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真

幻真

同年六月,十四阿哥胤禵入主兵部,提調古北口,綠營,江南大營各地兵員,向陝西集結。同年九月,京城黃土墊道,香案遍佈,康熙皇帝親授十四阿哥天子劍,大將軍印信,讓其奉節出京,兵發青海,直討叛逆。而胤禵也終於成為了皇位的直接競爭者,手握數十萬雄兵的「大將軍王」。

轉眼間十四阿哥領兵出關已經三年了,除了開始進行了一些所謂的誘敵深入,小心試探之外,他一直都是帶兵突進,殺得敵人是丟盔卸甲,四下逃竄。尤其是近來,戰果累累,喜訊不斷從前方傳來,十四阿哥的能爭善戰,已是朝中大臣們,每日裏都回交口稱讚的話題。

而胤祥和四爺則每日在戶部里忙得是昏天黑地,前方籌糧,後方天災,事事說到底,根兒都在錢上,因此戶部大概是除了兵部以外,京城最忙碌的衙門了。最近這兩年我就沒在掌燈前,見胤祥回來過,他每次回來也就是逗逗女兒,和我說上幾句話,然後就一頭扎入書房裏,要不就是直奔雍和宮。

胤祥也曾萬分歉意的說冷落了我,我每次都只是說,「只要身子骨兒沒問題,你高興怎麼來就怎麼來,不用擔心我」,胤祥聽了只是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低聲和我說,現在忙是為了以後能好好的陪我,以後我自然就會明白的…我聽了只是笑着點了點頭,說了句「我等著」。

其實我現在就很明白,這三年是四爺,八爺,十四爺拚命積攢各自實力的重要時期。十四爺連戰連勝,兵權在手,八爺廣交朝臣,六部遊刃有餘,四爺卻是咬緊了牙關,埋頭做事,而且是做實事。歸根結底,幾路人馬等著的就是康熙皇帝閉眼前那一句話罷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領兵打仗最怕補給跟不上,士兵不是戰敗而是被活活餓死的先例比比皆是,有史為鑒。可偏生這兩年,河南大旱,山東蝗災,四下里看去,都是一雙雙要錢的手。而四爺和胤祥這些年來緊縮銀根,拆了東牆補西牆,又四處追債,卻從未讓前方的糧草吃緊過,雖然打勝仗的功勞都算在了十四阿哥身上,皇帝也看在眼裏,可這背後的勞苦,卻應該是放在皇帝心裏的。

這些話我當然不能跟胤祥講,想來他和四爺如此的拚命做事,心裏自然打的也是這個算盤,用不着我多嘴多舌的。即使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這皇位也應該穩穩噹噹是四爺的。

更何況,長久以來,我一直對自己的存在甚有隱憂,胤祥的命運已因為我有着些微的改變,不然,他本該是多子多孫的。所以我更不想去改變四爺的命運,哪怕是因為無意間的碰觸,那樣的結果無論如何是我所承受不起的。

雖然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歷史的軌跡在前進,可在我沒有看見四爺黃袍加身的那一刻之前,一切微小的細節,都可能意味着改變。

因此,我把自己嚴嚴實實的自我封閉在了府中,甚至希望別人忘了還有我這麼個人才好。對外只是宣稱身子不好,需要靜養,胤祥當然是毫無異議,我等於是他的一個軟肋,而康熙皇帝和德妃自然也是心裏有數,雖然不明白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可年節召見一律減免,日常的賞賜卻仍是只多不少。

這三年來,我只是在府中認真地操持着家務,照顧著胤祥和薔兒的生活起居,卻從不曾問他一星半點兒關於朝局變化的事情。原本的一番私心看在胤祥眼裏,卻讓他覺得我真是個知書達理,安於本分的女子,對我也是加倍的溫柔。我心裏只能苦笑,我之所以不問,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知道的太多了,而現在已經是康熙六十一年九月了,離那個日子沒有多遠了。

不曉得為什麼,似乎每到一個三年,就如同月圓潮汐一樣,必然會發生些大事,所以眼瞅著日子一天天的滑過,心底深處總是隱隱的有些不安,卻無法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最近這兩年不時地會感到暈眩,請了太醫來,說是因身體虛弱,五臟不合,才會如此,換了現在的話就是,就是因為體虛貧血,導致腦部供血不足,所以才會有頭暈的感覺。

胤祥不知道弄了多少補血的藥材和補品給我,也不大見成效,可也沒有再壞到哪裏去。太醫們都以為是我生產的時候,失血太多才會導致這種狀況發生,我和胤祥卻覺得還是當年那晚毒藥的後果。可不管怎麼說,貧血不是什麼要命的事情,我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堅持每日裏鍛煉罷了。

剛在窗邊寫了幾行字,就覺得頭一陣的暈,忙得閉上了眼睛,等待着這股暈眩的感覺過去。「額娘,額娘」,薔兒脆脆的聲音從屋外傳了來,我趕緊揉了揉太陽穴,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筆,就看見帘子一掀,一個小小的身影兒已搖搖晃晃的跑了進來。

小桃兒有些急切的聲音隨後而至,「哎喲,我的小祖宗,你走慢些,這摔了可怎麼是好」,薔兒是小桃一手帶大的,我覺得有時候她比我還要緊張。薔兒不管不顧的撲在了我的身上,我笑着一把將她抱起放在膝上,還沒等我說話,一隻翠綠的大螞蚱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閃了一下,仔細再看看,才發現那是個草葉編的,又上了漆的假貨。

薔兒見我躲,就「咯咯」的笑了起來,「額娘,好看吧」,我好笑又好氣的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嚇我一跳,這哪兒來的,秦順兒給你的」?說完幫她理了理跑得亂糟糟的辮子,烏黑的頭髮細細軟軟的,我忍不住親了一下,薔兒縮了脖子咯咯一笑。

這孩子精力旺盛得很,一天到晚跑東跑西,事事好奇,見了人又親熱,那性子竟是越來越像胤祥,全然不若小時候那樣的安靜。有時候不免好笑的想,這孩子除了是我生的之外,竟無一點像我,可每每想到這兒的時候,心裏卻泛上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是一種解脫。

「不是,哥哥給我的」,薔兒搖晃着小辮脆生生地說道,「喔,你弘曆哥哥來了」,我漫應了一聲,能讓薔兒叫哥哥的,也只有弘曆那孩子了。這些年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鈕祜祿氏會時不常的帶着弘曆來登門拜訪,與我閑聊消遣。只不過說的都是些家長里短的話,她從不提四爺,那拉氏,德妃,我也從不問。

「給嬸子請安,您吉祥」,一個清越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抬頭從小太監撩起的帘子裏看過去,弘曆正微笑着站在門口,見我看他,躬身給我打了個千兒。這個未來的乾隆皇帝,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七成新的盤龍小褂兒分外合身,麂皮靴子一塵不染,黝黑的辮子梳得油光水滑的,配上他那沉穩的笑臉,舉手投足間已隱然有着成人的風範了。

我忙笑着對他招了招手,又把薔兒放下,看着弘曆穩重的走到了我跟前,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側臉,笑問「什麼時候來的,你額娘呢」,弘曆一笑,清晰的答道,「額娘可能剛下車,方才在門口先碰見妹妹,額娘就讓我先跟着妹妹進來」,說完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騎馬來的」,說完露齒一笑,笑容裏帶了兩分孩子氣。

聽見鈕祜祿氏來了,我站起了身來,準備出門去迎她,雖然我天生好靜,不過能有個朋友還跟你說說話,對於心理健康還是很重要的。我轉頭看了弘曆一眼,還沒等我說話,他已笑着說,「嬸子,我帶妹妹去玩,您和額娘去說話兒吧」。

我笑着點了點頭,就看他低頭對薔兒溫言說,「哥哥帶你去玩好不好」,「好,咱們還弄那個去」,薔兒高興地應了一句,眼裏再沒我這個娘,拉着弘曆轉身就往外走。

看着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手拉手的出去了,我忍不住好笑的搖了搖頭,「唷,你這似笑非笑的想什麼呢」,鈕祜祿氏笑聲傳進了我的耳朵里,我抬頭看去,她正笑倚在門口看着我。見弘曆要帶薔兒出去,她低聲又囑咐了幾句才讓他們走,我對門外站着的小桃兒揮了揮手,她忙得跟了上去。

「姐姐快坐」我笑着招呼了鈕祜祿氏坐下,她笑着走了過來一偏身兒靠在了抱枕上,又讓身後跟着的丫鬟們把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放在了炕桌上,這才命她們出去。我伸手拿了杯子過來,斟了一杯參茶給她,笑說了句,「怎麼每次過來都拿這麼多東西,我又沒的人情兒還你」。

鈕祜祿氏「哧」的一笑,先拿起杯子,細細的喝了一口,又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兒,這才笑說,「瞧你說的,好像我拿東西過來,就是為了向你要人情兒似的」,我嘻嘻一笑,「這不是面子上的話兒嘛,裝也要裝一下不是,要不然下次興許你就不帶了」,鈕祜祿氏「嗤」的輕啐了一口,笑着剜了我一眼,這才轉手從桌上挑起一個竹子編的簍子來。

「那是你最喜歡的清茶,前兒江浙府尹才送來給四爺的,福晉賞了我們幾個,我知道你喜歡,先偏了你了,回頭你叫人收好了吧,夠你喝你一陣子的了」,她溫婉的笑說了一句。

聽到四爺兩個字,我不禁有些怔,好像這些清茶都是別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送到四爺府上的,而每次又都被鈕祜祿氏拿來送給我,有時候我也會想,難道四爺也喜歡喝清茶,還是因為我喜歡…

「喏,接着啊」,鈕祜祿氏看我愣愣的,有些好笑的伸長了手,遞到我眼前,我忙的站起身雙手接了過來,道聲多謝。這清茶的味道淡,胤祥向來不喜歡喝,我卻愛它有些清苦的味道,鈕祜祿氏自從知道我這個愛好之後,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上一些。

「對了,上次你說編給我的那個帶子,做好了沒」,鈕祜祿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了我一句,我忙起身往書桌那兒走,從篾筐里拿起了那根帶子,嘴裏邊笑說,「早做好了,就等着你來拿了」。

上次弘曆生日,我用紅繩兒編了一個幸運帶給他,告訴他這會帶來好運氣,那孩子開心的收了起來,不知道怎麼的讓鈕祜祿氏瞅見了,說有趣,讓我也給她編一個,這只是個小玩意兒,我自然答應。

伸手遞了給她,看她微笑着拿在手裏端詳了一會兒,卻沒帶上而是轉手放進了袖子裏,我不禁有些奇怪,卻也不好問。鈕祜祿氏卻毫不在意的喝了口茶,轉而說起了一些張三李四的事情,又邀我去庵堂住一陣子。

