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三人可以守住秘密,如果其中兩個死掉的話。

——本·富蘭克林《窮理查德的年鑒》一連三天,天天都是天寒地凍的日子,溫度計上的水銀柱一直沒有升到零度以上,即使在中午溫度最高的時候也沒有。影子想不通在電氣出現之前,在保暖面罩、超薄保暖內衣、便捷舒適的旅行工具出現之前,過去的人到底是怎麼熬過漫長冬天的。

他開車去那家賣錄象機、魚餌、釣具的商店,結果看了一大堆赫因澤曼恩收集的手工製作的鮭魚假餌。它們比他想象中的有趣多了:各種顏色的假蟲子,全都是用羽毛和絲線做成的,每一個蟲子裡面都藏著一個魚鉤。

他向赫因澤曼恩提出那個關於冬天的疑問。

「真的想聽?」赫因澤曼恩問。

「當然。」影子說。

「好吧。」老人說,「時常發生的情況是:人們並沒有熬過冬天,而是死於冬天。大批人死於寒冷,同樣多的人死於漏風的煙囪、通風不良的爐灶。過去的生活難啊,整個夏季和秋季,都得用來儲備過冬的糧食和木柴。最可怕的還是冬天爆發的瘋狂症。收音機里說,這跟陽光有關。冬天裡,日照不足。我老爸的說法是,人們就那麼發瘋了。大伙兒管那個叫冬季癲狂症。湖畔鎮這裡的情況好多了,附近其他幾個鎮子更嚴重。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有個笑話,一直流傳到現在:如果你家的女僕直到二月份都沒動過殺你的念頭,那她準是個沒脊梁骨的人。

「那時候,故事書珍貴得跟金沙似的。鎮子上建成可以出借圖書的圖書館之前,你能讀到的任何東西都是一大筆財富。我祖父住在巴伐利亞的哥哥送給他一本故事書後,鎮子上所有的德裔居民都集中到市政廳里,聽他朗讀書里的故事給大家聽。芬蘭人、愛爾蘭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則懇求德國人再把故事轉述給他們聽。

「從這裡往南二十英里,在吉布維鎮,有人發現一個女人大冬天的敞著懷走路,奶頭邊是個死掉的嬰兒。她不允許任何人把她的嬰兒從她懷裡拿走。」他沉思著,搖搖頭,砰地一聲關上裝著蒼蠅假餌的抽屜。「現在生意很差。你想辦一張錄像帶租借卡嗎?租借錄像帶的連鎖店已經快開到這兒了,到那時,我們就什麼生意都沒得做了。不過現在,我們這兒可選擇的錄像帶還是挺多的。」影子提醒赫因澤曼恩說他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錄像機。他喜歡赫因澤曼恩,喜歡這個老人回憶的往事,喜歡他講的誇張故事,還有他臉上頑皮小鬼頭般的笑容。只是,影子實在不想打開電視,又不敢向老人坦白電視機對他說話的事。

赫因澤曼恩在一個抽屜里胡亂翻找著,最後找出一個馬口鐵盒子。從盒子的外表來看,它曾是某年裝聖誕節禮物用的,可能是那種裝巧克力或者餅乾的盒子。盒蓋上有一個銹得斑斑點點的聖誕老人,正端著一瓶可口可樂,沖著瓶口咧嘴微笑。赫因澤曼恩打開盒子的金屬蓋子,掏出一個筆記本和幾本空白的票根,說:「你想讓我給你記多少?」「多少什麼?」「破冰車的票。車子今天上冰面,所以我們開始出售彩票。每張五美元,十張優惠價四十元,二十張七十五元。每張票等於你買了五分鐘的時間段。當然,我們不能保證那輛車在你買下的那五分鐘里沉下去,不過距離車子破冰落水時間最近的那個人,可以贏得500塊錢,如果車子恰好在你買下的那五分鐘內沉下去,你可以贏得1000塊錢。越早買票,越可以挑到好的時間段。想看看歷年的詳細記錄嗎?」「當然了。」赫因澤曼恩遞給影子一份複印的資料單。所謂破冰車,其實是一輛拆掉發動機和油箱的舊車,它將在湖泊冰面上停泊整個冬天。等到春天來臨后的某個時候,湖面上的冰開始融化,冰層太薄無法支撐車身重量時,車子就會壓破冰面,沉入湖中。記錄上車子沉進湖中最早的時間是二月二十七日(「那是1998年冬天。照我看,那一年的冬天根本不配叫冬天。」),最晚的是五月一日(「1950年。那一年,要結束冬天似乎只有一個辦法:拿根木樁,直戳進冬天的心臟里。」)。一看就知道,車子沉入湖中,最常見的時間是四月初,通常是在下午三點左右。

四月份所有下午三點左右的時間段已經被搶購一空,赫因澤曼恩在標有時間的筆記本里把它們劃掉了。影子買了三十分鐘,從三月二十三日早晨9:00到9:30。他交給赫因澤曼恩三十美元。

「賣給你彩票真容易,鎮子上其他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赫因澤曼恩說。

「這是謝謝你在我到鎮子的第一天晚上開車送我回家。」「不,邁克。」赫因澤曼恩糾正說,「這是為了孩子們。」他一下子嚴肅起來,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沒有任何頑皮小鬼的表情。「今天下午過來吧,你可以幫把手,把車子推到湖面上去。」他遞給影子六張藍色卡片,每張卡片上面都有赫因澤曼恩用老式手寫體註明的日期和時間。接著,他把每段時間的詳細資料登記到他的筆記本中。

「赫因澤曼恩,」影子問,「你聽說過鷹之石嗎?」「在萊茵蘭德鎮北面?不對,那是鷹之河。我不太清楚。」「那麼雷鳥呢?」「唔,以前第五街有一家雷鳥農業用品店,不過早就倒閉了。看來我幫不了你的忙。」「看來是這樣。」「喂,我說,為什麼不去圖書館查一下呢?好多人都去圖書館,不過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是被圖書館本周推出的降價售書吸引過去的。我告訴過你圖書館在哪裡,是不是?」影子點頭和他告別。他真希望自己能早點想到利用圖書館。他上了紫色的越野車,向南開上主幹道,然後沿著湖邊轉到最南端,到達市立圖書館那棟城堡一樣的建築。他走進圖書館,一個指示牌指向地下室,上面寫著「圖書館降價售書」。圖書館接待處在一樓。他撣掉靴子上的雪。

一個長相讓人難以親近、嘴唇塗成深紅色的女人,語氣尖銳地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我需要一張圖書館借閱卡,」他說,「還有,我想了解所有跟雷鳥有關的資料。」「美國本土信仰與傳統」部分在城堡的一個炮樓里的獨立書架上。影子取下幾本書,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閱讀。幾分鐘后,他就了解到雷鳥是一種神秘的巨鳥,居住在高山之巔,它們可以帶來閃電,拍打翅膀時還可以製造出轟鳴的雷聲。他還了解到,有些印第安部落相信是雷鳥創造了世界。他又讀了半個小時,可惜沒有找到更多的資料,書的索引中也找不到任何提到鷹之石的地方。

把最後一本書放回書架上時,影子發現有人在注視他。是一個表情嚴肅的年紀很小的小孩,正從旁邊的書架縫隙里偷看他。他轉過身來看時,那張臉立刻消失了。他故意轉身背對著那孩子,看他會不會再次露面。

他的口袋裡裝著那枚自由女神銀幣。他把銀幣取出來,放在右手掌心,確定那孩子可以看見,然後用手指把硬幣藏到左手指縫中,攤開雙手表示兩手都是空的。他用左手捂住嘴巴,咳嗽一聲,硬幣便在左右手中來回跳動。

孩子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後轉身就跑,很快又回來了,還拉著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的瑪格麗特·奧爾森。她一臉懷疑地看著影子。「你好,安塞爾先生。里昂說你在給他變魔術。」「不過是小戲法罷了,太太。對了,我還沒有感謝你讓我的公寓暖和起來的建議呢。現在我家裡像烤麵包一樣熱乎。」「那很好。」她冷冰冰的表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這是一個很可愛的圖書館。」影子讚美說。

「這是一棟漂亮的建築。不過這個城市需要的是多一點效率,少一點美化裝飾。你看過樓下的圖書館降價售書了嗎?」「我沒打算去看的。」「哦,你一定得去看看。那裡很不錯。」「我會記得下去看看的。」「你先到大廳,再下樓就到了。很高興見到你,安塞爾先生。」「叫我邁克就行。」他說。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拉著里昂的手,帶著男孩去兒童圖書區。

「可是,媽媽,」他聽到里昂的聲音在說,「那不是變戲法。我真的看見它消失,然後又從他鼻子里變出來了。我看見了!」牆上亞伯拉罕·林肯總統的油畫像俯視著他。影子走下大理石鑲嵌橡木的台階,走到圖書館的地下室。穿過一道門,迎面是一間巨大的擺滿桌子的房間,桌子上堆滿各種類型的書,沒有任何分類,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紙皮平裝書和硬皮精裝書,小說和非小說,期刊雜誌和百科全書,全部堆在桌子上,有的書脊向上,有的書脊向下。

影子遛躂到房間最後面,那裡有一張桌子,上面擺滿看起來很陳舊的皮封面的書,每本書的書脊上標著白色的目錄號碼。「你是今天第一個到那邊看書的人。」坐在一堆空箱子、空袋子和打開的小型金屬收銀盒旁邊的那個人說,「大多數人只買驚險小說、兒童讀物和言情小說,比如珍妮·科頓和丹妮爾·斯蒂爾寫的書,諸如此類。」那個人正在讀的是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羅傑疑案》。「桌子上的所有書都是五十美分一本,一美元可以買三本。」影子謝過這個人,然後繼續瀏覽。他發現了一本希羅多德的《歷史》,棕色的皮封面已經有些剝落了。這本書讓他想起了他留在監獄里的那本紙皮平裝本。此外還有一本叫《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工場》,裡面似乎有些用硬幣變魔術的例子。他帶著兩本書到收款箱旁那個人那兒。

「再多買一本吧,還是只要一美元。」那人說,「多拿走一本對我們來說也是好事。我們需要空出來的書架。」影子又走回破舊的皮面書那邊。他決定解救那些最不可能被其他人購買的書,結果發現他無法決定到底選擇《輸尿管常見疾病及內科醫生專用圖解》與《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1872-1884年》中的哪一本。他翻看一下內科醫書裡面的圖解,覺得鎮上某處可能有個十來歲的孩子會用到這本書來向朋友們炫耀吹噓。於是他拿了那本備忘錄,交給門口的男人,那人收了他的錢,把所有的書裝進一個丹維美食店提供的褐色紙袋中。

影子離開圖書館。回家的一路上,他好好欣賞了整個湖景,甚至可以看到他住的那棟公寓樓,坐落在橋邊,像玩具娃娃的房子。靠近橋的冰面上有人,大概四五個,正把一輛暗綠色的車子推到白色湖面的中央。

