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這就是春天而這個長著山羊腳的男人吹著口哨遼遠而縹緲——e·e·康明斯早晨8:30分,影子駕著租來的車子,駛出森林,以不超過四十五英里的時速穩穩噹噹地駛下山路,進入湖畔鎮。當初離開它的時候,他斷定自己將一去不復還,可現在,三個星期以後,他又回來了。

他開車穿過鎮子,驚奇地發現過去幾周里這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對他來說,這幾個星期如一生般漫長)。他駛下通向湖泊的車道,在車道一半的地方停車,下車。

冰封的湖面上再也看不到冰上垂釣小屋了,沒有停在冰面上的越野車,也沒有坐在冰洞旁釣魚、身邊擺著繩索和十二隻一組啤酒的人了。湖的顏色變深了,不再覆蓋著白得刺眼的積雪,冰面上到處是一灘灘反光的水窪。冰層之下的湖水是黑色的,而冰層本身幾乎已經變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黑乎乎的下面。灰濛濛的天空下,這片冰湖陰冷凄涼,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幾乎空蕩蕩的。

冰面上還有一輛車,幾乎就停在橋下,讓開車或步行穿過鎮子的每個人都能看到。那輛車是骯髒的綠色,是那種人們會丟在停車場里不要的車子。車裡沒有發動機,它只是個用於賭博的物品,等著冰層融化得足夠薄、足夠軟、足夠危險時,湖水就會永遠地吞沒它。

通往湖泊的車道被鐵鏈攔住了,還豎立了警告牌,嚴禁任何人或車輛進入,上面寫著:「薄冰危險」,那行字下面還有一行手寫字:「嚴禁車輛、步行者、雪橇進入。危險。」字母有意繪出一道道裂紋。

影子無視警告,翻下岸邊的堤壩。雪已經融化,腳下的土地變成一片泥濘,踩上去很滑,連枯死的草都幾乎無法阻止雙腳打滑。他一路滑著走到湖邊,小心翼翼地走過一段木頭搭的防波堤,來到冰面之上。

冰面上積著一層水,那是冰和積雪融化之後形成的。走上去之後才知道,水比看到的更深。水下的冰面非常滑,比任何溜冰場里的冰面更滑,影子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才能站穩腳步。他趟著水走,水一直淹到鞋子上綁鞋帶的高度,還滲進他的鞋子里。水冰冷刺骨,接觸到水的肌膚凍得麻木了。在冰凍的湖面上艱難跋涉時,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並不在這兒,而是身處很遠的地方,遠遠地望著電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電影里,他是主角,可能還是個偵探。

他走向破冰車,痛苦地意識到冰層即時可能迸裂,冰層之下便是水,不凍結的情況下最寒冷不過的水。他繼續走著,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進,好幾次失足摔倒。

他經過人們扔在冰面的空啤酒瓶子和啤酒罐,繞過為了釣魚在冰面上鑿出的圓洞。那些洞沒有凍上,每個洞里都盛滿黑色的湖水。

破冰車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遠得多。南邊湖面傳來一聲很響的咔嚓聲,好像折斷一根樹枝,接著是什麼很大的東西發出的轟隆隆的聲音,彷彿有一根像整個湖那麼巨大的低音弦在振動。整個冰面都在嘎吱作響,都在呻吟,好像一扇陳舊的門被人打開時發出的抗議聲。影子繼續走著,同時儘可能保持身體平穩。

這簡直是自殺,一個理智的聲音在他腦中小聲說,難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嗎?「不行,」他大聲說,「我必須知道真相。」他繼續往前走。

他終於來到破冰車旁。還沒走到,他已經知道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車子周圍有一股邪氣,能聞到淡淡的腐臭,嗓子眼裡也能感到一股惡臭。他繞著車子走了一圈,朝裡面張望。裡面的座椅骯髒不堪,還撕裂出很多口子。車裡顯然是空的。他試著打開下車門,車門都被鎖住了。他又試了一下車尾箱,也鎖死了。

他真希望他能帶根撬棍來。

他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頭,從一默數到三,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駕駛座旁的車窗玻璃上。

他手疼得要命,可側車窗還是毫髮無損。

他想跑步衝上去,只要不在冰面上打滑,他肯定可以一腳踢碎車窗。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車震動得太厲害,讓車下的冰層迸裂。

他看看車子,然後抓住上面的無線電天線。它原本是可以自動伸縮升降的那種,但十年前就銹死在全部伸開的位置上了。他來回搖晃幾下,把它從根部掰斷。他拿著天線比較細的那一頭——以前上面還有一個小金屬球,但早已不見了——然後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彎成一個臨時湊合的鉤子。

接著,他把鉤子插進車子前窗玻璃和橡膠密封墊之間,一直深入到裡面門鎖的位置。他用鉤子在門鎖周圍摸索著,尋找到,又推又擠又扭動。鉤子終於勾住了。他往上一提。

他能感到臨時製作的撬鎖鉤子從門鎖旁滑開了,沒起任何作用。

他嘆口氣,再次試探開鎖,這次動作更加緩慢,更加小心翼翼。他能想象腳下的冰層伴隨著他身體的移動咯咯作響。慢一點……好了……他終於勾到鎖扣了。影子向上一拉,前門鎖啪地開了。影子用戴著手套的手拉住門把手,按下開門鍵,然後一拉。車門並沒有打開。

卡住了。影子想,只不過是冰把門凍住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用力拉拽車門,腳在冰面上不住打滑。突然,破冰車的車門猛地拉開,碎冰渣濺得到處都是。

車子裡面,那股邪氣更加濃重,瀰漫著腐爛的惡臭。影子被熏得直犯噁心。

他在車子的儀錶板下面摸索,找到了打開車尾箱的黑色塑料拉手,用力一拉。

身後砰地一響,車尾箱蓋彈開了。

影子走出來,站在冰面上。他手扶著車身,一路滑著,跌跌撞撞走到車后。

他想:在箱子里。

車尾箱蓋彈起大約一英寸高,他伸手一拉,讓箱蓋完全敞開。

裡面的臭味更加強烈。車尾箱底部積了大約一英寸厚的半融化的冰,要不是這些冰,惡臭本來會刺鼻得多。一個女孩躺在裡面。她穿著一件弄髒了的大紅色防寒服,暗褐色的頭髮很長。她的嘴巴緊緊閉著,影子無法看到她嘴裡的藍色橡膠牙套,不過他知道牙套肯定套在她的牙齒上。寒冷的天氣保護了她的屍體,像一直把她凍在冰箱里一樣。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似乎臨死時正在放聲尖叫。眼淚凍結在她的臉頰上,還沒有融化。

「你一直在這裡。」影子對艾麗森·麥克加文的屍體說,「每個開車經過那座橋的人都會看到你,每個開車穿過鎮子的人都會看到你。冰上垂釣的漁夫每天都從你身邊走過。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在這裡。」說完后,他才意識到這句話是多麼愚蠢。

