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第80節:在黑暗中重逢

"惟真委託我保管這些。"我不安地說道。

"顯然他信得過你的判斷力,所以你或許也可以判斷由我保管是否安全?"托朋友保管自己的東西是一回事,而把別人託管的東西交給他又是另一回事。我毫無疑問信任弄臣,但仍覺得不妥。"或許先問問惟真比較好。"我建議著。

"我和惟真愈少接觸,對我們彼此都愈好。"弄臣冷冷地說道。

"你不在乎惟真?"我挺吃驚的。

"我是國王的弄臣,而他是王儲,就讓他等等吧!等他當上國王之後我就聽他的,如果我們到時候都還活着的話。""我不想聽到批評惟真王子的話。"我溫和地告訴他。

"不想聽?那你最近真該戴耳塞。"我走到門邊將手放在門閂上。"我們現在得走了,弄臣。我已經遲到了。"我保持語調平穩,但他對惟真的譏諷像刀割般深深刺傷了我。

"別當傻瓜,斐茲,那是我所扮演的角色。好好想想,一個人只能效忠一位主人,不論你嘴裏說什麼,惟真都是你的國王,而我也沒因此挑你毛病。你會因為黠謀是我的國王而挑我毛病嗎?""我不會挑你的毛病,也不會在你面前嘲笑他。""但無論我催了你多少次,你都沒來看他。""我昨天才走到他房門前,卻被打發走了,他們說他身體不舒服。""如果你是在惟真的房門口,會表現得這麼溫順嗎?"這可讓我停下來思考。"不。我不覺得自己會這樣。""那你為何這麼輕易就放棄黠謀?"弄臣像個悲傷的人輕聲說道,"惟真為什麼不為了他的父親鼓舞自己,反而把黠謀的效忠者引誘到自己身邊?""我沒有被他引誘,而是黠謀沒辦法見我。至於惟真,我無法替他說話,但大家都知道黠謀最寵愛的兒子是帝尊。""大家都知道嗎?那麼,大家也都知道帝尊心裏真正的企圖?""有些人知道。"我簡短說道,感覺這對話充滿危機。

"再想想看。我們都效忠我們最敬愛的國王,也最討厭同一個人,所以我不認為我們的忠誠度相互衝突,斐茲,只要我們團結起來討厭同一個人。來吧,對我招供你沒什麼時間看捲軸,我就會提醒你時間過得太快了,讓我們都措手不及。不過我說的這差事可不能等到你有空的時候才進行。"我猶豫不決無法下決定,這時弄臣忽然靠近我。雖然他的眼神飄忽,而且通常也看不出來他在想什麼,但我看到他雙唇所表現出來的絕望。"那我們來做個交易,你在別的地方可絕對找不到。如果你讓我在捲軸中尋找一個或許並不存在的秘密,我就會告訴你我所保守的秘密。""什麼秘密?"我不情願地問道。

"我的秘密,"他別過頭去瞪着牆壁,"弄臣的謎,他打哪兒來又為何而來。"他側着眼瞥了我一眼就沒再說了。

十多年來的好奇心又重新燃起。"免費提供嗎?""不。像我剛才說的,這是項交易。"我考慮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晚點再見你,離開時記得把門鎖上。"於是我溜了出去。

僕人們在走廊上來來往往。我遲到太久了,只得強迫自己先慢慢小跑,然後快跑而去。我依然快速地爬樓梯登上惟真的烽火台,匆匆忙忙趕着敲門,然後走進房間。

博瑞屈轉身皺着眉頭招呼我。房裏嚴謹地陳設的傢具都給挪到一面牆邊,只有惟真在窗邊的椅子仍在原位,而他早已安穩地坐在上面,緩慢轉頭看着我,雙眼仍充滿疏離感。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像被麻醉了,知情的人就會不忍心見到這份鬆弛放縱的神情。對精技的饑渴侵蝕着他,而我深恐他對我的教導只會讓他的胃口愈來愈大,但我們能說不嗎?我昨天學到了一些事情,這可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課程,一旦學會了就來不及了。我現在知道自己必須竭盡所能把紅船劫匪逐出我的海岸,雖然我不是國王,也不可能會是國王,但六大公國的人民是我的人民,就如同他們是切德的人民一樣。我終於明白惟真為什麼如此不顧一切地消耗自己的能量。

"我為自己的遲到請求你的原諒。我有事耽擱,但我現在可以開始了。""你感覺如何?"這問題是博瑞屈提出的,聽得出來他純粹是因為好奇而發問。我轉頭看到他一如往昔嚴肅地望着我,但也有着一絲不解。

"全身還是有一點兒僵硬,不過剛剛跑上樓來讓我有機會暖暖身。我因為昨天的打鬥而全身酸痛,但除此之外好得很。"他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興味。"沒有顫抖,斐茲駿騎?視線周圍沒有變黑,頭也不昏?"我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沒有。""天哪!"博瑞屈語帶輕蔑地說道,"這死斗很顯然把你的毛病都治好了。我可得好好記住,在你下回需要醫師時就能派得上用場。"他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似乎想試試他的新治療理論。斧頭的刀鋒並不銳利,因為他為了這第一堂課而用碎布將刀鋒包裹起來,但我仍無可避免地受傷,老實說大多是因為我自己笨手笨腳。博瑞屈那天並不打算髮動攻勢,只是教我如何使用這整個武器,而不只是斧刃的部分而已。我毫不費力就把惟真留在心裏,因為他和我們在同一個房間。他那天沒對我說什麼,沒有任何建議、觀察或警告,只是跟隨我的雙眼觀看。博瑞屈告訴我斧頭並不是個複雜的武器,但善加利用就可以發揮極大功效。這堂課結束時,他指出自己已經對我手下留情,只因他想到我身上的傷。接着,惟真讓我們離開,而我們倆都用比我上樓還慢的速度走下樓梯。

"明天要準時。"當我們在廚房門口道別時,博瑞屈用責備的語氣對我說,然後便回到他的馬廄,我也去找早餐吃。我像餓了好幾天似的大吃特吃,食量和狼一樣可觀,也納悶自己怎麼一下子就生氣蓬勃起來。我不像博瑞屈所說的因為打鬥而充滿朝氣,而是莫莉讓我整個人活了過來,這可比任何藥草或休息一整年還有效。這一天忽然變得好長,分分秒秒都難以忍受,只期待我和莫莉能在夜幕低垂時在黑暗中重逢。

我毅然決然將莫莉排除在思緒之外,趕着進行一個接着一個的任務,然後一堆事情就蜂擁而來。我忽略了耐辛,也答應珂翠肯重建花園,還得對我的狼兄弟解釋一件事情,更不能忘記拜訪黠謀國王。我試着依照重要性排列每件事情的順序,但莫莉總是名單上的第一位。

第81節:為他們復仇

我又毅然決然地把她排到最後。黠謀國王,我決定了,然後收拾起桌上的餐具放回廚房。那兒非常嘈雜,正當我納悶時就想起來今晚是冬季慶的第一個晚上。老廚娘莎拉從揉捏麵包的活兒中抬頭示意我過去,讓我想起小時候常常站在她身邊,欣賞她熟練地將一大團麵粉團揉成直立的麵包卷。她手肘上的凹陷和一側的臉頰都沾滿了麵粉,而廚房的忙亂製造出一股奇妙的私密氣氛。她在人聲鼎沸中悄聲說話,我得豎起耳朵才聽得見。

"我只想讓你知道,"她一邊揉着一批新的麵粉團一邊說道,"我知道什麼樣的謠言都只是胡說八道,所以我非得在謠言滿天飛的時候在這裏說幾句公道話。他們大可在洗衣房閑言閑語,也可以在織布的時候閑扯淡,但誰都不準在我的廚房說你的壞話。"她眨著深沉的黑眼抬頭瞥了我一眼,而我內心因恐懼而靜止了。謠言?關於我和莫莉?"你小時候常在我這兒吃東西,站在我旁邊幫我攪拌鍋子裏的食物陪我聊天,我想這讓我比多數人更了解你。他們說你像頭野獸般打鬥,還說這是因為你本來就有獸性,這簡直是惡劣的胡扯!那群人的屍體是很慘不忍睹,但我可見過狂怒的人做出更恐怖的事情。當比目魚販的女兒遭強暴之後,她就用切魚的刀子把那禽獸切成一塊又一塊,就在市集裏當眾切著,就好像切魚餌放上釣魚線一般,而你所做的也沒比那還糟。"我感到一股突如其來暈眩般的恐懼。帶有獸性……不久以前人們還把擁有原智能力的人活活燒死。"謝謝你,"我盡最大的努力用平靜的語氣道謝,還附加了一點點實情,"那不完全是我做的。他們在……當我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為了爭奪獵物大打出手。""是吉娜的女兒。你用不着對我隱瞞些什麼,斐茲。我也有自己的孩子,雖然都長大了,但如果他們遭到攻擊,我無論如何都會祈禱會有像你這樣的人來保護他們,或者為他們復仇,如果那是你所能做的。""恐怕我所能做的也僅止於此,廚娘。"我全身顫抖。這可不是裝出來的,只因我又見到那佈滿了血的小拳頭,我眨眨眼卻仍揮不去這個景象。"我現在得趕路了,今天我要去晉見黠謀國王。""是嗎?那還真是個好消息。帶着這些去吧!"她走到櫥櫃前拿出一個有蓋托盤,裏面裝滿了用乳酪和無核小葡萄乾烘焙的小糕點,然後在糕點旁邊放了一壺熱茶和一隻乾淨的茶杯,鍾愛地佈置著糕點。"你得看着他吃下這些,斐茲。這些是他最喜歡吃的,如果他吃了一個就會把剩下的都吃掉,而這對他也好。"我也是。

