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MaybeIhangaroundhere,

AlittlemorethanIshould,

WebothknowIgotsomewhereelsetogo,

ButIgotsomethingtotellyou,

ThatIneverthoughtIwould。

ButIbelieveyoureallyoughttoknow,

Iloveyou.

次日一早,徐斯把江湖送到成田機場,幫她辦理好託運,即刻告別。

大少爺心頭無端冒出的一段抑鬱,江湖竟能體會。他們都不是容易遷就的人,細微的摩擦立刻敏感。但,正是有著萬縷的情絲,才生出這萬縷的惆悵。

她坐在候機室里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

電視里播著電影節特別節目,齊思甜落選最佳女主角,但是能大方地將一雙別緻的膠底鞋送給評委法國影后芳汀女士。芳汀女±十分驚喜,對媒體說,她相信這個女孩有更好的未來,早有法國的導演盛讚她的表現。規規矩矩用優雅姿態站在影後身邊的齊思甜,表情不辨悲喜。

江湖看后一笑,有得有失,患得患失,才叫五味人生。

芳汀女士手掌托著鞋子,又讚歎一回。

回到上海,江湖就給岳杉打了電話,請她將同齊思甜的簽訂合同款項提早支付過去。

岳杉答允,又關切地問:「一切還好嗎?」

江湖答:「很好。」

江湖這才暢快地笑出來,「他們消息真靈通,這麼快就聽到市場風聲了。我們下午開個會討論一下。」

岳杉勸道:「別急,你還是休息兩天再說。」

江湖說:「我現在心急似火。」

她直接回到騰躍,岳杉正等著她。她把買好的禮物拿給岳杉,岳杉展開,羊毛大衣款式時尚,觸手極軟,版型極好,又是自己老早想託人買的牌子。她笑著說:「天也冷了,我一直想要買一件大衣呢!」再仔細端詳江湖,女孩氣色紅潤,眉眼半分春意半分愁緒,她心下清明,但終是未說什麼。

江湖處理完手頭幾件事情,開始翻閱最近的訂單和滬上的報紙。

當日日報上頭的娛樂專版,影后拿中國球鞋的新聞已經見刊,給騰躍鞋打了老大一個軟性廣告。再翻了前幾日的報紙,日報和晚報均有報道大領導鼓勵民族品牌快速成長的展覽逸事,張盛做鞋時大領導俯身觀看的圖片被放得老大,當然張盛手上的鞋子logo也是清晰可辨的。

成績均是喜人的,江湖看得愈發喜上眉梢,於是撥了電話給上一回邀過的媒體人,想請他們再吃一頓飯。對方好好恭維了她一番,又告訴她:「最近整理去年的資料,找到幾張江董的照片,正好一起帶給你。」

江湖感激不盡,沒有想到還能意外得到父親的舊照片,心情又激蕩了很久。

她還是回了一趟家,保姆在她歸家之前過來打掃過了,里裡外外都很乾凈。

江湖打開父親卧室的房門。父親的卧室簡簡單單,放置的也是紅木傢具,古樸老舊。長久以來,她終於有了坐在父親的床邊的勇氣。

她坐了下來,又躺下來,這晚在父親的床上睡了個好覺,彷彿又回到父親的懷抱中。

徐斯在兩天後才回來,這兩天里的事情和兩天前的莫名情緒,讓他沒有主動去聯繫江湖。可是一下飛機,熟悉的城市氣息撲面而來,他還是憋不住打了電話過去。

這日正是星期六,這刻只有八點半。江湖的聲音迷迷糊糊,聽到是他,埋怨道:「怎麼才給我電話?」

徐斯笑起來,「在哪兒呢?」

「工廠。」

「還在睡覺?」

「嗯。」

她嬌慵的聲音似魔音,讓他的心頭他的身體都有點點不自在。徐斯才不讓自己不自在,立時說:「我來找你。」

他掛掉電話時,江湖還在混沌狀態。不知是不是成功使人自滿,江湖回滬以後,接連兩日都睡得極好,少夢了,也能賴床了。她掛上電話,並沒有把徐斯的話聽清楚,就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這一次直到有人敲了老半天的門才又醒轉過來。

