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萊拉的喬丹學院

三、萊拉的喬丹學院

在牛津大學的各個學院中,喬丹學院最為富麗堂皇,也最為富有。也許它還是最大的學院,儘管這一點誰也拿不準。學院的建築環繞在三個不規則的四方庭院周圍,從中世紀早期到十八世紀中期各個時期的建築都有。學院從來沒有過規劃,而是一點一點地發展起來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古代和當代的建築重疊交錯,這樣做的最終結果便是一種雜亂無章、骯髒污穢的輝煌。有的地方一直像是要倒塌的樣子,帕斯洛一家已經連續五代人受雇於喬丹學院,既是石匠,又負責搭建腳手架。現在的帕斯洛先生正在向他的兒子傳授這門手藝;父子倆和他們的三個幫手像勤勞的螞蟻一樣,在他們豎立在圖書館角落的腳手架上、在教堂的屋頂上奮力攀緣,向上拖拽著一塊塊嶄新光亮的石料、一卷卷亮閃閃的導線或一根根橫樑。

喬丹學院在整個英格蘭都有農場和不動產。據說,即使你從牛津沿着一個方向一直走到布里斯托爾,沿着另一個方向一直走到倫敦去的話,你也走不出喬丹學院的地盤。在王國的各個角落,到處都有給喬丹學院支付租金的染廠、磚窯、森林、原子器件廠;每隔六個小時,學院的會計和他的手下便匯總一次,向學院委員會彙報總額,並為宴會訂購兩隻天鵝。這些資金中,一部分被存起來,準備進行再次投資——在這一方面,學院委員會剛剛批准了在曼徹斯特購買的一處辦公大樓;其他的便用來支付院士們不多的津貼和僕人們的工資(包括帕斯洛一家以及另外十幾家為學院服務的工匠和商人的家庭)、讓酒窖里貯滿酒、給圖書館購買書籍和神父的畫像——這座圖書館規模龐大,佔據了梅爾羅斯四方庭院的整個一邊,像地洞一樣向地下延伸了好幾層,這筆資金當然還有最重要的用途,就是購買最新的自然科學儀器,來裝備教堂。

讓學院的教堂擁有最新式的設備,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作為實驗神學的中心,不管是在歐洲還是在新法蘭西,喬丹學院沒有任何可以與之匹敵的對手。萊拉至少是知道這些的,她很為自己傑出的學院感到驕傲,喜歡向那些跟自己一起在運河邊或粘土河床上玩耍的野孩子和衣衫襤褸的孩子吹噓喬丹學院;她也看不起那些來自其他地方的訪問學者、知名教授,因為他們不是喬丹學院的人,所以他們的知識還不如喬丹最卑微的准院士們的多,他們所了解的也只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

至於什麼叫實驗神學,萊拉知道的一點兒也不比那些野孩子多。在她自己的想像中,實驗神學跟魔法有關,跟星星和行星的運動有關,跟物質小小的分子有關,但實際上這只是她的猜測而已。也許星星和人類一樣,也有精靈,而實驗神學就是關於如何跟他們對話的學問。在萊拉的想像中,神父說話時神態高貴,傾聽着星星精靈的話,然後睿智地點着頭,或者遺憾地搖著頭。但他們之間可能在談些什麼,萊拉卻想像不出來。

她對此也並不特別感興趣。從很多方面來說,她都是個野孩子。她最喜歡的是跟最好的朋友、廚房裏的小學徒羅傑一起爬到學院的房頂上,朝過往的院士們頭頂上吐李子核,趴在正在上輔導課的教室的窗戶外面學貓頭鷹叫,在狹窄的街道上相互追打,在市場上偷蘋果,或者打架。就像她並不知道學院各種事物的表面下潛藏着的政治暗流一樣,院士們也看不到牛津的孩子們生活中豐富而又不斷的結盟、結仇、爭鬥和妥協。他們只是想,孩子們在一起玩耍,這多麼令人愜意!還有比這更天真無邪、更令人心醉的嗎?

實際上,萊拉和她的同齡人也毫無例外地捲入了勢不兩立的爭鬥之中。同時進行的有好幾場爭鬥。一所學院的孩子(年輕的僕人、僕人的孩子還有萊拉)同另一所學院的孩子打架。萊拉曾經被加布里埃爾學院虛構的另一所牛津學院。的孩子俘虜了,羅傑跟他們的朋友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對關押她的地方進行突襲,來營救萊拉。他們從唱詩班領唱神父的花園裏偷偷地摸進去,收集了許許多多堅硬的李子,去打那些綁架她的孩子。牛津一共有二十四所學院,這樣,反覆無常的結盟與背叛便永無盡頭了。但是,一旦牛津鎮的孩子攻擊某個學院的孩子,他們就會忘記學院之間的敵意,各個學院的孩子便會聯合起來,一起對付那些鎮上的人。這種對抗已經存在了幾百年,仇怨很深,但也很令人滿足。

但是,當別的敵人構成威脅的時候,即使這樣的爭鬥也被擱在了一邊。有一股敵人一年四季都有,那就是燒磚人的孩子。他們居住在粘土河床附近,學院裏和鎮上的孩子非常討厭他們。去年,萊拉同鎮上的一些孩子臨時停戰,一起對粘土河床發動襲擊,朝那些燒磚人的孩子投擲沉重的粘土塊兒,把他們建成的、還沒有干透的城堡踢倒,然後再把他們摔倒在地上,在他們居住的粘土附近翻來滾去。最終,勝利者和被征服者都成了一群尖叫的泥人。

他們另一股常規的敵人則是季節性的。吉卜賽人家家都住在運河裏的船上,他們隨着春天和秋天的市集來來往往,而且總是擅長打仗。尤其是有一家吉卜賽人,他們經常回到他們在城裏的一個叫做傑里科的碼頭。從萊拉能扔第一顆石子的時候起,她就一直跟他們打架。上一次他們來牛津的時候,她、羅傑還有喬丹學院和聖-麥克爾學院的幾個廚房學徒對他們進行了一次伏擊,往他們漆得錚亮的運河船上扔泥巴,後來,他們全家出動,把他們攆跑了——趁這個機會,萊拉率領的預備隊衝上那條船,解開纜繩,駛離岸邊,沿着運河漂了下去,水上交通全都被他們堵住了。與此同時,萊拉的突擊隊員們從船頭搜到船尾,尋找船底的塞子。萊拉堅信船上是有着這麼個塞子的,她跟她的隊員們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把塞子拔出來,船馬上就會沉下去。但是,他們並沒有找到,後來吉卜賽人追了過來,他們只好棄了船,沿着傑里科狹窄的衚衕,帶着勝利的喜悅,渾身濕漉漉地、幸災樂禍地大叫着逃走了。

這就是萊拉的世界和她的樂趣。在很大程度上,她是個野蠻、貪婪的小野人。但是,她一直蒙地覺得,這並不是她的全部世界;她的一部分還屬於喬丹學院的輝煌與禮儀,在她生命中的某一個地方,她會同以阿斯里爾勛爵為代表的高層政治聯繫起來。對這些直覺,她所作的只不過是讓自己傲慢起來,並在那些野孩子面前稱王稱霸;她從來沒想過要去做更多的探索。

