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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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信號】

二十一世紀初一個尋常的仲春午時。一切都懶洋洋的昏昏欲睡。就在這時,地鐵信號忽然消失了。李小凱愣了片刻,第一個反應是給王晶晶打去電話。

中央控制大廳里亂成一團。李小凱看到,一些技術人員正盯着死機的中控電腦發獃。地鐵的運營完全由這台超級電腦控制,但在關鍵時刻它卻崩潰了。很快,地鐵公司採取了封閉全線的緊急措施。

正午時分決堤般兇險的陽光毫無遮攔,在封鎖現場的警察和搶險人員尚未到達時,仍有不曾得到消息的市民在往白花花的站台下面走,其中一些人立時覺出了異樣,因為,並不見有人上來。機警者大約會拔腿回跑,而稀里糊塗下去的人,便再也不會復現於地面。人體本身好像是一些發出沸響的雜亂信號,嘩啦啦灌進那張曾吞噬掉一千二百億元巨額投資的大嘴,便像投在海綿上一樣被吸收掉了。

但李小凱沒有去想信號和投資。他只是想着王晶晶,想着這個正與他談朋友的老姑娘,在明如白晝的地底,她整個的血肉之軀剎那間化解成一聲聲忙音的模樣。

【二、高速地鐵】

一年中,是第三次了──運行中的地鐵與中控電腦失去聯繫時,沒有任何先兆。

這是新型的省際高速地鐵,時速六百公里。線路由兩個直徑為五米的管子組成雙線,隧道內部處於部分真空狀態,氣壓值設定為零點一個大氣壓。專門製造的地鐵車廂,外形與波音七E七飛機類似。列車採用磁懸浮導向,避免輪軌之間的機械接觸,消除了隧道的維修問題。推進系統則引入了國產的線性電動機。

整條地鐵線路的修建,耗時七年。其貫通於全國主要省會城市,形成了一張地下快速交通網,這在世界上還是首創,緊急時亦可用於戰備。為管理這樣複雜而先進的系統,有關部門組織全國一千二百名專家攻關開發了新一代并行電腦,可以說,完全實現了強人工智能的中央自動控制。

但投入運行不到半年,便發生了離奇而可怕之事。兩列地鐵忽然與地面失去聯繫。當信號消失時,所有的監視系統也立即失效。隨後,派下去的搜救隊和搶險機械人也失蹤了。全線停駛,進行檢查,但除了找不到失蹤的機車和乘客,線路卻是完好無損,看不出一丁點異常情況。

過了兩個月,又發生了第二起同樣的事件。不同的是,「蒸發」的機車增加到了五列。

那麼,在那深深的地下,究竟發生了什麼呢?電腦和人腦都無法作出邏輯和「科學」上的解釋。

由於投資商的壓力,地鐵很快恢復了運行。媒體在政府的高壓下保持低調,而乘客數量只用了一個月便回升到了正常水平。在這個講求速度和效率的時代,遺忘也很快,而死亡不過是履行一道手續。何況,並沒有找到任何失蹤乘客的屍體,以證明死亡確曾發生。

但現在又一次出了事,且更嚴重。一共載有八千人的整整十列地鐵消失了,另外還有六千名候車者失蹤。

【三、民間搜救隊】

二十四小時后,經過搶修,中控電腦重新起動,經運算后判明了形勢,果斷地放棄了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搜索和救援。然而,來自民間的自願搜救人員仍在紛紛地從不同站口潛入地下。作為地鐵公司市場調查員的李小凱,也加入了一支民間搜救隊,要到地下去找王晶晶。

這支隊伍中,計有一位農民,一位警察,一位地鐵投資商,一位新聞記者,一位下崗女工和她的孩子,加上李小凱,一共七人,真是奇異的組合。其中,投資商把地鐵視作自己的生命;警察追捕了十八年的一名犯罪嫌疑人正乘列車旅行;新聞記者要對地鐵失蹤事件作調查性報道;下崗女工是帶着孩子來找她老公的;而農民來做什麼呢?誰也說不清楚。

李小凱在走到自動扶梯前,回望了一眼灑滿陽光的大地,心想,這是否是最後一次看見這個世界呢?

大螞蟥一樣的城市橫卧在發黃的高樓大廈石林中,散發出彷彿是古生界泥盆系地層的骨頭味。地鐵風亭後面,有一個小咖啡館。那便是李小凱本要與王晶晶一起坐着的地方。王晶晶乘地鐵而來,他們約好中午在這裏會面。這不過是他們的第三次約會,卻是李小凱離婚後談上的第九位女友或准女友。此時的玻璃窗上,映射出一位消瘦的染金髮少婦,一臉似笑非笑。她對面的座位是空着的。她是否正等待着消失在地下的丈夫或情人來赴約會呢?她色彩斑斕的眉目間,夏日池塘般倒映出了一座教堂似有若無的斜影。

李小凱暗暗心驚,連忙回過頭來,看到隊友們正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自動扶梯。他於是跟了上去。

【四、斷裂】

站廳設在地下六十五米處的大深度空間。扶梯因此要經行很長的一段距離。剛下降二十餘米,投資商便低低哀號了一聲。

他們與地面中控電腦的無線電聯繫,就此中斷了。先前的三支官方搜救隊,也是在這個深度失蹤的。李小凱想,如果換作海洋,這個深度剛好是陽光侵入而最後消失之處。那麼,堅硬的地殼是否已偷偷化為了一片汪洋大海呢?大概,所有的機車都舟船一般沉入了深淵。這便是地下鐵的百慕達三角吧。

脫離了中控電腦的指引,一切行為都要靠人自己拿主意,令李小凱有些不習慣。而投資商則忽然抽泣了起來。警察拍拍他的肩膀。女人憂愁地瞥了他們一眼。她的孩子在扶梯上滑行,一路手舞足蹈,像是周末去動物園參觀。農民摸摸這摸摸那。新聞記者殭屍似地端著照相機。

終於,下到了候車大廳。這一站名叫「淺水灣」。站台設施均完好無損,照明系統仍正常工作,但只是空寂無人。李小凱朝原該是地鐵線路的地方看去,嚇了一跳。密封管子組成的雙線消失了。緊挨着以金屬、塑料和混凝土為質料的站台邊緣,展露出一段無底深谷,天坑一般,燈光也照不到底。

「看樣子,是忽然發生了地質沉降。可憐進站的列車還沒有來得及剎住,便一頭栽下去了。」投資商痛心疾首。

「這樣大規模的斷裂,卻沒有被任何的儀器測知,畢竟難以思議。候車的乘客又到哪裏去了呢?」不知為何,李小凱對投資商很是反感。

「那麼,沿線有多少這樣的斷裂,才可以陷下十列機車?」記者憧憬地問,掏出採訪本準備記錄。

李小凱注意到,這深谷,恰如受過激光切割,整齊劃一,岩壁上看不見任何層理、裂隙和風化痕迹,沒有一處支護卻異常穩固,絕然有異於人工鑽爆開挖的結果,更不像是自然力作用下的岩層坍陷和土體位移。

這時,小孩的眼中,忽然放出狼崽般的綠光來。他朝着一個地方嚎叫。大家看去,斷崖邊生長出一條白色小道,盤旋而下,是那麼的新鮮,如梵高的不經意一筆,有着可疑的懸空漂浮感。

「我要下去看。」女人說。

「危險,不能下去。」警察大哥哥一樣勸阻。

「不。」

不,這是不可能的。在中控電腦製作的地鐵施工圖中,在任何一個位置,都沒有安排這樣的小道。李小凱此時卻不害怕了,反倒覺出了會意。仔細打量,難道,一切不正是充滿了向下的徹底誘惑嗎?他們這七個人,由著神秘的召喚而來到這裏,本身便暴露出了選民般的特質。