她先看一眼手機,確定好當下的日期和時間,休息日一般不會有同事無緣無故來打攪她,且大多同事都放假耍樂去了。

江湖應了一聲,仍先套了一件T恤,理了理頭髮才開的門。

徐斯就站在門口,挾進一股涼風。

她嘟囔,「你咋老喜歡大清早來擾人清夢。」

這次也是一樣的,他側身進來,順手把門關上,劈頭就是一個綿長的吻,等到兩人清醒,已在她的床上糾纏。

他什麼都不管,推高她的T恤吻著她,一定要吻到她難耐而無法自持。

江湖心裡有些害怕,這裡到底是工廠裡頭,不知道外面有沒有下屬員工,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猜測他到底是來幹什麼的。諸般猜測讓她又驚又怕,可是又不得不陷入他帶來的激情,怎麼都推不開他。

他要得很急迫,進來的時候,她的姿勢都沒有調整好,被他壓痛了腿。但她一呼痛,他就察覺了,乾脆抱著她坐起身來。可這個姿勢讓他直接觸到了她的最深處,兩人俱都一震,有種難言的骨肉相連的激蕩。

他們望住對方,誰都沒有動,誰都想看清楚對方眼底的自己。江湖狠狠咬了徐斯的耳垂一下,他一顫,又顫到她的深處。兩人彷彿都被驚醒了一般,互不相讓地彼此拉扯和接近,好像比賽,非要勝過對方。

然則,比賽結束,並未能有勝負。

徐斯死死抱著江湖,不願意起來。他說:「這兩次我們都忘了一件事。」

他的手摸在她溫軟的小腹上。

江湖也摸到自己的小腹上,咬了咬嘴唇。有些話有些事情已經不可能像最初那樣容易釋懷,不容易釋懷的事情就難以解決了。

而徐斯說:「如果有了,我們就結婚吧,我干不來斷自己后的事兒。」

他的聲音帶著激情后的性感,她聽得出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正因為不是玩笑,所以她一震,非常意外,「What?」

徐斯親親她的嘴,「江總,顯然你沒做好跟我長期抗戰的準備,計劃是怎麼做的?」

江湖悶悶低頭,「我感到壓力很大。」

徐斯哭笑不得,她又拿這句搞笑話出來,算不算在搪塞他?她怎可以老是搪塞他?他翻身壓住她,「行了,就這麼說定了。你有了,我們就結婚。主動權在你手裡,我壓力都沒大,你壓力大什麼?」

在他身體誠實的反應下,江湖所有的異議和反抗均被視同無效。她徹底鬱悶了。

徐斯就是徐斯,他既然已有決定,所有言行均如計劃進行。他想要同江湖有更多的相處時間,每周必會抽出一天與她共度,不是在江家老宅,就是在他的浦東小別墅,或看碟或聊天,活動乏味,但不乏溫馨。

他們鮮少再出去用餐,徐斯也不再帶江湖參加各類公關應酬。他情願找CeeCLub的主廚做好餐點送來別墅。這點同江湖實在很相似,他們都不是太喜歡自己生活中所必須融入的那種人群活動的人,如非必要,寧願獨自享受所有閑暇時光。

江湖有興緻時,會簡單做幾樣西式小吃,口味都比較一般,徐斯倒是能不多話地全部吃光,但會毫不客氣地損她兩句。

江湖把嘴一撅,他就吻上去,直到她氣喘吁吁。

徐斯口上雖然說過「有了就結婚」的話,但之後的每次親熱都曉得做好保護措施。激情完畢,他會溫柔地抱著她去浴室清洗,而後各自佔據床的一半入睡。床上的楚河漢界,分得很清楚。

這點他們又很相似,在各自內心同對方保持了一段距離,算不算是保護自己的行為?