就這樣,她像只野貓似的打發着自己的童年。只有當阿斯里爾勛爵時不時地光臨學院的時候,她的生活才會出現變化。有這樣一位富裕而又有權勢的叔叔,這就足以令她大肆吹噓了,但是這樣誇耀的代價卻是要被最為敏捷的院士抓住,被帶到女管家那裏,被迫洗澡,穿上乾淨的裙子,然後,有人領着她(還不斷地威脅她),到教師活動室去陪阿斯里爾勛爵以及一群應邀而來的高級院士喝茶。她非常害怕被羅傑看見。羅傑曾經在這樣的場合見過她一次,然後便大聲嘲笑她身上的飾帶和衣服上粉紅色的荷葉邊。她則用尖聲怒罵予以回敬,陪着她的那位可憐的院士着實被嚇了一大跳。在教師活動室里,她抗議似地倒在太師椅上,最後,惹得院長只好厲聲讓她坐起來;這時候,她便對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視,最後連神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些令人難堪的正式訪問的內容從來沒有什麼變化。喝完茶后,院長和其他幾個為數不多的應邀而來的院士便告辭走了,只留下萊拉和她的叔叔。這時,他就會命令她站在自己面前,向他彙報自他上次到學院以來她都學了哪些東西。於是,萊拉便咕噥著,把想得起來的幾何、阿拉伯語、歷史或神學的任何一點兒東西說出來,勛爵則靠着椅背坐在那兒,蹺著二郎腿,高深莫測地注視着她,直到她說不上來為止。

去年,在他北上探險之前,他當時還問她道:「除了勤奮學習之外,剩下的那些時間你是怎麼打發的呢?」

她囁嚅道:「沒幹別的,只是玩兒。就是在學院裏玩兒,只是玩兒……真的。」

他說:「讓我看看你的手,孩子。」

萊拉伸出雙手,讓他檢查。勛爵抓住她的手,翻過來看她的指甲。在他旁邊,他的精靈像斯芬克斯希臘神話中有翼的獅身女怪,傳說她常令過路行人猜謎,猜不出來的即遭殺害。似的卧在地毯上,偶爾沙沙地甩動幾下尾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萊拉。

「髒的,」阿斯里爾勛爵說着,推開她的手,「他們難道不讓你在這裏洗手嗎?」

「讓的,」萊拉答道,「可是神父的指甲也總是髒的,甚至比我的還臟。」

「他有學問,你有什麼借口?」

「我一定是洗完以後又弄髒的。」

「你是在哪兒玩兒的,弄得這麼臟?」

萊拉疑慮地望着他。儘管實際上沒有人說過,但她有一種感覺,覺得上房頂肯定是不被允許的。「一些舊房子裏,」她終於開口答道。

「還有呢?」

「粘土河床,有時候去。」

「還有呢?」

「傑里科和米德港。」

「沒別的了?」

「沒有了。」

「你撒謊,昨天我還看見你上了房頂。」

萊拉咬着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勛爵嘲諷似地望着她。

「那就是說,你還到房頂上去玩兒,」他接着問,「有沒有去過圖書館?」

「沒有,可我在圖書館的房頂上找到了一隻烏鴉,」萊拉接着說。

「是嗎?你逮着它了?」

「它一隻腳受傷了,我想把它殺了,用火烤。可是羅傑說,我們得幫幫它,讓它好起來。所以,我們給它弄了些飯渣兒和葡萄酒,後來它好了,就飛走了。」

「羅傑是誰?」

「我的朋友,廚房裏的學徒。」

「我知道了。那就是說你在整個房頂上——」

「沒有全去。謝爾登大廈你是上不去的,因為你得從朝聖塔樓那兒跳上去,那兒有一段距離。那兒有一個天窗,可以上到房頂上,但是我個子矮,夠不著。」

「除了謝爾登大廈以外,別的房頂你都上去過了。那麼地下呢?」

「地下?」

「學院的地下跟地上的東西一樣多。這個你沒發現,真讓我驚訝。嗯……我一會兒就要走了。你看來還是很健康的。給。」

他在兜里摸索著,掏出一把硬幣,從裏面拿了五個金幣送給她。

「他們沒教你說謝謝嗎?」他說。

「謝謝,」她嘴裏咕噥道。

「你聽院長的話嗎?」

「哦,聽。」

「對院士們尊重嗎?」

「尊重。」

阿斯里爾勛爵的精靈輕輕笑了起來。這是她發出的第一個聲響,萊拉臉紅了。

「那你去玩兒吧,」阿斯里爾勛爵說。

萊拉鬆了口氣,轉身向門口衝去,還沒忘回身機械地大叫一聲「再見」。

在萊拉決定藏在休息室里、第一次聽到有關塵埃的事情之前,她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圖書館長對院長說她是不會感興趣的,這當然是不準確的。現在,誰要是能給她講講有關塵埃的事情,她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傾聽。在今後的幾個月里,她會聽到很多關於塵埃的事情,而最後,她會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塵埃。但眼下,在她周圍依然是喬丹學院豐富多彩的生活。

不管怎麼說,還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人們考慮。幾個星期以來,街頭慢慢地傳開了一個謠言;有的人對此一笑置之,有的人緘口不語——就像對鬼一樣,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卻怕得不行。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些小孩兒開始失蹤了。

事情是這樣的。

在伊希斯河英國泰晤士河上游,位於英格蘭中南部,流經牛津附近。往東的河道上,排滿了慢悠悠行駛的滿載着磚塊的駁船、運送瀝青的河船和裝滿玉米的罐式小舟,這些船要順流而下,遠經亨里和梅登黑德,抵達受北海潮汐沖刷的特丁頓;然後繼續南下:前往默特萊克,經過大魔術師迪博士的宅邸;經過福克謝爾,那裏的遊樂園白天滿是噴泉和彩旗,夜晚則是樹形燈和焰火;經過白廳——國王在那裏每周都要舉行國務會議;經過鉛丸塔舊時製造彈丸的地方。——把鉛水連續不斷地滴到一桶桶的髒水裏;接着繼續順流而下——這時,河流已經變得寬闊而又污穢不堪,劃了一個很大的弧線向南流去。

這就是萊姆豪斯倫敦的一個區。,那個將要丟失的孩子就生活在這裏。

他叫托尼-馬科里奧斯。他媽媽認為他九歲,但是酗酒破壞了她的記憶力,所以她記性很差;他可能是八歲或是十歲,馬科里奧斯是希臘人的姓,但跟他的年齡一樣,這也只是從他媽媽那裏猜測得出來的結論,因為他看上去更像中國人,而不是希臘人;同時,他還從他媽媽那裏繼承了愛爾蘭人、斯克雷林醜人和印度水手的血統。托尼不怎麼聰明,但他有一種笨拙的柔情,他有時候會笨手笨腳地擁抱一下媽媽,深深地吻一下她的面頰。這個可憐的女人通常喝得爛醉如泥,自己無法主動開始這樣的親情;但是一旦意識到是怎麼回事,她也能作出足夠熱烈的反應。

此時,托尼正在餡餅街的市場上閑逛,他覺得餓了。現在剛剛是黃昏時分,回家也沒什麼吃的。他兜里有一個先令,托尼曾經給一個士兵最好的女朋友帶了個口信,那個士兵便給了他一個先令。但是托尼不打算把它浪費在吃的東西上,因為你一分錢不花也可以弄到很多吃的。

於是,他在市場上溜達着,從舊布攤兒和算命攤兒、紙張攤兒之間、水果販子和賣炸魚的中間走過,他的小精靈待在他的肩膀上,那是一隻麻雀,東張西望着。趁一個攤主和她的精靈都往別處看的時候,小鳥輕快地一叫,托尼的手便迅速地伸了出去,等縮回到松垮垮的襯衫里的時候,他的手上已經抓了只蘋果,或者是幾個堅果,最後,還拿到了一個餡餅。

