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皇子

第六十一章 皇子

我望着長安的燎天大火,想到他現在生死未卜,心頭一緊,輕聲道:「我會儘力。」

荊佩離開后,我靜靜的望着天邊的大火,也許是老天不忍長安城內的百姓受權勢紛爭的牽連,簌簌的下起雨來。大火燒了半夜,終於在天時和人力的合作下變小了。

我連夜把以前穿的舊衣改小,將孩子的裏外衣裳都換了,連那些表記身份的佩飾也一件不留的卷在一起,全塞到灶堂里點火燒了。然後把來做早膳的廚娘打發走,親自煮了早餐。

赤術起來一看,大感驚訝,脫口道:「姑姑,你今天怎麼這麼勤快?」

「難道姑姑往日很懶么?」

赤術搖搖頭,有些不信:「姑姑一向不喜歡做這些事的。」

吃過早餐,我看老師和赤術出了門,便回到樓上,給孩子喂牛奶。小東西大約認生,我又不擅於哄孩子,好久才將牛奶和葯都餵了下去。在給他把尿的時候,他居然哭了起來。

我急得滿頭大汗,不知所措。虧得這孩子還在病中,又吃了消炎藥,聲氣不壯,精神萎靡,咿咿哇哇的哭了一陣兒便自己收了聲。我給他墊好尿布,裹成襁褓背起,披件大披風將他遮住,對鏡一照,寬大的披風將他藏得嚴嚴實實,並不顯形,再打把傘遮一下,即使我帶着他上街也不會有人留意。

這孩子是個禍根,我在長安底子不厚,只有將他送到南州去,才不怕有人追查。我這下主意,拿了雨傘,剛推開院門,卻老師一臉鐵青的站在門外,竟根本就沒去醫館;赤術垂手站在旁邊,也臉色古怪。

我面對老師,習慣性的心虛,立即被他的臉色嚇得退了兩步,結結巴巴的叫:「老……老……師……師……」

「我是老了,但還沒有死!」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囁聲道:「老師,您還去醫館啊!」

「我看你不是想我去醫館,而是想我去義莊!」

我嚇了一跳,忙道:「老師,弟子萬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老師拉着我奔回內堂,一把將我身上的披風扯開,指着我背上的孩子,氣得鬚髮顫抖:「不敢?你連孩子都偷……偷……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我一愕,意識到老師是誤會這孩子是我的私生子,忍俊不禁。大約是我的表情太過不敬,老師氣得更不說話,就手收起雨傘,就對我的后膝一掃:「跪下!」

我待要辯解,突又想到這孩子的身世,登時轉了話頭:「老師,您莫生氣,我現在就去將他送給別人……」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卻把老師氣得渾身發抖,一手將我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在桌上,一面吼道:「赤術,去拿根荊條來!」

我大吃一驚,叫道:「老師,您不能……」

「我有什麼不能的?你這混帳東西!你不嫁而育也罷了,還敢生而不養!我什麼時候這麼教過你了?你還有沒有羞恥,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這畜生!」

赤術不去拿荊條,老師就拿了竹條掃把,扯了幾根沒頭沒腦的狠抽。我生平何曾挨過這樣的打罵?真是又好笑又好氣,偏偏還不能辯解,只能抱頭左躲右閃。

赤術大驚失色,趕緊來攔老師:「爺爺,姑姑現在是堂堂撫民使,可不是小孩子,不能打啊。」

「什麼撫民使,她就是宰相王侯,也還是我的弟子,做出這樣的事來我一樣打!」

也虧得老師這幾年只管編纂醫經,不操心雜務,身體清健,沒有什麼不能動氣的毛病,雖然追着我打,也不怕出事。只是桌上那孩子卻驚醒了,哇哇大哭。

老年人多偏愛嬰孩,老師也不例外,聽到孩子哭得凄慘,手下不禁一緩。赤術趁機道:「爺爺,事情已經發生了,您與其這麼打她,不如想法善後!」

「還善什麼后,打死了一了百了,什麼都不必管了!」

說歸說,但老師還是停了追打,和赤術兩人一齊去看那孩子。那孩子病容滿面,哭起來連眼淚都少,只在乾嚎,赤術懷疑的對老師說:「爺爺,您可能誤會了,這孩子多半是姑姑的病人。」

