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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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七]

老屋那個大宅子有個風雅的名字叫「梔子園」,因為種滿了梔子花。以往的夏天,離大宅老遠就可以聞到陣陣花香。久了,就成了一個標誌。周圍的人家有時就會告訴親戚,你要來,開車經過那座有香花的院子,再10分鐘左拐就到了等等。

我去那裏看Kei,沒有叫司機,沒有開動車上的定向駕駛,自己開車去,並且很肯定不會迷路。

大宅子裏依舊古木參天,鳥兒在樹梢鳴叫。我看到有清潔工套著根繩子在樓頂清理瓦上的苔鮮,動作驚險刺激。

護士延我進客堂,「林醫生來得好早,病人剛才還在問你什麼時候到。」

「他昨晚睡得好嗎?」

「半夜醒的次數已經沒有以前多了。他很喜歡這裏,睡眠便好了很多。」

房子幾乎沒什麼變,我憑着點兒時模糊的記憶,摸索進了以前女眷起居的廂房,然後徑直走進去,跪下擺正茶几邊的墊子,然後起身熟練地拉開一旁面向中庭的拉門。

中庭的那株古榕這些年好生長了長,已經佔了院子的一大角,陽光從樹梢瀉下如金絲一般。

我現在住的不過普通中產人家的小洋房,這年頭,還有誰住這種大而空的宅子。半點沒個人影,叫一聲半分鐘沒人應答。

回過頭,看到KEI正靠在廂房的門口,手裏還抱着我帶去的鬱金香,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調侃道:「小姐找人?」

我微笑,「我找的不是人,是一樣東西。」

「是什麼東西?」

「快樂。」我道。

Kei把手一攤,「那需要自己製造。」

「那你又在尋找什麼?」

Kei說:「自由。」

我們沉默片刻。

Kei說:「坐過來吧。」拉過墊子,在茶几邊坐下。

「頭痛好了嗎?」我問。

「已經沒事了。」他把花放一邊,我看他頭髮還有些凌亂,真是才睡醒。這個年頭,失眠已是過時的奢侈,而睡覺實在是容易上癮的享受。不過做噩夢例外。

「我那天做了好多怪夢。」KEI和我說,果然。

我嘆氣,「你必定是每天噩夢。」他眼袋有些重,自然是沒睡好的結果。

「這次是些稀奇古怪的夢,」Kei皺着眉頭歪著腦袋,我知道他肯定很嚴肅,可看上去還是那麼孩子一般可愛。他說:「和以往的完全不一樣,毫無邏輯。影像片段如蒙太奇效果一般劣質地接在一起。你來的正是時候。」

要我來陪他,也不過是來解夢的。我把茶倒上,拍拍身邊的墊子,「那就說給我聽聽。來,躺下。」

Kei躺在墊子上,金髮散開。水氣氤氳中,他半閉着眼睛,說:「我夢到手裏拿着一把黃銅鑰匙。那種仿古樣式的,已經給磨得光亮了,有點像金。」

「你拿着它?手裏握著?」

「是,拽在右手裏。我記得對着鑰匙很熟悉的,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了。我記得這個鑰匙對我很重要,於是很小心,可後來一看手裏,鑰匙就自己不見了。我沒有找到。」

「你當時在哪裏?」

「不知道。」Kei說,「我對場景沒有一點印象了。」他看着我,希望我立刻給她說明。

「你以前大概得到和失去過什麼。」

「是什麼?」

「金錢,名譽,愛情,總之是你珍惜的東西,我還下不了確定的結論。鑰匙只是象徵,你想把握住,但你身不由己。也許受到威脅,也許是意外。你曾和那樣東西在一起多年,可不是永遠。」

他又低下頭,「後來它又出現了。」

「什麼出現了?」

「那個孩子,我以前抱着的那個孩子,站在那裏,給我看他手裏的東西,就是那把鑰匙。他後來跑開了。然後夢就斷了。」他說,「彷彿影片放到一般突然斷掉,再放的時候已經是另一個故事。」

「那是什麼片段?」我問。

「一個院子。」Kei說,「長滿綠草,很安靜,有個女人背對着我坐在那裏,穿白衣服。」

「我知道,一個女子。」

「然後不知道怎麼我就面對着她,她手裏抱着個嬰兒。她看着我,又像沒看見我。地上有東西在動。」Kei突然停了停,說「那是很多小白老鼠?」

我問:「什麼白老鼠?」

「做實驗用的,很小的老鼠,爬得到處都是。」Kei的聲音有點激動,「我不覺得老鼠可怕,但那裏有那麼多,讓人覺得詭異。」

實驗用的老鼠,那是最無辜的生命。Kei夢到了它們。

「然後有人扯我的袖子,我低頭就看到一個小女孩,很漂亮的,穿紅裙子。她拉着我走,要帶我去看她養的兔子。我說我不想去,她說,Kei,你從不拒絕我的。她知道我的名字。我只有跟着她在院子裏走,院子突然變得很大,我們一直走了很久,我記得進了一個洞。」

