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們叫我“新來的”

第二章 他們叫我“新來的”

關於征取者有許多傳奇故事,他是頭一個將公鹿堡收歸己有、建立第一大公國的外島人,並開啟了一脈相傳的王室血裔。其中一個故事說,他所參與的那趟出海劫掠之旅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離開他出生的那個氣候寒冷、環境惡劣的島嶼,去攻擊搶奪其他地方。據說當他看到公鹿堡那些用木材建造起來的防禦工事時,他宣稱:「如果這裏有火、有食物,我就再也不要離開了。」那裏確實有火有食物,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

但家族裏的傳言則說他不善於航海,其他外島人安之若素的大風大浪、鹽魚口糧讓他暈船難受。據說他和他的船員在海上迷失了好多天,要是他沒有成功攻佔公鹿堡,他手下的水手們一定會把他給淹死。然而,大廳里那幅舊織錦掛毯上的他看起來肌肉結實、堅毅健壯,帶着一抹兇狠的微笑站在船艏,由划手們搖著槳將他送向古老的公鹿堡,那裏搭建著圓木和修整打磨得很差的石塊。

公鹿堡位在一處非常適合下錨停泊的海灣,一條可供航行的河流在此入海,且地形有利防守,這就是它的發展起源。某個名字已經佚失在歷史迷霧中的小領主看出這裏具有控制河上貿易的潛力,建造了此地第一座要塞。顯然,建立這座要塞是為了保衛河流和海灣,抵擋那些每年夏天都來沿着河大肆劫掠的外島強盜。但他沒有料到強盜還能藉助背叛行為滲透進堡壘之內,把塔樓和城牆變成他們的立足之地,逐步上溯佔領統治了整條河,用修整打磨過的石塊將原本的木材要塞改建成塔樓城牆,然後將公鹿堡變成第一大公國的心臟地帶,最後更變成了涵蓋六大公國的王國首都。

統治六大公國的瞻遠家族就是那些外島人的後裔。許多代以來,他們都與外島人保持聯繫,常常航行到該地去求親,為他們的親屬帶回黑髮黑眼的豐腴新娘。因此王室和貴族成員仍然流有濃厚的外島人血液,生下的孩子有着黑髮和深色眼睛,肌肉發達,矮壯結實。隨着這些特徵而來的還有對於「精技」的偏好,以及這種血脈所具有的其他一切危險和弱點。我也遺傳到了這些東西。

但我對公鹿堡的第一次體驗跟歷史或遺傳都沒有關係。當時它對我而言只是旅程的終點,一路充滿了各色各樣的聲音和人群、馬車、狗、建築物、蜿蜒的街道,最後通往峭壁上一座龐大的石建堡壘,俯視着在它庇蔭之下的城市。博瑞屈的馬累了,這城市的鵝卵石路常常黏答答的,馬蹄踩上去會打滑。我緊緊抓着博瑞屈的皮帶,全身又痛又累,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抬過一次頭,盯着我們上方那些灰色的高塔和壁壘城牆,雖然有我所不熟悉的溫暖海風吹拂,它們看起來依然冷冽嚴峻。我前額抵着他的背,那一大片深廣水域帶有鹹味碘味的氣味讓我覺得反胃噁心。我就是這樣來到公鹿堡的。

博瑞屈的房間在馬廄上方,離鷹籠不遠。他把我還有獵犬和駿騎的獵鷹一起帶去那裏。他先照料獵鷹,因為旅途勞頓已經讓它變得形容憔悴。獵犬們回到家非常興奮,渾身上下充滿無限精力,讓疲憊不堪的我覺得很煩。大鼻子朝我吠了幾聲,我好不容易才讓它那獵犬笨腦袋明白我累了,沒心情跟它玩。它的反應是很典型的幼犬反應,就是去找以前同一窩的同伴玩,馬上就跟其中一隻有點認真地打起架來,被博瑞屈大喝一聲制止了。他雖然是駿騎的下人,但當他身在公鹿堡的時候,他就是獵犬、獵鷹、馬匹的主人。

打點好他自己的動物之後,他在馬廄里走了一圈,檢視他不在時別人做了什麼、沒做什麼。清掃馬廄、梳理馬匹的馬僮馬夫還有養鷹人像魔法般紛紛出現,來為自己受到批評的分內工作辯護。我跟在他後面到處跑,直到走不動為止。最後我終於投降了,疲累地倒在一堆稻草上,這時他似乎才注意到我,他臉上先是出現不耐煩的神色,然後是無比的疲憊。

「喂,你,柯布,你帶小斐茲到廚房去,把他餵飽,然後帶他回到我房間去。」柯布是個黑髮黑眼的矮個子男孩,負責養狗,年約10歲。他剛剛受到稱讚,因為一窩在博瑞屈不在的時候生的小狗仔健康良好,現在他的笑容消散了,懷疑地看着我。博瑞屈沿着馬廄隔間繼續走下去,一大群負責照顧動物的僕役也緊張兮兮跟着他走了,我們還在大眼瞪小眼。然後那男孩聳聳肩,半彎下腰面對我。「你餓了嗎,斐茲?我們去給你找點吃的吧?」他帶着誘人的口吻問,完全就是他剛才把小狗仔哄出來給博瑞屈看的語調。我點頭,因為他把我看成跟小狗仔沒什麼兩樣而鬆了一口氣,然後跟着他走。

他好幾次轉過頭來看我有沒有跟上。我們一走出馬廄,大鼻子就蹦蹦跳跳跑過來找我。這頭獵犬明顯跟我感情很好,使得柯布對我的看法也略有提升,他繼續用簡短的語句鼓勵我們兩個,告訴我們馬上就有東西吃了,「快來吧,別跑去聞那隻貓了,快來吧,這樣才乖嘛。」馬廄里非常忙碌,惟真的人忙着理他們的馬匹和馬具,博瑞屈忙着挑剔別人在他不在時所做的一切達不到他標準的工作。人們來來去去與我們擦身而過,各有不同的差事:一個男孩肩上扛着一塊巨大無比的熏肉,一群咯咯笑的女孩各抱着沉沉一疊用來鋪地的蘆葦和石楠葉,一個滿臉不高興的老人拎着一籃活蹦亂跳的魚,還有三個身穿雜色衣、手拿鈴鐺的年輕女人,她們的聲音跟鈴聲一樣清脆歡快。

