他們決定到黃山把定情時系在一起的同心鎖解下。不料到了山上,兩人觸景生情,竟然和好如初。

「你認為這種事情是真實的?」韓愈冷笑著抖動雜誌,對妻子說。

「但我們可以證實它的真實性。」

「原來你早有準備。」

想到她仍然愛他,韓愈有一些厭煩。

「有這個必要麼?」

她只是簡單地從口袋裡掏出早買好的車票遞給韓愈。

「我本可以到單位去揭發你的。」

韓愈便不寒而慄。

「是一齊走么?」

「各走各的。就象當初那樣。」

他們便去了。韓愈在一所大學的國家重點實驗室工作,許久沒有出門,忙於做他的實驗。由於工作太忙,他慢怠了她,這可能是他們不和的一個原因,另外也許還有性格上的差異。

一路上的景色或優雅或醜惡。世界確已大變,但是韓愈被象牙塔所拘,一直還蒙在鼓裡。

當然,他們要去的地方不是安徽黃山,而是西南某省的旅遊勝地憂山。韓愈從他居住的那座北方城市上車,由京廣線而寶成線,輾轉來到目的地。他的妻子則乘飛機直達。

憂山城通了飛機,是世紀末的事情。

根據妻子的安排,韓愈和她都應該下榻四年前他們在憂山邂逅時住過的那家客棧。以便盡量做到原湯原汁。

韓愈覺得女人都很淺薄,但他想到妻子警告說要?去單位告發,便沒有了自己的主意。他連淺薄也擺脫不了啊。

但是他沒有能夠找到那家客棧。他於是有些幸災樂禍,但就在這時,他看見街對面一幢高樓的一扇窗戶中探出了妻子的臉。妻子用不耐煩的眼光說,「你還在瞎找什麼」。

韓愈便向當地人打聽,才知道原來的客棧已經拆除了,舊址上蓋起了「憂山大飯店」。韓愈便走進這家飯店。妻子剛才就是從這上面探出臉來的。飯店是四星級,住一夜非常昂貴。這對韓愈來說不在話下。

韓愈登記了一個房間,以大學實驗室的名義開了發票。

他順便查了一下妻子的房號,發現她竟然就住在他隔壁。他為這個巧合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這跟四年前的排列組合恰好一樣。當時正是由於這個原因,韓愈才和現在的妻子勾搭上了。

那時韓愈研究生剛畢業,去單位報道之前有一個月假期。他便利用這段時間到各地的風景名勝走走。

他在憂山碰見了一個女大學生。她失戀后獨自一人四處遊歷,準備最後到成都出家。韓愈在憂山大佛的腳背上阻止了她,後來又在憂山的一家客棧中跟她睡了覺。

憂山成了韓愈人生旅途中的一個轉折點。結婚後他數度追憶憂山的景物,但卻一直沒有機會重返憂山。

拋開妻子的要挾不談,韓愈其實在暗中一直渴望著對憂山的重新遊歷。

但他沒有想到妻子首先提出這個方案,這使他猶如游泳時猛嗆了一口水。

服務員帶韓愈去他的房間。韓愈發現這服務員竟是原先小客棧的舊人,愈發心生感慨。他注意到她手上已戴了結婚戒指。而她根本認不出他來了,只是惡聲惡氣催他趕快。

韓愈進入房間后,便急不可耐地拉開窗帘,這時他便由上而下看到了憂山的全景。他已經有四年沒來憂山了,當初的峨山沫水和漁舟波影,現在被一片工業廢水和混凝土高樓所裝飾。韓愈就是在這裡播下他的愛情種子的。韓愈懷著審美的心情觀看了好一陣,正準備拉上窗帘,一眼看見憂河對岸端坐的石頭大佛,心頭哆嗦了一下。

大佛的頭顱隱藏在高空的雲霧中,泛著月亮般的暗光,象一隻會移動的飛碟。大佛的神情曖昧,象許多他這個年齡段的已婚男子一樣,韓愈心裡頓時生出一種神秘和憂鬱交雜的感情。

韓愈還想細細看一下大佛,後者的身影卻迅疾被夜暗吞沒了。

想到明天要與妻子演一齣戲,韓愈最後決定早些上床休息,以養精蓄銳。雖然對於這齣戲的結果他越來越不抱以希望,但他仍然希望出現意料之外的結果。

韓愈是一個內心深處隱藏著強烈破壞慾望的人。

他實際希望出現某種變故阻止他和妻子在大佛腳背的會面。

韓愈的願望竟然成了現實。當他還在夢中時,憂山發生了很大的變故。

韓愈一覺醒來,發現周圍靜得可怕,這使韓愈感到有些古怪。他在北方那座城市中居住已久,那裡的早上總是無比喧囂。但韓愈立刻又覺得這種寂靜不太象是國內普通小城所特有的恬靜。當然他也沒想到這是死亡才能滋生出的枯寂。

韓愈只是思忖,這憂山的居民,已經習慣縱情良宵,過於貪戀床第,此刻不知時光已遲矣。他看看手錶,發現停在凌晨三點。而根據陽光,天已經不早了。

韓愈懾於老婆的威勢和要挾,要履約於今天上午十時在憂山大佛那碩大的腳背上與她碰頭,重新裝一次邂逅初戀。於是,他不敢怠慢,便下得床來。這時,他發現所有水電氣都已斷絕。他打電話到服務台,電話也不通。韓愈這人是知識分子,沒有什麼心機。他只想到,四星級飯店的服務竟也如此糟糕,可見大道之不行久矣。轉念想到在這年頭,又何必生氣,便打開房門來到走廊。

走廊和服務台都空空無人。敲服務員的房門也沒有迴音。韓愈似乎覺得背後有隻眼睛在盯著他,便猛回頭一看,卻並沒有人。只有走道盡頭一注陽光竟然不打彎兒、不出聲兒地穿過一扇窗戶,明亮地投在地毯上,怎麼看也透著一股寒氣。每一間客房門都緊閉著,韓愈不知怎麼便覺得,每一間房門后都停著一具死屍。

韓愈叫:「有人嗎?」

他叫了三遍之後也沒人回答。這時他看見牆上的一隻掛鐘也停在了三點。韓愈心跳了一下,便回到房間。他首先把門別上,然後把窗帘拉開。天色已經大亮了。憂山完完整整,絲毫無損,可是卻象一幅余空太多的國畫,讓人好生心虛害怕。所有汽車都僵停著。

大街小巷全無人跡。只有那大佛,仍浮在遠方,作神秘狀,沉默無語。

韓愈好象一個人掉入了宇宙空間漫長無味的深井。

韓愈本能的反應是出事了。居民們都死了?還是一夜間都從這座城裡遷走了?怎麼沒有通知他韓愈?

要麼,他們是在睡夢中憑空消失了,被劫走了?韓愈想核實這一點,證明不是白日做夢。他想下到那城池中看一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最後卻沒有勇氣走出房間。韓愈感到十分的不安全。

這時,門口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

韓愈竟然不敢回頭去看。稍頃,那聲音突然停住。

韓愈這才去看。見是一張紙條,從門縫中塞進。韓愈逼視了它半天,才縮手縮腳取了來,見上面寫著三個字:我害怕。

韓愈辨認出是妻子的筆跡,恐懼便稍稍減輕。同時他才想到他已結婚四年,並處於感情崩潰的邊緣。

是妻子說服他來這座城中重溫舊夢,以挽救這場人生的危機。韓愈知道妻子竟然也還活著,意識到局面更複雜了。他得應付這個情況。但他還沒有在這樣的環境中處理與妻子關係的經驗,便先試著也寫了一個紙條,從門縫塞入她的房間:

你怕什麼?