「簡直像男性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我笑。

Kei繼續說:「然後她帶我來到一個用藤蔓和草編成的大籠子前,說她的兔子就在這裏了。我說這樣兔子會咬破籠子跑走的,你的籠子太不結實了。然後我就去看,果真,籠子裏什麼也沒有了。女孩就在那時開始尖叫起來。大聲說我給她做的籠子讓她的兔子跑了。」

「我沒有留下來。她哭叫的聲音太嚇人了,孩子們都這樣。」Kei說着笑笑,「我往回跑。這裏片段又是一個跳躍。」

「跳到了哪裏?」

Kei用他清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回到了那巷子,我給人當孩子一般抱着,那人緊緊抱着我,在雨里跑着,我看到血順着我的手不斷地滴到地上。我的傷口在流血…………」他說完後端起漆木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沒有再看我。

他手指很白,茶杯又是深深的漆色,襯托著很醒目。

我半開玩笑,和他說:「你像是以前負了哪個女子,現在內疚後悔來了。」

他也不惱,問:「怎麼說?」

「你夢到實驗用的白鼠,它是無辜的象徵;美麗的小女孩,那是她在你心裏的印象;不堪一擊的鳥籠則象徵你們之間的某些承諾或感情;失蹤的兔子是你;而那個抱嬰兒的女子則是她後來的或你希望的狀況。」

Kei笑:「一個悲情故事。我負了她,然後她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終日內疚。」他不屑,覺得是我的小女兒情態在發作。

我不與他爭辯,心理醫生不會與病人爭辯,女人也不會與男人爭辯。

「你還得出什麼結論,醫生?」

我說:「你的傷,胸口的那個。」

「是,我記得夢裏下着雨。」

「夢一般分兩種,象徵,和再現。你最後夢到的應該是後者。」

Kei很感興趣,「那那個抱着我的人是誰?」

我攤開手,「我亦很想知道。」

我更想知道,他是否和那個人有什麼關係。

他轉過頭向著外面的中庭。這間散發着古木清香的廂房裏,我們安靜地對坐着。外面是濃郁的綠色,矮腳茶几上套描著白花的漆器。

Kei是那麼美麗,比我更適合這類有悠遠氣息的大宅子。他才該是靜靜坐在寬大的廊上,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然後會有人無聲息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輕聞他發間的清香,對他訴說那一天發生的瑣碎事。

我把頭擱在手臂上,趴在茶几上,嘆息:「這裏簡直教現代人不敢長住,怕會一日墮落一日,由證券商變成

小說作家。」

Kei知道如何做,他打了個響指,「來,我們繼續下棋。護士弄來一副棋,糕點做的,可以吃子。」

我玩心大動。我和Kei可以發展友誼,很大一部分是我倆都童心未泯。他不喜歡醫院的飯菜,我會悄悄給他帶日本料理和炸雞漢堡。

我們才「吃」完了一副棋,外面忽然一陣哄鬧聲,有女人在尖叫。我囑咐Kei呆在房間里,自己出去看,可當下我就後悔了。

上樓頂清掃樹葉的工人沒有做好安全措施,繩子鬆了,他慌亂中結果把頭套了進去,結果人給上吊一樣懸在半空中,掙扎不已,表情猙獰。

我頓時覺得一陣暈旋,跌坐在一旁的花壇上,發着虛汗。

有護士過來看我,「林醫生,你怎麼了?」那邊,那個工人已經給人救了下來。

我閉上眼,只覺得胸口有股氣在翻湧,直衝喉嚨,不由蹲在花壇邊乾嘔起來,意識開始模糊。有人摟過我的肩膀,喊我的名字,我什麼也不知道。

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醫院了,伊弘站床邊,旁邊還有一個圓臉大嘴鼓眼睛的醫生,乍看還有幾分像青蛙。

