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火車才開了三個小時,憶瑋已經極度後悔了。好死不死,這輛火車居然是燒煤的,而她所在的車廂,又靠近燃機廂。本來坐着三人的位置,此刻擠上了五個人,於是自己只能委屈的蜷在最角落,又偏偏收到了陸少儉的短訊:到站了就起來走走,不然會水腫。

她自然是知道這個道理的,但是現在想要伸展下腿腳又是何等困難。不能上廁所,就忍忍,連水也不喝了。半夜喉嚨像是煙熏火燎,等到隨便的用手一抹,更是黑擦擦的,全是煤灰。而車廂更是一股異味,或許還有速食麵的味道,她見到有個年輕的母親抱了孩子蹲在角落,忽然覺得心疼。總是這樣,會有一些人會讓自己覺得再怎麼慘淡的人生,也還是有一些閃光點的。憶瑋睡不着,強打起精神,轉頭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

家裏給找的工作也不錯,據說是某個事業單位,因為託了人家領導,到時候隨便考個試,睜隻眼閉隻眼就算進了。這個年紀,離倦鳥思巢的日子也早得太多,可是那一陣她真的受不了每天老媽幾個電話的打來。而且確實覺得累,好像每天的奔波都是徒勞,難以收到成正比的收穫。於是那天心煩意亂的答應下來,像是鬆了口氣。

凌晨兩點半,她想不到陸少儉還會打電話給她。

「還好吧?」

「蠻好。你還熬夜呢?」

那邊沉默了一會:「怎麼有氣無力的?」

「你不睡覺,還不讓我睡覺,我不破口大罵都是客氣的。」

「那你繼續睡覺,記得到了報個平安。」

那個人永遠會早她一步,毫無風度的搶著掛電話。憶瑋又有些失落,覺得剛才自己應該再說點別的,就算是吵架也好,不然就又要枯坐着發獃,熬過這漫漫長夜。

到下車的時候,雙腳已經軟了,站起來都覺得困難。那一聲報站聲像是佛國梵音,將她從修羅地獄一把拉起來。她昏昏沉沉的隨着眾人下車,是正午的時刻,天氣陰沉而肅冷,大塊灰色的鉛雲絮在了頭頂,彷彿隨時要壓下來,冷風卯足了勁道往人脖子裏鑽,是南方特有的刺骨冰冷。

一出站就發現了老爸的身影,見到女兒,笑得老臉皺成了一朵花,連聲說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她心裏自然也開心,挽著老爸的手一起去提行李,一路嘰嘰喳喳,連睏倦都忘了。

憶瑋的媽媽是小學老師,從小就特能教育人。剛剛退休,就發揮餘熱去了社區辦的假期學生託管所。老爸邊開車,邊滿意的點頭,憶瑋就偷偷的捂嘴笑。其實心裏也鬆口氣,老媽不在家,就終於沒有人在耳根邊碎煩自己了。

其實回到家才知道自己錯了,老媽燒了整整一桌的菜,正襟危坐,正準備對遠行而回的女兒發表歡迎致辭,就倒吸了口涼氣:「怎麼臟成這樣?」

如同小孩子玩泥巴,憶瑋抹了抹臉,傻笑了幾聲:「媽,我先去洗個澡。」還是被一把拖出——

「小瑋啊,媽跟你說。這次幫你找的單位領導是你爸的老朋友,待遇也好,工資穩定……」

……

黎憶瑋無奈的看了一眼老爸,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媽,我快臟死了。」

「洗澡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

憶瑋睜著無神的雙眼,茫然的盯着牆壁上那副月季的壁畫,直到老爸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吃完飯再說吧。」

適時的插進一個人來說話,暫時轉移了黎媽媽的注意力,於是她得空就往浴室跑,一邊不忘向老爸投去感激的眼神。

花灑噴出的水宛如甘露,讓每個毛孔都在熱氣中張開了呼吸,而枯萎已久的花朵綻放開明媚的暖意。於是憶瑋踏出了浴室的時候,精神氣爽,信心滿滿的覺得自己可以應對老媽的攻勢了。

餐桌上的氣氛有些詭異,老爸默默的朝自己使眼色,意味深長:「小瑋啊,快吃完,去睡一覺吧。」

「嗯,好好睡,晚上我們出去吃飯。」老媽順着話茬,「別楞著,吃啊。」

她就埋頭猛吃。然後大腦一片空白,晃晃悠悠的進房間,睡得天昏地暗。以至於晚上被老媽拉去吃飯的時候還迷迷糊糊,對着一桌不認識的人發獃,又小聲問:「我們家什麼時候多了這些親戚?」

老媽只是瞥了她一眼,對着其餘的人談笑風生:「小瑋剛從外地回來,馬上要進某某機構工作了。小瑋啊,楊飛也是你們單位的,都是年輕人,大家熟悉一下。」

她正給自己舀湯,手一抖,差點淋在碗外邊。

那個「年輕人」,好說歹說也得三十五開外了,嘴唇極厚,笑得憨憨的,有些拘束的站起來和自己握手。

「功夫熊貓!」——黎憶瑋腦海里驚悚的浮現這四個字,然後不可抑制的偷笑出聲,毫無半點淑女風度。

這一桌飯局,全是黎媽媽在撐場面。憶瑋火力對準了一整盤的青蟹,頭都不抬。其實老媽的手從桌下伸過來很多次,每次都掐在自己腿上,一邊壓低了聲音:「少吃點,你餓死鬼投胎啊?」憶瑋只敢在心裏反駁說:「投也是投到你肚子裏啊……」不過還是識相的放下了筷子,自得其樂的抿玉米汁。