我像被針刺到般跳了起來,於是試着用咳嗽掩飾,裝出一副忽然嗆到的樣子,廚娘卻用怪異的眼神看着我,我又咳了咳然後對她點點頭。"我相信他一定很愛吃這些。"我用嗆到的聲音說着,然後捧著托盤走出廚房。有些人的眼神跟隨我的腳步而移動,我也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假裝不知他們為何而笑。

我不知道你還跟我在一起。我告訴惟真。我用一點點心思回憶自我離開烽火台之後所有的思緒,然後感謝艾達讓我決定不先去找夜眼。但是即使我拋開這些思緒,也不確定到底有多隱秘。

我知道。我無意監視你,只想讓你知道當你不那麼緊張在意時,就可以做得到。

我探索他的技傳。偏勞你了。我在爬樓梯時指出這點。

我打擾你了,真是抱歉。我從現在開始都會讓你知道我與你同在,那我現在該離開嗎?我對於自己的無禮感到困窘。不,還不用。再多呆一會兒,和我一起見黠謀國王吧!看看這能維持多久。

我感覺到他答應了。我在黠謀的房門前停了一下,一隻手穩住托盤,另一隻手急忙將頭髮向後梳理平整,並且拉直身上的短上衣,發現自己的頭髮最近可成了一大麻煩。我在群山裏發燒的時候,姜萁幫我把頭髮剪短,現在頭髮變長了,讓我不知該像博瑞屈或守衛那樣綁條小馬尾,還是讓頭髮披在肩上,就像我當年還是個聽差那樣子。我長大了,已經不能像小男孩一樣只綁半條辮子。

把頭髮綁在腦後,小子。我敢說你有資格綁着戰士的髮辮,就像任何一位守衛一樣,只要別學帝尊大費周章地上髮油把頭髮弄卷就好。

我忍住不笑然後敲門。

我等了一會兒,接着更用力敲門。

就說你來瞭然後開門進去,惟真建議我。

"是斐茲駿騎,陛下。我從廚娘那兒帶了點吃的過來。"我伸手開門,發現有人從裏面將門反鎖起來。?奇怪了,我父親從不會這樣鎖門,頂多找人看門,但絕不會把門反鎖起來不理會敲門聲。你可以撬開門嗎?或許吧,但讓我再試試看。我只顧著用力敲門。

"等一下!等一下!"有人從裏面輕聲說着,但過了好久才拉開好幾道門閂,只見裏面的人把門打開一個手掌的寬度,然後我就看到瓦樂斯猶如在裂開牆壁下的老鼠般盯着我看。"你想幹嗎?"他責難地問我。

"我來見國王。""他睡著了,至少在你用力敲門大吼大叫之前還睡得很熟。現在你走吧!""等一下。"我把穿着皮靴的腳伸進門縫中,然後用沒拿東西的那隻手拉直領子,露出我幾乎隨時佩戴着的紅石胸針。門在我腳邊用力關上,我就用肩膀抵住門儘可能往裏面靠,還得小心不讓手裏的托盤掉下去。"這胸針是黠謀國王多年前賜給我的,他說只要我佩戴着它就可獲准見他。""就算他睡著了也一樣?"瓦樂斯滿懷惡意地問道。

"他可沒設限。那你呢?"我透過門縫怒視着他,而他想了一會兒就向後退了幾步。

"那麼就別客氣,儘管進來吧!讓你親眼瞧瞧熟睡的國王,他的身體狀況可真需要休息,而他也試着好好休息,你卻來打擾他。身為他的醫師,我真想告訴他收回你那娘娘腔的胸針,好讓你別再吵他了。""你想建議就建議吧!如果國王也如此認為,我就不再爭辯了。"他刻意鞠躬然後站到一旁。我很想把他臉上會意的冷笑打掉,但還是忽略它。

"很好,"他在我經過時刻意說道,"甜食會讓他腸胃不舒服,也會增加他的負擔。你可真是個體貼的小子,是吧?"我控制住不發脾氣。黠謀不在起居室里,會在卧房裏嗎?

第82節:暴風雨即將來臨

"你真會在那兒打擾他?好吧,為什麼不呢?你簡直太沒禮貌了,所以我何必指望你會設想周到?"瓦樂斯的語氣充滿了惡意的高傲。

我仍控制住不發脾氣。

別理他,現在只要轉過去面對他就好。這不是惟真的建議而是命令。我小心地將托盤放在一張小桌子上,吸了一口氣轉頭面對瓦樂斯。"你討厭我嗎?"我直截了當地問他。

他後退一步,卻也不忘保持他的嘲諷。"討厭你?身為醫師,我為什麼要介意一個闖進來打擾病人休息的冒失鬼?""這房裏到處都是熏煙,為什麼?"熏煙?這是群山地區的人用的一種藥草,不常用來當葯吃,除了止痛並沒什麼其他療效,但反而比較常燒來供消遣用,就像我們在春季慶使用卡芮絲籽一樣。你弟弟很喜歡這個。

他母親也是。如果是同一種藥草,據她說這叫歡笑葉。

幾乎一樣,但群山的植物長得比較高大,葉子看起來也健康多了,冒出來的煙也比較濃。

我和惟真的交談比眨眼的速度還快,運用技傳遞送訊息就像想到它一樣迅速。瓦樂斯依然為了我的問題而撅嘴。"你自稱是醫師嗎?"他問道。

"不。但我懂藥草也有實際的經驗,其中一點就是,熏煙不適合出現在病房中。"瓦樂斯想了一會兒該怎麼回答我。"好吧,國王的愉悅不是醫師該關心的事。"?"那麼,或許應該由我來關心這件事。"我向他建議之後轉身走遠,拿起托盤推開門進入國王那燈光昏暗的卧房裏。

這兒的煙更濃了,整個房間的氣味可真讓人倒胃口。火燒得太旺了,讓房間既封閉又悶,空氣好像幾個星期都沒流動般靜止而污濁,讓我感覺肺里的空氣相當沉重。國王一動也不動躺在一堆羽毛被下鼾聲連連地呼吸,我就四處張望尋找一個空位放托盤。他床邊那張小桌子上滿是雜物,桌上有個燒熏煙的香爐,煙灰飄到香爐頂端積成厚厚一層,火口卻冷冰冰的,旁邊擱著一隻裝溫紅酒的高腳杯,還有一碗臟灰色的稀粥。我把桌上的器皿放在地上,用袖子把桌面擦乾淨再放上托盤。當我走近國王的床邊時,聞到一股發霉似的惡臭,而當我朝國王俯身時臭味就更濃了。

這一點兒也不像黠謀。

惟真和我一樣不高興。他最近都沒傳喚我,而我也忙得沒時間來看他,除非他表示想見我。

我上回是某天晚上在他的起居室晉見他,記得他當時抱怨頭痛,但這……這思緒在我們之間淡去。我抬頭瞥見瓦樂斯在門邊窺視我們,臉上有着某種表情,不知該稱之為滿意還是自信,但可讓我氣壞了。我走了兩步到門邊重重把門關上,聽到他叫疼之後抽出被門夾到的手指,就覺得挺滿足的,然後把一根老舊木條架在門上,看來我這輩子都沒看到有人用過它。

我走到高大的窗邊撥開覆蓋在上面的織錦掛毯,然後將木頭窗板用力打開,讓純凈的陽光和新鮮的冷空氣佈滿整個房間。

斐茲,這太魯莽了。

我沒有響應,在房裏來回移動把一個個香爐上的煙灰倒掉,用手擦掉殘留的煙灰好消除房裏的煙味,然後把六隻裝着不新鮮的酒而且粘粘的高腳杯,和一整個托盤裏的食物收集起來,有些食物根本沒人碰過,另一些則吃了一半。我把這些東西堆在門旁,就聽見瓦樂斯憤怒地敲門喊著,我就靠在門上透過門縫說話。"噓!"我用甜美的聲音告訴他,"你會吵醒國王。"找名男僕送一整個水壺的溫水過來,告訴急驚風師傅,國王需要新的床單。我要求惟真。