雖說她早已有個弘曆這個寶貝兒子,可是定期去庵堂吃素齋的習慣並可沒有改,見我開口要推託,她嗔怪的斜了我一眼,「咱們就坐着馬車去,待上幾天就回來了,那兒沒別人,就咱們娘倆個帶着孩子,再說你這老窩在家裏成什麼樣兒」。看我一付不置可否的樣子,她戲謔的問了一句「難不成你是怕十三爺不願意」?我笑了笑,「那倒也不是,回頭晚上先問問他吧」。

「這不就行了」鈕祜祿氏一笑,又關心的看着我說,「那庵堂有神佛保佑,你多去去也沒有壞處不是」,我可有可無的點了點頭,心裏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那個庵堂對祈求生子很靈,我若想再生個兒子,就應該多去祈福才是。

我不清楚弘曆是不是靠鈕祜祿氏的虔誠祈禱得來的,可薔兒對於我而言,不亞於一個奇迹,可一個奇迹若是出現兩次,那就不叫奇迹了,我在心裏苦笑着咧了咧嘴,不著痕迹的把這個話題帶了過去。

直到送鈕祜祿氏走,她還不忘了叮囑我,儘快給她個信兒,我胡亂的點了點頭,想着晚上和胤祥提一句,就說他不願意讓我去,我也好回了鈕祜祿氏的一番善意,在這兒節骨眼兒上,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可沒成想晚上一說,胤祥竟然說好,說是一直看我悶在家裏也不好,他又沒有功夫陪我走走,借這個便兒,正好讓我放鬆一下,更何況那庵堂要是真靈驗,那他也是求之不得。

一邊幫着胤祥解外氅上的搭襻兒,一邊將他礙事的辮子撈了起來,讓他先拿好,我開玩笑的問了一句「你就不怕再弄個趙鳳初來」,胤祥的背脊一硬。我以為是自己玩笑開過頭了,又觸痛了他,剛要開口解釋轉圜,胤祥已是一笑,回頭和我說「你放心,現在你就逼着老八他們去干,他們也不肯了」,說完將辮子甩到了背後,大馬金刀的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我走過去倒了杯參茶給他,自己才轉身坐在一旁喝着清茶,胤祥皺了皺鼻子,斜視着我杯中的茶水說了一句,「真不知道那東西有什麼好喝的,沒滋沒味的還發苦」,我微微一笑,「苦也是一種滋味啊,細細品還是別有滋味的」。胤祥不以為然的看了我一眼,「那又是什麼好滋味了」,說完就用手捋著額頭,一臉的疲憊。

我放下了杯子,悄然走到他背後,用手指輕柔的幫他按摩著額頭和頸椎,他抬眼一笑,抓住我的手親了親,這才放開手閉上眼,讓我繼續給他揉。「你還是去吧,再過些日子,想出門也沒那麼容易了」,過了會兒,胤祥幽幽的說了一句。

我的手指一頓,低頭看着他,胤祥慢慢的睜開了眼於我對視了一會兒,烏眸依然熠熠有神,只是眼底的血絲卻是怎麼也遮不住的了。他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轉,將我帶到他身前,就那麼半坐着的靠在他懷裏。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光卻好像穿透了我,落在一個未知的地方,手指卻只是下意識的卷繞着我鬢邊的一縷散發,纏繞,放開,纏繞,放開…我垂下眼,安靜無聲的靠着他,緊緊地,現在我能給他的幫助也就僅此而已了。

「皇上的身子骨兒越來越差了,這些天又沒上朝,這已經是…」,胤祥低聲說了一句,我略抬眼看去,他正低頭看着我,眼裏有着憂心,有着沉重,有着無奈,卻也有着一絲光亮。我輕輕的嘆了口氣,「是人早晚都有這麼一天,只要別到了那一天,卻覺得這輩子活的很後悔就是了」。

胤祥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咧嘴一笑,「你說的是」,說完重重的在我嘴上親了一下,就不管不顧的沖外面喊著,要秦順兒趕緊給他擺飯,「知道你吃過了,再陪我吃一頓好不好」,他笑眯眯的低了頭問我。

我假裝想了想,才說「好呀,撐著總比餓著要好」,說完笑着對他眨了眨眼,胤祥哧哧一笑,眼底的沉重一瞬間也彷彿消失無蹤了,他就那麼懶散的歪在椅子上,眼珠不錯的笑看着我指揮着丫頭們布菜,臉上的表情卻帶了一抹真正的輕鬆。

看着席間已然恢復正常,不停說笑着的胤祥,我也一直在笑,只是心裏卻壓抑著一種悲哀的情緒,胤祥雖然在笑,心底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吧。皇宮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竟然會讓兒子只有在父親逝去之後才能看到希望,一個「朕」字,到底會扭曲了多少人的情感。

我不認為我剛才的那句話,就能解了胤祥心中那個陰暗的疙瘩,那只是個讓人逃避道德底線的借口罷了。那個陰暗的讓人無法說出口,卻實實在在深埋於心底的念頭,可能就象一把鈍刀,在一點點地切割著每個皇子的心,但他們卻已無暇去哀嘆他們父親的即將到來的死亡,只是因為他們全都不知道,一旦失敗自己是否還有明天…

不管出於什麼理由,既然胤祥也贊同我現在出門,第二天我老老實實的跟着鈕祜祿氏走了,一路上就聽見薔兒唧唧呱呱的笑鬧聲,弘曆為了陪她,竟然沒有騎馬,而是規規矩矩坐在了馬車裏。

我和鈕祜祿氏隨意的談笑着,看着弘曆好性兒的任憑薔兒在他身上揉搓來揉搓去,臉上卻沒有一絲不耐,就那麼寵溺的笑着,陪着薔兒玩兒。我很早以前就放棄了去研究乾隆皇帝真實個性的想法,既然在他七歲的時候我就看不透,那更不用想在以後的歲月里弄個明白。

可不管怎樣,只要讓他對薔兒處出了真正的親情,那麼薔兒在未來的歲月里,就必然會有一個強而有力的保障了。雖然我不知道鈕祜祿氏母子與我親近的真正想法是什麼,可想想自己一開始接近鈕祜祿氏的目的也並不純潔如白雪,心裏也就釋然了,我已經努力的去給薔兒種樹了,可能不能遮蔭乘涼,卻還要看她自己。

庵堂里的姑子們一見了鈕祜祿氏和我都是笑臉相迎,忙前忙后的,依我看來,對我們的態度倒是比對她們日日供奉的神佛,來得還要恭敬些。鈕祜祿氏卻真是一門心思的虔誠我佛,一聽姑子們講經最少也是一個時辰,我雖然很想破門而出,可最終也只能笑臉無語相陪。

可這樣的清靜日子還沒過了兩天,薔兒可能是因為到了新鮮地方玩的太瘋,夜裏睡得也不踏實,隔天就咳嗽起來,身上也有些高熱。鈕祜祿氏想叫人去請太醫來,我嫌麻煩又怕耽誤時間,只好哄著薔兒先跟我回家。

「珉姐,真是對不住了,誤了你的正經事」,我有些歉疚的看着隨我一同回來的鈕祜祿氏,她微笑着輕搖了下頭,隨着馬車的搖晃,她頭上的墜子也是不停的擺着,「瞧你說的,要是這樣說,因為我叫你們來,薔兒才受的風,那我的罪過豈不是更大了」。

我輕拍著懷裏已經睡着的薔兒,「其實你不用跟我回來的,你…」,「好啦,看見薔兒這樣,我這心也是放不下,哪兒還能靜下心來吃齋念佛的,你就別嘮叨了」,我們相視一笑,鈕祜祿氏說完伸手輕輕摸了摸薔兒的額頭,「還好,熱的倒不厲害」。我低頭看着薔兒燒得紅撲撲的小臉兒,心裏不免一疼,鈕祜祿氏看我面色不好,了解的輕拍了拍我的手

過了兩個時辰,京城已豁然在望,沒一會兒就進了城,天色黯淡,路上的行人已經少了許多。我拒絕了鈕祜祿氏要送我回去的心意,她見拗不過我,只能任我下了車,笑說下次讓我陪她多住幾天,又說太醫走了之後,讓人帶個信兒給她,省得着急。我忙答應了,這才目送着她的馬車往雍和宮的方向走去,弘曆還探出了頭朝我們張望着。

我上了馬車,馬車裏守着的小丫頭示意薔兒還在睡,我點了點頭,替薔兒緊了緊被子,「滿子,我們回去吧」,我輕聲說了一句。外面的小太監應了一聲,一聲鞭響,馬匹繼續前進,侍衛們也紛紛上馬前行,自有人先行回去通知。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十三貝勒府的輪廓隱見。「你去告訴滿子,從角門那兒進去就是了,別又折騰得人仰馬翻的」我低低了吩咐了一聲,那小丫頭忙湊門邊,撩起帘子來說了句什麼。「知道了」,小太監乾脆的應了一聲。

沒走一會兒,角門已經到了,早有人迎了出來,車子三拐兩拐進了二門,我一下車,小桃兒已跑了過來,伸手接過了薔兒,臉上已變了顏色,我忙低聲安慰她,「她沒什麼大事兒,只是咳嗽,身子有些發熱,去請太醫了嗎」?