我的鼻子告訴我說快接近廚房了,但人來人往的密度也隨之增加,等我們走到一扇門前的時候,進進出出的人簡直是擠成一團。柯布停下腳步,大鼻子和我停在他身後,忙着聞嗅香味。他看着門裏門外的人潮,自顧自皺了皺眉。「這裏滿滿都是人,每個人都忙着準備今天晚上歡迎惟真和帝尊的宴會。任何有點身份地位的人都會到公鹿堡來參加。駿騎遜位的消息傳得飛快,所有的公爵都來了,要不就是派了代表來商量這件事,我聽說連齊兀達都派了人來,好確保駿騎不在之後他所簽的條約仍然會被遵守——」他閉上了嘴,突然感到尷尬,但他的尷尬究竟是因為他正在跟造成我父親遜位的我談我父親,還是因為他把一個6歲小孩和一隻幼犬當作有智力的談話對象,這我就不確定了。他瞥視四周,重新評估眼前的狀況。「在這裏等我。」最後他告訴我們,「我溜進去拿點東西出來給你們吃。我比較不會被別人踩到……或者逮到。你們不要亂跑。」他做了個堅定的手勢強調這道命令。我向後退到不會擋路的地方靠着牆蹲下,大鼻子也乖乖坐在我旁邊。我帶着欽佩的眼神看着柯布混進擁擠的人群中朝門口走去,像條鰻魚般滑溜地進了廚房。

柯布離開我視線範圍之後,我的注意力就轉而被眼前這一大堆人吸引。從我們面前走過的這些人多半是僕役和廚子,也有若干賣藝人、商人、送貨的人。我以一種疲倦的好奇看着他們來來去去,當天我已經見到太多事物了,所以並不覺得他們非常有趣。我好想躲到一個遠離這些繁忙活動的安靜地方,這種渴望幾乎超過了對食物的渴望。我癱坐在地上,背靠着被太陽曬暖的城堡牆壁,頭抵住膝蓋,大鼻子靠着我。

大鼻子硬梆梆的尾巴敲打在地上的動作讓我醒了過來,我拾起埋在膝頭的臉,看見面前有一雙棕色高統靴。我的視線沿着粗糙的皮革長褲和粗劣的羊毛襯衫往上看,看見一張長著毛扎扎鬍子的臉,頂着一頭胡椒灰的頭髮。那人盯着我看,一邊肩上扛着小桶酒。

「喂,你就是那個私生子?」這個詞我很常聽到,所以我知道它指的是我,雖然我並不完全了解它的意思。我緩緩點頭,那人臉色一亮,大感興趣。

「嘿,」他大聲說,現在已經不是在跟我說話,而是在對來來往往的那些人說,「那個私生子就在這裏,一板一眼的駿騎的意外產品。長得跟他還滿像的,你們說是不是?小子,你媽媽是誰?」那些來來去去的人大部分還是繼續走他們的,只朝坐在牆邊的這個6歲小孩好奇地瞥上一眼,但扛酒桶男人問的問題顯然令人很感興趣,因為有好些人都回過頭來,幾個剛走出廚房的商人也靠過來想聽我的答案。

但我沒有答案。對我來說母親就一直是母親,而且就算我先前對她有任何印象,現在也已經差不多消失殆盡了。因此我沒有回答,只是抬頭瞪着他看。

「喂,那你叫什麼名字,小子?」他轉向那些聽眾透露說:「我聽說他沒有名字。不但沒有高高在上的王室名字來塑造他的人格,甚至連可以用來罵他的鄉下小名也沒有。沒錯吧,小子?你有名字嗎?」旁觀的人愈來愈多,有些人眼中出現憐憫的神色,但沒人插手干預。大鼻子多少感染了我的情緒,它側身躺下,以懇求的態度露出肚子、搖著尾巴,這古老的犬類信號意思向來都是:「我只是只小狗,沒辦法保護自己,請你發發慈悲。」如果他們是狗,就會把我從頭到腳聞一聞,然後退開。但人類沒有這種守分寸的天性,因此,那人見我沒回答,就又踏近一步再問一次:「你有名字嗎,小子?」我慢慢站起來,前一刻還暖暖抵着我的背的牆壁如今成了讓我無處可逃的冰冷障礙。我腳邊的大鼻子仰躺着在塵上中扭動,發出一聲哀求的嗚叫。「沒有。」我輕聲說,那個男人作勢要靠近一點聽我講什麼,「沒有!」我沿着牆橫走,大喊出聲並抗斥他。我看見他搖搖晃晃後退一步,抓不穩肩上的酒桶,於是酒桶掉在鵝卵石路面上摔裂了。圍觀的人群中不可能有人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自己當然也不明白。大部分的人都在笑,因為看到這麼大的一個人被小孩嚇得倒退。那一刻確立了我脾氣大、性情倔的名聲,天還沒黑這消息就傳遍了全城,說那個私生子挺身面對摺磨他的人。大鼻子連滾帶爬站起來,跟我一起逃跑。我瞥見剛從廚房裏鑽出來的柯布,他臉上緊繃着困惑的神情,手上拿着派餅,看見大鼻子和我跑掉。如果他是博瑞屈,我可能會停下來,信任他會保護我的安全,但他不是博瑞屈,所以我繼續跑,讓大鼻子在前面帶路。

我們穿過浩浩蕩蕩的僕役群,只是又一個跟狗在院子裏賽跑的不起眼小孩,沒有人會注意。大鼻子把我帶到一處它認為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在遠離廚房、遠離內堡的地方,母老虎在一棟東倒西歪的、存放豆子的附屬建築物角落底下挖了個洞,完全不理會博瑞屈的照管,自己在這裏生了一窩小狗仔,大鼻子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它把小狗仔在這裏藏了將近3天,然後博瑞屈才自己找來,他的氣味是大鼻子記憶中第一個人類的氣味。建築物底下的通道相當窄,但我還是勉強擠進去了,半暗的洞裏又暖又干。我們躲在那裏,怦怦亂跳的心臟很快就穩下來了,在平靜中沉入無夢的深沉睡眠,這種睡眠只屬於溫暖的春日下午,只有小狗才能享有。