韓愈的妻子很快又回了一條。

妻子:出了什麼事?其他人呢?

韓愈:不知道。這是一座空城、死城。

妻子:為什麼會這樣?

韓愈:我們被遺棄。

妻子:我們怎麼辦?

韓愈:不是說好十點去大佛嗎?

妻子:現在幾點鐘?錶停了。

韓愈:我的也停了。

妻子:你知不知道現在我們是什麼處境?

韓愈:知道。就我們兩個人了。你不想再談談離婚的事?

韓愈一邊傳遞紙條,一邊拖延時間,想著如何做出決定。他最後認為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甩掉她。這個念頭使他在紙條中過早暴露出了企圖,寫出了離婚那樣的詞句。

紙條的傳遞到這句話便中斷了。韓愈有些後悔過早流露了心意,便等待妻子作出強烈的反應。一般情況下,她會兇悍地闖進來大吵大鬧。

門果然被嘭地撞開,但韓愈的妻子沒有象往日那樣撒潑,只是淚汪汪地出現在面前,這種情形反使韓愈大吃一驚,手足無措。他咬咬牙便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她用可憐巴巴、他不習慣的眼光看著他。

他避開她的眼光,慌亂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你還不去逃命?」

妻子便哭出了聲。

韓愈最怕的便是女人哭。心裡一煩便想給她一個耳光,但手在途中卻變成了去摟住她的肩膀,說:「好了,別哭,那些事情等以後再說。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快離開這個可怕的鬼地方。」韓愈結婚後曾在?意念中打過妻子無數耳光。

女人卻越哭越凶。她說:「你好久都沒有摟我的肩膀了。聽你的就是。但你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甩掉我。」

韓愈心想,她總能抓住他的弱點。他便與妻子草草收拾,扔掉笨重行李,僅帶上錢和信用卡,走出空無一人的憂山大飯店。正欲上路,妻子想起了什麼,說:「帶沒帶上身份證明?」他們便又回去取了身份證。韓愈想,妻子的建議很有必要,如果發生什麼不測,可以使親屬準確認領。

生存是一個問題,婚姻也是一個問題。當它們同時出現時,情況就具體化了,韓愈想。而明確身份,是其中的關鍵。

韓愈和妻子走上大街,夫妻倆都沒有嗅到屍臭。

他們只是不斷目擊黑洞洞的門戶、空蕩蕩的陽台和冷清清的櫥窗。非但人跡絕無,連飛鳥家畜也不見了。

這使兩人如在夢中。他們鼓起勇氣,到幾戶人家去看了一看。生活用品都毫無凌亂之象,冰箱里都有食品,有的桌上還擺著吃剩的夜宵,而主人都不知所往。如果是一夜瘟疫,也是死不見屍。然而眼前的情景卻比真的直面遍地死屍還要可怕。

他們在馬路上行走的時候,所有的樓群便象是空蕩蕩的黑森林,大佛便在一邊跟進,不時從樓群間或是通過玻璃窗的反射露出曖昧的臉龐。韓愈無法想象這是四年前的憂山。然而憂山出現了意料之外的事情,這倒使他有些興奮。幾年來心裡的積鬱都有了發泄的渠道。他甚至希望那大佛也了無蹤跡,從根本上斷絕他與妻子重逢的可能性。

但是作為一名科研人員,韓愈也想到了現實中曾經發生過的很多真實事件:一些人到森林中探險,結果沒有一個人能夠走出來。搜索者也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體。一些船在航渡大洋的過程中,莫名其妙便失蹤了。還有一些飛機正在飛行,突然與地面失去了聯繫,最後連殘骸也沒有找到,好象是蒸發在了空氣中。這些事情的確都發生過,但都是在緲無人跡的區域,尚未在文明的中心出現過。有人認為這些詭異事件跟瘴氣和磁異常有關,還有人把它們與外星人相聯繫。

韓愈一想到這層,就不自覺地往天上望了一眼。

天藍藍的,一如往常。除了太陽,並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在上面。

他還側頭看了一眼大佛,不巧這時它正被樓房擋住。

「你在想什麼?」妻子冷冷地問。她一貫不喜歡?他獨自出神。她這時已經稍微鎮定下來了。

「沒想什麼。」

「你肯定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事情得有個解釋。」

「哦。」

她沒有再追問。她好象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她對荒謬的事一般也不尋求答案。這可能是一般女人的通病。韓愈夫婦缺乏交流,缺乏共同話題,常常便表現在這些方面。因此,他們便只是在馬路上默默地走著。韓愈想到四年前他們也這樣走過。他們剛在客棧里睡過覺,餘興未已,就出來散步,還買了一串荔枝。

那荔枝的白汁,流滿了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妻子紅紅的嘴唇,使韓愈看得全身燥熱。他們當時真想一直走下去。

但是他們現在每走一步都很累。

長途汽車站、火車站都看過了,沒有一個人。他們是不知如何開動那些車輛的。

「去飛機場看看。」

「那兒肯定也沒戲。」

「哪怎麼辦?」

「我們還有兩條腿。」

「靠兩條腿我們能走出憂山嗎?」

妻子的語氣中透露出對整個世界的懷疑。

「你以為憂山是什麼?是台灣海峽嗎?」

「台灣海峽那是跨越,不是走出。」學文學出身的妻子說。

「紅軍萬里長征不就是靠的兩條腿嗎!我們難道就做不到?真是……婦人之見。」

不知怎麼竟說出了「紅軍」這樣的詞語,韓愈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倫不類。還有什麼「婦人之見」。

但他突然有些氣壯。在北方那座城市裡,他是不敢如此頂撞妻子的。可是,此時此刻的憂山給了他勇氣,使他竟能……。他吃驚地看了看她。

她僅是黯然道:「是了,我們難道還不如紅軍???為什麼要拿紅軍來打比喻?」

「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團結合作而不是內鬨。」妻子求饒般地說。

這時,他們同時看到憂河邊有一個公安局的派出所,門口停著兩輛中華牌山地自行車。這座城市是山城,倒少見有自行車。韓愈心下疑慮。然而他卻不願多想。他們都是北方人,善於騎術,便縱身而上,開始逃亡。

這天的太陽非常毒辣,柏油路上甩著他們縮水了似的影子,韓愈從未意識到他們的身體竟有這般卑瑣。

一生一世難得有這種清靜。路途中,他們極想遇上哪怕個把行人,卻滿目僅是絕好風景。只見有村鎮鄉居,遊樂場館;亭台館榭,政府樓舍;石林秀湖,廠礦企業;摩岩佛像,外商公司;纖陌田野,鄉間別墅。人都棄世而去。而那大佛,隨他們行了一程,便慢慢地滯后而最終看不到了。一路上,夫妻間也沒話。

傍晚,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座石橋,橋上打一橫幅,上寫「歡迎各界人士前來樂止縣投資合作」。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就要逃出憂山。韓愈覺得太容易了一些。

隱約見那邊樹影婆娑,似聞鳥鳴。妻子這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妻子說:「我累了。再也不想走了。」