我無法下達這些命令。然後他稍作停頓,別浪費時間生氣,想一想,然後你就會知道為什麼。

我明白了,但也知道我不能讓黠謀呆在這骯髒發臭的房間,就像我不願把他丟在這地牢裏一樣。我看到半壺放了很久但還算乾淨的水,於是把它放在壁爐邊加熱,然後把他床邊桌子上的灰擦掉,放上茶和一盤糕點,接着斗膽在國王的衣櫥里翻出一件乾淨的睡衣和清洗用的藥草,一看就知道是歇佛斯那時候留下來的,而我也從沒想到自己會如此懷念一位貼身男僕。

瓦樂斯的敲門聲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聽到。我把有藥草香的溫水和一條毛巾擱在國王床邊。

"黠謀國王。"我柔聲說着,而他也稍微動了一下。他的眼眶發紅,睫毛也粘在一塊,打開眼瞼對着光線眨眨滿布血絲的雙眼。

"小子?"他眯眼環視房間,"瓦樂斯在哪兒?""他暫時走遠了。我幫你端來洗臉的溫水和廚房裏的糕點,還有熱茶。""我……我不知道。窗戶是開着的。為什麼開窗?瓦樂斯警告我說這樣很容易着涼。""我開窗讓空氣流通,但如果您覺得不妥我就關窗。"?"我聞到海水的味道。今天天氣很好,對吧?聽聽海鷗的叫聲,暴風雨即將來臨……不。不,關窗吧,小子。我已病得不輕了,可別再着涼。"我緩緩將木頭窗板關起來。"您病了很久嗎?在宮廷里沒什麼人提起這件事情。""夠久了。喔,好像永無止盡似的。我不是生病,而是身體狀況一直都不好。我生病了,後來好了點,但當我試着做些事情的時候,我又生病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我對生病可真是厭倦了,小子。真是對疲倦感到厭倦。""來吧,陛下。這會讓您舒服些。"我沾濕毛巾輕輕擦拭他的臉,而他的狀況好轉了些,還示意我在他洗手時站到一旁,然後更用力地擦臉,不過那盆變黃的洗臉水還真讓我毛骨悚然。

"我幫您找到一件乾淨的睡衣,能幫您穿上嗎?還是您需要我找一位男僕送浴缸和溫水過來?我會在您沐浴時把乾淨的床單拿來。""我,喔,我沒力氣,小子。瓦樂斯那傢伙在哪裏?他知道我一個人是不行的。他為什麼離開房裏?""洗溫水澡會讓您比較容易入睡。"我試着說服他。一靠近這老人家就能聞到他身上的臭味。黠謀一向很愛乾淨,而他現在這副邋遢的模樣,比什麼都讓我覺得痛苦。

"但洗澡會感冒,瓦樂斯這麼說的。潮濕的皮膚、冷風和突然的移動可會要了我的命,至少他是這麼說的。"黠謀真的成了這麼一位焦躁的老人嗎?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他這麼說。

"那麼,或許您就喝杯熱茶,然後吃些糕點。廚娘莎拉說這些是您最喜歡吃的。"我把燒開的茶倒進茶杯里,看到他滿心歡喜地動動鼻子聞着,喝了一兩口茶之後就挺起身子看着這盤精心排列的糕點。他讓我和他一起品嘗糕點,我吃了一塊,然後舔着手指上豐富的內餡,這才明白他為什麼最喜歡吃這個。正當他第二塊已經吃了大半,忽然傳來三聲沉重的敲門聲。

第83節:掌控大局的人

"把木條拿下來,小雜種,否則我身邊的人可就會破門而入。如果我父親受了什麼傷害,你就準備當場受死吧!"帝尊的語氣聽起來很火大。

"這是什麼,小子?門被拴住了?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帝尊,這兒發生了什麼事?"聽到國王這動怒的聲音真讓我感到痛苦。

我橫越房間將木條從門上取下來,在我還沒碰到門之前,門就開了,帝尊那兩位魁梧的侍衛抓住了我。他們像惡犬般穿着和帝尊一樣的綢緞色服裝,頸部還綁着緞帶。我沒有抵抗,好讓他們沒理由把我往牆壁丟,但他們還是這麼做了,讓我昨天受的傷又疼了起來。而瓦樂斯在他們抓住我的時候匆忙走進來,抱怨房間里有多冷,還有這是什麼、吃什麼、為什麼吃、這些對黠謀國王來說簡直像毒藥等等牢騷。帝尊將手擱在臀部站着,像極了掌控大局的人,然後眯着眼瞪着我。

這太魯莽了,小子。我很怕我們衝過頭了。

"那麼你該怎麼說,小雜種?你該替自己說些什麼?你到底想幹嗎?"帝尊在瓦樂斯逐漸微弱的牢騷聲中問道,接着在壁爐加入另一根柴火,也不管房間已經變得多麼悶熱,然後從國王手中拿走糕點。

"我是來報告的,也發現國王缺乏妥善照顧,想先改善這樣的情況。"我倒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疼痛而冒汗,而我真痛恨帝尊對此發出微笑。

"缺乏妥善照顧?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質問我。

我吸了一口氣壯壯膽,實話實說。"我發現他的房裏髒亂又有霉味,髒兮兮的盤子到處都是,他床上的床單也沒換……"?"你敢這麼說?"帝尊嘶吼著。

"是的。我對國王實話實說,一向如此。何不讓他親眼瞧瞧這是不是真的。"這場爭執讓黠謀流露出些許本性,於是他挺起身子看看四周。"弄臣也這麼抱怨過,用他一貫的嘲諷方式……"他開口說話。

瓦樂斯膽敢打斷他:"陛下,您的身體狀況還挺脆弱的,有時讓您不受打擾地休息,可比為了換毯子床單而麻煩您起身來得好,而把盤子堆起來也比讓男僕過來吵吵鬧鬧地整理東西合適。"黠謀國王忽然露出不確定的神色,讓我的內心遭受重大打擊。這就是弄臣希望我看到的景象,所以他才一直催我拜訪國王。他為什麼不明說?但想想弄臣什麼時候有話直說了?我不禁感到羞恥。這是國王陛下,是我曾宣誓效忠的國王。我敬愛惟真也對他忠誠,卻在國王最需要我的時候遺棄了他。切德不知要旅行多久,我卻只讓弄臣保護國王。然而,黠謀國王何時需要別人保護他?這位老人向來精於保護自己,此時我卻自責沒在回來後向切德強調我所注意到的變化,也應該更悉心照料我的君主。

"他是怎麼進來的?"帝尊忽然問道,並且兇惡地瞪着我。

"王子殿下,他宣稱有國王親賜的紀念品,還說國王答應他任何人只要看到那胸針就得讓他進來……""混賬!你相信這胡說八道……"?"帝尊王子,您知道這是真的。當黠謀國王把這個賜給我的時候您可也在場。"我輕聲但清楚地解釋。惟真在我心裏沉默了,等著觀看這一切,也想知道更多。還不是得讓我吃苦頭,我痛苦地想着,然後努力喚回這思緒。

我平靜且不具威脅地將一隻手腕從如惡犬般的侍衛手中抽出來,將短上衣的領子翻出來取下胸針,高舉它讓大家都看得到。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帝尊厲聲責罵我,黠謀卻坐直了身子。

"過來一點,小子。"他指示我。我聳聳肩讓侍衛鬆手,並把衣服拉直,將胸針拿到國王的床邊。國王慎重地伸手拿走胸針,我的心頓時一沉。

"父王,這是……"帝尊開始發火,但黠謀打斷了他。

"帝尊,你當時在場。你記得的,或許你根本就應該記得。"國王深沉的雙眼如我記憶中一般又明亮警覺了起來,眼神和嘴角的皺紋卻帶着痛苦。黠謀國王強打起精神讓自己的神智清醒,握著胸針用一貫深思熟慮的眼神瞥著帝尊,"我把這胸針和我的承諾賜給這小子,好交換他的承諾。""那麼,容我建議您把兩樣都收回來。要是您的房裏還有這樣的侵擾,您的身體就好不起來。"帝尊的語氣又好像在下達命令,而我靜靜等待。

國王舉起一隻手顫抖地揉着臉和眼睛。"我賜給他這些東西。"他說道,語氣堅定但聲音愈來愈無力。"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說得沒錯吧,斐茲駿騎?你同意一個人的話一旦說出去了就無法收回?"那問題仍帶着一貫的試探。