幾小時后,我打個寒噤醒過來,天完全黑了,初春白晝那種稀薄的溫暖已經消失。我一醒大鼻子也跟着醒了,我們一起又擠又蹭地鑽出洞外。

夜空高掛在公鹿堡上方,星星閃著明亮的寒光。海灣的氣息更強了,彷彿白天那些人、馬、烹飪的氣味都只是暫時的東西,一到晚上就得降服於大海的力量。我們沿着空無一人的小徑走,穿過操練場,經過糧倉和榨酒間,一切都靜止沉默。接近內堡時,我看見火把仍在燃燒,聽見人們仍在高聲交談,但一切似乎都多了種疲備感,歡宴的最後殘餘逐漸消滅,等待黎明照亮天空。不過我們還是遠遠繞過內堡,因為我們已經不想再碰到人了。

我跟在大鼻子身後走回馬廄,接近那沉重的門扇時,我在想不知要怎麼進去。但隨着我們逐漸走近,大鼻子的尾巴猛搖起來,然後就連我這不靈光的鼻子也在黑暗中聞出了博瑞屈的氣味。他坐在門邊的木箱上,此時起身說道:「原來你們在這裏啊!」他的語氣安撫了我。「進來吧!快進來。」他站着打開沉重的門,讓我們進去。

我們跟在他身後穿過黑暗,從一排排廄房之間走過,經過在馬廄里睡下的馬夫和馴馬師,接着經過我們自己的馬匹、獵犬,以及在它們之間睡覺的馬僮,然後來到一處階梯,沿着分隔馬廄和鷹籠的牆壁通往樓上。我們跟在博瑞屈身後踩着那吱吱嘎嘎的木頭台階往上走,然後他打開了另一扇門。桌上一根淌著燭淚的蠟燭發出微弱的黃光,一時讓我睜不開眼睛。我們跟着博瑞屈走進一間斜屋頂的房間,裏面有博瑞屈的味道,還有跟博瑞屈活計相關的皮革、油、軟膏、藥草的味道。他牢牢關上門,走過我們身邊,用桌上那根快燒完的蠟燭重新點一根蠟燭,我聞到他身上有甜甜的酒味。

光線變亮,博瑞屈在桌旁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他看起來很不一樣,身上的衣服是棕色和黃色的高級薄布料,皮背心上還扣著一小段銀鏈。他一手平攤在膝蓋上掌心朝上,大鼻子立刻走向他。博瑞屬搔搔它下垂的耳朵,親熱地捶了它肋骨一下,朝它滿是灰塵的一身毛皺起臉。「你們兩個還真是哥倆好、一對寶。」他這與其說是在跟我講話,不如說是在跟狗講。「看看你們兩個,髒得跟乞丐一樣,我今天為了你們還在國王面前撒謊,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對國王說假話。看來駿騎失寵,連我也得被拖下水啦!我跟他說你洗過澡了,睡得正熟,因為這一路下來你累壞了,要見你還得先等一等,這可讓他不怎麼高興。不過,算我們運氣好,他有更重要的大事要處理。駿騎遜位讓很多貴族都不高興,有些人把這當作對他們有利的大好機會,有些人則很不滿,覺得他們敬仰的未來國王就這麼莫名其妙沒了。黠謀正在努力安撫他們每一個人,還放出風聲說這次是惟真去跟齊兀達人談判的;如果有人會相信這種話,那法律應該禁止他自己一個人行動,因為他智力太低了。但他們總歸是來了,來重新看看惟真,心裏納悶不知他到底會不會、又是什麼時候會成為他們的下一任國王,也不知他會是個什麼樣的國王。駿騎放棄王位、搬到細柳林去這件事,讓六大公國整個騷動起來,簡直像拿着棍子去捅蜂窩一樣。」博瑞屈的視線從大鼻子那張熱切的臉上轉開。「唔,斐茲,我猜你今天嘗到了一點苦頭。你一溜煙跑不見,差點沒把可憐的柯布給嚇死。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是不是有人對你動粗?我早該知道的,一定有人會把這一切騷動都怪到你頭上。過來吧,來啊!」我猶豫不前,他移動到火爐旁,勸誘地拍了拍用毯子鋪成的地鋪。「你看,這裏有你睡覺的地方,都準備好了。桌上還有麵包和肉,夠你們兩個吃的。」他的話讓我注意到桌上那個蓋着蓋子的盤子。大鼻子的感官確認了鮮肉的存在,我也突然間只聞到滿屋的肉香。博瑞屈大笑看着我們沖向桌旁,我把食物塞進嘴裏之前先分了一份給大鼻子,也得到他無言的讚許。食物的分量足夠我們吃得飽飽的,因為博瑞屈並沒有低估一個小男孩和一隻幼犬在經過一天折騰之後會餓到什麼地步。然後,儘管我們先前睡了那麼長長一場午覺,但緊挨着爐火的毯子看起來突然變得好誘人,於是填飽肚子的我們便蜷縮在一起,在背後火光的烘烤下睡著了。

第二天我們醒來的時候,太陽早已高掛天空,博瑞屈也不見了。大鼻子和我吃了昨晚那條麵包殘餘的部分,再把剩下的骨頭啃得乾乾淨淨,然後離開博瑞屈的房間下樓來。沒人質問我們,也沒人注意到我們。

外面又開始歡宴作樂的混亂一天,如果說堡內有任何變化,也只是人變得更多更擁擠而已。來來去去的人群掀起塵土,混雜的說話聲交織在風聲和遙遠的波浪聲中。每一個氣味、每一個景象、每一個聲音,大鼻子都全部吸收進去,這種雙重的感官衝擊讓我頭暈眼花。我四處走動,從人們交談的零星片段中聽出,我們抵達的這個時候正值某種歡樂集會的春季儀式。駿騎遜位的事仍然是人們談論的主題,但木偶戲和雜耍表演也照樣在每一個角落搭起戲台表演起來。最少有一出木偶戲已經把駿騎的失寵改編成了粗俗的黃色喜劇,完全沒被認出的我站在人群中,不知道為什麼提到「在鄰居田地里播種」的對白會讓這些大人捧腹大笑。

我們很快就受不了人群和噪音,我讓大鼻子知道我想逃開這一切。我們經過守衛、通過厚厚城牆上的大門走出堡外,守衛只顧著和進進出出來玩的人打情罵俏,跟在一家賣魚人身後離開的小男孩和狗並不太能引起他的注意。我們沒有看到什麼吸引我們的事物,因此就一直跟着那家人走過大街小巷,遠離城堡,進入公鹿堡城內。一路上有愈來愈多氣味,讓大鼻子非檢查一下、然後在每一處角落撒尿不可,因此我們落在他們身後愈來愈遠,最後只剩下它和我在城裏亂逛。

