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與創造者

乘客與創造者

【一、客艙】

屁股下面一陣晃動。「乘客們請注意,我們遭遇了氣流,有一些顛簸,請在座位上坐好,繫上安全帶,衛生間將關閉。」頭頂上方,客艙廣播傳出一個啞噪的女聲。

我趕緊系好安全帶,又惶然看看窗外。一派黑暗。傳說中的可怕氣流常來常往,卻不見它們的真形。捱了很久,顛簸才停下來,可貴的穩定與平衡得到了恢復。這時候,空氣分佈系統就送出微微的暖流,以驅散大家心底的疑懼。

我的座位是三十一A。我伸伸腿,看到它們斜支著,像一對糜爛的食指和中指。

旁邊三十一B的乘客睡著了。全世界三百多個人,絕大部分已被深度睡眠控制。一路上,睡眠是人類的忠實伴侶。

燈火懸垂著葯黃色的須斑,使我也開始犯困。入睡前我強迫自己站起來,跨過一動不動的三十一B,沿通道往後走,好像踏上了做夢時才見過的山間崎嶇小徑。

我一個人走,客艙里都是人,卻彷彿無一人。我把目光移開那一張張深嵌在亂石般座椅上的、開花似的人臉,去看連續不斷的一排排橢圓形銀色舷窗。

——黑暗。我們的背景只是黑暗。

衛生間門口站着幾個孤獨而略顯焦灼的等候者。裏面的傢伙可能正在大便,也可能在擦澡(衛生間也充當浴室)。

過了好半天,門開了,走出來兩個形容焦枯的中年男人,臉蛋汗涔涔、紅撲撲的。門口的人難為情地低下頭。是兩個同性戀。難怪時間這麼長。

輪到我了。嘩嘩地撒了一回尿,再放水沖走。看到水我便舌頭髮苦。在這個金屬的世界上,人類無法知道水的確切來源。這是一個可疑的問題。但無所謂。

撒尿時,我盯着壁上的標誌看:

禁止吸煙。

更多的是一些塗鴉,但在我印象中,很久不曾更新了:

我喜歡你,三十五G。

二十二A到此一游。

十八C是豬頭。

然後,我沿着通道走回座位,眼前一大片烏沉沉的後腦勺。

座位──通道──衛生間──通道──座位,這便是生活的全部路徑。我們一生都要這樣度過。

黑暗,永遠是黑暗。有個被安全帶綁得死死的孩子啼哭起來。但睡着的依然睡着。

【二、乘客】

三十一B的睡姿有些奇怪。

我碰碰他。他呼吸微弱,嘴角流出腥濃的白涎。心臟病或者腦血栓發作?一隻蟑螂正警覺地伏在他的后脖頸處。

我隨手按了呼叫鈕。一個苗條的身影飄過來。乘務員由經濟艙的女乘客輪流擔任。她淡淡地看了一眼三十一B,又叫來另一個乘務員。兩人交換了一個冷靜的眼色,架上三十一B便走掉了。

這時,那隻蟑螂掉了下來,它彷彿有些失落,從通道上孤零零地爬開。我目不轉睛看着這生物黯然地鑽到一大堆皮鞋的下面,在它們構成的曲徑間走掉了,才嘆了一口氣。

乘務員扶持着病人,三個人像一架組合玩具似地去了后艙。個別乘客抬眼看了一下,但大多數人都沒有在意他們。對於怎麼處置三十一B,大家不感興趣。

空出來的座位散發出一股爛瘡味。它將由新人來填充。這意味着經濟艙有一個婦女將有幸被賦予生育權。

但被定位於三十一B的並不必然就是那個還沒有出生的嬰兒。座位需要重新分配。這是有規矩的,不能讓兩個乘客長時間為鄰,太熟識了,一旦形成了交流,便容易出問題。

誰坐哪裏,由公務艙的人討論,再由頭等艙的人決定。全人類的花名冊在他們那裏。頭等艙、公務艙與經濟艙之間,永遠垂著一道棗紅色的絲絨布簾,雖然柔軟,卻如鐵門。我無法跨入,也不能窺見後面的實情。

廣播中的女聲又一次響起來。被叫到座位號的乘客木偶一樣緩緩起身,臉上掛着似乎可以理解為如釋重負的笑容,打太極拳似地一點點揭開行李架,取下自己從不曾使用也永不將使用的包袱和皮箱,攜着它們夢遊般來到新座位,一屁股坐下就又睡過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十八G。我旁邊的十八H已經坐穩了一個男人,對我說:

「嗨。」

這世界上沒有人會主動打招呼的。我心頭跳了一下。我的新鄰座二十八九歲模樣,五官俊朗,泛著一片玉色的炫光。我差點看呆了。時間長了,經濟艙的人都掛相,而這個人卻看着陌生。但這無所謂,這世界上什麼都無所謂。

【三、系統】

舷窗外的空間也會出現精細而可觀的變化。黑暗並不統一而均勻,顯然,它存在一些我們無法明白的裂隙。

有時,繁星呈現;有時,電閃雷鳴;有時,浮出了一輪金黃色明盤,清柔的輝光下隱約躥升著鋸齒狀的重障烏雲,好像一群演大戲的妖魔。

這一切奇妙事物,就這樣在我們這個世界之外幻化。但乘客與之彼此屏蔽,互不熟悉。

有時,在下方更為晦冥處,會縈動着另一類輝耀的星群,成簇聚集,自成體系,環構成棋盤或迷宮的模樣,有的也像芒刺,內部呈現長短不一的迴路,在幽暗的深淵中熒惑。

但它們只是一個個暫時的斑塊或補丁,停留在視野中的時間不長,就漂流向了後方,變小了下去,最後隱入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了。那麼,它們是否像我們一樣,也曾在氣流中顛簸呢?