但徐斯會帶著江湖同他幾個好友聚會。徐斯的摯友不多,就那麼幾個,除了江湖所認得的莫北,還有兩位,都是已婚的身份,每次出來帶著妻子孩子,人口眾多十分熱鬧。他們會輪流做東組織活動,郊遊、燒烤、唱歌、打牌、釣魚、出海,都是極其普通的活動。誰做東,誰就預備活動的所有器械、食品和流程。

有一回是徐斯組織爬山打靶和燒烤。江湖從小到大一直是人群中的焦點,喜歡指揮若定的感覺。她有了老高的興緻,確定了地點和時間,還包了一輛中型巴士,請大家都不用自己開車,享受同車出遊的樂趣。

江湖一手買好所有的食品,因為不太會做食品的準備,特地請教了莫向晚和徐斯的另一個朋友關止的妻子藍寧。

莫向晚和藍寧都是比較擅長廚藝的,提前一天到江湖家和她一起把烤肉類腌制好。江湖學得很用心,人本來就聰明,一個下午就全部會了。晚上徐斯到江家過夜,她特地烤了蔬菜和雞翅膀加菜,徐斯建議,「不如你跟著她們多學幾天?」

江湖抽了幾張擦手的面巾紙丟到徐斯腿上,「美得你,本小姐生來就不懂伺候大爺。」

徐斯擦了手,拽著她坐到自己腿上,嘴上還油膩膩的就親了上來,江湖慌忙推著他的臉逃開,他噓她,「我是為你好,免得以後應對家務壓力大。你做什麼事情都好,就是家務做不好,那得多丟人。」

江湖一邊躲他一邊嚷,「丟人?丟什麼人?」

徐斯笑,「丟我的人。」

「呸。」

她終於被他捉住壓到牆上,彼此之間不留一絲縫隙。

江湖推著徐斯,「省點你的體力,免得明天被你的哥們兒殺得片甲不留。」

第二天的活動十分歡暢,在巴士上,一眾人的興緻就很高。莫北和莫向晚的大兒子莫非生性活躍,一路充當小主持人,請爸爸媽媽和各位叔叔阿姨輪流表演節目不算,自己還模仿周立波,自嘲了兩句「頭勢清爽不清爽」,把大人都逗得前俯後仰。

關止小夫妻把他們的一對龍鳳胎帶了出來,不過一歲多的寶寶,已經能看出不同的性格。女寶寶很沉靜,總是睜著大眼睛看著大人,大人逗她,她就笑笑,露出小門牙,讓大人愛得不行。若是不逗她,她也能安靜地看著大家。男寶寶就活躍得多,一路不停伸手要大人抱抱,也不怕生,就是不肯自己獨自待著。

江湖見著有趣,把他抱起來,徐斯教她,「這小子好玩得很,你這樣抱他,他會拍手。」

江湖學徐斯講的那樣,像盪鞦韆似的抱了抱寶寶,果然逗得他咧嘴笑起來,拍手「呀呀」叫了兩聲。江湖愛得不行,親了親寶寶,沒想到寶寶也伸了腦袋過來親她,弄得她一臉的口水。

江湖從來沒有同這麼小的小孩子相處過,雖是被親了一臉口水,司還是很開心。徐斯掏出面巾紙替她擦了臉,轉頭嘲笑關止,「我就說你這兒子是條小色狼。」

關止涼涼地說:「會說話嗎你?見過這麼懂禮貌的小孩子嗎?這叫禮尚往來。」

徐斯同他這幾個哥們兒講話就愛互相抬杠,一副互不相讓的樣子。但江湖能看出來他們的感情很親厚,不禁暗自嘆息,自己從小到大隻在父親的堡壘里稱王稱霸,生性總要勝過同學同事一籌,所以二十多年竟沒有交到一個半個知心的好友,讓人生平添許多寂寞。

同徐斯交往以後,尤其是自日本回來,他帶著她認識了他的好友們,他的那些朋友們個個都家庭美滿,性格有趣。

其實她很羨慕,所以每回的聚會都會很投入。許久以來,她不曾真正歡悅過,笑鬧過。而她是實心渴望能夠這樣的。

這天的活動是在浙江的山區,風景秀麗,依山傍水,天氣又很好。江湖訂了開在深山裡的五星級酒店,各項設施都很齊全。到酒店放行李時,徐斯才發現江湖給他們各自訂了一間單人房,朝向湖面,視野極好。

他倒沒多說什麼,進房放了行李,然後帶著眾人爬山,到了半山腰的臨湖打靶區。大家先在湖畔草坪上的燒烤區野餐,吃了很豐盛的一頓。然後女人們留在外頭照料孩子和釣魚,男人們則進去打靶。

