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一回

臨安,燈火家家市,笙歌處處樓,坊巷市井,買賣關撲,酒樓歌館,直至四鼓後方靜。而五鼓朝馬將動,其趁早市者,復起開張。共有四百四十行,一條橫貫南北的御街,或稱「天街」,從北首的斜橋向南,一直通到鳳山門,路面均鋪石板,兩旁商肆林立,無一家不買賣者,而所有商家均以臨安樓家馬首是瞻。

一輛馬車在樓外樓前停下,駕車的小廝忙跳下車來,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平伸出手。

一隻著黑色袖子的手從馬車中伸出,修長肌理如玉的五指扣住了小廝平伸的臂,然後便見那隻手的主人從馬車中優雅的探出了身子。

好一個俊俏的爺。眉若遠山,朱唇若點,若不是那一身冰冷的氣質叫人難以靠近,只怕有許多人都想伸出手去探探這是否是畫中的人了。

早已恭候多時的老闆早已迎了上去,滿臉堆笑。

「咦,此人是誰?」樓上坐在欄旁的紫衣人驚訝問道。此人好大派頭,居然要老闆親自恭迎,臨安城裏,不知道當今聖上是誰的或許還大有人在,可不知樓外樓老闆為何人的,只怕只有尚不更事的幼兒了。

旁座的人更為驚訝:「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誰?」

「他是管家啊!」另一旁的人用極為景仰的口氣說道。

紫衣人微張開嘴,倒吸口冷氣:「難、難道他就、是那個……」

管家姓管名家,確實也是個管家,臨安樓家的管家。

臨安城中的名士並不算少,經商的,為官的,握筆的,風月的……但是他卻只有一個,在偌大的城中,便也只有他一個在管家群中鶴立。

臨安樓家遍及天下的生意,樓家七子的各自經營的聯繫,都擰在他一人的身上,等於掌控著天下經濟之中心,怎不叫人景仰。

「管爺。」樓外樓老闆恭恭敬敬作了個揖。

管家微微一笑,手一前擺:「樓老闆請。」

「不不不,管爺先請。」

管家也不再與他客氣,略一頷首便徑自走去。

跟着他身後的樓老闆暗暗吁了口氣,偷偷擦了擦額頭的汗,不知道為何,每次與管家說話便會緊張不已,他那冰雪不化的眼眸總能看穿一切似的。

待管家在雅室坐定,樓老闆忙遞上厚厚名冊資料。

管家細細翻了幾頁:「都沒什麼問題吧?」冰樣眸光射向樓老闆。

樓老闆但覺身上一寒,兢兢業業答道:「小的仔細查過,都是這個月各大戶人家契約到期的奴婢,身家手腳都算清白。」這是樓引天在世時定下的古怪規矩,據說是害怕丫鬟狐媚主子,所以七位公子的貼身丫鬟每過兩月必換,且都要在各大戶人家契約到期的丫鬟。

「唔……」管家沉吟著速速地翻著冊子,「將人領上來我瞧瞧。」

「是。」樓老闆應承著,朝雅室門口待命的人使了個眼神,然後替管家添了次茶便籠手站在其身後聽命。

人都領上來的時候,管家依然在細看着冊子,於是樓老闆便吩咐丫鬟們在雅室門口簾外一字排開。

丫鬟們都乖乖垂頭待着,乖巧安靜的樣子。

只最旁一個圓臉的丫鬟偷偷瞄了簾里一眼,偷偷拉了拉身邊高個丫鬟的袖角,小聲的說:「哎,哎,裏面那個人是誰啊?」

高個丫鬟皺了皺眉,往旁走了走,暗想,這丫頭怎麼回事,不知道這時候多嘴會讓兩人都丟了這份工嗎?