顯然,在同一個巨系統中,存在着一些不同的、獨立着的世界。但實相究竟是怎樣的呢?解釋是有的。但總有一種懸念,偶爾回涌至心頭。

【四、七X七】

出生在經濟艙中的孩子們,會漸漸長大。這時,朽爛椅背上的電視屏幕會定時地閃亮起來。專業課程教育開始了。

我似乎記得,我也是接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但這不能確定。

常識課的內容包括如何系安全帶和置換座位。政治課的內容,則主要是禁止吸煙和不得塗鴉等。

比較重要的是自然課。電視上的三D虛擬老師宣講完畢,會留下作業,那是一種用純粹機器模擬聲演繹出來的剛性提問,由於長年不停地反覆播放,已損耗得不怎麼清晰:

「我們這、世、界、叫什、么來來來來來着?」

正確的回答是:

「七X七。」

七X七,這便是我們這個世界的稱謂。有的孩子會回答錯,說成「七」,或「七一」,或「七六」,或「七八」,這時,便要被怨婦般的乘務員打手心。

是的,這便是我們的世界,寬敞的艙室,看過去總好像浸在一層起伏不定的薄霧中;磨得坑坑窪窪的雙通道,翻皮的碳纖維複合材料地板上,固定着一個緊挨一個的陳舊座位;以及,透過舷窗看出去,無邊無際的黑暗裏面,由世界中部位置伸出的長長的、隱約沉浮的雙翼。而X只是一個符號,它用來代表不確定性。

三D虛擬老師是一個沒有表情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紀,她也兼任客艙廣播員。她說,世界創生於七X七年前,然後時間便停滯了。這是故事的核心。

而我們,被創造者放逐到這個閉合體系中,該體系又懸浮於一個據說是中空的、圍繞七X七旋轉的巨大氣囊內部。我們以植物似的坐姿為常態,木雕般面朝同一個方向。我們偶然看到的一切外部明亮體,那些幽暗的星星,不過是氣囊腔壁上顫動着的小氣泡,或者被稱作「幻影」的存在。

只有七X七是恆穩不動、滿載活物的自洽生態系統,看上去,正肩負着這氣囊宇宙中的惟一意義。

【五、正餐】

定時的睡眠,然後是定時的攝食。乘務員推來小車,一份份遞上正餐。錫紙包中的雞肉或牛肉米飯,熱氣騰騰,只是定量太少,永遠也吃不飽。與主食搭配的有橙汁、咖啡和綠茶。偶爾,也會供應略帶餿味的兌水排骨湯,這卻是要額外付費的。

吃飯前,乘客要做祈禱:

「波音,保佑我們。阿彌陀佛。」

一邊說,一邊用左手食指在胸前畫一個五角星。波音,是對從未識面的創造者的尊稱,而阿彌陀佛是加強敬語的綴詞。

食物和飲料會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來,源源不絕。必然,若說到根本,它們是由創造者波音提供的。

可以舉一個實例來證明他的存在。有時,舷窗外面的黑暗深淵之中,會突然冒出一道水鬼般的深色長影,也伸展着如同我們世界一樣的薄削雙翼。它吼叫着靠近,從身體前端吐出一條細長的柔軟管子,與我們的世界發生對接。

通常,我們管它叫「供應者七X七」。它自然是創造者簽派來的。不過,如果創造者只造出了一個實體的七X七,則它也可以理解為我們的鏡像。鏡像世界為我們注入物質和能量──但沒有信息,然後它就像所有的平行世界一樣優雅,飄擺着沒入蒼茫黑暗,回到從不曾顯形的創造者身邊去了。

供應者七X七的存在,確證了造物的精密與邏輯。

待到碳水化合物開始在胃部發生化學反應,注視着小桌板上那些錚錚閃亮而無法摺疊的精緻刀叉,以及難以思議的可以用來透視他物的玻璃杯子,你就不能不感嘆世界本身就是一個奇迹。

啊,波音。

阿彌陀佛。

【五、質疑】

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的新鄰座有些異樣。

別人入睡時,他總是醒著;別人攝食時,他常常自言自語;他去衛生間所費的時間比別人長,使我懷疑他正是誰也不曾當場抓住過的塗鴉愛好者。

「創造者為什麼要放逐我們呢?」一次,他又開始念叨,把我嚇了一跳。

我鎮定下來,想了一想,決定把這歸屬於一個低級問題,於是,大著膽子答了一句:

「因為我們犯了錯誤。」

「但是,是一種什麼樣的錯誤呢?」聽我竟然回答了,他頓然有些興奮。

「是原罪。但知道了又能怎樣呢?這無所謂。」

「你有沒有想過,被放逐之前,我們在哪裏?」

我感到某種悲戚般的可笑,便故作老成地搖搖頭。這時,我心中浮出一層警覺。我活了這麼大,全體人類的三百多個成員當中,還沒有誰像這樣說話的。這人實在是太奇怪了。我便說:

「這同樣是無意義的問題。」

「有沒有思考過外部的閃爍物?」

「那些幻影?」

「萬一它們不是幻影,而是實實在在的、也有生命居住的另一些世界呢?」

我使勁屏住呼吸,扭頭去看舷窗外的星星。我們頭頂上方的星星都太小太暗,而且幾乎凝固不動,看不出它們的究竟。但正從下方緩慢掠過的幾塊閃爍的棋盤或迷宮狀星群則不太相同。它們內部的分岔和徑道約略分明。它們就像食物盒中的晶瑩果凍,卻有明顯的人工痕迹。那裏會有人居住嗎?他們與創造者是何關係?

「想沒想過,他們可能是被赦免的?」十八H說。

我不安地收回目光,又看了一遍這人。與經濟艙中任何一個乘客相比,他並沒有特別之處,但他身上不知什麼地方,散發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我決定閉口不語,合上眼睛,心卻跳得更厲害了。

不久,在十八H的提示下,我才注意到,下方掠行的星群,往往呈周期性出現,也就是說,我們先期觀察到的存在,過一陣它還會原樣回來,再次從眼皮下悠然浮過,重新耀閃一番,再重新沒入黑暗。通過數心跳,完全印證了這種過程具有確定的周期。

閉合的世界之外,為什麼會存在周期?三D老師的解釋是氣囊在圍繞我們不停地旋轉。但是,氣囊為什麼要旋轉?為什麼頭頂上方的星光卻又不動?氣囊的外面又是什麼呢?這些問題想得人腦門發酸。以前我是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

十八H提示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背景總是黑暗?」

是的,他說的是背景的問題。

【六、飛行】

肚子裏的食物和水積存多了,我又一次去衛生間。我遇到了以前的鄰座,大家淡淡地點了一下頭。

我們不會有太多交談,倒不是因為言多必失。一般來講,在這一生中,就經濟艙而言,乘客們不會發展出深厚的關係,我們基本上不存在互助的需求。

包括對於女人,當然也不會有非分之想。程序早已明確:她們中的年輕者,會不定期地被公務艙召喚過去;而年輕漂亮者,會定期地被頭等艙召喚過去。待她們回來后,再捱上一段時間,一些人的肚子便會漸然膨大起來,末了連安全帶都系不上。