「三月二十三日。」影子壓低聲音對著湖說,「早晨九點到九點半。」他不知道湖或者那輛車能不能聽到他的話——就算它們聽到了,他也懷疑它們會不會滿足他的請求。

寒風吹在他臉上,感覺很痛。

影子到家時,查德·穆里根警長正等候在他的公寓門外。影子一看到警車,心臟立刻猛烈跳動起來。但那位警長只是坐在座位上寫東西,他這才放下心來。

他帶著裝書的紙袋走到警車前。

穆里根放下車窗。「圖書館降價售書?」他問。

「沒錯。」「我大概在兩三年前買了一箱子羅伯特·魯德倫,一直想好好看一遍。我侄子非常喜歡那傢伙的書。這些日子,我總在想,如果我漂流到一個孤島上,帶著我那箱子羅伯特·魯德倫,我就有時間好好讀書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警長?」「什麼事都沒有,夥計。我只是上這兒瞧瞧你住得怎麼樣了。你記得那句中國的諺語嗎?『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倒不是說我上周救了你一命,不過還是想過來看看你的情況。岡瑟家的紫色車子怎麼樣?」「很好。」影子回答說,「車子不錯,開起來很好。」「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我在圖書館看到我隔壁的鄰居了,」影子說,「奧爾森太太。我不知道……」「不知道她那個人到底有什麼毛病,屁股被螞蟻咬了?」「如果你願意這麼比喻的話。」「這其中的故事可就說來話長了。你要是願意上車跟我走一段,我可以把整個故事告訴你。」影子稍一遲疑。「好的。」他鑽進警車,坐在前排乘客位置上。穆里根開到鎮子北面,然後關掉車燈,把車子停在路邊。

「達瑞恩·奧爾森在斯帝文角的威斯康星大學認識了瑪吉,把她帶到了湖畔鎮。她主修新聞專業,而他學習,見鬼,好像是酒店管理之類的東西。他們剛到鎮上時,很多人的下巴都吃驚得掉下來了。那是,十三、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她實在太漂亮了……那一頭黑色的秀髮……」他頓了頓,「達瑞恩負責管理卡丹市的美國旅館,在這裡西邊二十英里。但是似乎沒有人願意在卡丹住宿,所以那家旅館很快就倒閉了。他們有兩個男孩。那個時候桑迪十一歲,小的那個——是不是叫里昂?——還只是個嬰兒。

「達瑞恩·奧爾森並不是個勇敢的男人。他以前是個不錯的高中橄欖球隊員,但那恐怕是他最後一次有雄心大志的時候了。不管怎麼說,他沒有勇氣告訴瑪吉他失業了。這樣過了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他每天早晨開車離開家,晚上很晚才回來,抱怨說他在旅館里的工作是多麼辛苦。」「那他每天做什麼?」影子追問。

「哦,我也說不準。我猜他可能開車往北到鐵木鎮,或者到綠灣鎮。我猜一開始他可能還在四處找工作,但沒過多久,他就開始酗酒打發時間,喝得醉熏熏的,多半還和妓女胡搞,可能還賭博。我只知道,他在十周內把他們兩個人共同帳戶里的所有錢都花光了。瑪吉發現這一切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嘿,我們跟上!」他突然發動車子,衝出來,同時拉響警報器和警燈,把一個掛著愛荷華州車牌、以70英里時速從山路上衝下來的小個子男人嚇得屁滾尿流。

愛荷華州的無賴被開了罰單。然後穆里根接著講他的故事。

「我講到哪裡了?哦,對了,想起來了。瑪吉把他趕出家門,向法院申請離婚。事情演變成了一場爭奪孩子監護權的戰爭。對這種事,《人物》雜誌上就是這麼叫的:監護權戰爭。達瑞恩只獲得了孩子們的探視權,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那個時候里昂還很小,桑迪年齡大得多,他是個好孩子,那種崇拜父親的孩子,他不讓瑪吉說一句他父親的壞話。他們失去了房產,一棟漂亮房子,在丹尼爾路。她搬進了公寓,而他則離開了鎮子,每六個月回來一次,好讓每個人心情不愉快。

「就這樣過了幾年。他每次回來都會花錢給孩子們買禮物,可留給瑪吉的只有眼淚。我們鎮上大多數人都希望他再也不要回來了。他父母退休后搬到佛羅里達去住,說他們再也無法忍受威斯康星州的冬天了。去年他又來了,說想把孩子們帶到佛羅里達去過聖誕節。瑪吉說不可能,告訴他不要痴心妄想。事情變得非常不愉快——我不得不趕過去幫忙。家庭糾紛。我趕到的時候,達瑞恩正站在前院里大喊大叫,瑪吉又哭又叫,孩子們都快嚇瘋了。

「我嚇唬達瑞恩,說要把他關在看守所里過夜,讓他自我反省。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他要動手打我,但他怯懦得根本不敢動手。我開車把他送到鎮子南邊的停車場,告訴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把她傷害得夠多的了……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鎮子。

「兩周后,桑迪失蹤了。他沒有登上學校的校車。他告訴他最好的朋友說他很快就能見到他爸爸了,達瑞恩給他帶來一個特別棒的禮物:讓他去佛羅里達過聖誕節。後來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了。非監護人綁架案是最難辦的,因為你很難找到一個不想被人找到的孩子。你明白嗎?」影子說他明白。他同時還明白了其他一些事:查德·穆里根愛上了瑪格麗特·奧爾森。他不知道對方是否清楚自己的感情流露得有多麼明顯。

穆里根再次開車出擊,警燈閃爍,這次攔截下來的是幾個開快車到時速60英里的青少年。他沒有給他們開罰單。「只是讓他們學會敬畏上帝。」他強調說。

那天晚上,影子坐在廚房餐桌旁,極力弄清怎樣才能把一美元的銀幣變成一分錢硬幣。那是他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幻覺工場》里找到的一個硬幣戲法,可是旁邊的說明文字實在太讓人惱火了,解釋得含糊不清,對他沒有任何幫助。比如說:「然後以慣用手法讓一分硬幣消失。」幾乎每段話里都要來上這麼一句。影子不知道什麼是「慣用手法」,意思是法式掉落法?還是指藏在袖子里?或者大喊一聲「老天,看哪,有隻山獅!」,然後趁著觀眾轉移注意力把硬幣塞進口袋裡?他把自己那枚美元銀幣拋到空中,然後接住。他想起了月亮,還有那個把月亮送給他的女人。他在腦子裡繼續書上那個戲法,可怎麼想都覺得做不到。他走進浴室,面對鏡子繼續練習,結果證明他的設想是正確的,書上寫得非常簡單的那個戲法根本無法實現。他嘆口氣,把硬幣放回口袋,坐在沙發上,將一塊廉價的小毯子攤開搭在腿上,然後打開《湖畔鎮市議會備忘錄,1872-1884年》。字型大小太小,幾乎看不清楚。他隨便翻了翻,看了看那個時期的老照片。裡面還有幾張湖畔鎮市議會成員的合影。很多人留著長長的連鬢鬍子,嘴上叼著陶土製的煙斗,戴著扁平或者閃亮的帽子,看上去彷彿都是一個模子裡面印出來的。他毫不奇怪地發現,1882年市議會裡那個胖秘書也姓穆里根。只要把他的鬍子刮乾淨,再讓他減肥二十磅,他就是另一個查德·穆里根。他是他的曾曾外孫嗎?他想知道赫因澤曼恩的先祖是不是也在照片里,但書里沒有任何地方提到市議會中有這麼一個人。不過影子記得他剛才隨意翻看照片的時候,正文里似乎有對一位姓赫因澤曼恩的人的介紹,可想找的時候反而找不到了,書里的小號字體讓他的眼睛又酸又痛。

他把書放在胸口上,意識到自己開始打盹,腦袋一點一點地。在沙發上睡著了有點傻,他想。卧室就在幾步遠的地方,但從另一方面想,五分鐘后再去也不遲,畢竟卧室和床不會逃到哪兒去。不過,他並不打算睡覺,只是閉上眼睛休息一陣……黑暗在咆哮。

他站在一塊開闊的平地上,身後就是他剛剛破土而出的地方,那裡的大地曾經擠壓過他。星星依然不斷從夜空中墜落下來,落在紅色的土地上,然後變成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男人留著長長的黑髮,長著高高的顴骨;而女人看起來都像瑪格麗特·奧爾森。這些人就是住在星星上的人。

他們用高傲的黑色眼睛凝視著他。

「請告訴我雷鳥的秘密。」影子懇求說,「求你們了。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妻子。」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轉身背對影子。看不到他們的面孔時,他們就一個個地消失在大地中。但他們中的最後一個人(她的頭髮是深灰色的,夾雜著一縷縷白色)轉身離開前,她伸出手指,指向酒紅色的天空。

「你自己去問他們。」她說。夏日的閃電劃過天空,剎那間照亮了這塊土地,從地平線的這一端到地平線的那一端,漫天流動著電光。

在他身邊是高聳的岩石,岩石頂峰高聳入雲。影子開始攀爬距離最近的一塊岩石。岩石是陳年的象牙色。他爬上一塊突出的、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感到它居然刺痛了他。這是骨頭!影子突然想到,這並不是岩石。這是古老的風乾的骨頭。

這是一個夢。在夢中你沒有選擇:也許是因為夢中沒有任何需要你作出決定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所有決定早在夢開始之前就已經作出了。影子繼續向上攀爬。他的手很痛,骨頭在他赤裸的腳下砰砰爆裂,墜落下去,摔成碎片。猛烈的風呼嘯著,扯拉他。他將身體伏低,緊緊貼在峰壁上,繼續向頂端爬上去。

高塔是由同一種骨頭搭建而成,他不止一次地意識到這個事實。每塊骨頭都是風乾的,象個圓球,他想象它們是某種大鳥的蛋殼。但是,在另一道閃電的亮光中,他發現它們並不是什麼鳥蛋:它們上面有空洞的眼窩,還有牙齒,毫無笑意地露齒而笑。

不知何處傳來鳥叫聲。雨水打在他的臉上。

他距離地面幾百英尺,緊貼著骷髏塔的側面向上攀爬。閃電從環繞高塔飛行的大鳥翅膀下的陰影中噴涌而出——那是巨大的、黑色的、如禿鷲一般的大鳥,每隻鳥的脖子上都有白色的環狀翎毛。巨大、優雅而威嚴的鳥,每次拍打翅膀,都在夜空中爆裂出轟鳴的雷聲。

它們環繞著塔尖盤旋。

影子覺得,展開雙翅后,它們兩翼之間的距離大約有十五到二十英尺寬。

這時,第一隻鳥離開它的滑翔軌道,向他俯衝過來,藍色的閃電在它的翅膀下劈啪作響。他把身體擠進骷髏堆中間的一條縫隙中,無數空洞的眼窩瞪著他,參差交錯的一排排象牙色的牙齒沖著他微笑。可是他繼續向上攀爬,奮力穿越骷髏頭骨堆成的高山,骷髏尖銳的邊緣割傷了他的肌膚,讓他厭惡、恐懼,心中充滿敬畏。