韓愈說:「不行,我們還沒逃出憂山。」

這時他心中卻對憂山充滿留戀。

「逃出憂山?」

妻子象學外語一樣複述韓愈的話,使他感到陌生。

他使用了「逃出憂山」這幾個字,而不是「走出憂山」

或「離開憂山」,甚至「告別憂山」。這是一種立場或態度么?憂山是危險的代名詞。但韓愈感到這樣的結論仍然很表面化。

他便含混地重複:「是逃出憂山。」

「那麼,就算是逃出憂山,休息一會兒又有什麼不好呢?」

妻子的聲音柔軟,象海妖的歌聲。這時晚霞從西邊化開來,點燃深不可測的三原色。周遭的稻田、樹林、小橋和流水都自成格局。憂山的恐怖,彷彿正在不可避免地幻化成韓愈畢生尋找的一種美妙感覺。韓愈心中告誡,這無非又是一個騙局,但他卻不能抵禦其誘惑。那兩輛拾來的自行車便在他們面前偎立。妻子以迷濛的眼神打量它們,韓愈心為之一動。韓愈想到他終於挫敗了妻子企圖在大佛腳背上與他重逢的陰謀,但這一天他又確實與妻子結伴同行。這的確是一個悖論。兩人同行這樣的情形,算來已經很久沒有過了。因此,他以另一種形式遭遇了失敗。妻子一直善於臨場發揮,化敵為友,利用危機做為台階,因此,她最終有可能成為他們關係中的勝利者。

「告訴你不要胡思亂想,你又在想什麼?」樂止縣快到了,果然,妻子的語氣漸趨強硬。

「沒想什麼。」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我們早點重遊憂山,我們的關係也不會惡化到這種地步?」

「未必」

「你為什麼要急著逃出憂山?」

「不是你要逃命么。」

「誰要逃命呀。」

女人便冷笑了一聲,好象是看透了韓愈的虛偽,同時看到了他的結局。韓愈回憶起一路上車船輾轉的艱辛,想起離開北方那座城市時的無奈心情,對於憂山便愈發產生了幽幽的迷情。

他的問題在於他不知道女人把什麼看得更重。他缺乏要挾她的辦法。四年中,他浪費了許多時機。現在,他肯定又在浪費一個大好時機。憂山危險表面性之後的東西,可能就隱含在這裡。

北方那座城市中的一切現在畢竟已在感覺上很疏遠了。

這時暮色沉降下來,天空中逐漸鋪排上星星,一會後,已能分出星座的形狀。這星星,在北方那座城市被燈火和廢氣污染的夜空中,是始終隱遁的。此時的星空似乎什麼地方與平常的星空不同。韓愈妻子的臉有一半融在星光中,顯出年輕的假象。出了一會神,這張臉依在了韓愈的肩上。韓愈大出意料,沒有能夠避開,被一陣核輻射擊中的感覺所襲,心裡猛烈地想吐。一旁的石橋的輪廓,開始模糊著後退。但這般也不能持久,因為野地里寒意已從四面冒出,竟有秋冬之交的氣氛,全然不象時令應有之象。韓愈逃出憂山的意志弱化了。他轉眼見不遠處有一個路邊小店,心想今晚確實也不能再趕路,便示意到裡面過夜。

這店是隨處可見的那種農戶開的小飯館,兼做客棧,主要招待長途汽車司機。裡面黑暗萬分。他們招呼了一聲,沒人響應。所幸,他們還是找到了一柄蠟燭,一包火柴。又憑它們找到了一些冷食。兩人胡亂吃了一氣,又找到了一張較乾淨的床鋪。韓愈猶豫著,心想他們很久都是分床睡的。

但是在這個夜晚,韓愈與妻子樹藤一樣纏繞一起。

他吻她全身,打著抖。他們已有很久沒有同過床。韓愈正欲行事,卻見一束星光猛然從窗外刺入,象一道刻薄的眼光,洞察他們的全部行為。韓愈頓然不行。

「睡吧,」韓愈沉悶地說,好象是一個童男,為自己的行動感到羞澀和不安。然而他隨即振奮地想到,他居然在最後一剎那間戰勝了妻子的誘惑,避免了重蹈四年前憂山小客棧中的覆轍。

他們還在憂山啊。

韓愈突然忘記了北方那座城市到底是哪座城市。

女人又開始抽泣。這種抽泣韓愈以前也曾聽到,一如竹簫。

半夜,韓愈被強烈的感覺拽醒。窗外一顆星星好大好大,正把光芒在他臉上狂吻。星星怎麼可能有這麼大呢?而且那光芒吻在臉上,確實具有針扎的實感。

昨夜就是這顆星把眼光探入的。韓愈心一懍。這時發?現妻子不在身邊。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沒有聽到回答。

韓愈湊到窗口,看到外面廣闊的田野被星光映得雪亮。巨幅的夜空好象正在熊熊燃燒。他衝出房間,看見小石橋上磷火閃閃,停在門口的自行車已經不見。

白亮刺目的夜霧中,他似乎見著一個黑影在田野間飛跑。好象是人,又不是人。他朝那東西追去,呼喚了一聲妻子的名字。那東西不作回答,只一顫,便消失了。韓愈心中奇怪而驚恐,折回屋裡,卻見妻子正坐在床上,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

韓愈狐疑地問:「你剛才到哪裡去了?」

女人的回答充滿戒備:「睡到半夜,我想起沒有關門,便去關門了。」

韓愈問:「又沒有人,為什麼要關門?」

女人狼一般盯著他不說話。

韓愈說:「我剛才叫你你怎麼不回答?」

她說:「你什麼時候叫我了?」

韓愈想繼續詢問卻咽回了話語。他看看床,上面只有他睡過的痕迹。她似看穿了韓愈的心思,便作冷笑狀。

「這幾分鐘,你以為我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我還沒問你幹什麼去了呢。」

這時,窗口的星光已黯淡下來,不再有驚懼的景象。韓愈感到自己好象在遙遠陌生的行星上跋涉。他淡淡地說:「再睡吧。」兩人卻都再睡不著了。他有些後悔昨晚沒有堅持趕路。他開始捉摸自己的潛意識。

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失蹤了,唯有妻子還緊跟著?

想到這一層,他突然坐起身,說:「不再睡了,我們立即上路。」

妻子說:」這麼著急幹嗎?樂止縣就在對面。我們又不是遭到了通緝。」

韓愈一震,想到了遙遠的北方那座城市中的一切往事。他喃喃地說:

「你怎麼知道不是呢?」

「是了,我們也許是在做夢,也許是被洗去了記憶,也許,我們根本就不是夫妻。」她用嘲諷的口吻說。

妻子對韓愈的要挾是從一年前開始的。她威脅如果他不愛她,她就要把她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到他的單位去。韓愈開始以為她僅是說說而已,後來逐漸明白她的確掌握了不少內情。她是怎麼知道的?他一直沒有偵探出來。或者,妻子在這事上使用了反偵探術。

他們僅是名義上的夫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她可能是KGB、CBN或什麼組織的一個幹部,一開始就用美人計打入了敵人內部。她在等待獲取最後的證據,然後就?把他送上法庭。從那時起韓愈重遊憂山的意念便日益強烈。他只是在她允許的最大限度內更加瘋狂地逃逸。

而她卻先人一步提出了重遊憂山的方案,這是她的過人之處。韓愈便不得不逃出憂山。

韓愈便再度不寒而慄,為了開始一輪新的逃亡,他把話題引向另外的方面。

「你有沒有去想這麼一個問題,就是昨天我們走了一天,連一個人都沒有碰到。」

「這是因為我們身在憂山。這裡出了怪事。」

「如果憂山出了怪事,人都平白無故消失了,那麼憂山附近的人呢?比如這個樂止縣的人呢?還有其他地方的人呢?全中國的人呢?全世界的人呢?他們還在嗎?」

「跟你老婆說話,你最好不要誇大其詞,也不要以點代面否定一切。」

女人在試圖阻止話語流向她不熟悉的領域。韓愈看出來了,便決定堅持他的思路。

「你瞧,我們才好了一會呢。我只是在分析情況。

你想一想,我們走了一天,連一個人也沒碰到,如果僅僅是憂山出了怪事,別的地方好好的,那麼,它們的車該往憂山開呀,它們的生意人該到憂山來提貨呀,它們的旅遊者該到憂山來看大佛呀,還有它們的官員,該到憂山來吃吃喝喝呀。至少,它們該派人來看看憂山出了什麼事。可是,一路上我們沒有碰上這些人。」