「是,貴和一來報信兒,我就打發人去請了」小桃兒恭聲回了一句,又說,「十三爺還沒回來呢,秦順兒今兒也跟着去了」。「嗯」我點了點頭,就邁步往裏屋走,身後的小桃兒不停的念叨着什麼就不應該去,又說一定是那庵堂的地氣不好,接着又數落起跟着我出門的小丫頭,說她連服侍都不會,這才兩天,就能讓小格格生了病。

我無奈又好笑的的搖了搖頭,她除了不敢說我的不是之外,能數落的都被她數落到了,還沒等我進門,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叫了聲「小桃兒姐」,接着一眼看見了我,忙得給我打了個千兒問安,我隨意地揮了揮手就要進門。

倒是身後的小桃兒問了一句,「太醫來了嗎」,我聞言站住了身子,回過身兒看着那小太監,他忙恭敬的回說,「福晉,太醫已經來了,不過不是平常給咱家看病的林醫正,今兒當值的不是他,是個新來的,姓方,奴才也不認識,請是請回來了,可奴才還是想着回來問問,能不能再去家裏請了林太醫來,方才好像看見秦總管的背影兒,可叫他也沒理,許是奴才看錯了,又怕裏邊着急,這才趕緊進來先回事兒」。

「嗯,知道了」,我點了點頭,又回頭對小桃兒說「你先帶薔兒去耳房給這位太醫瞧瞧,只是拿了方子先別抓藥,知道嗎」,「是,奴婢明白的」,小桃點了點頭,忙領着一干丫頭,帶着薔兒走了。「你說秦順兒已經回來了嗎」,「看着像,不過不知道去哪兒了,要不要奴才去找他找看」,我想了想,「不用了,你先去帶太醫進來吧」,「喳」小太監打了個千兒,忙得退了下去。

仔細想想,以前薔兒看病留下的脈案抄本都放在了胤祥的書房,那地方不好讓別人去亂翻,想了想我還是自己走一趟為好。我們的卧室離書房不遠,單有一條廊子連著書房院子的側門,平常只有我和胤祥走動,奴才們自然會去走院落的正門。走了沒多遠,轉過那個月亮門,就是胤祥的書房了,還沒到跟前,我腳步不禁一緩,屋裏面竟然亮了燭火,難道真是胤祥回來了。

正琢磨着想要加快腳步,突然看見秦順兒從裏面走了出來,我剛要叫他,就看他快步地往院門走去,揮退了那些在門口伺候着的小太監,然後又自己小心的把院門關了起來。

不知怎的,我的腳步越來越猶豫,到了側門口終是停了下來,誰來了,難道是四爺,不然幹嘛弄得這麼機密,我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可不管他們在說什麼,我覺得同時出現在胤祥和四爺跟前可不是個好主意,既然胤祥回來了,那我隨便叫哪個人去找秦順兒來取脈案都可以。

正想着,屋裏面胤祥的聲音傳了出來,有些沙啞壓抑,不若平常的清朗,「這些年可辛苦你了」,我聽了一愣,難道不是四爺,可也不想管那麼多,是誰都跟我沒關係。正想轉身往回走,一個聲音如雷擊般在我耳邊響起,「自從四爺救了奴才阿瑪一命那天起,奴才的命就是四爺的了,又何來辛苦」。

清越的男中音,字字句句都如同念道白一樣的清晰,這個聲音我怎麼也不會忘記——趙鳳初。如果說那時知道他是八爺的人,就如同頭上響了一道霹靂,那現在知道他其實是四爺的人,這道霹靂已經狠狠的霹落在我的身上了。

頭猛的暈了起來,身子有些晃,我忙伸手在門邊撐了一把,另一隻手下意識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你妹妹她」,胤祥彷彿有些猶豫似的,「我原不知道她是你妹妹…」。趙鳳初沉默了一下,才又開口說話,音調不高,卻充滿了堅定,「十三爺不必往心裏去,奴才早就跟四爺說過了,自從香兒她存了那心思,奴才就曾勸過她,原是她自己痴心妄想,作繭自縛」,趙鳳初的聲音越來越低。

一時間我只覺得天搖地轉的,香兒,他在說誰,難道是…我忍不住將頭靠在了冰涼的廊柱上,耳朵里只覺得嗡嗡的,可胤祥有些沉悶的聲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飄了過來,「好在小薇…」他猛地頓住了話頭兒,清咳了一聲,又說,「好在最後沒也出什麼大事兒,現在這樣也好,把她放在廢太子那兒,最起碼落個輕閑,那兒自然有人會照顧她」。

胤祥微微的嘆了口氣,可在寂靜的夜空中聽起來卻分外的清晰,「多少她也服侍了我們幾個月,也幫着做了不少事情,再者就是沖着你,四爺也斷不會叫她沒了下場,你家裏的人現在也就剩下她了」。「是,奴才心裏明白的,您放心,她服侍您和福晉那幾個月,已經是她的造化了」,趙鳳初應答的聲音突然有些沙啞。

「好了,不說這些了,今兒可是你難得『領了差事兒』到我這兒來的,八爺那邊怎樣了,老十四的探馬不是三個時辰一趟嗎,如今他們之間的聯繫,可還象從前那麼瓷實,府中有什麼動靜兒」,胤祥換了一付輕快些的語調問道,趙鳳初恭聲答道,「是,依奴才看來,十四爺現在對京里的情況也有些吃不準了,這中間倒是八爺攔了他不少消息,不論如何,他們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兒了,十四爺他雖然…」。

我緩緩地轉過身,慢慢地往回走去,因為頭暈身子就有些搖晃,可歪歪斜斜的竟也沒有摔倒,一步一步地終究還是蹭了回去,眼瞅著卧房就在不遠處,我腿突然一軟,一下坐在了地上。

不是不明白什麼叫現實,也不是猜不到胤祥他們有很多隱秘不會讓我知道,可剛才那短短的幾句話,卻把我之前所經歷的,所猜測的,所自以為明白的很多東西,一下子打了個粉碎。

「福晉」,耳邊突然傳來了小桃兒的驚叫聲,我有些昏沉的看了過去,只看見了燈火中人影閃動,頭腦中卻是一片黑暗…一時間只覺得周圍亂糟糟的,忍不住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嘶」,我倒吸了口氣,頭部有些沉甸甸的疼,耳邊不時傳來有些惶急卻又刻意壓低了的模糊聲音,唯獨一個怒吼著的聲音十分清晰,我用力眨了眨眼,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

一轉頭,看見胤祥正一個人暴躁的在屋裏走來走去,「秦順兒,林太醫怎麼還不來,要是他再不來,我就…」,「胤祥」,我大喊了一聲,耳朵里反饋來的卻是一聲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聲音。

可胤祥卻一個健步就竄了過來,「小薇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頭疼,還是身上哪兒不舒服,你…」一連串兒的問題飛快的從他嘴裏冒了出來,我愣愣的看着他,他臉色有些紫脹,一根青筋卻懍在額頭,不時地跳動着,眼睛裏閃爍著無盡的關心和些微的惶急與恐懼。

見我直直的看着他卻不說話,他臉色漸漸的白了起來,聲音竟然有了一絲顫抖「小薇,你沒事兒吧,你…」,他的擔憂着急害怕彷彿一根針一樣,一下子捅破了我心中那個,漲滿了懷疑,受傷,背叛,心痛等等各種黑暗氣體的氣球,「呼」,我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對他微微一笑,「我沒事兒,只是頭有些疼而已,瞧你急的,一頭的汗」。

胤祥怔怔的看了我一會兒,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見我確實是面帶笑意,神志清醒,這才大大的鬆了口氣,將他的頭埋在了我的胸前。一股熱氣頓時透過薄被,吹到了我的胸膛上,熱得讓我覺得有些燙,我卻忍不住用盡了力氣,去擁抱着滾燙的熱氣,心底一點點暖了起來。

「小薇,小薇,小薇…」,胤祥含糊不清的聲音從被子裏傳來,他就這麼不停的念着我的名字,我原本想笑話兒他一句,緩緩氣氛。可沒等我開口,眼淚卻不可抑制的掉了下來,只能用手輕輕的捋着他的頭髮,低聲說,「我在這兒」。

過了好一會兒,胤祥才抬起了頭,眼中稍微有些發紅,臉色卻已恢復了平常,他清了清嗓子,幫我理了理汗濕的頭髮,啞聲說了句,「只要你沒事兒就好,我…」他話未說完,滿頭大汗的秦順兒一頭撞了進來,「爺,林太醫到了,奴才領他進來啊,福晉醒了」,他話說了一半才看見我正清醒的看着他。

胤祥低頭柔聲對我說,「既然太醫都來了,還是讓他看看吧,八成你也受了風寒了」,我點了點頭,聽見他說風寒,突然想起薔兒,忙伸手抓住欲站起身的胤祥,「對了,薔兒她怎麼樣了」,胤祥忙安撫的拍了拍我的手,「她沒事兒,只是受了風,太醫說不用吃藥,喝點薑糖水,凈餓一下就是了,你放心」。

我疲累的點了點頭,閉上了眼,任憑胤祥出去和太醫寒暄,心裏只是不停的告訴著自己,沒有人乾淨得一如初雪,而我嫁的是個皇子,是一個會去掙皇位同時心裏也有我的皇子,一個會因為我笑而笑,悲傷而悲傷的男人,這已經足夠了…

胤祥為我做的夠多了,更何況,我也不覺得他事事都告訴我,會讓我過得比現在更幸福,今晚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我就一直這樣告誡著自己,直到自己沉入深深的睡眠中去。

轉眼到了十月初,內庭里傳來了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康熙的神志已經有些不太清醒了,朝中之事已完全不能打理,上書房的那幾個大臣卻都陪在他身邊,眾阿哥們卻都被擋在了暢春園之外,個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面子上卻還得做出一付哀戚純孝的樣子來。

進了十月,我就再沒看見過胤祥,他和十七阿哥一直都守在四爺身旁,只有秦順兒偶爾地帶些話兒來給我,無非是讓我保重身體,看好薔兒云云。我深知現在已是動一發而牽全身的時刻,因此只是讓秦順兒告訴胤祥六個字,『一切都好,勿念』。

十一月終於來了,京城裏暴雪肆虐,狂風呼嘯,聽府里的小太監們說,京城四周搭滿了帳篷,都是那些各省的外派大員,進京來等著給皇帝請安。或者說應該是等著給老皇帝送行,然後再弄明白究竟該向哪個新皇請安,每個大臣心裏都有個小九九,也都在暗自祈禱,自己沒有押錯了邊兒吧。

我靠在窗邊靜靜的望着不停飄落下來的白雪,手裏卻不停的編製著一根帶子,自打那晚之後,我總是喜歡找點事情做,這樣才好不讓自己再去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因此日子雖然過的不知今夕何夕,心情卻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或許那晚所聽到的一切,對於我而言,是一種心理上的海嘯爆發,但震撼退卻之後留下來的卻絕不是傷害,也許是多年來胤祥的真情和四爺的保護,已經在我的心上圍上了一道厚厚的堤壩,那個堤壩的名字叫—信任。

「主子,今兒的雪真大,別站在那兒,小心一會兒頭又痛」小桃兒一進門就走到炭盆邊加了塊兒炭進去,我搓了搓手,從窗邊溜達回了書桌后坐下,笑着接過了小桃兒遞過來的清茶,「是啊,我最喜歡大雪了,白茫茫一片,覺得心裏也乾淨了許多,是吧」。

小桃兒調皮的吐了吐舌頭,「是啊,您喜歡,小格格更喜歡,方才還鬧着要出去玩呢,這千哄萬哄的才去乖乖睡了覺」,我微微一笑,突然小桃兒眼角兒也微微有了些痕迹,心裏突然有些熱,回想當年初見之時,她還是個身量不足的小姑娘。

「主子,您怎麼了」,小桃兒見我一直盯着她看,不禁有些奇怪,我笑了笑,「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了你當年的模樣,這些年辛苦你了」,小桃兒聽我提起當年,她臉一紅。聽我說完,她低下了頭,再抬頭眼圈卻有些紅,「主子,我要不是跟了您,現在還定怎樣呢」。