圓臉丫鬟不死心的跟進:「告訴我咯,不要那麼小氣咯。」

好想扁人啊……高個丫鬟想這樣拉拉扯扯也不是辦法,咬了咬牙,從牙縫裏擠出2個字:「管家。」

「哦?」圓臉丫鬟的眼睛也睜的圓圓,「居然有這麼俊俏的管家?他姓什麼啊?」

這丫頭莫非是從鄉下出來的嗎?連管家都不知道?高個丫鬟再咬了咬牙:「姓管名家……」希望得到答案的她可以安靜片刻。

「啊~管管家,」沒想到她居然感嘆了起來,「多麼有內涵的稱呼,和掃掃地,擦擦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有冷汗從站在管家身後的樓老闆額角滴落,人是他找的,若是惹惱了管爺,只怕他也沒什麼好下場。他緊張的瞄了瞄管家的神情,只見管家依然是聲色不動的翻着手中的冊子,方才發生的一切恍若未聞,緊繃的神經終於緩了一緩。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管家將手中的冊子一合,微微側頭向後,輕語:「讓她們自己報個名。」

樓老闆提高了嗓門:「丫頭們,管爺讓你們報個名兒,就從我左手這邊起個首吧。」

「奴婢如意。」

「奴婢蓮香。」

……

丫鬟們個個垂頭細聲吸氣的小心回答,到了高個丫鬟的時候,她福了一福:「奴婢如茗。」

「你呢,你叫什麼?」一直靜聽的管家冷眸忽然移向最後那個圓臉的丫鬟,所放出的寒氣便連他身後的樓老闆都打了個寒顫。

圓臉丫鬟卻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似的揚起了融雪的笑臉:「元寶,奴婢叫元寶。」

月彎彎,本該是夜深人靜無語時。

「明天就要開始伺候公子啦。」如意睡不着的擁被子坐起。

「睡覺也不用大家擠了。」一直以為進了樓府便是天堂生活,進了才知道要教導一個月方可分派到各公子身旁。

「哎,你們最想分到哪個公子身旁?」年紀最小的蓮香也興奮的坐起了身。

「三公子啦!外面傳說他風流倜儻,是人中之龍。」

「五公子啦~聽說他統管天下武館,兵力足可敵國。」

「那不如四公子見多識廣,傳說只一眼他便可分出古迹真偽。」

……

「總之不要是跟大公子便好。」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

「是啊……」

「沒錯……」幾個丫鬟附和著。

「為什麼啊?」有不明白的丫鬟問道。

「大公子自小體弱多病,伺候起來累,況且他一直只呆在府中,跟了他便無法見識大好風光了。」有消息靈通者如是說。

「哦……原來如此……」

幾乎所有的丫鬟都熱情洋溢的投入了關於明日編派的討論,誰也沒注意到角落裏有人已嘲諷的勾起了嘴角。

「元寶呢?元寶怎麼不說話?」如意驀然想起一向愛咋呼的元寶怎麼一直都沒有開口。所有人都隨她話語看向了坐在角落的元寶。

「元寶你想跟誰啊?」

元寶滿臉堆著傻笑,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好哦,我們居然可以自己選主子啊!」

她的話如一盆冷水潑過,方才熱鬧的場面驟然冷清。

如茗先回過了神:「我先歇了。」

「我也歇了。」如意跟着躺下。

「都歇了吧,明個兒還要早起呢。」

窸窣的摩擦聲響起,轉眼間通鋪的丫鬟便都躺了下去,方才的熱鬧仿若只是場夢。

元寶卻怎麼也睡不着,睜著圓眼盯着房樑上射進的那一米月光。一天,又要過去了……四年,好象一眨眼就過了,可是四年之後又會是幾年呢……

「元寶、元寶……」睡在她身旁的如意捅了捅她。

「唔,什麼事?」元寶微微側過身,黑過夜色的眼在黑暗裏發着墨色的光芒。

「我睡不着……」如意扁了扁嘴,「不如你講個故事聽呀!」這一個月里,彼此有些熟識了,雖然元寶看上去有些傻傻的,卻有許多的故事好講。

「好啊!」元寶招牌傻笑,很爽快的答應,便說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後……」

「是很久很久以前吧!」如意很順口的就糾正了她,元寶老是犯這個錯誤。

「呃對,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神人叫蘇破門,他是天下神仙下凡時丟失的神子,他有許許多多讓人傳誦的故事。他有一件紅如火焰的斗篷……」