有個人知道她在這裡,那個把她藏在這裡的人。

他上半身鑽進車尾箱,想試試看能不能把她拉出來。他彎腰靠在車上時,他的體重也加在車上。也許那就是引發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間,車子前輪下面的冰突然裂開了。可能是因為他的動作,也可能不是。車子前半截蹣跚著往下墜落了幾英尺,沉入漆黑的湖水。水從敞開的車門飛快地灌進車內。湖水濺到影子的腳踝,但他腳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動。他匆忙四下望望,想著該如何離開這裡——然後,一切都太遲了。突然間,冰面一下子傾斜下去,把他撞到車子和車箱里女孩的屍體上。車子後半截也沉進湖水,影子也被帶了下去,落進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3月23日上午9:10分。

沉沒之前,他猛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還是如同一堵牆一樣,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氣從體內撞了出來。

他跌倒了,翻著跟頭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車子帶著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他的衣服、手套和靴子沉甸甸的,束縛著他。浸水后的衣服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他還在繼續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離開車子,但它還是帶著他一起下沉。然後只覺「砰」的一聲巨響。是用整個身體感到的響聲,而不是用耳朵聽到。他的左腳腳踝扭傷了,腳崴了一下,身體被壓在落在湖底的車身下面。他頓時感到一陣恐慌。

他睜開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從理智上說,他知道這裡實在太黑了,無法看到任何東西。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麗森·麥克加文蒼白的臉,她正從敞開的車尾箱內看著他。他還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車子——過去數年裡沉入湖中的破冰車,車身已經腐爛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車架,半陷在湖底的淤泥中。影子好奇地想,在汽車出現之前,不知道他們用什麼東西充當破冰車,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無疑問,每一輛車子的車尾箱里都有一個死掉的孩子。這周圍有幾十個孩子……他們每個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個人的眼皮底下,藏過整個寒冷的冬天。當冬天結束的時候,他們每一個都隨著車子落進冰冷的湖水。

這裡就是他們的葬身之所:萊米·霍塔拉,傑茜·拉瓦特,桑迪·奧爾森,周明,薩拉·林奇斯特,還有其他人,他們所有的人。他們躺在安靜、冰冷的……他用力拔腳,腳被緊緊壓在車身下面,而他肺里的壓力已經越來越無法忍受了,耳朵也一陣陣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氣,無數氣泡出現在他眼前。

馬上,他想,我要馬上呼吸到空氣,否則就要憋死了。

他彎下腰,雙手放在汽車保險杠上,想盡辦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體用力頂在上面。可車子依然不動。

這不過是汽車的空殼,他告訴自己,他們取下了發動機,那是車上最重的部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繼續用力推。

他繼續用力推。

車子移動的速度慢得令人惱火,每次只移動一英寸,車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中,影子終於把腳從車下的淤泥中拔了出來。他的腳在車上用力一踢,想推動身體在冰冷的湖水中浮起來。但身體紋絲不動。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或者卡住了什麼東西。他從外套里掙脫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著拉開冰凍的拉鏈,然後從拉鏈兩邊脫出雙手,感到外套已經扯開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水向上游,離開那輛車子。

他只有一種向前沖的感覺,但感覺不出到底是在往上,還是往下。他努力憋住氣,頭和肺灼燒一樣疼痛,他已經無法再忍受了,他確信自己馬上就要憋不住、開始吸氣,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後死掉。就在這時,他的頭撞到了什麼堅固的東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著湖面上的冰,用拳頭拚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經沒多少力氣了。他再也無法堅持下去,再也無法推動任何東西了。周圍的世界開始模糊起來,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

簡直太荒唐了。他想,然後回想起還是小孩時看過的一部托尼·柯蒂斯主演的老電影,我應該翻過來,面朝上,把臉貼到冰上,尋找空氣。我可以呼吸,肯定有什麼地方還殘存著一點空氣。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凍僵,沒有任何一塊肌肉可以動彈,哪怕性命交關(確實如此)也無法動彈。

寒冷變得可以忍受了,甚至開始覺得溫暖起來。他想:我就要死了。這一次他感到的是憤怒,是來自心底的狂怒。痛苦和憤怒讓他爆發出力量,他以痛苦和憤怒為武器,掙扎著,揮舞著,讓打算永遠停止活動的肌肉再次活動起來。

他伸手猛推,感到手在冰層邊緣上劃破了,伸進了空中。他拚命揮舞著手,想抓住點什麼。就在這時,他感到另外有一隻手抓住他自己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頭猛地撞到冰上,臉撞在冰層向下的一面。緊接著,他的頭伸出水面,進入空中。他能看到他的身體也正從冰上的一個窟窿中鑽出來。一時間,他只做了一件事:呼吸,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黑色的湖水順著他的臉和耳朵流下去,他眨巴著眼睛。除了陽光、周圍模模糊糊的物體和一個人影之外,他什麼也看不到。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強迫他爬出湖水,同時說著什麼他就快被凍死了、快點、用力之類的話。影子扭動著身體,抖掉身上的水,彷彿一隻剛剛上岸的海豹。他開始打寒顫,咳嗽,冷得發抖。

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空氣,攤開手腳平躺在冰面上。身下的冰面支撐不了多久,他知道,但知道並沒有帶來行動。思考變得非常緩慢,好像緩緩流動的濃稠糖漿。

「別管我,」他試圖說話,「我沒事。」但他說出來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幾個單詞,聲音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陣子,就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後他就可以爬起來繼續走動。很顯然,他不會在這兒躺一輩子。

猛地一拽。水濺到他臉上,他的頭被人抬高。影子感到自己正被人拖著走過冰面,後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議,解釋說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也許睡上一小覺,這個要求很過分嗎?然後他就沒事了。別煩他,讓他一個人安靜待著。

他不相信他就這樣睡著了,但他忽然站在一片遼闊的平原上,有一個長著水牛頭和水牛肩膀的男人,還有一個長著巨大的禿鷹頭的女人,威士忌·傑克站在他們兩人中間,他傷感地看著他,搖著腦袋。

威士忌·傑克轉過身,慢慢走開。水牛人跟著他一起離開。那個鷹頭女人也走了,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陣失落。他想叫住他們,想請求他們回來,不要就這樣離開他,但一切都開始雜亂模糊起來,漸漸消失。他們不見了,腳下的平原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一陣劇痛傳來,彷彿他體內的每個細胞、每條神經都解凍了,清醒了。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它們讓他感到灼燒般的劇烈疼痛。

一隻手在他腦袋後面緊緊抓著他的頭髮,另一隻手托著他的下巴。他睜開眼睛,以為自己正躺在某家醫院裡。

他光著腳,只穿著褲子,腰部以上裸露著。空中瀰漫著水蒸氣。他看到對面牆上有一面梳洗用的鏡子,還有小洗手池,一把藍色牙刷放在沾滿牙膏污漬的漱口杯里。

周圍的信息慢慢流入他的腦子,但他每次只能吸收一個數據資料。

手指在痛,腳趾也在痛。

疼痛讓他呻吟起來。

「放鬆點,邁克。現在沒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說。

「什麼?」他說,或者試圖說,「出了什麼事?」連他自己聽來,這個聲音都極其古怪,綳得緊緊的。

他正躺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很熱。他猜想這水應該很熱,但他不是很確定。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要救一個快凍死的人,最愚蠢的事,就是把他放在火旁烤熱。第二愚蠢的,就是用毯子把他裹起來——特別是在他還穿著濕漉漉的衣服的時候——毯子會把他與外界隔離開來,把寒冷裹在裡面。第三愚蠢的——只是我的個人觀點——就是把那傢伙的血抽出來,加熱,再輸回去。現在的醫生都是這麼做的。太複雜了,而且價格昂貴。簡直愚蠢透頂。」說話的聲音來自他頭頂上方和後腦。