莫北因為近視,所以並不太擅長此道,乾脆換下江湖去玩。裡頭的徐斯和關止比試正酣,兩人的環數不相上下。她替徐斯鼓掌叫好。徐斯換子彈時,回頭沖她笑了笑。

江湖想,看起來他們出身相似,家境也不相上下,但他這位倜儻的公子哥兒的人生比她的要有趣味得多。譬如,她從來沒有出來享受過這樣的野趣和刺激的遊戲。一來是沒有夥伴,二來也是由父親帶大,天生少培養了她這份玩心。

徐斯教她給子彈上膛,如何瞄準,貼著她的身體,在她耳邊低語,「今晚我去你那兒。」

結果江湖每槍都沒中靶,徐斯在她身後看得直樂。

一天的遊戲很酣暢,晚上大家又齊聚山裡的農家樂餐廳,各種野菜和魚頭湯都很出彩。飯後回到酒店,江湖抱著肚子躺在床上動都不想動。

她仰望著窗外的天空,繁星幾點,落在山間,看起來是有好夜景的。她爬起來拉開窗帘,走到陽台上,伏在欄杆上。湖邊樹著一桿一桿的圓形路燈,好像一把珍珠撒在瀲灧的湖面上,更襯出一片波光粼粼。

江湖的心情寧靜,迎面的風也是寧靜的。

隔壁陽台有人問她:「在想什麼?」

徐斯也靠在欄杆上,笑著望著她。

江湖問:「你常和朋友一起出來活動嗎?」

「差不多。」

「我覺得我的人生真是乏味。」

徐斯問:「怎麼這麼說?」

江湖說:「我小時候一直是一個人玩,長大了也是一個人玩。」

「你爸爸一定不放心你和別人玩,你是女孩,又有這樣一個厲害的爸爸,和我不一樣。」

江湖把下巴輕輕擱在手肘上,慢慢蹲了下來,高度就和一個小女孩一樣了。

「我小時候也來過這樣的地方,跟著爸爸參加這個研討會那個頒獎典禮,這個簽約儀式那個合作會議,他總把我一個人留在酒店裡,不管酒店是面對高山還是大海,我只有站在陽台里看看風景。他說,如果我一個人奔出去,跑丟了的話,就會很麻煩。」

徐斯說:「我的朋友關止,你也看到了,只要他在他女兒身邊,就一定抱著不放手。女孩兒是要嬌慣一些的。」

江湖點點頭,笑起來,想起徐斯那位朋友帶著女兒時小心翼翼的模樣,她又想到了父親。她說:「從小到大,我只有一個玩伴,爸爸也只放心把我放在他身邊。他會盡心儘力地跟著我,不讓我有任何危險,但是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到底喜歡玩什麼不喜歡玩什麼。他都是隨我的便而已。」

徐斯知道她說的是誰,他承認自己心裡有些許的不是滋味。他往外看了看,這裡是二樓,江湖那邊的陽台比這裡突出半米,有扶手相連。徐斯就忽而在這邊的扶手一撐,躍上欄杆,矯健地跨到那一邊欄杆上頭,順手一拉扶手,躍進了江湖的陽台里。

整個動作雖然一氣呵成,可也把江湖嚇了一跳,這裡雖然只有兩層高,但那個高度也是有些危險的。她站起來撫著心口,叫:「你做什麼?」

徐斯走過來,伸手把她抱在懷裡,他說:「你大了,也該換個伴兒一起玩了。老是緬懷往昔,對我這個男朋友多不尊重?」

江湖把頭低下某。

徐斯輕輕吻她的發,「小蝴蝶,我很高興我帶你玩過的,是你爸爸沒帶你玩過的。」

江湖伏在徐斯的懷裡,「徐斯,因為這些都是我沒有體驗過的,所以我才不容易確定。」

「確定什麼?」

「一些情緒。」

「你想得太多了。」

「也許吧。」

她仰起頭,他吻住她,然後稍稍離開,又抬頭望望月色,說:「今晚的一切都不錯,不要辜負。」

徐斯掏出手機,撥動幾下,竟響起一串悠揚的曲調,江湖熟悉的嗓音緩綉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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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oveyou.