我笑了笑沒再說話,小桃兒也自去拿了塊兒帕子綉了起來,屋裏很安靜,只有窗外的白雪,落在地上的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我將頭埋在了杯子裏不斷升騰的熱氣中,心中不知道為什麼突突的跳了起來,用手按了按,心裏想着不知道現在胤祥他們怎麼樣了。

突然屋外傳來一陣咔嚓咔嚓的踩雪聲,聽着是有人正快步地往這裏走,有些零亂,心臟猛地驟停了一下,恍惚間,數年前那個暴雨瓢潑的夜晚,突然出現在腦海里。沒等我抬頭,「主子」,就聽見秦順兒在屋外喚了一聲,我抬起頭對小桃兒揚了揚下巴,小桃兒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快步走過去掀起了帘子,秦順兒帶着一頭的雪就走了進來。

他低身兒就一個千兒打下去,臉上有着些微的惶然,「主子,宮裏來人了,接您進去」,我還沒什麼反應,小桃兒已驚呼了一聲,她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兩步兒,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臉上的表情卻是掩不住的驚慌。

看來小桃兒也已經明白,舉凡我進宮,那就代表着沒有好果子吃,我突然很想笑,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心裏跳的厲害。秦順兒瞥了小桃兒一眼,上前一步,低聲說,「主子別擔心,萬歲爺回宮了,各位皇子的福晉都要進宮,隨着宮裏各位主子們一起為皇上祈福,從人也不用帶」。

「嗯,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心裏放鬆了些,卻還是不免懷疑,皇帝此舉不是要把各位皇子的家人作為人質,已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吧。「小桃兒,那你去幫我收拾一下,還有薔兒的」,聽秦順兒那麼一說,小桃兒煞白的臉色也恢復了些,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去裏屋。

秦順兒忙扭頭跟了一句,「小格格的就不用了」,小桃兒一楞,站住了腳。他轉過頭來跟我回說,「宮裏頭說了,各府里的十歲以下的小阿哥和還有格格們,都留在府內由嬤嬤和教引太監們照顧,十歲以上的阿哥則跟隨着各自的父兄一起」。

我無聲地對小桃兒揮了揮手,她忙的進去收拾了,看着秦順兒正恭敬的垂頭站在原地等候,我嘴巴張了又張,最後還是沒敢去問,胤祥他們現在何處,好不好。轉眼間,小桃兒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交給了秦順兒,又轉過手來幫我把大氅穿好,再抬頭,她眼圈兒又紅了。

我微微笑了笑,「好了,我只是進宮而已,倒是你,幫我把薔兒帶好,回來要是看她瘦了,我可不依」,小桃兒強笑着點了點頭。我轉身往外走去,雪花一下子撲面而來,冰冰涼涼的化在了臉上,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秦順兒伺候着我到了府門外,宮裏的天青油布馬車早已等在門外,幾個太監正一動不動的垂手侍立,猛一看,還以為是幾個雪人。見我出了來,這才行動迅速的搬了腳踏子過來,又接過了秦順兒手裏的包裹,放入馬車中。

我撐著秦順兒的手進了馬車,在他鬆手的一剎那,我問了一句,「今兒是幾啊」,正要放下帘子退下的秦順兒一楞,又趕緊回了一句,「主子,今兒已經十一了」,「喔」,我點了點頭,秦順兒見我無話,這才放下了車帘子。

馬車搖搖晃晃的開動起來,「十一嗎」,我低喃了一句,那也就是說,離那個日子只剩下兩天了…

屋裏檀香繚繞,德妃虔誠的跪在菩薩面前,不停的祈禱著,只是不知道她祈禱的是康熙御體安康,還是兒子的大位有望,她又是在為哪個兒子祈禱呢。我也跪在她身後的蒲團上,心裏也是在胡亂猜測著,胤祥他們真的準備好了嗎,史書上的記載沒有騙人吧,今天已經十二了,還有一天…

「魚寧,魚寧…」,德妃的呼喚聲突然撞入了我的腦海,我驚醒了一下,一抬頭才看見德妃正回過身來看着我,臉上看着越發的清瘦了,面色也太過白皙,只是一雙眼,卻還顯出精神來,其中的光芒讓人不想與之對視。「你怎麼了」,她緩聲問了我一句,「沒事兒」,我微微搖了搖頭,搪塞的說了一句,「只是一時有些頭痛」。

德妃隨意的點了點頭,示意我扶她起來,我趕緊站起身來,輕輕的扶了她站了起來,坐到了佛堂一邊的春凳上,又倒了杯參茶給她。德妃接了過去慢慢的啜飲著,過了會兒突然問道,「你頭痛的利害嗎」,我搖了搖頭,「也沒有,老毛病,習慣了」,她定定地看了我兩眼才垂下了眼,淡淡的說了句,「那就好」。

自打我進宮來,德妃就一直把我帶在身邊,倒是四福晉和十四福晉分別帶着各府里的女眷,在兩個側廳里焚香祈福。宮裏的氣氛越發的緊張,宮門口守衛著的內監也多了起來,嚴防各宮裏的人互相亂竄。

吃飯要麼是陪着德妃,要麼就是自己一個人,睡覺也是睡在德妃的睡房外的小花廳里,四福晉和十四福晉也是分開的,並不相處於一室,因此我跟那些女人們雖然是共處一院,竟然是連一面都見不到。儘管我對見不到四福晉她們這件事兒一點也不介意,可心裏畢竟有些奇怪,只是德妃不說,我也不能掐着她的脖子去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十一月十三日,雪下得越發的大了,扯棉絮似的不停的飄着,剛消停了兩天的北風也嗚嗚的颳了起來,聽起來有些撕心裂肺的。我一天都是心不在焉的,腦子裏空白一片,機械的做着平常在做的事情,潛意識裏卻在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不知道德妃心裏是怎麼看我的,一時間我也顧不上她的想法,只是偶爾視線從她身上劃過,才發覺她也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神經緊緊地綳了一天,直到伺候着德妃睡下,宮女們也都退了出去,我才木木的走回了自己的床榻上,放下簾帳,抱膝坐下。

不會吧,事情不會有變吧,我有些神經質的在心裏自言自語着,之前的每件事不都在它該發生的時候發生了嗎,難道…我拚命的回想着過去看過的所有史書,那上面的曾發生過這段歷史的點點滴滴,一再的讓自己相信,歷史不會改變。

我情不自禁的開始啃着手指甲,只覺得心頭那股難言的壓力越發如吸飽了水的海綿一樣,沉重的壓在了我的心上,一時間彷彿自己的記憶也出了問題,腦海中空白一如白紙。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突然覺得外面彷彿有些混亂,可仔細聽聽,依然只有風聲呼嘯,我重重的靠回了板壁上,「唉…」忍不住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沒等我這口氣出完,就聽見長春宮的宮門「吱呀」一聲,被人推了開來,門軸澀澀的聲音,從我心頭緩緩地碾了過去。

我如被雷擊一般的坐了起來,宮門一旦下鑰,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直到天明,都是絕對不允許打開的。沒容我再多想,裏屋傳來了「嘩啷」一聲,接着就看見德妃跌跌撞撞的從屋裏跑了出來,她向我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麼黑的屋裏又隔着一層簾幕,她的眼珠卻反射著灼人的光芒,如電擊一樣刺過來,我下意識的將身子往裏縮了一下。

屋門嘩的一下被推開了,兩個宮女惶然的舉著燈進了來,還沒等她們開口,一個品級不低地太監踉蹌著撲了進來,一頭跪在地上,嘶啞的哭喊了一句,「德主子,皇上…皇上駕崩了」,他話音未落,「娘娘」,宮女們驚叫着沖了過去,扶住了已然軟倒在地的德妃。

屋裏頓時亂成一團,有哭的,有喊的,一個宮女忙上前去給德妃揉着胸口,沒兩下,德妃就吐了口氣出來,宮女們手忙腳亂的扶了她坐好。她用手在胸口用力的壓了壓,彷彿集聚了全身的力量,抓緊了胸前的衣服。

她一伸手推開了擋在眼前的宮女們,卻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住了跪伏在地上的那個太監,燈影閃爍下,她的表情隱隱約約的看不太清,只是那白皙手背上暴起的血管,青的有些瘮人。

我也無意識的用手抓緊了心口,只覺得心臟跳得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好在那太監終是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方才隆科多大人已宣佈了皇上的遺詔」,說到這兒,他重重的咽了口吐沫,那聲音在這呼吸都已不聞的屋子裏,大的彷彿是在平靜的湖水裏扔了一塊石頭。

屋裏靜的彷彿只有他的呼吸聲,人人都擯住了呼吸,生怕錯聽一個字。那太監又喘了口粗氣,這才一字一句把那封詔書背誦了出來,「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他的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幾聲驚喘,我聞聲看去,卻是那拉氏幾個女人正站在門口。

她們臉上的表情映着燈火,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又要壓抑着眼底的狂喜,那神情真是難以形容,一旁的十四福晉還有茗蕙幾個,臉上卻已隱然帶了幾分失落。屋裏的人下意識的都去看那拉氏她們,李氏卻是個反應極快的,忙低了頭拿手帕去擦那不知道有沒有的眼淚,她這一動,旁邊的女人們忙都隨着,用帕子掩住了臉。

「先帝啊…」,原本僵坐着的德妃突然放聲大哭,屋裏的人立刻全都跪下一起哭了起來,門口的那拉氏她們也都跪下痛哭了起來,表情哀戚至極。屋裏屋外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痛泣不已,不遠處其他的院落也是哀鳴聲不斷,報喪的鐘聲,沉重又緩慢的敲響了整個京城…我緩緩的後仰倒在了床上,只覺得心裏空的像是被挖走了什麼。

十一月十六日,康熙的梓宮停放在了乾清宮,四爺,不,應該說是雍正皇帝已經帶着一干皇子親王貝勒們,在那兒去為康熙守二十七天的靈,這期間,不許回家,也不許和旁人接觸通消息,就算是家裏妻兒有任何問題,也得過了這二十幾天再說。在這節骨眼兒上,八爺他們自然是隨君伴駕,估計皇帝也會不錯眼珠兒的盯住了他們。

那拉氏她們應該已經準備着入主西六宮了,也不知道人去了哪裏,不少院落已經騰了出來,太妃們自然有太妃的去處,就是德妃也要搬家的,只不過,她搬去的是「慈寧宮」,而不是什麼養老所。