韓愈的妻子便譏笑了。她說:「你真是在象牙塔里呆久了。現在這個世道誰還管誰呀。也許正是知道憂山出了事,大家就都早逃得遠遠的了。」

韓愈便愈發裝得嚴肅:「話不能這麼講。災難的範圍可能不只限於憂山??我現在得說是一場災難了,一場世界上最頂尖的科學家也沒能預報也無法解釋的大災難。我們只能拚命地趕路,直到碰上救援的隊伍。

這是從我們自己得救的角度講。我們必須趕快到有人的地方去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是這裡倖存的見證人,我們得向別人報警。」

「雷鋒。」她從牙縫裡擠出一個詞,然後蔫白菜一般看著他不再說什麼。

他的神態的確很象那麼回事。女人一涉及非人文的問題便感到頭疼。她只好勉強同意前行。韓愈尋思她已中計??從婚姻的領域中逃到了生存的領域。

韓愈在屋中找到一台半導體收音機,發現裡面帶有電池。他試了一試,它竟然能響。韓愈已有一天未聽到人類的聲音,此時精神一振。韓愈調動頻道,尋找那些仍在播音的電台。他收到了附近的縣台、市台、省台,然後是遠方的中央電台和海外電台。它們都在播放同一個歌星演唱的時下最走紅的一首曲目。

「這表明世界仍然存在。」

韓愈向妻子指出。

女人說:「那太好了。」竟有一絲不悅的表情。

韓愈又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來的那座城市叫什麼名字?」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情願地說了兩個字。

韓愈恍然大悟。

韓愈又聽了聽收音機,初步估計了一下,說:「往北邊走。至多還有幾十里地,可以到達有人的地方。」

兩人便帶上收音機,循著電波指引的方向,走出客店。但就在這一剎那,韓愈心中浮上疑慮:為什麼沒有一家電台報道憂山發生的事情?為什麼所有的波段都只播放一首流行歌曲?然而眼前更為驚異的景象卻不容許他再想別的。他們一出門,便看到了只有在憂山城區才能看到的石頭大佛。

小橋和樂止縣標誌突然消失。代替它們的是憂河。

大佛就端坐在憂河彼岸的憂山山腰,它是重顯法身。

韓愈轉頭尋找昨天逃離憂山的公路,卻哪裡還有。夫妻倆又回到了憂山城中。或者,他們走了一天,根本沒有逃出憂山。可是,這又不象是憂山,房屋和街道顯得破舊。韓愈怎麼看都象四年前的憂山。突然,妻子驚呼:「看後面!」韓愈回頭看去,見剛才離開的客店,容顏已不知什麼時候改觀,分外眼熟,卻不是昨晚他們暫棲的路邊店。韓愈大驚。

妻子說:「怎麼回事,明明都快逃出了憂山,如何又回來了。」

韓愈心上電光石火:這世界上本無出路。而那兩輛突然呈現讓他們逃命的自行車,其實早該讓他醒悟了。想一想,它們為什麼會停在公安局的派出所門前?

「我們一定是,」韓愈指出,「走進了一個圈套。」

至於考慮這個圈套是誰設立的,就如同他們走的路程一樣,無可避免會回到原位。女人是沒有本事預謀這一切的。除非她根本就不是人。當然,不排除這種可能,就是她是生活在地球人中間的外星人。但這種可能性是微弱的。然而要完全歸於自然因素的話,又無法解釋他們夫妻二人的獨存以及那兩輛好象剛好是為他們倆準備的自行車這類怪事。換句話說,不是他們被憂山遺棄,而是憂山為他們而設立。問題也許就應該反過來問了:他們兩人是什麼人而不是設圈套的是什麼人。

可是,這時收音機中的聲音突然減弱,然後嗚咽一聲便消失掉,從而打斷了韓愈的思路。他慌忙調動頻率。於是收到了更遠處電台的廣播。最先那個台卻怎麼也找不到了。這預示著他們要行的路程將更加遙遠。韓愈的妻子又哭了起來,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卻又象來自極遠,難聽已極,象一個人被悶在磁缸裡面。韓愈嚇得倒退了幾步。他再次打量突然陌生起來的妻子和好生熟悉的小客店。這兩件事情疊加在一起本身很令他不安。他們進到店裡。那似曾相識的感覺便愈加厲害。天下居然有這種事情!

韓愈對妻子說:「記得我們初識的日子嗎?」

她說:「一九九五年七月七日」

韓愈一指桌上的台曆:「你看那裡。」

那上面翻到的那頁上寫著:一九九五年七月七日。

女人說:「四年前的今天,我剛在這間客棧的服務台上登記完,便看見你進來了。儘管你穿著一件萍果牌T恤和一條彪馬牌牛仔短褲,但我第一眼根本沒瞧上你。」

「原來我們不是在大佛腳背上見的第一面?」

「當然不是。」

「對了。在大佛腳背上,我只是勸你不要輕生。

那時我剛完成了我的畢業論文,便出來週遊世界。現在想想,遇上你真是倒霉。」

「你後悔還來得及。」

韓愈又看看日曆。他在想妻子說「還來得及」的含義。但她好象只是順口說說。但其中又包含著一個極可怕的事實。

韓愈走到服務台前,看見他們倆四年前住店登記的名字,墨跡尚且未乾。但是服務員一個都不在。隨後他們上樓,在他們住過的房間面前呆了一刻,便推開房門。房門沒鎖。床頭放著四年前他們攜帶的行李,不著灰塵。

韓愈突然害怕會遇上四年前的他們,這將導致何種物理和感情事件發生?但一切靜悄悄,什麼也沒出現。韓愈擔心中竟又有些失望。韓愈打開他的旅行包,發現裡面一件東西不少??包括那篇論文。

妻子說:「我其實知道你一直在胡思亂想,甚至以為是我設下了陰謀。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出了什麼事。」

妻子訴說了一個故事,前半段是韓愈這一年來反覆聆聽的。在北方那座城市,她每次幾乎是強迫他聽,然後逼他說出感想。

妻子說:「四年前,一個年輕的控制論博士研究?生搞出了一種理論。理論的草稿形成了一篇論文。可是沒有一家刊物願意發表它,也沒有一個專家願意瞟一眼文章的標題。這我說得沒錯吧?」

韓愈說:「你說得完全正確。」

妻子接著說:「一氣之下,他便帶著這篇論文到憂山旅遊。那時他對一切權威感到憤怒。他對現代物理學感到困惑。他不滿麥克斯威爾方程無法解釋光的粒子性。他認為光的本性至今仍是一節懸案。他對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不討論超光速現象表示憤慨。他對進入北方那座城市工作后的前途感到渺茫。他對沒有住房、低工資和一切社會不公感到無能為力。他以救世主自居,處處救助別人,而從不去想自己倒是最需要救助的。最後其實是一個女孩子安慰了他空虛的心靈。是這麼一回事么?」