江湖怔了一下,才想起來是0liviaNewtonJohn的歌,自己那張OliviaNewtonJohn的碟片被徐斯借走至今未還,原來他都聽過了。

徐斯把手機擱在地上,調整了一下姿勢,一手環抱著江湖的腰,一手執起她的手。

他們不是第一次在月光下跳舞了,他們的舞步已很協調,身體已很親密,一貼近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江湖貼近著徐斯,雙手慢慢改為環抱住他的頸,他抱著她的腰,輕緩隨意地舞動,讓她能安心地閉上自己的雙眼。

這一刻這一秒,她滿心所想的,只有眼前的男人。

月光灑在她身上,山風在她的耳邊拂過,這個夜晚,她所感受到的只有他的氣息。

這一次的活動結束之後,徐斯又稍稍改變了他同江湖的相處方式,他開始不避諱在騰躍同江湖同進同出了。

好在工人們和中層都不敢講老闆的是非,高層這兒岳杉同莫向晚都不是多事的人,也絕口不提。倒是裴志遠老懷寬慰地講了一句,「女孩子家一個人在商場摸爬滾打總是不好的,有人撐著,你爸也能放心不是?」

江湖只好乾笑,但真怕了舅舅會四處炫耀。

這一段感情,之於她而言,雖然徐斯給予承諾,她總是不敢欣然把全部都接受下來。

徐斯應是何等樣人?她心中早就下過定義的。只是後來事態的種種,徐斯此人的種種,各項的發展超乎了她自己的權衡和想象。每每多思深一寸,就會輾轉反側。如何應對?如何繼續?他們是否真會有一個錦繡未來?

江湖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過這樣複雜而難以決斷的情緒。

但是,徐斯的擁抱一如既往地火熱,私下相處時的耳鬢廝磨,往往會讓她忘情。江湖時而會嘆息,女人畢竟比男人多了那麼多軟弱,多了那麼多的情。

徐斯反而毫無江湖這樣糾結的情絲,他有了想法,必定雷厲風行地去實行。在騰躍接送江湖時,偶爾碰到來接送妻子的莫北。

莫北問他:「看樣子是真的打算定下來了?以前從沒見你帶女伴跟我們一塊兒聚過這麼多回。」

徐斯對朋友毫不隱瞞,「是的,天時地利人和。我沒看出這個選擇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我總不見得一輩子打光棍不是?」

莫北忍不住笑起來。

徐斯說:「我們處了大半年,一切都很合拍。我也沒有想到最後會是她。」

莫北深有感觸,說:「緣分總是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來找你,能理解。」他拍拍兄弟肩膀,說,「想好就好,只不過這些日子看下來,有些地方你要斟酌斟酌。」

徐斯挑高眉毛。

「不要一味以己度人。」莫北說。

徐斯問:「你這麼看我?」

莫北聳肩,「以我對你的了解,有這樣的感覺。當然我的感覺不一定正確。」

徐斯笑起來,「也許,我一向主觀能動性強,不輕易被外界改變想法。不過既然我想到的,一定會是最好的辦法,於公於私都會有益。」

徐斯在自己心內又把全部的念頭轉了一遍,再次確認是不是於公於私都會有益,他的經驗告訴他,他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

他依舊決定按照他的安排繼續後面的事情。

頭一樁是洪蝶的生日會。徐斯是第一次想在家庭聚會中攜伴出席,他同江湖這樣說:「下個月嬸嬸要過生日了,我們家兩位長輩,生日的時候總要聚聚,偶爾會請三四位親朋好友。」

江湖心內一觸,問:「洪姨下個月過生日?」

徐斯答:「所以請你用你的眼光挑個禮物,順便撥冗列席。」

江湖一點即明這樣的家庭聚會,徐斯帶她出席是意味著什麼,她忍不住了,追問:「徐斯,你是真的想好了嗎?」

徐斯摟住她的肩膀,「江湖,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

「都有。」

又是這樣坦白,徐斯不是不氣結的,恨不能掐她兩下才解恨,他何曾對一個女孩用心至此。

但是江湖撫摸他的眉頭,「徐斯,我是覺著現在這樣去參加你們徐家的家庭聚會,好像一切都快了點,那就有那麼點——那麼點——」她斟酌了一下,「不真實。」

徐斯嘆氣,「江湖,在你眼裡,我是怎樣的人呢?」

江湖講:「你是做什麼事情都會有計較的人。」

徐斯笑,江湖是了解他的,因為了解他才生出萬般的不確定。他喜歡這個女孩,也許正因她的犀透和她對他的了解。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心,加深對她的擁抱,「小蝴蝶,我可真喜歡你。」