青蛙醫生開口了:「林小姐,你吃了點不幹凈的東西。你的身體又對那食物過敏。」

伊弘很不理解,「你說你吃了什麼?」

「棋。」我說。

他以為我開玩笑,「吃棋?好風雅!哪天和我煮酒論英雄。」

「感情好。」我說,「火爐上再烤著鹿肉,餓了撕一片就吃。」

青蛙醫生好不容易插上話:「林小姐,以後請忌酒,你的胃不好。」

這真要我的命。

伊弘開車送我去母親家。

快到下班高峰期,路上已經有點擠,伊弘全神貫注地開車。

車剛下德康立交橋,就看到一場車禍發生。一輛小車欲超車,左轉,與後面的車撞做一堆。頓時交通堵塞。

我們的車開得較前,事故一發生,伊弘立刻剎車,跟在我們後面的車來不及反應,立刻撞上了我們的車尾。

瑪萊巴的交通永遠為人不齒。

我們急忙下車。後面車上下來一個婦人,大吵大鬧。伊弘過去和她理論。

我對伊弘喊:「算了,一個車燈,我們賠給她。」

到處都是喇叭聲,伊弘並沒有聽見。那個婦人臉塗得死白,一張血盆大口。就是有些女人,一到那個年紀就會變成這個樣子,彷彿是給詛咒了一般,實在可怕。

許多人都下車來看熱鬧。我看這樣子,至少要堵上一個小時,於是打算放棄車子徒步走開。這時,我感覺到有一個什麼東西抵上了我的背。

有人在我身後說:「林小姐,不要作聲,請你和我們走一趟。」

伊弘正在給那個婦人名片。他沒有往這裏看。我在心裏喊,看這邊啊,傻子!他更是不可能聽見。

他們將我帶上了停一旁的磁懸浮車。我坐進去的那一刻,伊弘才忙完,轉過頭來看到我,露出不解的神情。我對他投去絕望的一瞥,然後車門關上了,車輕易離開了車龍,開上磁懸浮的軌道。

他也許會奇怪片刻,然後明白過來。可他能做什麼?

我一直都不習慣坐磁懸浮車,覺得不塌實,頭會暈。那幫人又把車開得飛快,我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手緊抓着裙子,閉着眼。我也不敢吵鬧,他們可以隨時把我從這車上丟下去,磁軌下面是瑪萊巴的東海,每年都有水母毒死人的事件發生。

才吐過,胃裏難受得要死,心想完了,真是完了。不等他們把我綁架到目的地,我都已經暈死了。我的生活,我的前途,一切都沒有了。我來到這個世上不過25年,什麼事業都沒有做出,對社會也沒有傑出貢獻就死了。過個幾年連親人都不會記得我。

車一直開到小島群。這裏是瑪萊巴的有錢人的度假區,碧藍的大海中鑲嵌著的翠綠小島,如同藍綢緞上撒了一把玉綠石。一個島一個主人,這裏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私家別墅。

車停在了其中一座鳥語花香的島上。我給帶進一個中國古式的大宅第里,就是那種私家園林,步移景更的園子。

水榭上放一張棋盤,我一看,紅子略有些吃緊,再不調度,怕要敗。

我輕輕自言自語道:「這個車走得唐突,對方把這個兵一挪,就可以用炮轟了它。」

身後有一男子朗聲道:「林小姐原來也是懂棋的人,難得!」

來者是個60開外的老年人,保養得好,頭髮稀疏,也許實際年齡有70了。穿唐衫,看走路,是個練家子。我隱約知道他是什麼身份了。

我靜靜站着不說話。他卻和善地笑着對我說:「鄙人姓庄。林小姐,剛才唐突了。」

「庄先生,」我說,「您這樣請我來,為着什麼重要的事?」

他說:「重要的事沒有,只是想請林小姐來喝茶。林小姐會下棋?」

「略通一二。」我自認琴棋書畫都會幾手,遠不是行家,但可以自娛。

「不知道小姐是否願意陪老夫下一盤。」他招呼我坐下。

我也找不到其他事可做,更不可能學其他女人大哭大鬧,只得坐下。

庄先生的棋技並不很好,我因氣憤他的綁架,故處處出狠招,第一局就將了他的軍。

他撫掌大笑起來:「林小姐聰穎過人,就是年輕氣盛。」

我冷笑一聲:「象棋最有意思,馬行日,相行田,本井水不犯河水,可一旦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庄老先生明白我話里的意思,笑笑,「之所以會有生死衝突,不過也是為了生存,顧不了其他。」

這老頭子怕還是Syou的崇拜者。

又下了三局,因為已經出了氣,一直讓他,一敗一勝一和。是爛棋,很沒意思,我一直無精打采。下人上了茶,是宣蘭的茗片,我只管當水喝。

庄老先生並不急着放我走,下完了棋又帶我去看他的書房,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套庚辰本紅樓夢,頓時愛不釋手。母親喜歡看,一直找,居然給我看到了。可這畢竟是別人的書。