"我一如往昔同意您的說法。一個人的話一旦說出去了就無法收回,而且他一定得謹守承諾。""那麼,很好。那件事情解決了,都解決了。"他把胸針還給我,我就接過來,如釋重負的感覺彷彿眩暈一般。他將身子向後靠在枕頭上,我又眩暈了片刻。我記得那些枕頭和這張床,只因我曾躺在這裏和弄臣俯視遭劫掠的泥濘灣,也在那壁爐里燒傷了手指……國王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想必他一定累壞了,過沒多久就會睡着。

"禁止他再來打擾您,除非您召見他。"帝尊又下了一道命令。

黠謀國王再度睜開雙眼。"斐茲。來這裏,小子。"我像只狗一樣跪在床邊靠近他,只見他舉起瘦削的手無力地拍着我。"你和我,小子。我們有個共識,對吧?"問得好。我點點頭。"好小子,很好。我信守自己的諾言,你也得信守你的承諾,就這樣。但是……"他瞥著帝尊,讓我感到一陣痛苦……"你在下午來找我會比較好,我在下午比較有精神。"他又累了。

"我應該在今天下午回來嗎?"我趕緊發問。

他舉起手微弱地揮動表示否定。"明天或後天吧!"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好像從此以後無法再呼吸了。

"如您所願,陛下。"我表達贊同,深深鞠躬對他行禮,一邊站直一邊謹慎地將胸針重新別在短上衣的翻領上,也讓大家花點時間觀看我的舉動。然後問道:"您允許我離開嗎,王子殿下?"我語氣十分莊重。

"你滾吧!"帝尊又吼了起來。

我虛應了事地對他鞠躬,然後謹慎地轉身離開。他身邊的侍衛就眼睜睜地看我離去,而我出了房門才想起來忘了提到我想迎娶莫莉的事。現在看來,我恐怕得等上好一陣子才能再提這件事,帝尊、瓦樂斯或其他間諜也會在下午守在國王身邊監視着。我只想讓國王知道此事,可不希望在其他人面前道出一切。

斐茲?我現在想一個人靜一靜,王子殿下。您介意嗎?他像破掉的肥皂泡般迅速從我的內心消失,而我緩緩步下樓梯。

第84節:你也只是個私生子

在那決定性的一年中,惟真王子選擇在冬季慶最高潮時展示他的艦隊。按照傳統,他應該等天氣狀況好轉,在春季慶的頭一天為嶄新的船隻舉行下水典禮,因為那是新船下水的良辰吉日。但是,惟真極力敦促造船工人和其他人員趕在冬至前完成四艘戰艦的工程,並且選擇冬季慶最高潮時好在大庭廣眾面前讓新的船隻亮相,順便藉此機會發表演說。傳統上,當天會舉行一場狩獵,而由捕獲的獵物預示即將來臨的日子。當他讓船隻沿着滾筒離開船塢時,他就對群眾宣佈這是他的獵人,而他唯一想殺害的獵物就是紅船劫匪。眾人對他這項聲明的反應是啞口無言,很顯然並不是他所預期的結果,而我相信這是因為大家想忘掉所有關於紅船的痛苦記憶,在冬季里躲起來然後假裝春天永遠不會來臨。但是,惟真拒絕讓他們這麼做,艦隊還是按照他的計劃在當天下水,船員的訓練也同時展開。

夜眼和我在正午過後就外出狩獵。它抱怨選在這時候打獵實在沒道理,還有我為何願意浪費清晨時光和同窩的夥伴爭吵扭打成一團?我告訴它事情就得是這樣子,而且還會持續好幾天,甚至更久。它不太高興,而我也是。我有點惱火,只因它在我不打算用意識和它連結時,卻仍清楚知道我如何打發時間,那麼惟真也感受到它了嗎?它嘲笑我。有時候你還真難聽到我的聲息,那麼我是否應該對你大張旗鼓,同時也對他喊幾聲?我們的狩獵行動沒什麼收穫,只逮到兩隻瘦巴巴的兔子。我答應翌日會幫它從廚房帶些吃的過來,但仍很難對它表達我希望在特定時刻保有自己的私隱。它不明白我為何將交配排除在狼群的活動之外,因為狼群都是成群結隊狩獵或嚎叫。交配代表下一代會在不久的將來誕生,而狼群將負責照顧這群新生兒。但是,言語很難傳達出我所要表達的意思。我們用意象和共享思緒的方式交談,而這不需要什麼判斷力。它的坦率可真嚇壞我了,只因它表示很喜歡同我分享我的伴侶和我享有的肌膚之親,但我求它別這樣。它一臉困惑。我讓它獨自吃着獵來的兔子,它卻因我不願和它分享兔肉而賭氣,我也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它明白我不願和它分享我對莫莉的感知,雖然我不太願意這麼做,但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對它表達。有時候我想完全斷絕和它的牽繫,這對它來說可真無法理解,而它也接着爭論說這樣根本沒有道理,因為這麼做就失去了狼群集體行動的意義了。當我離開它的時候,不禁納悶自己是否會再度真正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私密時刻。

我回到公鹿堡想進自己的房裏好好獨處,就算只有片刻也好。我真的很需要呆在一個我可以把門關上單獨靜一靜的地方,至少讓我的四肢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走廊和樓梯上熙來攘往的人們更是刺激着我對安靜的渴求,只聽到僕人除舊布新的吵嚷聲響,他們在燭台上更替新的蠟燭,然後把一大枝一大枝的萬年青串成花彩裝飾四處懸掛。到處充滿著冬季慶的氣氛,我卻一點兒興緻也沒有。

我終於走到了自己的房門口開門溜進去,然後緊緊關上門。

"這麼快就回來啦?"弄臣從壁爐邊抬起頭來,蹲在繞成半圓形的捲軸堆里,看起來像在分類。

我瞪着他,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悅,不一會兒我就生氣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國王的狀況?"他看着另一幅捲軸,然後把它放在他右邊的那堆捲軸上面。"可是我有啊!現在換我問問你:你為什麼不早點兒知道?"這可把我的問題給推了回來。"我承認這陣子沒有勤於拜訪他,但是……""我再怎麼說也比不上讓你親眼瞧瞧來得有用,而你也從來沒想過我天天在那裏頭,是如何處理那些瓶瓶罐罐、打掃環境、清理餐盤,還幫他梳頭髮和鬍子……"他再一次讓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我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沉重地坐在衣櫥上。"他已不是我印象中的國王了。"我坦白說道,"他的情況惡化得太快了,可真令我感到恐懼。""讓你感到恐懼?這才讓我驚恐呢!在這位國王被玩弄時,你至少可以服侍另一位國王。"弄臣又把一幅捲軸輕輕拋向右邊那堆捲軸上面。

"我們都是。"我謹慎地指出。

"方式不同罷了。"弄臣簡短說道。

我不假思索舉起手,將胸針更加牢固地別在上衣的翻領上。我今天差點兒就失去了它,不禁令我想到它的確象徵我這些年來的日子。國王一直保護我這私生孫子,換成是其他無情的人早就悄悄把我解決掉了。但他現在卻需要別人的保護?這對我而言又象徵了什麼?"所以,我們該怎麼辦?""你和我?可以做的事情恐怕少得可憐。我不過是個弄臣,而你也只是個私生子。"我不情願地點點頭。"我希望切德在這裏,也希望知道他何時會回來。"我看着弄臣,納悶他又知道了多少。

"陰影?陰影在太陽下山的時候就會回來,我是這麼聽說的。"他仍是一貫的難以捉摸。"但是我想對國王來說,還是太遲了。"他更平靜地補充。

"那麼我們無能為力了?""你和我?那可不。我們的能力太強,在此根本無法採取行動。在這個地方,最弱勢的人總是擁有最強大的力量。或許你說得對,我們應該找人商量商量,然而現在……"他起身動作誇張地甩動所有關節,看起來就像是個被線纏住的傀儡。他讓身上的每一個鈴鐺發出叮噹聲響,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國王即將迎向他一天中的大好時光,而我也會恪盡綿薄之力隨侍在側。"他小心地從那一圈分類過的捲軸和石板里走出來,然後打了一個呵欠。"再會了,斐茲。""再會。"他疑惑地在門前停下腳步。"你不反對我離開?"

