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貓和角樹

第一章 貓和角樹

威爾拉着他母親的手說:「快點,來吧……」

但他的母親畏縮不前,她還是害怕。威爾在暮色中打量著這條狹長的街道,街邊是成排的房子,房前是小花園和方形籬笆,陽光在房子一側的窗戶上閃耀着,卻將另一側置於一片陰影之中。沒有多少時間了,人們現在大概正在吃晚飯,周圍很快就會出現別的孩子,會注意到他們,議論紛紛地盯着他們看。等待很危險,但他所能做的還是像往常那樣勸她。

「媽媽,我們進去找庫柏夫人吧,」他說,「你看,我們都來了。」

「庫柏夫人?」她有些遲疑地問。

但他已經開始按門鈴了。他得先放下包再去按門鈴,因為他另一隻手還挽著媽媽。在十二歲這樣的年紀,被別人看見他挽著媽媽的手本來是一件讓他感到煩惱的事,但他知道,如果不這樣,就會有什麼事發生在他母親身上。

門開了,鋼琴老師那有些衰老的、弓著背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身上散發出他熟悉的薰衣草香水的味道。

「是誰?是威廉嗎?」老太太說。「我有一年多沒見到你了。有什麼事嗎,親愛的?」

「請讓我進去,我還帶來了我的母親。」他堅定地說。

庫柏夫人看着這個頭髮凌亂、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女人,還有這個目光憂鬱、嘴唇緊抿、下巴突出的男孩。她注意到,威爾的母親佩里夫人一隻眼睛化了妝,另一隻眼睛卻沒有,然而她自己卻沒有發現,威爾也沒發現,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好吧……」她說着向邊上走了幾步,在狹小的門廳里讓出地方。

威爾小心地看了看街道,然後才關上門。庫柏夫人注意到,佩里夫人緊緊抓着她兒子的手,而他則非常溫柔地帶她走進那問有鋼琴的起居室(當然,他只知道那個房間);她還注意到,佩里夫人的衣服聞起來有一股潮濕的霉味,好像晾乾前在洗衣機里放了很長時間。他們倆坐在沙發上,夕陽照着他們的臉,那寬大的顴骨,大大的眼睛,還有那筆直的黑眉毛,他們倆看上去是那麼相像。

「怎麼了,威廉?」老太太問道,「怎麼回事?」

「我母親需要在一個地方住一段時間,」他說,「眼下在家裏照顧她實在太困難了。我不是說她病了,她只是有點犯糊塗,她還有點兒緊張。照顧她不會很麻煩。她只需要有人和善地對待她,我想您可能做得到。」

那個女人看着她的兒子,好像沒怎麼聽懂,庫柏夫人看見她臉上有一處瘀傷。威爾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庫柏夫人,他的表情很迫切。

「她花費不多,」他繼續說道,「我帶來了幾包吃的,我想足夠維持一段時間。您也可以吃,她不會介意別人跟她分享的。」

「但是……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她難道不需要去看病嗎?」

「不用,她沒有生病。」

「但是必須有人能夠……我是說,難道沒有鄰居或是親戚——」

「我們什麼親戚也沒有,就我們倆。鄰居也很忙。」

「那社會福利機構呢?我不是在推脫,親愛的,但是——」

「不!不,她只是需要一點點幫助。目前這會兒我幫不了她,但時間不會很長。我要去……我有一些事要辦,但我很快就會回來,我會帶她回家的,我保證。您不用照顧很長時間。」

那位母親無限信任地看着她的兒子,他轉過身,對母親微笑着,充滿愛意和安慰。這一切讓庫柏夫人無法說「不」字。

「好吧,」她說着轉向佩里夫人,「我相信幾天是不成問題的,你可以用我女兒的房間,親愛的。現在她在澳大利亞,她不再需要這個房間了。」

「謝謝您。」威爾說着站了起來,好像急着要走。

「可你要去哪兒?」庫柏夫人問。

「我要和一個朋友在一起,」他說,「我會盡量多打電話的,我有您的電話號碼,不會有問題的。」

他母親看着他,有點迷惑。他彎下身子,笨拙地吻了她。

「別擔心。」他說,「庫柏夫人會比我更好地照顧你,真的。明天我會給您打電話。」

他們緊緊擁抱着,威爾又吻了她,然後輕輕地鬆開她繞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向門口走去。庫柏夫人看見他有些苦惱,因為他的眼中有淚光在閃耀,但他還是轉過身來,想起了應有的禮節,他伸出手。

「再見。」他說,「非常感謝您,」

「威廉,」她說,「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這事兒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他說,「但她不會給您造成任何麻煩,真的。」

她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們倆都明白,但不知道為什麼威爾一定要管這件事。老太太心想她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倔強的孩子。

他轉身走了,心裏早就開始想那幢空房子了。

威爾和他母親住的地方是一處現代住宅區,周圍是環形街道,有十幾座相同的房子。他們家顯然是其中最破舊的一座。房前的花園只是一小塊草地,長滿了雜草。他的母親在今年早些時候種了些灌木,但那些樹由於沒澆水都枯死了。威爾繞到花園的拐角,他的貓莫西從她最喜歡的地方,也就是那棵活着的繡球花下鑽出來,伸了個懶腰,腦袋蹭着他的腿,輕輕「喵」了一聲向他打招呼。