混混噩噩的過了二十來天,要不是有人按三餐送飯,我要想走出宮門,總會有人從身後冒出來,畢恭畢敬的攔着我,我還真懷疑這位新科的太後娘娘是不是把我給忘了。望着屋檐下的冰掛,我不禁想着這些天也沒見到胤祥,不知道他有沒有找我,不曉得德妃是怎麼跟她講的,家裏的薔兒怎麼樣了…猛然間頭又是一陣暈,眼前有些發黑,我忙閉上了眼,自從那次之後,這頭暈的毛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你在想什麼」,德妃慢條斯理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股暈眩的感覺瞬間消失了,我定了定神兒,這才慢慢的回過身來。德妃正一身縞素的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籠罩住了她,卻襯得她的臉色越發憔悴,眼睛也有些浮腫,其中佈滿了紅絲,但背脊依然挺得直直的。

終於來了,我暗暗的緊握了一下拳頭,才穩步的走了上去,行了個宮禮,「回太后的話,在想胤祥和薔兒」,很直白的回了她一句。她明顯的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給她這麼個答案,臉上的神色一時有些怔仲,而我那對她多少帶了些諷刺的稱呼,她彷彿並沒有感覺。她愣愣地看了我半晌,我也毫不迴避的看了回去,她的肩膀突然鬆了下來,一瞬間好像老了許多,身子晃了下。

我條件反射的扶了她一把,一入手,只覺得她的臂膀真稱得上是瘦骨伶仃,她並沒有推開我,而是任憑我扶着她,坐在了窗下的榻子上。「我才剛告訴他,你頭痛又有些犯了,就不讓你隨靈舉哀,讓你在我這兒靜養」,說完「咳咳」她輕輕地咳嗽了起來,過了會兒,才伸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硃紅色的小匣子,她也沒打開,只是用手指輕輕地來回撫摸著盒子那光滑的表面。

我安靜沉默的站在了一旁,可眼光卻隨着德妃的手指不自覺地移動着,心裏猜測著那到底是什麼,心跳也越來越快。「拿去吧」,過了良久,她好像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把那個盒子遞給了我,我有些遲疑的接了過來,盒子上還帶了些德妃手指的溫度,可那溫度卻讓我覺得冰涼,一時間反倒沒有勇氣去打開它,只是怔怔的看着。

德妃看我遲疑的樣子,輕輕地呼了口氣,見我望向她,她卻把目光轉開了,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這是先皇的遺旨」,我一驚,猛然覺得手裏的盒子好像著了火似的很燙手,手指不自覺地一張,那盒子「啪」的一聲,就摔在了地上散了開來,一張薄薄的淡黃色紙張,從裏面飄了出來蓋在了地上,隱約有些紅色的痕迹洇過了紙背。

我的心突然不跳了,緩緩地蹲下了身,暗暗的做了個深呼吸,伸出微顫地手指輕輕的將那張紙翻了過來,字體有些歪斜,彷彿是抖着手寫上去的,上面只有四個硃紅色大字——人之常情,腦海中瞬時閃現出了那日書房中與康熙交鋒的情景。

「其實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最愛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說是四爺,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會選擇就胤祥的」……

我輕扯了扯嘴角兒,「這不關乎什麼綱常倫紀,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聲大笑,我一哆嗦,越發得低了頭,「人之常情,哼哼,說得好」。一陣步履聲響起,一雙麂皮靴子慢慢踱了過來,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緊了拳頭。衣履聲響,皇帝竟然半彎了腰,明黃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輕輕搖晃着,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

數年前在懋勤殿與康熙的那番對話,清晰的在我腦海中響了起來,一字一句,如歷歷在目,「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我伸手捻起了那張紙,慢慢的站起了身來,心裏泛起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冰澈心肺。皇帝在用我給他的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麼要殺我,就算我忘了,他也沒有忘,原來在那日,他就已經決定我的結果了……

「人之常情嗎」,我低低的,一字一頓的念了出來,「皇上說,你看了之後,一定會明白的」,一直都默不作聲的德妃突然開口說道,眼光依然望向他處。我嘲諷的一笑,「是啊,不明白又能怎樣」,德妃被我噎得一怔,轉過了臉來看着我,臉上卻沒什麼怒色,只是有些不堪重負的看了我一眼,閉上眼幽幽的說了句,「那時候我以為把你許給了老十三,一切就會風平浪靜,看來終是我錯了」。

我心裏不禁一痛,那晚胤祥那欣喜若狂的表情,還有四爺蒼白如雪的臉色,一直都深深的刻在我心底,它曾幫我支撐過了許多的難關。我喃喃的說了句,「我只是想讓他們兩個都開心,這有錯嗎」。

德妃聞言身子一抖,她睜開眼瞬也不瞬看着我,眼圈兒發紅,卻一滴眼淚也沒有,「你沒錯,只是你想讓他們都開心的那兩個人,不但是兄弟,更是君臣,更何況還有…」,德妃的聲音帶着一絲沙啞,可到最後卻尖利了起來,話未說完她猛地站了起來,喊了聲「來呀」,一個老太監應聲進了來,疾步走了過來,頭也不抬地將一個青花瓷壺放下就出去了。

德妃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個杯子,緩緩地將壺裏的水倒了出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傳了出來。德妃看了看我,就將那杯茶放在了桌上,「這不會讓你有什麼感覺的」,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了,鈕祜祿氏溫柔的笑臉,彷彿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釺,帶着刺啦啦的聲音從我腦海中狠狠劃過,我哆嗦著嘴唇問了一句「是因為我已經喝了三年了嗎」,德妃默然。

我一把抓起了那個茶杯,溫熱的茶水瞬間濡濕了我的手指,正想狠狠地把杯子摔倒地上,突然想起鈕祜祿氏平時總是笑說,這清茶是誰誰誰送給四爺的,她好不容易才弄出來送給了我……四爺這兩個字,讓我放鬆了太多的警惕,我緩緩地放下了手來。

「這樣對皇帝好,對胤祥也好,你也不希望他們因為你…」,德妃無聲的嘆了口氣,「你最明白的,不是嗎」,她的肩膀鬆了下來,一時間臉上的肌理也顯了幾分老邁的紋路。

我面無表情的看着她,心裏已經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了,每個人都說我明白,可是我到現在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命運早在三年前就決定好了,而現在則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了…

門扇突然被輕輕的敲了兩下,一個沙啞的聲音回說,「啟稟太后,萬歲爺和十三貝勒過來了」,我下意識的就想往外衝去,可沒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胸膛劇烈的起伏着,德妃則慢慢的從我身邊踱了過去。

花盆底兒清晰的敲在了青石磚地上,「咔噠,咔噠」的一步步向門口走去,站定,她的背脊又挺得直直的了,「先帝爺做了他該做的,我也做了我該做的」,說完她推開門,毫不遲疑的走了出去。

「皇上駕到」…「萬歲爺吉祥,皇上吉祥」一片問安聲傳來,「起來吧」四爺熟悉的聲調傳了來,我心一抖,「兒子給太后請安,胤祥給太后請安」,胤祥,我在心裏喊了一聲,忍不住地有些踉蹌的朝門口走去,透過縫隙,看見德妃正彎了身兒扶起四爺和胤祥,一臉的溫和慈愛。

四爺還是那樣的冷峻,身上穿着喪服,可嘴角兒上翹,卻帶上了一絲以前所沒有的高傲,四爺一直都是傲氣的,卻從沒有這樣睥睨天下的高傲,明黃色的帽沿中央,鑲著一塊美玉,腰間則繫上了九龍盤珠袋。

胤祥也是一身素服,但卻是顧盼英姿,臉上的神色比以前穩重多了,一舉一動中都帶了一種氣質,這大概就是一個掌握了權力的男人的自信吧。我默然的轉過了身子,慢慢的走回到了榻子邊坐下,伸出手,拿起了那半杯殘茶,在手指間搖晃着,往日熟悉的味道,現在卻令我一陣陣的心寒。

「你們怎麼來了」就聽着德妃柔聲問了一句,「兒子本來要去請安的,聽說您到這邊來了,就趕緊過來看看,昨兒太醫不是還說,您這兩天身子太虛,別太累才好」,四爺恭敬的答了一聲。

「我也不過是這兩天心裏堵得慌,想走走散散,不知怎的就走到這兒來了,倒是皇帝你,身子骨兒要緊,這不知道還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呢,你就別再替**心了」,德妃溫言地說了兩句。

胤祥在一旁笑說了句,「萬歲爺就是對太后心太重」,「我知道,可做了皇帝,這身子就不是一個人的了,是全天下的了,私情兩個字,倒是要放在一邊了」德妃語重心長地說了這麼一句,「兒子知道了」四爺恭敬的答了一句。

四爺的話音剛落,宮門外就傳來了陣陣腳步聲,「皇上吉祥,太后吉祥」,赫然是八爺的聲音,我一怔,思緒一晃間,也沒聽到八爺說了些什麼,只聽到四爺淡淡說了聲,「朕知道了,你先去處理吧」,八爺的聲音頓了頓,才畢恭畢敬的說了聲,「臣,遵旨」,只是這語意中,又有多少苦澀,恐怕只有八爺才體會的到吧。我腦中不期然的想起了方才德妃說的那句話,「他們是兄弟,更是君臣」,心中一涼。

過了會兒,就聽德妃輕輕的說了一句,「咱們也走吧,還得去給先帝爺…」,聲音里卻帶上了一抹難以掩蓋的擔憂,我雖然有些奇怪,但是已到這生死關頭,那裏還顧得上德妃擔憂不擔憂。只是她話未說完,就聽見門外的太監急慌慌的喊了句,「十四阿哥,您不能…」

我不禁一愣,十四阿哥,他已經從邊關回來了…沒等我再想,就聽見十四阿哥沙啞的笑聲響了起來,聲音多少有些尖銳,裏面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憤怒,傷痛,鄙視,不甘,壓抑,只聽他啞聲喊了一句,「皇帝四哥,臣弟給您請安來了」…

院外突然安靜了起來,偶爾只有幾聲粗重呼吸聲隱隱傳來,我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杯子,心裏大概能猜到十四阿哥所為何來,他心底多少有着被康熙皇帝背叛了的感覺吧,軍權,稱王,康熙給了他太多的希望,或者說是「幻想」。

而康熙皇帝已經不在了,那眼前這個繼承了大統,可以說是得到了一切他所渴求的親哥哥,已經變成了他最憤恨仇視的對象了吧。十四阿哥從小受盡父母寵愛,人又聰明伶俐,可以說從未受過什麼大波折,可奪走他一切的偏偏是…