「恩,如果那麼多讓人傳誦為什麼我沒有聽過呢?」

「呃……這是邊遠山區的神仙。」元寶很認真的解釋,繼續說,「他衣服的胸口綉著神人的圖騰,一條火焰色的小龍,他的眼睛在放棄偽裝的時候是天空的藍色,每當人們遇見危險的時候他便會出現……」

元寶的聲音在夜裏聽起來嫩嫩柔柔,象一朵一朵花在夜色下開放,然後越來越低越來越低,終於,只剩下屋外蟋蟀沉沉的呼喚「去去,去去。」

夜,深。

翌日清晨。主廳。

「一大清早敲破房門的喊我起來,就為了看幾個丫鬟,管管家真是辦的好大的事。」一玄衣男子語帶不滿的歪在榻上,只手撐頭,斜向管家的桃花眼裏是滿滿的邪氣。

「有主子在家,自然是讓主子過目的好。」管家目不斜視,不卑不亢的答道。

「有什麼好過目的?哪次不是一樣的貨色,若論暖床,只怕還是管管家比較合適。」玄衣男子語帶挑釁,皆諷管家五官過於秀麗。

管家並不看他,轉向堂下站着大氣不敢出的丫鬟們:「如花。」

丫鬟中最為壯碩的一個應聲而出:「奴婢在。」

「今後你就跟着三公子了。」管家輕描淡寫的語道,然後轉向樓三公子,「以公子天賦異稟,需索無度,只怕只有如花經得起調教了。」

樓三公子樓雲霽驀覺有血氣湧上喉頭,真是跟這個冰塊說次話就想吐次血。什麼天賦異稟?什麼需索無度?什麼調教?還、還是這樣一個比饅頭還飽滿的丫鬟?!他他他、他當他是什麼人啊?是辣手摧花的淫魔還是來者不拒的豬頭?

「子城真是越來越風趣了。」一直含笑看他們鬥法的一清秀男子,搖了搖摺扇,輕笑着吐出一句。他身着白色綉袍,眉清目秀,身上呈安詳之氣,如天上明月,只是臉色蒼白帶着病態。不過這病態似月上陰影,掩了些光芒,卻也添了淡雅,真正稱的上月淡星雅,出塵不染。他手中摺扇上書著七字狂草「雲橫晚月水陽樓」,而口中喚的「子城」,正是管家的字。

「大哥……」樓雲霽不贊同遞過一眼,被大哥這麼一說,他若是繼續反駁倒象是小題大做的小人了。

樓大公子樓水陽笑着回了樓雲霽一眼:「三弟不贊成?」

「……贊……成……」好一句惡狠狠的贊成,象是從牙逢里擠出的。

這樣說來,這人就是姐妹們都不願意跟的大公子了。元寶聽了對話心裏想着,原本打定主意老實一天的她原本垂著頭也因為一時好奇抬了起來。

在她抬眼看見樓水陽的那一刻,身子重重的震了震,驚訝似雷電劈在她的心口,居然……是他……

那片刻的失神另她平日以傻笑掩飾的銳氣都傾囊而出,上座的二人與旁立的管家都有所覺的看了過來。

震驚歸震驚,頓覺自己失態的元寶在垂頭瞬間已換上了不變的笑顏,憨態可掬的樣子。

是錯覺嗎?樓水陽若有所思的看着元寶的頭頂,方才他似乎在她身上看見了他所熟悉的殺氣。

這次……某人帶進的丫鬟似乎有些複雜。樓雲霽把玩著玉佩,邪氣的笑掛在唇角。複雜才好玩,不是嗎?大概會和某人一樣好玩……

她是第一個不安靜乖巧卻仍然能入府的丫鬟,原因只怕是因為這世上她是第二個喚他「管管家」的人吧,而且語氣還於第一個讓他牙癢的人一模一樣。管家的眼不自覺的看向了某個讓他牙癢的人,正好與那讓他牙癢的人看向他的視線碰在了一起。