他抱起她,小聲說:「他們回來過嗎,莫西?你看見過他們嗎?」

整幢房子很安靜。黃昏里最後一絲光亮中,馬路對面那個男人正在洗車,但他沒有注意威爾,威爾也沒有看他。別人越不注意他越好。

他把莫西抱在胸前,打開門,迅速走了進去,在把莫西放下地之前,他認真傾聽了一會兒,什麼聲音都沒有,整棟房子空無一人。

他打開一聽罐頭,放在廚房的地上讓莫西吃。那伙人還有多長時間會回來?他無法知道,所以他最好動作快一點,於是他上樓開始尋找。

他在找一個破舊變形的綠色皮革文具盒。就算是一幢普通的現代住宅,能藏下一個這麼大一點的東西的地方也多得驚人,你無需另外的秘密隔板和地下室來增加找東西的難度。威爾先找他母親的卧室,翻找她存放內衣的抽屜令他發窘。他挨個找了樓上其他的房間,甚至還有他自己的房間。莫西走過來看他在幹什麼,然後坐在一邊清理自己身上的毛,同時給威爾做伴。

但他還是沒有找到。

這時天已經黑了,他也餓了。他自己烤了些豆子吃,然後他坐在廚房桌子邊,考慮怎樣用最好的辦法檢查樓下的房間。

就在他快吃完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他一動不動地坐着,心在狂跳。他數了數,二十六聲,然後鈴聲停了。他把盤子放在水池裏,開始接着我。

四個小時過去了,他還是沒找著那隻綠色的皮文具盒。快一點半了,他筋疲力盡。他躺在床上,衣服也沒脫,立刻就進入了夢鄉。他的夢緊張而擁擠,母親那張憂鬱、害怕的面孔總是近在咫尺。

好像就是一瞬間(其實他睡了將近三個小時),他醒了,同時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他知道那隻文具盒在哪裏了。第二,他知道那些人就在樓下,正在打開廚房的門。

他把莫西拎到一邊,輕聲制止了她睡意朦朧的抗議。然後他雙腿一悠,來到床邊,他穿上鞋,繃緊每一根神經傾聽樓下的動靜。那些聲音非常輕微:一張椅子被搬起來、又被放回原處、短促的噓聲、木地板發出的嘎吱聲。

他的動作比那些人更輕,他離開卧室,踮着腳尖來到樓梯頂頭一個空房問里。房間里並非漆黑一片,在黎明前的幽暗光線中他看見了那台老式的腳踏縫紉機。幾個小時之前他剛剛檢查過這個房間,但他忘了檢查縫紉機邊上放圖樣和線圈的小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摸到那隻盒子,同時注意聽着。那伙人在樓下走動,威爾還看見門縫外可能是手電筒發出的一線微光。

這時他找到了盒子上的開關,他按動開關,盒子被打開了,正如他所預料的,那隻皮文具盒就在那兒。

現在他該怎麼辦呢?他蹲在暗淡的光線中,心臟劇烈地跳動着,他努力傾聽。

那兩個人就在樓下的門廳里。他聽見其中一個輕聲說:「嗨,我聽見送牛奶的到這條路上來了。」

「還沒到這兒呢。」另一個聲音說,「我們得上樓看看。」

「那就上去吧,別在這兒晃悠。」

威爾聽到樓梯頂部發出輕微的嘎吱聲,他穩住了自己。那人並沒製造什麼響動,但他卻無法阻止這預料之外的嘎吱聲。這時聲音停住了,威爾從門縫裏看見一束微弱的手電筒光掃過門外的地板。

門慢慢開了,威爾等到那人的身影完全出現在門口時,猛地從黑暗裏衝出來,撞向入侵者的肚子。

但他們都沒有看到那隻貓。

那人來到樓梯頂時,莫西靜悄悄地從卧室溜出來,豎着尾巴,站在那人的腿后,準備用自己的身體去蹭他。那人身體健壯,訓練有素,本來是可以對付得了威爾的,但那隻貓擋住了他的路。他向後退時被她絆倒了,他倒吸一口冷氣,從樓梯上一個倒栽蔥滾了下去,腦袋重重地撞在門廳的桌子上。

威爾聽見一聲可怕的撞擊,他來不及停下來去想那聲音是怎麼回事,就抓住文具盒,順着樓梯扶手滑下來,從躺在樓梯下、縮成一團抽搐不止的那人身體上跳過去,抓過桌子上的大手提袋,從大門跑了出去,而另外那個人只來得及從起居室里跑出來,瞪眼看着這一切。

即使在害怕忙亂中,威爾還是感到好奇:為什麼另外那個人沒有沖他叫嚷,也沒有追他呢?不過他們很快會來追他的,開着車、拿着手機。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快跑。

他看見送牛奶的工人出現在街口,他那電動小貨車的燈光在滿天曙光中顯得很蒼白。威爾跳過籬笆,進入了鄰居的花園,又沿着房子一側的小路來到花園的另一側,跳了出來,又跑過一片被露水打濕的草地,穿過樹籬,來到住宅區和大馬路之間的一片灌木樹林里。他爬到一棵灌木下,躺在那裏大口喘著氣,渾身打顫。現在到馬路上還為時過早,還得再等會兒,等到交通高峰時刻。

他無法從腦中趕走那人腦袋撞在桌子上發出的響聲,以及他的脖子屈成一團的樣子,完全變了形,四肢也可怕地抽搐著。那人死了,他殺了他。

他無法把這一幕幕抹去,但他不能再想了,還有很多事要考慮。他的母親:她待在那個地方真的會安全嗎?庫柏夫人會不會說出去?甚至,如果威爾沒有像他所保證的那樣回去會怎麼樣呢?因為他不能回去,他殺了人。

還有莫西。誰來餵養莫西呢?莫西會不會擔心他們在哪裏?她會跟來嗎?