「十四弟啊」四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清淡溫和,卻字字清晰,彷彿每個字都如冰錐般直直的插入你耳中。「朕方才還在和老八說,你遠道回來辛苦,先去先帝爺那兒祭拜就是,不用特特的跑來見朕,朕雖是皇帝,但和你們也是兄弟,有些虛禮免就免了,你怎麼還是過來了」,四爺聲音很溫和,甚至可以說蘊含了不少兄慈友恭的情感,但是那個朕字,還有那句特特的,還是讓我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哼哼」,十四阿哥乾笑了一聲,「那怎麼成,您現在可是皇帝了,這規矩怎麼能錯,臣弟可不想隨便就被人按個大不敬的罪名兒,要不…」他話未說完,「好了」!德妃突然厲聲喝止了他,院子裏頓時一片安靜。

只聽德妃粗喘了兩口氣,又壓下聲音來,「有什麼話兒,回頭再說吧,皇帝,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回乾清宮去吧」,「太后說的是」,四爺恭敬的應了一聲,「八弟,十三弟,你們先和老十四過去,朕陪着太后慢慢走」,「是,臣遵旨」,胤祥朗聲應了一句,八爺也跟着應了,又溫言對胤禵說,「十四弟,有什麼話兒跟皇上講,也回頭再說吧,這些日子皇上也累了」。

十四阿哥冷冷一笑,「八哥果然是賢王啊,能體貼聖意,不過今兒的話不是和皇上講,是要跟四哥講的」。「你…」八爺聲音一噎,「跟四哥講嗎」,四爺突然玩味似的輕笑了一聲,「好啊,那倒要聽聽了,進屋兒去說吧」。說完就聽見腳步聲兒響,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個縫兒,我心裏頭血呼的一下沖了上來,一時間只覺得血熱得好像要把胸腔融化了一樣,就聽德妃尖聲說了一句「慢著」。

「太后」只聽四爺有些遲疑的問了一句,雪白的衣襟兒隨着微風在門縫中輕輕舞動着,外面靜了一下,突然門口那道雪白的身影兒一僵,門又被推開了些,四爺那有些清瘦的臉孔慢慢露了出來,他眯了眯眼,彷彿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我愣愣的看着他,心裏如火燒一般,一種說不上是委屈還是怨恨的情緒,如岩漿一樣在不停的翻攪著,我們就那樣靜靜的對視着,「啪噠」,一聲輕微的水滴聲響起,突然覺得臉上一陣濕熱,這才發現不知道時候,眼淚已順着臉頰垂落到了杯子裏。

那滴淚水彷彿也落在了四爺的心上,他好像被什麼燙到了,臉頰抽動了一下,可沒等他說話,就聽見德妃厲聲說,「我有話兒和皇帝說,你們都出去在外面候着,不許過來,胤禵,你和你八哥,十三哥在這兒等著」。門口人影兒一閃,四爺已進了屋來,德妃回身兒把門輕輕地帶上了,卻沒有回過身兒來,只是靜靜的站在門口。

屋裏一片死寂,看着四爺緊握的拳頭,有些顫抖的薄唇我不禁有些神情恍惚,今天發生的一切彷彿如夢中一樣,康熙的遺詔,德妃的無情,鈕祜祿氏的背叛…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過去的種種如飛馳的列車一般,從腦海中閃過。

四爺見我有些站立不穩,下意識的就想過來扶我,沒走兩步,就踩上了一張紙,他沒在意的低頭閃了一眼,還是繼續往前走,突然又頓住了腳步,低下頭仔細的看了兩眼,一彎身將那張紙撿了起來,只掃了一眼,臉色霎那間變的雪白。

一絲急促的抽氣聲響了起來,我轉眼看去,德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轉過了身來,她用手帕子捂住了嘴,可些微的驚慌還是從她大睜地眼裏流露了出來。見我望着她,她眼裏竟摻雜了一些祈求的意味,我一怔。

可沒等我再多想,「這是什麼」,四爺彷彿從牙縫兒中擠出了這四個字,他的手也在微微的抖顫著,那張遺詔被他緊緊地攥在了手裏。他這話一出口,那一直套在我頸上,令我不能呼吸的繩索為之一松,倒是德妃的臉色青白了起來,彷彿被什麼扼住了呼吸。

德妃閉了閉眼,彷彿很困難的吞咽了一口吐沫,緊握著帕子無意識似的在臉上隨便輕拭兩下,再睜開眼,臉上已是一派的平靜了。她沒有回答四爺的問題,只是緩緩地走向了一旁的軟塌,優雅的坐了下來。四爺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彷彿強行克制着什麼似的,他沒再看我,卻慢慢的轉過身面向了德妃。

我眨了眨被淚水模糊的眼,看不見四爺的表情,隱約間覺得他的背脊越發僵硬了起來,德妃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他,脊背挺得筆直。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之間,德妃溫和地開了口,「胤禛,還記得你答應過先帝什麼嗎」。

四爺的身子硬了一下,他低下頭,嘶啞的說了一句,「是,做個好皇帝」,德妃輕輕點了點頭,眼珠兒不錯的盯着四爺,過了會兒突然又說道,「你記得就好,可你記不記得還答應過先帝什麼」?

德妃的聲音並不尖銳,可四爺卻彷彿被什麼狠狠的刺了一下,微微地打個了個哆嗦。我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指甲尖銳的壓進了我的手心兒,可那抹疼痛卻給我帶來了一種近乎於舒適的感覺,這才發覺自己的心緊得彷彿就要碎掉了。

「記得」,四爺極低的說了一句,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卻不似以往的淡定。「記得…」,德妃喃喃地重複了一句,一轉手從袖子裏掏出了個東西輕撇在了四爺的腳下,「你真的記得嗎,那這又是什麼」,德妃的聲音猛地轉為尖銳,四爺的身子一晃。

「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雖然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德妃還是將眼光轉向了我,眼光里也帶了一絲冰冷,我根本顧不上她如何看我,只是愣愣的看着那個靜卧在四爺腳邊,鮮紅鮮紅的如意帶…

突然眼前一陣模糊,我一伸手撐在了椅子背上,閉上了眼,只覺得頭越發的暈了起來,可耳邊依然傳來德妃那略為激動的聲音,「你是皇帝啊,不能有這樣的心病,不論怎樣,我都得把這病根兒給你挖了,咳咳」,話未說完,德妃急促的咳喘了起來。

「額娘…」,四爺顫抖的喚了一聲,聲音里有多少傷痛難忍,多少無可奈何,甚至帶了一絲祈求,我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從未聽過四爺這樣地聲音。我努力的掙開眼來,就看見德妃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四爺,眼淚從她眼中慢慢滑了下來,嘴唇兒不自覺地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要…我在心裏狂喊,不要求她,你做的夠多了…嘴巴張了又合,嗓子澀得彷彿著了火,我努力的想要挺直身子說話,卻無法抵擋那股暈旋感,身子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只覺得雙膝和撐在地上的手掌都火辣辣的疼,眼前卻還是黑的。

「小薇」,四爺驚喊了一聲,就聽見他凌亂起身向我這邊走來的聲音,「皇帝」,德妃厲喝了一聲,「我,我沒事兒,我只是…」,我一邊低喃著,一邊一手按住額頭,努力的想要使自己清醒。

「嘩楞」,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小薇,真的是你」胤祥低喊了一聲,沒等我回應,已被圍入一個再熟悉溫暖不過的懷抱里去了,我下意識的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裳,「你怎了,是不是頭又痛了,啊,暈的厲害嗎,我去叫太醫」胤祥的惶急地聲音聽着已經有些變音了。

我使勁地咧了咧嘴,也不知道做出來的表情是哭是笑,「我沒事兒,你放心,只是一時有些暈,不用太醫」,我喃喃的安慰着他。眼前有些模模糊糊的,我用力眨了眨眼,這才看見胤祥的面色有些蒼白,他濃眉緊皺,眼光不停的掃視着我,見我睜開眼,才略鬆了口氣,可手臂抱的我卻是更用力了,我藉著他的力氣慢慢的坐了起來。

我剛要衝他安慰的笑笑,就覺得門口人影兒一閃,下意識的看過去,十四阿哥瘦削的臉龐頓時映入眼帘,三年不見,他看起來越發的成熟了,只是原本神采飛揚的雙眸,這會兒卻充滿了種種陰暗冷漠的情緒,看起來讓人有些森寒,我心一悸,那股暈黑的感覺又浮了上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什麼,快得令人看不清,他略偏了頭頭對四爺一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看來皇上您已經作了選擇了」。「胤禵」,德妃急喝了他一聲,我卻只覺得胤祥的手臂一緊。

「哼哼」,四爺冷笑了一聲,「今兒你要跟朕說的就是這個,嗯」,他的聲音輕淡無比,卻讓人覺得字字誅心,我心底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這個時候的他已不再是那個沉默卻有情的四爺了,而是那個剛強不可奪其志的雍正皇帝了。德妃卻是一臉的惶然,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十四阿哥卻彷彿什麼都沒感覺到似的,表情還是弔兒郎當的,眼底卻閃著豁出一切的光芒,似乎只有讓四爺痛,他的痛才會好些。他無所謂的一笑,「是啊,皇上果然看的遠,這江山,兄弟,忠誠都可以用一個女…」,他話未說完就停了下來,卻意有所指的轉過眼來掃了我一眼,四爺的臉色霎時變得青白了起來,用手指着他說,「好,你…」,胤祥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

我心裏一急,頭暈的越發厲害,粗喘了一聲之後,只覺得一根熾熱的銅線,「啪」的一聲斷了開來,腦中一熱,人就重重的往後歪了下去,那股昏沉的感覺再也無法抵擋,「小薇」,胤祥狂喊了一聲,四爺猛地轉過了頭來看向我,他手臂一揚,彷彿想過來抓住我,十四卻愣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模糊間,耳邊卻響起了胤祥調皮卻肯定的聲音,「我定要討了你去」,胤祥,我低喃了一句…「十三弟給的,我也能給,他要的,我也要」,四爺沙啞的聲音恍如昨日…我只是想讓你們兩個都很開心,只是想讓你們開心啊,我不停的傾訴著,直到徹底被黑暗所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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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醒醒,醒醒啊,難道喝礦泉水也會醉人的嗎,怎麼開始胡說八道了!喂」昏沉中,一個我聽起來很熟悉,卻又彷彿很久沒聽過的聲音,不停地在我耳邊迴響着。

我無意識的一揚手,就那麼隨意地揮了一下,想將這惱人的聲音趕走,卻只聽見「啪」的一聲,好像打到了什麼,接着就聽到一聲尖叫,然後一股劇痛從我手臂傳來。

「啊——」我大叫了一聲,猛地坐了起來,頭呼地一暈,眼前一陣金星亂閃,我忙用一隻手撐住額頭,順勢在眉心上捏了捏,慢慢的感覺眼前清晰了起來,這才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