「都到這裏了,大家還是一起下去吧。」一直像一朵沉默的陰雲一樣跟着的農民說,「就當散散步。」

【五、地鐵菌】

沿着幽迥的小道往下走,李小凱想,這或許是逃生的乘客開鑿的吧,但隨即又為這樣的猜測而搖頭。道徑修得過分規則,腳下蕩漾出金屬的異樣感。每一級銳利的階梯間,彌散出全光譜人造光,卻找不到電氣管線和光源。漸然地,眼前出現了植物一樣柔和的灰白物體,爬滿筆立的峭壁。

「是地鐵菌。」投資商湊過去看了一眼,緊張地說。

地鐵施工人員最初是在地下一百三十米處接觸到這種生物的,發現其形狀如若覃類,實則是聚結成團的無數孢子,其絲帶狀的根索則廣泛蔓延。這種聞所未聞的生物,依靠岩石中鈾原子的衰變而生存。

當地鐵開通后,有人看到,該生物也附着在了車廂外殼上。開始時,引起了恐慌,地鐵公司也採取了清除措施,但效果並不理想。不過,很快發現,它們並不對列車和乘客構成危害,於是乾脆聽之任之,反倒使這成為了一道地下風景。一年來,人們逐漸與地底的奇異生物共生習慣了,並命名其為「地鐵菌」。

但這時,李小凱看到了地鐵菌,忽然感到脊柱發涼。

「那麼,地鐵深處發生的異常變化,到底會不會與地鐵菌的某種不曾查明的特性有關係呢?」記者好奇地問。李小凱不禁對他的敬業,產生了一陣厭惡。

「根本沒有關係。」投資商煩躁地說。

「快走吧,危險。」警察催促。從他的神態上看,他似乎覺得,犯罪嫌疑人就在前面的某個拐角潛伏。李小凱想,十八年了,真的還值得追捕嗎?人一輩子有幾個十八年呢?頑固的警察似在追尋頭腦中的一隻虛幻兔子。

再往下行,便看到,岩壁兩側彷彿逐漸被腐蝕了,在地鐵菌的叢叢遮掩下,透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窟。在一些較大的穴口,隱約停放着虯龍似的盾構機,僅露出刀盤的部分。這正是一兩年前,地鐵尚未完工時的一番情形。

投資商認清了,是他下屬建築公司的機器,從美國進口的最先進型號。但怎麼會在此時此地如幽靈般出現呢?他疑惑而激動,停下腳步,向半空中一處黑暗緊張地看去,又哇地一聲哭起來,再不願向下走了。

「有錢人,你怎麼啦?」農民好奇地問。

大家循投資商的目光去看,卻什麼也沒有見到。

【六、向下】

投資商終究沒有跟上來。

六個人下到了更深處。危岩千仞,雖升猱飛鳥不得而上。沒有任何襯砌或被複以承受荷載,這樣的空間結構是如何對抗地底的巨大應力的呢?他們擔心着氡、苯、甲醛等有害衰變物及揮發物的侵襲,但似乎有某種看不見的通風設施在工作,維持着封閉環境中合適的氧濃度,連微生物的污染也沒有發生。

然而,他們沒有找到活人或屍體,更沒有發現墜落到萬丈深淵中的地鐵車廂。不知這神秘莫測的深谷,谷底究竟在哪裏?只見青色的峭壁是難以想像的光滑,如若鏡面,或某種合金,而地鐵菌成了它的蓑衣。異類生物王國幽昧而萋萋。妖姬般的灰白色調濃郁著蒸騰。這像是李小凱最近經常夢到的某顆恆星的光譜。而搜救隊員們如同金色甲蟲,簇擁著進入了重瓣花的水域,彼此間已難以照拂。

地鐵菌皰疹般密密麻麻。還在初次聽聞這種存在時,李小凱有關生命的概念,就完全陷入了混亂。地鐵菌是人類不想接近卻不得不與之相處的異己物。李小凱才意識到,為什麼找不到乘客的屍體。在這樣的地方,大概是不會有屍體的。說不定,都被這難以理喻的極限生物給分解了。這麼一想,他便注意著不要觸碰這些東西。但他卻看見,警察掏出一面放大鏡,在地鐵菌上照着。李小凱忍住了才沒有笑出聲。那上面難道還會有指紋么?如同記者,這真是一種虛偽而意淫的職業。

而到底是誰修築了這魑魅之途一般的石質/金屬小道呢?

【七、沒有發現】

「是否要等一等投資商呢?」女人忽然停下來,說。她像是放心不下身後的什麼,但那並非投資商的人身安危。

「這種有錢人,是最自私的,說不定早沿來路逃回去了。」農民呸呸地大聲說,像猩猩一樣猛捶自己的胸脯。

「如果我們中間有一人死了,那才有新聞價值呢。」記者舔著嘴唇。他為至此還沒有發現乘客的屍體而遺憾。

警察用力挺了挺腹部,緩慢而威嚴地掃視眾人。大家便不說話了,繼續前行。小道往下探去,他們卻氣喘吁吁起來,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彷彿是在向極頂登陟。而地鐵菌倒像是山野中叢生的荊棘了。是誰修的這路,這時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走了很久,終於到達了終點。竟然不是谷底,而是上到了另一個站台,不是「淺水灣」,而是一個叫做「潛龍灘」的車站。他們明明一直在往下走,但實際上卻是在上行!這真是悖論啊,猶如進入了雷烏特斯瓦德圖畫中首尾相接的二維連續樓梯。地面自洽世界中習以為常的定律,在地底無從遵守。

「潛龍灘」的站台設施依舊完好,但仍然不見人影。看樣子,運營也還沒有恢復──這次拖的時間果然要長得多,中控電腦大概也感受到了空前的壓力。然而,以前那些所謂的營運,難道,真的就恢復過嗎?李小凱忽然惱怒地想:它們或許是電腦為了逃脫責任,而製造出來的一層逼真假象。大半年來,那些旅行中的乘客,全都是數字幻影。他甜言蜜語討好著的王晶晶,其實並不存在。

這時,下崗女工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卻沒有要哭的模樣。尋找丈夫的使命,便在如此兜了一圈后,彷彿輕鬆地完成了。她冷靜地掏出一塊餅乾喂孩子吃。孩子嚼食的模樣極為兇殘。

警察目不轉睛地盯着兒童看了半天,也不安起來。他想了一下,說:「也許犯罪嫌疑人已經逃回了地面。」

「就這樣,便無功而返么?」只有農民,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躍躍欲試。

「這裏沒你說話的份。」記者瞪了他一眼。農民又捶起胸來。

誰也沒有再提被拉下的投資商。吃得半飽的孩子忽然掙出了母親的懷抱,嗷嗷叫着向前衝去。一行人心有戚戚,慌忙跟進。他們很快便發現了吱吱運行着的自動扶梯。待他們到達地面,不禁大吃一驚。

【八、地面】

這已不是他們下來之前的那個世界了。高樓大廈都不見了,整座城市也消失了。眼前是一片亮晶晶的、玻璃渣一樣的荒漠。似乎正是深夜,一個明黃色的月亮風箏一般遊盪在掛着幾絲絮雲的空中。地平線上的幾座環形山,已觸到月球的底部了。李小凱覺得,一切真的像是電腦模擬的三維圖形。地球上不可能有這麼高的山,而浮槎般飄零的星座都很陌生。他們仍然能夠順暢地呼吸。大氣的成分與地球上是一樣的。但是,所有人都頓然產生了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這時,農民一眼看到了機車,撫掌樂了。正是他們要尋找的機車,停在一座中等規模的環形山下。但那只是高速機車的飛機狀頭部,死去的昆蟲一樣耷拉着腦袋,千瘡百孔。他們還打不定主意,那童孌已邁開腳步,朝它蹦跳着而去了,彷彿那是他丟失已久的玩具。大人們也緊隨而上,心情有些莫名亢奮。

還沒有接近,便看到地面上敷設著拋物滑道,像是經過變形改造的上一代低速地鐵的鋼軌,但已斷裂成了無數截。破爛的翻斗車一樣的車廂里,滿滿地盛着地鐵菌,像是等待着藉助磁力的作用,一股腦發射入太空。推斷之下,難道,竟還有巨型運輸飛船在太空中某點接應,要把囚禁在地底的生物運往宇宙深處嗎?那裏才是地鐵菌的真正家園嗎?