又一隻大鳥沖向他,人手一樣巨大的鳥爪抓住他的胳膊。

他伸出手來,想從它的翅膀上抓下一根羽毛——因為當他回到自己的部落,而手中沒有雷鳥羽毛的話,他會覺得非常恥辱,無法成為一位真正的男子漢。但鳥重新向上飛去,令他無法抓下羽毛。雷鳥鬆開爪子,搖擺著飛迴風中。影子繼續向上爬。

影子覺得這裡肯定有一千個骷髏頭,甚至有一百萬個!而且,並非所有骷髏都屬於人類。最後,他終於站在尖塔的巔峰,巨大的雷鳥環繞著他緩慢飛翔,翅膀的每一個細微顫動都可以操縱雷雨與風暴。

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水牛人的聲音。聲音在風中呼喚著他,告訴他那些骷髏到底屬於誰……骷髏塔搖晃起來。一陣雷電轟鳴中,最大的一隻雷鳥向他俯衝過來,它的眼睛迸射出藍白色的閃電。影子開始向下墜落,從骷髏塔頂跌落……電話鈴聲在響,影子甚至不知道電話已經聯通了。他頭暈眼花地站起來,渾身顫抖著,拿接電話聽筒。

「他媽的真見鬼!」星期三沖他大聲吼叫,聲音前所未有地憤怒,「你知道你他媽的在玩什麼鬼把戲嗎?」「我睡著了。」影子獃頭獃腦地回答道。

「你他媽的是怎麼想的?鬧出那麼大的動靜!我費勁心機把你塞進湖畔鎮那種地方,讓你隱藏起來,可現在還有什麼意義?」「我夢見了雷鳥……」影子說,「還有一座塔。骷髏……」他覺得應該複述剛才那個夢,這非常重要。

「我知道你做了什麼夢!每個人他媽的都知道你做了什麼夢!萬能的基督啊,如果你總是做這種該死的廣告,告訴別人你躲在哪裡的話,把你隱藏起來還有什麼意義?」影子沒有說話。

電話的另一端也平靜下來。「我天一亮就去你那兒。」星期三說。聽聲音,他的怒火已經熄滅了。「我們一起去舊金山,你愛怎麼打扮自個兒就怎麼打扮吧。」電話掛斷了。

影子把電話放在地毯上,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現在是早晨6:00,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渾身直哆嗦。外面的風從冰凍的湖面上呼嘯而過,附近有人在哭,聲音只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壁。他肯定是瑪格麗特·奧爾森在哭。抽泣聲持續不斷,低沉壓抑的哭聲讓人心碎。

影子走進浴室小便,然後回到卧室,關上房門,把女人的哭泣聲關在門外。外面的寒風仍在呼嘯著,悲號著,彷彿它同樣在尋找某個失蹤的孩子。

一月的舊金山出人意料地溫暖,熱乎乎的汗水刺痛了影子的后脖頸。星期三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西裝,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像個娛樂圈裡的律師。

兩個人順著海特大街走,街上的行人、皮條客和乞丐們眼看他們走過,卻沒有人沖著他們伸出裝滿零錢的紙杯,沒有一個人糾纏他們。

星期三的下巴綳得緊緊的。影子看得出來,這個人還在生氣。所以,當天早晨,黑色林肯車停在他公寓門前時,他什麼問題都沒問。去機場的路上,兩個人也沒有交談。得知星期三坐頭等艙,而他的座位在經濟艙後部時,影子頓時鬆了一口氣。

現在是下午快到傍晚的時候。孩提時代之後,影子再也沒有來到舊金山,只在電影里看過以故事背景而出現的這個城市。他吃驚地發現,他竟然覺得這裡十分熟悉,還有,那些單棟木屋的色彩是如此艷麗,山丘是如此陡峭,和其他地方是如此不同。

「真不敢相信,這裡和湖畔鎮居然同屬於一個國家。」他說。

星期三瞪了他一眼,這才開口說:「不是同一個國家。舊金山和湖畔鎮並不同屬一個國家,就像新奧爾良和紐約,邁阿密和明尼阿波利斯一樣。」「是嗎?」影子和氣地問。

「當然。它們可能會分享某些特定的文化象徵,比如鈔票、聯邦政府、娛樂節目等等。畢竟,它們在同一塊土地上,但僅此而已。只有一些幌子表明它們屬於同一個國家,比如美鈔、夜間脫口秀和麥當勞。」他們倆走進街道盡頭的一個公園,「對我們將要拜訪的那位女士態度好一點,但也不要好得過頭。」「我會應付過去的。」影子說。

他們走進草坪。

一個年輕女孩,估計還不到十四歲,頭髮染成綠色、橙色和粉紅色,盯著他們走過去。她身邊坐著一隻雜種狗,狗項圈上系著一根繩子。那女孩看起來似乎比狗更餓。狗沖著他們叫了幾聲,然後搖搖尾巴。

影子給了女孩一美元,她瞪著那張鈔票,彷彿不明白它是什麼。「買些狗糧。」影子建議說。她點點頭,笑了笑。

「說白了,」星期三說,「你必須非常小心謹慎地對待我們即將拜訪的這位女士。她也許會喜歡你,但那反而可能更糟。」「她是你的女朋友還是別的什麼?」「什麼都不是。」星期三說。他的怒氣好像已經消散了,或者只是儲存起來,以備將來使用。影子心想,憤怒恐怕正是驅使星期三行動的動力。

樹下的草地上坐著一個女人,面前攤開一張紙桌布,上面放著很多裝滿食物的塑料餐盒。

她——不,她不胖,遠遠不能說胖,只能用一個影子從來沒有機會使用的字眼來形容,曲線婀娜。她長著一頭近於白色的明亮金髮,有一位去世已久的著名女影星就是這種頭髮。她的嘴唇塗成深紅色,年齡看上去大概在二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

他們走近時,她正在一個裝著芥末雞蛋的盤子里東挑西揀。星期三走到她身邊,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放下正在挑選的雞蛋,擦擦手。「你好,你這個老騙子。」嘴上這樣說,她臉上卻掛著微笑。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她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一下。

「你看上去真是太迷人了。」他說。

「難道我還能是別的什麼樣子不成?」她甜甜地頂了他一句,「算了,不管你怎麼說,反正你是個騙子。去新奧爾良真是個錯誤——我增加了,哦,大概三十磅體重。真的,我發誓。我走路都開始像鴨子一樣搖搖晃晃的,這時候,我就知道我非走不可了。現在,只要一走起路來,我的大腿根都摩擦在一起了。你相信嗎?」最後那句是沖著影子說的。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覺得臉上一陣火辣辣的。那女人開心地笑了。「他居然臉紅了!星期三,我的甜心,你居然給我帶來一個會臉紅的人!你可真是個讓人驚訝的傢伙。他叫什麼名字?」「這位是影子。」星期三介紹說。影子的拘謹不安似乎讓他覺得很高興。「影子,和伊斯特打聲招呼。」影子大概說了句「你好」之類的話,然後那女人繼續沖他微笑。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探照燈下——就是可以將人暫時致盲的那種,偷獵者常用它定住野鹿,然後開槍射殺。從他站立的地方就能聞到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種醉人的味道,混合了茉莉和金銀花的氣味,還有甜牛奶和女性肌膚的氣味。

「你的那些把戲,近來玩得怎麼樣了?」星期三問。

那個女人——伊斯特——笑起來,是那種全身參與的大笑,充滿歡樂。你怎麼可能不喜歡擁有這種笑容的一個人?「一切都很好。」她說,「你怎麼樣,老狼?」「我希望你能加入進來。」「別浪費你的時間了。」「趕我走之前,至少聽我把話說完。」「不可能,別煩我了。」她望向影子。「請坐,隨便吃點東西。給,拿著這個盤子,把它裝得滿滿的。所有東西都很好吃。雞蛋、烤雞、咖喱雞、雞肉沙拉,這邊還有兔子肉,準確地說是野兔肉。冷的兔子肉很好吃,那邊的碗里是燉兔子肉。我幫你盛一盤吧。」她說干就干,拿了一個塑料盤子,在上面堆滿食物,這才遞給他。然後,她看了星期三一眼。「你要嗎?」她問。

「我聽你的安排,親愛的。」星期三討好地說。

「你,」她對他說,「永遠滿嘴噴糞。那麼多大便,你的眼睛怎麼還沒變成褐色的。」她遞給他一個空盤子,「你自己隨便吃好了。」她說。

下午的陽光在她背後形成一道白金般的光環。「影子,」她一邊叫他,一邊興緻勃勃地咬著一條雞腿,「真是個好名字。不過,他們為什麼叫你影子?」

影子舔舔發乾的嘴唇。「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說,「我媽媽和我住在一起。我們,我是說她,她在一連串美國大使館里當秘書,我們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轉遍了整個北歐。後來她得病了,只好提前退休,我們返回美國。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其他孩子交談,所以我總是找大人做朋友,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他們後面到處走,什麼也不說。我猜我是想有人陪著我,但我也不太清楚,那時我還只是一個小孩兒。」「你長大了。」她說。

「是的,」他說,「我是長大了。」她轉身面對星期三,他正在從一個裝滿似乎是冷秋葵的碗里往外舀東西。「這小夥子是不是就是讓每個人都感到不安的那個?」「你聽說了?」「我一向豎著耳朵。」她轉向影子,「你最好置身事外,別摻和他們的事。這個世界上,偷偷摸摸的小集團太多,卻沒有半分忠誠和愛。不管是做企業的、獨立開業的還是政府,其實都是同一條船上的,只是能力各有不同。有的只是剛剛稱職,有的卻過分有本事,到了危險的地步。對了,老狼,我聽說了一個笑話,你准喜歡。『你怎麼確保CIA不捲入肯尼迪總統的刺殺案?』」「我已經聽說過了。」星期三說。

「太可惜了。」她的注意力又轉回影子身上,「但那伙特工搞的那場把戲卻不一樣,就是你碰上的那些特工。他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所有人都相信他們必須存在。」她在一個紙杯里倒滿看上去應該是白葡萄酒的飲料,站了起來。「影子是個好名字,」她說,「我想來一杯摩卡咖啡。跟我來。」她抬腳就走。「這些吃的怎麼辦?」星期三忙問,「你不能就把它們丟在這兒。」她笑著指指坐在狗旁邊的女孩,然後伸出雙臂,面對海特大街和整個世界。「喂他們吧。」她邁步離開,星期三和影子在後面跟著。