這時天更亮了,已經有足夠的光線察看購物袋裏的物品:他母親的錢包、律師剛來的信、英格蘭南部的地圖、巧克力條、牙膏、換洗短褲和襪子,還有那隻綠色的皮文具盒。

所有的東西都在。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除了他殺了一個人。

威爾七歲時,第一次認識到他的母親和別人不一樣,還有,他得照顧她。那是在一家超市裏,他們在做一個遊戲:他們只有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才能往小推車裏放東西。威爾的任務就是環顧四周,然後悄聲說:「現在可以了。」於是她會從貨架上拿起一聽罐頭或是一盒別的什麼東西,悄悄放進小推車。東西放進去以後他們就安全了,因為他們都隱身不見了。

遊戲很有趣,他們玩了很長時間。這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店裏人很多,但這個遊戲他們玩得很好,而且合作得很成功,他們彼此信任,威爾愛他的母親,而且會常常這樣告訴她,她會告訴威爾她也愛他。

他們來到收銀台時,威爾既激動又高興,因為他們就要勝利了。當他母親發現錢包不見了,還說一定是小偷偷走了錢包時,這仍是遊戲的一部分。但這時威爾已經開始厭倦這個遊戲,而且他餓了,媽媽也不再那麼高興。她真的害怕了,他們又走回去,把東西分別一一放回到貨架上,但這次他們得特別小心,因為敵人得到她的錢包后,知道了她的信用卡號碼,正在追蹤他們……

威爾自己也越來越害怕。他意識到他母親是多麼聰明,她把現實中的危險變成一場遊戲,不讓他害怕,可結果他還是知道了真相,為了讓她放心,他得假裝不害怕。

所以小男孩仍然假裝這是一場遊戲,這樣她就不用擔心他是否害怕,他們雖然什麼也沒買就回家了,但遠離敵人他們就安全了;後來威爾還是在門廳的桌子上發現了錢包。星期一他們去了銀行,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撤消了舊賬號,又在別處開了新賬號,危險過去。

但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威爾慢慢地、同時很不情願地意識到他母親的敵人並不存在於生活中,敵人在她的心裏。但那些敵人並沒有因此變得不那麼真實、不那麼危險和嚇人;這隻意味着他得更加小心地保護他的母親。從超市事件開始,他認識到,為了不讓母親擔心,他必須假裝。威爾的部分注意力一直關注着她的憂慮,他是那麼愛她,他會用生命去保護她。

關於威爾的父親,在威爾還不能記住他的時候他就消失了。

威爾對他的父親非常好奇,他經常問母親一些讓她頭疼的問題,而大部分問題她都回答不了。

「他很有錢嗎?」

「他去哪兒了?」

「他為什麼要走?」

「他死了嗎?」

「他會回來嗎?」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只有最後一個問題她能解答。約翰·佩里曾經是皇家海軍的一位英俊、勇敢、聰明的軍官,後來他離開軍隊,成了一名探險家,到世界上人跡罕至的地方探險。威爾聽到這些覺得很刺激,沒有什麼比有一個探險家父親更讓人激動了。從那時起,所有的遊戲中他都有一個看不見的夥伴:他和父親一起在叢林里披荊斬棘地前進,在帆船甲板上以手遮眼眺望波濤洶湧的大海,在蝙蝠出沒的岩洞裏手持火把辨認神秘的字跡……他們是最好的朋友,無數次救過對方的命,他們在篝火旁笑談到深夜。

但威爾漸漸長大了,他開始感到奇怪。為什麼沒有一張他父親在日常生活或探險時的照片?比如和其他鬍鬚上結滿冰霜的男子漢一起在北極乘坐雪橇,或是在叢林里察看藤蔓植物覆蓋下的廢墟?為什麼家裏沒有一件他帶回來的紀念品?為什麼書本里從來沒提到過他?

他的母親也不知道,但她說過的一句話打中了他的心坎。

她說:「有一天,你也會沿着你父親的足跡,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你要繼承他的衣缽。」

威爾還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他已經有了某種頓悟,並且被一種驕傲和使命感鼓舞著。他的遊戲即將成為現實。他父親還活着,迷失在某處荒野,他要去解救他,繼承他的衣缽……有這麼偉大的目標,即使生活困苦也值得。

所以他嚴守母親的秘密。在她較為平靜清醒的時候,他注意向她學習如何買東西、做飯、收拾房間。當她糊塗和害怕的時候,他就能幹這些活。他也學會了如何隱藏自己,在學校里保持默默無聞,避免引起鄰居的注意,即使母親在害怕和瘋狂中幾乎說不出話時,他也要做到這一點。威爾最害怕的莫過於社會有關機構發現她、帶走她,再把他送到陌生人的家中,什麼困難都比這強。因為她也有心中陰霾一掃而光的時候,她會重新快樂起來,嘲笑自己的恐懼,讚揚他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那時的她是那麼慈愛和溫柔,他覺得沒有比她更好的夥伴了,他只想永遠和她生活在一起。

但後來那伙人來了。

他們不是警察,也不是社會福利機構人員,更不是罪犯——至少威爾是這麼判斷的。威爾想趕走他們,但他們對他毫不理睬,也不說要什麼,他們只跟他母親說話,而那時的她又脆弱得不堪一擊。