這時,他們發現鋼軌周圍有着許多腳印。是人類的鞋印,凌亂不堪,彷彿大亂中逃生時留下的。但四顧無人。

他們走到機車跟前,見它銹跡斑斑的外殼上已爬滿了地鐵菌。氣閘門敞開着。車廂里沒有人。進去后,內部設施卻讓人吃了一驚。

「這倒像是一艘宇宙飛船的駕駛艙。」記者虛榮地做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九、蟲洞】

「到底是怎麼回事?」警察的面色已經蒼白。

「蟲洞。我們剛才顯然通過了一個蟲洞。」記者搶著解釋。

「什麼是蟲洞?」

「也就是太空構造中由強重力場造成的裂縫啊。通過它,旅行者會在瞬間進入另外的時空。」

「另一個宇宙,一個平行宇宙。」李小凱怕被邊緣化似地補充說,卻又不自信。

地鐵隧道已在不知不覺之中,被來自遙遠世界的奇異生物改造成了連接其他宇宙的蟲洞嗎?而這種生物,是否就是人類還琢磨不太透的地鐵菌呢?李小凱記起,前輩同事中曾有傳說,上一代低速地鐵在行駛中,有的機車會一直停不下來,倖存的乘客最後發現,外星人已把地鐵隧道改造成了他們滲透地球的基地──但是,這種解釋的疑點在於,它太容易被普通人想到了。

「我不懂科學,只好面對現實了。」警察不甘心地說,「但犯罪嫌疑人呢?逃入另外時空的犯罪嫌疑人,就這樣輕輕鬆鬆地逍遙法外了么?」

李小凱忽然被警察的這話勾得心悠悠的。在蟲洞的另一端,形成了一個沒有法律和管制的世界,這難道不是令所有暗藏犯罪意識的人們心馳神往的么?他敵意地看了一眼警察。

「孩子他爸呢?」女人程式化地冒出一句。

「這個時候,還想孩子他爸哪。如果真的是蟲洞,已構成此行的一大重要發現啊。」

當記者的真是混蛋,李小凱心中暗罵。卻見那小孩正朝他惡狠狠地齜牙。

「不管怎麼說,發現了蟲洞,這是獨家的大新聞。死人什麼的,都無所謂了,必須讓全世界知道我們的經歷。」記者唾沫橫飛。

「但沒有人來營救我們。」農民面不改色,臉上閃過一絲不無惡意的微笑。

「我們可以沿着那條小道,再走回去的。」女人建議。

「但你們要想清楚,現在什麼才是頭等大事。我認為,應當立即把這個新世界全面探索一遍──這一次,它終於是我們中國人發現的了!」記者臉都漲紅了。

李小凱想,也許,還有更多的平行世界,還有另一個李小凱。那個李小凱已經沿着另一條道路,安全地返回了控制中心,成為了一名「倖存的搜救人員」,向大家報告「一切正常」。那麼,他應該為哪一個李小凱感到高興,抑或悲哀?

蟲洞、平行世界及另一個宇宙──李小凱對在許多年前,生活在西方極樂世界的科幻作家便作出了這種純想像的驚悚描述,才終於覺察到了其妙不可言。

【十、機車/飛船】

機車/飛船里是溫暖的,適宜人居住。甚至,有食物和水,像是專門為他們準備的。但也可能是前面一批到達的人,遺留下來的。但那些人又去哪裏了呢?

他們累壞了,便滯留下來。一覺醒來,發現天亮了,天邊升起一顆灰白色的太陽──正是李小凱曾經夢到的那一種。地鐵菌在野地里,長出了短短的發茬。

見此奇景,記者表示,要外出採訪。警察卻認為,危險隨時會來臨,應該呆在駕駛室里,哪兒都不要去。記者與警察爭吵了一番,便憤然出去了。警察猶豫了一陣,最後也改變了主意。他離開時甩下一句話:「我感到,犯罪嫌疑人也上來了。」

真是別開生面的追捕,李小凱苦笑。他們還在依照另一個宇宙中的舊定律做事。而他似乎已看到了新局。

最後出去的,是女人與孩子。「孩子他爸沒準兒在這裏擺上了一個臭豆腐攤呢。」

剩下李小凱與農民呆在機車/飛船里。他們一點也不想尋找什麼。李小凱的心情忽然開朗起來,他覺得,為着一個僅見過三面的女人,冒着生命危險下來尋找,正是一種大病初癒的兆象。

「你種地不好嗎,為什麼要跟着我們來呢?」他問農民。

「村裏沒有地了,城裏也沒有工做,不知道幹什麼好。這時腦子裏冒出了一個連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想法:到了地下,就踏實了。」

「怎麼會這樣想呢。」

「小時候,最愛去村邊的墳地玩耍。進城后第一次坐地鐵,就覺得像是回到了親切而久別的墓穴。」

「沒有想到危險嗎?」

「沒有。是城裏人的災難,對農民來說大概算不上什麼吧。」

「你這樣說,倒有些由死向生的意思了。」

到了中午,警察最早回來,他一無所獲。過了一陣,女人和孩子也回來了,沒有找到當家的男人。記者最晚回來,倒是一臉喜悅,把拍下的數碼照片給大家看。記者走得較遠,接近了一座環形山,山麓下有一處巨型湖泊,那裏遊動着許多貌似恐龍的生物,岸邊生長著高聳入雲的龍捲風形樹木,森林中潛伏着一座影影綽綽的大城市,李小凱覺得,那十分像是紐約。

【十一、外星人】

半夜,李小凱忽然醒來。他聽見外面有動靜,湊近窗戶,看到一隊奇形怪狀的生物,正在白森森的大地上遊盪。這些傢伙三條腿直立,肢干出奇的細長,像剝掉毛的火雞,腦袋大得不成比例,面口袋一樣搭拉在胸前,甩過來甩過去,眼睛的部位只是一堆萬花筒似的玫瑰色晶體,與膿水般的月光混淆為一體。

不知為什麼,李小凱的直覺是,他們也是搜救者,來自另一個世界。在他們居住的宇宙中,也有人失蹤了。但也是地鐵事件嗎?他們會與人類組成聯合搜救隊嗎?他不敢再看,怕被外星人發現。過了好半天,外面的聲音才消失。

天亮時,四周的景色有了變化。興高采烈的記者正趴在窗戶邊拍照。李小凱看出去,見地鐵菌已長成茂密森林,擋住了灰色的陽光。那座像是紐約的城市,則用肉眼也能看清輪廓了,甚至能識出一座建築便是帝國大廈。而機車/飛船變得簇新起來,一夜間,鐵鏽都消失了,破損的艙面也都補好了。

這時,大家才發現警察不見了。男人把女人和孩子留在室內,出外尋找,卻連警察的一根毛也沒有見着。李小凱倒鬆了一口氣。他忽然回頭,一眼看見機車/飛船亮鋥鋥的,像剛剛出廠,一派靈氣動人的景象。其外殼上,刷上了三個漆色未乾的鮮亮漢字:神舟號。而地面斷裂的鋼軌也都被無形之手焊接上了。