「別忘了,」一塊兒走時,她對星期三說,「我很富有,我的日子過得很好。為什麼我要幫助你?」「你是我們中的一個,」他回答說,「你和我們其他人一樣,被人遺忘,不再被人愛戴,不再被人銘記心中。你應該站在哪一邊,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他們走進人行道邊的一家咖啡店坐下。裡面只有一個女侍,掛著一個眉環,像印度種姓制度的某種標誌。店內還有一個在櫃檯後面煮咖啡的女人。女侍走到他們身邊,露出職業性的微笑,引導他們就坐,記下他們點的咖啡。

伊斯特把她纖秀的手放在星期三寬厚的手背上。「我告訴你,」她對他說,「我現在過得很不錯。在屬於我的節日里,他們依然會用雞蛋和兔肉舉辦宴席,還有糖果和新鮮水果,象徵重生和交配。他們在帽子上綴滿鮮花,互贈鮮花。這一切都是以我的名義舉行的,參加慶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都是以我的名義,老狼。」「於是,你因為他們的獻祭變得越來越胖,越來越富足?」他冷冷地問。

「別當渾球。」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疲憊,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這是很嚴肅的問題,我親愛的。當然,我知道,數以百萬的人以你的名義互贈紀念品,他們依然會在你的節日進行所有儀式,甚至還會尋找藏起來的雞蛋。但他們中間又有多少人知道你到底是誰呢?打擾一下,小姐。」這次是對女侍說的。

她問:「你還要一杯咖啡嗎?」「不用了,親愛的。我忽然想到,也許你可以幫我們解決我們的爭執。我朋友和我正在爭論『復活節』這個詞的意義。你知道這個詞的真正意義嗎?」那女孩死瞪著他,彷彿他嘴裡蹦出了一隻綠色的癩蛤蟆。她半天才開口道:「基督教的事兒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異教徒。」櫃檯後面的女人插嘴說:「我想,可能是拉丁文或者是別的什麼語言里『基督復活』的意思。」「真的嗎?」星期三追問。

「當然。」那女人說,「伊斯特,東方,你知道,感覺就像太陽從東邊升起來一樣。」「新生的兒子。這個推測符合邏輯。」那女人笑了,繼續埋頭研磨咖啡。星期三抬頭看著他們的女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我需要再來一杯濃縮咖啡。告訴我,作為一個異教徒,你信仰和崇拜什麼?」「崇拜?」「沒錯。我想,身為異教徒,可崇拜的對象一定非常多。你在你的房子里擺放誰的祭壇?你向誰跪拜乞求?清晨和黃昏的時候,你向誰祈禱?」她的嘴唇變換了幾次形狀,但還是說不出話來。最後她才開口道:「我崇拜女性主義的神靈,你知道,她能讓你擁有力量。」「當然。你信仰的這位女性主義的神,她有名字嗎?」「她是存在於我們所有人心中的女神。」掛著眉環的女孩臉紅了,「她不需要名字。」「啊!」星期三說著,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那麼,你有沒有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縱慾狂歡?你有沒有在滿月時飲下血酒,在銀燭台上點燃紅色的蠟燭?你有沒有赤裸著身體走進海水的泡沫中,心醉神迷地為你這位沒有名字的女神吟唱聖歌,讓海浪舔舐著你的大腿,像一千隻豹子的舌頭同時舔舐著你?」「你在拿我開心!」她生氣地說,「我們從來不做你說的那些事。」她深吸一口氣,影子懷疑她可能正在從一數到十,好讓自己平靜下來。「這裡還有人要咖啡嗎?您需要多來一杯摩卡咖啡嗎,太太?」她的笑容又變成他們剛進來時她歡迎他們的那種職業性微笑。

他們搖頭謝絕。女侍者轉身去迎接其他顧客。

「這個人,」星期三說,「就是那種『沒有信仰,也無法享受信仰的快樂』的人。真是異教徒。好了,我們出去走走,我親愛的伊斯特,再重複一遍我們剛才的練習,好嗎?找出到底有多少路人知道他們的復活節源於一位名叫伊奧斯特的黎明女神。讓我們來看一看——我有主意了,我們應該問一百個過路人。只要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真相的話,你就可以切掉我的一根手指頭。如果手指頭不夠用了,還可以切掉腳趾頭。攢夠二十個不知道的人,你就得和我過一夜。每二十個一夜。輸贏概率對你非常有利,畢竟這裡是舊金山,滿大街都是不信基督教的人,還有大把的異教徒和巫術綈菡摺!她綠色的眼眸死死盯著星期三,影子覺得那是陽光照耀在春天綠葉上的翠綠色。她什麼話都沒說。

「我們可以試試。」星期三繼續說下去,「但是我估計,到最後,我還是十根手指十根腳趾,一個不少,還要在你的床上待滿五天。所以,別跟我說什麼他們還崇拜你,還記得屬於你的節日。他們嘴巴上雖然念著你的名字,但實際上,那個名字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她的眼中突然充滿淚水。「我知道,」她輕聲說,「我不是傻瓜。」他把她逼得太緊了,影子暗想。

星期三低下頭,顯得很慚愧的樣子。「我很抱歉,」他說。他的聲音里似乎帶著真正的歉意。「我們需要你。我們需要你的精力,我們需要你的力量。當風暴來臨的時候,你會不會站在我們這邊戰鬥?」她猶豫起來。她的左手腕上文著一串藍色的勿忘我。

「好的,」思考一陣之後,她終於同意了,「我想我會的。」老話說得好,影子暗想,只要能裝出誠懇的樣子,你就能贏得別人的信任。緊接著,他又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

星期三親吻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後輕輕碰碰伊斯特的臉。他把女侍者叫過來買單,小心地數出幾張鈔票,把錢摺疊起來放在買單本里,交給女侍者。

她正準備走開,影子叫住了她。「小姐,抱歉,我想你掉下了這個。」他從地板上揀起一張十美元的鈔票。

「不是我的。」她說著,看一眼她手中的錢。

「我看見它掉下來了,小姐。」影子禮貌地說,「你應該數一下錢。」她數了一下手裡的錢,臉上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然後才說:「老天,你說對了。真不好意思。」她從影子手中拿走那十美元鈔票,匆匆走開。

伊斯特和他們一起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白天的陽光剛開始黯淡下來。她沖星期三點點頭,又碰了碰影子的手,對他說:「昨晚你夢見什麼了?」「雷鳥。」影子回答說,「還有一座骷髏堆成的山。」她點點頭。「你知道那些骷髏是誰的嗎?」「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了,」影子說,「就在我夢中,它告訴我了。」她點點頭,等著他說下去。

他說:「那個聲音告訴我,那些全部都是我的骷髏。全部是過去的我的骷髏,成千上萬個。」她看著星期三,說:「我估計,這個人是個守護者。」她又露出明艷的笑容,拍拍影子的胳膊,沿著人行道離開了。他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試圖——但還是沒有成功——不去想象她走路時大腿互相摩擦的樣子。

坐計程車去機場的路上,星期三突然轉向影子:「見鬼,你到底為什麼要摻和那十美元的事?」「你少給她錢了。如果她少收了款,會從她工資里扣的。」「見鬼,你關心這個幹什麼。」星期三似乎真的發火了。

影子想了想,這才說:「因為,我不希望任何人對我做出那樣的事。她又沒有做錯什麼。」「沒有嗎?」星期三眼睛瞪著遠處,然後說,「七歲的時候,她把一隻貓關進柜子里,聽著貓在裡面喵喵慘叫了好幾天。當貓不再喵喵叫的時候,她把貓的屍體從柜子裡面拿出來,放在一隻鞋盒子里,埋在後院。她只是想埋葬些什麼。她總是從她工作的地方偷東西,通常錢數都不很大。去年她去她祖母待的那家老人院看望她,結果從她祖母鄰床的老人桌子上偷了一塊珍貴的金錶,又到其他幾個房間里,偷了一些數額不大的錢和一些私人物品。那些東西都是老人們在他們金色人生最輝煌的年代里的紀念品。回家以後,她不知道怎麼處理偷來的東西,害怕有人會跟蹤找到她,於撬?閹?械畝?鞫既擁簦?渙糲孿紙稹!「我明白了。」影子說。

「還有,她患了無癥狀的淋病。」星期三繼續說下去,「她懷疑自己可能染了病,卻並不去治療。男朋友指責她把性病傳染給他時,她還覺得很委屈。她為自己辯護,拒絕再看見他。」「這些並不重要。」影子說,「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可以對任何人下手,欺騙他們,再把他們做過的壞事告訴我,為你自己辯護。」「那是當然。」星期三道,「被我騙過的人,他們全都做過類似的壞事。這些人自認為手法獨特,其實,大部分時候只是可憐地一遍遍重複古已有之的手法罷了。」「所以你從她那裡偷十美元就是正確的行為了?」星期三付了計程車錢,兩個人走進機場,向他們的登機口走去。還沒有開始登機。星期三對他說:「我還能怎麼辦?現在,他們已經不再向我獻祭公羊和公牛了,也不再向我獻祭殺人者、奴隸、弔死在絞架上的人和被烏鴉吃掉的人的靈魂。他們創造了我,他們又遺忘了我。這公平嗎?」「我媽媽總是說:『生活是不公平的』。」影子說。

「她當然會那麼說了。」星期三說,「所有當媽的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還有『如果你所有的朋友們都跳崖自盡了,你會不會也跟著跳?』。」「你少給那女孩十塊錢,我補給她十塊錢。」影子頑固地說,「我認為我做的是正確的。」有人通知說他們的飛機開始登機了,星期三站了起來。「但願你的選擇永遠這麼一清二楚。」他說。

凌晨時分,星期三把影子在他公寓前放下來。寒流已經明顯減弱了。但湖畔鎮依然那麼寒冷,只不過不再是那種超越現實的異常寒冷了。他們穿過鎮子時,M&A銀行側面的燈光指示牌顯示此時是凌晨3:30分,溫度華氏5度。

早晨9:30分的時候,警長查德·穆里根敲開影子的公寓房門,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叫艾麗森·麥克加文的女孩。

「我想我不認識。」影子睡意朦朧地說。

「這是她的照片。」穆里根說。那是一張高中的照片,影子立刻認出了照片上的人:女孩戴著藍色的橡膠牙套。

「哦,對,我認識。她坐的就是我來鎮上的那輛長途巴士。」「你昨天在哪裡,安塞爾先生?」影子覺得他的世界開始旋轉起來,即將離他而去。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任何罪惡感(你是一個用假名生活的剛獲得假釋的重罪犯,一個冷靜的聲音在他腦中悄聲說,這還不夠嗎?)「我在舊金山,」影子說,「加里福尼亞。我幫我叔叔運送一張有四根帳桿的卧床。」「你有沒有票據存根?有沒有任何類似的證明文件?」「當然有。」他的褲子后袋裡面就有兩張登機牌存根,他掏了出來。「出什麼事了?」查德·穆里根仔細檢查登機牌。「艾麗森·麥克加文失蹤了。她在湖畔鎮慈善社團里幫忙,負責餵養動物,帶狗散步之類。每天放學后她都會去那兒待上一段時間,晚上關門后,負責管理慈善社團的多莉·諾普總是開車送她回家。可是,艾麗森昨天沒有去。」「失蹤?」「沒錯。她父母昨天晚上打電話報警了。孩子太天真了,總是搭便車去慈善社團,那地方非常荒僻。她父母告訴過她不要那麼做,可這裡不是會發生那種事情的地方……這裡的人甚至用不著鎖家中的房門,再說,那種事你也不好跟孩子們詳細解釋。好吧,再看看照片。」艾麗森·麥克加文在照片上微笑著,牙齒上的橡膠牙套在照片里是紅色的,不是藍色。