直白的愛意表達,徐斯不是第一次說,可只有這一次,才讓江湖真正心旌蕩漾。

她不禁暗罵自己:為何要對自己這樣沒有信心?是否父親的離去,讓自己連面對感情的勇氣都沒有了?一轉念,她又想到了高屹。

是的,江旗勝的女兒自小可以什麼都能擁有,唯獨感情,一直求而不得。

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樣子?如高屹之於海瀾?還是就像如今的徐斯待她?

若她同徐斯一如最初只是一場遊戲,她亦有遊戲態度可待之,但,她知道自己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質變,逐步瓦解了她原本以為很堅固的心防,她早沒有了最初的鏗鏘決定,在享受歡愉的最初的欣喜很卻以後,她開始怯懦。尤其是怕失敗。

當然,她能看出徐斯的情意,從最初到現在,徐斯的感情是在升溫的,而如今她卻不知該怎麼面對徐斯,才能令自己真正釋懷和快樂。

江湖也暗自嘆自己引以為傲的那些衝勁和自信全部丟到哪裡去了。只是,每每想到高屹,她比任何時候都確定,自己是喪失了任何的自信和勇氣的。不過她所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會在另一個特殊的場合又遇見了高屹。

那是在父親的墓前。

江湖一直沒有告訴徐斯,父親的忌日同洪姨的生日是在同一個月。這也是她一開始聽說洪姨生日時產生驚訝的原因。

她沒有告訴徐斯父親的忌日,而徐斯再有心,也會有疏忽的地方。是她對徐斯有所保留了。

這樣時節,有人慶生有人祭亡,真真實實的生死兩重天。

江湖還是想自己獨自一人和父親待著。父親故去之後,她每隔兩三個月會到墓園祭拜;在父親的墓前靜坐,看雲捲雲舒,什麼都不想。

今次,她想把她的捷報稟報父親,自己在日日進步,不會玷辱先人名聲。

江湖是轉過一棵雪松時,看見有人立在父親墓前,雙手握成拳,垂在身前,頭也垂下來。一身黑色素服。

她在雪松後頭停住,她在想,為什麼高屹會出現在這裡?

這時候,高屹做了一個讓江湖驚訝的動作。他慢慢蹲了下來,輕輕撫著墓碑,表情肅穆,而嘴唇微動。

他在同父親說什麼呢?是宣洩還是懺悔?抑或高屹畢竟是念舊的,可他卻處心積慮做出那樣的圈套。

江湖很想走過去問出這個疑問,但不敢跨出這一步——她一如既往地怕著這個男人,渴望接近而又不敢接近,五內會移位,不知是愧還是恨,是愛還是怨。

世間有太多難解的情緒了。

江湖最終仍是沒有跨出這一步。一直等高屹走了以後,她才走到父親的墓碑前。

父親的遺像並不慈愛,不是在她面前的那個爸爸的樣子,而是選了他的一張雜誌採訪照,那是曾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企業家江旗勝。

江湖拿出手絹,把父親的照片擦拭乾凈。再把供飯、供酒一一擺好,學老人那樣焚香燒紙,下跪磕頭。這樣最俗氣的祭拜,才能表達自己的哀思。

然後她坐在父親墓前的草皮上,久久望著父親的照片,默默和父親說話:「爸爸,你走了以後,我遇到一個男人,他為難過我,後來追求我,當然也幫助了我,他說他喜歡我,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相信他,選擇他。」

照片內的父親餘威仍在,目光炯炯,仍是那個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王者霸主的樣子。