第85節:一個秘密交換另一個秘密

"我想我是先反對你呆在這裏。""別和弄臣玩文字遊戲。但是你忘了嗎?我跟你談妥了一項交易,用一個秘密交換另一個秘密。"我沒忘記,但忽然不確定我是否還想知道。"弄臣打哪兒來又為何而來?"我輕聲問著。

"嗯。"他站了一會兒,然後嚴肅地問道:"你真的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嗎?""弄臣打哪兒來又為何而來?"我緩緩重複問題。

不一會兒他就楞住了。在我眼前的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位伶牙俐齒且異常機智犀利的弄臣,倒像是一位瘦削脆弱的人,肌膚蒼白且骨架瘦小,就連頭髮都比一般人來得虛幻而不真實。他的黑白花斑點上衣裝飾著銀鈴,那可笑的鼠頭令牌是他在這滿布疑雲和陰謀的宮廷中唯一的利器,還有他那無法捉摸的謎團。我剎那間希望他不曾提出這項交易,也寧願自己沒那麼強烈的好奇心。

他嘆了一口氣環視着我的房間,走到睿智國王向古靈致意的那幅織錦掛毯前站好,抬頭一瞥就酸楚地露出微笑,好像在其中找到了我怎麼也看不出來的幽默。他像即將吟詠的詩人般架勢十足,然後停下來穩穩地站在那兒再度直視着我。"你真的想知道嗎,斐茲小子?"我像朗誦祈禱文般重複問題:"弄臣打哪兒來又為何而來?""打哪兒來?喔,打哪兒來?"他和鼠兒鼻子碰鼻子,思索該如何回答自己的問題,然後看着我的雙眼。"往南走,斐茲。走到惟真所見過每一幅地圖的範圍之外的領土,再走到那些國家所繪製的地圖範圍之外,穿越那些國家的邊境。往南走,然後朝東方穿越無名的海洋,最後你會發現一個狹長的半島,在蜿蜒的頂端就會找到弄臣出生的那個村落,你或許還會看到一位母親回憶像蟲一般潔白的嬰兒,還有她當年是如何把我抱在她溫暖的胸前,輕聲唱着歌。"他瞥了我一眼,望着我不可置信和入神的表情笑了出來。"你根本無法想像,是吧?讓我再給你出一道難題。她有一頭細長深沉的捲髮,還有綠色的雙眼。想想看!這些豐富的色澤卻也清澈透明。那麼,誰是這蒼白小寶貝的父親?我的父親是一對錶兄弟,因為這是我家鄉的習俗。其中一位是個健壯黝黑又開朗的人,紅潤的雙唇搭配棕色的雙眼,渾身散發出土壤和清新空氣的農人氣息。另一位則是細細瘦瘦的詩人兼歌者,渾身散發出黃金般閃爍的光芒,還有一對藍色的雙眼。噢,他們是多麼愛我並因我而喜悅著!他們三位和整個村子的人都很疼愛我。"他的聲音變柔了,然後靜了下來。我深信任何人都沒聽過我現在所聽到的話,也想起上回我進他房間的時候,看到搖籃里的一個精巧的洋娃娃,弄臣以曾經受到的寵愛來疼惜這個娃娃。我等待他說下去。

"等到我……年紀夠大了,就告別他們,背井離鄉找尋自己在歷史中的定位,然後選擇我該在何處扭轉歷史。這是我所選擇的地方,打從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於是我來到這裏效忠黠謀。我在手中聚集所有的命運之線,竭盡所能編織上色,希望這能影響在我之後的種種命運。"我搖搖頭。"我不懂你剛才說什麼。""喔。"他也搖搖頭讓鈴鐺搖晃。"我承諾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但可沒說會讓你明白一切。""要讓對方真正了解,才算真正傳遞訊息。"我直接引述切德的話反駁他。

弄臣在考慮是否要接受我的說法。"你明白我在說什麼。"他妥協了,"你只是不接受罷了。我從來沒有對你如此坦白,或許讓你因此感到疑惑。"他很嚴肅,但我再度搖搖頭。"你說的根本沒道理嘛!你到別的地方尋找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怎麼可能?歷史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他這次緩緩搖頭。"歷史是我們一生的所作所為,我們一邊生活一邊創造歷史。"他露出神秘的微笑。"未來又是另一種歷史。""沒有人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同意。

他笑得更開懷了。"不能嗎?"他輕聲問我。"斐茲,或許在某處就有對於未來的記載,而且不是僅出自一人之手,但是如果一整個民族的暗喻、遠景、預言和徵兆都已經記錄了下來,可互相參考並且環環相扣,這些人不就編織出自己的未來了嗎?""太荒謬了!"我提出抗議,"誰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一旦織成了這塊布,也就編織了預言的掛毯,然後不只得等上幾年,而是要等到千百年之後才能再度呈現在世人面前,而我們就會驚訝地發現這預言有多麼準確。可別忘了,保存那些記錄的是其他種族的人,而且是異常長壽的種族。這是個白皙美好的種族,有時會和人類通婚,然後呢?"他轉着圈子,忽然興奮莫名地自我陶醉:"然後,當某些人出生之後,他們就知道自己將喚起歷史的記憶,然後蒙受感召邁開步伐在未來的歷史中尋找自己的位置,或許進一步接受敦促檢視數百條線的連接之處,然後,由我來把在這裏的這些線編織成布,而在編織過程中變換織錦掛毯的圖案,替未來扭曲緯紗更換顏色,接着就能扭轉世局。"我現在確定他當時在嘲笑我。"一千多年以前,或許還見得到能夠如此改變世局的人,可能是一位賢明的國王,也或許是一位哲學家,為成千上萬的人塑造思維。但你和我這個弄臣呢?我們不過是卒子——無足輕重。"他憐憫地搖搖頭。"任何事情都讓我無法理解你們這些人。你們擲骰子,然後就知道骰子一轉即可扭轉整個棋局,或者邊發牌邊說一個人的財運可能就全靠一隻玩牌的手,但提到一個人的生命時,你們卻嗤之以鼻,然後說這沒用的傢伙、漁夫、木匠、小偷,或者廚師怎可能在這世界上做出什麼大事?所以你們匆匆忙忙虛應了事,像風中之燭般虛擲生命。""不是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做大事。"我提醒他。

"你確定嗎,斐茲?你確定嗎?如果不為這整個世界的偉大生命貢獻一己之力,那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無法想像比這更悲哀的事情了。為什麼一位母親不能對自己說,如果我好好扶養這孩子,關愛他、呵護他,他就會為周圍的人帶來喜悅,而我也就這樣改變了世界?為什麼一位農夫不能一邊播種一邊對鄰居說,我今天播的種將餵飽某個人,而這就是我改變世界的方式?""這是哲學,弄臣。我可從來沒有時間研究這些。"

第86節:體驗痛苦的詛咒

"不,斐茲,這是人生,也沒有一個人會沒有時間思考這些事情。其實,世界上的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思考這件事,在每一刻的心跳之中好好想想,否則每天起床是為了什麼呢?""弄臣,這可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我不安地宣稱。我從沒見過他這麼充滿熱情,更沒聽過他如此直言不諱。這景況好比我在翻攪灰色的木炭餘燼,接着突然發現炭火在餘燼深處閃閃發亮。他的確把火燒得太旺了。

"不,斐茲。我已經透過你相信了這些。"他伸手用鼠兒輕輕敲着我。"起點、大門、轉折點、催化劑。這些都是你,而且一直都是。每當我來到轉折點時,每當嗅出不熟悉的氣味時,每當我把鼻子貼在地上一邊尋找一邊吠叫嗅聞,然後就聞到一股氣味,你的氣味。你創造各種可能性,而當你存在時,就能操縱未來。我為了你來到此地,斐茲。你是我所編織的線,應該說是其中一條線。"我忽然有股不祥的預感。無論他還想再說什麼,我都不想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聲細細的嚎叫,那是一隻在正午嗥叫的狼。我不禁渾身發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起來。