經濟艙的女人都老老實實地集中坐在一起,與男人保持着規定間隔。除了送餐食來的乘務員,男人其實很難接近她們。萬一滋生了衝動,便找鄰座男人干那事,把手探過去,在褲襠下面,摸一摸,捏一捏,或者,到衛生間里插一插,都是允許的。但是找女人,那絕對不行,這是經濟艙中的禁忌。

曾有個別人破壞了風俗,趁大家睡著了,去誘惑女乘務員,到衛生間里亂搞(他大概以為自己是公務艙或頭等艙的乘客呢)。這種事情,被發現了,男人的下場通常會很糟糕。按照風俗,他要被閹割,這由奶奶級乘務員操刀。她們一點都不講客氣。

女人懷孕了,如果這時沒有多餘的座位騰出來,也就是說有人尚未被處置掉,那也會很糟糕。孩子就會被流產。這也是風俗。

總之,在經濟艙中,由於對風俗的普遍尊重,一般不會有嚴重事態發生。男人們總體上都很規矩,沒有誰想到要去破壞章程。

但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呢?

這一回,我在衛生間里看到了新的塗鴉:

──飛到哪裏算個完?

「飛」是什麼意思?無疑,它很特別。我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裏像打翻了一杯滾燙的咖啡。很罕見地,下面那玩意自動硬了起來。

【七、巡航】

「你看到了什麼?」

目迎我回來,十八H像什麼都知道了,卻裝作無事人地這麼問,臉上略帶藍蓮花般的笑靨。

似乎有某種東西在我的體內蘇醒。下面於是再也無法軟下去了,面頰塗了火藥般,從表層開始猛烈地燃燒起來。我結巴著,把看到新塗鴉的事告訴了十八H。他半掩著嘴,像被食物嗆著似地使勁尖笑了一聲。是的,只是一聲,眼神一邊快活地飄向我的褲襠,說:

「有沒有想過,如果飛得快一些,會怎樣呢?」

「什麼意思?」

「如果是七X七在動,而不是氣囊在動呢?」

「請不要再說了。」

恐懼沿着脊髓,蛇一樣爬進了丘腦。這時,我希望再來一次座位大調整,離開十八H;但我其實也不情願離開十八H,我想聽他講述新奇的宇宙論。

年輕的十八H其實是一個漂亮男人。

我努力掩飾著下體的動靜,汗水大滴地從額上摔落下來。我想我可能也得了什麼病。我會死掉嗎?

【八、行李艙】

某個角落裏又有人死了。座位調整又開始了。我想終於可以離開十八H了,鬆了一口氣,沒想到他像個幽靈又坐回了我的身旁。這事異乎尋常,除非他是得到了頭等艙的特許。這讓我十分憚畏,卻又暗暗喜上心頭。

我發現,十八H,不,現在該叫他二十五E了,開始跟蹤我上衛生間。

他是不是對我也有了意思呢?

我每次從衛生間出來,都看到二十五E倚在骯髒的門口,半掩著嘴,沖我羞澀一笑。我腿都軟了。

「你,有什麼事嗎?」

我怦怦心跳着問,一邊想着自己的年齡,感到自卑。我擔心地看了看別的乘客,但誰也沒有注意我們。坐得太久了,人類都失去了觀察同類的興趣。

「想帶你去見識一些事物,有沒有興趣?」二十五E柔聲細語,像是在對情人說話。

我受寵若驚,使勁點點頭。於是,二十五E便執着我的手,引領我去到世界尾部。他的手很軟,涼爽而沁心。我的心跳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我從來沒有來過世界尾部,一般只有乘務員才能來此處。這是廚房和儲藏室的分佈點,女人們也在這裏處理從鏡像七X七上轉移來的物資。

有兩個女孩正在忙碌,看見了二十五E,像是稔熟的樣子,會心地笑了一笑。這使我狐疑,並有些嫉妒,不覺把二十五E的手鬆開了。乘務員忙完就走了,這時,二十五E老練地掀起腳下的一塊頂板。我看到下面顯露出一處寬敞的空間。

二十五E嚴肅地說:「行李艙。」

沒有想到,他只是帶我來看這個的。我有些怔住。行李艙僅存在於傳說之中。而現在,它裏面有一簇閃射綠光的玩意正在攢動。仔細一看,是密密麻麻、針頭一般的人眼。行李艙中原來還住着人,這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

有人抬起頭來,沖二十五E打招呼:「嗨!」

二十五E笑嘻嘻地回應:「嗨!」

二十五E讓我也打個招呼,以示禮貌。我看了他一眼,怯聲說:「嗨。」

行李艙中擠住着三四十人,卻沒有固定座位。其風俗明顯與經濟艙不同。這裏有老人,也有孩子。孩子們正在同老鼠和蟑螂玩耍。有一個光身的男人正把一個光身的女人壓倒在地板上(這是我第一次目睹異性交配)。還有兩個男人正合力推動一個微形塑料磨具,下部碾出紅彤彤的汁來,沿着一道溝槽流進一個可樂瓶子的嘴裏,旁邊站着一名中年婦女,把一注注黏稠而帶塊的粥狀物澆進磨孔。

作為粥狀物的原材料,是從躺在地板上的一具發暗腐臭的屍體上取下來的。有幾個後生在做剔筋割肉的工作。這樣的屍體總共有五六具。其中,我看到了三十一B,僅剩一副滑溜溜的骨架了,但腦袋還保存着,使他很像巨頭嬰。

【九、乘務員】

行李艙、經濟艙與公務艙和頭等艙之間的貿易一直在悄然進行,但這是屬於少數人的秘密。連二十五E也僅是旁觀者。

乘務員把死人或瀕死者出售給居住在行李艙中的乘客,後者負責加工,再把製成品交給乘務員帶入頭等艙。排骨湯(世界上惟一自產的高級滋補品)就這樣在頭等艙中大肆出售了起來──不知為什麼,頭等艙的乘客有着永遠也花不完的銀子。然後,乘務員便把這筆收入與行李艙的居民分配,一般是三七開,行李艙拿大頭。不過,當向經濟艙購買屍體時,行李艙的人又要付回一些錢來,所以最後結算下來,乘務員從整個交易鏈中大約能分到四五成的利潤,她們於是成了經濟艙中的富人。