「最聰明、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幾百年來水手對那些墜船落水的人所用的辦法。你把人放在熱水裡,當然不是特別熱的水,只是有些熱。要知道,剛才我在冰上發現你時,你差不多都快凍死了。現在覺得怎麼樣了,魔術大師?」「疼。」影子說,「全身到處都疼。你救了我一命。」「我想也是。你能自己把腦袋抬出水面嗎?」「也許可以。」「我要放開手,讓自個兒休息一下。如果你開始往水下沉,我會抓住你的。」雙手鬆開了,不再抓住他的腦袋。

他覺得身體正往浴缸里滑,於是雙手撐在浴缸邊上,向後靠過去。浴室很小,浴缸是金屬的,上面的瓷釉已經很髒了,還有不少刮破的地方。

一個老人移到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一臉關注的表情。

「覺得好點了嗎?」赫因澤曼恩問,「向後靠,身體放鬆。我已經把房間弄得又舒服又暖和了。等你覺得差不多了就告訴我,我準備了一件給你穿的浴袍。你穿上浴袍,我把你的褲子丟到乾衣機里,和你的其他衣服一起烘乾。這主意聽起來不錯吧,邁克?」「我的名字不叫邁克。」「隨你怎麼說吧。」老人淘氣的笑臉消失了,扭曲成不安的表情。

影子喪失了一切時間感。他躺在浴缸里,直到身上的灼燒感消失,手指和腳趾彎曲時也不覺得不舒服了。赫因澤曼恩幫助影子站起身,從溫水裡出來。影子坐在浴缸邊上,兩個人一起努力,這才把他的褲子脫了下來。

毛巾布的浴袍對他來說實在太小了,但沒費什麼勁就擠了進去。然後,他靠在老人身上,慢慢走進書房,笨拙地倒在一張老式沙發上。他疲倦而虛弱,身心極其疲憊,但好在還活著。壁爐里燒著木柴,牆壁上有幾隻積滿灰塵的鹿頭,和幾條塗滿清漆的魚擁擠在一起,帶著一臉驚訝的表情,從上面凝視著下面的人。

赫因澤曼恩拿著影子的褲子走出去。門旁邊的那個房間里,乾衣機停了一下,然後重新轟隆轟隆轉動起來。老人帶著一杯冒著熱氣的飲料回來了。

「這是咖啡,」他說,「能起到刺激作用。我還往裡面倒了一點兒杜松子酒,很少一點。過去的日子裡,我們總是這麼做。醫生肯定不會推薦這個方子。」影子雙手捧著咖啡杯。杯子一側印著蚊子的圖案,還有一句話:「給我新鮮血液——參觀威斯康星。」「謝謝。」他說。

「朋友就該這麼做。」赫因澤曼恩說,「總有一天,你也會救我一命的。別提這個了。」影子小口喝著咖啡。「我當時還以為我死定了。」「你很幸運。我正巧在橋上。我相當有把握,今天就是破冰的日子。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你也能猜出來的。我在橋上,看著我的老懷錶,然後我看見你走到冰面上。我喊你的名字,不過我想你可能沒有聽見。我看見車子掉了下去,你也跟著掉下去。我想這下糟了,所以我跑到下面冰面上。在冰面上走那幾步,差點沒把我嚇死。你在水下待了差不多有兩分鐘,然後我看見你的手從剛才車子掉進去的地方伸出來——看見那隻手,就跟看見了鬼魂一樣……」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們兩個都真他媽的幸運。我拖著你返回岸上時,冰面支撐住了我們倆的體重。」影子點點頭。

「你做了一件好事。」他對赫因澤曼恩說。老人淘氣的臉上興奮得容光煥發。

房子某處傳出關門的聲音,影子聽到了。他繼續啜著咖啡。

腦子清醒了,他開始向自己提出問題。

一個身高只有他一半、體重恐怕只有他三分之一的老人,怎麼可能拖拉著失去知覺的他穿過冰面,然後把他拖過湖堤,塞進車裡。赫因澤曼恩怎麼可能把他帶進屋裡,放進浴缸。

赫因澤曼恩走到壁爐旁,拿起火鉗,小心地把一根細圓木放在熊熊燃燒的火堆上。

「想知道我到冰面上去做什麼嗎?」赫因澤曼恩聳聳肩。「不關我的事。」「你知道,我不明白……」影子猶豫一下,整理好思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救我。」「這個,」赫因澤曼恩說,「我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如果看到有人遇到麻煩——」「不,」影子打斷他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孩子都是你殺的。每年冬天都殺死一個。我是唯一發現真相的人。你一定看見我打開車尾箱了,為什麼你不由著我淹死在那兒?」赫因澤曼恩的手輕輕叩著腦袋,他揉揉鼻子,沉思著,身體前後搖晃,彷彿正在考慮該怎麼回答。「唔,」他回答說,「你這個問題提得好。我猜,這是因為我欠了某人一筆人情債。我向來有恩必報。」「星期三?」「就是他。」「他把我藏在湖畔鎮,必定有他的道理,對不對?這裡一定有什麼原因,讓任何人都無法在這兒找到我。」赫因澤曼恩沒有說話。他從牆上取下一根很重的黑色撥火棍,插到火堆里。黃色的小火星和煙從火中冒了出來。「這裡是我的家。」他怒氣沖沖地說,「這是一個好鎮子。」影子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在地板上。這個小小的動作都讓他筋疲力盡。「你在這裡多久了?」「足夠久了。」「那個湖是你修建的?」赫因澤曼恩吃了一驚,飛快地瞥了他一眼。「是的,」他承認說,「是我修建的。我剛到這裡時,他們已經把它稱為湖了,但它那時比一個小泉眼、一個水塘或一條小溪大不了多少。」他頓了頓,「我當時就看明白了,對我們這些人來說,這個國家簡直是地獄,它在吞噬我們。我不想被吞噬。所以,我和他們做了筆交易。我給他們一個湖,給他們帶來繁榮……」「而他們要付出的,只不過是每年冬天死掉一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啊。」赫因澤曼恩緩緩地搖著他衰老的腦袋,「他們全都是好孩子。我只挑選我喜歡的孩子。只有查理·內里甘除外,他是個壞胚子。他是哪一年死的?1924年,還是1925年?你說的沒錯,這筆交易就是這樣。」「這個鎮子上的人,」影子問,「瑪貝爾、瑪格麗特、查德·穆里根,他們知道嗎?」赫因澤曼恩沒有回答。他把撥火棍從火堆里抽出來,撥火棍頂端的六英寸已經燒熱成暗黃色。影子知道撥火棍的把手現在一定很燙,但赫因澤曼恩卻毫不在意。他又把鐵棍塞回火中,這才開口道:「他們知道他們生活在一個好地方,而這個國家、這個州的其他城市和村鎮已經崩潰了。這一點,他們知道得一清二楚。」「而這是你的功勞?」「這個鎮子,」赫因澤曼恩說,「我關心這個鎮子。只要是我不希望發生的事,絕對不會在這裡發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些我不想讓他來的人,也絕對不會來這裡。這就是你父親把你送來這裡的原因。他不想讓你在外面的世界引起敵人的注意。情況就是這樣。」「可你卻背叛了他。」「我並沒有背叛他。他是個騙子,但我總是有恩必報。」「我不相信你。」影子說。