李小凱心中頓然生髮了一種十分清新的猜想:地鐵菌大概並不是普通的生物,它們實際上是由微型計算機操控的納米機械人。是它們完成了對機車/飛船的修復。不久,它就會點火飛向太空了吧?李小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記者。記者只是擺手。但不管怎麼說,大家都意識到某種新的危險正在逼近。

【十二、回程】

他們顧不上警察了,決定重入地下,從來路逆向穿越所謂的蟲洞,返回地球,返回他們居住的城市。而這種返回,因為攜著了另一宇宙的新信息,則有希望使他們的人生從此不同起來。他們來到地鐵站口,發現它幾乎被地鐵菌堵死,再來晚一會兒,便無法進入了。以前的搜救隊,甚至乘客,也許就是這樣耽誤了關鍵的回程期吧。

五個人復下到站廳。那條白色小道仍在。孩子又撒歡起來,率領大人們前行。但走了不多久,道路便中斷了。他們再也找不到以前的路徑。但是,峭壁上再次出現了成百上千的洞穴,蜂窩一樣,隱現在地鐵菌的花團錦簇之中。

李小凱這時又覺得,他們可能進入了一個大腦。在經歷了幾十億年的睡眠后,它正在蘇醒過來。人類為修建地鐵而開挖的隧道,打穿了它的新皮質,而高速列車循其神經觸突的行進,最終把它擾動了。因此,忽然呈現在眼前的洞穴,又連通着什麼樣的奇異世界呢?有一瞬,李小凱又感到,這也像是古代伊斯蘭教團的地下居住系統。不知怎麼的,這可以容納幾萬人的原始公社,在現代地鐵系統中復活了。

記者認為,應該選擇一個洞口進去,新的路徑必然在那裏,說不定,會有驚人發現。但為着確定走哪一個,記者和女人發生了爭執。最後,大家決定各走各的路。李小凱與記者的選擇相同。農民猶豫了一會兒,跟上了女人和孩子。

李小凱和記者鑽進的這個洞穴,燈火通明,壁上爬滿藏文形狀的地鐵菌,地面則散佈着破碎的碳素鋼絲和鑄鐵管片。沒有人類來過的跡象。很快,又一次出現了白色小道,蜿蜒的蛇一樣,以暗示態誘惑著二人。

他們行了半天,卻像耗掉了大半個人生。不覺間,便進入了一個較大的站台,但這回叫不出站名。有一排完好的廣告牌,卻略有變味,如未來派藝術,上面奇形怪狀的商品和文字也是他們不認識的。其下有熱力管和排水管一樣的設施。仍沒有見到失蹤的機車和乘客。他們繼續向前,看到了一個百米見方的甲凝環氧樹脂漿液池,裏面浸泡著彘一樣的死屍。邊上散佈着嶄新的光端機、控制機和通信電纜。繞過它們便又到達了一個站台,呈氣泡狀,是他們陌生的。

這裏擠滿了兩三人高的地鐵菌株,呈仙人掌一般的造型,千萬朵疊壓在一起,搭建成陰氣重重的塔林,並不全然筆立,有時是纏裹回復,又像是枯萎的陽具,青筋畢露,向上茂盛地伸出,爭奪生存的空間。它們的身體上佈滿了晨星般的光翳,彷彿厭世的太陽轉入了此間作婉轉的暗燃。李小凱懷疑此處使用了由石英玻璃纖維或丙烯酸樹脂塑料纖維絲一類產品組成的光傳導系統。他卻沒有察覺到陰謀的存在。地鐵菌本身,僅僅是變化中的副產品吧。

在塔林深處,在堅韌的花蕾開得最燦爛的地方,他們發現了三座不鏽鋼祭台,周邊凌亂地掛着黃色絹帶,像是厚積的秋葉。這是第一次發現人類的遺物。那些失蹤的乘客,似乎到過這裏。李小凱試圖辨認王晶晶的物品,但是沒有找到。

「大自然的奇觀。」記者拍下塔林和絹帶的照片,由衷讚歎。

「不,不是大自然。」

「咦,那又是什麼呢?」

「是教堂的感覺啊。」

「教堂?你常去教堂?」

「不,從來不去。」

但王晶晶去的。第一次約會時,她便興奮地告訴他,她曾去美國留學,有一段時間,精神受了極大刺激,退學回國后,治療了一段時間,便開始去教堂了。李小凱聽了后既驚詫又感動。但是,在大洋彼岸那個隱居著能預言蟲洞的作家的異域,究竟是什麼可怖之物造成她精神失常的呢?

李小凱的眼前,忽然呈現了投射在城市咖啡館玻璃窗上那不知名少婦臉上的、歪斜而邪惡的教堂倒影,淤塞的心靈如古池塘被青蛙跳破,泛起了幾道污濁的嚮往。這時,他覺得不遠處有一雙眼睛在打量他,渾身打了一個激靈,看過去卻什麼也沒有。

他和記者急忙越過祭台,向深處走去。

【十三、萎縮】

這時,他們身後已跟上了一個人。這是一個鬼一樣的人,卻是活着的生命。他的四肢和周身,幾乎沒有肌肉,像是骷髏。體型也比正常人縮小了兩三號,用「侏儒」來形容也是合適的。對於此人而言,大腿肌、上臂肌、腰大肌、臀中肌、骨盆帶肌、菱形肌、肩胛肌都已嚴重萎縮,完全失去了人形。

猛然回頭,李小凱還以為是異星生物呢。那傢伙有些像是樹藤,使人想到了進化或退化的魅惑。傳說中,上一代地鐵經行時,有的機車怎麼也停不下來,乘客就在漫漫旅途中逐漸演變了樹形人。而李小凱以前並不相信會有這種事發生。

但細看之下,卻發現這人竟是投資商。記者像見到了獵物一般撲過去,卻反被對方擒住了手腕,一動不能動。那人見了人,嘿嘿笑起來。

「你是誰?」記者問。

「乘客。」

「不,你是投資商。」

「不,我是乘客。」

「那麼,是與列車一起失蹤的乘客嗎?」

記者的思維轉換得飛快,馬上以誘導的方式提問,彷彿要迫使眼前的怪物成為其故事中的元素。李小凱不禁也想,也許真是乘客中長得相像的人吧?變形了,便認錯啦。或者,是自己的殘留幻覺尚未徹底破除。投資商那樣的連政府也要奉為上賓的億萬富翁,畢竟難以與萎縮的現實相聯繫啊。

「是啊。當時,正要開往『桃花島』呢。」投資商/乘客說話的嘴形十分噁心。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記者這時已掙脫出來,變魔術般掏出了袖珍錄音機。

「萎縮了,萎縮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不知道。」

「事故發生在什麼時候?」

「記不得了。很久很久以前吧。」

「能具體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況么?」

「列車正走着,忽然,車廂便汽化一般消失了。奇怪,大家都發現自己不知怎麼便轉移到了站台上。沒有經過氣閘門的加壓,便莫名其妙下車了。一點不適的感覺也沒有。好像是坐錯了區間車,臨時下車呢。又開始等待什麼,或許是下一輛車?等了很久,也不見有車來。好像要等的也不是車。憑藉燈箱、立柱等參照物,這時才發現大家都變成木乃伊了。心中卻是莫名喜悅,許多人便興奮地一起往外走。我也是隊伍中的一員。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出站口,只是隧道越來越深,忽然,發現僅剩我一人了。」

「真的是這樣么?」李小凱拚命想看出那人頭腦深處的蛇蠍幻影,卻辦不到。

「一點也不害怕,只是喜悅,好像我很早以前就生活在這裏了。現在,遇上了你們。歡迎啊。總算又見到人了。是來救我的吧?可不要帶我回地面啊。」

李小凱打了個冷顫。這時,他確證,這人還應該是投資商。但顯然的是,億萬富翁對於「扮演」普通乘客的角色,更加興趣盎然。他的智力結構已然變化了。

而具體說到肌肉萎縮症,在國內早已經滅跡了。

所謂的肌肉萎縮症,是這樣的一種癥狀:基因發生突變時,它就可能產生有缺陷的蛋白質或者根本就無法產生蛋白質,絕大多數情況下,缺失或具有帶缺陷的蛋白質的肌肉,會阻礙肌肉細胞正常工作,引起包括隨時間而不斷衰弱和消瘦的肌肉萎縮癥狀。