「如果只是請她治病,哪用得着半夜三更翻牆進來,偷偷摸摸的不敢給我們知道?」

我這才知道昨晚荊佩來了又去,老師是知道的。難怪他那麼警醒的人,桂宮大火燎天,火聲水聲救火聲,他也不起來看一眼。

老師罵歸罵,但還是起了疑心,喝道:「把手伸過來!」

我不伸,訕訕的道:「老師,難得糊塗,難得糊塗。」

「別的事都能糊塗,這樣的大事怎能糊塗?這是什麼人的?」

我抿嘴道:「老師,我答應了人家會照顧他,其中就包括了泄露任何對他不利的事。」

老師雖沒給我診脈,但留神看了我的舉止行動,確定孩子確實不是我的,怒氣一緩,又因為冤枉我而有些尷尬,雖然撥不開老臉道歉,但看了看孩子,口氣卻緩了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我準備請人將他送到南州去。」

「這麼個瘦弱的小娃兒,生著這麼重的病,連風也不能見,還去什麼南州?」老師皺着眉頭,躊躇片刻,突然道:「我來管。」

「這不行。」

「怎麼不行?」

我不好明說,老師跟赤術對視一眼,面上都有憂慮之色。我想將孩子接回來,赤術卻突然搶前一步,將孩子抱了過去:「姑姑,這孩子的事我來安排,你不用管了。」

我大吃一驚,急道:「小赤,這孩子會連累你們,你管不了,快還給姑姑。」

「姑姑,這孩子連累你,跟連累我們有什麼區別?」赤術看着我,嘆了口氣,正色道:「姑姑,我已經成人了,不是小孩子。什麼事管得了,什麼事管不了,我還是分得清楚的。現在醫館里每天都有產婦,我把孩子帶過去,寄在哪個名下,說是生的雙胞胎,他的身份就再也不會有人懷疑,這樣不是比你冒險將他送到南州去好嗎?」

我一怔,老師已經一揮手,下了決斷:「這事就這麼辦。」

我手足無措,老師看看我,再看看赤術和孩子,突然嘆了口氣:「阿遲,你的主意是一天比一天拿得大,我是一天比一天的老。能管得了你,能幫得了你的日子是越來越少了。但你如果以為有什麼事都自己擔着,不讓我知曉,就是孝順,那你就錯了。」

老師的臉上已經有了老年斑,眼角皺紋的每一條紋路,似乎都在訴說着他心中的疲憊。眼裏的關心愛護一如既往,只是目光卻不復曾有的銳利。

「阿遲,與什麼都不知道的提心弔膽,我寧願什麼都知道,就算真有什麼危險,我也心裏有數,能早做防範。」

老師和赤術抱走了孩子,我正準備鎖門入城,突聞外面有人叫道:「老師!」

循聲望去,卻見文奇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身雨水淋漓的走來。

「太學里的南州籍同學和商賈們都準備好了嗎?你們是不是現在就回南州?」

「幾位師兄弟正在安排,今天下午以前一定妥當。」

文奇問道:「老師,昨晚桂宮大火,長安城裏現在流言四起,亂成一片,一早就有緹騎借口追查昨夜在桂宮起火,四齣索盜。這明顯是越姬一黨為了扶立皇子,準備血洗清算,你真不回南州嗎?」

我搖頭,催促道:「長安的情勢險惡,你們快快回去吧!」

文奇抹了把臉,道:「老師,你若回南州,我們便跟着你回去。你若不回,做弟子的沒有拋下老師不管不顧,自個逃命的道理。」

我看他表情認真得很,不禁一怔:「胡鬧,我是官身,你們是白衣,政局變亂,跟你們無關,你們趟進來能起什麼作用?天下豈有做老師的拖累弟子涉險的道理?」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是老師你勒石為碑,樹在大理學院的銘言,我們雖是白衣,關心政局也是應當。」

文奇說着,突然躬身道:「老師,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話,您畢竟是女兒身,多有不便之處,若是平常政務,自然沒有什麼值得弟子擔心的。但這樣的大亂,您若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幫襯,卻未必應付得來。」