回到家老媽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就去了卧室。憶瑋倒是沒什麼特別感覺,開了電腦看電影。老爸送了杯牛奶過來,又問她:「晚飯吃得怎麼樣?」

「就那樣。又是相親啊。」她從電腦里調出一張圖片,「爸,今天那人就長這樣,真的,可像了。逗死了。」

她說着說着,忽然自動自覺的住口,乖乖的喊了聲:「媽,你生完氣了?」

想必黎媽媽是準備來說教的,可是一眼掃到那張圖片,竟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呦,還真像……」又刻意板了板臉,「好了,媽媽知道了。下次找的對象樣子要好看些的。」

如此這般數次,終於有一天,趁著黎媽媽外出,父女倆好好的深談了一次。

「爸,我還是想出去。留在這裏,三天就要相親一次,我都不知道媽從哪裏找了那麼多適齡青年?」

黎爸爸似乎對女兒說的任何話都是免疫,低頭喝了口茶,笑得很溫和:「我就知道。年底你媽天天打電話讓你回來,我就說這樣不好,你都沒服輸,我們又急什麼?」

說實話,憶瑋一點都沒想到爸爸這樣開明。她馬上要去考試的那個單位,今年全市都只有一個事業編製的名額,內定了她,實在是很難得。

「小瑋啊,別以為你老爸是個老古董。你心裏的那些小算盤,老爸清楚著呢。」

憶瑋一愣,笑得有些尷尬:「爸,你什麼意思啊?」

「呵呵,你大四的時候是不是偷偷放棄了保送你們本校研究生的名額?」

初春的溫柔已經悄然散開,明明風和日暖的天氣,應着過年的喜慶,讓人心底生出快活的氣息。

黎憶瑋的舌頭差點沒打結,彷彿是晴天霹靂:「爸爸,你……怎麼知道?媽……她怎麼說?」

黎爸爸瞭然於心的笑:「我瞞着你媽,小秘密。」

就是為了這件事,她和陸少儉正式的第一次分手。

班級的成績排名出來,她居然是第三,這讓自己很是吃驚。系裏給了三個保送名額,第一名外保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學,至於自己,則被通知繼續留在本校。按慣例,兩個名額就該有六個人去面試。其實後面幾名基本就是走過場,大家心知肚明。

平心而論,黎憶瑋很清楚的知道,黎媽媽是希望自己繼續讀研的。逃避就業也好,在意那個文憑也罷,能上研,好歹還能輕鬆三年時間。可是她滿心不願意。對學校不滿意,對導師不滿意,對班級里為了綜合素質分數勾心鬥角的同學不滿意。總之,在複試的前一天,她悄悄開溜了。

其實早就想好了種種對策。

對家裏,就痛心疾首的說面試被刷,關鍵時刻,老媽一定怕打擊到自己,溫言安慰。

對系裏,就感慨就業形勢嚴峻,自己好不容易簽了一家單位,畢業出來還未必能找上好工作呢。

她倒沒想到,那天晚上陸少儉就把她喊出去了。那時自己名義上還是他的女友,可他工作極忙,自己又是不愛纏人的女生,掰掰指頭一算,原來奶茶店一別,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面了。

「怎麼沒去面試?」陸少儉簡單的拋了一個問題給她,笑得很溫和,像是聊家常。

當時黎憶瑋心裏就咯噔一下:「聽誰說的啊?」她壓根沒對他提起自己能上研。

他終於不再微笑,露出本來的面目,六月流霜,這個男人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養成了這樣的神情,看着自己的時候像是看待外星來的怪物。

「你們輔導員,是我同學。」

「哦。」她恍然大悟,手指在桌下無意識的扭來扭去,眼神有些無辜。

陸少儉的聲音很是彬彬有禮,努力剋制了自己,手指輕輕拂過桌面:「黎憶瑋,以後做出這種大的決定的時候,能不能先和我說一聲?」

小女生揚起了頭,帶了幾分倔強和敵意:「我自己的事,我也考慮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就不自覺的微微一眯,彷彿融匯了最沉最暗的墨色,能將宇宙最遙遠的一絲光線也拉進這個黑洞中,再難逃逸。他只是輕輕的一笑,有些頭疼的樣子:「我們好像有代溝。」

誰說沒有呢?

就是這樣,一拍兩散。

隔了那麼久想起來,憶瑋竟然覺得有些心酸。以前她再怎麼和陸少儉吵架,也不至於讓他散發出這樣冰冷的氣息。果然出了社會的人,和自己清清白白一枚學生相比,多了很多心思和顧慮。

老爸和藹的聲音把她從記憶中拉回來:「小瑋,我就告訴你媽,那個名額還沒落實……」

憶瑋說話聲音小了點,有些訕訕的笑:「那多不好,媽肯定又要嘮叨你了。」

黎爸爸哈哈大笑,伸出手摸摸女兒的頭髮:「那時候你們院裏的老師打電話來,想問問你怎麼沒去面試,是不是回家了。正好我接的電話,不然你媽非衝到你們學校去不可。」

「喏,這張存摺你拿着。這次出去,要是還灰溜溜的回來,老爸也不幫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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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塵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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