在大多數肌肉萎縮病例中,肌肉群在受侵襲部位會明顯消瘦(尺寸會減小),臂膀、腿或軀幹都會變得很衰弱,以至於最終無法活動。一些類型的肌肉萎縮症還伴有肌肉攣縮或癱瘓、脊柱側凸或彎曲。

病人通常會喪失行走能力,有人會伴發嚴重的智力遲鈍和多幻影病狀,也會發生視覺衰退和壽命縮短的現象(只有十一到十六歲)。

如今,投資商就這樣幻化成了蹣跚於地下的惡鬼,大概,是吸收了岩層中某種劇毒的化學物質或有害輻射──更可能是由於精神上受到了嚴重刺激,而重新誘發了能夠瞬間發展成為癥狀的肌肉萎縮症吧。

李小凱又一次去想王晶晶。她如果還活着,是否也已變形了呢?變形后的老姑娘,萎縮后的肌膚如青瓷般光滑閃亮,初生老鼠似的粉紅色透明薄皮緊繃繃地蒙裹住曲線分明的周身,祛除了所有的皺紋。而其餘部位,包括深藏不露的子宮和陰道什麼的,也大概是這樣的收緊了。在墓穴一般的世界裏,王晶晶因此收復了少女時代的青春。

【十四、終於變了】

李小凱、記者、投資商/乘客,循着洞穴而行。後者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李小凱心裏明白,帶回來了一個獲得解放的幽靈。那傢伙填補的是警察的缺位。

有一次,他們似乎回到了像是「淺水灣」的站台,但出路已封死了。他們只好朝側旁游移,結果,進入了一座地下商城。這裏滿地廢墟,是一種莫名的質材,糾集的海帶狀,但極堅硬,魚網般吸住了許多細小的骨頭。卻不是人骨,或者熟悉的動物的骨殖。在深處,佇立着一組蟻垤狀建築,又像一堆橢圓蛋壘,由某種外星生物遺下的。大著膽子走過去,卻沒有看到腦部物質被蟲族吸空的死屍。許多不同的世界彷彿在地鐵狹窄的內部空間里形成了交叉並存,對此他們頗覺奇異。

「不走了。」投資商/乘客坐在地上。

「他可能真的已經習慣這裏了。」記者羨慕地說。李小凱矛盾地想,到底要不要擺脫這鬼魅一樣的生物呢,附身在他體內的異形究竟是什麼呢。又想,也許,這一切,才是世界的真相吧,只是,他早忘記了,反而把那燈紅酒綠的幻化城市,以及那個自名為王晶晶的誘惑物,一直當作了真實。

「你們怎麼都這一副喪氣樣子。應該高興啊。」投資商/乘客道。

「為什麼而高興呢?」

「終於變了。」

地鐵商城裏不再有黃色絹帶,佈滿整個空間的,是千萬張無主的紅色剪紙,皆為蟻人形象。傳說,上一代地鐵在行駛過程中,有人變形成了蟻人。一個叫做小寂的普通乘客,試圖去拯救,但終於必然地失敗了。李小凱又一次想起了咖啡館里那個染金髮的女人,是遙遠的蜃景一樣的片斷,從生命的源頭湧起嘲笑的疑雲。他忽然覺得,她不會是在等他吧?

這時,投資商/乘客正嗅着鼻子,敏捷地在廢墟間遊走,回到老家一般,刨開一堆堆殘垣,撿出罐頭一類的食品來吃。其吃相使李小凱想起了中生代腔骨龍類中的窄爪龍。

「你準備怎樣撰寫你的報道呢?」李小凱像是求救似地詢問記者。

「若說到導語或主題嗎,我一路上都在考慮呢。」

【十五、速度】

「是怎麼考慮的呢?」

「那便是速度的問題。」記者睨視了一眼李小凱,自負地說,「這你是不知道的──難道,這一切不可以看作,正是因為地鐵獲得了空前瘋狂的運行速度,而引起的嗎?而不僅僅是地鐵,整個世界最近都這樣了。」

李小凱滿懷希冀而又深感憎惡地看着記者,聽他一本正經地講下去:「你大概還不知道,在工業革命發生之前,世界的速度,不過是風力、水力及耕畜的速度。一切都被牢牢地控制在人腦信息處理的能力範圍之內。但在蒸汽動力發明之後,物質和能量的處理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一百倍,這就超出了人腦的信息控制能力,社會於是出現了廣泛的崩潰,嚴重而頻繁的火車失事便是那個時代的典型標誌。」

李小凱的確沒有思考過這些,聯繫到目前的情況,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又聽記者說:「你不知道這些,但你一定知道有一個國家,叫做美國,而蔓延於文明世界的控制危機正是起源於該國的鐵路系統。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美國鋪設了六千英里的新鐵軌,地區間的鐵路也投入了運行。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上半葉,美國四條連接東西部的重要鐵路投入運行。其時,美國鐵路里程已增至運河裏程的二點五倍。火車班次也增多了。一八四一年的一起著名撞車事故在公眾中引起了極大恐懼。

「與今天不同,那時的人們還不習慣以鐵路公司運作的每小時三十英里的速度旅行。但有意義的事情發生了:美國人在對撞車事故進行調查后,把事故原因歸於設定程序/計劃和傳播溝通的失敗。隨後,他們開始在行政機構的組織、程序、規劃的編製、信息的處理與傳播等方面採取一連串的創新之舉,用制度對人腦進行補償,終使危機告一段落。

「但進入二十世紀后,由於蘇聯加入了競爭序列,世界的運轉又一次加快,毀滅的危險再度逼近。這時候,美國人審時度勢,及時發明了電子計算機,進一步把疲憊不堪的人腦解放出來,控制危機於是再一次得到了緩解。

「到了二十一世紀初,中國崛起,新的提速時代來臨了。由於經濟繁榮而率先誕生於我國的高速地鐵,便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吧?使用新一代并行電腦全面而徹底地代替人腦,本身不就是某種趨勢正向極端形態演化的最新喻示嗎?」

李小凱好像有點明白了:「你是說,地鐵的消失,表明我們已處於一場新的控制危機之中?」

「是不是新的控制危機,新聞記者只陳述事實,而不下結論,你可以自己去琢磨。我想說的是,世界又來到了一個臨界點。不光是地鐵,你看看航空,你看看採煤,你看看上訪,甚至你看看妓女──前天晚上我跟一名小姐睡覺,結果她說什麼?她說她這一天就做了三十八次!哈哈。這樣的節奏,我想快接近自然和社會的極限啦,任何制度和技術手段都解決不了。你們那台中控電腦就是例子──說是國產的高科技玩意,使用的卻是進口晶片,關鍵時刻不出事才怪了!於是,一個全新的、我們不清楚的東西便插手干預了。」

「那它是什麼呢?難道,讓高速列車忽然消失,便是最優的控制么?這樣就一勞永逸地消除了崩潰的危機?聽上去,好像是自欺欺人啊。」李小凱像是聽出了一點名堂,卻又感到記者的話不可盡信。

「這你不懂得,就好像有的人不懂得平行線為什麼也會相交,不懂得表面平靜的大洋之下為什麼也會有火山爆發。」記者傷心地搖搖頭,誇張地嘆了一口氣,像是故意對自己的職業表示出厭倦。他真是矯情啊。李小凱卻想,在這個世界上呆久了,對一切終會厭倦的。那些乘地鐵旅行的人們,包括王晶晶,是因為厭倦而找機會遁去的嗎?