在經濟艙中,每個女人都有機會擔任乘務員。女人的經濟地位因此比男人要高許多,這大概就是我們只能規矩起來的原因吧。

有時,屍體供應過量,而頭等艙也吃膩了,多餘物便在公務艙中減價出售。如果再多一些呢,經濟艙的乘客也可以沾上光。

我是否也曾分過一杯羹呢?我回憶著兌水排骨湯的滋味。

行李艙,是二十五E帶我參觀的第一個隱秘世界。七X七是一個連環套世界,這已無疑。但讓我疑心的是,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要不,就是從前看到的都是假的。

【十、起落架】

待到我與二十五E之間的信任感進一步加深后,他便向我吐露了他的真實來歷。他來自起落架世界──七X七中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夾層。

要到達起落架世界,便要先通過行李艙。只有在二十五E的帶領下,我才敢於穿過那些與蛆蟲為伍的臭烘烘人群和屍體,仍不免膽戰心驚。然後就要爬過液壓艙。艙壁上蛛網似的管路讓人大開眼界,世界的結構竟是如此錯綜複雜,就像是一架精密的大機器,不親眼見着又怎麼知道呢。

到了。二十五E砰地打開一個艙門,下方便顯露出他出來混之前的居住環境。

離群索居在狹小起落架艙中的居民,人口稀少,卻是這連環套世界中的精英。他們自稱為探索者。不想受人打擾,大家便躲進起落架艙中做起了秘密工作。但我有一種感覺,那便是,他們從一開始,就直接寄居在起落架艙中了。他們原本不是這世界的正常乘客。

但什麼是起落架呢?──這是一個讓人心悸的問題。蘇醒的感覺又一次襲來,我全身漲滿了回憶的潮水。二十五E歪著頭,興緻勃勃地瞧着我。他為什麼要帶我來看這些?我到底是什麼人?

起落架艙中的居民不對我說「嗨」。他們正忙着做大量的閱讀。資料都來自行李艙,那裏,早先有大堆的箱包,後來被居民們拆開了。從中發現了一些有價值的書寫文字,與經濟艙中的電視教育節目大不相同。

探索者們根據文字的描述做起了實驗,又從世界的各個角落裏竊來了物質材料,比如氧氣瓶和燃油,研製並裝配出了一種叫做火箭助推器的玩意,人負其於背上,點燃后,就能離開七X七世界,去到外面那個大氣囊中邀游。

──「飛」的概念便是如此產生的吧?但如果說整個七X七其實也是在飛,而氣囊宇宙卻保持不動,那畢竟是對人類理解力的巨大挑戰。

作為同樣是乘客的我,不禁嫉妒起行李艙和起落架艙中的乘客來。

「頭等艙的乘客,知道你們的存在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們知道了,也會裝作不知道的。」二十五E幽玄地回答。

作為由隱秘的起落架世界簽派而來的使者,二十五E進入經濟艙生活,並能根據自己的自由意志調換座位,這本身是一個謎,因為七X七實行嚴格的人口控制,包括花名冊制度,一般人想都不敢去想的。

我問他是怎麼做到的。他說,很簡單,賄賂公務艙和頭等艙的乘客。

於是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樣事情叫做賄賂。

火箭助推器起動的時刻,正是讓人心情微妙的一瞬。探索者裹在加厚的衣服里,戴上氧氣面罩,背部負着一個大金屬罐子,上面伸出兩個噴管,如同脊柱傾斜凝成的多餘骨錐,朝後滋出一股尿水一樣的煙火,身體便通過起落架艙下部的開口,射離了七X七的龐大軀幹,嗖地一聲鑽入沉甸甸的黑暗,好像與幻滅中的群星匯合去了。這時,我的一顆心臟便不由得向內緊抓了起來。

遨遊回來的人說,看到了「光明」。

【十一、三面圖】

「光明,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觀感,我只能試着為你言說。」二十五E說,「你要轉身向後飛行,或者加速向前飛行,才能夠最終看到一些跡象。那時探索者已把七X七甩得好遠好遠了。貌似不具備方向性的黑暗於是開始失衡,局部慢慢地褪色。宇宙邊緣吝嗇地綻出一溜緋色火焰。它女人臉色一般變化不定,彤紅而赤黑,隨後世界就被七彩光線分割,深淺中孕育脂肪般厚度。你會覺得自己的眼睛以前簡直白長了。這時你會很害怕,想趕快回到黑暗中來。」

我難以置信。三D虛擬老師從未提起過光明。道理很簡單,創造者既然把我們置於永恆的黑暗,他為何又要昭顯光明呢?探索者自稱看到的東西,如何才能確定不是更為強大的幻影呢?

二十五E說,因為火箭助推器航程有限,迄今還沒有哪位探索者真正全身進入光明之境,人們無法知道,光明離我們的世界究竟還有多遠。總之,只能遠遠地眺望。

「那,除了向前和向後,有沒有人往下方運動呢?你們有沒有試圖下降到那些游移的棋盤或迷宮狀星群上?──你說過,它們不是幻影。」

我提出的問題令自己也心跳不止,而二十五E面色微變。他解釋說:「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往下方運動,涉及更複雜和精尖的技術。飛行中絕大部分墜毀發生在起落過程中。這個問題的解決,在探索者那裏,也還沒有形成清晰的方案。」

這時,他停下來,用一種迷離而哀傷的眼神看着我,降低了語速:「是的,我們曾有人下去,但與平飛不同,他們一去便不復返了。在垂直方向上,創造者顯然設計了一種不均衡的物理效應。我們暫且稱之為引力。」

隨後,是可怕的靜默。我們的目光,久久地交接,又緩緩逃開。我從他的瞳中,看到了一片敬畏與絕望的明火。

「不管怎樣,只是在出去之後,才終於以客觀的心情和角度,看清了我們世界的真實形態。」二十五E很快調整了情緒,接着往下說,「它大件行李一樣飄浮在無以名狀的浩翰空間,舷窗里隱約透出桔皮似的點點燈火。它滔滔不絕地發出電閃雷鳴的聲響,噴出撕裂一切無機物的火熱氣流。它有着極其雄渾而優越的移動之感,所以我們說它是在飛行,而氣囊壁上的閃爍物是固定不動的,它們是真正的背景。我們究竟要飛多久?我們要飛到哪裏?什麼樣的創造者才能設計出如此完美而綿延的航程?波音,他究竟是誰?」