我心一動,一個念頭閃過,呆望着長安城的高牆,沉吟片刻,吐了口氣,道:「也好,我有件事要你們辦……」

我把話說完,文奇便應諾:「此事簡單,我和眾師兄弟一定辦好。」

長安東西九市蕭條了不少,嗅覺靈敏的商家,也已從流言裏察覺了危險,出售柴米油鹽的商鋪,都只開了半邊門;太學里,許多熱血生員冒雨在天子親自主持勘勒的五經石下聲討尚書台濫權;京兆府衙門大開,文吏武役嚴陣以待,處置昨夜趁亂為盜的地痞無賴,安撫百姓;錦衣佩劍的緹騎三五結隊,騎馬在長安里遊走,時刻準備着逮捕「作姦犯科」者。

我租了輛馬車代步,懸起南州祭酒從事的符旗,佩了印綬,才通過緹騎的盤查,趕到尚書台。尚書台今日貴客盈門,許多梁冠章服的王公大臣氣勢洶洶,求見天子,將尚書台的正堂擠得水泄不通;而尚書台從庭院到外面的馳道則擠滿了懸著各式符旗的馬車、牛車、驢車,估計是各州各郡來長安的有秩吏員,正裝來問昨天桂宮的大火及天子安康。

春雨瀟瀟,尚書台的正堂里喧囂一片,似乎許多人吵成一團;但尚書台正堂外的庭院和馳道上,卻除了牲口的嘶鳴和雨聲外極少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豎着耳朵聽裏面的爭吵,希望從隻言片語中獲取有用的消息。

我坐在車裏,靜候許久,亦不見尚書台派吏員出來處理外面群臣彙集的場面,不禁皺眉。等了兩個多時辰,正覺得腹中飢餓,忽聞東宮那邊蹄聲如雷。遙望過去有隊人馬向這邊沖了過來,馬蹄驟響,但一起一落卻清晰可聞,絕無參差不齊,稀落零碎之意,正是軍中久在一起訓練,人馬皆有默契的騎士才能跑出來的腳步聲。

那彪人跑得極快,幾個起落已到了停滿馳車的路段,眼看便要衝進車隊之中。但為首的那人一聲吁呼,整隊人馬的坐騎便應聲緩步,在與車隊一步之處整齊劃一的停駐。

漢朝尚武,文臣也多通御射,車隊中的眾官吏聞聲而觀,見這隊人馬動作整齊,訓練有術,一靜一動中自有一股久歷沙場征戰才有的剽悍戾氣,端的英武雄壯,威風凜凜,都不禁喝了聲好。

騎隊停駐之後,一群拉車的牲口受這股威壓逼迫,都躁動不安。只那騎隊的戰馬卻安靜無比,不顯絲毫局促。我凝神一看,心中訝然,騎隊的首領卻已經瞧見了我的車駕,縱馬過來,叫道:「妹子,尚書台少說也得過四五天才能理清事務,接見外州使臣,你別等了,跟我一起去吃午飯吧。」

他說着一躍而下,直接落到了馬車的車轅前,將斗笠和蓑衣解下,遞給車夫:「我會替我妹子趕車,不用你。」

嚴極做事不像鐵三郎張揚,也不似張典內斂,一向不偏不倚,今天突然有意張揚,讓我大感奇怪:「嚴大哥,你這是何故?」

嚴極笑了笑,望向尚書台方向的眼光微微一閃,一抹刀鋒似的寒意掠過:「我要叫這些狗東西知道,若是誰想打你的主意,須得先掂量下自己的份量!」

「嗯?」

「三郎今晨自宮裏回來告訴我,有人殺你!」

我這下可真吃驚不小,我到長安不過三天,並沒有直接接觸到風暴中心,怎麼可能現在就有人對我起了殺意?