赫因澤曼恩一副受了冒犯的表情。他一拽太陽穴旁的白頭髮。「我信守諾言。」「不,你沒有信守諾言。勞拉來過這裡,她說是有什麼東西召喚她來的。還有,你怎麼解釋薩姆·布萊克·克羅和奧黛麗·伯頓來到這裡的事,而且是同一天晚上來的?這實在太巧合了。我想我再也不會相信什麼巧合了。

「薩姆·布萊克·克羅和奧黛麗·伯頓,她們兩個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也知道有人正在外面四處追捕我。我猜,如果她們中有誰沒有完成任務,另外一個就會頂上去。如果她們倆全都失敗了,赫因澤曼恩,下一批來到湖畔鎮的是誰?我過去的監獄典獄長,到這裡冰上垂釣度周末?或者勞拉的媽媽?」影子意識到自己發火了,「你想讓我離開你的鎮子,只是不敢告訴星期三。這些就是你乾的好事。」火光下,赫因澤曼恩不再像個淘氣小鬼了,更像哥特式建築上蹲伏的怪獸。「這是一個好鎮子。」他說。笑容消失以後,他臉色蒼白,像一具死屍。「你也許會吸引太多人的注意。這對鎮子沒有好處。」「你真應該把我留在冰上不管的。」影子說,「應該把我留在湖底。我打開車尾箱了。現在,艾麗森·麥克加文還凍在裡面,但冰很快就會融化,她的屍體會浮出來,浮出水面。然後他們會派人下到湖底,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會發現藏在那裡的秘密,發現被你殺害的所有孩子。我猜他們中一些人的屍體還保存得很好。」赫因澤曼恩伸手抽出撥火棍,他不再假裝用它來撥火了。他像舉著劍或警棍一樣舉著撥火棍,在空中揮舞著頂端燒成黃白色的炙熱鐵棍。它在冒煙。影子意識到自己幾乎沒穿衣服,而且疲憊不堪,手腳不靈活,絕對無法自衛。

「你想殺我?」影子問,「來吧,下手吧。我反正已經死了。我知道你擁有這個鎮子,這是屬於你的小世界。不過如果你以為沒有人會來這裡找我,你就是在做夢。一切都結束了,赫因澤曼恩,殺不殺我都一樣,你的世界已經結束了。」赫因澤曼恩撐著身體站起來,用撥火棍當拐杖。燒紅的鐵棍尖碰到地板上,地毯燒焦,冒出煙來。他看著影子,淺藍色的眼睛里噙著淚水。「我愛這個鎮子。」他說,「我真的很喜歡做一個古怪的老頭子,給人們講故事,開著泰茜到處晃悠,還有在冰上釣魚。記得我是怎麼跟你說的嗎?垂釣一天之後,你帶回家的不是魚,而是平靜寧和的好心情。」棍尖朝影子的方向猛地一指,影子立刻感到了它從一英尺外傳來的炙熱。

「我要殺了你。」赫因澤曼恩說,「我會處理好屍體的。我以前也干過。你並不是第一個發現真相的人,查德·穆里根的父親也發現過。我幹掉了他,現在我要幹掉你。」「也許你可以殺我。」影子說,「但是你的秘密還能保持多久,赫因澤曼恩?保持一年?保持十年?他們現在已經有電腦了,赫因澤曼恩。他們不是傻瓜,他們會把所有細節聯繫起來,發現其中的奧秘。每年失蹤一個孩子,早晚他們會循跡找到這裡來的,也會到處尋找我。告訴我,你到底多大了?」他的手指偷偷抓住沙發墊,準備擋住腦袋,擋開對方的第一擊。

赫因澤曼恩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很早以前,人們就開始把他們的孩子祭獻給我,早在羅馬人來到黑森林之前。」他說,「在我成為家神之前很久,我就已經是一個神了。」「也許現在你該向前看,換個地方。」影子說。家神到底是什麼東西?赫因澤曼恩凝視著他,他舉起撥火棍,把頂端再次插進燃燒的灰燼中。「沒那麼簡單。你以為我可以離開這個鎮子嗎,影子?就算我想走,我也走不了。我是這個鎮子的一部分。你打算讓我離開這兒嗎,影子?那你就得殺了我。只有這樣,我才能離開。準不準備殺我,你拿定主意了嗎?」影子低頭凝視地板。撥火棍尖拄過的地方,地毯上還有燃燒的火星。赫因澤曼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腳一碾,踩滅火星餘燼。影子腦海中出現了孩子們的臉,超過一百個孩子,他想不看都不行。他們全都用空洞茫然的眼睛凝視著他,頭髮像海草一樣在他們的臉旁緩慢漂浮。他們譴責地看著他。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會令他們失望。但他不知道他還能有別的什麼選擇。

影子說:「我不會殺你。你救過我的命。」他搖搖頭。他心情沉重,沮喪到極點。他再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影片主角或者偵探了——他只是又一個該死的妥協者,看到了黑暗,但只朝黑暗不贊成地晃晃手指,然後轉過身去,無視黑暗的存在。

「你想知道一個秘密嗎?」赫因澤曼恩問。

「當然。」影子心情沉重地說,所有這些秘密,他已經快受夠了。

「看這個。」赫因澤曼恩站立的地方突然出現一個小男孩,絕對不會超過五歲,留著很長的深褐色頭髮。他全身赤裸,只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皮帶。他身上插著兩把劍,一把劍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把插在肩膀上,劍尖從胸膛下面露出來。鮮血順著傷口不停流淌著,從孩子身上一直流到地上,在地面形成一灘血窪。那兩把劍看上去古老得難以想象。