攤主發現了,大叫起來,她的貓精靈也跳了起來,可是托尼的麻雀精靈早就飛到了高處,他自己也已經快跑到街道的另一頭了。背後傳來了詛咒和怒罵,但一會兒就聽不到了。他在聖-凱瑟琳教堂的台階前停下來,坐在台階上,拿出那個冒着熱氣、已經支離破碎了的戰利品,襯衫上留下了一道油污。

此時此刻,有一個人正在仔細地觀察他。在他上方的第六個台階上,一位身穿長長的橙紅色狐皮大衣的夫人正站在教堂門口。這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士,滿頭的黑髮從鑲著毛邊的頭巾里飄落下來,閃著優雅的光。也許教堂里剛剛結束一次彌撒,因為燈光正從她身後的入口處照出來,裏面的管風琴正演奏著音樂,夫人的手上拿着一本鑲著寶石的讚美詩。

托尼絲毫沒有發覺這一切,他正心滿意足地埋頭吃他的餡餅,腳趾向里扣著,兩個光着的腳底板對在一起。他坐在那兒,大嚼特嚼、狼吞虎咽。這時候,他的精靈變成了一隻老鼠,正在梳理鬍鬚。

年輕夫人的精靈從狐皮大衣的旁邊鑽了出來,那是一隻猴子,但不是普通的猴子:他身上的毛很長,像綢子一樣閃著濃濃的金色光澤。他順着台階,一點一點搖搖擺擺地向小男孩兒走過來,坐在他上方的那個台階上。

這時,小老鼠感覺到了些什麼,又變成了麻雀,向一旁側身豎起了腦袋,在石頭上跳了一兩步。

猴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麻雀,麻雀也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猴子。

猴子慢慢地伸出手來。他的小手是黑色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完美,爪子上泛著光澤,他的動作輕柔、富有魅力。麻雀抵制不住誘惑,向前跳了一下,接着又跳了跳,再接着,輕輕地一扇翅膀,跳到了猴子的手上。

猴子把她舉起來,湊近了仔細地看着她,然後站起身,手裏拿着麻雀精靈,轉向他的主人。那位夫人低下灑著香水的頭,低聲地說着什麼。

這時,托尼轉過了身——情不自禁地轉過了身。

「拉特!」他叫道,一半是因為害怕。他的嘴裏還塞滿了東西。

麻雀啁啾地叫了叫——她一定沒什麼危險。於是,托尼把嘴裏的東西一口吞了下去,瞪起眼睛看着。

「你好,」漂亮的夫人說,「你叫什麼?」

「托尼。」

「你住在哪兒,托尼?」

「克拉利斯街。」

「那個餡餅是什麼餡兒的?」

「牛排。」

「喜歡喝巧克力汁嗎?」

「當然!」

「真巧,我的巧克力汁太多了,我自己喝不完。你能來幫我把它喝了嗎?」

托尼已經迷失了自己。從他那遲鈍的精靈跳到猴子的手上的那一刻起,他便迷失了。他跟着漂亮年輕的夫人和金色的猴子,走過丹麥街,順着漢曼碼頭,從喬治王台階上下來,來到一座高大的倉庫前,倉庫的邊上有一個綠色的小門。夫人敲了敲門,門開了,他們走了進去,門便又關上了。托尼再也沒有出來——至少沒有從這道門出來,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媽媽了。而他的媽媽,那位可憐的酒鬼,則以為他離家出走了;當她想起托尼的時候,她便會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錯,於是會傷心地哭起來。

小托尼-馬科里奧斯並不是惟一被這個帶着金色猴子的夫人囚禁起來的孩子。在那座倉庫的地下室里,他發現還有十二個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雖然他們跟他有着同樣的經歷,誰都拿不準自己到底有多大,但他們大約誰都沒有超過十二歲。當然,托尼沒有注意到的一點是,他們身上都有一個共同點:在那間熱氣騰騰的地下室里,沒有一個孩子到了青春期的年齡。

那位好心的夫人看着他靠牆坐在板凳上,一個女僕默默地從鐵爐上的燉鍋里給他拿了一杯巧克力汁。托尼把剩下的餡餅吃了,把那甜甜的熱汁喝了下去,並沒怎麼在意周圍的一切。周圍的人也沒怎麼去注意他。他太小了,構不成什麼威脅,而且反應又太遲鈍,欺負他也不會讓人覺得過癮。

還是另外一個男孩問了那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嘿,夫人!你把我們都弄到這裏來幹什麼呢?」

這個倒霉蛋看上去很強壯,上嘴唇上還粘著黑色的巧克力汁,他的精靈是一隻瘦骨嶙峋的黑老鼠。那位夫人正站在門口附近,像船長似的對一個大塊頭的男人說話。等她回過身來回答小男孩問題的時候,在噝噝作響的石腦油燈的照耀下,她看起來那麼像天使,孩子們全都安靜了下來。

「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她說,「你們願意幫助我們,是吧?」

他們誰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全都注視着她,一下子變得靦腆起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位夫人,她是那麼優雅、可愛、親切,讓他們覺得自己都配不上有這麼好的運氣。不管她有什麼要求,他們都願意答應,以便在她面前再多待那麼一小會兒。

她告訴他們說,他們要去航海。他們會吃得飽、穿得暖,想給家裏捎信的人可以給家人寫信,讓家裏人知道他們平安無事。馬格納森船長不久就會帶他們上船,等到潮汐有利的時候,他們就駛往大海,向北航行。

很快,少數幾個真想給家裏——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什麼樣的家——寫信的孩子便圍坐在漂亮的夫人周圍。他們邊說,她邊記了幾行字,然後讓他們在信紙的下方畫了個歪歪扭扭的「X」,接着把紙折起來,放進一個香噴噴的信封里,把他們告訴她的地址寫在上面。托尼本來也打算給媽媽帶個信兒過去,但是他對她能不能看得懂還是很清楚的。他拽了拽夫人的狐皮袖子,小聲說想讓她告訴媽媽他去哪兒了,別的都不用說了。她和藹地低着頭,湊近他那散發着難聞氣味的小身子,以便聽得清楚,然後拍了拍他的腦袋說,一定會把這個口信送到。

後來,孩子們聚在她周圍跟她告別。那隻金猴把所有人的精靈都拍了拍,他們全都摸了摸狐皮,希望自己好運,不過也許是想從這位夫人那裏獲取力量、希望或仁慈。她跟他們一一道別,目送着他們在勇敢的船長的照料下,從防波堤登上一艘汽艇。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河面上不斷晃動着燈光。那位夫人站在防波堤上,揮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的面孔為止。

接着,她回到屋裏,那隻金猴偎依在她的懷裏。她隨手把那一小捆信扔進爐子,然後按照來時的路線走了。

貧民窟的孩子是很容易受到誘惑而被騙走的,但人們終於還是發覺事情有點兒蹊蹺,警察也被迫很不情願地採取了行動。有一段時間,再也沒有小孩被騙走的事情了,但是謠言已經滋生,而且內容一點一點地變化,愈來愈大,漸漸散佈開來。過了一段時間,先是諾里奇,然後是舍菲爾德,接着又是曼徹斯特,也有幾個小孩失蹤;在這幾個地方,有人聽到過別的地方小孩失蹤的案子,於是便又添油加醋,使謠言愈發可信起來。

於是出現了這樣的傳說,說是一群神秘的巫師把孩子們拐走了。有人說他們的頭兒是一位漂亮的女士,也有的說是一個紅眼睛的高個子男人,第三種說法是一個年輕人,他對着他的受害者們大笑、唱歌,於是他們便像羊群似的跟着他走了。