但他在門外聽見他們在打聽他的父親,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那些人想知道約翰·佩里去了哪裏,有沒有捎帶東西給她,她最後一次收到他的信是什麼時候,還有,他有沒有和任何外國使館聯繫過。威爾聽見他母親越來越悲傷,最後他跑進房間讓他們離開。

他看上去是那麼兇猛,以致於那兩個人竟沒有因為他年紀幼小而覺得可笑。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打敗他,或是用一隻拳頭把他打翻在地,但他毫不畏懼,怒髮衝冠。

他們離開了。這一幕讓威爾更加堅信不疑:他的父親肯定在什麼地方遇到了麻煩,只有他才能去救他。他的遊戲不再充滿孩子氣,不再是內心的想像,它確有其事,他必須表現出色。

不久之後他們又來了,聲稱威爾的母親有事要向他們交待。他們是在威爾上學的時候來的,其中一個人在樓下跟威爾的母親談話,另一個人趁機搜查他們的卧室。她並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但威爾早早回家,發現了他們,他再次怒目以對,他們又一次離開了。

他不願向警察求助,怕母親被有關機構帶走,而他們似乎知道這一點,更加糾纏不休,最後他們在威爾到公園去尋找母親時破門而入。她的情況更糟了,她認為她必須把湖邊長凳上的每根木條都摸一遍。為了讓她快點做完,威爾就幫助她。那天他們回到家時看見那伙人的汽車消失在街口,他進屋后發現他們來搜查過家,大部分抽屜和櫥櫃都被他們翻過了。

他知道他們要找什麼。那隻綠色的皮文具盒是他母親最珍貴的財產,他夢想能看一看裏面的東西,但他從來都不知道她把它放在什麼地方。他知道裏面有信,他還知道她時常哭着讀它們,然後她就會向他講起他的父親。威爾斷定那伙人要找的就是這個文具盒,因此他必須採取行動。

他決定先給母親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他左思右想,但他沒有朋友可以求助,鄰居也早就對他們起了疑心,他能想到的可以信任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庫柏夫人。只要母親在那兒安然無恙,他就準備找出那隻綠色的皮文具盒,看看裏面究竟是什麼,然後他要去牛津,為他心中的疑問尋找答案。但那伙人來得太快了。

現在他還殺了其中的一個人。

所以警察也會來追他的。

還好,他擅長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得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要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時間越長越好,直到他找到他父親或是那伙人找到他。如果那伙人先找到了他,他可不在乎再殺幾個人。

那天後來,實際上是半夜了,威爾走在離牛津城大約四十英里的地方,他精疲力竭。他先搭車,又換了兩次公共汽車,接着又步行,晚上六點鐘才到牛津,這時已經太晚了,他要做的事一件也做不成。他在「漢堡王」吃了晚飯,然後到一個電影院躲了起來(即使正在看着電影的時候,他還是轉眼就忘了電影的內容),現在他走在郊區的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這條路一直通向北方。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注意到他。但他明白最好能馬上找個地方睡上一覺,因為時間越晚,他就越引人注目。問題是路邊那些舒適住宅的花園裏沒地方可躲,也沒有一點快要到野外的跡象。

他來到一個大的環形交叉路口,有一條穿過牛津的東西環路,一直通向北方。夜晚的路上車很少,他站的那條路也很安靜,路兩旁是大片的草地,草地後面是一些舒適的住宅。在路兩旁,沿着草地長著兩排角樹,那些樹長得怪模怪樣,樹葉緊靠在一起,樹冠非常對稱,看上去更像是小孩子用筆畫出來的。路燈使得這幅景象更加虛幻,像舞台上的佈景。威爾已經被疲憊折磨得昏昏沉沉,他可能是接着向北走了,也可能在其中某棵樹下的草地上躺着睡了一覺;總之當他站在那裏試圖使自己頭腦清醒的時候,他看見了一隻貓。

她和莫西一樣,是一隻花斑貓。她從威爾站着的地方,從牛津那一側的馬路邊的一個花園裏不聲不響地溜出來。威爾把手提包放下,伸出雙手,那隻貓走上前來,用腦袋蹭他的膝蓋,就像莫西那樣。當然,每隻貓都會這麼做,但這還是使威爾非常想家,他熱淚盈眶。

最後,那隻貓轉身走開了。這是夜晚,她要巡邏,還要捕捉老鼠。她悄無聲息地穿過馬路,走向角樹外的灌木叢,這時她停住了腳步。

威爾好奇地注視着這隻貓的舉動。

她伸出一隻爪子,在前面的空中拍打着什麼威爾看不見的東西,然後她往後一跳,拱著背,身上的毛豎了起來,尾巴僵直地伸著。威爾熟悉貓的動作,他警覺地注視着,這隻貓又接近了剛才那個地方,也就是角樹與花園樹籬之間一小塊空白的草地,她又開始拍打。

她又往後一跳,但這次不那麼遠,也不那麼警惕了。她發出呼哧聲,試探著,抽動着鬍子,過了幾秒鐘,她的好奇戰勝了警惕。

那隻貓向前一跳——然後消失不見了。

威爾眨了眨眼睛。這時一輛卡車沿着馬路開過來,他靠在最近的一棵樹上一動不動地站着,車燈的亮光從他身邊掃過。卡車過去了,他穿過馬路,眼睛一直盯着剛才那隻貓偵察的地方,可這並不容易,因為那裏沒有什麼可盯着的,但當他來到近前仔細察看時,他看見了。