江湖這樣望著父親,父親永不會再給她指點了,她只能自己選擇。

但她知道父親一直是催自己前進的,因為父親的目光永遠向前,蘊涵力量。江湖把背脊挺了挺。

從墓園出來,天空碧藍,門前一條寬闊大道直通通與天際相連。也是另一種海闊天空。

江湖給徐斯打電話,「什麼時候給洪姨買禮物?」

徐斯在那頭笑了聲,江湖自我排遣自我疏通以後,就可以迅速站起來做選擇,這一段日子來,她的這一點是十分吸引他的。他說:「你有什麼好建議?」

江湖倒真有個主意,問:「洪姨屬什麼?」

「馬。」

江湖道:「OK,我知道了。」

這天晚上,她就把徐斯約出來,一起去了周生生,同店家談妥定製一件千里馬造型的金器。

徐斯笑,「雖然很俗套,但也不乏新意。」

江湖也笑,「徐老闆,何必損半句贊半句呢!」

徐斯說:「下周六早上十點,我來接你。」

江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徐斯一直以為,自己目前對感情以及感情所將涉及的事業所做的決定都是合情合理的,沒有任何地方會讓母親感到不合適。

但方蘋的態度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當她聽徐斯講完在洪姨生日會上,會攜伴出席,且那個伴侶是江湖時,先表現出一點驚訝,說:「一直以來我們的家庭聚會,你都不會把處的朋友帶回來,這會造成家人的誤解,並不是很合適。」

徐斯答:「媽,那是因為沒有到合適的時候,也沒有合適的人。」

方蘋滿臉的不以為然。

徐斯很是意外,母親的話內隱含著拒絕的意思,他不是聽不出來,但這並不符合常理。於是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媽,你和嬸嬸不是當年還想讓我做江董事長的女婿嗎?」

方蘋捏捏眉心,「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你不是一貫看不上小姑娘的大小姐脾氣?雖然她如今已非昔日可比,但你們才相處多久?這太草率了。還是你花花心思變了,不泡女明星改泡了女企業家?」

徐斯說:「媽,此一時彼一時。」

方蘋擺擺手,她不會同兒子再爭執下去,說:「既然已經請了人家,那就帶回來招待一下吧!就這樣吧。」

母親既然這麼鮮明地表明了立場,徐斯就沒有再爭執下去,那樣做實屬無益,他自有他的方法繼續同母親磨下去,令母親就範。

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何母親對江湖會有這麼大的排斥反應?

一直以來,母親對他的未來妻子的要求幾乎條條符合江湖的背景——有家世,有樣貌,有能力,能助到徐家事業。她也曾惋惜過江家遺孤的不易,而暗示他們給予幫助。他實在想不出母親有什麼理由可以反對。

嬸嬸洪蝶似也聽聞了徐斯母子的爭執,但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多加詢問,也沒有向徐斯表達過自己的立場。

在她生日會這天一早,徐斯至江家把江湖接出來,先提醒了一句,「我媽這個人脾氣比較古板。」

要以徐斯女友身份覲見徐斯的母親,對於江湖來說,不僅僅是對自己感情的一重確認,也是真正遭遇參與到另一個家庭的問題了。

徐斯用這麼俗套的方式給予他們的關係一個肯定,她亦對他情動,是不該再彷徨後退的。

也許這又是一個新的開始。江湖給自己鼓了鼓氣,說:「你說過的,她們堅強慣了的。」

徐斯撩了撩她的發尾。

江湖今天的打扮沒有大意,黑色無袖裘絨中長裙,裙子只到膝蓋上頭,所以下面穿了一雙黑色長靴,外頭再罩一件兔毛大衣。

徐斯看到她的裙子邊上滾了一圈手工制的小碎花,格外俏皮。他很滿意,問:「什麼牌子的?」

江湖答:「MiuMiu。」

認識她這段日子以來,他發覺她似乎有好幾件MiuMiu的衣衫,只有被她爸爸當公主寵,才寵出了這種娃娃氣質。這套衣服還好在不但保留了江湖的娃娃氣質,顏色還很端莊,跳脫的都在細節上,長輩們都不會覺得扎眼。

江湖是用過心思的,這心思顯然讓徐斯滿意,算是對徐家長輩極大的敬重了。

江家老宅離徐家老宅並不太遠,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徐家的派頭完全在江湖的意料之內。