至於失蹤的孩子被帶到了什麼地方,卻沒有什麼一致的說法。有的說被帶到了地獄,到了地下,或是去了仙境。有的說是去了一個農場,孩子們在那裏被關了起來,養到胖胖的時候再被吃掉。也有的說孩子們先是被關起來,然後被賣給有錢的韃靼人……等等,等等。

但是在有一點上,人們的意見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這些無形的綁匪叫什麼名字。他們總得有個名字,否則你就無法稱呼他們;而談論他們——尤其是當你平安無事、溫暖舒適地待在家裏的時候,或者是在喬丹學院——則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似乎最終落到他們頭上的名字便成了「饕餮」。

「別在外面待得太晚,不然饕餮會把你抓走的!」

「我在北安普敦有一個表妹,她認識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小男孩被饕餮拐走了……」

「饕餮到過斯特拉特福,聽說他們要南下了!」

最終,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這樣的情景:

「咱們玩小孩兒和饕餮的遊戲吧!」

萊拉對羅傑這樣說道。那是一天的下午,天正下着雨,他們倆獨自待在滿是塵埃的閣樓上。此時,羅傑成了她忠實的奴僕,即使是去天涯海角,他也會跟着她的。

「怎麼玩兒?」

「你藏起來,我找到了你,然後用刀把你切開,對,就像饕餮那樣。」

「你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啊,也許人家根本就不那麼干呢。」

「你怕他們了,」萊拉說,「我看得出來。」

「才不呢。我根本就不相信有什麼饕餮。」

「我相信,」她武斷地說,「但我也不怕。我要照我叔叔上次來學院時候的樣子去做。我看見了,當時他正在休息室,有個客人不禮貌,我叔叔就使勁地看了他一眼,那人就倒在地上,當場死了,嘴上全是白沫沫。」

「不可能,」羅傑懷疑地說,「廚房裏的人從來沒提過這件事。而且,他們也不讓你進休息室啊。」

「是不讓,可他們也不會把這種事兒講給僕人聽。我真的去過休息室,真的。信不信由你,我叔叔總是那樣。有一次,韃靼人捉住了他,他也是那樣對付他們來着。他們把他綁了起來,打算給他開膛破肚。第一個韃靼人拿着刀走過來的時候,我叔叔只是看了看他,他就倒在地上死了。於是,另一個人過來,我叔叔也是這麼對他,最後只剩下一個韃靼人了,我叔叔說,要是他給他鬆綁,他就饒了他。那個人就給他鬆了綁,後來我叔叔還是把他殺了,就是想給他個教訓。」

羅傑不相信什麼有饕餮,更不相信萊拉講的這些話,但這個故事十分驚險,僅僅聽聽實在可惜。於是,他們輪流扮演阿斯里爾勛爵和快要斷氣的韃靼人,並蘸了點兒果子露來代替白沫。

但這並不是正事,萊拉還是想玩饕餮遊戲。她連蒙帶哄地讓羅傑去下面的酒窖里,並且用管家的備用鑰匙進入了酒窖。他們一起躡手躡腳地走在巨大的酒窖里,多年的蜘蛛網下面存放着學院的托考依酒、加那利葡萄酒、勃艮第葡萄酒和白蘭地。古老的拱形天棚在它們上方高高隆起,下面有十根樹那麼粗的柱子支撐著,腳下鋪的是不規則的石板,四周整齊地排列著一架架層層疊疊的酒瓶和酒桶,極富吸引力。兩個孩子把饕餮又忘到了腦後,小心翼翼地從酒窖的一頭走到另一頭,用顫抖的手舉著蠟燭,盯着每一個黑暗的角落。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有一個問題在萊拉的腦子變得愈來愈急切:這些酒是什麼味的?

回答這個問題的方式是非常簡單的。萊拉不顧羅傑的強烈反對,精挑細選了一個她所能找到的年代最久、形狀最奇、顏色最綠的瓶子。沒有可以拔塞子的工具,他們便把瓶子從瓶頸處打碎。兩個人蜷縮在最遠處的角落,一邊小口地喝着深紅色的烈酒,一邊在想他們什麼時候會醉、怎樣才能知道自己喝醉了。萊拉並不十分喜歡它的味道,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酒非常濃,什麼味道都有。最滑稽的是他們倆的精靈,只見他們好像變得愈來愈笨拙,不斷地摔倒、傻笑,把自己的外形變換成怪獸的模樣,比賽誰比誰更難看。

終於,兩個孩子幾乎同時明白喝醉了酒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喜歡這樣嗎?」大吐了一陣之後,羅傑喘息著問。

「喜歡,」萊拉答道,她和羅傑此時的樣子沒什麼兩樣,「我也喜歡,」她舌頭僵硬地補充了一句。

從這件事裏,除了知道玩饕餮遊戲讓她去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之外,萊拉什麼也沒有學到。她想起了上次和叔叔見面時他說過的話,於是便開始到地下探險,因為地上的建築只是喬丹學院一小部分。就像有的大蘑菇的根系綿延數英畝地一樣,在中世紀的某一個時期,喬丹學院便開始向地下擴張(因為當時學院發現自己在地面上跟一側的聖-麥克爾學院、另一側的加布里埃爾學院、后側的大學圖書館爭起了地盤)。地道、豎井、地下室、地窖、樓梯掏空了喬丹學院的地下,在幾百碼範圍之內,地上和地下的空間幾乎一樣大;喬丹學院有點兒像建在石頭氣泡上似的。

萊拉既然喜歡上了地下探險,於是便拋棄了她經常光顧的高低不同的學院的屋頂,和羅傑一起一門心思地投入到這地下的世界。她已經從玩饕餮遊戲轉到了尋找饕餮,因為他們極有可能秘密地藏在地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可能性嗎?

於是有一天,她和羅傑來到了教堂的地下室。這裏安葬著歷任院長,每人一口裏面貼著鉛的橡木棺材,被安放在沿着石牆的壁龕里。每人前面都有一塊石板,寫着他們的姓名:

西蒙-勒-克拉克,院長1765—1789塞里巴頓

願靈魂安眠

「寫的是什麼?」羅傑問。

「第一部分是他的名字,最後面的是羅馬文,中間是他擔任院長的年代,另一個名字一定是他精靈的名字了。」

他們沿着寂靜的地下室往前走,找到了更多的雕刻文字:

弗朗西斯-萊爾,院長1748—1765佐哈里爾

願靈魂安眠

伊格內修斯-科爾,院長1745—1748馬斯卡

願靈魂安眠

萊拉好奇地發現每個棺材上都有一個黃銅盤,每個上面都畫着一個不同的動物:有的是蜥蜴,有的是毒蛇,有的是猴子。她明白了,這些都是那些死人精靈的畫像。人們成年後,他們的精靈就失去了變幻身形的能力,變成一種動物之後,便永遠不變了。

「這些棺材裏面都是骷髏!」羅傑低聲道。

「肉都爛掉了,」萊拉小聲說,「蟲子和蛆都在他們眼眶裏爬來爬去。」

「這裏一定有鬼魂,」羅傑說,興奮得聲音都顫抖起來。

走過第一個地下室之後,他們發現了一條通道,裏面排著石頭架子,每個架子都被隔成了一個個的四方塊,每個四方塊裏面都放着一個頭蓋骨。

羅傑的精靈把尾巴緊緊夾在兩腿中間,顫抖著靠近他,輕輕地叫了一聲。

「別出聲,」羅傑說。

萊拉看不見潘特萊蒙,但知道這隻蛾子正趴在自己的肩膀上,也許也在發抖。

她伸出手,把一個頭蓋骨從架子上拿了起來。

「你幹嗎?」羅傑說,「你不該碰它們!」

萊拉沒有理他,把頭蓋骨翻過來掉過去。突然,有什麼東西從頭蓋骨下面的窟窿里掉出來,從她指縫間滑過,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嚇得她差點兒把頭蓋骨扔在地上。