但讓人後怕的是,除了農民之外的所有人,在那個快速運轉的地面社會中,竟一點也沒有表現出厭倦的情緒。而美國人在此過程中又做了什麼手腳呢?這方面出現了極大的信息不對稱。

【十六、報紙】

像從地底冒出來一般,農民竟然出現了。分別沒多久,滿臉卻長出了大鬍子,像是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周遊了很長時間才回來。除此之外,他是正常的、健康的,身體也沒有萎縮的徵兆。

「一直在洞穴里起勁地走呢。轉了個彎,嗨,沒想到剛分手就又重逢了。」農民像是很高興,猩猩般咚咚地捶了一陣胸。

「女人和孩子呢?」

「走丟了。」

農民毫不憐惜地說着,吐出一口膿痰,又看了一眼萎縮者,說:「咦,有錢人咋的了?」

農民帶回來了一份《人民地鐵報》。這是在地鐵中,免費提供的日報,靠政府財政撥款和企業形象廣告維持出版。除了黃色絹帶和蟻人剪紙,這是李小凱又一次看到地鐵世界的特徵文物。農民拉屎,撿了它來擦屁股,還剩下幾版。

記者像見到老朋友,着急地劈手奪過來,開始閱讀。但他只是在欄目間茫然地掃瞄,卻什麼內容也沒有看進去。然後,他把臭烘烘的報紙蓋在臉上,失落地睡去了。李小凱忙把報紙偷取過來。頭一眼他就注意到報頭上的陌生紀年方式,心裏一陣慌亂。

副刊上,有一篇文字。體裁像是散文或隨筆。是一個人寫自己的親身經歷。標題是:《飼養地鐵菌》,作者是蘇珊娜。文章中有這樣的段落:

作為寵物,它們的生活方式,讓人感到極有意思。

我每次回家,都發現它們在自動進行着不同的隊列編排。有時是正方形,有時是三角形,有時是梯形,怯怯地集體縮在一個空間里。總之,形狀每次都不同。

它們能夠讀出我大腦中的信息,並根據這信息在它們那小小神經系統中激起的反應,改變自己的形狀。但它們如此排列,有什麼意圖是呢?是要引起主人的注意嗎?是要與我交流嗎?真是有趣的寶貝。

據說,地鐵菌最初是按照高靈敏度的微形機器來設計的,被用來專門處理信息,宇宙中無處不在。世界上要沒有它們,物質和能量就會亂成一團。但也許沒有這麼深奧吧?在我的眼中,它們只是可愛的小生命,是我難捨難分的寵物精靈。

當然,我有時也不禁對它們的創造者感到興趣。那一定是一位太空旅行中閑極無聊的寵物愛好者吧。真渴望早一天與他達成交流。

地鐵菌處理信息的方式,不知與人類有什麼不同。我想一定是有不同的。我有兩個兒子,他們都是時間旅行愛好者,經常返回過去,每一次回來,都要大驚小詫,說看到的實況與在學校里學到的知識不同。按照編年史的記載和博物館的文物,那些著名的歷史事件的確發生過,但孩子們說,他們看到的,卻是從不曾被提到的事情。

這也便是看待信息的不同方式,所造成的結果吧。地鐵菌一定不會在意歷史被顛覆,就像它們知道,從來就沒有過地鐵。

而要在我看來,也並沒有確定不變的宇宙編年史,有的只是對不同時空中信息的不同反應和理解吧?生存在億萬年歷史長河中的地鐵菌,不就是根據我身上散發出的個體信息,而相應地調整自己的次序么?這大概是小事一樁吧。

再比如我的這些文字,還在我的腦子中醞釀時,就不會與另外的信息發生反應,但它們一旦到了貴報編輯那裏,將在版面上呈現出什麼形態,則是編輯隨心所欲的事情了。它們或許會被安排在報紙首頁,或者會出現在欄目末尾。

也有可能,那位編輯會把它們扔進廢紙簍,正如我會把他認為重要的文章,看也不看就用去擦窗玻璃。總之,要根據不同時候的心境。

正是如此,我清楚,有一天,我終會看到地鐵菌的消失,從而與寶貝們永別。

那麼,我呢?如果有一天我終與地鐵菌的創造者達成了交流,而他竟誤讀了我,則我也會隨着他的反應,而驟然消失么?無論如何,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十七、信息宇宙】

李小凱想,這無疑是有問題的文字,竟不知怎麼漏過了審查,出現在了《人民地鐵報》的版面上。文章似乎暗示著,在不太遙遠的過去,曾經存在着一個奇異的世界。但李小凱竟然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是否曾是其中的成員。也許,在他從地面走下來前,並不曾看到過什麼咖啡館。不,這根本不是什麼平行宇宙。

這篇文章的作者大概是一個女人,而且可能是一個外國女人。她的兩個孩子,都是時間旅行者。這是有趣的。在她的那個世界中,人類已發明了時間機器,並習慣了不確定。沒有什麼平行世界,只有一個宇宙可供往來,但它會孩子一樣隨時變臉,把起點變為終點。

李小凱叫醒記者,建議他細讀這篇文章。作為媒體專業人士,他應該有所感悟吧?記者果然十分詫異。

「這使我想到了與首任妻子初次見面的情形。」他表情深奧地說。

「唔?」

「我們約好,一起乘地鐵到一個地方約會。途中,我給她發短訊,說我正在經過『聚水潭』。她說,她兩分鐘后便到。我下車等了一陣,結果她沒有來。這時,我接到短訊,問我在哪裏等她?原來她想說的是兩分鐘後到『橄欖洲』。我便說,我們在『漫沙淵』等吧。她說,還是在『衝浪嶼』吧。我按時到達了『衝浪嶼』,卻沒有找到她人。後來才知道,她實際上想的是『親潮礁』。」

「你當時是怎麼一種感覺呢?」

「我感到極其恐怖。」記者的面色驟然明滅不定,「結婚後,我們一直無法過正常的性生活,大概便與發生於隧道里的這段恍惚記憶有關吧。」

記者難以抹去的內心恐怖,電擊般傳遍了李小凱全身。類似的情形,李小凱和前妻及王晶晶也曾經歷過。還在地面上時,他和周圍的親友及同事,便總是陷入信息讀取過程中莫名其妙的丟失與誤讀。實際上,由於行為和體系的日趨複雜,他們已經永遠不可能按照別人或自己預設的指令行事了。他開始理解中控電腦為什麼會死機了。而在更大的時空尺度上,當信息被一個比電腦和人腦更複雜的大腦重新編排時,作為信息表達的固有外殼而顯形著的物質和能量,由於指數場在讀取時的細微改變,便會被瞬時發送到無窮遠處,屏蔽和變形也都成為了常態。

問題是,不知道誰是那個編排者──是我們自己,還是美國人呢?據說美國社會已經從形式到內容全面信息化了,生活在Matrix中的美國量子形態科學家因此有可能超越制度和技術進步的極限,洞見宇宙的本質並掌握某種更基本的法則,從而對物質和能源進行深刻加工以抵制熵增。一個純信息的宇宙可以在虛擬實驗室中製造出來,那才是真正的原湯。如同未被激發的空間和時間,落後的民族及其自詡的歷史和成就,在控制了終極信息手段的美國人眼裏,不過是一堆堆亂七八糟等待着編輯的原始材料,不對它們進行加工改造,則無法扭轉集體能源的累進衰變趨勢──這多麼的讓人絕望,也多麼的令人振奮啊。李小凱猜想,這大概就是王晶晶精神受到嚴重刺激的原因吧。

「總之,我想到的,你不一定能想到。蟲洞並不天然蝕出。高速地鐵這樣一種貴昂而時尚的新式媒介,首次在我們這樣的一個貧窮國度出現,使得由別人早就確定的空間或時間發生了偏向,這還不夠讓人着急么?」記者的眼中,咕嘟嘟湧出了奇異的、宛如超新星爆發的白光。

「我們正處於一個失控的信息宇宙中嗎?」

「大概是一個正在產生新次序的不確定宇宙吧。」

投資商/乘客變形后欣喜若狂的面容,又一次在李小凱眼前浮現。他知道,人腦不過是宇宙的縮微版本。但他有些擔憂的是,他和記者如果不小心的話,或會誤入一條錯誤的隧道,在裏面越走越遠、越陷越偏執。他們冒險深入地下的行為,會不會是暗藏在每個人心底的排外極端情緒的一次偷偷手淫呢?