韓愈道:「也許是的。但那研究生也阻止了她去當尼姑。」

「不管怎麼說,最後是女孩付出的更多??在這類事情中,女人總是犧牲品。她不但安慰他的心靈,還支持他繼續他那古怪的研究。這才使他能把所有精力和興趣寄托在那種叫什麼物質波的東西上。這人很聰明,不愧是大學的高材生,沒事還愛鑽研古籍。他斷言中國的道家和儒家洞察了宇宙的實質。由於他的本行是控制論,他開始認為,任何穩定存在的物質系統都是由相互對立又相互依賴、不斷變化、向對立面發展的控制和反控制力量作用的結果,這正是東方哲學在現代科學中的還原??我要說得不對的地方你替我指出來。你知道我是學文科的。」

「你對科學有一定了解,雖然表述上有些不精確。」

「我接著講吧。有了這些基礎,他把物質波式子推廣后發現,物質波實際上是時空場振蕩波。變化的時間場或者時間波產生相關變化的空間場或者空間波。

各種基本粒子都是時空場振蕩波,只是各自的頻率構成模式不同罷。人的存在是一種時空場振蕩。思維也是一種時空場振蕩。世界其實也是一種時空場振蕩。

因此,一但振蕩的頻率調諧准,物質便可以在各個時空中搬運轉換。可以從此空間進入彼空間,可以從此時間進入彼時間,可以從低維世界瞬間切入高維世界,也就是從普通人的眼中消失。反過來,不存在的物質可以製造,不存在的世界也可以製造,連人的思維也可以製造。一切取決於頻率。」

「當時我只是想,如果這一切都能實現,世界就不會再有不公平。」韓愈感概。「你還可以說慢點,我聽你快喘不過氣來了。」

「他決定要掌握這種法力。他集合了一批志同道合者??包括幾名特異功能志願人員,利用單位的實驗室偷偷進行實驗。他們不敢公開,因為這個成果必將動搖整個社會秩序。而且更要命的是,他們把每年國家撥給實驗室的大筆科研經費都用於這個私下的目的。這時他們遇到了困難。理論很難轉為實用。」

「是的。當時我們用強磁場來轉化時空,沒能成功。」

「後來他們還是發現了切入口。把一些物理式子推廣后證明:電磁波與時空場可以互換,是統一的;時空場具有能量。時空場或時空波就是引力場或引力波。他開始引入引力的概念。這太重要了。四年過去了,他基本接近了目的。但他卻冷淡了他的老婆。這是不是所有科學家的通病?他決定先安內而後攘外。

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卻沒想到女方死活不願離婚。兩人便這麼耗著。沒有意思。」

這些話的大部分特別是那些理論部分她是絕對不懂的,對於這個文科學生來說這還是一種折磨。但她每次卻能背書一樣背出,一字不漏。為了使韓愈感到羞愧,為了使他懺悔,她委實讓自己吃盡了苦頭。韓愈能想象她一點一滴下苦功收集有關他的情報的過程。

故事的後半段便是妻子提出到初戀處重溫舊情。

妻子指出,憂山的一幕絕對是時空場振蕩的一次現場表演。

「你認為是我導演了這場引力的遊戲?」韓愈陰沉地說。

妻子說:「以你的道貌岸然,這不是沒有可能。

但我認為你們目前的技術水準還沒有高超到能影響憂山這麼大一片地方的程度。因此,這完全是自然界的變故。正經八百是天譴。」

「有意思。地球進入了一個引力紊亂點。紊亂髮生在憂山。千載難逢的機會。由於極其偶然的原因,在別的人都消失之後,唯獨韓愈和他的妻子未能切入正確的頻率,因此有機會在局外目睹了這樁奇事,自己也身陷其中。你是不是想這麼說?」韓愈說。

「韓愈是不是應該留在憂山繼續觀看和體驗?這其實才是他面臨的最大選擇,而不是離不離婚,因為他心中根本沒有老婆。可悲的是,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真實想法。」妻子說。

在北方那座城市的時候,韓愈每聽了妻子的講述,便俯首聽命。因為她總要加上一句「否則就到單位揭?發你」之類的威脅。

「不管這是不是一個陰謀,你都跳進黃河洗不清。

你的所作所為是在顛覆現存社會秩序。」她總這樣說。

「但儘管到了那一步我也不會同你離婚。我會到監獄給你送飯,」她往往這麼補充。「讓你嘗盡愛情的折磨。」

她總是把他們的婚姻與社會的穩定密切聯繫。

然而,這時的韓愈與城中的韓愈不同。社會已然在憂山遭到了瓦解。因為環境的暗示力,他這時躍起反駁。

「憂山的事跟我們在城裡弄的不一樣。一般來講,在實驗室中,振蕩持續的時間都不會長,隱形的人很快就會重現。可是,憂山的事件,完全沒有要終結的跡象,而且似乎還在惡化。按這麼發展下去,整個世界將會變成一座石巢。我懷疑有一個特異功能大師在操縱,而且他肯定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他看到地球人太多了,大家又不合諧,就讓他們失蹤。我敢打賭,大家都是一對一對被變走的。一個星球只分配一對男女居住。也許現在正有好多人象我們一樣拿著收音機在收聽其他世界的消息呢,其實大家已互相沒有關係。他是不會把人們變回來的,讓大家重又互相看著厭煩。你好好想想,為什麼世上剛好只餘下我們呢?

這是怎麼選定的呢?為什麼所有的新聞媒介都對這裡的事不置一詞呢?這難道不是人為的嗎?這難道不是一個圈套嗎?什麼地球走進了時空紊亂點,你們學文科的懂什麼。」

這一席話說得女人冷笑。她不留情面指出其中的問題:「你是不是害怕讓我們在這裡做亞當夏娃?」

韓愈勇敢地接受了她的挑戰。即便在北方那座城中,他也並沒有迴避過兩人單獨相處。

「如果這是對我這幾年搞陰謀的懲罰,那隻好認了。好在這裡什麼都有,吃的穿的用的住的都完好無損。整個城市都歸我們兩人支配。清清靜靜,無人打擾,不也很好?你自可以做女皇。如果悶了,還可以到別的城市去休假。我想我們首先要設法恢復能源供應。有了能源一切都好辦。只是有兩個問題:第一,生了病,沒地方看醫生;第二,要離婚,沒地方開證明。」他說。

妻子說:「你的幽默中太缺乏責任感。這是你失敗的原因。你知道我說的責任感是什麼嗎?」

「我知道。是生育。」韓愈說。

韓愈為自己的直覺嚇了一跳。他已察覺到她統治人類的野心。因此她要重新恢復整個秩序,包括人的存在和活動。

慢著。這種事情似曾經歷。但韓愈記不起是在何時何地了。

作為科研工作者,韓愈不甘墮入這種亞當夏娃似的俗套。在他居住的那座北方城市裡,墮胎和不要孩子都是很流行的事情。

由於妻子的步步緊逼,韓愈已經起了殺機。

在他居住的那座北方城市裡,殺人是一件需費斟酌的重大事情。但是在憂山,則變得要容易得多。在出現了特殊情況的憂山,則幾乎不是一回事情。

比起離婚,這才是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方法。

這時太陽已升。韓愈感到了飢餓,暫時中斷了那危險的想法。妻子象洞徹其心,說她去做早飯。

找了一陣,只弄回一堆生食。她說:「真要持久戰,可不能這麼將就。我再去集一點柴禾,你呆會兒用火柴來點了,再做飯。」便出去了。

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她是逃走了,韓愈想。

繁衍人類後代的假設是否是她轉移他注意力的一個圈套呢?

