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卻徐徐地閉上眼睛,雙掌合十。

她的眼蓋很杏。

睫毛很翹。

她雙掌一合,玉肩便略略聳起來了,以致胸脯因肩腋之間的堆擠而拱出來一個優美豐隆的弧型,那頸肩的斜坡便愈顯細長勻柔了,在桃花樹下,螢光掩映里,竟把最純真和最誘人的美和媚都合而為一了。

王小石看得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動,看得出來她的身材和樣貌都美到了極致,王小石竟有點懷疑自己是否能有這種莫大的福份,來擁有這活色生香、可珍可惜的美麗女子。

只聽溫柔溫柔地說:「我給爸爸許了個願,希望他老人家身體健康,他女兒只是風夜裏的流螢,到處亂飛,直至光耗完了就休了,他不要再記罷這隻無心不歸家的螢火蟲兒……」

流螢漫布夜空。

溫柔如是說。

王小石強忍心裏的感動,卻要引走溫柔心裏泛起的傷感。

所以他說:「哈哈。」

溫柔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似怪他煞風景,「你笑什麼?很好笑哩!」

王小石故意地說:「你剛才說那個『爸爸』,到底是你洛陽城裏的爹爹還是我?」

溫柔剁了他一下,又跺了跺足:

「死石頭,老愛開玩笑!開什麼玩笑?人家說認真的!」

她猛地反過來問王小石:「倒是你!要是你剛才對流星許願,許什麼願?」

王小石見溫柔果然已自低落的情緒抽拔出來,他也就開心了起來,心裏想哪件就說出來:

「我!我嘛,我?我只願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天下太平,身壯力健!」

溫柔聽了直皺眉,「怎麼那麼小家子?不太平凡了嗎?」

王小石不服氣,「平凡?我這可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都齊備了呀!」

溫柔直搖首,「就是樣樣齊備,才沒意思。那些貪宮污吏出來主事什麼祭祀、典章的時候,上香祈禱,祭天拜地,說的還不是這幾句話嗎?你怎麼跟他們一樣?」

王小石叫起屈來:「不一樣啊!」

溫柔就追問下去:「什麼不一樣?」

王小石愣了愣,急得有些期期艾艾起來,「我……我……我是衷心的呀!因為那幾件事兒沒一樣可以讓我獨力辦到的,我、我、我只好祈告上蒼保佑了。」

溫柔噗地笑了。

王小石就問:「你笑什麼?」

溫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麼?」

溫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著自己鼻子,睜圓著牛大的雙目,嘴巴張成「O」字,「我——傻——?』溫柔這回就說:「小石頭呀,你覺不覺得你有點……有點兒那個……」

王小石問:「哪個?」

溫柔惋惜地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領,就是太沒野心,太沒志氣了。你連當今宰相也殺過了,京城裏第一大幫的第一把交椅也坐過了,就連世上第一有權大奸大惡的蔡元長,也給你一再激怒、脅持,卻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卻老愛混著活,不思長進,為了兩個糊塗鬧事的朋友,連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金風細雨樓」老大也不幹了,卻跑去威嚇蔡京放人,好吧,這又成了流浪漢了。瞧,就算我們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個失心喪魂的,還有我這湊熱鬧的,可連逃亡也逃不出個大起大伏、大驚大險來,卻只留在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開桃花落的還不知要等誰來!小石頭,你說,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點志氣!」

王小石認真地聽。

眼裏掠過了一陣黯然。

聽完了就說:「謝謝。」

溫柔訝道:「謝謝?」

王小石認真地道:「謝謝你的意見呀!」

溫柔又杏目圓睜,「我這樣詆毀你,你都不做辯解嗎?」

王小石笑道:「這哪算詆毀!說的可都是實情。只不過,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讓我喜歡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當然,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當遊俠,不管而今當上了沒有,我總有這個自詡。是遊俠,不是浪子。浪子與遊俠都了無牽掛,但浪子不負責任,遊俠卻負責到底。我是個當慣遊俠懶做官的人。若要犧牲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快樂、那麼多的自由,才換回來一點權、一點名、一點利,我是決不肯乾的。要是我自己做一點點犧牲,便能換回來大多數人的幸福和快活,這我又極願意去盡一份心、盡一份力,卻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當車。」