當時公鹿堡是個風大、陰冷的地方,街道歪歪扭扭,坡度很陡,鋪路的石頭被駛過的馬車壓得鬆動的鬆動、脫落的脫落。風吹來了被沖刷上岸的海藻和魚肚腸的氣味,海潮嘩啦啦的節奏之上有海鷗和海鳥的哀叫聲,譜成詭異的旋律。這座城緊緊攀附着黑色的岩壁,就像帽貝和藤壺緊緊攀附着大膽伸進海灣的木樁和碼頭。房子是用岩石和木材建成,另外有比較精細繁複的木造房舍建在岩壁更高處,深深嵌進壁面。

跟充滿慶祝活動和人群的堡里比起來,公鹿堡城顯得比較安靜。我們兩個既沒有概念也沒有經驗,不知道這座海岸邊的城市可不適合6歲小孩跟幼犬到處亂逛。大鼻子跟我熱切地四處探索,憑着鼻子找到了麵包店街,穿過一處幾乎完全空蕩蕩的市場,然後沿着倉庫和停放小船的棚屋一路走,這裏是全城位置最低的一層,離水很近,我們有時走在木造碼頭上,有時走在砂石地上。在這裏,該做的工作仍然照常進行,跟上方堡里的嘉年華氣氛沒什麼相關。隨着潮起潮落,船隻要停靠碼頭、貨物要搬下船,打魚過活的人必須遵照的是水族的時節,而不是人類的日程。

我們不久就遇到了其他小孩,有些在幹活的父母身旁幫點小忙,有些則跟我們一樣閑着,我很容易就跟他們打成一片,不需要什麼自我介紹或者成人世界的客套禮數。其中大部分孩子的年紀都比我大,但也有些跟我一樣,甚至更小,他們似乎都不覺得我自己一個人到處跑有什麼好奇怪的。他們向我介紹了城裏各處重要的景物,包括上一次漲潮時被衝上岸的一頭腫脹的死牛。我們還去看了一艘正在搭造的新漁船,碼頭上滿是卷卷的刨花木層,還有一灘灘瀝青的強烈氣味。有個架子上曬的熏魚很不謹慎地乏人照看,就成了我們六七個人的午餐。就算跟我一起玩的這些小孩比那些幫忙幹活的小孩衣衫襤褸又粗魯吵鬧,我也沒注意到,而且如果有人告訴我說這些消磨時光的同伴是一群乞丐頑童,說他們因為會順手牽羊而不準進入堡內,我一定會很震驚。彼時彼刻我只知道這一天突然變得熱鬧又有趣,有一大堆地方可以去、一大堆事情可以做。

有幾個比較凶、個子比較大的小孩本來想給我這個新來的傢伙一點顏色瞧瞧,不過幸好有大鼻子在我身旁,只要有人不懷好意地推撞我一把,它就會齜牙咧嘴。最後他們看我並沒有要挑戰他們領導地位的意思,也就讓我跟着他們到處跑。我對他們的各種秘密都恰如其分地大感佩服,而且我甚至敢說,經過了那長長的一下午,我對城內貧窮的這一區的了解已經超過許多在高處長大的本地人。

他們沒問我叫什麼名字,直接就叫我「新來的」。其他小孩的名字都很簡單,例如德克或凱瑞,要不就是很能說明他們的特點,例如「撿網的」和「小花臉」。最後這個叫小花臉的,如果換個好環境可能會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她比我大一兩歲,非常能言善道,腦筋又快。她跟一個12歲的大男孩吵了起來,但對他的拳頭毫無懼色,她伶牙俐齒的罵人話不久就讓大家都嘲笑起那個男生。她冷靜地迎接勝利,讓我對她的強悍敬佩得目瞪口呆。但她臉上和細瘦的手臂上滿是一層層紫色、藍色、黃色的淤血,一隻耳朵下方還有乾涸的血跡,跟她的名字不太符合,因為這花花的血跡不是在臉上。儘管如此,小花臉依然是個很活潑的孩子,聲音比在我們頭上盤旋的海鷗還尖還響。

到了將近傍晚的時候,凱瑞、小花臉還有我坐在一處多岩石的岸邊,身後不遠處是補網人的架子。小花臉教我怎麼把緊攀在岩石上的貝類弄下來,用一根削尖的棍子純熟地撬松它們給我看。當她正在示範如何用指甲把殼裏耐嚼的貝肉給挖出來的時候,另一個女孩朝我們喊過來。

那女孩整潔的藍色斗篷被風吹得緊裏在她身上,這披風和她腳上的皮鞋顯示她跟我這些玩伴不是同一掛的人。她也沒有過來加入我們的盛宴,只走近到我們可以聽見她聲音的地方,叫道:「莫莉,莫莉,他到處在找你。他一個小時前醒過來,酒幾乎都醒了,一發現你不在、火也熄了之後,就開始到處喊你的名字。」小花臉的臉上掠過叛逆和恐懼交雜的神情。「你快跑吧,琪妮,謝謝你。下一次潮水把海藻蟹的窩衝出來的時候,我會記得找你的。」琪妮很快點個頭表示知道了,然後立刻轉身匆匆沿原路跑走。

「你是不是有麻煩了?」我問小花臉,因為她沒有繼續翻開岩石找貝類。

「麻煩?」她不屑地哼了一聲。「看情形。要是我爸爸保持清醒的時間夠長、足夠找到我,那我可能就會有一點小麻煩,但很有可能他今天晚上又會喝個爛醉,不管拿什麼東西丟我都丟不中。很有可能!」她堅定地重複一次,因為凱瑞想開口表示不同意。說完這句話,她就轉回身去繼續在岩石海灘上找我們的貝類。

我們在退潮后留下的小池裏發現了一隻有很多條腿的灰色生物,正蹲在那裏研究,一隻沉重的靴子喀啦一聲踩在長滿藤壺的岩石上,讓我們全都抬起頭來。凱瑞大喊—聲就沿着海灘逃跑了,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大鼻子跟我往後一跳,它緊靠住我,牙齒勇敢地齜了出來,尾巴則膽小地縮在肚子底下。莫莉·小花臉要不是動作不夠快,就是已經無奈地接受了即將發生的事。一個瘦高的男人伸手往她頭側就是一巴掌。這人鼻子是紅的,瘦骨嶙峋,拳頭像是瘦巴巴手臂末端打的一個結,但力道還是大得足以把莫莉打趴下去。藤壺割傷了她被風吹得發紅的膝蓋,她橫向移動躲避他笨拙向她踢去的一腳,我看見混雜海鹽的沙子沾滿了她那新的傷口,不禁替她感到疼痛。