「是硬幣!」羅傑說着便伸手去找,「說不定是金子或銀子!」

他把那個東西舉起來,湊到蠟燭旁邊,兩個人瞪大眼睛盯着它看。那個東西不是硬幣,而是一個青銅做的小圓牌子,上面粗糙地刻着一隻貓的形象。

「這跟棺材上的那些很像,」萊拉說,「是這個人的精靈,肯定是的。」

「最好把它放回去,」羅傑有點兒擔心地說。萊拉把頭蓋骨翻過來,把小圓牌子放回到它那古老的棲身之處,然後把頭蓋骨放回到架子上。他們發現,其他所有的頭蓋骨都有各自的精靈牌子,說明在主人死後,陪伴他們終生的精靈依然離他們很近。

「你覺得他們活着的時候都是些什麼人?」萊拉問,「我猜也許是院士。只有院長才有棺材,好幾百年中,也許院士太多了,沒有那麼大的地方埋他們,所以只好把他們的頭砍掉,保存起來,不管怎麼說,這是他們身上最重要的部分了。」

他們沒有找到饕餮,但教堂下面的這個地下墓穴也讓萊拉和羅傑忙活了好幾天。有一次,她想捉弄一下這幾個去世的院士,她把他們頭蓋骨中的小圓牌子調換了一下,這樣他們就跟各自的精靈對不上號了。潘特萊蒙對此反應很激烈,變成一隻蝙蝠,忽上忽下地飛來飛去,尖聲地叫着,用翅膀去扑打她的臉。可是萊拉並不理會,因為這個惡作劇太有意思了,不能不做。不過,後來她還是為此受到了懲罰。她自己的小房間位於十二號樓梯的上方,當她躺在床上的時候,夢見了恐怖的鬼魂,她醒后尖聲大叫起來,因為她看見床邊站着三個穿長袍的身影,正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她。他們把風帽往後一掀,露出血淋淋的脖腔——他們的頭原來就長在那兒。直到潘特萊蒙變成一隻獅子,沖着他們咆哮的時候,他們才開始後退,退到了牆裏面,只能看見胳膊,後來是長著老繭的黃灰色的手,然後是抽搐著的手指,然後便什麼也看不見了。第二天早上,萊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忙下到地下墓穴里,把精靈牌子放回到各自正確的位置,嘴裏還對着那些頭蓋骨小聲地說着「對不起!對不起!」。

這個地下墓穴雖然比酒窖大多了,但空間也同樣有限。當萊拉和羅傑轉遍了其中的每一個角落,肯定那裏不會有什麼饕餮了的時候,他們就把注意力轉向了別的地方。但是在此之前,他們在離開地下室的時候被代理主教發現了。他把他們叫到了教堂里。

代理主教是一個長得圓滾滾的老人,人們都叫他海斯特神父。他的工作是主持學院所有的宗教儀式,進行佈道、祈禱,並傾聽懺悔。萊拉小的時候,代理主教還對她的宗教精神生活表現出興趣,但結果卻只是得到她暗藏着的冷漠和偽裝的懺悔。於是,他得出結論,萊拉在宗教精神生活上是沒什麼指望的了。

萊拉和羅傑聽到他叫他們之後,不情願地轉過身,慢騰騰地走進散發着霉味的暗淡的教堂里。一盞盞蠟燭在聖徒們的畫像前搖曳著,風琴房那兒遠遠傳來輕微的格格聲,有人正在修理風琴;一個僕人正在擦黃銅做的誦經台。海斯特神父在聖衣室門口招呼他們過去。

「你們去哪兒了?」他問他們,「我已經看見你們到這裏來過兩三次了,你們在幹什麼呢?」

他的語氣里並沒有責怪的意思,聽起來好像他真的很感興趣。他的精靈在神父的肩膀上沖着他們飛快地吐著那個蜥蜴舌頭。

萊拉說:「我們想到下面的地下室里看看。」

「究竟要看什麼?」

「那……那些棺材,我們想看看那些棺材,」她說。

「可是為什麼呢?」

萊拉聳了聳肩。有人逼問她的時候,她經常用這個來應付。

「還有你,」神父轉向羅傑,接着說。羅傑的精靈不安地擺動着狗尾巴,向神父討好。「你叫什麼?」

「羅傑,神父。」

「你是個僕人吧,你在哪兒幹活?」

「在廚房,神父。」

「這個時候你是不是應該在廚房裏?」

「是的,神父。」

「那你去吧。」

羅傑轉過身,一溜煙地跑了。萊拉把腳在地面上蹭來蹭去。

「至於你,萊拉,」海斯特神父說,「我很高興看到你對教堂裏面的東西感興趣。你這個孩子很幸運,因為這些歷史就在你身邊。」

「嗯,」萊拉說。

「但是你選擇的夥伴讓我感到驚訝。你是不是感到寂寞?」

「不,」她說。

「你是不是……想跟別的孩子來往?」

「不。」

「我不是說廚房裏的學徒羅傑,我說的是像你這樣出身高貴的孩子。你想不想找幾個這樣的夥伴?」

「不。」

「但是別的女孩子,也會……」

「不。」

「你看,我們誰都不想讓你錯過兒童正常的快樂和遊戲。萊拉,有時候我想,你在這兒陪着上了年紀的院士,生活一定很寂寞無聊。你說是不是?」

「不。」

神父兩手手指交織在一起,兩個拇指相互輕輕地碰著。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問題可以問這個冥頑不化的孩子。

「要是有什麼煩心的事,」他終於開口道,「你知道,你可以到這裏來告訴我,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隨時可以這樣做。」

「是。」

「你做祈禱嗎?」

「是。」

「好孩子。好了,去吧。」

萊拉幾乎不加任何掩飾地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既然在地下沒有找到饕餮,萊拉便又回到了大街上,這對她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

這時候,差不多就在她對饕餮失去興趣的時候,饕餮在牛津出現了。

萊拉最先聽到的是一個小男孩失蹤了,那個小男孩來自她認識的一個吉卜賽人的家庭。

快到舉行馬市的時候了,運河裏擠滿了小河船和監工船、商人和旅客,傑里科附近河邊的碼頭上熱鬧非凡,到處是閃閃發光的馬嚼子、得得的馬蹄聲和討價還價的喧鬧聲。萊拉一直就非常喜歡馬市,也喜歡可以趁人不備的時候偷偷地騎上馬過一回癮,在馬市上挑起紛爭的機會比比皆是。

今年,萊拉想出了一個龐大的計劃。受到前一年奪取小河船的鼓舞,她打算這次在被人攆出去之前把船先航行一段距離。要是她和學院廚房裏的那幫朋友能把船開到阿賓登那麼遠的話,他們就可以把魚梁在河流中用來捕獲或攔截魚的柵欄等物。弄個亂七八糟……

然而今年他們卻打不了架了,因為發生了一件別的事情。一天,在清晨的陽光里,萊拉沿着米德港小船廠的邊緣閑逛著,這一次羅傑不在場(他被分配了一項任務,清洗儲藏酒的那個房間的地板),她跟休-洛瓦特和西蒙-帕斯洛在一起。他們輪流抽著一根偷來的香煙,炫耀似地往外吐著煙。突然,萊拉聽到有人大叫起來,她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