一隻圓乎乎的手正掐住我一點兒肉皮在那裏扭動,我木木的看着那隻手,心臟卻是一陣痙攣,想抬頭又不敢,那種期待又恐懼的心情,擰得我五臟六腑都翻轉了過來…,過了會兒,那隻手突然鬆開了來,我一怔,下意識的順着手臂往上看去,圓眼、圓臉、圓鼻頭……小秋那帶着幾分怒氣,又添了一抹迷惑的眼,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瞬也不瞬。

「小秋,是你嗎?」我囁嚅的問了一句,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想伸手去揉,心裏卻想着是不是我又做夢了,難道德妃給我下的不是毒藥,而是迷幻劑嗎?要是我閉上眼再睜開,看見的會是誰,胤祥,還是四爺,一念到那兩個名字,心裏猛地一疼……我用力的不停的眨着眼,直直的看向前方,卻不是為了看得更清晰,而是只要一停下來,眼淚便會不可抑制地流下來。

我正在用力地眨眼中,就聽小秋沒好氣地說:「廢話,不是我是誰,你可真行,隨便走走竟能弄到中暑,還找了個那麼僻靜的地方,要不是搞衛生的大叔看見了你,我估計你今天就交待在那兒了。」被她這樣一講,我忍不住揉了揉有些澀的眼,再看,眼前出現依然是小秋那飛快蠕動着的嘴唇。

聽着小秋沒完沒了的嘮叨,腦海中雖然還是一片混亂,但心情卻鎮定了許多,我隨意的轉了頭四下里亂看。玻璃窗,日光燈,空調扇,桌子上還放着我上個月和小秋一起買的那款手機,小秋的大背包也斜搭在椅子上,那個再眼熟不過的,傻乎乎的流氓兔掛飾,正安靜的垂在拉鎖上,一股久違的現代感慢慢地滲入了我的神經。

看樣子我真的是回來了,或者應該說我從未去過那裏,只是清醒過來了,那真是一場夢嗎?我茫然四顧,雪白的牆壁,高高的承塵,雕刻着繁複花紋的門扇,一切都是那樣的似曾相識,一切也都是這樣的陌生。

可是,新婚之時,與胤祥徹夜交頸私語,那個甜的彷彿血管里流淌著是蜜糖的夜晚…四爺微帶酒氣地攏着我,醺然輕聲笑問,「是為我慶生?」的那個夜晚,都恍如昨日…我輕輕的噓了口氣,一切都是虛幻嗎,既然幸福如此縹緲,可為什麼疼痛卻是這麼的深刻清晰,突然間太陽穴一緊,一陣暈眩襲來。

我輕輕的靠回了床側的石灰牆上閉上眼,一股涼意頓時順着背脊透了進來,腦中的眩暈感也降低了不少,暗暗命令自己,現在什麼都不要在想,過了會兒,我才睜眼看向一直在說個不停的小秋。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她的每一聲抱怨都帶了濃濃的關心,讓我的心漸漸的放鬆了下來。

小秋叨嘮了半天,突然發現我居然沒有回嘴,就只是這麼微笑着的看着她,她下意識的停了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會兒,又伸手過來快速的摸摸我的腦門,又收回去摸自己的,一時間我只感覺到,她的手指肉肉的,也暖暖的。

「這人怎麼傻了,剛才醫務室的阿姨不是說你沒事兒嗎,多補充點水分就行了,怎麼突然直么愣眼的」,說完大張著五指伸到我臉前,嚇了我一跳。「這是幾,看得清嗎」,她頭頸略向前伸,見我只是怔怔的看着她,不禁有些緊張的追問了我一句「怎麼不說話,還會數數嗎「?

我心裏不禁有些好笑,只覺得一陣溫暖的風從心頭吹拂了過去,清咳了一聲,我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皺眉笑答了一句,「我當然會數,可你手指快插到我鼻子裏去了,怎麼數啊」?

小秋一頓,把手收了回去,又仔細地看了看我,發現我確實沒事兒,立刻又凶了起來,「你沒事兒沖着我傻笑什麼啊?」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叫懷念好不好。」

小秋翻了個比我更白的白眼,「一個星期沒見我,你就懷念上了,那我上次出差去山西一個多月,買了東西回來去找你,一見面,你說什麼來着,咦,你怎麼還沒走啊。」她怪模怪樣的學着我當時的樣子。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讓她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這回事兒,不過小秋因為工作的關係,時不時地就會出個差,來來回回的次數多了,有時候搞混了那也是在所難免。

小秋見我笑,撇了撇嘴唇兒做了個嫌棄地鬼臉兒,但顯然是放下心來了,「你要是沒事兒,咱就回家吧,這博物院馬上就要關門了」,說着她順手遞給了我一條濕毛巾。

我接過來用力地緩慢的擦著臉,心裏明白一切都結束了,該回家了,可隱約的一絲纏繞卻令我不想離去。擦了良久,終還是抬起頭來,輕聲說「成,我沒事了,咱們走吧。」

正在收拾東西的小秋看了我一眼,不在意地說了句,「你擦那麼用力幹嗎,眼睛都擦紅了」,我垂下眼,隨意的「嗯」一聲兒。「喏,水你拿好了,阿姨說你得多喝水。」小秋彎腰從地上的箱子裏抽了兩瓶礦泉水出來,一股腦兒地塞在了我的手裏,又胡亂地將床上的毛巾被疊了疊,就拉着我出門去了。

一路上我拚命的低了頭快走,害怕抬頭或者說是不能抬頭,這裏的一磚一瓦彷彿都留下了他們的痕迹,不管這冰冷紅牆裏,留下的歡樂還是悲傷,似乎總有一隻若有似無的手,用一根細細的線,在我心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小秋最後都有些小跑似的追着我了。她趕上了一步,伸手拽了我一把,喘息著問,「你這是怎麼了?往常拉你都不走,今兒倒跟飛毛腿似的。」

我略偏了臉,沖她咧了咧嘴角兒,「不是,這太陽還沒下山,烤的這石板路燙得要命,都可以烤肉了,本來我就中暑頭暈,你還讓我慢走啊。」

「哦——」小秋應了一聲,忙加快了腳步跟上我,突然間感嘆地說了一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皇宮裏不許種樹,要是這兒有棵樹就好了,你說是吧」,「哎喲——」我腳下踉蹌了一下,小秋忙扶住了我一把,「沒事兒吧,看你臉漲得通紅通紅的,你行不行啊,一會兒出了門,咱們打車回家吧?」

「好啊。」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腳步卻越發的快了起來,可一個清朗卻難掩傷郁的聲音,卻不停地在腦海里迴響着,「小薇,你知道嗎,那時候罰跪,在這日頭兒下,就想着要是有棵樹就好了」…我低促的喘息了一聲,用力的甩了甩頭。

渾渾噩噩地埋頭走了一會兒,故宮的後門就近在眼前了,小秋跟門衛打了聲招呼,就拉着我往外走去。一出門沒走多遠,正好有一輛計程車從衚衕里拐了出來,小秋忙招了招手,沒等車子停穩,就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我用手扶住了車門,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腿有些軟。

「喂,你怎麼還不上來呀,快點,這兒不讓長時間停車」,車裏的小秋麻利地報了地址,一轉頭卻看見我正低頭站在車門外不動,邊說邊伸手拉了一把,我身子一歪,坐進了車裏,下意識的帶上了車門,汽車飛快地開動了起來。

只覺得心裏沉甸甸的,愣坐了一會兒,才猛然醒過味兒來,再轉回頭去看,一抹紅影兒迅速的滑出了我的視線,一瞬間,我深切地明白,有些什麼永遠的從我生命中消失了,腦海里一片空白,心裏空的彷彿只剩下了心跳聲,「砰,砰」…突然聽見小秋在一邊笑着問了一句:「今晚上咱們吃什麼呀,你家裏還有什麼?」

我不禁一愣,定了定神才問「什麼我家?」

小秋大大地嘆了口氣,極無奈的說了一句,「我現在終於知道中暑後遺症是什麼了,這位小姐,你前天就打電話給我,說是叔叔阿姨周五兵發海南,你獨守空房,寂寞難耐,邀我周末同住,可記得否?」

前面開車的司機大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笑的在後視鏡里看了我們一眼,我不禁有些尷尬,瞪了小秋一眼,「知道了,知道了,家裏什麼都有,你自便吧。」我老媽就是這樣,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每次出門之前,都會把冰箱填滿,而根本不去考慮這世上還有「出去吃」這三個字。

小秋聽見有的吃,倒也不太計較我記不記得的事情了,看着她東張西望地往外瞅,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今兒是你把我從蘊秀宮弄回來的?」

「都錯。」小秋回過頭來笑說,「第一,我是請大叔幫忙把你運回來的;第二,你中暑的地方是在慈寧花園的後身兒,什麼秀不秀的,我從來沒聽說過;再來我還沒問你,你怎麼跑那兒去了,那一般不對遊人開放的。」

我雖然能想到,故宮裏根本沒有蘊秀宮這麼一間屋子,可聽見小秋這樣一說,還是讓我心裏一疼,那個夢實在太過真實了。我輕喘了口氣,狀似不在意地說了句,「我迷路了,也不知道怎麼就繞那兒去了,你也知道,那地方兒太大了。」小秋長長地哦了一聲,倒也沒放在心上。

車子在小秋無意而我有意的沉默下,開得飛快,沒多久就到了家,一進門,小秋先躥進了浴室霸佔了地方。而我則夢遊一般的在自己家裏轉了三圈,直到看見冰箱上貼著老媽的留言條兒后,才真切地感覺到,我回家了,這一切才是真實的。看着老媽再熟悉不過的嘮叨囑咐,眼淚抑制不住的涌了出來,我哭得哽咽難抑,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太多的思念,眷戀,失措,茫然都化成了一股股熱流,肆意地在我臉上流淌著。

發泄了一會兒,心裏覺得舒服些了,一抬頭就看見小秋洗完了,一邊用大毛巾擦著頭髮一邊說着什麼地走了過來,沒等她開口,我低頭隨便應了兩句,就快走兩步邁進了浴室。熱水不停地沖刷着我的身體,慢慢的心也暖和了起來。

一邊洗一邊發現,自己即使沒人伺候,也還是能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不禁自嘲地一笑。雖然已經在那個世界習慣了皂莢,但是重新用上淋浴和洗髮水的感覺,還是讓我把頭髮整整洗了三遍。

一出浴室,就看見小秋懶洋洋的趴在我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用我的筆記本電腦狂看《CSI》。見我出來,她頭也沒抬地說了句,「你掉浴缸里了?」

我一邊擦頭髮,一邊說:「好久沒淋浴了,所以洗得長了點。」小秋原本搖晃來搖晃去的雙腳頓時停住了,抬頭看了看我,接着就小心翼翼地將頭埋在了我的被窩裏嗅着什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好氣地喊了一句。