至少,他從某些角度看見了。它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從路邊兩碼遠的空中挖去了一條不到一碼寬的方塊。如果你處在水平的方向,那麼這個方塊就是豎着的,它幾乎無形無跡,從後面看則完全看不出來。只有在最靠近路的一側你才能看見它,但即使那樣也很難看見,因為它前面也是一模一樣的東西:一塊路燈下的草地。

但威爾毫不懷疑:草地那邊是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說不出原因,但他立刻就信了,就像相信火會燃燒,善良是美德那樣確鑿無疑。他正在注視着的是完全新鮮而陌生的事物。

正是這個原因使他蹲下來進一步細看。他的所見讓他頭暈心跳,但他沒有猶豫:他先把手提包塞了過去,然後自己也爬了過去,這樣他就從這個世界的一個窟窿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排樹下。但這些樹不是角樹,而是高大的棕櫚樹,他們和牛津的樹一樣,沿着草地站成一排。這是一條林陰大道,路邊是一排小飯館和小商店,在滿天繁星下,這問店鋪的燈亮着,門敞開着,卻寂靜無人。炎熱的夜晚中充滿了花香和大海的咸濕氣味。

威爾小心地觀察著四周。在他身後,一輪滿月照耀着遠處綿延的青山,山腳下的斜坡上有帶着美麗花園的房子,開闊的草地,小樹林,還有一座古色古香的神殿。

他身邊就是空中的那個方塊,從這邊看去同樣難以辨認,但它千真萬確地存在着。他彎下腰,看見了牛津的馬路,他自己的那個世界。他轉過身,身體戰慄了一下;不管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它一定得比他剛剛離開的那個世界好。隨着拂曉的到來,他似醒非醒,感到輕微的頭痛。他站起身,四處尋找他的嚮導,那隻貓。

她不在視線中。她一定已經走過了那些閃耀着誘人燈光的小飯館,到那後面的小街和花園尋幽探勝去了。威爾提起他那隻變了形的購物袋,穿過馬路,緩緩向那邊走去。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這一切會突然消失。

這裏的空氣中有某種地中海或加勒比海地區的味道。威爾從沒到過英格蘭以外的地方,所以他無法將它和他所知道的其它地方作比較,但這是那種夜深了人們還出來吃喝玩樂、跳舞、享受美妙音樂的地方。只是這兒一個人也沒有,一片寂靜。

他來到第一個轉彎處,那裏有一個小飯館,外面的小道上擺着綠色小桌、貼著鋅皮的小吧枱,還有一台製作蒸餾咖啡的咖啡機。有的桌子上有一些半空的杯子,有一隻煙灰缸里還有一支煙,已經燃到了煙蒂。在一籃陳舊得像硬紙板的麵包卷旁,有一盤意大利飯。

他從櫃枱後面的冰櫃取出一瓶汽水,想了想,又往抽屜里扔了一英鎊的硬幣。他關上抽屜,突然想到裏面的錢可能會解釋這是什麼地方,於是他又打開抽屜,裏面的貨幣叫「科羅那[科羅那(Corona,也作」克朗「(Crown)],是一種捷克斯洛伐克、丹麥、冰島、挪威和瑞典等國的貨幣基本單位]」,可別的他還是一無所知。

他把錢放回去,用拴在櫃枱上的開瓶器打開汽水瓶,然後離開了這家小咖啡館。他離開那條林陰道,沿着小街往前溜達,街上有小食品店、麵包房、珠寶店、花店,還有掛着珠簾的私宅,鍛鐵陽台上種滿了花,懸垂在狹窄的行人路上。這裏地處偏僻,更加寂靜無聲。

街道向低處延伸,不一會兒,前面出現了一條寬闊的大道,那裏的棕櫚樹更多,樹葉背面在路燈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大道的另一側是大海。

威爾發現自己前面是一個港灣,左邊是石頭防波堤,右邊是一塊伸人海中的陸地,陸上的花樹和灌木叢中,有一座被泛光燈照得雪亮的宏大建築,有着圓圓的石柱、寬闊的台階和華麗的陽台。港灣里靜靜地停泊著兩隻划艇。防波堤外,星光照耀着平靜的大海。

現在,威爾的疲憊已經被一掃而光。他完全清醒了,驚奇攫住了他的心。剛才在小街上,他不時抬起手,撫摸著牆壁或門洞,或是窗台上的花,發現它們真實無疑。而現在他則想撫摸展現在面前的整幅景象,它實在是太寬闊了,他的雙眼一時不能看盡。他靜靜地站在那裏,深深地呼吸著,幾乎有些害怕。

他發現手中還拿着那瓶從小咖啡館拿的汽水。他喝了幾口。汽水的味道和剛才一樣冰涼愜意,因為夜晚的空氣是炎熱的。

他向右走去,走過帶着遮陽篷、入口處燈光通明的酒店,走過旁邊大片盛開着的九重葛,來到這裏的花園。樹叢中那座有着華麗外牆、被泛光燈照得雪亮的建築可能曾是一座歌劇院,沿着掛着路燈的夾竹桃樹,有通往各處的小路,但沒有一點生命的動靜:沒有夜鳥歌唱,沒有小蟲低嗚,只有威爾自己的腳步聲。