「你可以誠實地講,你並沒有綁架她、強姦她、謀殺她,或者做過任何類似的事嗎?」「我當時在舊金山。再說我也絕對不會做那種該死的事!」「我也是這麼想的,夥計。你想過來幫我們一起尋找嗎?」「我?」「就是你。今天早晨帶警犬搜過了,什麼都沒發現。」他嘆了口氣,「唉,邁克,但願她只是去了雙子城,去找某個混賬男朋友。」「你認為有那種可能?」「我認為有可能。你想加入搜索隊嗎?」影子想起在赫因農莊和家庭用品店裡見到那女孩的情形,還有她那一閃而逝的帶著藍色橡膠牙套的羞澀笑容。他知道,某一天,等她長大之後,她會變得多麼漂亮迷人。「我會來的。」他說。

消防局大廳里聚集了二十來個男女。影子認出其中有赫因澤曼恩,還有幾張看起來很眼熟的面孔。中有警察局的警官,還有一些穿著棕色制服、來自縣治安官部門裡的人。

查德·穆里根告訴他們艾麗森·麥克加文失蹤時穿著什麼樣的衣服(大紅防雪服,綠色手套,防雪服兜帽底下是藍色羊絨帽),然後把志願者按三人一組分成小組。影子、赫因澤曼恩和一個叫伯甘的人組成一組。他提醒他們白天很短,還有,如果不幸找到她的屍體,千萬不要破壞現場的任何證據,只要用無線電報告、請求支援就可以了。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他們要儘力保持她的體溫,直到救援人員趕到。

他們在縣警官的帶領下出發搜尋。

赫因澤曼恩、伯甘和影子沿著一道冰封的山脊邊緣走。每個三人小組在出發離開前都派發了一個小型手持對講機。

烏雲壓得更低了,整個世界變成灰濛濛的一片。過去三十六個小時內沒有下雪,足跡在鬆脆的雪殼上清晰可見。

伯甘看上去像個退役軍官,留著一抹細長的小鬍子和白色鬢角。他告訴影子,他其實是個退休的高中校長。「我不再年輕了。這些日子裡我仍然上一點課,管理學校的賽事項目。比賽永遠是學校里的大熱門。還時間打點獵。我在匹克湖邊有座小木屋。」出發后伯甘說,「一方面,我希望能找到她,另一方面,如果她真的被找到了,我希望是別人找到了她,而不是我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影子明白他的意思。

三個人沒怎麼說話。他們慢慢走著,尋找紅色防雪服,或者綠色手套、藍色帽子,或者白色的屍體。手裡拿著對講機的伯甘會時不時地和查德·穆里根通話確認情況。

午飯的時候,他們和其他搜索隊員一起坐在校車上,吃熱狗麵包喝熱湯。有人指點著說有一隻紅尾鷹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上,另外一個人則說更像只獵鷹。那隻鷹飛走了,爭論也就此結束。

赫因澤曼恩給他們講了一個他祖父的喇叭的故事。寒流到來的時候,他想吹喇叭。穀倉外面冷極了,但他祖父仍舊堅持練習,卻沒能吹出任何聲音。

「然後他走進房間,把喇叭放在火堆旁邊解凍。這下可好,全家人都上床睡覺了,解凍的喇叭聲卻突然從喇叭里冒出來,把我祖母嚇得夠戧。」下午的時光彷彿永無止境,他們徒勞無功,令人沮喪。日光慢慢消逝,遠處的景物慢慢看不清了,然後整個世界轉為深藍色。寒風呼嘯著,猛烈得幾乎吹傷臉上的皮膚。周圍太黑無法搜索的時候,穆里根用對講機通知他們晚上停止搜索,有人會開車接他們,把他們送回消防局。

消防局旁邊的街區有一家酒館,大部分搜索隊員都上那兒治療自己的壞心情。大家都累壞了,心情沮喪,互相談論著天氣將變得多麼寒冷,艾麗森很可能會在一兩天內突然出現,完全不知道自己給大家惹來了多大的麻煩。

「你別因為這件事就認為這個鎮子很壞,」伯丹說,「其實它是個很好的鎮子。」「湖畔鎮,」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接著說,影子忘了她的名字,也許沒人介紹他們倆認識,「是北伍德縣最好的鎮子。你知道湖畔鎮有多少人失業嗎?」「不知道。」影子說。

「不到二十人。」她說,「鎮內和周邊地區居住的人口超過五千。我們可能不是很富有,但每個人都有工作。這裡不像更北邊的那些礦業鎮,它們很多都成了沒人居住的空鎮了。還有那些主要經營農場的鎮子,因為牛奶價格下跌或者肉豬降價,整個鎮子全完了。你知道在美國中西部地區,農場主非正常死亡的最主要原因嗎?」「自殺?」影子賭運氣地問。

她一臉很是失望的表情。「是的,你說對了。自殺。」她傷感地搖搖頭,又接著說下去,「這附近有很多鎮子只為獵人和度假者存在。那些鎮子賺這些人的錢,然後讓他們帶著自個兒的打獵戰利品或者一身臭蟲咬的疙瘩回家去。還有那些有大公司的鎮子,似乎一切都很好,但等沃爾瑪開始重新部署他們的分銷區,或者3M公司不再在那兒生產CD或別的什麼東西時,突然間,一大批人再也無法付清他們的銀行抵押貸款了。抱歉,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你是?」「安塞爾。」影子說,「邁克·安塞爾。」他喝的啤酒是當地自己釀造的,用的是春天裡的湖水,味道很不錯。

「我是凱麗·諾普,」她自我介紹說,「多莉的姐姐。」她的臉依然因為在外面凍過顯得有些發紅。「我想說的就是湖畔鎮很幸運。我們這裡,每樣東西都有一點:農場、輕工業、旅遊業、手工藝業,還有很好的學校。」影子有些困惑地看著她。她說的所有話都有點空泛的感覺。他似乎正在聽一個推銷員講話,而且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推銷員。他相信自己賣的產品,而且確信當你回家的時候,你肯定會買下他賣的所有刷子或者全套百科全書。也許是因為發現了他臉上的表情,她立刻說:「真抱歉。當你實在太愛一樣東西的時候,你簡直無法停止談論它。你做什麼工作,安塞爾先生?」「我叔叔在全國範圍內買賣古董,他需要我幫忙搬運大件重物。這份工作不錯,只是不太穩定。」酒吧的吉祥物,一隻黑貓,鑽在影子的兩腿之間,把前額靠在他的靴子上磨蹭。它跳上來,躺在他身邊的長椅上,睡著了。

「至少你可以到處去旅行。」伯甘說,「除了工作,你還做點別的什麼?」「你身上有沒有八枚兩角五分錢的硬幣?」影子問。伯甘掏出他的零錢,只找到五枚硬幣,把它們從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凱麗·諾普找出另外三枚。

他把硬幣擺放好,每排四枚。然後,他手都沒抖一下,順利地表演了硬幣穿桌的魔術。他讓四枚硬幣穿透木頭桌面,從左手落到右手中。

然後,他把所有八枚硬幣都放在右手中,左手拿著一個空水杯,用紙巾蓋住杯子。接著,他讓硬幣一枚接一枚從右手中消失,同時可以聽見硬幣落在蓋著紙巾的杯子里的響聲。最後他張開右手,展示手心裡已經空無一物,然後揭開紙巾,露出所有落在杯子里的硬幣。

他把硬幣歸還給他們,三枚還給凱麗·諾普,五枚還給伯甘,又從伯甘手中拿回一枚硬幣,只留給他四枚。他沖著硬幣吹了一口氣,把二角五分的硬幣變成了一分幣。他把錢還給伯甘。伯甘數了數錢,卻目瞪口呆地發現他手中仍舊是五枚二角五分的硬幣。

「你簡直是個霍迪尼。」赫因澤曼恩高興地笑道,「魔術大師!」「只是個業餘愛好者,」影子謙虛地說,「離魔術大師還遠著呢。」但他心中仍然暗暗驕傲。他們是他的第一批成年人觀眾。

回家的路上,他去食品店買了一盒牛奶。門口收款櫃檯后的那個薑黃色頭髮的女孩看起來很眼熟,她的眼睛哭得有些紅腫,臉上長滿了雀斑。

「我認識你,」影子說,「你是艾麗森的朋友,我們在巴士上見過。希望你朋友一切都好。」她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我也是。」她用手絹重重地擼了一下鼻子,然後塞回衣袖。

她胸前掛著的徽章上寫著:「嗨,我是索菲,問我多長時間就減輕了二十磅?只要三十天!」「我今天花了一天時間尋找她,很不幸,沒有任何收穫。」索菲點點頭,眨眨眼忍回眼淚。她把牛奶盒在激光掃描儀前搖晃一下。吱的一聲,價格出現在他們兩人面前。影子遞給她兩美元。

「我非離開這個該死的鎮子不可。」女孩突然哽咽著說,「搬到阿什蘭德市,和我媽一塊兒住。艾麗森出事了,桑迪·奧爾森去年出的事,周明是前年。也許明年就輪到我出事了。」「桑迪·奧爾森不是被他爸爸帶走的嗎?」「是的,」女孩恨恨地說,「當然啰。周明是去了加里福尼亞,薩拉·林奇斯特是遠足的時候莫名其妙消失了,再也沒找到她。不管怎麼說,反正我要去阿什蘭德。」她深深吸了口氣,屏住一會兒。接著,她出乎意料地沖他露出了微笑,恨恨然的表情無影無蹤。沒什麼,估計是上頭的吩咐,給顧客找錢時要露出笑容。她祝他度過愉快的一天,接著轉向他背後一個購物籃裝得滿滿的女人,開始拿出商品,掃描價格。

影子帶著他的牛奶開車離開,經過加油站和停在冰面上的破冰車,穿過橋,回到自己的家。

◆來到美國1778年有一個女孩子,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艾比斯先生用他那完美無暇的手寫體寫著。