但這還不是最讓人驚奇的發現。根據探索者的觀察,暗黑空間之中,存在着無數的七X七,一個個飄浮的凝聚塊,幾何形態與我們的世界一模一樣,只是略有大小之分,都在堅韌而沉默地與我們同向飛行。探索者背負火箭助推器而遊走,便能逐一清晰地看到它們的宏偉陣列。那場面驚心動魄。

「我們曾做計數,在火箭助推器的航程半徑內,至少觀察到了一千二百多個七X七世界。氣囊宇宙中回蕩着它們永不停息的喘振。如水的星光澆落在它們的灰色軀體上,使它們像是夢境中才曾見過的洄遊鯨群。」

探索者曾試圖與那些世界取得聯繫,後來他們也的確成功地進入了對方的起落架艙和行李艙。結果發現,僅僅是我們這個七X七世界的居民,發明了火箭助推器。而其餘的世界,還處在史前蒙昧時期。

「這使我們感到了責任。而最重要的是,畢竟證明了,我們並不孤獨。如果說是創造者的放逐,那麼,可能是一個族類作為整體,都被放逐了。」二十五E說,「因為很難相信這是一種巧合:乘客們雖然彼此分離,但大家都說同一種語言,連衛生間里的塗鴉文字也是一樣的類型。」

【十二、機長】

我第一次明白了,我們的七X七並不是全世界,而三百多位乘客也並不是全人類。

二十五E越來越使我嗅到一種危險。其實,從一開始,這種危險就存在着,而這來自於他對我的有意識接近,以及對我持有的濃厚興趣。他或許懷抱某種我無法理喻的目的,卻不是我一廂情願渴望着的純真感情。一個陰謀或陷阱?

那段時間裏,我時而沮喪,時而興奮;時而慚愧,時而期盼。我想向二十五E提出,能不能借用他們的火箭助推器,親身飛到外面去看一看,以證實他說的情形(其實是想滿足我的好奇心)?卻又怕遭到拒絕。

逐漸地,我預感到,與我有着重大關係的某件事情就要發生。

終於,有一次,我剛進衛生間,二十五E便擠了進來。他耐心地看我撒完尿,才鄭重地對我說:

「經過歷久的考察,已經確定你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這一點,現在,可以正式向你宣佈了。」

「你們一直在找我?我,是什麼人?」

我感到一道濕滑而尖銳的陰影迎面襲來,彷彿要在我那化石般的腦殼上鑽個洞,探頭進去把腦漿重新攪拌一番,再打撈起一樣古舊的東西。我緊張而期待地舔舔舌頭,系皮帶的手也停住了。

「機長。」二十五E鎮靜地吐出兩個字。

這個音節在我的全身,激起一股氣旋般的恐慌與興奮,它似乎有些熟悉,卻又格外陌生。我正要好好思量一番,它卻很快消減了下去。

「創造者創造了你來操縱這個世界。你不是普通乘客。只有你能操縱七X七飛向光明。我進入經濟艙,就是為了找到你。」

二十五E鼓勵我:「繫上褲子,隨我再走一趟吧。」

【十三、頭等艙】

在公務艙前,我本能地止步不前。這是管制區。但二十五E泰然自若,熟門熟路,牽着我的手走了進去。

我目睹了以前從未謀面卻生活在同一世界裏的一群特殊乘客。他們都有着偽善的面容,穿着好質地的服裝,集體保持着沉默,彷彿心事重重。

二十五E沖他們打招呼,他們也對二十五E微笑點頭。我想,二十五E到底用什麼賄賂他們的呢?

後來我才知道,是香煙──七X七世界中的違禁品。

通過公務艙,便開始向頭等艙進近。頭等艙並沒有我想像中的豪華與森嚴,僅僅是座位寬敞一些。乘客們長得也與我們一樣,沒有多出一個鼻子或一個耳朵,只是,年齡普遍偏大,道貌更為岸然,服飾更加高尚,且一律都是男人。

與經濟艙不同的另一點是,這裏散發着更加強烈的異味。確切來講,是死人味。我注意到,有的座位上的乘客,用安全帶把自己綁得妥妥的,已經高度地腐爛,腔子裏顯露出一茬茬的白骨。

但沒有人把屍體清理掉,並做成排骨湯。我猜測這大概是頭等艙的風俗。座位就是棺槨,人死後也不願離開。

不禁想到,這樣「飛」下去其實相當可怕。如果頭等艙的最後一個人也死了,而他們又不騰出座位給別人,難道就要由幽靈來決定經濟艙的出生率么?

我於是意識到了二十五E存在的要緊性。實際上,如果不是二十五E,我就不可能發現這些讓人渾身冒冷汗的秘密,而我們的生活還將按部就班進行下去。這多麼危險啊。公務艙、頭等艙與經濟艙是隔絕的,除了秘而不宣的異性服務和人肉買賣,就沒有別的往來。而從那裏出來的女人都三緘其口──她們肯定收了小費。

二十五E沒有在頭等艙多作停留,而是徑直帶我進近到前部,用不知哪來的鑰匙打開一道艙門。

【十四、駕駛艙】

門後面是又一個艙室。我再一次驚異,表面上完整統一的世界竟被分割成了如此多的次元空間,創造者的設計,包藏着什麼意圖呢?

眼前這個艙室中空無一人。二十五E稱其為「駕駛艙」。窗戶不再是橢圓形的,而是不規則的矩形,在前方和兩側展開。窗戶下面有兩個皮質座椅,椅前有六台液晶顯示器,屏幕上跳動着閃光的數字和線條。上下左右僅燈泡、儀錶和開關就有幾百個。這些明擺着的事物大大方方地走入我的眼帘,並在我心中激發出了更為強烈的回憶衝動。但我還是記不起來我到底是誰,而身為「機長」,究竟擔負着什麼使命。

二十五E指指左邊那把椅子:「這才是你本來的位置。」他的臉上突然透露出了某種像是恭敬的神情。

二十五E掏出一份發黃的證件(飛行執照)給我看。上面有我的照片,照片下面的文字是:

姓名:王明。職務:機長。

在七X七中,我們都以座位序號來彼此稱呼。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名有姓,我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你也有名字嗎?」過了半晌,我問二十五E。

「叫我Something吧。」

名叫Something的年輕男人又拿出另外一些證件,它們分別屬於「副駕駛」、「領航員」、「飛行機械員」、「飛行通信號」和「乘務員」。照片上的人其實我本認識,皆是經濟艙的乘客。原來他們也都有著名字,分別是「國航」、「驅鳥」、「V一」、「帶桿」……等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個飛行機組。」Something說。證件,是不久前才從一個行李箱中搜出來的,這形成了有力的證據。探索者正在努力與機組的其他成員取得聯繫。