威爾惟一能聽見的聲音是花園邊棕櫚樹的遠處,從海灘上傳來的細密而規律的海浪聲。威爾向那邊走去。潮水剛漲了一半,也可能是剛退了一半。柔軟的白色沙灘上,有一排踏板船停在深水線以上。每過一會兒,就會有一排細浪拍向海岸,在下一排海浪到來之前又整齊地退去。在這平靜的海面上,大概五十碼遠的地方,有一個跳水台。

威爾坐在一隻踏板船的船舷上,踢掉腳上的鞋,他那雙快要磨破的廉價帆布鞋擠得他發燙的腳十分難受。他把襪子扔在鞋的旁邊,把腳趾伸進沙子。又過了一會兒,他脫掉衣服,走進海水。

海水不涼不熱,很舒服。他划著水,游到跳水台,爬了上去,在那飽經風吹日晒的台板上坐下來,回過頭來望着這座城市。

在他的右邊,防波堤圍住了港灣,離它大約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紅白條紋相間的燈塔。燈塔遠處是隱隱約約浮現的峭壁,再遠處,就是威爾從剛來的地方看見的那片綿延的小山。

近在眼前的就是那些別墅花園裏掛着燈的樹、街道,還有海邊的酒店、咖啡館、亮着燈的商店,全都寂靜無人。

這裏也很安全。沒人跟蹤到這裏來,那伙搜查他家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地方,警察也不可能發現他。他有整整一個世界供他藏身。

從那天凌晨從大門跑出來直到現在,威爾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他又渴又餓。畢竟他上一次吃飯還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他滑入水中,用比剛才更慢的速度游回岸邊。他穿上短褲,手中拎着其餘的衣服和那隻購物袋,把空瓶子扔進他看見的第一個垃圾箱,然後光着腳沿着小路走向港口。

當他身上的水稍微幹了一點兒時,他套上牛仔褲,準備找個地方吃飯。那些酒店太豪華了,他先看了看第一個酒店,它大得讓他不舒服。於是他又接着往前走,直到他看見一個小咖啡館,他覺得這地方應該還不錯。他說不出為什麼,它和其他那些咖啡館差不多,一樓的陽台上都種滿了鮮花,門外的小路上有一些桌椅。但他就是看中了這一家。

那邊櫃枱的牆上貼著一些拳擊手的照片,還有一張簽名海報,上面是一個開心微笑着的手風琴演奏家。廚房的旁邊有一扇門,通向一段鋪着鮮亮花紋地毯的狹窄樓梯。

他走上樓梯,來到狹窄的樓梯口,打開他看見的第一扇門。這是個臨街的房間,裏面又熱又悶。威爾打開了通向陽台的玻璃門,讓夜晚的風吹進來。房間很小,裏面的傢具顯得粗大簡陋,但房間里既乾淨又舒適。原先住在這裏的人一定很好客。房間里還有一個小書架,桌上放着一本雜誌和幾個鑲著照片的相框。

威爾離開這裏,看了看其他的房間:一個小浴室、一個放着一張雙人床的卧室。

他打開最後一扇門之前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他的心跳加快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裏面的聲音,他覺得這個房間里不是空無一人。今天凌晨,別人在黑暗的房間外,他在裏面,而現在這一場景則顛倒過來。他感到這一切很奇怪——

正在他站着想的時候,門被撞開了,有什麼東西像野獸一樣向他衝過來。

但記憶已經向他發出了警告,他站得不是很近,所以沒有被撞倒。他奮力回擊:用他的膝蓋、頭、拳頭和胳膊的力量反擊他,她——

是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四肢細瘦,穿着破破爛爛的臟衣服,正在兇狠地向他厲聲喊叫。

在這同一時刻,她看見了他,她從他光着的胸膛前跳開去,像一隻困獸般蹲在樓梯平台的黑暗角落裏。讓他驚訝的是:她身邊還有一隻貓,是一隻大的野貓,到他膝蓋那麼高,身上的毛和尾巴豎了起來,向他露出牙齒。

她把手放在貓的背上,舔了舔她乾裂的嘴唇,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

威爾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是誰?」

「萊拉·西爾弗頓。」她說。

「你住在這裏嗎?」

「不。」她立即否認道。

「那這是什麼地方?這個城市?」

「我不知道。」

「你從哪兒來?」

「從我的世界,它跟這兒連着。你的精靈在哪兒?」

他的眼睛瞪大了。這時他發現那隻貓有了奇異的變化:它一跳到她的臂彎里,立刻就變了。現在它變成了一隻短尾鼬,紅棕色的毛皮,脖子和腹部則是乳白色,它和那個女孩一樣,兇狠地瞪着他。但這時情況有所變化,因為他發現女孩和短尾鼬都十分怕他,好像他是一個魔鬼一樣。

「我沒有精靈,」他說,「我不知道你指什麼。」然後他說,「哦,這就是你的精靈嗎?」

她慢慢地站起來。那隻短尾鼬蜷起身子,繞在她的脖子上,他的黑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威爾的臉。