「啊,你這個蠢豬,你到底把他怎麼了?」

聲音很大,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粗聲大氣的女人的聲音。萊拉馬上四處張望去找她,因為這個人是瑪-科斯塔,她曾兩次把萊拉打得暈頭轉向,但也曾三次給過她熱薑餅吃。她家裏的船富麗堂皇,這使得她家頗有名氣,他們是吉卜賽人中的王子。萊拉對瑪-科斯塔敬佩得不得了,但她打算這一段時間還是對她小心一些的好,因為她上次劫走的就是他們家的船。

跟萊拉一起的一個小愣頭青一聽到喧嘩,馬上機械地撿起一塊石頭,但是萊拉說:「把石頭放下,她正在氣頭上,她會把你的脊梁骨像樹枝似的咔嚓一聲扭斷。」

實際上,瑪-科斯塔的焦慮看上去比火氣還要大。跟她說話的那個人是個販馬的,正聳著肩膀,兩手一攤。

「哦,我不知道,」他說,「他剛才還在這兒來着,可是轉眼就不見了,我根本沒看見他去哪兒了……」

「他在給你幫忙啊!他在給你看着你那些該死的馬!」

「嗯……那他應該待在這兒啊,是不是?活兒沒幹完就跑了——」

沒等他把話說完,瑪-科斯塔便突然朝他一邊腦袋重重地一擊,接着便是一陣瘋狂的咒罵和拳打腳踢,嚇得馬販子大叫着轉身逃走了。附近其他馬販子鬨笑起來,一匹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馬駒被嚇得直尥蹶子。

「怎麼回事?」萊拉問一個一直張著嘴看的吉卜賽孩子,「她生什麼氣?」

「因為她的小孩,」那個孩子說,「就是比利。她可能覺得饕餮把他拐走了,也許是真的,我上次見到比利的時候是……」

「饕餮?那就是說他們來牛津了?」

吉卜賽男孩轉身去喊他的朋友們,他們正在看瑪-科斯塔。

「她竟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饕餮到這兒來了!」

六個愣頭青轉過身,臉上帶着嘲弄的表情。萊拉知道這是要打架的信號,便把煙頭往地上一摔。所有的孩子的精靈馬上變得好鬥起來:陪伴在孩子們周圍的全都是獠牙、利爪或立起來的鬃毛。潘特萊蒙瞧不起吉卜賽精靈有限的想像力,於是變成了一條龍,足有獵鹿犬那麼大。

但是沒等他們動手,瑪-科斯塔親自插了進來。她揮手把兩個吉卜賽小孩打到一邊,像個職業拳手似的站在萊拉面前。

「你見到他了?」她質問萊拉,「你見到比利沒有?」

「沒有,」萊拉說,「我們剛到這兒,我有好幾個月沒看見比利了。」

瑪-科斯塔的精靈是一隻鷹,在她頭頂上方晴朗的天空中盤旋,兇猛的黃眼睛一眨不眨地掃來掃去。萊拉害怕了。如果小孩只是幾個小時不見了蹤影,那誰也不會擔心,但這當然不包括吉卜賽人:在吉卜賽人連接緊密的船上世界裏,所有的孩子都是寶貝,受到溺愛;要是小孩不見了,他媽媽知道一定會有人照顧他,會本能地保護他。

但是現在,吉卜賽人中的女王瑪-科斯塔對孩子的失蹤竟然有這麼大的恐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瑪-科斯塔眯縫着眼睛,在這幾個孩子中間找尋着,然後轉身踉踉蹌蹌穿過碼頭上的人群,大聲呼叫着她的孩子。這邊的孩子們馬上轉回身來。面對着瑪-科斯塔的痛苦,他們拋棄了相互之間的冤讎。

「饕餮是怎麼回事?」萊拉的夥伴西蒙-帕斯洛問道。

最前面的那個吉卜賽男孩說:「你知道,他們在全國到處偷小孩兒,是些海盜——」

「不是海盜,」另一個吉卜賽孩子糾正道,「他們是吃人的怪物,所以人們才把他們叫做饕餮。」

「他們吃小孩嗎?」萊拉的另一個夥伴、聖-麥克爾學院廚房的學徒休-洛瓦特問。

「沒有人知道,」第一個吉卜賽孩子說,「他們把小孩帶走,然後就再也見不到這些小孩了。」

「這些我們都知道,」萊拉說,「我們玩小孩和饕餮的遊戲已經有好幾個月了,肯定比你們早。我敢肯定誰都沒見過他們。」

「他們見過,」一個男孩說。

「誰?」萊拉刨根問底地說,「你見過他們?你怎麼知道那是饕餮、不是人呢?」

「查理在班伯里見過他們,」一個吉卜賽小女孩說,「他們過來跟一個女人說話,另一個男的就從花園裏把她的小男孩帶走了。」

「對,」那個名叫查理的吉卜賽男孩尖聲說,「我看見他們是這麼乾的。」

「他們長什麼樣兒?」萊拉問。

「嗯……可能我沒看見他們,」查理說,「可我看見他們的卡車了。」他補充道,「他們開着一輛白色的卡車來的,把那個小男孩放進卡車后,很快就開走了。」

「可為什麼人們叫他們饕餮呢?」萊拉問。

「因為他們吃小孩,」第一個吉卜賽男孩說,「是北安普敦的人告訴我們的。饕餮一直就在那兒,都在那兒。北安普敦一個女孩的弟弟被抓走了,她說那些人抓她弟弟的時候告訴她,他們要把他吃了。這個大家都知道,他們把那些小孩都吃了。」

站在附近的一個吉卜賽小女孩大聲哭了起來。

「她是比利的表妹,」查理說。

萊拉問:「誰最後看見比利的?」

「我,」六個聲音同時說,「我看見他牽着約翰尼-費奧雷利的那匹老馬——我看見他在賣太妃糖和蘋果的人旁邊——我看見他在起重機上打鞦韆——」

萊拉整理了一下這些線索之後,得出的結論是,不到兩個小時前,肯定有人看見了比利。

「所以,」她說,「過去的兩個小時里,饕餮一定來過這兒……」

他們全都向四周張望着,儘管有着溫暖的陽光、人來人往的碼頭以及熟悉的柏油、馬匹和煙草的味道,他們還是打了個寒噤。問題是由於誰都不知道饕餮長什麼樣,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饕餮。萊拉把這一點向這群驚慌失措的孩子講明了,不管是學院的還是吉卜賽孩子,都已經完全聽從她的指揮了。

「他們長得一定跟普通人很像,要不馬上就會被人發現,」她解釋道,「要是他們夜裏出現的話,他們長什麼樣子都沒關係。但是如果白天出現,他們就必須得跟普通人一樣。所以,這些人誰都有可能是饕餮……」

「不會吧,」一個吉卜賽人半信半疑地說,「這些人我全都認識。」

「好吧,不是這些人,那就是別的什麼人,」萊拉說,「咱們去找找他們!還有他們的白色卡車!」

這句話一下子招來了一大群孩子。其他到處尋找比利的人也都加入到他們當中,很快就聚齊了三十多個吉卜賽孩子。他們從碼頭的這頭跑到那頭,從一個馬廄出來又進到另一個馬廄,爬上船廠的起重機和起重塔,跳過籬笆來到開闊的牧場,在綠色水面上那座古老的平旋橋上大幅度地蕩來蕩去,在傑里科狹窄的街道上飛快地跑過,穿過兩旁的梯形小磚房,跑到藥劑師聖-巴納巴斯的方塔大教堂里。他們當中有一半人並不知道在找什麼,只是覺得好玩兒。但是,離萊拉最近的那些人一瞥見一個孤獨的身影在衚衕里走過或是在教堂前的陰影里停留,心頭便感到一種切實的恐懼和擔心:那是不是一個饕餮?