故事其實就這麼一句,其他的只是細節。

有的故事中有些細節,說明有這樣一些人,如果我們向他們敞開心扉,就會被他們深深地傷害。比如說,這裡就有這麼一位好人,不僅他自己是個好人,他的朋友們也都是好人;他對妻子忠誠;他寵愛自己的孩子,對他們慷慨大方;他關心自己的祖國,他盡心儘力一絲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腸用在滅絕猶太人上。他把自己欣賞的音樂當背景音樂,安撫猶太人的恐慌情緒;他提醒他們,進毒氣浴室的時候不要忘記自己的號碼,很多人因為忘了號碼,從浴室里出來時拿錯了別人的衣服。他所做的這一切安撫了那些猶太人恐懼的心,他們安慰自己,說他們還能活著從浴室里出來。然後,我們的這位好心腸先生一絲不苟地監督把屍體送進焚屍爐里的所有細節。如果說還有什麼讓他心裡覺得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終究還是讓這些死在毒氣室里的害蟲影響了他的好心情。他想,如果他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那麼,清除地球上這些猶太害蟲時,他只會由衷地感到高興。

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把她賣掉了。這樣寫下來,這件事顯得非常簡單。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多恩這樣說過。但是他錯了。如果我們不是孤島,我們就會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們彼此隔絕孤立,隔絕於他人的悲哀之外。這是自我保護的天性。我們是一座座孤島,其形狀被所有故事一遍遍地反覆描繪。孤島的形狀是不會改變的:一個人出生、長大,然後,因為這種或那種原因,死了。好了,其餘細節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經歷來填充。你的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樣,沒有任何獨創內容,但也和其他人的人生一樣獨一無二。生活就像雪花,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形狀的雪花;生活就像豆莢中的豆子(你有沒有見過豆莢中的豆子?我是說真正仔細地觀察它們?近距離觀察一分鐘之後,你絕對不會把一顆豆子混同於另外一顆豆子),看似相同,但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沒有個體的存在,我們看見的只能是總體數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萬人,「傷亡人數達到一百萬」。但有了活生生的個體,統計數據就變成了真實存在的人——但這同樣是謊言。數字仍舊是麻木的,沒有任何意義,哪怕人們會因為它們而感到痛苦。看這個孩子吧,腹部腫脹,蒼蠅叮滿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頭。但是,有了這些,你就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齡、他的夢想和他的恐懼嗎?你就能了解他的內心嗎?如果你可以,那就讓我們再對他的姐姐來一番解剖。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後灼熱的土地上,身體歪扭、腫脹。好吧,你同樣能感受到她的內心。但除了這兩姐弟之外,還有上千個孩子成為饑饉受害者,上千個孩子即將成為蒼蠅們無數蠕動的蛆蟲的食物。難道說只有那兩姐弟重要,其他所有那些孩子就無足輕重嗎?我們畫出一道隔離保護線,把他們的痛苦隔離在外,安全地待在屬於自己的孤島上,讓他們的痛苦無法傷害我們。他們被我們包裹在一層光滑、安全、充滿光澤的隔離膜中,彷彿珍珠一樣,他們經歷的苦難不會讓我們的靈魂深處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虛構的小說允許我們進入他們的大腦,通過他們的眼睛觀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中,我們會在作為主角的我們死亡之前停止閱讀,或者體驗毫無痛苦的「代理死亡」,然後跳出這個故事,在真實的世界中輕輕翻過新的一頁,或者合上書,繼續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既相同、又不同的生活。

最簡單不過的事實就是:有一個女孩,她的舅舅賣掉了她。

人們常說,在那個女孩的故鄉,很難確定誰是孩子的父親,但當母親的是誰,這是沒什麼問題的。親緣關係和財產都以母親一系而定,但權利卻掌握在男人手中。於是,一個男人對他姐妹們的孩子握有絕對的所有權。

那個地方發生了一場戰爭,規模很小的戰爭,比兩個不同部落村莊的小衝突大不了多少,幾乎等於一場爭吵。一個村子在爭吵中獲勝,而另一個村子則輸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財產。奴隸制度是那個地方几千年沿襲的陋習。阿拉伯的奴隸販子毀掉了東非最後幾個偉大的王國,而西非的國家則互相毀滅彼此。

這對雙胞胎的舅舅把他們賣掉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再說這也不是什麼不同尋常的事。不過,雙胞胎向來被認為具有魔力,他們的舅舅害怕他們,害怕到不敢把他們將被賣掉的事告訴他們,以免他們傷害他的影子,從而害死他。兩個孩子都是十二歲,她叫烏圖圖,傳信鳥的名字;他叫阿加蘇,一個死去的國王的名字。他們是健康強壯的孩子,而且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一男一女,別人告訴了他們很多關於神的故事。因為他們是雙胞胎,他們認真聽了那些故事,並且全都記住了。

他們的舅舅是個又胖又懶的人。如果他擁有的牛多幾條的話,也許他就會賣掉牛而不是孩子。但他的牛沒有那麼多。他賣掉了雙胞胎。我們說他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他不會再出現在這個故事裡了,還是讓我們來看看那一對雙胞胎吧。

他們和其他在戰爭中被俘虜或者賣掉的奴隸一起走,走了十幾英里,來到一個很小的邊區村落,在這裡他們被人再次賣掉。雙胞胎和其他十三歲的孩子們一起,被六個帶著長矛和匕首的男人買下來,帶他們走到西邊的大海,然後沿著海岸線走了幾英里。現在一共有十五個奴隸,他們的手被繩子鬆鬆地綁著,還用繩索把彼此的脖子連在一起。

烏圖圖問她的兄弟阿加蘇,問他們將遇到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他說。阿加蘇是一個喜歡微笑的男孩,他的牙齒雪白整齊,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他快樂的笑容總是讓烏圖圖感到同樣快樂。可是現在他不再笑了,他試圖在姐姐面前表現出自己的勇敢,他的頭高高地昂著,挺著肩膀,像一隻小狗一樣驕傲、充滿威脅,但又滑稽可笑。

隊伍里走在烏圖圖後面的那個人嚇得牙齒打顫。他說:「他們會把我們賣給白色惡魔,白色惡魔會把我們從水面運到他們家。」「然後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們?」烏圖圖好奇地問。

那人什麼都不肯說了。

「喂?」烏圖圖繼續追問。阿加蘇想偷偷越過肩膀看看後面。走路的時候不允許他們講話或者唱歌。

「他們可能會吃掉我們。」那人接著說,「我是聽別人說的。所以他們才會需要那麼多奴隸,因為他們總是感到飢餓。」烏圖圖哭了起來。阿加蘇安慰她說:「不要哭,我的姐姐。他們不會吃掉你的。我會保護你,我們的神也會保護你。」但烏圖圖仍舊在哭,懷著沉重的心情走著。她感到痛苦、憤怒和恐懼,是那種只有孩子才能感覺到的、絕對無從抵抗的感受。她無法告訴阿加蘇,說她並不擔心白色惡魔會吃掉她。她會活下來的,她確信這一點。她哭是因為害怕他們會吃掉她的弟弟,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保護他。

他們抵達了一個貿易點,他們將在這裡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們被人從關押他們的小木屋裡帶出來(小木屋在最後幾天里非常擁擠,來自各地的人都押來了他們用繩子綁成一串的奴隸)。他們被押到海灣,烏圖圖看見船隻開來,準備將他們帶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艘船真是龐然大物,其次想到的就是如果他們所有人都上船,那艘船就太小了。它輕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來回穿梭,把俘虜們帶到船上。在那裡,他們被戴上鐐銬,然後被船員們塞進低矮的船艙內。那些水手有些是紅棕色或古銅色的肌膚,長著古怪的尖鼻子和鬍鬚,看上去像野獸一樣。還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帶她到海邊來的人一樣。男人、女人和孩子們被分隔開,塞進關押奴隸的船艙里的不同區域。奴隸的數量實在太多了,關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幾十個人被綁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員們的吊床下。

烏圖圖和其他孩子們關在一起,和女人們分開。她沒被戴上鐐銬,只被鎖在艙內。阿加蘇則被迫和男人們關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鐐銬,像青魚一樣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發著臭味,儘管水手們運完上一批貨物后徹底擦洗了一遍,但臭味早已滲透到木頭裡面:那是恐懼、憤怒、腹瀉和死亡的味道,是熱病、瘋狂和仇恨的味道。烏圖圖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熱中,她可以感到身邊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陣海浪讓一個小男孩重重地摔進她懷裡,他用烏圖圖聽不懂的一種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試圖向他微笑。

船開航了,現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烏圖圖想知道那些白色惡魔到底來自什麼地方(其實他們沒有一個是真正的白色。經受過海風和陽光的洗禮后,他們皮膚的顏色都很深沉),他們真的那麼短缺糧食,不得不遠航到他們的土地上、購買她的人民充饑?或者因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少的美食,而那些人早已吃膩了平常的食物,只有他們煮東西的罐子里的黑皮膚鮮肉,才能讓他們流出口水?離開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風。暴風並不很厲害,但甲板卻傾斜顛簸起來,嘔吐物的味道混合著尿味、稀屎味和恐懼的冷汗味。大雨從奴隸艙天花板上的通氣口透進來,傾盆而下,落在他們身上。

航行一周后,再也看不到陸地了。奴隸們被允許摘下鐵鏈。他們被警告說,如果不遵守任何制度,惹出任何麻煩,他們都會受到想象不到的可怕懲罰。

早晨,俘虜們要吃豆子和船上帶的餅乾,還有一小口酸橙汁。他們的臉乾燥得扭曲變形,他們開始咳嗽、胡言亂語。被灌下酸橙汁的時候,有些人會呻吟號叫,但不准他們把它吐出來。如果被人發現他們把酸橙汁吐出來或者故意從嘴巴上滴下來,他們就要受到鞭打。

晚上,他們吃用鹽腌的牛肉,味道很難吃,肉的灰色表面上有一層彩虹一樣的光膜。這還是航程剛開始的時候。航程繼續下去,肉的味道變得更加糟糕了。

只要找到機會,烏圖圖和阿加蘇就會擠著坐在一起,談論他們的母親、他們的家和他們的玩伴。有時候烏圖圖給阿加蘇講故事,那是他們的媽媽曾經講給他們聽的,比如最狡猾最機警的神艾拉巴的故事,他是偉大的瑪烏神在這個世界上的眼睛和耳朵,負責將消息帶給瑪烏神,然後帶回瑪烏的回復。

到了傍晚,因為航程總是一成不變的單調,水手們就讓奴隸們唱歌給他們聽,還叫他們跳當地的舞蹈。

烏圖圖很幸運,被分在孩子們中間。擠成一團的孩子們不受重視,但女人們就不那麼幸運了。在有些奴隸船上,女奴隸被水手們一次又一次強姦。這種事只是航行過程中給船員的隱形額外津貼。這艘船和那些船不一樣,但並不是說不存在強姦的事。

一百來個男人、女人和小孩在航行中死掉,他們的屍體從船側拋進大海。有些俘虜被拋進大海時還沒有完全死掉,冰冷的綠色海浪讓他們的高燒退掉,他們從枷鎖里滑出來,在水中窒息,然後消失不見。