「但是你活着,」她半信半疑,「你沒有……你還沒有……」

「我叫威爾『佩里,」他說,「我不知道你說的精靈是什麼。在我的世界裏,精靈是魔鬼的意思,是邪惡的。」

「在你的世界?你是說這不是你的世界?,,

「對,我只是發現了……一條進來的路。我猜,就像你的世界一樣,它一定是跟這兒連着。」

她放鬆了一點兒,但她還是專註地盯着他。他則很平靜,好像她是一隻他想要認識的陌生的貓。

「你見過這個城市裏別的人嗎?」他繼續問。

「沒有。」

「你到這裏多久了?」

「不知道。幾天吧,我不記得。」

「那你為什麼到這裏來呢?」

「我來找『塵埃』。」她說。

「找塵埃?什麼?是金粉嗎?什麼樣的塵埃?」

她眯了一下眼睛,沒有說話。他轉過身,走下樓去。

「我餓了,」他說,「廚房裏有什麼吃的嗎?」

「我不知道。」她說。她跟着他走下樓,跟他保持着一段距離。

威爾在廚房裏找到用來做燉菜的雞、洋蔥和胡椒,但它們是生的,在炎熱的天氣里已經發出了臭味。威爾把它們都扔進了垃圾箱。

「你什麼都沒吃嗎?」他說着打開了冰箱。

萊拉跟了過來。

「我不知道它在這兒。」她說,「哦!這麼冷。」

她的精靈又變化了,這回他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色彩鮮艷的蝴蝶,它飛進冰箱,但立刻又飛出來,停棲在她的肩頭,緩慢地上下扇動着翅膀。威爾被它的奇異之處搞得頭腦發暈,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不該老盯着它看。

「你以前沒見過冰箱嗎?」他說。

他找出一聽可樂遞給她,然後拿出一盒雞蛋。她很高興,雙手緊握着它。

「喝吧。」他說。

她皺着眉頭看着它,她不知道如何打開。他幫她打開,可樂氣泡冒了出來,她懷疑地舔了舔,然後瞪大了眼睛。

「這個好嗎?」她說,語氣中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害怕。

「是啊。顯然這個世界裏也有可樂。看我來喝兩口,證明它不是毒藥。」

他又打開一聽。她看見他喝,就跟他學。她顯然渴壞了,她喝得那麼快,氣泡竄進了她的鼻子,她打着嗝。鼻子發出響亮的吭哧聲。威爾盯着她看,她就怒氣沖沖。

「我要做煎雞蛋。」他說,「你吃不吃?」

「我不知道什麼是煎雞蛋。」

「那好,你看我做就知道了。如果你想吃,那邊還有一聽烘豆。」

「我不知道烘豆是什麼。」

他指給她看,她在罐子上找可樂罐上的那種易拉蓋。

「不,你得用開罐器。」他說,「你們那兒的人不用開罐器嗎?」

「在我們那兒僕人做飯。」她不屑一顧地說。

「到那邊抽屜里找找看。」

她在餐具中翻找著。他則在碗裏打了六個雞蛋,用叉子攪拌著。

「就是它。」他注視着她,「那個有紅色把手的,把它拿過來。」

他切穿蓋子,向她示範如何打開罐頭。

「現在去把那隻小平底鍋從掛鈎上拿下來,把罐頭裏的東西倒進去。」他對她說。

她聞了聞豆子,眼神中又充滿了喜悅和懷疑。她把罐頭裏的東西倒進平底鍋,舔了舔手指。她看着威爾往打好的雞蛋里灑了鹽和胡椒,又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黃油,切了一小塊放在鐵鍋里。他去吧枱拿火柴,當他回來的時候,她正用手指蘸着碗裏的雞蛋,貪婪地舔著。她的精靈,這時又變成了一隻貓,也把它的爪子伸進碗裏,但當威爾走近的時候它又縮了回去。

「還沒做熟呢。」威爾說着把碗拿開了,「你上一次吃飯是什麼時候?」

「在斯瓦爾巴特,我父親的家裏。」她說,「好幾天之前吧,我不記得了。我在這裏看見麵包什麼的,我就吃那個了。」

他點燃煤氣,等黃油融化了,把雞蛋倒進去,讓它鋪滿鍋底。她的眼神貪婪地跟隨着他的每一個動作,她看着他把雞蛋在鍋的中央堆成柔軟的小山,又傾斜著鍋,好讓生雞蛋流到鍋底。她也注視着他,注視着他的臉、正在忙碌的雙手,還有他光着的肩膀和腳。

雞蛋餅煎好了,他把蛋餅翻個身,用鏟子從中間切開。

「找幾個盤子來。」他說道,萊拉順從地照辦了。

她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后好像還是很聽從吩咐的,於是威爾又讓她到小飯館前清理出一張桌子。他把飯端出來,又從抽屜里拿出幾副刀叉。他們一起坐了下來,覺得有點彆扭。

她不到一分鐘就吃完了她的那份,然後等著威爾吃完,她煩躁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前後搖晃,拉扯著編織坐墊上的塑料線。她的精靈這會兒又變成了一隻黃雀,在桌子上啄著那看不見的麵包屑。

威爾慢慢吃着。他把大部分的烘豆都給了她,儘管如此,他還是吃得比她慢。他們面前的港灣,無人的大街邊的路燈,夜空中的星星,都沉浸在一片寂靜中,好像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存在了。

他一直注意著這個女孩,她纖細而結實,剛才打起架來像一隻老虎那麼兇猛。他的拳頭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一塊青紫,她並不在意。她的表情中攙雜着天真幼稚——當她第一次嘗可樂時——和一種深深的憂鬱和警惕。她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她的頭髮要是洗過了的話應該是暗黃色的,她很臟,她身上的味道聞起來好像是好多天沒洗過澡。