「你這隻該死的小臭貓!我不是叫你留在家裏看着焟燭的料嗎!結果你給我跑到海灘上來亂挖,讓油脂在鍋里變硬,今天晚上堡里的人一定要買更多蠟燭,這下子我要拿什麼去賣給他們?」「拿我今天早上做的那三打去賣啊!你一共就只有給我三打燭芯,你這個老醉鬼!」莫莉勇敢站起身來,儘管眼睛裏已經湧起了淚水。「不然你要我怎麼樣?把所有的柴火都燒光好讓油脂保持軟軟的,然後等你終於給我更多燭芯的時候,才發現根本沒柴火可以生火熱鍋?」海風大作,男人在風中搖搖晃晃。風吹來一陣他身上的味道,大鼻子很有智慧地告訴我那是汗水和啤酒的味道。一時之間那男人看來似乎有點悔意,但發酸的腸胃和作痛的頭讓他又兇狠起來,他突然彎身撿起一截髮白的漂流木。「不許你頂嘴,你這小野種!在這裏跟小乞丐混在一起,天知道你們在做什麼!我敢賭你又去偷人家的熏魚了,你還嫌我的臉丟得不夠嗎?你要是敢跑,等我抓到你的時候就有你好看的。」她一定是相信了他的話,因為她只縮成一團任由他朝她走過去,舉起兩條細瘦的手臂護住頭,但似乎又改變了主意,只用雙手掩住臉。我驚駭得站在那裏動彈不得,大鼻子感受到我的怖懼,哀叫着在我腳邊尿了出來。我聽見漂流木狠狠揮下來的呼嘯聲,胸口的心臟似乎側跳了一下,一股古怪的力量從我腹部湧出朝那男人推去。

他倒在地上,就像前一天那個扛酒桶的男人一樣,但這人是抓着自己的胸口倒下去的,那根用來當武器的漂流木飛了出去,沒有造成傷害。他頹然倒在海灘上,全身一陣抽搐痙攣,然後靜止不動。

幾秒鐘后莫莉睜開緊閉的眼睛,縮身躲避她仍然預期會落在她身上的那一擊。當她看見她父親倒在滿是岩石的海灘上,驚愕之情讓她的臉一片慘白。她朝他飛奔過去,哭喊著:「爸爸,爸爸,你還好嗎?求求你,不要死,我太壞了,對不起!不要死,我會乖的,我發誓我一定會乖的!」她不顧自己流着血的膝蓋,在他身旁跪下,把他的臉轉過來好讓他不會吸進沙子,然後徒勞無功地試着扶他坐起來。

「他剛才差點打死你。」我告訴她,自己也試着想搞清楚整個情況。

「不是。如果我不乖,他有時候會打我幾下,但是他絕對不會打死我的,而且在他清醒又沒有生病的時候,他會哭,求我不要太不乖、不要惹他生氣。我應該更小心一點,不要惹他生氣的。哦,新來的,他好像死了。」我自己也不確定,但過了一會兒,他發出一聲可怕的呻吟,稍稍張開了眼睛。他頭暈目眩地聽着莫莉責罵她自己,讓她急切地扶他起來,甚至也接受了我遲疑的幫忙。他靠在我們兩人身上,沿着遍佈岩石的海灘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前走,大鼻子跟在我們身後,一會兒吠叫,一會兒繞着我們跑。

少數幾個看見我們經過的人並沒有多加理會我們,我猜這景象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了。我幫莫莉扶她父親走到一處製作蠟燭的小工坊前,每走一步她都邊吸著鼻子邊向我道歉。我在那裏跟他們分開,和大鼻子一起穿過彎彎曲曲的街道,找到通往城堡的上坡路,一邊走一邊不停納悶着不同人的生活方式。

一旦我發現了城區和乞丐孩子的存在,他們的每一天都像磁鐵一般吸引着我。博瑞屈白天忙着工作,晚上忙着參與「春季慶」的飲酒作樂,我的進進出出他很少管,只要每天晚上都看得到我睡在他壁爐前的地鋪上就好。事實上,我想他基本上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只想到讓我吃得飽能夠健康長大,以及夜裏安全睡在屋裏就好。他一直是駿騎手下的人,現在駿騎貶謫了自己,那他的前途又將如何呢?他必定十分擔心這一點。另外他的腿傷也是個問題。儘管他對敷藥包紮很有一套,治好牲畜的病痛是家常便飯,但在自己身上卻似乎發揮不了功效。有一兩次我看見他拆開傷口上的包紮,看見拒絕癒合、依舊腫脹流膿的赤裸裸傷口,駭得我一陣瑟縮。一開始博瑞屈總是狠狠咒罵這傷口,每晚咬着牙加以清潔並重新上藥,但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態度轉變成了厭煩的絕望。最後傷口終於癒合,但腿上留下一道糾結的疤,他走路也從此瘸了。難怪他沒心多管別人丟給他照顧的一個私生子。

於是我自由地跑來跑去,大部分時間都沒人注意我,這種自由只有小小孩才能享有。等到春季慶結束的時候,城堡門口的守衛對我每天進進出出已經司空見慣了,他們八成以為我是跑腿打雜的小孩,這種小孩堡里有很多,年紀只比我大一點點而已。我學會一大早到堡里的廚房去偷東西,好讓大鼻子和我能大快朵頤吃頓早餐。到處翻找其他的食物——麵包店烤焦的麵包皮、海灘上的貝類和海草、晾在架子上沒人看管的熏魚,是我每天慣常進行的活動。最常跟我作伴的是莫莉·小花臉。那天之後,我就很少看到她父親打她了;大部分時間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得找不到她、也沒辦法實踐他先前對她所做的威脅。我很少再想起自己那天所做的事,只慶幸莫莉不知道她父親倒地是我害的。

城區變成了我的世界,城堡則是我回去睡覺的地方。時值夏季,這在海港城市是個美好的季節,不管我走到哪裏,都看見公鹿堡城處處充滿活力,人事物來來去去。貨物從各個內陸大公國沿着鹿河運下來,載貨的大型平底船上有滿身大汗的船員,經驗豐富老到地談著淺灘、沙洲、地標、河水的漲退。他們載來的貨先是往上送到城裏的商店或倉庫,然後又往下搬到碼頭上和即將出海船隻的船艙里。航海的水手滿口粗話,很看不起河川駁船上那些充滿內陸習氣的船員;他們談的是海潮、風暴、黑得連星星都不肯出來導航的黑夜。此外,漁民也在公鹿堡的碼頭停泊,他們是這些人當中最和氣的,至少漁獲豐收的時候是如此。