「飛行機組?」

「我們推測,這世界早先是由一個機組來操縱的,而你是他們的頭兒,你主宰著所有的人。」

我又看看座椅、儀錶和開關。有一種遙遠的親切感油然而生,但又很快離去了。這個奇異空間,真的屬於我嗎?很久以來,我都與眾人擠坐在經濟艙里,每過一段時間就輪換一次座位。但現在突然有了這麼一個獨立空間,而它竟曾被我掌控,我卻不自信起來。另外,我們的名字,感覺不太像是創造者給起的。這很讓人忐忑。一陣恐懼襲來,我便問:

「這裏,就是世界之首嗎?」

「是的。它現在空閑着,這是一個問題。」

「世界,難道不是全自動的嗎?」

「從技術上講,創造者也許最終實現了世界的全自動。但我們並不希望繼續這樣下去。」

「為什麼?」

「感到不自然。」

「難道,是為了光明?」

「是的……也許……」

Something的臉色一下子煞白了,在黑暗中熒光四射,淋漓地透出媚人的清秀。我壯了壯膽,把手伸過去,繞過他的腰,摟住他。我喜歡駕駛艙的寧靜。

然後,我們坐下來。黑暗混雜着稀疏的星光從前方的窗戶中滾滾湧進。我和Something沉默良久。他的臉龐像一粒牙雕,從裏向外燃放着透明的緋紅。我突然把手擱他的手中,感到那兒是一片冰涼,並打字機一樣顫抖。

【十五、速度與航向】

「我們無法飛出黑暗,是因為速度和航向的存在。」Something說。

最初引起探索者注意的,是所有的七X七世界都以同一速度朝一個方向飛行。七X七作為一種左右對稱的物理系統,前後佈局卻並不一致,這顯然與航向有着關係。聯繫到經常遭遇氣流顛簸的情況,該設計也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而這究竟又是什麼?)。

Something說,通過研究周期率,推測七X七一直在繞着下方的一個球形巨物飛行,只有這樣,乘客才能看到特定景觀的周而復始。

但為什麼永遠到達不了探索者窺見的光明之境呢?這是因為那個球形物也同時旋進,而我們必然飛得還不夠快,或者飛得還不夠慢,也就是說,七X七的角速度,正好與球形物自轉的角速度一致,這裏面彷彿有着刻意的設計。

如此一來,創造者便使七X七永遠置身於黑暗一側了。換句話說,我們永遠追着黑暗在飛行,卻永遠也趕不上不停移行的晝夜分界線。

但問題又來了: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們放逐在黑暗中呢?探尋乘客的原罪,不再是沒有意義的課題。

「不管怎麼說,只有引領七X七飛出黑暗,才能找到答案。」Something說,「畢竟,探索者已經一睹光明。而只有你才能打破世界的勻速。也許,我們終能研製出速度更快、航程更遠的火箭助推器,但不能不考慮,僅我們的七X七上就有三百多位乘客,而前後左右、上上下下還飛行着更多的七X七呢。所有這些世界一起飛向光明,才有意義。王明,就由你做起吧。」

「但這會違背創造者的意願嗎?」

「或許,這正是創造者期待的。我們有可能並不是被他放逐,而僅僅是自我放逐。現在,是向真正的目的地進發的時候了。」

突然,我似乎明白了起落架的意義。

【十六、機組】

接下來,在Something的幫助下,我與機組的其他成員建立了聯繫。加上我總共有八個人,四男四女。

是的,四男四女,形成了固定的組合,這樣一種男人與女人間的非常聯繫,必然建立於非常時期,其程式與模型,均使人尷尬。我們需要努力克服心理上的不適。這個世界上還不曾有過「集體」的概念,而我根本沒有做領導者的經驗。

根據中央電子監視器以及飛行檢查單的線索,大家努力回憶傳說中的「駕駛技術」。據Something說,這裏面包括如何使七X七加速或減速,或者拐彎向其他方向飛行,或者下降高度從而向下方的棋盤或迷宮群星世界進近。

但是,很快就發現,恢復駕駛艙資源管理的一切努力皆是徒勞。毫無疑問,某種類似於洗腦的過程曾經發生。然後,機組成員被當作普通乘客,悉數被驅逐到了經濟艙里,在那兒接受政治課、常識課和自然課教育。這時,創造者已然成功地引入了全自動駕駛技術,或者說,他本人接管了駕駛艙。也許,當時七X七正處於一種極其危險的境地?創造者對我們不再信任。

──Something是這麼解釋的。而他和他的夥伴要做的,是讓創造者相信,人機對話可以重新建立,七X七可以由「生命件」來操縱。

但,Something說的這一切,要都不是真實的呢?沒有人來作裁定。也有可能是創造者正在導演一齣戲劇。劇名就叫做「可笑的光明」之類吧。Something和他的同伴們擔當了道具的角色,怕是連他們自己也不知情。從異教般的起落架底層文化需求出發,他們偽造了我們和我們的飛行執照。其實並不存在所謂的機長和機組。

——機組成員裏面,有人就是這麼想的。

「本來,我們的世界是安定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周詳,也不用我們費心,而這不正是我們畢生追隨創造者的目的嗎?」機組中的那個副駕駛,名叫「國航」的男人說,「但我們可以將錯就錯嗎?」

這話說得彷彿別有深意。我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而頭等艙的腐臭味已經越來越濃烈了。

【十七、監控】

針對頭等艙的叛亂髮生在一次強氣流顛簸之時。

發起者,正是國航。他暗中籠絡了除我之外的機組其餘成員,用鋒利的餐具作武器,突襲了頭等艙。

一場搏鬥。頭等艙早已衰老腐朽,結果,原先的乘客統統被趕入了經濟艙,國航坐上了頭等艙的席位,而公務艙對結果一致表示認同。

國航沒有邀請我參與叛亂,暗示出對我們之間關係的質疑。我們以前在一起做過什麼呢?建立不久的集體便這樣發生了蛻變。

從此,我和Something再也沒有機會進入駕駛艙了。那道門被國航貼上了封條,成為了真正的管制區。

副駕駛開始扮演他在世界上的真正角色:監控者。

而Something嗅到了更大的危險。這段時間裏,他帶着我,偷偷地搜集「救生衣」。那奇異的物件原來就塞在每個人的座椅下方,看來用途早已確定。然後,把救生衣交給起落架艙中的居民。探索者把它們拆解開來,進行重新的連接與組裝,製作成「降落傘」。

很快,就造出了十頂降落傘。Something把降落傘疊成的背心,囫圇套在我的身上。他又在經濟艙中挑選了九名乘客,把降落傘分發給他們。這個世界上有三百多人,但目前僅有這麼一些人得到了降落傘。時間來不及了。我突然憂懼起來:探索是否已放棄了讓所有人飛向光明的想法?