說着說着,記者像是又困了,剎那間,頭一歪便睡著了。他大概也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

【十八、逃走】

在記者睡着時,農民、李小凱和變形的投資商/乘客,把那張報紙翻了又翻。並非頭版的副刊給他們以意料之外的安慰和鼓勵,而文字終究比地鐵緩慢。

圍聚過來的地鐵菌形成了新的支護。這宇宙中不知名的孤島般所在,開始流露出和順與溫婉的情懷。這便是隆冬已深時的渾然,人呆在暖氣十足的屋裏,哪兒也不去。李小凱曾設想,與王晶晶結婚後,他便把與前妻所生的女兒送到她婆婆那裏,夫妻倆呆在一起,一口口啜著滾熱的黃酒,閑扯著瑣事,偶爾插入幾句情話,就這樣有意無意地打發漫長的冬夜。而屋外盛開着毫無詭秘氣息的梅花──現在看來是地鐵菌的另一種表達方式了。

害怕很快會失去自控,李小凱決定逃走。趁投資商/乘客和農民不注意,他悄悄地離開了。而記者似乎已進入了長眠不醒的境界。

李小凱走出地鐵商城,鑽入一孔導洞,這時,看到地上躺着一具裸屍,腹部裂開,溢出了糜食般的鮮菇狀地鐵菌,連腥臭的腸子裏也長滿了灰白色的小顆粒。

這是警察。

他已經萎縮了一半,但生殖器仍然保持原形,膨化的外表很吸引人,像是下身長出了第二個腦袋。李小凱在釋然之餘,心中也產生了新的恐懼,那就是往相反的方向想,那種玩意,如果也萎縮了,還能起作用嗎?而假如消失了,後果又將如何?

【十九、礦工】

李小凱直奔不鏽鋼祭台,在那裏停留片刻,便進入了另一條岔道。忽然,他聽到了越來越響亮的隆隆聲。

循聲而去,便看到了許多礦車在行駛。有的是自動的,有的卻是有人駕駛。駕駛者也都萎縮了,形如侏儒,但又與投資商/乘客和警察不一樣。這些人從上到下十分光潔,陶瓷一般,僅是大概可辨的形體,沒有面目,手上的五指也粘連在一起,寫意水墨畫一般,卻能識出,其原型分明與李小凱來自同一國度。李小凱也注意到,他們都沒有生殖器。因此,分不出男女。但他對找到王晶晶,卻產生了一種別樣的振奮。

更多的礦車出現了,有着改造於地鐵列車的痕迹。車身上有標識,但都是英文字母。不管怎樣,昔日的乘客們,看樣子通過變形而倖存了下來,並已習慣了地底的新生活。有駕駛員朝李小凱點點頭,但看不出表情。他們便是這麼歡迎新來者的嗎?李小凱想,這裏面可能有以前的某位同事,但現在已彼此不相認了。

一陣衝動,李小凱爬上一輛礦車,發現車廂里載滿地鐵菌。他猴王一般坐在礦堆頂上,隨礦車往深處行進。沿途,不斷有車輛發出刺耳的聲音交錯而過。礦車經過了一個很大的樞紐站,這裏有幾百輛礦車交匯、錯車。站台上列隊站着一些陶瓷模樣的人員,不說話,用簡單利索的手勢指揮車輛選擇軌道。一切井然有序。

很快,行進到了一個車站,車便停下了。站台上大約有兩千多陶瓷人,排著軍人般整齊的隊伍,上前把車廂中的地鐵菌卸下來。他們使用的是鐵鍬,雖然,邊上就停著自動裝卸機械人。

裝卸工的動作剛猛有力,節奏分明,顯然對生活重新充滿了熱情。這使李小凱回想起了人們開挖上一代地鐵時的歲月。卸下的地鐵菌很快就整齊地堆了一地,大家圍成圈默默地用無眼之眼看了半天,又發一聲喊,合力把它們裝回同一列礦車。這真是演戲一樣,李小凱想。這時,有人遞給他一把鐵鍬。李小凱看也不看便接過來,認認真真地開始幹活。鬼影幢幢,卻另有一番妙曼,讓人熱血沸騰。

裝滿了,礦車又復起動,在地底繞了一個大圈,經過樞紐站,回到了最初的裝卸地,大家又重複剛才的工作,裝上又卸下,卸下又裝上,也不感到累乏。毫無差別地,一切都這麼周而復始。他們為哪個老闆工作呢?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收工或者謝幕的時候到了,人們停下來不幹了。隧道中噴泉一樣湧出大群的礦工,亮光閃閃地朝一個方向走去。不由自主地,李小凱跟上他們。他想知道,在熟悉的投資商萎縮后,如今,主宰這流程的,是一家合資公司,還是一家私營或國有企業?他又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好笑。

忽然,有一隻手拍在了李小凱肩上。他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竟是下崗女工。她也萎縮了,但還沒有完全陶瓷化,勉強能夠識別。女人面無表情地打量著高大的男人。

「你的孩子呢?」李小凱問。

「什麼?」

「你不認識我了?」

「你是李小凱嗎?」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王晶晶啊。」

自稱為王晶晶的女人的眼中,有水蛇一般的意識流波動。那陰暗到了極點的東西,正源源不斷地、肥碩蚯蚓一樣蠕行了出來。李小凱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就是王晶晶。而下崗女工怎麼知道李小凱及王晶晶的名字呢?但她畢竟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地下礦工。

與投資商的解放及警察的毀滅不一樣,下崗女工/王晶晶現在的身份,既非搜救者,亦非乘客。

這時,李小凱看到一道紫色的薄薄光芒,從隧道深處幽靈一樣浮遊過來,無聲而準確地切割著岩石。一個下不見底的整齊空槽,便飛快地產生了。那道光,不知來自何處,它似乎能夠穿透一切物質,由此雕刻出全新的世界。

女礦工略微變了臉色,往洞窟深處走去,李小凱緊跟而去。身後傳來隆隆聲。他回頭一看,礦車又行駛了起來。

【二十、人岩體】

女礦工加快速度,很快便跑不見了。李小凱進入了一個遍地結晶的地廳。再前行,發現地鐵菌又改變了模樣。

到處是以液態活動着的地鐵菌,這一次彷彿長出了哺乳動物般的骨骼和肌肉,卻不受地殼中磁場和溫度的制約。在無序中,地鐵菌重組著自己的形態,也改變着周圍環境及生物的結構。流動着的地鐵菌,處處分形,彷彿是洶湧的砂漿,水簾扯跳着不斷向上躥起。重力的障礙也被突破了。

李小凱看到,漿牆上不時有小的隆起突出,如回水中的浪頭,或者,礁石,卻分外柔和與親切。細一看,都是小型的人頭,卻不是李小凱熟悉的黃種人,而盡為歐洲人種,身體陷入滾涌的岩層中,也就是下半身,變為礦物了。這正是一種「人岩體」,卻像是地下展廳中的新增標本。李小凱對此大惑不解,感到先前形成的一些想法,或會被顛覆。但他對進入岩壁,融入那逼真的幻象,卻產生了強烈衝動。