那當然不是饕餮。最終,他們一無所獲,比利真的失蹤了,這像陰影一樣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這時,這樣找來找去的樂趣便逐漸消失了。快到晚飯時間了,萊拉和學院的兩個男孩離開傑里科的時候,看見吉卜賽人聚集在科斯塔的船停靠的碼頭附近。有幾個女人在大聲地哭着,男人們憤怒地一群一群聚在一起,他們的精靈全都躁動不安起來,有的緊張地飛來飛去,有的沖着陰影兇猛地咆哮。

「我敢打賭,饕餮肯定不敢到這兒來,」萊拉對西蒙-帕斯洛說。他倆邁步走進了喬丹學院那處很大的宿舍。

「是的,」西蒙半信半疑,「可是我知道市場上丟了個小孩兒。」

「是誰?」萊拉問。市場上玩的孩子大部分她都認識,但這事兒她還沒聽說。

「傑西-雷諾茲,就是造馬鞍子的那家的。昨天他們關門的時候她還沒回來,她只不過是出去弄點兒魚,給她爸爸做茶點。她再也沒回來過,也沒人見過她。他們找遍了市場,到處都找了。」

「我怎麼不知道!」萊拉怒氣沖沖地說。她覺得自己的屬下沒把所有的事情都及時告訴她,這是他們犯下的一個錯誤,應該予以嚴厲的批評。

「嗯……這事兒是昨天剛剛發生的,現在可能已經找到她了。」

「我去問問,」萊拉說着,轉身就要離開宿舍。

但是,沒等她走出大門,看門人便叫住了她。

「萊拉,過來!今天晚上你不能再出去了,這是院長的命令。」

「為什麼?」

「我告訴你了,這是院長的命令。他說,你要是來了,就留在這兒。」

「那你來抓我吧,」萊拉說。沒等看門人從門口走出來,她已經「噌」的一聲躥了出去。

她穿過狹窄的街道,跑進一個衚衕——幾輛大篷車正在這裏給地下市場卸貨。現在正是打烊的時間,只有很少的幾輛大篷車,但是有幾個年輕人站在聖-麥克爾學院高大的石牆對面的正門旁,正在抽煙、聊天。萊拉認識其中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她很敬佩這個人,因為在她聽說過的所有的人當中,他能把痰吐得最遠。萊拉走過去,低聲下氣地等着他注意到自己。

「什麼事?你要幹什麼?」那個男孩終於說話了。

「傑西-雷諾茲失蹤了嗎?」

「是啊,怎麼了?」

「因為一個吉卜賽小孩今天失蹤了,真的。」

「他們這些吉卜賽人總是失蹤,每次馬市一完,他們總是要丟幾個人。」

「還丟馬,」他的一個朋友說。

「這次不一樣,」萊拉說,「這次是個小孩。我們找了他一下午,別的小孩說是饕餮把他抓走了。」

「什麼?」

「饕餮,」她說,「你們沒聽說過饕餮?」

別的男孩也是第一次聽說,他們大大咧咧地瞎說了幾句之後,便認真地聽萊拉給他們講。

「饕餮,」萊拉認識的那個男孩說——他叫迪克,「真傻。這些吉卜賽人總是隨便就弄些各種各樣的傻念頭。」

「他們說,饕餮幾個星期前到了班伯里,」萊拉堅持道,「抓走了五個小孩。現在他們可能到了牛津,來抓我們當中的人了。抓走傑西的一定是他們。」

「考利路那兒是丟了個小孩,」另一個男孩說,「我想起來了,我姨媽昨天去那兒了,因為她在大篷車上賣魚和薯條,她聽說了這件事……是一個小男孩,可是我不知道饕餮是怎麼回事。饕餮……不可能是真的,只是人們編的故事而已。」

「是真的!」萊拉說,「吉卜賽人看見他們了,他們認為饕餮把抓到的小孩都吃了,而且……」

話說了一半她就停住了,因為她腦子裏忽然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在那個奇怪的晚上,當她藏在休息室里的時候,阿斯里爾勛爵放了一張幻燈片,上面是一個男子,他的手上放射著光芒,他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周圍的光沒有那麼多;勛爵說那是一個孩子;當時有人問那是不是被切割了的孩子,她叔叔說不是,就是這樣。萊拉記得切割的意思就是「切開」。

就在這時,另一個念頭闖入了她的腦子裏:羅傑在哪兒?

從早晨到現在,她一直就沒見到他……

她突然感到了一種恐懼。變成了一隻小獅子的潘特萊蒙縱身跳到她懷裏,低聲吼叫起來。萊拉跟門口的年輕人說了聲再見,不聲不響地走到特爾街,然後便撒腿拚命地向喬丹學院的宿舍跑去,比變成了獵豹的精靈還早先一步撞進了大門。

看門人一臉的偽善。

「我不得不給院長打了電話,向他報告,」他說,「他非常不高興。我可不想像你那樣,給錢也不想。」

「羅傑在哪兒?」萊拉急切地問。

「沒看見。他也會受到懲罰的。哎呀呀,等考森先生抓到他的時候——」

萊拉跑到廚房,衝進炙熱、叮噹作響、熱氣騰騰的忙碌的人群之中。

「羅傑在哪兒?」她大聲喊。

「走開,萊拉!我們正忙着呢!」

「可是羅傑在哪兒?他有沒有來過?」

人們對她的問題似乎都不感興趣。

「但是他在哪兒?你們肯定聽見我的話了!」萊拉沖着廚師大聲喊道,那個廚師打了她一記耳光,打得她踉蹌著退了好幾步。

面點師伯尼想讓她冷靜下來,但是萊拉不接受別人的安慰。

「他們把他抓走了!那些該死的饕餮,應該把他們抓住,把該死的全都殺了!我恨他們!你們也不關心羅傑——」

「萊拉,我們全都關心羅傑——」

「你們不關心!要不你們就會停下活兒,現在就去找他了!我恨你們!」

「羅傑為什麼沒來,那理由多啦!要理智點兒!我們要在不到一小時內把晚宴做好,端上去。院長在住處招待客人,他要在那裏進行晚餐,這就是說,廚師關心的是讓人把飯菜快點兒端過去,別讓它涼了。萊拉,不管有什麼事,生活總是有它自己的軌道。我敢肯定,羅傑會出現的……」

萊拉轉身往外跑,撞翻了一堆銀質餐具。她沒有理會隨之而來的怒罵,跑出了廚房。她飛快地跑下台階,穿過四方庭院,從教堂和帕爾默塔樓之間穿過去,來到雅克斯里四方庭院。喬丹學院最古老的建築就坐落在這裏。

潘特萊蒙輕快地跑在她前面,順着樓梯一直上到頂層,萊拉的卧室就在這兒。萊拉撞開門,把她的那把破椅子拖到窗前,猛地大推開窗戶,爬了出去。窗子下面有一條一英寸寬、鋪着鉛的石頭水槽。一站到那上面,萊拉便轉過身來,順着粗糙的瓦片向上爬,一直爬到了房頂最高的屋脊上。到了這裏,她便張開嘴,尖叫起來。潘特萊蒙一到房頂上就變成一隻鳥,此時,他不斷地盤旋著,烏鴉似的跟着萊拉大叫起來。