妻子的失蹤使韓愈如釋重負。但他仍裝模作樣尋找了一會。他對這裡的變故得失已心下泰然。這正應了那句話,該來的,總要來臨。他知道正有一雙眼睛在冥冥中注視,但他裝得渾然不知。

他一人樂得自由流浪,在街頭商店尋到了關於大佛的說明。

他發現最新的旅遊手冊也就是九五年的版本。

當然也許是自此之後便沒重印。或者新版本都讓遊客??或者那個神秘的操縱者??買光了。這憂山城本是那人的道具。甚至韓愈的妻子也不過是一個道具。

這就是說有一個遙控妻子的人。她的情人?韓愈突然想到這層,渾身充滿對破譯懸念的亢奮。

他接著設想下去。妻子因為與他感情不好,另外找相好也是有可能的。這個相好甚至可能懂得引力波的事情。推理下去,甚至他可能就是他實驗室中的同事。

那麼,妻子說的這憂山是一個振蕩的結果也便有理由成立了。有人在他旅遊時製造了這麼一個實驗。妻子則起到了誘餌的作用。他們把他困在這裡,便可以行他們的好事。

因此,當生存的危機再一次蛻變為婚姻的危機時,逃出憂山便成為了絕不可能的事情。他早應想到這一節。

這就齊了。

韓愈無聊已極。他便細細閱讀關於大佛的文字,就象一個身陷囹囫的大俠一樣,想象從中能讀出暗藏的武功秘訣。

憂山大佛始鑿於唐開元年間(公元七一三年),相傳為附近摩雲寺名僧惠通為減殺水勢、普渡眾生而發起鑿造。據說,當時募集人力物力遠達江淮流域,唐皇亦賜鹽、麻稅款資助營修。但像未成,惠通即害怪病突逝,死時全身皮毛脫落,軀體臭不可聞,全無有德之僧圓寂之象。工程於是中斷。之後,江心不斷有神秘游火出現,當地人呼為「鬼燈」。貞元初年,韋皋任劍南節度使,大佛才重得鑿造。此時「鬼燈」不復見。至貞元十九年(公元八零二年)大佛竣工,共歷時九十年。當時彩繪金身,並覆以十二層樓閣(舊稱大佛閣,宋稱天寧閣),金碧輝煌,惜明代毀於兵火。又一說是神秘天火。

數百年來,中國西南諸省戰亂頻繁,大佛歷經滄桑,全身百孔千瘡,雜草叢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政府開始逐年維修,大佛原貌逐漸恢復。一九八二年國務院批准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並成為重要的旅遊景點。此大佛,依崖而造,為彌勒坐像。通高七十米,頭高十四點七米,直徑十米,有髮髻一千零二十一個,耳長六點七二米,耳窩中可並立二人,鼻長五點五三米,眉長三點七米,眼長三點三米,肩寬二十四米,手中指長八點三米,腳背寬九米,長十一米,可圍坐百人。大佛頭與山齊,腳踏大江,古人稱: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大佛體態端莊,雍容鎮定,為中國石造像之最,且是世界上最大的石像。

八十年代後期,又有人發現,大佛所依的憂山,其形狀遠看去,其實就是一尊綿延四公里長的巨大睡佛。巨佛渾然天成,佛頭、佛身、佛足形態逼真,維妙維肖。憂山大佛正好雕鑿在巨佛肩部的深坳之處,正應了「心中有佛」和「聖人出世於腋」之說。至此,佛的分量又被加重,佛的存在進而成為冥冥之手的一鏈,人工斧鑿無非是一種時候到了就不得不表現出的形式罷。

韓愈循著旅遊說明走向大佛。他還記得在腳背上與妻子的邂逅之約。然而一切約定都恍若隔世。

此時他眼中的大佛,卻是腰纏青藤,腹被碧苔,渾身散發出泥石腥腥的氣息,面目慈祥,如一位老媽媽。她使人感到,憂山並不是一個陰謀。

然而韓愈還沒走到大佛腳下,已疲倦不堪,便?找了一處民居昏沉沉睡去。他不知睡了多少時日,醒來時已忘記經歷的巨大變故。他開始覺得,這一切都是註定要發生的平平常常的事。這個感覺,使他模模糊糊意會到自己是什麼人。但再往深處想,又不清楚了。

這時外面傳來轟鳴。他平靜地看去,見憂山正發生第三次翻轉。所有的建築都在坍塌,街道上布滿瓦礫,好象地震來臨。他睡覺的房屋也搖晃不止。求生之念使他奪門而出。剛出門,那建築便一塊一塊剝落下來。但奇怪的是,沒有衝天而起的煙塵,那廢墟有異於鋼筋水泥磚瓦石頭。他歪頭凝視有頃,拾起一塊殘片端詳。這東西極輕,如紙般白,而又具備紙所沒有的堅韌,象是非人間能製造的某種合成材料。他又取了其他物件,見也都一樣。立柱、門窗、茶杯,甚至水管,都是用這種「紙」一樣的東西構築。

韓愈不解,是空間再次發生轉換,把他搬運到了另一座用它種材料構築的憂山,還是這才是真正的憂山,而以前的都是假象騙局?也許憂山本就是紙片糊就,而它一直假也假得那麼真實和迷人罷了,使千萬人竟然一點都看不出感不到這簡單而明顯的欺詐。

他桀桀地笑起來,笑了一陣,心裡很煩惡。笑聲奇怪地傳不了很遠。

他隨身攜帶的收音機埋在了廢墟之中,悶聲悶氣地仍在作響。中央電台還在播放那一首金曲。他們仍然對憂山發生的一切裝聾作啞。這電台的聲音一會後也中斷了,不知是電池耗完,還是那電台所在之地也開始歷經崩壞。韓愈此時已無前些日的驚恐惶惑,患得患失,只是生出了隱隱的百無聊賴,便在這城中遊走起來。他潛行在這滑膩豐腴的城市殘體中,漸漸竟感到這毀滅的靜美,便再添加了一種觀賞的心情。

這麼走走看看,不覺中已來到憂河岸邊。那大橋尚未崩壞,似乎為了韓愈的到來而專門留下了。

他一眼看到了對岸端坐的大佛,依然故我。他心中便若有牽挂,夢遊般踏上橋面,向它走去。剛抵彼岸,回頭一看,那大橋正在紛紛坍落,葉片一樣墜入水中,卻不起波瀾。不一時已到憂山腳下。原來,要至大佛身,需從憂山西側攀上。他便拾級而上。一路上風光綺麗,又是換了一個世界。林木幽深,江河疾馳,氣息清新,自有一番游趣。轉過一道山崖,見一碑,他讀之,為:「生不願封萬戶侯,亦不願識韓荊州,但願身為漢嘉守,載酒時作摩雲遊。」竟為蘇軾所詩,墨跡似乎尚未晾乾,書之人象剛離去。韓愈暗自稱奇。

又往上走,見一獨亭,迎風而立,若處子狀。

韓愈入內少息,見山下大江翻瀾,樹木曳煙。亭內亦有一碑,上書:「是邦山水窟,飲會得佳處。山回如可招,水集若人赴。竹葉沂江船,春薺隔煙樹。」為陸遊詩。韓愈有世外桃園之感,精神益爽。奮力續行,前面聳然一大寺,原來便是摩雲寺。當初倡修大佛的惠通和尚,便是修持於此的。

此時,寺中絕無人跡。他入得山門,見台階竟一塵不染,來往之人,似乎都不留痕迹於世。進入天王殿,見那四大天王,竟也嶄新。

通過殿堂,後面已是彌勒殿。雕樑畫棟的殿堂中央雕金佛龕內供著大肚彌勒,兩翼是四大金剛,體態高大,神靈魁威。金地黑字的刻花柱聯,韓愈在別的廟宇中也曾見過,是為:「深具慈忍力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廣結歡喜緣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橫匾:「記別當來。」彌勒座后是韋馱像,像前也有一聯:「寶杵猶存縱經劫火洞然這個金剛常不壞,銅爐宛在因此信香無聞來幾紺宇又重新。」韓愈愈發有所感悟,觸動心事。