凱瑞教我摸熟了碼頭和酒館,一個男孩要是腳程快,在城裏陡斜的街道上跑來跑去送口信,一天可以賺到3分甚至5分錢。我們自認犀利又大膽,接受比較低的工資來跟比較大的男孩競爭,因為他們跑腿一趟就要求2分錢甚至更多。我想我這輩子就數那個時候最勇敢了。現在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聞到那段光輝歲月的氣息;干船塢里用來填塞甲板的船隻填絮、瀝青,以及剛刨下來木層的味道,修船工人在那裏拿着刨刀和木槌工作;非常新鮮的魚的甜味,還有捕回來的魚在熱天擺太久的要命臭味;太陽下一大捆一大捆羊毛的氣味,加上裝着沙緣出產的香醇白蘭地的橡木桶味;一堆堆等著要給船艏艙增添香氣的「祛熱」稻草,跟一箱箱硬甜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從港灣吹來的海風攪拌著這一切,再加上鹽碘調味。大鼻子靈敏的感官,讓我注意到所有它聞到的東西。

凱瑞和我跑腿差事的內容很多,例如把去跟妻子道別的領航員找回來,或者送一份辛香料的樣品去給店裏的買主。港務長可能會派我們跑去告訴某艘船的船員說,不知哪個笨蛋綁錯繩子,現在潮水已經快把他們的船給沖走了。但我最喜歡要到酒館去的差事,那裏總是有人在說故事、講閑話。典型的故事內容不外乎航程中的新發現,與可怕風暴對抗的勇敢船員,還有害船沉的愚蠢船長。許多傳統故事我都牢記在心,但我最喜歡的故事不是出自職業講古人之口,而是出自於水手本身,他們所講的內容不是全家大小的床邊故事,而是一艘艘船之間口耳相傳的警告和消息,在眾水手同飲白蘭地或分食黃色的花粉麵包時相互傳遞。

他們談著捕過的豐富漁獲,說漁網重得幾乎把船壓沉,或者談著看過的奇異魚類及鳥獸,當滿月的光輝照在船后波痕時曾經驚鴻一瞥。有些故事是關於在我們大公國海岸地區與沿海小島上被外島人劫掠的村莊,還有些故事是關於海盜、海戰,以及由於自己內部有人叛變而遭佔領的船隻。最吸引人的是「紅船劫匪」的故事,這些外島人既是海盜也打家劫舍,不但攻擊我們的船隻和城鎮,甚至連其他外島人的船隻也不放過。有些人對這些故事嗤之以鼻,認為根本沒有什麼紅色龍骨的船或者跟海盜同行作對的外島海盜,對講這些故事的人也多所嘲笑。

但凱瑞、我和大鼻子會坐在桌底下,緊靠着桌腿,邊啃一分錢一條的甜麵包、邊睜大眼睛聽這些紅色龍骨船的故事,聽說船上的桁頂吊著10來個人,而且可不是死人,是被捆住的活人,海鷗會飛下來啄食他們,啄得他們扭動尖叫。我們會一直津津有味聽着這些嚇人的故事,直到連又熱又悶的酒館感覺起來都陰森森冷颼颼,然後再跑回碼頭上去賺另一分錢。

有一次,凱瑞、莫莉和我用漂流木做了一艘小筏,在碼頭底下用根長竿子撐著來來去去。我們把小筏綁在那裏,漲潮之後小筏撞散了碼頭的好一塊區域,還撞壞了兩艘小帆船,我們一連好幾天都害怕別人會發現我們是罪魁禍首。還有一次,一個酒館老闆打了凱瑞幾耳光,說我們兩個是小偷,我們的報復方式是把發臭的鯡魚塞在酒館桌面下方與支撐物之間的空隙里,魚腐爛發臭,招了好幾天的蒼蠅,他才終於發現是怎麼回事。

在這段四處亂跑的經驗中,我學會了好些行當的皮毛;買魚、補網、造船,還有打混。關於人性,我學到的更多。在找我送口信的人當中,我很快就能判斷出誰會說話算話付我1分錢,誰又會在我回來找他收錢的時候嘲笑我。我知道可以向哪個麵包師傅乞討,也知道哪些商店偷起來最容易。大鼻子始終跟在我身旁,我和它已經建立起非常深厚親密的牽繫,很少把自己的頭腦跟它的頭腦完全分開來。我用它的鼻子、它的眼睛、它的利牙就像用自己的一樣方便自然,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就這樣,夏天過去了一大半。但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太陽高掛在比海更藍的天空中,我的好運終於結束了。那天莫莉、凱瑞和我從一間熏制房偷了一串美味的豬肝香腸,正沿着街道逃跑,香腸的原主追在後面。大鼻子也一如往常跟我們在一起,另兩個孩子已經把他視為我的一部分了。我們兩個是「新來的」和「大鼻子」,而在我把我們共享的戰利品丟出手之前,它就已經知道要跑到那裏去接了,他們可能只覺得這是很聰明的一個花招。因此事實上我們一共是4個人,沿着擁擠的街道拚命往前跑,香腸在髒兮兮的手和濕答答的嘴之間傳來傳去,香腸的主人則在我們身後徒勞無功地咆哮追趕着。

然後博瑞屈從一家店裏走出來。

我正朝他的方向跑去,剎那間我們兩人都驚慌地認出了對方。他臉上那黑暗的神情讓我對自己該採取什麼行動毫無懷疑。快逃,我瞬間下了決定,然後閃開他向我伸過來的雙手,結果卻突然迷惑不已地發現我不知怎麼竟直朝他撞了過去。

我不想多說接下來發生的事。總之我被結結實實責罵一頓,罵我的不只是博瑞屈,還有火冒三丈的香腸主人。除了大鼻子之外,跟我一起闖禍的另兩個人已經消失在街道的曲折角落裏。大鼻子走過來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等著博瑞屈打罵。我難受不已地看着博瑞屈從錢袋裏掏出硬幣付給香腸的主人,同時他緊揪着我襯衫的后領,幾乎把我拎了起來。等香腸的主人離開,一旁圍觀看我倒霉的幾個人也散了,他才終於鬆手,用一種令我吃驚的厭惡眼神看向我。他反手又在我後腦勺打了一下,命令道:「馬上回家。」我們以史無前例的速度跑回家去,回到壁爐前的地鋪,驚恐不安地等著,等了又等,等著漫長的下午過去,等到夜色初降。我們兩個都餓了,但是也知道現在不是跑出去找東西吃的時候。先前博瑞屈臉上有某種神色,是比莫莉爸爸的怒氣更可怕的。