"你在開玩笑吧!"我緊張地笑着說,"我早該知道你不會說出真正的秘密。""是你或不是你都一樣。關鍵、指針,還有繩子上的結。我看到了世界的盡頭,斐茲,在我出生的時候就看着它被編織出來。噢,不是在你我所處的這個時代,但難道我們可以高興地說,我們現在處於黃昏而非深夜?難道我們應該因為自己僅是受苦而慶幸,卻在獲悉你的後代將體驗痛苦的詛咒之後袖手旁觀?難道我們就因此而不付諸行動?""弄臣,我不想再聽了。""你有機會拒絕我,但你問了三次,所以繼續聽下去吧!"他如同帶領隊伍般舉起令牌,像是對六大公國全體議會發表演說般,"六大公國的沉淪是引發山崩的小卵石。毫無人性的一群傢伙從那兒出發,就像在世界上最好的襯衫上留下血跡般分散開來。黑暗蠶食鯨吞,直到反撲己身才會饜足,都是因為瞻遠家族的沒落。那就是被編織出的未來。但是等等!瞻遠?"他翹起頭凝視着我,像只尖頭烏鴉般思索著。"他們為什麼叫你瞻遠,斐茲?難道你的祖先如此有遠見,因而獲得這個名稱?我應該告訴你這其中的含意嗎?你家族的名稱代表未來穿越時空朝此刻的你延伸過來,所以才如此替你命名,而你的家族在未來的發展也將和這個名稱契合。瞻遠家族。這就是我心中的線索,而未來正在此刻朝着你和你的家族延伸,來到你我家族血統交織之處,所以如此替你命名。然而,我來到這裏發現了什麼?一個沒有名字的瞻遠家族成員,在過去和未來的歷史里都是個無名小卒。你的名字是斐茲駿騎·瞻遠,而我希望你當之無愧。"他朝我走過來,然後抓住我的肩膀。"我們在這裏,斐茲,你我都在這裏準備改變這世界的未來,對外開展並且握住能使巨石翻滾的小卵石。""不。"一陣恐怖的寒冷湧上心頭,我也隨之顫抖。我的牙齒開始打顫,一顆顆明亮的光點在我的視線邊緣閃爍。我發病了。我覺得自己此刻又將在弄臣面前發作一次。"離開!"我無法忍受這樣的思緒,於是大喊出來:"走開,現在就走!快點,快點!"我從沒見過弄臣如此震驚。事實上他驚訝地張大了嘴,露出小小的白牙和蒼白的舌頭,過了一會兒就緊緊握住我,然後鬆開雙手。我沒有停下來思考他對我如此唐突的逐客令做何感想,但仍試着拉開房門伸手指向外面,然後他就走了。我把門關起來帶上門閂,然後跌跌撞撞走到床邊躺下,一波又一波的黑潮不斷朝我奔騰而來,而我只能把頭朝下趴在床上。"莫莉!"我大聲呼喊,"莫莉,救救我!"但我知道她聽不到我的叫聲,因而孤獨地陷入黑暗深淵。

上百道燭光、一條條萬年青花彩裝飾、大量冬青和黑色的枯枝與閃閃發亮的糖果掛在一起,真令人看得眼睛發亮、口水直流。傀儡的木劍擦擊聲和孩子的驚呼聲,在花斑點王子的頭飛向觀眾席時此起彼落着。芳潤張開嘴唱着猥褻的歌曲,手指自由自在地撥弄着他的豎琴琴弦。一陣寒風在廳門打開時吹進來,只見另一群尋歡作樂的人走進大廳加入我們。我逐漸明了這並不是一場夢,而是冬季慶。我態度親切地穿梭在慶典活動中,對每一個人露出和藹的笑容,但沒有真正看着他們。我緩緩眨着眼,也無法快速進行任何事情。我身上包裹着柔軟的羊皮,像一艘無人航行的船隻在寧靜的一天擺盪著,讓我覺得很想睡。我感覺有人碰我的手臂,我轉過身去,只見博瑞屈皺着眉頭想問我什麼事。他用一貫低沉的聲音和幾乎讓我心涼了半截的臉色對我說道。"我很好。"我鎮定地告訴他,"別擔心,我很好。"我的思緒又飄走了,在房裏熙來攘往的人潮中游移。

黠謀國王坐在王位上,但我知道他如今就像紙一般脆弱。弄臣坐在他腳邊的階梯上,彷彿嬰兒抓住嘎嘎作響的玩具般抓住他的鼠頭令牌。他的舌頭就像一把鋒利的劍,當國王的敵人接近時,就用犀利的言辭將他們劃成碎片,然後把他們從坐在王位上的紙人身邊趕走。

惟真和珂翠肯坐在另一個高台上,夫妻倆看起來就像弄臣的洋娃娃一樣光鮮亮麗,我卻感覺他們看起來空空洞洞地,彷彿承載滿腹空虛,但我很遺憾無法填滿這空虛,只因他們實在太過虛無縹緲。帝尊走過來跟他們說話,就像一隻巨大的黑鳥,不,不像烏鴉那麼愉快,也不像渡鴉,他根本沒有渡鴉歡愉的矯捷,而是像一隻眼神憂愁的鳥一樣盤旋,盤旋,夢想他們是可以果腹的臭屍。他的味道可真像一具臭屍,教我不禁用手捂住口鼻遠離他們。

我在壁爐前的磚地坐下,旁邊是一位咯咯發笑的藍裙女孩,面帶微笑聽她像松鼠般談笑着,不久她就朝我這兒靠過來,開始唱着三位擠乳女工的有趣歌曲。壁爐邊還有其他人或坐或站加入歌唱,唱完后所有的人都笑了出來,她也將自己溫暖的手隨意地擱在我的大腿上。

兄弟,你瘋了嗎?你是不是吃了魚刺發燒啦?"嗯?"你心事重重,思緒冷酷噁心,而你移動的模樣活像獵物。

"我很好。""是嗎,大人?那麼,我也是。"她對我露出微笑。她有圓滾滾的臉蛋和深色的雙眼,一頭捲髮從頭頂上的無邊便帽流泄而下,我想惟真會喜歡這女孩。她熱情地拍拍我的腿,把手往上移了一點兒。

"斐茲駿騎!"

第87節:暴露刺客身份

我緩緩抬起頭,只見耐辛站在我跟前,身旁就是蕾細。真高興看到她,只因她很少出來參與社交活動,特別是冬天的時候,因為我記得她挺怕冷的。"夏季來臨的時候我會很高興,因為到時候我們就可以一起在花園散步。"我告訴她。

她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我得搬些重物到房裏,你可以幫忙嗎?""當然。"我小心地起身。"我得走了。"我告訴身旁的女僕,"我繼母需要我幫忙。我很喜歡你唱的歌。""再見,大人!"她咂嘴向我道別,蕾細就瞪了她一眼,而耐辛的雙頰像玫瑰般紅潤。我跟隨她穿過蜂擁的人群來到樓梯底端。

"我忘了怎麼做這些事情。"我告訴她。"您要我搬的重物在哪兒?""這只是讓你在丟盡自己的臉之前離開那裏的借口!"她對我吼著,"你是怎麼了?你怎麼如此不得體?你喝醉了嗎?"我想了一想。"夜眼說我魚刺中毒,但我感覺很好。"蕾細和耐辛非常謹慎地看着我,然後一人扶着我的一隻手臂帶我上樓。耐辛泡了茶,我則和蕾細交談。我告訴她我是多麼鍾愛莫莉,只要國王答應,我就一定儘快迎娶她,然後她就拍拍我的手又摸我的額頭,問我今天在哪裏吃了些什麼。我根本不記得了。耐辛把茶端過來給我,我喝下去沒多久就吐了。蕾細端來冷水,耐辛則給我更多的茶喝,我又吐了。我說我不想喝茶了,只見耐辛和蕾細彼此爭論。蕾細說她覺得我只要睡一覺就好,然後就帶我回到自己的房裏。

當我醒來之後,根本已經分不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我對整個晚上那些活動的記憶,好像幾年前發生的事情般模糊而遙遠。混雜着寬敞的樓梯和吸引人的暈黃燈光,從那兒吹過來的寒風讓整個房間冷了起來。我蹣跚地爬下床,因為頭暈而站不穩,接着緩慢爬上樓梯,一隻手不斷撫摸冰冷的石牆,讓自己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走到樓梯中間的時候,切德下樓和我碰頭。"這裏,抓住我的手臂。"他對我說,而我也照辦。

他用另一隻手抱住我,我們就一同上樓。"我很想念你。"我告訴他。當呼吸平順之後,我對他說:"黠謀國王身陷險境。""我知道。黠謀國王一向身陷險境。"我們終於爬到樓梯頂端。他房裏的壁爐燃燒着爐火,一旁的托盤上擺着食物。他帶我朝它們走過去。

"我想今天可能有人對我下了毒。"我忽然全身發抖。當顫抖結束之後,我感覺更清醒。"我時睡時醒,心裏一直想着自己是清醒的,接着就突然間更清醒。"切德沉重地點點頭。"我懷疑是殘留下來的灰燼搞的鬼。你在整理黠謀國王的房間時根本沒想到藥草燃燒后的灰燼會濃縮藥效,你也弄得滿手都是,然後就坐下來吃糕點。我想我沒辦法做什麼,你可能睡一下就沒事了。你幹嗎下樓去?""我不知道,"然後我又說了,"你為什麼總是知道這麼多?"我帶着怒氣發問。他就把我推到他那張老舊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在我通常坐着的壁爐石台上。即使我還處於眩暈狀態,仍注意到他利落的身手,好像已經擺脫老人家身上的酸疼。他的臉上和手臂都顯現飽經風霜的色澤,晒黑的皮膚讓病斑引起的痘疤褪色了。我曾注意到他和黠謀的神似之處,而現在我也在他的臉上看到惟真的影像。