出彌勒殿,來到大雄寶殿,正中供過去、未來、現在三世佛。韓愈覺佛身上有異,細觀之,見金身衣縐里,竟長滿三葉蟲化石。而佛像大面上,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他出得大雄寶殿後門,當下大吃一驚:眼前竟有一支巨大的火箭靠在發射台上,傲然欲升空狀。細看之,卻是大佛依絕壁而立。此時韓愈站在山頂,已與大佛頭平行。面前出現一道九曲石質棧道,蜿蜒而下,象蛇般繞大佛的身體右側。這原是供遊人取道大佛腳面的路徑。

韓愈便探手探腳而下,偶爾俯視,兀是頭暈。

便覺大佛嘴角露出譏笑之跡。大驚之下,那痕迹已是不見,佛只是正經莊嚴。這佛像身上的泥土之味卻已漸淡,空氣中竟慢慢瀰漫開一種鐵鏽氣息。氣息時濃,帶有腐蝕性,兼有屍臭感覺。韓愈呼吸亦覺艱難獃滯。細細辨別,味道似來自大佛身體。正疑惑間,只見佛身表面泥石突然層層脫落,竟如蛻皮一般。大佛原來竟也是假的。最後露出內里的腔子,便是無數的金屬網路織就。韓愈看見,有許多流質在每一條路徑中流動,某幾個地方已流動緩慢,甚至停滯。這裡的金屬線路便發出難看的顏色。這氣滯點又慢慢波及到別處,使能流的流轉越來越慢。整座岩壁便象浮腫病人一樣暴脹起來,發亮且透明起來。韓愈隱約看見,石壁上的金屬網路間,竟有群星偶爾凸現,先是點點星光,後來便大批彙集,並纏繞旋轉如渦。韓愈感到那物質富集處散發的巨大引力,已是身不由己,失足向岩壁墜去,心中卻毫無恐懼。在接觸石壁時沒有意料中的碰撞,而是毫無阻礙便進去了。那裡面是大片虛空。

他心下頓然明白,口中「哦」了一聲。星光倏然而逝如漿糊。韓愈再睜開眼時,已是在大佛的位置上。轉換隻經歷了百萬分之一秒。他知道他將不再象人類一樣觀察,而是能如大佛一樣看見過去、現在和將來了。韓愈幡然了悟,原來自己就是這個大佛哩,先前倒不曾知道。

一瞬間,他對這個轉換十分迷惑,而又悲喜交加。瞬間之前,他還是一個普通人哩。現在就象一個貧民,突然知道自己就是皇帝。韓愈無法選擇自己在因果之鏈中的位置。他於是鼓起勇氣用一雙污濁的心眼看去。

大佛先看見的是腳下的這個叫憂山的小城。所有的建築都還原為「紙」的材料。人丁消散彷彿已經很久了,哪裡是近些天里的事情。然後,他的目光越過憂山,看見了附近的幾座小城,它們不過是憂山的翻版,沒有值得過多關注的地方。它們背後屹立著那座佛教名山,亦是十分的冷落虛偽。大佛於是稍一抬眼,便看到了遠方的省城。他沒有看到芙蓉花的笑魘。而那裡曾經有美麗的姑娘夜夜等在大飯店門口,期盼有人把她們帶進門去;那裡還有過集市和廣場,讓步履懶散、說話女聲女氣的男人們迷惑不解;那裡也曾出產恐龍、道士、詩人和幻想。但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他不滿足,向更遠的地方看去。他看到東西南北城市,都一樣的沒有生氣。接著,他看到了那個叫韓愈的人居住的那座巨大的北方城池。他透視到連歷代帝王的陵墓,原來都是空的……當他看到城池西郊一座巨大的實驗室時,不由一驚,生出一陣惋惜和傷感。實驗室中灰塵重疊。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長城,那些山脈,那些河流,那些沙漠。他沒有看到人類的其他種族在活動。他掠過大洋,搜尋別的大陸。他仍然沒有發現任何生命跡象。他去看整個宇宙,知道它的確不存在很久了。

他原來即是佛,而佛又是誰?這個問題其實存?於心也已很久了,而他竟然多年來糊塗忘卻,沒再追尋。

這時便有一個聲音傳入他的內心。他四周看看並無人跡。可那聲音確乎十分真切。它細聲細氣地說:「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

大佛已覺四大皆空,心緒寥落,便說,不想知道。

那聲音說:「難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誰?」

他知它能洞察心扉。但他仍然固執地拒絕。那聲音又說:「世界消失了,還可以再建一個假的嘛。幹嘛這麼灰心。」這話已是誘惑的語調,喚醒了他的一些記憶。大佛尚未遠去的最後一點塵心微動,便說:「你講一講。」

那聲音吃吃一笑,說:「那你聽好了。很久以前,有這麼一個世界,那裡有幾十億人口,幾千年的文明。這樣的文明,自然是物質豐裕,生活富足。人們甚至開始步入太空。但也象任何古老的文明一樣,生活中充滿爾虞我詐,互相欺騙。有一天,它終於也走向了沒落。儘管沒有人相信悲慘的結局終究會來,但當地獄之火蒸上,血肉橫飛,萬物崩壞時,人們才意識到他們的脆弱。才後悔當初為什麼不這樣,為什麼不那樣。可是一切都晚了。」

大佛默默地聽完,笑說:「這是那種老掉牙的故事。你到我來的那座北方城市去看看,每一個書店的少兒櫃檯,都有這種警世喻人的連環畫讀本。」

那聲音說:「那些書都是你編的。因為故事的確是發生了的。」

大佛始正色:「我佛慈悲。我沒有必要騙人。」

那聲音又說:「是的。因為你原來是那個世界中的一員。」

「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他開始有了一種預感,不再矜持。

那聲音便繼續講述:「那世界的確崩壞了,但也非一切都被毀滅。寂靜降臨后,只有一個意識倖存了下來。那就是你。你在這個冷清的世界上遊歷,就象你剛才一樣,感到沒有一點意思。你有幾次想自毀,但又膽怯,更主要的是你不能免俗??你太留戀那個光怪陸離熱鬧繁華的世界。你審視自身,發現那個世界為你留下了唯一的法力。你開始用這種法力來重造一個世界。我現在不說這法力是什麼,因為你內心其實是一清二楚的。當然,這重造的世界不是真的,而是一個縮微公園。所有的物質包括血肉之軀,都是贗品。但完全可以以假亂真。這沒花你多少時間。生活便重新喧囂起來,歷史便重新發展起來。至少對於你來講是這樣,而且也只是對於你來講才是這樣,因為你原先的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倖存下來欣賞你的作品了,自然也沒有人來揭穿你的把戲。」

大佛起勁地搜索自己的內存。世界起源的這一說法與他既有的知識體系不能印證。他只好震驚地問:「後來呢?」

「後來,你耽迷於你的公園,得到安慰。但靜下來心中也不免有種遺憾:這不過是一件玩具。於是你想到要尋找真實。辦法後來找到了,那隻能是丟棄你的造物之軀和你造物者的意識,讓自己變作那騙局內部的一部分,加入那假造的生活。你於是成為了一個假造的小人物,你跟你那些贗品幾乎毫無分別。你甚至跟他們交友結婚,生兒育女。唯一的區別是你設立了讓自己死而復生的程序,每一次轉世都不再記得前生。你於是對這自欺欺人的生活信以為真。」

大佛說:「阿彌陀佛。這就是人類的歷史?作為物質運動的一種結果,感覺可以欺騙,更可以偽裝和製造。我記起來了,這是我原先那個世界的技術尖端。只要選准振蕩的頻率。那麼我是誰呢?