或許,感受到了李小凱心智的變化,異國氣氛濃郁的人岩體受到吸引,連根拔起一般,紛紛攘攘地離開岩壁,涌動過來。他們等來了搜救者,千萬片嘴唇顫動着,無聲地呼喚著非彼族類的李小凱。他意會到,他們想要與他結合,便害怕起來,轉身而逃,迎面撞上了一群陶瓷人。人岩體卻不再追李小凱,而是朝那群人撲去,在驚叫聲中,泥漿般吞噬了了礦工。

這時,李小凱看到,女礦工也在人群裏面奔跑,拚命逃避人岩體的捕獵。李小凱不顧危險,衝過去一把捉住她,躍入一個岔道。這時,人岩體又追了過來。奇異的是,礦工們瞬間都換乘上了電動鑽岩滑撬,嗖嗖地逃得不見了蹤影。人岩體失去了目標,又都回到了岩壁上。

【二十一、拯救者】

這場驟變使李小凱疑竇叢生。但他沒有時間去想更多了。曾經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如今被一把捏在手中,這使李小凱擁有了收穫的滿足感。她的確是另外一種存在了吧。通過其軀體的信息傳導,李小凱實實在在地接觸到了剛才還陌生著的異質。

「回來跟我們一起采菌吧。」女人急切地懇求。

「幹嘛?」

「來自御夫座採礦聯合體的礦工,不就是做這個的嗎。」女人有些不高興了。

御夫座?採礦聯合體?我來自那裏?我本是外星人?一名礦工?李小凱忍住了才沒有笑出聲,卻又一次感到了思維的結構在負壓下被破壞。那麼,所謂的地鐵公司市場調查員身份,不過是一種掩護嗎?這又是為什麼呢?他擔心這女人一直都在騙他。

「如果你是王晶晶,你不是坐地鐵來的嗎?你忘了我們中午要在咖啡館約會?」

「不記得了。」女人冷冷地說。

「你到底是誰呢?」

「我和你,都是宇宙的拯救者啊。」

「也許是我真的忘記了。」李小凱頭疼欲裂。

「只有採集了足夠的英尼斯符號,才能讓宇宙們在交流時,聽得懂彼此說的話,不致發生錯誤的理解,從而造成物質和能量的丟失。」

「宇宙們?英尼斯符號?」

女人認真地點點頭。這時,李小凱覺出了自己的淺薄和幼稚。大概這一切與美國人或中國人並無關係。全體地球人類、全體宇宙生命,正共同面對一種更為神秘而陡然的存在,並為消除它的威脅而在努力工作。但他隨即又被更大的恐懼或欣喜攫住。不,這也不對。為什麼叫做英尼斯符號呢?這是問題的關鍵。他和女人一起轉眼去看地鐵菌,見它們已融解成了一片黏乎乎的星雲狀水霧。

「我不在的時候,你想過我嗎?」李小凱忽然大聲朝女人喝問。

她使勁搖頭,怔怔地看着他,彷彿不明白他說些什麼。隨後,她把滑溜溜的頭顱別到了頸后。李小凱心裏一陣難過。他一下子變得惱怒,捉緊這不明來歷的動物,用力把她摜在岩石上。砰的一聲,像周身的骨骼都粉碎了。他才知道,她可能確實連身體的基本構造都置換了。她已不是人,甚至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誕生於實驗室中的生命。

他恍惚地看了一遍,便抄起那軟軟的屍體,挾在腋下,往外爬出去。這時,他在害怕她變化為一片星際塵埃的憂慮中,感到了性的粗糙刺激。

【二十二、生育的危機】

李小凱帶着那不明生物的屍體,在蛛網般的隧道中穿行,終於找到了出口。他到達地面,看到又是一番全新的景觀。但這一次,沒有地鐵菌的森林。

這是一個結冰的行星。李小凱想,他還是在這個宇宙中呢,還是作為一段信息,被發送到了另一個宇宙?喪失目的性的空茫使他再也無力前行。陌生的星光海潮一般彌漲。李小凱把柔軟的屍體擱放在行星堅硬的表面,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變小的、出土物品一般的造型。

這時,她又在他眼中,恢復了人類的感覺。那是一種如若蔓陀羅的向內纏繞。她性徵淡化的裸體正滲流出灰白色的液態光。她水滴狀的乳房只是膠牆上的電燈按鈕。性器官一片模糊,卻不曾枯萎,倒是更加圓潤、靈巧,成為了一顆可以拈起的玻璃珠,卻又有着隨時屑化入重岩的徵象。那樣的銳利而冷峻,又暗暗激起男人的慾望。他注意到她的雙腿已漸漸礦物化,不禁動情地想伸手去觸摸它們。但性的指向難以轉化為實踐。李小凱瞬時又感到,縮小的女礦工倒像是自己七歲的女兒,那樣一種瓷娃娃──她屬於前妻。

這女人的孩子,到底去了哪裏呢?

事實上,在那深深的地下,那些變形的侏儒之間,按照李小凱不能掌握的某種方式,曾發生了多少的亂倫?女礦工已經生育出了多少攜帶矛盾衝突信息的孩子?他們現在又在哪裏?

因此,怎麼能夠進入她呢?發生了偏向的生育,已構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機。

【二十三、孩子的懸念】

又一批異星搜救者降落了,開始了忙亂而徒勞的救援。李小凱發現,竟然是農民在為他們做嚮導。他像一條狗,在不同的站口間跑來跑去,又朝外星人感激涕零地吠着什麼,但後者看樣子一點也聽不懂。然而,在投資商、警察、記者和女人之後,似乎惟有農民才真正接近於完成自己的轉型。最後,外星人和農民都鑽入了地下。

地底的熱核反應發生時,李小凱覺得過於普通,卻有了真正的解脫感,也就是回到了地鐵信號最初消失的那一瞬。下到地底的新一批搜救者,在試圖用更加激烈的信息手段撞擊這個世界,以恢復他們熟悉的次序。大地抖動着,解構出億萬條裂縫。李小凱不可能知道,地鐵菌在高溫和超壓下毀滅時,是一種什麼狀態。它們也疼痛嗎?也尖叫嗎?也許,什麼都不會?他甚至不知道它們究竟是否真的存在過。

隨着行星的崩潰,天空忽然改變了顏色。李小凱看到了一個孩子的眼睛。不是一雙,而是億萬隻眼睛。那個神秘的大腦能玩出這樣的魔術,並不令他吃驚。這是一些非人的眼睛,完全是剛吃飽的野獸的神情,一動不動地凝視着時間盡頭的一點,有着灰白的恆星色調,勾連疊合在一起,又如同蓮花以一種中觀的形式,在靜止的狀態中又波狀地蕩漾,發生著廣泛的干涉,卻又分得清單體的耀閃。它們其實不是眼睛,也不是蓮花。作為虛空中的花朵,其有無終究無法得到證實。

這時,李小凱感到全身的肌肉沸煮一般擰動。他吃驚地覺察到自己並沒有被分解,而是轉移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星系。他的意識倒掛在虛空中,感覺不到身體的牽絆,但他的確仍然存在着。

紅巨星若沉若浮,死亡如同嬰兒誕生。天際拖出了一條高弧度長虹。無數的地鐵菌綴接成鏈條,橫跨大半個宇宙,飛蛾般連續不斷地投入暮年青春的太陽燃爐。剛開始,李小凱以為地鐵菌是瞬間的時空旅行家,地鐵菌的永生性因為地底的熱核反應而被激活了。但很快,他意識到,億萬年來,一直就這麼維繫着。

那孩子究竟是誰?又來自哪裏?他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只知道根本沒有過什麼搜救者。但李小凱本人,卻是頂着了搜救者的名義才存在於世的。

那麼……

他望着紅巨星,想,那麼,我又到底是誰,或者,是個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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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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