博瑞屈終於回來時,已經完全入夜了。我們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雖然我的感官不如大鼻子靈敏,但也分辨得出他喝了酒。我們縮成一團,看着他走進光線黯淡的房間,他呼吸沉重,花了比平常還久的時間才從我放在桌上的那根蠟燭引火多點燃幾根。點好了蠟燭,他坐在長凳上打量着我們兩個。大鼻子哀鳴一聲,側身躺下擺出幼犬的哀求姿態,我也很想這麼做,但只能害怕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話。「斐茲,你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們兩個會變成什麼樣子?你身上流着王室的血,卻跟乞丐小偷一起滿街亂跑,像動物一樣成群結隊。」我沒說話。「這也不能只怪你,我想我也有錯。過來這裏。過來吧,小子。」我往前走了一兩步,不想靠他太近。看到我小心翼翼的樣子,博瑞屈皺起眉頭。「你受傷了嗎,小子?」我搖頭。「那就過來這裏。」我遲疑着,大鼻子也猶豫不決地哀鳴。博瑞屈困惑地低頭看它,我可以看見他的頭腦正在努力穿透酒精造成的迷糊。他看看狗、再看看我、再看看狗,臉上逐漸出現嫌惡的表情。他搖搖頭,慢慢站起來,拖着受傷的腿從桌子和狗旁邊走開。房間角落有一個小架子,上面放着各式落滿灰塵的工具和物品,博瑞屈慢慢伸出手拿下其中一件。那東西是木頭和皮革做成的,因為很久沒用變得硬梆梆,他揮了一下,短短的皮條俐落打在他腿上。「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小子?」他用慈祥的聲音溫和地問。我啞然搖頭。「打狗的鞭子。」我茫然看着他,因為我和大鼻子都沒有任何相關經驗能告訴我該如何反應。他一定看出了我的困惑。他和氣微笑,聲音也保持友善,但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隱藏在他的態度之中,等待着。「這是一種工具,斐茲,一種教導的用具。如果有小狗不全神貫注——如果你對小狗說『過來』,它卻不肯過來——嗯,只要用這東西打幾下,打痛了,小狗就學會乖乖聽話了。只要狠狠抽幾鞭,小狗就能學會全神貫注。」他口氣平常,垂手讓鞭子短短的皮條部分輕輕在地板上搖晃,突然把它整根朝大鼻子輕拋過去,狗兒發出驚恐的叫聲往後彈開,然後衝過來躲在我背後。博瑞屈在壁爐旁的長凳上緩緩沉坐下去,掩住眼睛。「哦,艾達神啊!」他吐出一聲,介於詛咒和祈禱之間。「我看到你們兩個一起跑來跑去的時候,就已經猜到、懷疑到了,但是艾爾神在上,我不想猜對。我一點都不想猜對。我這輩子從來沒拿那根該死的東西打過任何一隻小狗,大鼻子根本沒有理由害怕它。但是你跟它共用頭腦,所以它才會怕它。」不管先前的危險是什麼,我感覺到它已經過去了。我跌坐在大鼻子旁邊,它爬到我的膝上焦慮不安地用鼻子拱我的臉,我要它安靜下來,建議我們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們一人一狗坐在那裏,看着動也不動的博瑞屈,他終於抬起臉來,我驚詫地發現他看起來好像剛哭過。就像我母親一樣,我記得當時我是這樣想的,但怪的是我現在想不起任何她哭泣的影像,只記得博瑞屈那張哀傷的臉。「斐茲,小子。過來這裏。」他輕聲說,這次他聲音里有某種不可不服從的東西。我站起身走向他,大鼻子跟在我腳邊。「不。」他對狗兒說,指指他靴子旁邊的地方,然後把我抱起來跟他在長凳上排排坐。「斐茲。」他開口,然後又頓了頓,深呼吸一口氣,再重新開口:「斐茲,這樣是錯的。你跟這隻小狗做的是很不好的事,非常不好,是違背自然的,比偷東西或者說謊更壞,因為這使得人不足以成為人。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我茫然看着他。他嘆口氣,再試一次。「小子,你身上流着王室的血。不管是不是私生子,你總歸是駿騎的親生兒子,繼承悠久的血脈。你現在做的這件事是錯的,貶低了你。懂嗎?」我啞然搖頭。「你看,就是這樣。你現在連話都不說了。現在我要你跟我說話。是誰教你這麼做的?」我試着開口。「做什麼?」我的聲音感覺起來粗嘎沙啞。博瑞屈的眼睛瞪得更圓了,我感覺到他努力控制自己。「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是誰教你跟狗同在,跟它一起看,讓它跟你一起看,互相告訴對方事情?」我仔細想了一下。沒錯,我和大鼻子之間確實是這樣。「沒有人教我,」最後我回答,「就是自然而然變成這樣。我們兩個常常在一起。」我加上最後一句,心想這樣或許就能解釋這件事了。博瑞屈注視我,臉色凝重。「你講起話來不像小孩子。」他突然指出。「但我聽說過,具有古老『原智』的人就是這樣,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完全是小孩子。他們總是知道得太多,長大之後甚至知道得更多。所以,在古時候,追捕並燒死這些人並不算是犯罪。我說的這些你聽得懂嗎,斐茲?」我搖頭,他對我的沉默不語皺起眉頭,於是我勉強加上一句:「但是我在努力。古老原智是什麼?」博瑞屈的神色先是不可置信,然後是懷疑。「小子!」他語帶威脅,但我只是看着他。