庄老先生看着我笑笑,「是本好書。」

「是。」我把書放回去,「就是故事太悲傷。」

「繁華如夢,徒留下草。」

「先生請我來只是為了下棋看書?」我問。

老狐狸哈哈笑,也搞不懂我的話有什麼好笑的。他顧左右而言他,道:「這時候蛋糕正出爐,我這有少糖的藍莓蛋糕,最適合女孩子吃。」他招呼我吃午茶。

我很不耐煩,按著性子。

我們回水榭的時候糕點已經擺上了,茶已經新斟好。庄先生端起來一聞,微笑着說:「庄二嫂泡的茶最好了,總有淡淡杏仁香。」

我一驚,眼看他就要把茶送入口,立刻一揮手,將他手中的茶杯打落在地上。

茶杯破裂的聲音讓我頭皮好一陣發麻,心臟跳亂了幾下。

保鏢和副手沖了過來。

我鎮定下來,看一眼倒地上的茶,說:「杏仁香,那是砒霜。」

庄老先生立刻叫人檢查,不一會報告出來了,果真有砒霜,卻是極微量。

我看一眼庄先生的頭髮,問:「您落髮有一段日子了吧?」

他嘆息:「一直以為是年紀大了。」

我不再說話。我救他不是因為他值得我救,而是出於一個醫生的良心。我只希望這次走後永遠不要再見這幫人,老死不相往來。

我們本不是一個世界的。

副手接了一個電話,過來在庄先生的耳邊低語了幾句,往我這裏看了看。

一會,老狐狸過來笑眯眯地對我說:「林小姐可以回去了,我們派車送你。」

我自然開心,態度也好起來,「謝謝你的糕點。」

他握我的手,「林小姐的救命之恩,庄某自當銘記在心。」

我笑,把他說的話當笑話聽。

他們把我載到鬱金香廣場,下車前交給我一摞用牛皮紙包起來的東西,說是庄先生送我的見面禮。

就是那套庚辰本紅樓夢。

這庄先生倒是會做人。

我一見到伊弘就激動得不行,他是我的自由。

他把我身子扳正,用我從沒見過的嚴肅口吻對我說:「你……簡直是……」

我耐心等他,他卻沒有把話說完。他抓着我胳膊的手很用緊,弄得我很痛。我想去擁抱他,可是我們之間早已有什麼東西在上次的爭執中變質,我終究是沒有把手伸出去。

最後,我只是對他笑笑,「讓你擔心了。」

回到醫院,關風問我:「他們可有為難你?」

我有些惱怒,兇巴巴道:「不。他們很禮貌,沒有調戲,也沒有下蠱。」

他放下心來。

我問:「他們問你要了什麼東西?」

「病人的一些資料。」他嘆氣。

「Kei的?」

「還會有誰的?」

我不得不繼續問:「他們就是傳說中的義心會?」

關風苦笑起來,「小姐,把『傳說』二字去掉。我會以為我們在演武俠片。」

「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世界上有無數黑暗勢力。」他回答。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是些什麼資料?」

「血液資料。」關風說,「給他們也無妨,他們遲早都會發現的。」

「什麼內容?」

「Kei和Syou的血液的一個比較。」

「胡來!」我怪叫起來。

「Saiya在研究Syou的血液病,我幫她的過程中發現了和Kei一樣的比較相似的病變。換句話來說,Syou有輕微感染。」

「NRS可以傳染?」我問。

「可以。」

「Syou是怎麼感染上的?」我好奇。

關風說:「目前知道血液可以直接傳播。」

「他們的血液為什麼會有交融?」我十分激動。

「誰知道呢?」關風把手一攤,「去問問你的病人吧,他是當事人。」

這話說了等於沒說。

我出了院長辦公室,善雅在等我。她穿着灰呢套裝,短裙,靴子,別有一番風味,是我這種坐了太久辦公室的人學不來的。

咖啡一上來,她就很直接地問我:「伊弘是你什麼人?」

她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還來確認?我說:「他是關風的同學,我和他是朋友。」

「你們認識很久了?」

卻比不上你們只認識一個星期。我說:「這和時間沒關係,有許多人認識一輩子了也做不了戀人。」

「我不是這意思。」她說,靦腆地。

「那是什麼意思?」我看她笑。

「他好像不大愛說他的背景。」

我拍拍她的手,「只是時候未到,彼此留點新鮮感吧。」

善雅笑地嫵媚。我逗她:「不再討厭英倫的天氣了?」她瞪我一眼。

我還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事件中充當什麼角色。所有人,有工作的工作,有情人的戀愛,橫豎我是多餘的。於是更加找時間去陪Kei,他不寂寞,我也不寂寞。