小男孩凝視著影子,眼中只有痛苦。

影子想,原來如此,只有這樣,才能製造出一位部落之神。不需要任何人告訴他,他知道。

首先,你生下一個孩子,然後把他在黑暗中養大,讓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觸不到任何人。接下來的幾年裡,你把他餵養得很好,甚至比村子里其他孩子吃得更好。然後,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長的那一晚,你把這個驚恐萬狀的孩子從小黑屋裡拖出來,帶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鐵劍和一把銅劍刺穿他的身體。接著,你把這個小孩子的屍體放在燃燒的木炭上熏烤,直到完全乾燥。你用毛皮包裹好它,帶著它從一個營地遷徙到另一個營地。在黑森林深處,你把動物和孩子獻祭給它,讓它給部落帶來好運。後來,當這具屍體因為年代久遠而支離破碎時,你把它易碎的骨頭放在一個盒子里,然後崇拜、祭祀這個盒子。再後來,盒子里的骨頭失落散佚,被人遺忘,崇拜這個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復存在。這位孩童之神、這個村莊的好運象徵,幾乎被人徹底遺忘了。世人記得的只是一個鬼魂,一個小仙童:這就是家神。

影子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人的頭腦中帶著關於赫因澤曼恩的傳說,穿越大西洋,於150年前來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也許是一個伐木工,也可能是個繪製地圖的人。

渾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跡消失不見了,站在那裡的只有一個老人,白髮蒼蒼,臉上掛著頑皮小鬼頭似的笑容,毛衣袖子還是濕漉漉的,那是剛才把影子放進浴缸里救他性命的時候弄濕的。

「赫因澤曼恩?」門口響起一個聲音。

赫因澤曼恩轉過身,影子也轉過身。

「我來這裡是想告訴你,」查德·穆里根的聲音很緊張,「破冰車已經壓破冰面沉進湖裡了。我開車經過時,發現它已經沉了。我想我應該過來告訴你,免得你錯過了。」他握著槍,槍口指著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說。

「嗨,夥計。」查德·穆里根說,「他們給我一張通告,說你在監禁期間病故,心臟病發作。」「怎麼搞的?」影子說,「看樣子,我不斷在各個地方死掉。」「他到我這兒來,查德,」赫因澤曼恩說,「來威脅我。」「不,」查德·穆里根說,「他沒有威脅你。剛才的十分鐘,我一直待在這裡。赫因澤曼恩,我聽到了你所說的一切,關於我父親的事,還有關於湖的事。」他朝書房裡走了幾步,但是沒有舉起手槍,「耶穌啊,赫因澤曼恩。你知道,開車經過鎮子時,你不可能看不到那個湖,它是鎮子一切的中心。我到底該怎麼辦?」「你必須逮捕他。他說他要殺了我。」赫因澤曼恩說,現在的他變成了一個住在舊房子里、嚇得魂飛魄散的老頭子,「查德,娓噝四閽謖舛?!?「不,」查德·穆里根說,「你才不會覺得高興呢。」赫因澤曼恩嘆了口氣。他彎下腰,好像已經灰心喪氣了,然後突然從火堆里抽出灼熱的撥火棍,它的頂端已經燒成了亮紅色。

「放下它,赫因澤曼恩。慢慢放下來,舉起雙手,讓我可以看到你的手,然後轉身面對牆壁。」老人臉上露出純粹的恐懼,影子都快替他難過了。但是,他想起了艾麗森·麥克加文臉頰上被凍結的眼淚。赫因澤曼恩沒有動,他沒有放下手中的撥火棍,也沒有轉身面對牆壁。影子正要起身撲到赫因澤曼恩身上,搶掉他的撥火棍,老人突然把燒紅的撥火棍朝查德·穆里根扔過去。

赫因澤曼恩的動作很笨拙,就那麼揚手一扔,好像只是為了扔而扔、純粹走個過場一樣。撥火棍剛一出手,他立即朝門口跑去。

撥火棍從查德·穆里根的左臂擦過。

一聲槍響。密閉的房間里,槍聲震耳欲聾。

頭部一槍,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穆里根說:「你最好穿上衣服。」聲音獃滯,死氣沉沉的。

影子點點頭。他走到隔壁房間,打開乾衣機門,拉出他的衣服。褲子還有點濕,但他還是穿上了。衣服穿好了,除了外套。他的外套此刻還沉在湖底某處冰凍的淤泥中。還有鞋子,他怎麼也找不到。他回到剛才的房間,查德·穆里根已經從壁爐里抽出了幾塊悶燃的木柴。

穆里根說:「對一個警察來說,這真是不幸的一天,因為他不得不故意犯下縱火罪,好掩蓋謀殺。」他抬頭看了影子一眼,「你得穿上鞋子。」「我不知道他把鞋子放哪兒了。」影子說。

「哦。」穆里根說。然後他對著屍體說:「我很抱歉,赫因澤曼恩。」他抓住老人的衣領和腰帶,把他抬了起來,往前一甩。屍體的腦袋落在敞開式壁爐里,白髮立刻燃燒起來,房間里充滿燒焦人肉的味道。

「這不是謀殺,這是自衛。」影子安慰他說。

「我自己知道是什麼。」穆里根平淡地說。他把注意力轉向那幾塊悶燃木柴,把其中一塊放在沙發旁,拿起一份舊的《湖畔新聞報》,把它撕成一片片的,堆在悶燒的木頭上。報紙立刻變成棕色,然後冒出火苗。

「出去。」查德·穆里根說。

走出房子的一路上,他打開所有窗戶。關上房門前,他撥上房門裡面的碰鎖,把門反鎖住。

影子跟著他,光腳走到警車前。穆里根為他打開前排乘客位置的車門。影子上車之後在地毯上抹乾凈雙腳,這才穿上襪子。襪子已經干透了。

「我們可以在赫因農莊和家庭用品店幫你買雙靴子穿。」查德·穆里根說。

「你在那裡面聽到了多少?」影子問他。

「足夠多了,」查德·穆里根說,又緩緩加上一句,「太多了。」他們開車前往赫因農場和家庭用品店,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到達之後,警長問他:「你穿多大碼鞋子?」影子告訴他碼數。

穆里根走進店裡,出來時手裡拿著一雙厚羊毛襪,還有一雙農莊皮靴。「你這個尺碼他們只有這個了。」他說,「除非你想要膠靴。我猜你不會要的。」影子穿上襪子和靴子。很合腳。「謝謝。」他感激地說。

「你有車嗎?」穆里根問他。

「車停在湖邊的路上,就在橋附近。」穆里根發動汽車,離開赫因農莊和家庭用品店的停車場。

「奧黛麗怎麼樣了?」影子問。

「他們把你帶走後的第二天,她就告訴我她喜歡我只是朋友的感情,我們兩個之間不會有愛情,我們湊不到一塊兒,等等。然後她就回鷹角鎮了。我的心都碎了。」「這就能講通了。」影子說,「還有,她之所以走,不是因為你。赫因澤曼恩不再需要她留在這裡了。」他們又開車回到赫因澤曼恩的房子,煙囪里冒出濃濃的白煙。

「她來這個鎮子,是因為他想讓她來。她幫助他把我從這裡趕走。我吸引了太多他不需要的注意力。」「我還以為她喜歡我。」他們把車停在影子租來的車旁。「你接下來想做什麼?」影子問他。