烏圖圖和阿加蘇是在一艘荷蘭船上,不過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一條販奴船而已,它完全可能是一條英國船、葡萄牙船、西班牙船或者法國船。

船上黑人水手的膚色比烏圖圖的還要黑,他們告訴俘虜應該去哪裡,應該怎麼去,什麼時候可以跳舞,等等。一天早晨,烏圖圖發現其中一個黑人看守盯著她看。她吃東西的時候,那人走過來,一言不發,居高臨下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那男人,「你為什麼要服侍那些白色惡魔?」他沖著她笑,好像她的問題是他聽到的最可笑的笑話。然後他彎下腰,嘴唇幾乎貼到她的耳朵,熱乎乎的呼吸吹到她的耳朵上,讓她很不舒服。「如果你年紀再大一點的話,」他告訴她,「我會讓你在我身下快樂地尖叫。也許我今晚就會來找你。你跳舞跳得很好,我看見了。」她用褐色的眼睛看著他,毫不畏懼,臉上甚至還掛著一抹微笑。「如果你敢把陰莖插到我身體里,我就用我下邊的牙齒把它咬斷。我是會巫術的女人,我下面也長有牙齒。」他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她感到很高興。他什麼也沒說就匆匆離開了。

那些話雖然從她嘴裡吐出,但其實並不是她說的:她既沒有想到那些話,也沒說出來。不對,她意識到,那些話其實是狡猾的艾拉巴神說出來的。瑪烏神創造了這個世界,然後,因為艾拉巴的詭計,他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聰明狡猾、勃起時硬得像鐵的艾拉巴通過她的身體在說話。那一小會兒,他附上了她的身體。那晚睡覺前,她感謝了艾拉巴。

有幾個俘虜拒絕吃東西。他們遭到兇狠的鞭打,直到他們把食物放進嘴裡吞下去。但鞭刑實在太嚴酷了,有兩個人因此喪生。從那以後,船上再沒有人想通過絕食來獲得自由了。有一男一女想從船邊跳進大海自殺。女人成功了,但那男人被救了上來,他被綁在桅杆上鞭打了很久,背上全是鮮血。到了晚上,他仍然被綁在桅杆上,沒有人給他吃的喝的,他只能喝自己的尿。到了第三天,他開始發瘋,胡言亂語起來。他的頭腫得很大,皮膚軟軟的,像一隻老甜瓜。等他不再胡言亂語的時候,他們把他丟進大海。接下來的五天里,那些試圖逃跑的俘虜們全都安靜地待在他們的鐐銬退?蠢鎩對俘虜們來說,這是一次漫長可怕的航行。對船上的水手來說也同樣難以忍受,不過他們早已學會讓自己變得鐵石心腸,假裝他們只不過和農夫一樣,帶著自己飼養的家畜去趕集。

他們在一個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裡靠岸了,停靠在巴貝多島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虜被小艇從船上帶到岸上,再被帶到集市廣場。在那裡,有人叫喊著給他們打上印記,用短棍驅趕著他們排成一行。一聲哨響,廣場上立刻擠滿了人,戳他們,刺他們。紅臉的男人們咆哮著,檢查著,叫喊著,評論著,彼此打賭。

烏圖圖和阿加蘇被分開了。事情發生得快極了。一個大高個男人撬開阿加蘇的嘴巴,檢查他的牙齒,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點點頭,另外兩個男人立即把阿加蘇拖走了。他沒有和他們搏鬥,只留戀地望了一眼烏圖圖,沖她叫了一聲「勇敢點」。她點點頭,眼淚立刻湧出,模糊了視線。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只要他們倆在一起,他們就是孿生子,充滿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開,他們只是兩個感到痛苦的孩子。

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有唯一的一次,而且不是活著的時候。

下面是發生在阿加蘇身上的故事。他們首先帶他去了一個農場,在那裡他們每天都因為他做過或者沒做過的事情鞭打他。他們教會他一點英語,還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叫墨水傑克,因為他的皮膚像墨水一樣黑。他逃跑了,但他們帶著獵狗追到他,把他帶回農場,用鑿子鑿掉他的一個腳趾,給了他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教訓。他想絕食餓死自己,可當他拒絕吃東西時,他們敲掉他的門牙,把稀粥灌進他嘴裡。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咽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個年代,奴隸主喜歡生來就是奴隸的人,遠遠勝過那些從非洲賣過來的奴隸。生來自由的奴隸總是試圖逃跑,或者想自殺,讓他們的利潤大受損失。

墨水傑克十六歲時,他和其他幾個奴隸被轉賣到聖多明哥島的一個甘蔗種植園。他們給他改了個名字,管這個沒有門牙的大個子奴隸叫海森斯。他在種植園遇到一個來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過去是做家務的奴隸,但後來她的手指太粗糙,還有關節炎,於是被送進了種植園。她告訴他,白人故意把來自同一個鎮子、村子,持同一種信仰的奴隸分開,以免他們聯合起來起義反抗。他們不喜歡奴隸彼此用自己的語言交談。

海森斯學了一點法語,還被教了一點天主教教義。每天天不亮,他就要開始割甘蔗,一直干到太陽落山以後。

他有了幾個孩子。儘管被嚴格禁止,但他還是和其他幾個奴隸在晚上屬於自己的短暫時分溜進樹林,跳卡林達舞,唱丹不拉·威多的讚歌(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條黑色的蛇)。他還唱歌獻給艾拉巴、給歐古、尚古、扎卡和其他眾多神靈,所有這些神都是奴隸們帶到這個島嶼來的,這些神居住在他們的腦中,秘密地活在他們心中。

聖多明哥甘蔗種植園的奴隸很少能活過十年。他們有自由休息時間:每天中午最熱的兩個小時和晚上最黑的五個小時(從十一點到凌晨四點),但這也是他們可以種植照料自己食用的糧食的唯一一段時間(他們的主人不負責餵養他們,只給他們一小塊土地種莊稼餵養他們自己),同時又是他們睡覺和做夢的時間。即使這樣,他們仍舊利用這段時間集會、舞蹈,向神靈奉上讚歌。聖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在那裡,達霍梅、康古還有尼哥神讓莊稼的根深深插入土地,果實長得豐饒肥大。他們還許諾給那些在夜晚崇拜他們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歲的時候,一隻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傷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肉開始壞死。沒過多久,整條胳膊都腫脹成紫色,手也抬不起來,胳膊不停抽搐著,疼痛難忍。

他們給他劣質的朗姆酒喝,然後在火上加熱大砍刀,直到刀鋒變成紅白色。他們用鋸子把他的胳膊從肩膀處鋸了下來,又用燒紅的刀鋒燒灼傷口。他發燒昏迷了整整一周,然後又回去繼續工作。

這個叫海森斯的只有一條胳膊的奴隸參加了1791年的奴隸起義。

艾拉巴在森林裡控制了海森斯的身體,他駕御著他,就像白人駕御馬一樣,他通過他的嘴巴說話。他幾乎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但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訴他說,他許諾解放他們,給大家自由。他只記得自己勃起了,那裡像一根巨棒,硬得疼痛難當。他還舉起了雙手——一隻他現在擁有的手,還有另一隻他永遠失去的手——向著月亮禮拜。

他們殺了一隻豬,種植園裡的男人女人們喝下豬的熱血,宣誓他們已經結成兄弟姐妹。他們發誓他們是一支為自由而戰的軍隊,向他們被劫來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如果我們在與白人的戰鬥中犧牲了,」他們告訴彼此說,「我們將在非洲獲得重生,在我們的家園,在我們的部落中再度重生。」參加起義的還有另外一個海森斯,於是他們稱阿加蘇為獨臂巨人。他愛思考問題,他受人崇拜,他勇於自我犧牲,他善於謀划策略。他看著自己的朋友和愛人被一一殺害,但是他仍然繼續戰鬥。

他們戰鬥了整整十二年,這是一場瘋狂的、血腥的、為自由而進行的抗爭。他們與種植園主戰鬥,與他們從法國調來的軍隊戰鬥。他們戰鬥,繼續戰鬥。最後,不可思議的,他們終於獲得了勝利。

1804年1月1日,聖多明哥獲得獨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這次被稱為海地獨立戰爭的奴隸起義。不幸的是,獨臂巨人沒能活著看到勝利的那一天。他死於1802年8月,被一個法國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獨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間(他曾經被叫做海森斯,在那之前叫做墨水傑克,但是在他心中,他永遠都是阿加蘇),他的姐姐感到冰涼的刺刀刺進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烏圖圖。剛到卡羅萊納的一個種植園時,主人叫她瑪麗,後來成了家務奴隸時她被叫做戴西,被賣到新奧爾良河邊一個姓拉維瑞的家庭時,她又被改名為蘇琪)。在那一瞬間,她尖叫起來,痛哭流涕,無法自制。她的雙胞胎女兒被驚醒了,也開始嚎啕大哭起來。她的新生兒的膚色是奶油咖啡色,不像她過去在種植園生下的那些皮膚黝黑的孩子,比她自己還是個小姑娘時的膚色更淺。生在種植園的孩子們到了十歲、十五歲后,她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本來她還有個女兒,死了一年了,那之後她再度被賣掉,離開了她的孩子們。

自從上岸以後,蘇琪被鞭打過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後還被人用鹽抹在傷口裡。還有一次,她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幾天都無法坐下,甚至不敢讓任何衣物觸碰她的後背。年輕的時候,她被強姦過很多次,既有受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覺的木板的黑人,也有白人。她還被鐵鏈穿過,但她沒有哭泣。自從她的兄弟被人從她身邊永遠帶走之後,她只哭過一次。那次是在北卡羅萊納州,當時她看到給奴隸孩子們和狗吃的東西被倒在同一個飼料槽里,然後又看見她的小孩和狗爭奪那些殘羹剩飯。這一幕她從前也見過,種植園裡每天都能看到,今後還會看到很多次。但那一天,她的心碎恕有一段時間,她很漂亮。但痛苦艱辛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她再也不美麗動人了。她的臉上滿是皺紋,那雙褐色的眼睛中飽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時她才二十五歲,她的右臂突然開始萎縮。沒有一個白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從骨頭上融化了。她的右臂仍舊懸在身旁,但只比包著皮膚的枯骨好一點,幾乎不能移動。在那之後,她就成了一個家務奴隸。

她做飯的技術和做家務的能力給擁有種植園的喀斯特同家族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條萎縮的胳膊總讓喀斯特同太太不舒服,於是她被賣給了從路易斯安納搬來這裡剛一年的拉維瑞家。拉維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樂的人,他需要一個好廚子和一個打理所有工作的女僕,而且他也不怎麼討厭奴隸戴西那條萎縮的胳膊。一年之後,他們回到路易斯安納州,奴隸蘇琪和他們一起回去了。