Something說,「這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逃離黑暗的最後選擇。而你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還不能使用火箭助推器。」

危險將要來臨,這從國航發動叛亂的那一刻起,彷彿已被喻示了。Something眼圈有些發紅,第一次,像是面對生離死別。他接着說:

「既然不能恢復對世界的操縱,使之成功地飛向光明,那麼就讓它墜落好了。」Something語調絕望,使我心裏一沉。「反正,它這樣飛下去總是要墜落的。已經發現,創造者創造的這個世界是有壽命的。七X七的電纜、插頭、電路的絕緣性能已經變差。客艙中已發生了三次火警虛警。發動機部件也接近磨損,一旦抱軸將無法挽回。根據分析,最後的大限很快就要來臨。沒有時間了。如果不能讓所有乘客得救,則只能挑選一些代表逃生了。」

我感到有兩股涓涓細流從面頰上淌了下來。

「那到時,你們這十位乘客就使用降落傘去到下方的那些星座中,告訴他們,這裏曾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諄諄叮囑,努力做出一個微笑,抬手替我輕輕擦掉眼淚。

「那麼,你呢?」我動情地看着他。

「首先要照顧乘客,你們才是災難的真正見證。火箭助推器數量有限,連探索者也不是都能逃離的。」

【十八、管制移交】

國航很快建立了新秩序。他把機組遣散了,又在經濟艙里挑選了一隊男童做乘務員,對全客艙實行最嚴密的監控。孩子們做這種事情原來很在行,於是,衛生間中令人啼笑皆非而心驚膽戰的塗鴉,從此徹底絕跡了。

然後便開始了清洗。兒童們沖入行李艙和起落架艙,逮捕了下層居民。絕大部分人沒有來得及藉助火箭助推器逃離,便被帶了上來。乘務員用安全帶勒頸的辦法,對他們執行了極刑。罪名是:無票偷乘者破壞了世界的配平。

非法貿易被剷除了,賄賂也便沒有了存在的基礎,女人們回歸了正常位置。一個好世界似乎就要誕生了。

新的這批屍體由公務艙的乘客義務加工,不分經濟艙、公務艙和特等艙,每個人都可以平均分到一匙免費排骨湯嘗嘗。以後也要這麼做,這世界本沒有特權,公平正義是國航倡導的最高準則。

繳獲的火箭助推器,作為違禁品,由小孩子們高舉著,在公共區展示。這是顛覆七X七的工具,也差點動搖了波音的合法性。

【十九、逃逸機動】

Something死後,我的下身再也硬不起來。

我沒有被處死,但被軟禁,上衛生間,也有乘務員跟着。我無法與那九名通過秘密方式獲得了降落傘的乘客建立聯繫。所幸的是,國航還沒有注意到降落傘的存在。

我越來越多地思考着「墜落」的問題。

「你們就使用降落傘去到下方的那些星座中,告訴他們,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Something的遺言迴響在耳邊。「他們」──是些什麼人呢?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期望着早一些見到那些陌生的、不是生活在七X七世界中的居民。

監視我的乘務員也有了名字,喚做「尾流」,十二三歲的年紀,很早以前曾有一次與我是鄰座。

「王明,你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情?是不是搞了他們的女人?」

「尾流,你這樣認為嗎?」

「嗯,她們好嗎?」

「啊,你要這麼說,那還真是不錯,與經濟艙的女人大不一樣。可惜,都被你們給弄死了。」

「成了排骨湯嗎?那是有些可惜了。」

尾流咯咯地笑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世界正在發生極為深刻的變化──經濟艙中的平民孩子開始對異性感興趣了。

每次,尾流都纏住我,要我講下層女人的故事。我便把在行李艙中目睹的色情場面,有選擇地向他講述。這孩子聽得氣都喘不過來,粗碩的脖頸上泛出一層紫色痱子。他終於當着我的面脫下了褲子。

「你來。」他說。

「不是這樣的啊……」

我大失所望。這早熟的傢伙於是飛快地車轉身,惡狠狠地做出了要揍我的姿勢。但他並沒有真的打,而是又扭回去,吃吃笑着扶在洗臉池上,把琴弦一樣的屁股高高舉起,沖着我的鼻子。

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積習,在孩子們的身上得到了最後傳襲。尾流本來已獲得了祛除的機會,以徹底與我們決裂,去找尋真正屬於他的那一半,但現在沒有機會了。這是一個充滿遺憾的世界。

我持着一把不鏽鋼餐叉,從他的肛門捅了進去。油墨一樣的血從那裏噴出來,弄了我滿臉。

我儘力想像著,是為Something報仇了。

【二十、損毀】

我看了一眼「禁止吸煙」的標誌。這時我卻猶豫起來。

這,不管怎麼說,正是養育我的惟一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竟要破壞它的秩序。而不同於我們的、對異性有了興趣的,並且有了真名實姓的新一代,畢竟已經成長起來了。

外面的世界,真的還值得一去嗎?