「我不知道。」穆里根說。自從進入赫因澤曼恩的房子之後,他那張平常總是滿面疲倦的臉竟然變得充滿活力,但同時也變得更加困惑。「我想,我有幾個選擇。或者我可以——」他用手指比劃成手槍,把指尖伸進嘴裡,再拿出來「——用一顆子彈打穿腦袋。或者我可以等上幾天,等到冰融化得差不多了,在腿上綁一塊混凝土石塊,從橋上跳下去。或者吃安眠藥。唔,也許我會開車走一段路,到附近的某個森林裡,在那裡吃下安眠藥。我不想讓我的同事來負責清理我的屍體,把屍體留給縣裡的警察好了。怎麼樣?」他又嘆了口氣,然後搖頭。

「你沒有殺赫因澤曼恩,查德。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死在距離這裡很遠很遠的地方。」「謝謝你說這些話來安慰我,邁克。不過我的確殺了他。我冷血地開槍打死一個人,然後還掩蓋犯罪現場。如果你問我為什麼要那麼做,該死的,我不知道。」影子伸手抓住穆里根的胳膊。「赫因澤曼恩擁有這個鎮子,」他解釋說,「我認為當時在現場,你不可能有別的選擇。我想是他把你帶到那裡去的,他想讓你聽到你該聽到的東西。他把你出現的時間和反應都設定好了。我猜只有這樣,他才能離開這個地方。」穆里根那悲慘痛苦的表情依然沒有改變。影子看得出來,他的話,這位警長几乎一句都沒聽進去。他殺了赫因澤曼恩,幫他搭了一個火葬柴堆。他會自殺的,這是赫因澤曼恩死前最後的指令。

影子閉上眼睛,想象自己頭腦中的某個地方。那一次,星期三叫他讓天空下雪時,他的意識就是去了那個地方。在那裡,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改變他人的思想。他沒有感到笑意,但還是微笑了一下,說:「查德,拋開這一切。」對方的頭腦中是一片烏雲,黑暗的、壓抑的烏雲,影子幾乎可以看到。他把精神集中在烏雲上,想象著它在慢慢消散,彷彿清晨的霧氣。「查德,」他嚴厲地說,極力讓聲音穿透烏雲,「這個鎮子即將改變。它不再是令人沮喪的大環境中唯一美好的鎮子了,它將變成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的鎮子。這裡會出現很多問題,有人會失業,有人會發瘋,更多嘶崾艿繳撕Γ?岱⑸?芏嗖恍液馱愀獾氖錄?K?切枰?晃揮芯?櫚木?ぁU飧穌蜃有枰?恪!彼?植鉤湟瘓洌?奧旮窶鎏匭枰?恪!這個人頭腦中的烏雲開始發生變化,影子可以感覺到。他用力推了一下,想象著瑪格麗特·奧爾森靈巧的雙手和她黑色的眼睛,還有她那長長的黑色秀髮。他勾畫出她高興時腦袋歪到一邊、面帶微笑的畫面。「她在等你。」影子說。話剛出口,他便意識到這是事實。

「瑪吉?」查德·穆里根說。

他無法說出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估計今後也不可能再一次做到,但就在那一瞬間,影子進入了查德的思想意識,輕而易舉,然後,他將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精準而冷靜地從查德的記憶中全部摘除,像烏鴉啄掉被車子壓死的小動物的眼珠。

查德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他睡眼惺忪地眨巴著眼睛。

「去見瑪吉。」影子對他說,「很高興見到你,查德。好好保重。」「當然。」查德·穆里根打了個哈欠。

警車電台里傳來信號,查德伸手去拿對講機。影子趁機下車。

影子走回到他租來的車旁。他看著位於鎮子中心的灰濛濛的湖面,想著那些等在水下的死去的孩子們。

很快,艾麗森的屍體就會浮出水面……開車經過赫因澤曼恩家的時候,影子看到那縷白煙已經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焰,遠處傳來救火車的尖叫聲。

他開車向南,轉到51號高速公路。他還要赴最後一次約會。不過在那之前,他決定在麥迪遜市先停一下,和某人最後說聲再見。

薩曼莎·布萊克·克羅最喜歡的就是晚上為咖啡店關上大門。它讓她感到心情格外平靜,給她一種感覺,彷彿她使整個世界重新恢復了秩序。她會放上一張「靛青女孩」的CD,再按自己的節奏和方式完成晚上營業結束后的雜活。首先,她會清洗乾淨咖啡機,再最後巡場一周,確保所有忘收拾的咖啡杯和碟子都收起來,送回廚房。每天結束后,報紙總是散亂地扔在咖啡店的各個角落,她還要負責把報紙收拾好,整齊地堆在前門旁,等待回收。

她喜歡這家咖啡店。這是一間很長的、彎彎曲曲、擁有很多小區隔的房間,裡面擺滿扶手椅、沙發和矮桌。店子位於一家有很多二手書店的街上。

她把賣剩下的芝士蛋糕切片蓋起來,把它們放進巨大的冰箱,再用抹布把盤子里剩下的蛋糕碎屑擦乾淨。她喜歡獨自一人留下來做這些事。

窗子上傳來敲擊聲,把她的注意力從雜活拉回現實世界。她走過去打開門,讓一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進來。她叫娜塔麗,紫紅色的頭髮束成馬尾。

「你好。」娜塔麗打招呼說。她踮起腳尖吻薩姆,她的吻輕柔地落在薩姆臉頰和嘴角之間。你可以說那樣的一個吻意味著很多東西。「活兒幹完了嗎?」「差不多了。」「想去看電影嗎?」「當然。再有五分鐘就可以走了。你先坐坐,看《洋蔥》周刊。」「這星期的我已經看過了。」她坐在門旁的椅子上,翻著堆在旁邊準備回收利用的報紙,找到有趣的內容后看了起來。薩姆把收銀機抽屜里剩下的錢裝進袋子,鎖進保險柜。

到今天為止,她們倆已經同居一周了。薩姆不知道這是不是她這輩子都在等待的愛情。她告訴自己,雖然每次看見娜塔麗就感到高興,但那不過是大腦的化學反應和信息素在作怪,也許就是這麼回事。不過,有一點她很肯定:每次她看見娜塔麗就會忍不住微笑,她們倆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舒適而安慰。

「這份報紙上也登了一篇那類文章,」娜塔麗說,「《美國正在改變嗎?》。」「怎麼了?」「他們並沒有說明白。他們說可能是在變化,但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會如何變化、或者為什麼變化,甚至說不清美國是不是真的會改變。」薩姆開心地笑起來。「你這幾種選項,」她說,「算是把所有可能性都包括進來了,是不是?」「我想是吧。」娜塔麗皺起眉頭,繼續看報紙。

薩姆洗乾淨擦碗布,折起來。「我是這麼想的,雖說政府還在胡搞瞎搞,但一切似乎突然間變得好起來了。也許只是因為今年春天來得有點早吧。這個冬天可真夠長的,真高興它總算結束了。」「我也是。」她頓了頓,「文章里說,很多人都報告說他們做了很怪誕的夢。可我從來沒做過什麼夢。我的夢普普通通,一點兒也不怪誕。」薩姆環顧四周,看有沒有遺忘什麼。沒有。好了,工作完成。她摘下圍裙,掛回廚房,然後走出來關掉店內的燈。「我最近做過一些怪夢,」她說,「怪極了,怪得讓我開始記一份發夢日記,每次醒來趕緊把夢的內容寫下來。可後來再讀那些記錄時,我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明白它們是什麼意思。」她穿上外套,戴上不分左右手的手套。