夜空如洗,飄浮着狀如桃子、杏子和奶油的雲彩:橘黃色的廣闊的天空上,到處都是柔軟、小巧的雪糕一樣的雲彩。牛津的尖頂和塔尖跟它們持平,分佈在它們周圍,沒有超過雲層的高度;福特城堡和白漢姆的綠色森林分別矗立在東西兩個方向。烏鴉在什麼地方沙啞地叫着,鐘聲在四處回蕩,碼頭上不斷傳來內燃機的轟鳴聲,告訴人們皇家郵局前往倫敦的晚班齊柏林飛艇一種由內部氣囊支持的硬式飛艇,因其發明者為德國人費迪南德-馮-齊柏林(1838—1917),故名。正在升空。萊拉看着它爬升起來,越過聖-麥克爾教堂的尖頂;一開始,有她伸直手臂時的小手指尖那麼大,然後便一點兒一點兒地變小,最後在珍珠色的天空中變成了一個小點。

她轉回頭,俯視着陰影中的四方庭院。院士們穿着黑袍的身影已經開始三三兩兩、悠閑地朝飲食店走去,他們的精靈跟在一旁,或昂首挺胸地走着,或翩翩起舞,或靜靜地坐在他們肩頭。餐廳里正在上燈;一個僕人走到一張張桌子前,把石腦油燈點亮。她看見那些彩色玻璃窗戶漸漸地透出了亮光。管家的鐘開始敲響了,說明離晚宴還有半個小時。

這是她的世界,她希望這個世界能夠保持這樣,永遠不變。然而,在她的周圍,世界正在發生著變化,因為有人在那裏拐騙兒童。萊拉坐在屋脊上,兩手托著腮。

「我們最好去救他,潘特萊蒙,」她說。

他從煙囪那兒回答她,一口的烏鴉聲。

「會有危險的,」他說。

「當然!這我知道。」

「你還記得他們在休息室里說的話嗎?」

「什麼話?」

「說的是關於北極的一個小孩,就是那個對塵埃沒有引力的那個小孩。」

「他們說那是一個完整的孩子……怎麼了?」

「他們可能就是要那樣對待羅傑、吉卜賽人和別的小孩。」

「什麼?」

「嗯……完整的……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也許……他們把他們切成兩半。我猜他們是要他們做奴隸,這樣用處更大。也許他們在北邊有礦山,有用來製造原子器械的鈾礦。我敢打賭肯定是這樣的。要是讓大人下礦井,他們就會喪命,所以他們就用小孩,因為小孩的成本低。他們就是這樣對待那個小孩的。」

「我覺得——」

然而就在這時,有人在下面大聲叫起來,潘特萊蒙的想法不得不等一等了。

「萊拉!萊拉!馬上過來!」

有人在重重地敲打着窗框。萊拉非常熟悉這個聲音和這份急躁:是女管家朗斯代爾太太。在她面前是無處可藏的。

萊拉緊繃着臉,從房頂往下出溜到水槽上,然後又從窗戶上爬了進去。隨着水管子發出的巨大的呻吟和撞擊聲,朗斯代爾太太正在往那個破了口的盆子裏面放水。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到那裏去……你看看你!看看你這裙子——髒得要死!馬上脫了,洗個澡,我去給你找件體面點兒的沒破的衣服來。你怎麼就不能幹凈點兒、整潔點兒呢……」

萊拉非常氣悶,甚至都懶得去問為什麼非要洗澡、打扮,大人們從來也不主動告訴她為什麼。她把裙子拽到頭頂上脫了下來,扔到那張窄窄的床上,漫不經心地開始洗澡。潘特萊蒙這時變成一隻金絲雀,蹦蹦跳跳地一點一點靠近朗斯代爾太太的那隻壯實的獵狗精靈,想逗他生氣,可是沒有成功。

「瞧瞧這衣櫃里都什麼樣了!都掛了幾個星期了!瞧瞧這件皺巴巴的——」

瞧瞧這個,瞧瞧那個……萊拉才不想瞧呢。她閉上眼睛,用一塊小毛巾擦著臉。

「只好就這樣子穿了,來不及熨了。天啊,丫頭,你的膝蓋——看看都成什麼樣子了……」

「我什麼都不想看,」萊拉嘴裏咕噥道。

朗斯代爾太太啪地拍了一下她的腿,惡狠狠地說:「洗,把那些灰全都洗掉。」

「為什麼?」萊拉終於忍不住問道,「一般我從來不洗膝蓋,誰也不會去注意它們。這是讓我幹什麼?你跟那些廚師一樣,也不關心羅傑。只有我——」

又是啪的一聲,這次打在另一條腿上。

「不許胡說。我娘家就姓帕斯羅,跟羅傑的父親一個姓,他還是我的遠方堂兄。我敢肯定你並不知道這個,因為我敢肯定你從來就沒問過,萊拉小姐,我敢肯定你也從來就沒想到過。別沖我嚷嚷說我不關心羅傑。上帝知道,雖然你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你也從來不謝我,可我還是連你都關心。」

她一把奪過面巾,用力去擦萊拉的膝蓋,把皮膚擦得又紅又疼,但也終於擦乾淨了。

「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今天晚上,你要和院長以及他的客人們一起吃晚飯。看在上帝的分上,但願你能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有人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再說話,不要亂嚷,要有禮貌,要恰到好處地微笑。有人問你問題的時候,不許咕嚕著舌頭說『不知道』。」

她連拉帶拽地把最好的一件衣服套在萊拉瘦小的身軀上,用力扯平,又從亂七八糟的抽屜里摸出一小截紅布條,然後用一把破梳子給萊拉梳頭。

「他們要是早點兒告訴我,我就可以好好給你洗洗頭。唉,真是糟透了。希望他們別湊得太近……好了。現在站直了。那雙最好的黑皮鞋呢?」

五分鐘后,萊拉便在敲院長家的門了。他的房子很大,稍微有點兒陰暗,前門是雅克斯里斯方庭院,後門是圖書館的花園。潘特萊蒙出於禮貌,現在變成了一隻貂,在她腿邊蹭來蹭去。院長的貼身男僕卡曾斯打開了門;他是萊拉的老對頭了,但他們倆都知道現在不是開戰的時候。

「是朗斯代爾太太讓我來的,」萊拉說。

「我知道,」卡曾斯說着,往旁邊一站,「院長在會客廳。」

他把她領到那間俯視圖書館花園的大廳。最後一縷陽光從圖書館和帕爾默塔樓之間的空隙照射進來,照亮了院長收集的那些色調沉悶的油畫和失去了光澤的銀器,也照亮了那幾位客人。萊拉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去學院餐廳吃飯了:三個客人都是女士。

「哦,萊拉,」院長說,「我非常高興你能來。卡曾斯,請弄些不帶酒精的飲料好嗎?漢納夫人,我想您還沒有見過阿斯里爾勛爵的侄女……萊拉吧?」

漢納-雷爾弗夫人是牛津一個女子學院的院長,是一位上了年紀、頭髮花白的女士,她的精靈是一隻小毛猴。萊拉盡量禮貌地跟她握了握手,然後又被介紹給別的客人——同漢納夫人一樣,她們是別的學院的院士,都是令人乏味的人。接着,院長來到了最後一位客人面前。

「庫爾特夫人,」他說,「這是我們的萊拉。萊拉,過來認識一下庫爾特夫人。」

「你好,萊拉,」庫爾特夫人說。

她漂亮而又年輕,光滑的黑髮低垂在面頰上。她的精靈是一隻金色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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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羅盤(《黑質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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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萊拉的喬丹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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