但Something的臉在鏡子上浮現了。確切來講那面孔就是一副飛行儀錶,正從自動駕駛儀的夾縫中漏出來。

「你是誰?」Something詭異地對我說。

「我是誰?」我不示弱,對着鏡子裏那張血淋淋的人臉大聲喝問。

我確定不能再猶豫了,於是哆嗦著從口袋裏掏出兩件物品。這是Something留給我的:香煙和瓶裝酒精。我抽出一支香煙,用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擱在那死孩子的頭髮上,又在他頭上和身上澆潑了酒精。然後,我洗乾淨臉,走出衛生間,回到我的座位。

過了一會兒,警報響了,濃煙從后艙瀰漫開來。一群乘務員抱着滅火瓶噢噢叫着衝過通道。這是七X七創生以來,世界上的第一把火。孩子們並不顯得驚慌,只是做遊戲一般相當快意。

混亂中,我呼喚那九位乘客的座位號。他們中有五個人朝我跑了過來,缺血的臉蛋上撲閃著粉白的渴盼。我帶領他們閃進一個廚房,在這裏,給他們佈置了任務。有的人,要去到客艙中,找到特殊的紅色標識處,撬動緊急艙門;有的人,要潛入液壓艙,破壞對於平衡起著關鍵作用的管路;還有的人,要爬進翼部地帶,在油箱上鑿出窟窿來。

我則一個人朝駕駛艙方向邁開腳步。我並不能確定自己要去做什麼,只是覺得彷彿該這麼走。這時,我突然看見,一隻渾身着火的蟑螂也在往同一個方向吃力地爬行。我頓然淚流滿面。

客艙中發出砰砰的爆破聲。火光、黑煙和碎片迸射。乘客們在驚叫。這是大家從未經歷的現場。我把哆嗦的雙手揣進褲兜,不成曲調地吹起了口哨,這時我記起這首歌好像叫做《嚮往神鷹》。我一步步跟着勇敢而不屈的蟑螂前行。世界邊緣的蒙皮吱吱地翻卷開來,出現了一些不曾見識過的裂口,翻鍋的星光嘩啦啦地溢入。氧氣面罩從座位上方吧嗒一個個掉落。寒風卷著煙焰嗖嗖地亂躥。我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即發生什麼。

這時,七X七開始仰俯振蕩。

【二十一、決斷】

是的,最為寶貴的穩定和平衡都失去了。

Something預言的「墜落」開始發生。

在失壓、窒息和寒冷中,我對自己喊叫:「不能昏迷!」

這時,我在煙霧和氣浪中看到了國航,正影影綽綽、歪歪扭扭地迎面走來,一副困惑並疲倦的神情。

「你這時還要去駕駛艙?」他像是關心地問。

「我……」

「你做了你最不該做的事情。」他悲傷地說,「作為機長,你沒有盡到保障世界安全的責任。」他無精打采地一邊說着,一邊用腳狠狠碾碎了正在努力前行的蟑螂。那東西響亮地哀鳴了一聲,身體里滋出一股濃黑的汁液。

剎那間,我感到自己的一捧混濁腦漿也被擠壓了出來,就此污染了這個世界。我這才一懍,好像從長夢中醒來。是的,我究竟做了什麼呢?這真的是我應該做的嗎?我於是產生了罪感,並失去了向駕駛艙進近的意志。我向側旁看了一眼不斷擴大的裂口,猶豫了一下,便朝它移動過去。國航慌張地向我伸出爪子。

決斷的時刻到了。我朝外縱身跳去。

但我沒能飛起來,而是立即下墜。我隱約覺察到,似乎還有人跟着跳了下來。是那五名乘客,還是國航?

黑暗,無際的黑暗。無依無靠的外部世界像是一個謊言。我聽見頭頂傳來滾雷般的隆隆聲音,擺脫了拘束而清晰地震響,似乎要把宇宙連根掀翻。一千個,不,一萬個,可能有十萬個七X七世界,正在上方列隊整齊通過。我猛一抬頭,看到了億萬閃爍的舷窗,撒開來的粒粒珍珠一樣,正耀武揚威地佈滿天穹。

我不禁深深地可憐起它們來。

七X七們仍在預定的軌道上與黑暗同行,而我作為「機長」,則自甘墜落了。

這是一個從未經歷過的漫長曆程。我看到了下面的星群,也夢見了遠方的光明。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身體一輕,我好像被一隻手拎住,往上升騰而去。

【二十二、着陸】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掛在什麼物體上,身上還纏繞着救生衣做的降落傘。

掛着我的是一些枝條狀的綠色柔軟物,而在下方十幾米處,朦朧地鋪展着彷彿是堅硬而廣延的黃褐色實體,與我們習慣的七X七世界的雙通道完全不同,也沒有一個接一個緊挨着的座位。

這就是我曾通過舷窗看到的棋盤或迷宮狀群星世界嗎?

但它並不是球形的。

第一次,與生俱來的黑暗在慢慢消逝。有一種微亮的色調在遠方浮動。記憶飛快地蘇醒著。我終於意識到那便是「天際」。我嚇了一跳。一切正是Something形容過的異域。

絨毛般的紫紅光線,濕漉漉地透過水汽,彌散在我的周遭。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它出奇的平穩,毫無氣流的顛簸,卻孕育著磅礴的活力。

從前向後,世界正變得越來越鮮艷,但不是七X七中的那種人造燈火。

——這便是光明吧?

一個渾身閃爍的滾圓物體,從那或可稱作光明的深淵裏,搖搖擺擺跳將出來,很快就讓我不能直視了。這一剎那,我聽見時間的箭頭,日地一聲,擦過我的耳邊射走了。

我慚愧地低下頭,看到水漬一樣的光雲中,浮出了破碎的人類屍體。隨我跳下的五名乘客,身上還綁着桔紅色的、未能打開的降落傘。

不遠處,匍匐著一大堆金屬碎片,在噼啪地用力燃燒。人的斷肢殘臂四散著。在一塊較大的梯形殘片上,我看到了一個「X」字母。我記起了,那是我曾經生活的世界,而X代表不確定──確切來講,我現在才明白了,在時間的方向上,它其實代表未來。

剎那間,我的每一個細胞中都充滿了世界已被破壞的痛惜。一個尚未誕生的新世界,就這樣被我破壞掉了。

而Something,真的存在過或將會存在着嗎?

然而,擺脫了速度與航向的束縛,而將要墜落下來的,只是這個世界。其他的千萬個世界呢?我那些仍將在黑暗中飛行着的同族呢?

【二十三、波音】

下一步,要去弄清楚那些個根本的問題:

——究竟是誰把我們放逐在黑暗中飛行?真的是我們自己嗎?而誰又是創造者波音?

我着急地要把自己解放出來。我試着從降落傘中掙脫,準備下到那堅實而廣延的黃褐色地面。

就在這時,四面八方響起了刺耳的笛聲。很快我就看到了一大群飛轉着四個圓軲轆的、蟑螂似的黑色金屬殼體,正朝我高速進近。它們停下了,環着我圍成一道散兵線,金屬殼裏跳出許多頭髮金黃、皮膚錫白的人類來,哇哇說着我聽不懂的語言。

是「他們」嗎?

他們把一種金屬棍子模樣的玩意舉起來,對着我,瞄準。

保佑我吧,波音。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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