"我自有方法探知事情的真相。"他狡黠地對我露齒而笑。"對於今晚的冬季慶活動,你還記得多少?"我一邊退縮一邊思索。"我只知道明天可難挨了。"那位小女僕忽然間跳進我的記憶里,當時她靠在我肩上還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莫莉。我今晚得想辦法向莫莉解釋這些事,如果她來我的房裏,而我卻無法開門……我試着從椅子上站起來,接着又是一陣顫抖,感覺真像被剝了一層皮。

"這裏。先吃點東西吧!把你腸子裏的東西全吐出來可不是一件最好的事,但我相信耐辛是一番好意,因為在其他的情況下,這未嘗不是個救命仙丹。不,你這傻小子,先洗洗手。聽到我剛才說的嗎?"我注意到食物旁邊放了一盆醋水。我仔細把手上的所有殘餘物洗掉,然後洗臉,驚訝於自己怎麼頓時就清醒了。"感覺上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一整天……這就是黠謀的感覺嗎?""不曉得。或許這些燃燒的藥草不是我想的那些東西,而這就是我今晚要跟你討論的事情之一。黠謀最近如何?他是忽然間變成這樣的嗎?瓦樂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稱是醫師?""我不知道。"我羞愧地垂下頭,強迫自己告訴切德我在他外出時有多麼偷懶和愚蠢。當我說完之後,他並無異議。

"這麼說來,"他沉重地說道,"我們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只能亡羊補牢。這兒發生了太多事情,不可能一下子就解決。"他深思熟慮地看着我。"你剛剛所說的大多在我意料之中。被冶鍊的人持續接近公鹿堡,國王還在生病,但黠謀國王的病情比我想像中惡化得還要快,而那卑鄙的小人根本不應該在他的房裏。除非……"他沒再說下去。"或許他們相信百里香夫人是他唯一的守護者,或許他們也認為我們不再關心黠謀了,或許他們更相信他是個孤立的老人,也是個必須移除的障礙物。你的大意至少讓他們現出原形,既然如此,我們也許可以對付他們。"他嘆了一口氣。"我以為自己能把瓦樂斯當成工具,靈巧地引領他接受其他人的忠告。他對藥草不怎麼了解,只是略懂皮毛,但我大意留下來的工具,此時可能就被另一個人利用了。我們得觀望一陣子,但我仍相信一定有辦法停止這種狀況。"我咬住舌頭,不讓自己說出帝尊的名字。"該怎麼做?"我只好發問。

切德露出了微笑。"你在群山王國里是如何暴露刺客身份的?"我因這個回憶而畏縮。"帝尊把我的目的告訴珂翠肯。""沒錯。我們應該透露一些國王房裏的情況。你就一邊吃一邊聽我說吧!"所以,我就這麼聆聽他為我安排次日的種種任務,但也注意到他為我準備的食物。我聞到一股濃郁的大蒜味,知道他深信大蒜的清洗功效。我不禁納悶自己吸收了什麼,它如何渲染了我和弄臣間的對談回憶。我想起對他突如其來的怒氣,不禁一陣畏縮,而我明天也得找他談談。此時,切德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有時候,"他拐彎抹角地說着,"你必須信任他人才能明白自己並非完美。"

第88節:夜晚是秘密的最高潮

我點點頭,接着忽然深深地打了一個呵欠。"不好意思。"我喃喃自語,眼皮都快掉下來了,幾乎讓我抬不起頭來。"你剛剛說的是?""不,別說了。去睡吧!好好休息,這才是最好的藥方。""但我還沒問你到哪兒旅行,或做了些什麼事。你的動作舉止看起來好像年輕了十歲。"切德噘起嘴。"這算是讚美嗎?算了,你問了也沒用,所以你不妨改天再問,然後因為我拒絕回答而再度傷腦筋。至於我的狀況……這麼說吧,如果一個人強迫自己的身體做很多事情,它就能做更多事情。這不是一趟輕鬆的旅程,但我相信這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正當我開口的時候,他舉起手示意我別說下去。"這就是我要說的。現在去睡吧,斐茲。去睡吧!"我站起來伸伸懶腰,同時又打了一個呵欠,然後伸展四肢直到所有關節都噼啪作響。"你又長高了。"切德欣賞似的抱怨,"依你長高的速度,你可會比你的父親還高大。""我很想念你。"我一邊走向樓梯一邊嘀咕。

"我也很想念你。但我們明天晚上再聊,現在回房就寢吧!"我走下樓梯,衷心希望遵循他的建議。和往常一樣,當我一從樓梯上走開,它就自動縮回牆裏,我卻始終無法查出是什麼機械原理賦予它這種功能。我把三塊木柴丟進壁爐里,想重新點燃即將燃燒殆盡的爐火,然後走到床邊坐下來褪去上衣。我累壞了,但仍有餘力嗅出莫莉在我身上留下的一絲淡淡清香。我又坐了一會兒把襯衫握在手中,然後重新穿上,起身走向門邊溜到走廊上。

和別的夜晚相較之下,此刻真的很晚了,但這是冬季慶的頭一晚,樓下的群眾可能要等到黎明時分才想到就寢,其他人這時可能都不會回到自己的床鋪。我忽然露出微笑,知道自己也不會回房就寢。

走廊和樓梯上都還有人,大多都喝醉了,另一些人則過於專註在自己身上,根本不會注意到我。我下定決心把冬季慶當成借口,好回答可能在明天蜂擁而來的問題,但還是在確認走廊沒有人之後才輕敲她的房門,不過沒有響應。然而,當我舉起手準備再敲門時,門卻在黑暗中靜靜地打開了。

這可嚇到我了,不一會兒我就相信她遇到麻煩。有人來這裏傷害她,然後丟下她獨自面對一片黑暗。我跳進房裏呼喚她的名字,然後門就在我身後關了起來。"噓!"她吩咐我。

我轉身想找到她,卻花了些時間讓眼睛適應這一片黑暗。壁爐里的火光是房間唯一的照明,而且背對着我。當我的雙眼終於穿透黑暗時,感覺幾乎無法呼吸。

"你在等我嗎?"我終於發問。

她用貓叫般的細小聲音回答:"只等了幾個小時。""我想你可能也在大廳和大家同樂。"我緩緩地想起來當時並沒有在那兒見到她。

"我想在那兒的人群不會想念我,除了一個人,而且我想那人或許會到這兒來找我。"我靜止不動地站在那兒看着她。她戴着一個冬青花環,頭髮凌亂,就這樣了。只見她靠在門邊站着,希望我看看她。我該如何解釋我們跨越了多少界線?在我們一同體驗這美妙的感受之前,我們對彼此充滿好奇,也不斷探索對方,但現在可不一樣。這是一名女子直截了當的邀請,還有比一個女人對你的渴望更令人震撼的事情嗎?這感覺讓我無法招架,卻也祝福着我,更是對我從前所做過傻事的一種救贖。

冬季慶。

夜晚是秘密的最高潮。?是的。

她在黎明前叫醒我,把我送出房間。她在用噓聲把我趕出門之前和我吻別,不禁讓我站在走廊上說服自己天還沒亮。過了一會兒,我想到自己必須慎重從事,於是抹去臉上傻愣愣的笑容,拉直發皺的襯衫走向樓梯。

回到房間之後,一股無法抵擋的昏沉疲倦席捲而來。我上回在何時一覺到天明?我坐在床上褪去上衣丟在地上,然後跌進床鋪閉上雙眼。

輕柔的敲門聲驚醒了我,使得我跳起來輕聲走到房間的另一頭,並且自顧自地微笑,在打開門時仍保持笑容。

"好啊,你可起床了!還幾乎穿戴整齊了。我看到你昨天那個樣子還真擔心,剛才真想抓住你的頸背把你拉下床。"是梳理整潔的博瑞屈。他額頭上的細紋是顯示昨夜狂歡的唯一標記。根據我和他多年共處的經驗,我知道他不論前一天晚上多麼忙亂疲累,依然會在次日早晨起身面對種種職責,讓我不禁嘆了一口氣。沒必要請求寬恕,反正他也不會原諒我。此刻,我只得走到衣櫥前面找出一件乾淨的襯衫,穿上之後跟隨他走向惟真的房間。