過了一會兒,他總算相信我是真的不知道。「古老原智。」他緩緩開口。他的臉色暗下去,低頭看着雙手,彷彿在回憶一項古老的罪惡。「這是來自野獸血緣的力量,就像精技是來自一脈相傳的王室血緣。一開始它像是一種好東西,讓你能夠跟動物溝通,但是它會逐漸佔據你、把你拖下去,讓你成為跟它們一樣的動物。最後你身上完全不剩下任何人性,你會跑來跑去,吐出舌頭,舔血,彷彿獸群就是你所知所有的一切,不管是誰看到你,都不會認為你曾經是個人。」他說着說着聲音愈來愈低沉,沒有看我,轉過頭去看壁爐里逐漸減弱的火焰。「有些人說,到那種地步,人就變成了獸形,但是他屠殺的時候卻是帶着人類的激情,而不像動物的獵殺只是單純為了充饑。他是為殺而殺……」「你想變成那樣嗎,斐茲?把你身上王室的血液淹沒在野蠻獵殺的血液里?跟野獸混在一起變成野獸,只因為這樣能帶給你一些知識?還有更糟的,想想在你完全變成野獸之前會發生什麼事。鮮血的味道是不是會刺激你的情緒,看到獵物是不是會讓你的思路通通停擺?」他的聲音變得更輕,我聽見他接下來問我話時語氣中的作惡之感,「你是不是會渾身發燒、滿身大汗地醒過來,只因為某個地方有哪只母狗在發情,你的同伴聞到了它的味道?你是不是要帶着這種知識上你妻子的床?」我坐在他身旁縮成一小團。「我不知道。」我小小聲說。他轉頭看着我,勃然大怒。「你不知道?」他怒吼,「我已經告訴你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居然還說你不知道?」我舌頭髮干,大鼻子瑟縮在我腳邊。「可是我就是不知道啊!」我抗議。「在我還沒做出這些事情之前,我怎麼知道我會做什麼?我怎麼說得上來?」「好,如果你說不上來,那就讓我來說!」他咆哮,這時我才完全感覺到他先前是如何抑制住自己的怒火,也感覺到他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狗走,你留下來。你留在我這裏,讓我可以看住你。如果駿騎不肯讓我跟着他,那麼我至少可以為他盡這一點力,我會確保他兒子長大成人,而不是變成狼。就算要我們兩個的命,我也要做到!」他從長凳上突然一斜身,要去抓大鼻子的後頸。至少他是這麼打算的,但狗兒和我都遠遠跳開他身旁,一起沖向門口,可是門上了栓,我還來不及拉開門栓,博瑞屈已經趕了過來,一腳擋開大鼻子,伸手抓住我一側肩膀把我從門邊拉開。「過來這裏,小狗。」他下令,但大鼻子逃到我身邊。博瑞屈喘著氣站起來,在門邊對我們怒目而視,我感覺到他思緒深層怒吼的伏流,那股憤怒引誘着他,要他乾脆把我們兩個都打死算了。他控制住那股憤怒,但這短暫的一瞥已經足以讓我驚恐不已,當他突然朝我們撲來,我用盡全心恐懼的力量向他抗斥過去。他突然倒下去,像一隻飛到一半被石頭擊中的鳥。他在地板上坐了一會兒,我彎下身體緊緊抱住大鼻子。博瑞屈慢慢搖頭,彷彿要甩掉頭髮上的雨水,站起來,巍然籠罩住我們。「他天生就流着這種血,」我聽見他自言自語嘟噥著,「一定是從他該死的母親那邊遺傳來的,我不應該感到意外。但這小孩需要受教。」然後他直視我的眼睛,警告道:「斐茲,你絕對不許再對我那麼做,絕對不許。現在,把狗給我。」

他再度往我們走來,我隱約感覺到他隱藏的暴怒,於是忍不住又使力抗斥他。但這次我的攻擊撞上了一堵牆,力量反彈回來,我一個踉蹌倒下去,那股黑暗壓着我的頭腦,使我幾乎暈厥。博瑞屈俯身向我,「我警告過你了。」他輕聲說,那聲音宛如狼嗥。然後,我最後一次感覺到他的手指抓住大鼻子的後頸,動作並不粗魯地把狗拎起來,走向門口。他很快就打開了先前我沒能打開的門栓,不久我便聽見他咚咚咚下樓的沉重靴聲。過了一會兒我恢復神智站起來,往門飛撲過去,但博瑞屈不知怎麼把門鎖上了,我徒勞無功地拉扯著把手。隨着大鼻子被帶到離我愈來愈遠的地方,我對它的感受也愈來愈薄弱,最後只剩下一股絕望的孤寂。我先是哀鳴,繼而號叫,指爪拚命抓着門,尋找我和它的聯繫。突然閃過一陣紅熾的疼痛,然後大鼻子就走了,它的狗類感官完全離我而去,我放聲尖叫哭嚎,一如任何6歲小孩,徒然捶著厚的木頭門板。博瑞屈彷彿過了好幾個小時才回來。我筋疲力盡地趴在門前喘氣,聽見他的腳步聲時我抬起頭來。他打開門,我試圖從他身邊衝出去,但他敏捷地抓住了我衣服的後背,一把將我拽回房裏,然後把門砰然關上,鎖住。我無言地撲在門上,喉頭髮出一聲哀鳴。博瑞屈疲憊地坐下。「想都不要想,小子。」他警告我,彷彿他能聽見我正瘋狂計劃着下一次他放我出去時我要如何如何。「它走了。那隻小狗走了,真是可惜得要命,因為它的血統很好,它這一支血統的歷史幾乎跟你的一樣悠久,伹我寧可浪費一隻獵犬也不要浪費掉一個人。」見我還是沒動,他又說,語氣幾乎是慈祥的:「放手吧!別再一直想它盼它了,這樣比較不會那麼難過。」但我無法放手,也聽得出他並不真的指望我能就此忘懷。他嘆了口氣,慢慢起身準備就寢。他沒再跟我說話,只熄了燈躺上床,但他沒睡,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他就起來了,把我從地上抱到被他躺暖的毯子裏,然後再度出門去,好幾個小時都沒回來。至於我,我滿心悲痛,發起高燒,躺了好多天。我相信博瑞屈告訴別人說我是得了某種小孩子常見的病,於是大家都沒來吵我。好多天後他才准我出門,而且不是我自己一個人出門。之後博瑞屈費盡心力,確保我沒有機會跟任何野獸建立深厚的感情牽繫。我確信他認為他是成功了,就某種程度而言也確實是如此,因為我沒有再跟哪一隻獵犬或者哪一匹馬建立起特殊單一的感情牽繫。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受到他的保護,而是覺得被囚禁,他就是監獄長,狂熱激切地努力確保我與世隔絕。全然的孤寂從此種在我心裏,深深在我身上紮下了根。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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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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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們叫我“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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