在新奧爾良時,女人開始來找她,後來男人也來了,來買治療疾病的藥物和愛情媚葯,還有小偶像。其中有黑人,但也有白人。拉維瑞一家對此睜隻眼閉隻眼。也許他們喜歡這種聲望,喜歡擁有一個讓別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隸。然而他們並沒有賣給她自由。

到了晚上,蘇琪會溜到小河邊,她在那裡跳卡林達舞和邦布拉舞。就像聖多明哥和她家鄉的舞蹈者一樣,在小河邊跳舞的人也有一條黑蛇,作為他們的伏都教信物。但即使這樣,來自家鄉的神明和非洲其他地區的神明卻並沒有像附在她兄弟和聖多明哥島人的身體上那樣,附在她的身上。她仍然堅持向他們祈求,呼喚他們的名字,祈求他們的恩賜。

當初,白人們談到聖多明哥島的奴隸起義及其註定失敗的結局時,她曾在一旁仔細偷聽——「想想看!一個被食人族佔據的島!」——後來,她發現他們不再談論此事了。

很快,她發現他們假裝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一個叫做多明哥島的地方。至於海地這個名字更是從來無人提起。彷彿整個美國都覺得,只要堅決不承認,他們就可以讓一個龐大的加勒比海島嶼在他們的意願下不復存在。

在蘇琪的照料下,拉維瑞家的孩子們長大成人了。最小的那個孩子牙牙學語時不會叫「蘇琪」,只叫她祖祖媽媽,這個名字就此保留下來。這一年是1821年,蘇琪已經五十多歲了,但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門前賣糖果的老薩尼緹·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稱伏都女王的瑪麗·薩羅佩知道得更多。她們兩個都是成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媽媽至今還是個奴隸。正如她主人說的,到死都是個奴隸。

那個前來找她的年輕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麼事,她會不會成為帕瑞斯寡婦。她有著高高的胸脯,年輕而驕傲。她體內流著非洲的血,還有歐洲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她的皮膚是紅棕色的,頭髮閃耀著黑色的光澤,她的眼睛黑亮而傲慢。她的丈夫傑克·帕瑞斯可能已經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統,出生在一個曾經很驕傲的家庭里,一個從聖多明哥島搬到這裡來的家庭。和他年輕的妻子一樣,他們都是生來自由的人。

「我的傑克是不是已經死了?」帕瑞斯寡婦問。她是一個專為女人做頭髮的理髮師,從一個家庭干到另一個家庭,為新奧爾良優雅的女士們梳理髮型,讓她們光彩照人地參加當地的社交活動。

祖祖媽媽用骨頭占卜,然後搖搖頭。「他和一個白女人在一起,在這裡北面的什麼地方。」她說,「那是一個長著金色頭髮的白女人。他還活著。」這不是魔法。在新奧爾良,人人都知道傑克·帕瑞斯到底和誰私奔了,也知道那個情婦的頭髮顏色。

祖祖媽媽驚訝地意識到,寡婦帕瑞斯似乎還不知道她的傑克就躲在考爾非克斯市,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兒的小雞雞插進那個粉皮膚的女人體內,或者說,那些他還沒有酩酊大醉的晚上。喝醉之後,他那個雞雞除了撒尿,什麼也幹不了。也許這些她都知道,也許她是為了其他原因來找她的。

寡婦帕瑞斯每周都來看望這個老女奴一兩次。一個月後,她給老女人帶來了禮物:束頭髮用的緞帶、果仁蛋糕,還有一隻黑色的公雞。

「祖祖媽媽。」那女人說,「現在是時候把你知道的東西教給我了。」「是的。」善於辨別風向、判斷形勢的祖祖媽媽說。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寡婦帕瑞斯曾坦白說,她出生時長著有蹼的腳趾,這意味著她也是雙胞胎,但在子宮裡殺死了她的孿生姐妹。祖祖媽媽還能有什麼選擇呢?她教給那女人把兩顆肉豆蔻種子中的核仁用繩子串起來,掛在脖子上,直到繩子斷掉。那以後,她就可以用這兩顆核仁治癒心臟雜音;把一隻從來沒飛過的鴿子切開,放在病人頭上,可以讓病人退燒。她還教給她怎樣製作許願袋,那是一個小小的皮袋,裡面放著十三枚一分錢硬幣,九粒棉花籽,還有一根黑色公豬的豬鬃。祖祖媽媽還教她如何摩擦袋子,讓願望實現。

寡婦帕瑞斯學會了祖祖媽媽教給她的所有東西。可實際上,她對那些神靈沒有任何興趣,她的興趣只是實用的巫術,比如把一隻活青蛙放在蜂蜜里蘸一下,然後放進螞蟻洞,接著,等青蛙肉被螞蟻吃掉,只剩下乾淨的白骨時,仔細查看就會發現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型的骨頭,還有一根鉤子形的骨頭。這根鉤子形骨頭掛在某個男人的衣服上,他就會愛上你;而那根心型骨頭則必須小心保存(如果遺失,你愛人的愛情就會轉化為對你的憎恨)。兩根骨頭都處理得當的話,你中意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還學到把干蛇粉放在情敵塗臉的香粉里,可以讓她雙目失明。而要讓你的情敵自己淹死的話,那就要拿一件她的內衣,把它反過來,午夜時分在磚牆下面燒掉。

祖祖媽媽教給寡婦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就是征服者約翰的根須,有的大,有的小。她向她傳授龍血、纈草和五指草的用法,教她如何釀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這些知識,祖祖媽媽統統教給了寡婦帕瑞斯。但是,這個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經竭盡全力,想向她傳授隱藏在表象下面的最真實、最深刻的知識,她想把萊格巴爸爸、瑪烏、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還有其他所有神靈的故事告訴她。但是,寡婦帕瑞斯對那些來自遙遠土地的神明沒有任何興趣。(現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時的名字告訴你們了,後來,這個名字傳頌四方、聞名世界:瑪麗·勒弗瓦。不過這一位並不是那個著名的瑪麗·勒弗瓦,也就是你們聽說過的那位,而是她的母親。她最後又成了格萊平寡婦)。如果說聖多明哥島是一塊適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饒的黑土地,那麼,這塊種植玉米和甜瓜、出產小龍蝦和棉花的土地,對神明來說,卻是貧瘠而荒蕪的。

「她不想了解神靈們。」祖祖媽媽對自己的知己女友克萊曼汀抱怨說。克萊曼汀幫那個地區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窗帘和床單。克萊曼汀臉上有一塊綻開的燒傷疤痕,她的一個孩子就是因為熨斗翻到后燙傷而死的。

「那就別教她了。」克萊曼汀出主意說。

「我教她,可她看不出那些知識的真正價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來做什麼。我給她鑽石,可她喜歡的卻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給她最好的紅葡萄酒,可她卻在喝河水;我給她美味的鵪鶉,可她只想吃老鼠。」「那你為什麼還堅持教她?」克萊曼汀問。

祖祖媽媽聳聳瘦弱的肩膀,萎縮的胳膊也隨之晃了一下。

她無法回答。她可以說她之所以教授別人知識,是因為她還活著,並且對此心存感激。這是真的,她看過太多人的死亡了。她可以說她夢想著有一天奴隸們可以得到解放,當他們在拉普拉斯的起義失敗以後,她從內心深處知道,沒有來自非洲的神靈的幫助,沒有萊格巴和瑪烏神的寵愛和幫助,他們無法戰勝他們的白人奴隸主,永遠無法回到他們的家園。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可怕的夜晚,當她從夢中驚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進肋骨時,祖祖媽媽的生命其實已經結束了。現在的她並不是真正地活著,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撐著她。如果你問她心中的仇恨是什麼,她不會告訴你一個十二歲的女駭在一條發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結痂——因為她經歷過太多的鞭打和毆打,經歷太多被套上鐐銬的夜晚,太多生離死別,太多痛苦。不過她可能會告訴你她兒子的事,只因為他們的主人發現那孩子能讀書寫字,結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也可能會告訴你她女兒的事,她只有十二歲,卻被工頭強姦,並且懷孕了八個月;還有他們如何在紅土地上挖一個洞,讓她大腹便便的女兒趴在上面,然後他們鞭打她,直到她的後背鮮血淋漓。儘管有那個起保護作用的洞,她女兒還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還有她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發生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太多的痛苦回憶,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們。」午夜之後,祖祖媽媽在小河邊告訴年輕的寡婦帕瑞斯。她們兩個都赤裸著上身,在濕熱的夜晚里流著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膚的顏色更加深重。

寡婦帕瑞斯的丈夫傑克(三年後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憑几個特徵才辨認出他來)曾告訴瑪麗一些聖多明哥島的神明的事,但她一點也不在意。在她看來,力量源於宗教儀式,而不是來自神靈。

祖祖媽媽和寡婦帕瑞斯一起低聲吟唱,她們跺著腳,在沼澤中痛哭。這個屬於有色人種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縮的奴隸女人,她們在黑蛇一樣的小河中一同吟唱著。

「除了使你自己運勢興旺、讓你的敵人衰敗之外,還有更多東西需要學習。」祖祖媽媽說。

很多儀式上的語言,她曾經知道的語言,也是她兄弟知道的語言——這些語言從她的記憶中流瀉出來。她告訴瑪麗·勒弗瓦,語言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音節和節拍。在黑蛇般的小河裡唱歌跺腳,讓她產生了一種回到舊日的感覺。她能看見那些歌謠的節拍,看見卡林達舞的節拍,看見班布拉舞的節拍——所有這些誕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樂和舞蹈節奏,正緩緩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開去,一直延伸到整個國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離開的那塊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擊節奏之下顫抖、搖擺。

她轉身面對漂亮的瑪麗,從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一個黑色皮膚的老女人,臉上皺紋堆疊,枯骨一樣的胳膊僵硬地懸在體側。她還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一雙見過她的孩子和狗一起在飼料槽里爭奪食物的眼睛。她看到了自己。此時此刻,她第一次知道了那個年輕女人心中對她的厭惡和恐懼。

她哈哈大笑起來,蹲下身體,用她那隻完好的手揀起一條黑色的蛇。那條蛇和小樹苗一樣長,粗得像船上的纜繩。

「給你。」她說,「這就是我們的伏都神。」她把這條毫不反抗的蛇放進瑪麗帶來的一個籃子里。

然後,在月光下,可以看到肉眼無法看到的情景的第二視覺最後一次附體。她看見了她的兄弟阿加蘇。他不再是她最後一次在集市上見到的那個十二歲男孩,而是一個高大禿頂的成年男子。他笑著,露出沒有門牙的牙齒,後背上印滿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著一把彎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殘樁。

她伸出自己依舊完好的那隻左手。

「別走,留下一會兒。」她悄聲說,「我會到你那邊去的。很快,我就會和你在一起了。」瑪麗·勒弗瓦還以為那個老女人在對她說話。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美國眾神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美國眾神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