「我對夢有一點點研究。」娜塔麗說。她涉獵過很多事,但都只是一點點,從自衛秘術到風水,還有爵士舞蹈。「告訴我你的夢,我告訴你它是什麼意思。」「好的。」薩姆打開門,關上房間里的最後一盞燈。她讓娜塔麗先出去,然後也走到外面街上,牢牢鎖好身後的咖啡店店門。「有時候,我夢見了從天上掉下來的人。有時候我在地下,和一個長著水牛頭的女人說話。還有的時候,我夢見上個月在一家酒吧吻過的一個男人。」娜塔麗嘖嘖連聲。「想跟我深入談談你的這個小秘密嗎?」「也許會我告訴你的。但不是你想的那種事。那個吻的意思只是『去你的』。」「告訴他去他的?」「不,只是告訴周圍的其他人,讓他們去他們的。你當時真該在那兒,看看那幅情景。」娜塔麗的鞋子在人行道上發出「篤篤」的聲音,薩姆在她旁邊叭嗒叭嗒地走著。

「我的那輛車就是他的。」薩姆突然說。

「就是那輛你從你姐姐家開回來的紫色車子?」「是。」「那他呢?為什麼他不要回他的車?」「我不知道。也許他現在在監獄里,也許他已經死了。」「死了?」「我猜的。」薩姆猶豫了一下,「幾個星期前,我敢斷定他已經死了。是第六感,或者類似的感覺吧。我知道他死了。不過現在,我開始想,興許他還沒死。我不知道。我猜我的第六感不算特別準確。」「你準備開他的車子,開多久?」「直到有人來要回它。我想他也希望這麼辦。」娜塔麗看了一眼薩姆,然後又看了一眼,說:「你從哪兒弄的那個?」「什麼?」「那些鮮花。你手裡拿著的鮮花。薩姆,它們是打哪兒來的?我們離開咖啡店的時候你就拿著的嗎?我當時怎麼沒看見?」薩姆低頭一看,笑了起來。「你可真好。你送花給我的時候,我應該說點什麼的,對嗎?」她說,「它們真漂亮。謝謝你。可紅色應該更合適,是不是?」她手上拿的是玫瑰,包在禮品紙里。一共六支。白色的玫瑰。

「我沒有送花給你。」娜塔麗說,嘴唇緊緊抿著。

她們倆誰都不再說話了,就這樣一直走到電影院。

那晚回家后,薩姆把玫瑰放在一個臨時湊合用的花瓶里。後來,她把玫瑰鑄成青銅藝術品,始終把她如何得到玫瑰的故事藏在心底。不過,她曾把這個故事講給卡羅琳聽,她是娜塔麗之後的伴侶。那天晚上,她們倆都喝醉了,薩姆把這個幽靈玫瑰的故事告訴了她。卡羅琳表面上贊同薩姆的話,說這真是個古怪到極點的故事,但在心底,她一個字都不相信。

影子把車停在一個公用電話旁,打電話給信息台。他們給了他電話號碼。

不過,他被告知她不在學校,估計還在咖啡店。

去咖啡店的路上,他停下來買了一束花。

他找到了咖啡店,然後穿過馬路,站在一家二手書店的門口,在那裡等著、望著。

那地方晚上八點就關門了。八點過十分,他看見薩姆·布萊克·克羅從咖啡店裡走出來,和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嬌小的女人,紮成馬尾的頭髮是一種很少見的暗紅色。她們倆緊緊地手拉手,彷彿只要手拉手就可以阻止周圍世界的騷擾。她們在聊天,薩姆是說得最多的那個,而她的朋友一直耐心聽著。影子很想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她講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兩個女人穿過馬路,經過影子站著的地方。那個束馬尾的女人從他身邊只有一英尺的地方經過,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不過,她們倆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

他看著她們從身邊走過,沿著街道一直走下去,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疼痛,彷彿體內有根小小的琴弦被撥動一下。

她吻過他,那是個非常甜美的吻,影子想,但薩姆從來沒用她看馬尾女孩那種深情的眼神看過他。從來沒有。

「沒什麼,總是一段美好的回憶。」他低聲說。這時,薩姆從他身邊經過。

他跑著追上她,把鮮花放在她手中,接著匆匆跑開,這樣她就不會把花還給他了。

然後,他步行走上山坡,回到車裡,隨著路牌指示開車前往芝加哥。他始終按照限制時速開車,甚至更慢一些。

還有最後一件他必須做的事。

他一點也不著急。

晚上,他在六號汽車旅館過夜。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意識到自己的衣服聞上去一股湖床的味道,但他還是穿上了那身衣服。他估計他很快就不會再需要它們了。

結賬以後,影子開車來到那棟棕色石頭的公寓樓。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比他記憶中顯得小很多。

他腳步堅定地走上樓梯。走得並不快,快意味著他急於赴死;也不算慢,慢意味著他心中充滿恐懼。有人已經清掃了樓梯間,黑色的垃圾袋都不見了。這裡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沒有腐爛的蔬菜味。

樓梯頂端漆成紅色的那道門敞開著,裡面飄出熟悉的飯菜味道。影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門鈴。

「來了!」一個女人聲音在叫。個子矮小、一頭耀眼金髮的卓婭·烏特恩亞亞從廚房裡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乾雙手,一邊朝他走來。影子發現她的樣子有些不同了。她看上去很開心,臉頰紅紅的,蒼老的眼睛中閃耀著快樂的火花。發現是他,她驚訝得嘴巴張成一個「O」型,嚷了出來:「影子?你回來看我們了?」她張開手臂朝他衝來。他彎腰擁抱她,她則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說,「不過你必須趕緊走。」影子走進公寓,見公寓里的所有房門都敞開著(除了卓婭·波魯諾什娜亞的房間,這倒一點都不奇怪),所有窗戶也都打開了。一陣陣微風穿過走廊。

「你們在做春季大掃除。」他對卓婭·烏特恩亞亞說。

「我們有位客人要來。」她告訴他說,「好了,你得走了。不過,你要不要先喝杯咖啡?」「我來見岑諾伯格,」影子說,「我們約定的時間到了。」卓婭·烏特恩亞亞拚命搖頭。「不,不,」她說,「你不想見他的,這不是個好主意。」「我知道。」影子平靜地說,「但你知道,跟神打了這麼久交道,我真正學到的只有一件事:定下協議就要遵守諾言。凡人可以愛怎麼打破規則就怎麼打破規則,但我們不能。就算我想從這裡走出去,我的腳還是會把我帶回來的。」她抿著嘴,然後說:「那倒是真的。但今天你還是先走吧,明天再來。明天他就不在了。」「誰來了?」走廊另一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卓婭·烏特恩亞亞,你在和誰說話?這個床墊,我沒法一個人把它翻過來。」影子沿著走廊走過去,說:「早上好,卓婭·維切恩亞亞。我可以幫忙嗎?」他的出現讓房間里的女人一聲驚叫,放開她手中的那一角床墊。