哦,想起來了,但還有些模糊。我是那個文明遺留下來的一個超人吧?還是一台超級計算機?是一束思維能量?或者是一個智能時空?必是其中之一。」

那聲音冷冷地傳來:「那又有什麼區別。反正,千百年來,你已墜入長夢不能自拔,所以你才能說出什麼沒有必要騙人這樣的話來。你根本不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可是,」那聲音變得狡黠起來。

「你沒有想到,就在你設立的一九九九年,你假造的世界上突然瀰漫起懷疑一切的氣氛。甚至你也加入了懷疑的大軍,懷疑起一切??包括你為自己安排的又一場婚姻。而你卻沒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哩,還傻乎乎真到憂山來。」

大佛笑了。他說:「我的確已把這個世界當做真實的存在。現在我記起來了,原來我是以憂山為中心構造騙局的。可是,我本已開始逃出憂山……」

他吃驚地頓住了。從技術上來講,他設計的世界並不會走向滅亡,因為它是假的嘛。假的便不存在,又怎麼會滅亡呢?他的知識體系中沒有這個邏輯。因此他突然一下疑惑叢生。他覺得對方的聲音非常熟悉,對話的程式也似曾相識。但他已置換掉了凡人之身,便再也難記起。他警惕地說:

「這些都是你搞的鬼吧?是你揭穿的這騙局?

你哪來這種本事的呢?你是誰?你不是我那個世界的吧?我是應該感謝你還是應該憎恨你呢?是你促使我逃出憂山的嗎?你說這些,莫不是要逼我慚愧吧?以前只是我妻子才這樣做。但現在她已經失蹤了。」

那聲音沉寂了,象是感到有點兒理虧和心虛。

一會兒后,它又吃吃笑地起來:「你開始懷疑我說的這些都是假話了。看來我造假的能力沒有你在行。如果你真這麼想,那就別往心裡去,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幹嘛要造一個假世界呢。跟你開個玩笑也當真。你就是太認真。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當我剛才說的那些都是我那個世界的旅遊指南。」

它那個世界?還有一個世界?世界不是已經不存在了嗎?

這種說法復使大佛毛骨悚然。他開始拿不準到底孰真孰偽了。他又一次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他心中煩悶,便說:「討厭!走開。」

那聲音卻不回答。這時周圍的空氣開始浮燥,跟著便燃燒起來。

「紙」做的憂山燒起來很痛快,火焰也擴大到這個世界的一切物質和精神領域,包括大佛的身體和大腦。

他看見一張臉浮在火焰中,嘴角掛著一絲譏笑。韓愈妻子的形象在一片片墜落的星光中逃出憂山。

他忙叫她:「喂,你等等!」

她只回頭看了一眼,便逃得更快了。

韓愈看見天外真的浮著一小片肉蟲一樣的銀河,是那麼骯髒萎瑣。他的妻子全身泛著奇異的亮光,朝它逸去,不久便與那片銀河融為一體。他始知天外有天。

火焰燒到痛處時,韓愈大叫一聲。

這一聲大叫,使他從混沌恐怖中掙扎出來。身上還有烈火灼燒的感覺。面前的東西漸漸清楚了:一個巨大的沙盤,上面是一片冒煙的餘燼。但依稀可辨,這原來是一個用合成材料建構的城市模型。

憂山。實驗室中的憂山。他的意識剛才就在這人工的環境中漫遊。滿屋穿白色工作服的人在奔忙。有的人手中提著泡沫滅火器。還有人忙著把纏繞連接在韓愈額頭和身體上的一簇簇電線和感應器解開。

有個男人湊上來問韓愈:「您沒事吧?」

這人的嘴巴發出一股電線燒焦的氣味。韓愈想了一會這個人的名字,但沒有想起來。

韓愈警惕地問他:「今天是哪一年幾月幾號?」

那人象沒聽見他的話,故意轉過身朝著別人說起了另外的事情。

韓愈猶記剛才的經歷,皮膚和心靈仍就火燎般疼痛。他轉眼看看落地玻璃窗外。校園中男女學生正湧出教室來到操場,遠處一片片高樓大廈在藍天下紋絲不動,好象原始森林。這是北方那座城市裡的熟悉景物。

同事們仍在周圍吵鬧著:「您沒事吧?剛才,第七管道發生短路,引起頻率振蕩失諧,出現了火情。根據實驗章程,怕發生生命危險,我們關閉了引力堆您已經逃出了憂山。」

剛才那個嘴巴發出電線焦味的人又湊上來說:「別往心裡去,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話似乎在哪裡聽過。韓愈看了這人一眼,見他是很平常的一個人。韓愈突然間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眼前出現了另一種幻覺。穿白色工作服的人統統慌亂地來扶韓愈。

「主任。」他們恭敬地說。

韓愈著急地把所有的人推開。

多麼奇怪啊,他看到的是向他伸過來的一叢叢假肢!

在他遊歷憂山時,實驗室可能已被篡權。他又一次看了看校園中的學生和城池中的樓群。這些都再騙不了他啦,他已經逃出了憂山。

於是韓愈掙紮起身,朝實驗室外逃亡出去。

他鑽進電梯,朝開電梯的女人說:「去一樓,快!」

她卻沒有去按電鈕。

韓愈說:「快些,這裡發生了陰謀!我們要離開這座城市。它是假的!」

她轉過身來。韓愈嚇了一跳,原來這人是他的妻子。

韓愈狐疑地問:「你怎麼來這裡的?是怎麼進來的?守門的武警為什麼會放你進來?」

「我是來給你送票來的。因此他們沒有理由不讓我進來。你想到哪裡去了。」

「是我多心了。」韓愈沉吟。

「我已買好了去憂山的車票和機票。我們分頭去。這是解決我們之間問題的最後一個機會。」她氣沖沖地說。

「這麼凶。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機票和車票呀。」

「不是右手,是左手。我說左手。」

其實韓愈已看見她手持的是一尊幾十厘米高的佛像。看不出是用什麼材料做的。韓愈仍然希望她能否定。

「哪來的?」

最後韓愈得到了失望的信息,便嚴厲地問。

她不回答韓愈。韓愈便一陣虛脫萎頓,好象重遭某夜星光射入的痛擊。

她坐在開電梯者的座位上,韓愈則站著。這樣形成了兩人獨處的局面。電梯突然變得通體透明,象大飯店的觀光電梯。陽光象水一樣從他們身上穿流而過。他們幾乎同時看到大街上熱鬧非凡,人們結群成隊,房屋張燈結綵。

「他們在幹什麼?」韓愈詫道。

「準備迎接佛骨呢。」

妻子激動地說。

韓愈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到妻子手中這一尊佛像也在著迷地觀看外面的景色,它簡直就象他與她生育的一個嬰孩,這孩子長得貪婪又肥胖。小傢伙的嘴角還掛著一絲譏笑呢,這使韓愈又把殘餘的一些物質嘔吐了出來。

(按:時空場振蕩理論,是王崎生工程師的猜想。這位退休的軍工專家,能通過聆聽發動機的聲音辨別出十公裡外行駛的坦克車的型號。晚年,他在北京東郊的一座居民樓里潛心於不明飛行物研究。王崎生心目中的問題,實際上可歸於當代科技八大難題之一的「重力波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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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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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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