可連Kei也看出來了,笑我:「林小姐沒有男朋友。」他好像什麼都知道。

「沒有男朋友不是錯誤,沒有男朋友只是不幸。」沒有也有好處,總比愛而不得要好許多。

泰戈爾的那首詩里描述的最遠的距離,是「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給愛你的人,挖了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我想我就永遠不會愛到那地步。

我常常一個人帶上克魯格香檳去Rose夫人那裏。Rose夫人見到我自然是高興的,「是克魯格香檳啊!父親晚年身體好點的時候,姐姐會允許她喝點克魯格。」

總有說不完的老故事。我從不和她說病毒研究,想她也該知道病毒傳染的事,可表面一點也看不出來。

書房已經換了佈局,那張孔雀石桌子換下了原來的紅柚木,上面擺着幾套不同作家寫的Syou的傳記。還有厚厚一疊手稿紙,上面密密寫滿字。

是篇

小說原稿,標題書:《費園》。

「那將是我最後一本

小說。」

Rose夫人說:「我決定在最後一本書里,寫點我自己的故事。」

「自傳?」我興奮。

夫人卻轉了話題,「啊!他們把他的畫像都掛好了。」

她把牆上掛着的Syou的畫像指給我看,「這是博德·卡薩的真跡,這張是王好的真跡,那是馬拉馬送的50歲生日禮物,是仿波提切利作的。」

我問:「都是古典主義寫實派的?」

夫人笑,「那你想看什麼?後現代解構主義?第七代印象派?不!也許那會有鮮艷明亮的色彩,但我父親不想看到自己給分解成線條還長了三隻眼睛。」

她走到那張孔雀石桌子後面坐下。

「我以前拿了成績單回家,總是到這張桌子前找他簽字。他像簽閱政府文件一樣邊寫名字邊說,文清,你媽媽打算給你找個家教補數學。別去看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了,你姐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讀的可是公共關係。」她聳聳肩,「他們總拿我和我姐姐比較,我一直為此苦惱。後來我想了一個方法。」

「您離開了家。」我說。

「更糟糕。我愛上了一個男人。」夫人說。

「他不愛你。」

「是的。」夫人笑,「他是我的家教……該死的,這就是我一直反對給女孩子找個男生做家教的原因!一個清貧而俊秀的少年對一個混沌不懂世事的女孩子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

「哦!」我也笑。我愛聽別人說自己的愛情故事。

「他是個有野心的男人。受了太多苦的人總想着一天出人頭地,這點我理解,我父親就是這樣的。他的目標是我那個倍受父親寵愛的姐姐。」夫人唏噓,「他們後來結婚了,這你是知道的。」

「也許他們並不快樂。」我說。

「是吧?我也這麼想,在那樣的環境中怎麼會有快樂呢?可我這樣想是不對的,我該祝福他們。他們結婚後沒有多久我要回了去美國升學的申請。」

「你離開了家?」

「是的,所以我永遠堅持自己的理念。我和父親大吵一架,父親最後給了我一耳光,叫我滾。所有人都呆住了。我和他說,我恨你。然後我就走了。什麼也沒帶。瀟灑得簡直和電視上演的一樣。那年我18歲。哦!我的book/13194/

流金歲月啊!我開始了流浪。」

後面的事我知道,她最開始吃了很多苦。她從不用父親的名字,老手盜她的書。沒有稿費的時候一個月都吃泡麵。

但她最後成功了。她得到了名利和尊重。

我一言不發。

夫人起來拍拍我的手,「女人和男人間的戰爭是不分對象的。我和父親是相愛的,他在我離家后一直派人暗中保護我。我不恨他,我只是不能忍受他的專制。他的愛讓我窒息。」她抬起頭對着一幅畫像說,「是吧,爸爸?我們兩個性格太相似,所以沒法和睦相處。」

彷彿Syou一直在聽着我們說話。

夫人呵呵笑,「我一直覺得他並沒有離開,他一直在這裏,在這些書和器物上。他的影響力太大了。」

我不說話。

「他是寂寞的。像他那樣活一輩子真沒意思。他本質是優柔寡斷的,不適合做個英雄,他只是在逞強。他一輩子都在尋找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到死都沒有找到。」夫人站起來,「他有過一個情人。當然不是指後來那些數不清的女人中的一個。是結婚前,他愛過一個人。後來他們分手了。他一輩子都沒有忘了那人。」

「很普通的故事。」我說。

「是。很普通的故事。」夫人喃喃,「那人是我姐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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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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