「勞拉?拉拉?」威爾說。

「萊拉。」

「萊拉……西爾弗頓?」

「對。」

「你的世界在哪兒?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她聳聳肩。「我走來的。」她說,「霧很大,我不知道到了哪裏。直到霧散了我才知道,至少,我知道我離開了我的世界。然後我就發現自己到了這兒。」

「你剛才說什麼塵埃來着?」

「塵埃,對。我要找它。但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人,也找不到人打聽。我以前來過這裏……我不知道,三四天了,這兒一個人也沒有。」

「但你為什麼要找塵埃呢?」

「特殊的塵埃。」她立刻說,「當然不是普通的塵埃。」

那隻精靈又變了。眨眼問他從黃雀變成了老鼠,一隻紅眼睛、渾身漆黑的健壯的老鼠。威爾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女孩看見了他的眼神。

「你有一個精靈。」她說,「在你的身體里。」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有,」她接着說,「你只能是人。你一定曾……快死了。我們見過一個小孩,他的精靈被砍掉了。你不是那樣的,即使你不知道,你也有一個精靈。我們一開始看見你都被嚇著了,好像你是一個惡鬼之類的,但後來我們發現你根本不是。」

「我們?」

「我和潘特萊蒙,我們。但是你,你的精靈和你沒有分開。他就是你,是你的一部分。你的世界裏沒有人像我們這樣嗎?他們是不是和你一樣,精靈都藏起來了?」

威爾看着他們倆,那個瘦瘦的淺色眼珠女孩和坐在她懷中的黑老鼠精靈,他覺得自己非常孤單。

「我累了,要去睡覺了。」他說,「你打算待在這個城市裏嗎?」

「我不知道。我得努力找我要的東西,這個世界裏肯定有院士,肯定有人知道跟這有關的事情。」

「可能不在這個世界裏,我是從一個叫牛津的地方來的,那裏就有許多院士,如果你要找的是這些人的話。」

「牛津?」她叫道,「我就是從那裏來的!」

「那你的世界也有一個牛津嗎?你不可能來自我的世界。」

「不,」她斬釘截鐵地說,「我們來自不同的世界,但我的世界裏也有一個牛津。我們都說英語,不是嗎?我們還有別的相同之處,這也是合乎情理的。你是怎麼過來的?是有一座橋?還是別的什麼?」

「好像就是空中的一個窗口。」

「帶我去看。」她說。

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他搖搖頭。

「現在不行。」他說,「我想睡覺,再說,現在還是半夜呢。」

「那明天早晨帶我去看!」

「好吧,我會帶你去看的。但我還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自己去找那些院士吧。」

「那容易。」她說,「我知道關於院士的所有事情。」

他把盤子摞起,站了起來。

「我做了飯,」他說,「所以該你洗碗了。」

她看上去有點難以置信的樣子,「洗碗?」她不屑地一笑,「那兒躺着成千上萬隻盤子呢!再說我也不是僕人。我不打算洗碗。」

「那我就不告訴你去牛津的路。」

「我自己找。」

「你找不到,它是藏着的,你不可能找到。聽着,我不知道我們在這個地方能待多久,我們要吃東西,這兒有什麼我們就吃什麼,但吃完了我們得把這個地方收拾乾淨,我們應該這麼做。這些碗你來洗,我們要對得起這個地方。現在我要去睡覺了,我用另外一個房間。明天早晨見。」

他進屋去了,從他的破包里取出牙膏,用手指刷了牙,然後倒在雙人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萊拉等到確信他已經睡著了以後,拿着盤子進了廚房,把盤子放在水籠頭下面,用一塊布使勁擦,直到它們看上去乾淨為止。刀叉也是如此。但這個步驟對煎雞蛋的鍋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拿了一塊肥皂來擦,又笨拙地摳了一會兒,直到她認為差不多乾淨為止。然後她用另外一塊布擦乾它們,把它們整齊地堆放在水池邊的架子上。

她還覺得渴,她還想嘗試打開一個罐頭,所以她又打開了一聽可樂,拿上樓。她在威爾的門外聽了聽,什麼聲音都沒有,於是她踮着腳尖來到另外一個房間,從她的枕頭下拿出真理儀。

她不需要靠近威爾就可以問他的情況,但她還是想去看一看,所以她竭力躡手躡腳地轉動威爾房間的門把手,走了進去。

海邊有一盞燈,燈光向上照進房間,又從天花板反射下來,她就在亮光中注視着這個熟睡中的男孩。他皺着眉頭,臉上都是汗,閃閃發亮。他矮壯結實,當然他還沒有長成大人,因為他比她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但有一天他會變得強大有力的。如果能看見他的精靈會容易得多!她想着那可能會是什麼樣子,也許還沒有固定的形狀。不管那是什麼形狀,它會表現出一種野性、禮貌和憂鬱的性格。

她輕手輕腳地來到窗前,在路燈的光亮中調整了真理儀的指針,放鬆意念,在心中問了一個問題。指針開始在儀錶盤上停停轉轉,令人目不暇接。

她問的是:他是誰?朋友還是敵人?

真理儀上的答案是:他是一個殺人兇手。

當她看到這個答案時,立刻感到了輕鬆。他可以找到吃的,還可以帶她去牛津,那都是很有用的本領,但他原本也可能懦弱,或不值得信任。殺人兇手是有價值的夥伴,她感到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披甲熊伯爾尼松一樣安全。

她把百葉窗的葉片調到和敞開的窗戶相對的方向,這樣早晨的陽光就不會照到他的臉。然後她踮着腳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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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神刀(黑質三步曲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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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貓和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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