她一抬頭,瞪了我一眼,「那是什麼意思?嚇了我一跳」。

我懶得理她,只是自去拿了乳液在臉上塗抹著。過了會兒,我輕聲地問了句,「秋兒,你信不信穿越時空這種事?」

「不信!」小秋很乾脆地回了一句。

再過了會兒,我又說:「那要是說做夢穿越時空你信不信?」

「信啊。」小秋抬頭一笑,「還有人做夢自己是火星人呢。怎麼,你做了啥穿越時空的夢了?」我一愣,仔細地想了想,一時間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小秋也沒放在心上,又去低頭看她的盤,過了會兒困了,就打了個哈欠鑽進了被窩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只是枯坐在桌前一遍遍的梳着我的頭髮,鏡子裏的人,依然只是五官清秀,頭髮烏黑而已,卻再沒有一個人坐在我身後,笑眼相對,滿帶喜悅的說,「我的小薇最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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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的滑了過去,現實中的一切依然沒有改變,忙碌的工作,擁擠的交通,不多見的藍天,但那個地方卻再也沒去過了…我一如往常的生活着,剋制着自己不要去多想,和同事,朋友的交往也一如從前,直到別人不經意的說,你比以前愛笑了,這才發現原來笑容就是最好的沉默。

可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卻總感覺自己的心如同一間有些破敗的老屋,不時地有風從扭曲變形的門縫裏,窗縫裏細細的吹了進來,帶着一絲嗚咽…

「秋兒,我真的不想去了」,一邊壓低了聲音回答,我順勢把電話換到了左耳,伸手輕揉着被壓迫的有些痛的右耳,不禁皺了皺眉頭,小秋兒的口水轟炸已經持續了快半個小時了。說是故宮要開一個專業討論會,主題就是清朝的康乾盛世,小秋兒自稱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了兩張請柬,說是會展出許多從未現世的珍品。

耳邊聽着小秋兒的滔滔不絕,嘴角兒卻忍不住咧出一絲自嘲來,珍寶…那個時候有什麼珍寶我沒見過呢。「喂,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除了剛才那些,聽說還有什麼遺詔呢,以前根本看不到的,可珍貴呢…」。

「嘭」的一聲,話筒重重的跌落在了桌面上,那兩個字彷彿一記重拳,直擊在了我的太陽穴上,一時間只覺得頭臉紅漲得有如針刺…「怎麼了,你沒事兒吧」,聽到聲音的隔壁同事,歪著身子探出頭來問了一句,我胡亂的搖了搖頭,強扯著嘴角兒乾笑了笑,一把抓起了電話,不顧那頭小秋兒的狂叫怒吼,喃喃道歉了幾句,找了個借口忙把電話掛上了。

強忍着不適的感覺做了個深呼吸,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翻轉了起來,我半低了頭,手指放在了鍵盤上無意識的移動着,作出一付在忙碌的樣子,垂下的頭髮掩住了臉,卻無法擋住微微顫抖著的手指。

前天夜裏實在睡不着,就跟小秋兒在電話里聊天,這些天一直在心裏不停發酵著的壓力,讓我忍不住把那個「夢」跟她說了幾句,可沒說兩句就發現,這樣的傾訴並不能讓我好過,反而是曾有的甜蜜記憶也因為一顆苦澀的心而變得晦澀難言。

小秋兒聽了個稀里糊塗,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我之所以不願意再去故宮找她,是因為害怕一不小心迷路,又做夢回到某個空間去,說完還嘲笑了我幾句異想天開。「啪」,一滴眼淚砸落在了桌面上,我苦笑着低喃道,「不是怕回去,而是怕想回也回不去了」…

「我去拿兩瓶水來,你可別又亂走啊,小心再中暑,我可不管你了」,小秋兒邊走邊回頭囑咐我。我有些好笑的敬了個禮,「去吧,大嬸兒,我丟不了,就在這兒附近找個涼快地兒等你」,小秋兒瞪了我一眼,就快步的往她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我躲在一所宮殿紅牆下的陰影兒里緩緩的走着,終究還是在小秋兒的堅持和自己內心深處一絲莫名期待下,又回到了這裏。可整整走了一個上午,只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那真是個夢,一個真實到我再也無法去擁有的夢。

上午的那個展館我終究沒有勇氣,也不想進去,明知道不會有個「人之常情」在那裏等着我,還是不想去看那些曾經或也許熟悉的種種。直到小秋兒出來找我,才發覺自己盯着一扇木門已站了許久。

心裏頭木木的,只是隨意的走着,可能因為展覽的關係,這邊的遊人很少。我只想找個陰涼兒的地方坐下等小秋兒,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座漆紅的殿門已近在眼前。殿門半開半和,我停住腳,抬頭看着那金黃的牌匾,低低的念了出來,「養心殿」,心裏一陣奇異的感覺泛起,居然是這裏…

他一直就在這裏處理國事吧,雖然沒見過他黃袍加身的景象,可是所有的史書都描述著,他是一個勤政的好皇帝。還有他,那個以賢德公正而聞名的王爺,他們都曾在這裏一展抱負,笑談江山吧。

一陣許久不曾感受的溫暖浮上了心頭,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看着院子裏一片寂靜,並無遊人來往進出。我一手抱膝,倚著敞開的院門坐在了那高高的,已經有些斑駁的門檻上,笑看那半開着的窗棱間,露出的一角桌案和明黃色的椅搭,一陣微風吹過,廊下垂著鐵馬微晃,清脆的「叮噹」了兩聲。

我緩緩吐了口氣,腦海中正想像着他們處理公事的樣子,一陣細密卻有規律的腳步聲從我身後不遠響起,我怔了怔,心想也許是大批的遊客到了,雖然不舍這難得暖暖懷念滋味,可還是準備站起身來給別人讓路。

一手扶上了門正要借力站起,腳步聲已在我身後停住,我下意識的一回頭,一抹灰色的衣角頓時映入了眼帘。我的心猛地一縮,傻傻的順着那衣襟兒往上看去…心裏不自覺地想着,這應該是剛入宮的小太監的服色吧。

那幾個小太監卻彷彿沒有看見我似的,只是按照規矩,各自垂手分列在了門口兩旁,我突然覺得口乾舌燥的厲害,自己的呼吸聲彷彿大的象拉風箱似的,我下意識的張大了嘴,想讓自己的呼吸更通暢一些,不遠處一陣人聲傳來,其間還夾雜了兩聲輕笑。

那笑聲…我不自覺的用力低垂了頭,捏緊了拳頭,人也緊緊的縮在了門角處,一時間心臟彷彿已經停止了跳動,只有耳朵還能聽聞那一聲聲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皇上吉祥」,四周侍立的小太監齊刷刷的跪了下去請安,我瞪大了眼,淚眼模糊中,一個明黃色的荷包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接着一個矯健的身影緊隨其後的從我眼前快步走過。

下意識的伸出手想抓住那抹身影,一把握住的卻只是空氣,那人影兒早已進了殿中。我只能愣愣的坐在那裏,意識和身體彷彿已經脫離,身體叫囂著逃開着這幻影,可模糊的眼卻是瞬也不瞬地緊盯着屋裏的人影兒。

他就在那兒,背負着雙手,悉心聆聽…他就在那兒,不卑不亢,娓娓道來…我用力眨了眨眼,可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我不禁有些絕望的閉了閉眼,一陣大笑聲突然響起,是樣的意氣風發,又是那樣的熟悉。

溫熱的眼淚止不住地從緊閉的眼瞼里奔涌而出,心裏卻只是想着,真好,他們的兩個都很幸福,這樣才是真正的四爺和十三吧,夠了,這就夠了。感覺到流到頰邊的眼淚已變得冰涼時,四周突然一靜,笑聲,說話聲,檐下鐵馬的叮噹聲彷彿一瞬間都消失了。

「小薇,是你嗎…」一聲輕微又不確定的呼喚突然飄入了耳中,那輕微的顫抖里又帶了多深的思念,我身子一僵,就想睜開眼放聲大喊,「是我啊,是我」!

「小薇,喂」,一個巴掌重重的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一抖,睜開眼來,眨了眨,小秋兒正低頭看着我,一臉的紅潤,「我一路上喊你好幾聲了,你怎麼不答應啊,喲,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一臉的眼淚啊」,小秋話說了一半才看見我滿臉的淚痕,不禁有些發愣。

「啊,沒事兒」,我下意識的應了聲,順勢在臉上抹了一把,濕意滿手…轉回頭看了看那依然半開的窗扇,明黃色的祓子,我自失的一笑,藉著小秋兒的手臂站起了身。強忍着再回頭去看看的衝動,只啞聲說了句,「咱們走吧」,說完就大步的往北門走去。

小秋兒追在我身後,探頭探腦,「你到底怎麼了」,我搖了搖頭,「沒事兒,睡著了,做了個夢而已」,「喔」小秋兒應了一聲,又問,「惡夢」?我腳步一頓,又接着往前走,想了想才低聲說,「想要的終得到,應該是個美夢吧」。

雖然是仲夏的夜晚,可悶熱中,依然不時地有着清涼的風吹過,我自己一個人安靜的坐在床上,拿着臨走時小秋兒塞給我的,一本關於康乾盛世的幾本專題著作隨意的翻看着,可卻總是翻來覆去的那十幾頁。

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不停的閃動着,雍正皇帝和怡親王胤祥的畫像就那樣清晰的顯示在我眼前,可怎麼看也不能把畫像中的人和我腦海里的四爺和十三合為一體。不禁自失的一笑,是我的夢太過美妙了吧,記憶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

夜越來越深,空氣漸漸的涼爽了起來,白天經歷的一切依然在我腦海中不時地閃現,我隨意的打開了個空白文檔,胡亂的敲打着一些字句,加大,拉寬,刪除,然後再寫,心裏卻只想着那一聲低微的呼喚。

突然覺得困意涌了上來,我順手把電腦放在了一邊的書桌上,人往枕頭上歪去,不一會兒,只覺得眼皮重的好象粘在了一起,一陣溫暖的睡意緩緩的包圍住了我,電腦屏幕突然閃了閃,我下意識的眨了眨眼,模糊間只看到電腦屏幕上閃爍著四個大字,「夢回大清」。

「小薇,是你嗎…」,一絲輕呼悄悄的從我耳邊滑過,恍惚間彷彿又聽見了白天的那聲呼喚,我不禁微微一笑,又聽到了呢,真好,就算是幻境也好,今晚一定會有個甜蜜的夢吧…我閉上了眼,喃喃的說道,「是啊,是我,你,聽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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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回大清(金子)終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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