我感覺自己的身心都有一道奇特的門檻。在我生命中曾多次把它給推倒了,但是每次都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而那個早晨也不例外。過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站在惟真烽火台里的窗前,赤裸著上身而且一直冒汗。冷風由敞開的窗戶吹進來,但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博瑞屈給我的那把裹上布的斧頭,只比這個沉重的世界輕盈些,而惟真在我內心所佔的一席之地,讓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要被迫衝出眼睛了。我無法再拿穩斧頭保衛自己,只見博瑞屈再度進攻,我卻只能象徵性地防衛。他很輕易就把我的斧頭扳到一邊,然後迅速朝我進行一兩次攻擊,不用力但也不輕。"這樣你就沒命了。"他在告訴我之後向後退,垂下斧頭靠在上面呼吸,而我砰的一聲倉促地把斧頭丟在地上。沒有用。

在我心中,惟真仍然十分寧靜。我瞥見他坐下盯着窗外,凝視海那邊的地平線,早晨的日光無情地照亮了他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灰發,他的雙肩也向前傾塌,而這個姿勢恰巧對照我內心的感觸。我閉上眼睛片刻,實在累得無法做任何事情,而我們倆忽然間相互契合,接着我就看到昭示我們前途的那條地平線。我們正遭受強敵侵襲,他們渴望在這裏把我們趕盡殺絕,這就是唯一的目標。他們沒有土地可耕種,也沒有孩子要照顧,更無須看守動物,好讓自己專心一致劫掠此地。但是,我們努力過着正常的生活,同時也試着保護自己不受迫害。對於紅船劫匪來說,他們的殘暴就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也就是說他們只想毀了我們。我們並非戰士,而且好幾代都沒有參與戰事,況且我們軍隊所受的訓練僅適合用來迎戰講理的敵人。

第89節:抵抗瘋子的殘殺

那麼,我們該如何抵抗瘋子的殘殺?我們擁有什麼樣的武器?我環顧四周。我。我成了惟真。

這個人。這麼一個人,因奮力遊走於捍衛人民和沉溺精技的狂喜邊緣而日漸憔悴。這麼一個人,嘗試激勵我們和鼓舞我們奮而起身捍衛自己。這麼一個人,當我們在樓下策劃密謀和爭執吵嘴時,卻在這兒用雙眼凝視遠方。沒有用。我們終將步上毀滅之路。

絕望的浪潮席捲着我,威脅要把我拉下去。它在我的身邊翻騰,我卻忽然在它的中央找到立足點,也在此看到這一切的努力終將徒勞無功,不禁感覺一陣毛骨悚然的荒謬。四艘尚未完工的戰艦搭配沒受過訓練的船員,烽火台和火焰訊號警醒無力的抵抗者迎向屠殺。博瑞屈拿着斧頭和我一同站在寒冷中,惟真則凝視窗外,而在這同時,樓下的帝尊對親生父親下藥,希望他喪失心智,然後就可以繼承這一團混亂,這點我並不懷疑。一切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卻難以想像如果放棄了又將如何。接着,我心中湧起了一陣難以制止的笑聲,就站着靠在斧頭上大笑,好像這個世界是我所見過最滑稽的東西。此時,博瑞屈和惟真不約而同地瞪着我,惟真的嘴角露出了一絲響應似的笑容,眼中的一道亮光分享着我的瘋狂。

"小子?你還好嗎?"博瑞屈問我。

"我很好,好得很。"我在逐漸消逝的笑聲中告訴他們倆。

我讓自己再度站直身子然後甩甩頭,而我發誓自己幾乎覺得頭腦清醒了。"惟真。"我說道,同時用自己的意識擁抱他的意識。這很容易,一向都很容易,我以往卻認為這樣做就會失去什麼。我們並沒有融為一體,卻像疊在碗櫃中的兩隻碗一樣相互契合。他輕鬆地駕馭着我,對我來說就像是安置妥當的背包一樣輕鬆,我也在此時吸了一口氣,然後舉起斧頭。"再來一次。"我對博瑞屈說道。

當他進攻的時候,我不再把他當成博瑞屈,而是一個拿着斧頭來殺惟真的傢伙。我還來不及控制本身的力道就把他推倒在地上,見他站起來搖搖頭,而我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怒氣。當我們再度對峙時,我又有效地予以還擊。"第三次。"他告訴我,那飽經風霜的臉龐露出了迎戰的微笑。我們又一同在掙扎的喜悅中顛簸,我也再次乾淨利落地打贏他。

我們又砰地相互碰撞了兩次,接着博瑞屈忽然從我的迎面一擊中向後退,把斧頭垂向地板站着,身體稍微向前蹲下來直到恢復正常的呼吸頻率,然後站直起來看着惟真。"他學會了,"他沙啞地說道,"他抓到訣竅了,雖說技巧還算不上純熟,不過多練習就能增強戰力。您真是替他做了明智的抉擇,這斧頭就是他的武器。"惟真緩緩點頭。"而他就是我的武器。"紅船之役的第三個夏季,六大公國的戰艦嘗到了血的滋味。雖然總共只有四艘戰艦,卻代表了我們保衛領土的重大戰略變更,我們和紅船的正面衝突也很快地讓我們明白自己早已忘了該如何扮演戰士的角色。劫匪說得沒錯,我們已經成了務農的種族。然而,我們是一群決心奮勇作戰的農人,也迅速得知劫匪是資源豐富的殘暴戰士。事實證明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投降或被活捉,而那或許是我們獲悉冶鍊的天性,以及我們是打一場什麼樣的戰爭的頭號線索。但是,這樣的提示有時顯得過於隱晦,我們連求生存都來不及了,根本無暇對此覺得奇怪。

接下來的冬日過得飛快,讓這個冬季的前半段顯得十分漫長。我生活中各自獨立的部分,也像一粒粒珠子般由我這條線串連起來。我相信如果靜下來思索自己如何將這錯綜複雜的一切各自分離,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我當時還年輕,或許比我想像中還年輕,不知怎麼的就有足夠的時間精力完全搞定。

我的一天在破曉之前展開,從惟真的課程起頭。博瑞屈至少一周兩次帶着他的斧頭出現在這裏,但大部分是惟真和我單獨相處。他訓練我的精技感知,卻不像蓋倫那樣。他早在心中為我安排特定的任務,也就用這些來訓練我。我學會透過他的雙眼觀看,也讓他運用我的雙眼。我練習對他駕馭我注意力的靈巧方式提高警覺,以及保有持續性的內心狀況報告,好讓他獲悉我們周遭所發生的一切。這表示我得帶着他離開烽火台,如同伸出手腕讓老鷹停在上面般,讓他參與我的其他例行公事。我起先只能讓這份精技連結維持數小時,後來卻能夠讓他分享我的內心思緒達數日之久,然而這份連結確實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減弱。這不算是我本身對惟真的技傳,而是藉著碰觸所形成的牽繫,而且得不斷更新。雖然我的能力僅止於此,卻仍然從中獲得成就感。

我也同樣花時間在王後花園里幫忙搬運凳子、雕像和花盆,直到珂翠肯找到滿意的排列方式為止。我總是在這段期間確定惟真和我在一起,希望他看到其他人眼中的王后時能感覺好些,尤其是當她熱情地整理那座積雪的花園時,粉紅的雙頰和一頭金髮被風吹得生氣盎然,這就是我要讓他看到的。他聽到她訴說希望這座花園能帶給他喜悅,但這算是背叛了珂翠肯對我的信任嗎?我堅決地擺脫這份不安,帶着他走訪耐辛和蕾細。

我也試着帶惟真接觸人群。自從他展開沉重的精技任務之後,便很少有機會和他心愛的群眾相處。我帶他到廚房、守衛室和馬廄,然後來到公鹿堡城的小酒館;而他總帶領我到船塢,讓我親眼目睹戰艦工程的最後階段。稍後我便會來到這些船舶停泊的碼頭,和船員談論他們對於這些戰艦的了解,同時讓他知道有人抱怨一些外島難民獲准加入作戰陣容。看得出來這群人嫻熟的技巧讓這些船隻搖身一變,成了矯捷的戰艦,而他們的專業知識也增強了戰艦的作戰能力,同樣顯而易見的卻是太多六大公國子民對於這些外島移民的厭惡和不信任。我不確定惟真僱用他們的決定是否明智,但我並不對此表達心中的疑惑,只是讓他看見其他人在嘀咕。

他也在我晉見黠謀的時候跟着我。我儘可能在近午或正午過後去拜訪黠謀,瓦樂斯常在讓我進門之前先為難我,而房裏也總是有其他人在場,像是我不認得的女僕和表面上修理房門的工人,我則焦急地等待有機會和他單獨談談我的結婚計劃。弄臣也總是在房裏,言詞尖刻地不讓其他人察覺我們之間的友誼。他一貫犀利尖酸的嘲諷真令人難受,我雖然知道他這樣做的目的,他卻仍有使我慌張和惱怒的能耐。我只對房裏新換上的床單被套感到滿意,一定有人在閑談中告知急驚風師傅國王的卧房是多麼髒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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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正傳(刺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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