溫柔微喟道:「但你這樣到頭來換得什麼?我也是你這樣兒的人,所以最知道這想法。我天天玩玩兒,閑着沒事管閑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這樣沒志氣。你卻不可以,你是男的,小石頭,我也是為你好才勸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謝謝你。」

溫柔溫婉地說:「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為你不值。論才,蘇師兄、鬼見愁都不及你,但他們成就卻比你大。你一向喜歡石頭,可是,天下又有幾塊好石頭讓你爭來着?你若連石頭都保不住,卻怎麼安邦定國,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頭,只低聲道:「這我有我的看法。」

他見溫柔不了解他,心裏未免難過,語音也就抑制不住地低落了。

溫柔畢竟是女孩兒家,也覷出來了,就省覺自己可能把話說重了,就催說:

「有話你說。」

「沒有。」

「有話你就說嘛。」

「說了。」

「你要不說,就不拿我當朋友了?」

「你要聽?」

王小石抬頭,眼光清而亮。

溫柔倒窒了一下,反問:「會不會很長?我最怕聽長篇大論的勸世文了。」

王小石忙道:「不長不長。我長話短說。我這就說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說英雄、論英雄,我比不上蘇師兄的雄才偉略、沉潛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飛揚縱橫。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不擇手段不惜犧牲也要達到目的的決心,這點志向我可天生就沒有。我只是王小石。我的宏願一直只是要當個快樂的小老百姓,一個開開心心的平民。幫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則我寧可讓一讓、忍一忍。我喜歡石頭,但不是喜歡那些特別珍貴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別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樹一人,我都愛它,愛它的特色。我愛石頭,喜歡它就在原先那兒,我並不要去挖它出來、搬回家,然後自個兒佔有着它。因此我特別鄙薄當今聖上趙佶和蔡京這一群狐群狗黨,為太湖水底一塊石頭,為泰山巔峰上一棵松樹,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嶺,把那塊石、那株松生生掘土、挖剖,千里強運,道死無算,才運到皇宮,供他們幾個人賞樂。這種事,我聽了也覺得噁心,只覺得他們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傢伙,根本不配看花賞石愛美人擁江山。就像這株桃花,多漂亮啊,卻要硬生生地把它刨了根,砍了干,移植於宮中,就讓他們一人獨賞、三五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這種自私不仁的人。」

溫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賞。

笑得十分春風。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給她看得有些兒不自在了起來,語音便有些亂了:

「所以,就連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溫柔趨過去,雙手輕放在他腿上,幽幽地問:

「你說,怎麼個不同法兒?我聽。」

王小石心中一盪,道:「我曾在江湖上有個好友,人稱『九現神龍』,他為人俠義,卻為親信所害,萬里逃亡,十分凄苦,久經鏖戰,終能翻身,他視逃亡為人生之歷煉。我則不然。我當逃亡是場遊戲。沒退哪有進?不走怎會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輸了遊戲,就該換一換手氣,不妨避上一避,待會兒再來。誰也想勝完再勝,贏了又贏,可是世事豈如人意?凄凄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興興的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種轉戰,失敗得起才是英雄。誰說逃亡一定要抱頭鼠竄,狼奔豕散的?我當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兒,我是邊走邊玩,邊逃邊游。且將無奈化為翼,天空海闊任我飛。逃亡自不必打鑼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頭喪氣,恓恓惶惶。逃只是一種生存的方式,進的背面,也是攻的變奏。我當逃是桃,是花開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沒有桃實桃核,哪有今天這棵大桃花樹?」

然後他問溫柔:「你說是不?」

溫柔發出鼾聲。

大聲的。

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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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一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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