「怎麼回事?」

「尚書台準備藉機清洗不合己意的朝臣,你也列名其中。」

我莫名其妙:「我是無關緊要的外州貢使,連祭酒從事一職也有疏奏請辭,又是女子,最無威脅,怎麼可能被人盯上?尚書台此舉,委實毫無章法。」

嚴極四顧身邊只有他的近衛,才森然一笑:「沒有章法?他們有章法的很。你一身醫術,天下聞名,誰不忌憚?且你是女子,在官場中沒有勢力,就算真的誤殺,那也無妨!這些狗賊,幸好期門軍中的老兄弟有人在宮禁軍擴建的時候被調入了內廷,聽到了消息。否則你全無防備,還真危險得很。」

因為醫術而殺我,除非他們真的給齊略下了毒,怕我入診看出來。但太醫署能識別病、毒區別的醫生何其多,假如他們真給齊略下毒,就是沒有我,也一樣有人看得出來,卻何必冒着風險針對我?

我喜上心來,問道:「如果是因為這個要殺我,那麼,我有機會面君?」

說話間嚴極已經趕着馬車到了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走進內堂,鐵三郎便迎了上來。我心裏既覺得欣慰,又覺得愧疚:「鐵三哥,累你和兄弟們前程多生變數,我真是無地自容。」

鐵三郎爽朗一笑:「高官厚祿什麼時候沒有機會獲取?但妹子卻只一個,自該先護着你。何況忠君護駕,本來就是當臣子的份內事,就是你不說,我也應該這樣做。」

這世上便是親兄妹,也多的是互相出賣求取榮華富貴的,何況我們並不是親兄妹,只是朋友,口頭結義,他能將我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這份情義豈是尋常?

他嘴裏說忠君護駕是本份,但我跟他交往近十年,他有什麼心事從不瞞我。他只願做個純粹的武人,忠於期守宮門,不使外敵侵入的職守是真,但誰當皇帝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主動參與政事,為了救駕而冒着性命之憂拋棄越姬一黨的籠絡,卻純是為了我的請託。這份恩情,我無言酬謝,只得深深俯首拜謝。

「妹子,昨晚大長秋壽延過桂宮傳太后懿旨,說太后清醒,傳陛下過長樂宮奉親。越氏以陛下重病為由不肯東赴,壽延令其屬強搶陛下。越氏怒而殺人,為了滅跡焚燒桂宮。照我看,越氏走到這一步,已經不能回頭,如果真要救駕,我們必須儘快籌劃,不能再拖了。」

鐵三郎帶來的消息讓我吃了一驚,問道:「太后可真的醒了?」

「估計沒有,否則她手裏有鳴鸞、三署郎兩隊親衛,早就出來收拾局面了,犯不着壽延涉險。」

我問在一旁翻看長安城輿圖的嚴極:「嚴大哥,你有什麼辦法?」

嚴極重重的嘆氣:「我有三百名親騎駐紮在城外,如果明刀實槍的襲擊長安城,我有主意。但暗裏救駕的主意,我一時可想不出來。」

我輕輕的叩著桌沿,仰望着屋樑發獃。鐵三郎衝鋒打戰在行,但出謀劃策卻不擅長,坐在一旁陪着我發獃。

嚴極將長安地圖收了起來,道:「長安城裏想救駕的人肯定不在少數,可惜沒有一個身份夠的人出來主持,大家互懷疑懼,人心不齊。」

「嚴大哥是說以陛下執政前的老丞相唐源為首的老臣?」

嚴極點頭:「或許我們可以去他們主持救駕。」

我否定了這個提議:「嚴大哥,這群老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越氏一黨扶持幼主,能鬧到現在這種地步,正是因為他們暗裏包庇縱容。他們不滿陛下收權已久,為了重新獲取權柄,巴不得越氏成功,然後再從越氏手裏取權——沒有陛下,他們從越氏手裏取權容易,所以他們絕不會幫忙救駕。」

我撫著腰間佩的桃符,喃道:「我們有可以結盟的人,但不會是長安城的老臣,而是各州郡派來刺探長安現況的那些人。無論他們是否忠君,基於不甘被排斥在權力分配圈外的原因,他們肯定願意救駕。」

嚴極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問道:「你準備去找這些人?」

我想到嚴極為了替我張勢,特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替我趕車,心裏感激,微微一笑:「有嚴大哥替我撐腰,不必我去找他們,而是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無論對哪方來說,嚴大哥手裏的三百北疆騎衛都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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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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