這間卧室里積滿灰塵:所有東西表面上都覆蓋著灰塵,木頭上、玻璃窗上,陽光從打開的窗戶透進來,可以看到無數微塵在空中飄浮舞動。偶爾吹進來一陣微風,吹得發黃的蕾絲花邊窗帘搖晃了一下,攪得空中的灰塵上下翻飛。

他想起了這間卧室。這是那天晚上他們給星期三住的那間卧室,貝勒伯格的房間。

卓婭·維切恩亞亞猶豫地看著他。「這個床墊,需要翻個身。」她說。

「沒問題。」影子說。他伸手抓住床墊,輕鬆地把它抬起來,上下翻轉過來。這是一張很舊的木頭床,上面的羽毛床墊幾乎相當於一個人的體重。翻轉床墊時,灰塵到處飛揚。

「你為什麼要來?」卓婭·維切恩亞亞問。問話時語調一點也不友好。

「我在這裡,」影子回答她說,「是因為去年十二月時,一個年輕人和一位舊時代的神玩了一局跳棋,結果他輸了。」老婦人灰色的頭髮高高束在頭頂,挽成一個很緊的圓髻。她不高興地噘起嘴唇。「明天再來。」卓婭·維切恩亞亞說。

「不行。」他簡短地說。

「那今天就是你的葬禮。好了,你出去坐下吧。卓婭·烏特恩亞亞會給你咖啡喝的。岑諾伯格很快就回來。」影子沿著走廊走到客廳。這裡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只是窗戶都敞開著。那隻灰貓睡在沙發扶手上,影子進來時,它睜開一隻眼睛,然後無動於衷地繼續睡覺。

這裡就是他和岑諾伯格下棋的地方。在這裡,他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讓老人加入他們,加入星期三那個最後給他自己帶來死亡的騙局中。清新的空氣從敞開的窗戶進來,吹走了房間里陳腐的氣息。

卓婭·烏特恩亞亞端著紅色的木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有一隻很小的瓷釉杯子,裡面是冒著熱氣的黑咖啡,杯子旁邊是滿滿一碟巧克力餅乾。她把托盤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上次離開后,我又見過卓婭·波魯諾什娜亞一次。」影子說,「她在地下世界見我,還給我月亮,照亮我的路。她從我這裡拿走了什麼,但我不記得是什麼了。」「她喜歡你。」卓婭·烏特恩亞亞說,「她做了那麼多的夢,而且一直在守護我們大家。她非常勇敢。」「岑諾伯格在哪裡?」「他說春季大掃除讓他不舒服。他出去買報紙,然後坐在公園裡看報,買煙抽。他今天也許不會回來了,你不必等了。要不你先走?明天再來。」「我要等他。」影子說。此刻並沒有什麼魔法迫使他留在這裡等待,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這是他自己的意願。要發生的事情中,這是最後一件。如果它真的是最後一件要發生的事,他要讓它在他自己的意志下發生。這件事情之後,他就再沒有任何債務和責任了,再沒有秘密,再也沒有鬼魂。

他喝著熱咖啡,和他記憶中的一樣,咖啡又黑又甜。

他聽到走廊那邊傳來低沉的男人說話聲,他立刻坐直身體,很高興地看到自己的手並沒有發抖。門打開了。

「影子?」「嗨,你好。」影子打招呼說,依然坐著不動。

岑諾伯格走進房間。他拿著一份摺疊起來的《芝加哥太陽報》,把報紙放在咖啡桌上。他注視著影子,然後猶豫地伸出手。兩個男人互相握手。

「我來了,」影子說,「為了我們的約定。你兌現了你的那部分諾言,現在輪到我這部分了。」岑諾伯格點點頭。他的額頭布滿皺紋,陽光照射在他灰色的頭髮和皮膚上,讓它們變成了近於金色。「這個……」他皺眉說,「不……」他突然停了下來,「也許你應該離開。現在時機不對。」「你儘管準備,隨便需要多久。」影子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岑諾伯格嘆口氣。「你是個腦子非常笨的小子。你知道嗎?」「我猜是這樣。」「你是個蠢小子。不過在山頂上,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好事。」「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也許。」岑諾伯格走到陳舊的餐具櫃前,彎下腰,從柜子下面拉出一個公文箱。他打開箱子上的幾個掛鉤,它們一個個叭地一聲彈開。他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一把鎚子,像縮小尺寸的大鎚,木頭柄已經褪色了。

他站起身,說:「我欠你很多東西,比你知道的更多。因為你,很多事情都改變了。現在春天到了,真正的春天。」「我知道我做了什麼。」影子說,「做的時候,我並沒有多少選擇。」岑諾伯格贊同地點點頭,他眼中蘊涵著一種影子不記得見過的神情。「我告訴過你我兄弟的事嗎?」「貝勒伯格?」影子走到被煙灰弄髒的地毯中央,雙膝跪下,「你說你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是的。」老人說著,舉起手中的鎚子,「這是一個漫長的冬天,孩子,非常非常漫長的冬天。不過現在,冬天結束了。」他緩緩搖頭,彷彿在回憶往事,然後他說:「閉上眼睛。」影子閉上雙眼,高高揚起頭,安靜地等待著。

戰錘的頂端很涼,涼得像冰,它輕輕碰在他額頭上,溫柔得像一個吻。

「砰!」岑諾伯格說,「完了。」他臉上掛著微笑,是影子過去從來沒見過的、輕鬆愜意的微笑,像夏天的陽光。老人走到箱子旁,把鎚子放進去,關上蓋子,把它推回柜子下面。

「岑諾伯格?」影子驚訝地問,「你是岑諾伯格嗎?」「是的,今天還是。」老人回答說,「等到明天,我就會成為貝勒伯格。不過今天,我還是岑諾伯格。」「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在能殺我的時候殺掉我?」老人從口袋裡的煙盒中掏出一根沒有過濾嘴的香煙,從壁爐台上拿下一盒很大的火柴,用一根火柴點燃香煙。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需要血,」過了一陣,老人回答說,「但我也有感激之心。再說,這個冬天也實在太長了些。」影子站起來,褲子膝蓋處下跪的地方沾滿灰塵,他撣掉灰塵。

「謝謝。」他說。

「不客氣。」老人說,「下次你想玩跳棋的話,你知道到哪裡可以找到我。這一次,我要執白。」「謝謝,也許我會來的。」影子說,「但是要過一段時間。」他望著老人亮閃閃的雙眼,想知道那雙眼睛是不是總像這樣,帶著矢車菊的藍色。他們兩個握手告別,但誰也沒有對對方說「再見」。

影子在門口親吻了卓婭·烏特恩亞亞的臉頰,然後親吻了卓婭·維切恩亞亞的手背。接著,他腳步輕快地一步邁下兩級台階,下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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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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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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