樓雲霽有些尷尬的假咳了一聲,移開眼去,臉上泛起可疑的紅色。

「子城,這個丫頭合我眼緣。」樓水陽摺扇一收,遙遙一點。

不好的感覺讓元寶悄悄抬了抬眼,果看見那摺扇所點的方向正是她,想也不想便撲通跪下。

「這是做什麼?」管家皺眉冷聲道。

「奴……奴婢粗手粗腳,只怕伺候不來大公子。」實在不想與他有任何牽扯,不然那四年之後恐怕就是餘生了。

有輕輕的腳步,然後她眼前的光線便為一人影所阻。

「你叫什麼名字?」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奴婢元寶……」

「伺候我讓你覺得委屈嗎?」

不知為何的,她便聽出了他平柔語調下淡淡哀傷,想起了昨夜丫鬟們的關於他的隻字片語,最不想伺候的人呵……這樣的論調,怎樣都會傳到他的耳邊,所以她方才的拒絕又傷了他的心嗎?在其他兄弟在商場大展拳腳的同時,他卻因病只能卧床家中,再溫和的男子都會暗生卑意吧……

這樣想着,不覺心一軟,元寶猛抬頭否認著:「不是不是。」這一抬頭,正碰上他含笑的眼眸,有被他遮了的光線更強烈的光芒從他的眼中射入她的瞳中心中,她忙不迭地低下頭,緩緩搖著,「奴婢只是怕伺候不好。」

「毋須擔心,只是些簡單的活罷了。」

他的話如清風拂過她心頭,她一直緊繃的筋就因為他這話兀然一松。完了,這回好象是真的完了,苦笑爬上她下滑的唇角,心裏幽幽的暗嘆了一口氣。

小橋流水,有亭翼然。

樓雲霽斜坐亭欄,把玩著一直不停身的玉佩,閑聊的口氣:「爹走了的這幾年,上面似乎安定了不少。」

樓水陽悠悠吹開茶葉,飲了一口,放下茶盞,笑道:「三弟見過龍藏起爪子嗎?」

「不曾。」畫上的龍都是齒爪並現,威風至極。

「是了,只要是龍,都不會藏爪,只怕現下指爪都已伸到府里了。」

「大哥是說……這批的丫鬟?」

「有密報說已有定安王爺密探入府,身份如何,並不知道。」

「哦?」樓雲霽面露喜色,「那不是好玩至極?」

「呵,」樓水陽淡然一笑,「我倒寧願清淡過日,日日研棋。」

知大哥並不如他貪玩,樓雲霽一笑帶過,另起話題:「若這樣說來,那我們家中的龍,不是也會現爪?」

「若是真龍,藏爪只會傷到自己。」

「如果他自己並不願意當龍呢?」

「連這個『他』是誰,我們都不知道,又怎知道他想不想當龍?」樓引天確實夠絕,便連他們如此親之兄弟都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傳說中的那顆帝王之星,只因為,只要多一個人知道,危險便多了一分。

「說的也對。」樓雲霽撇了撇嘴,「也許是我,也許是……你。」

兩人相視,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也許,真的對方就是那個「他」,每個人都在拿自己命保著的那個人……

樓水陽忽然咳嗽起來。

樓雲霽皺了皺眉:「大哥,你的身體……」

樓水陽止了咳后垂眸一笑:「就這樣了,連二弟都束手無策,其他大夫也無他法。」他抬笑眸,移了話題,「聽說二弟去了苗疆?」

樓雲霽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是。」大哥從未遠行,一為身體虛弱,二為府中不可一日不無人。每每聽見人遠行大哥眼中的光芒總讓人不忍。雖然大哥性子向來雲淡風輕,除了棋,凡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可是身為兄弟的他,怎會不知道大哥只是強行不讓事物入心呢?大哥從小便身體羸弱,總認為世間萬物都不會為他所有……

樓雲霽逃避的別開了眼,不忍再看樓水陽的眼眸。他的手掌撫過白玉茶盞,杯中的熱茶居然在瞬間便冒出了冰氣。

而樓水陽對眼前古怪的一切視若無睹,只淡淡起身,看了看亭外湛藍的天。

這是個陽光散亂,悠閑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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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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