她見過他們佘山和浦東的別墅,佘山的別墅做任何晚宴都不會有絲毫的失禮,而浦東的別墅簡約清靜,很適合徐斯這種亂講究的城內貴少獨居。而這座老宅又是別有一段風情了,雖是在弄堂深處,但門前有道拱門明明白白雕刻著「建於l930」,裡頭座座都是前天井後花園俱全的獨立小洋房,而徐家在最裡頭。

建築是老建築,屋內也是老洋派的。柚木的門,英國款的深棕真皮沙發配同色柚木家私,客廳地上鋪一條羊毛地毯。擺飾卻全都是傳統的明清陶瓷,相當有氣派和格調,和江旗勝是一個品味。

江湖頗有親切之感。

徐斯解釋:「全都是嬸嬸的手筆。」

江湖側頭,「洪姨很有一套。」

家政服務員過來接過江湖脫下的大衣,方蘋就出現了。

誠然,能生下徐斯這樣的兒子的女性,當然會有其獨特的美麗,且面對著江湖,臉上帶著和藹客氣的笑容。但江湖望一眼這位長輩,還是被對方周身那股不肅而嚴的氣勢鎮住。

方蘋說:「江小姐,很高興你能來。」

太過客氣了,反而讓江湖遲疑了一下,才說:「阿姨,您好。」

她和方蘋握手,對方習慣性將手壓在她的手上方。這個習慣同父親的也很相似,都是強勢的長輩。江湖感到有一點點壓力。而徐斯只是隨和地笑笑,沒有插口。

應該說徐斯所有的氣焰在他的母親面前全部收斂,完全是恭順兒子的模樣,真實擺明在這棟宅子內,誰才是王者。

方蘋說:「你們洪阿姨在二樓,今天徐斯的兩個舅舅都來了,他們在敘話。」

江湖一想到二樓都是徐家的自家人,沒來由地尷尬起來,忙說:「那麼先不打攪長輩們了。」

方蘋往曬台邊的小沙發坐好,招手讓江湖過去,又吩咐徐斯,「你上去吧,舅舅有些話要問你,讓我先招待江小姐一陣。」

徐斯望望江湖,給予一個鼓勵眼神,江湖回報一笑。

他們的眼神交流都落進方蘋眼裡,她清清喉嚨,喚家政服務員泡兩杯咖啡。她還問江湖:「江小姐喜歡喝什麼咖啡?」

江湖知道這個問題要給個明確答覆才夠磊落,便答:「卡布奇諾。」

方蘋笑道:「真是個孩子。」

很快,咖啡就被送了上來,香氣醇厚,江湖輕輕抿一口,知道是手工現磨的。方蘋喝的是清咖。

江湖放下咖啡杯,方蘋的態度神情,同洪蝶相比,毫無風情可言,可舉手投足自有她的風度。

方蘋說:「還是個孩子,喜歡喝卡布奇諾。」

江湖笑了笑。

「肯花心思做好事情,是個肯進步的好孩子。」

江湖細細琢磨著「肯花心思」四個字,不知該如何作答,她甚至開始揣測這四個字經方蘋講出口到底是褒還是貶。

「這段日子你應該很辛苦,我聽公司的同事說過騰躍能夠重新立起來,是紅旗集團江小姐的本事。」

「紅旗集團江小姐」七個字,無疑是江湖曾經有的榮光,現經由企業界的長輩之口重新戴上,一時之間,她有了些微的激動,講:「我不足的地方還有很多,需要向前輩們好好學習的。」

方蘋笑了笑,淡淡然講道:「你們這班小輩都長大了,徐斯能招攬到這麼好的人才,是我們的榮幸。我一直尊敬江董,可是要他的千金做我們徐風的下屬,這實在太委屈了。徐斯沒有考慮周到,因著故人之誼,也不該讓女孩子出來拋頭露面。」

一直到現在,都是江湖在聽方蘋講話,長輩的聲音很輕緩,不疾不徐,也有關愛的口氣,只是意思是在層層遞進的。只是聽到這裡,江湖的呼吸就急促了點兒。長輩還是有下文的,而她這個小輩並沒有什麼好的預感。

還來不及做什麼應對,長輩的下文很快就來了。方蘋說:「其實你只入個股,讓徐斯請一隊合用的管理層,就用不著這麼操心了。趁著年輕,出國念念書,也好有空交個男朋友。」

這總算是方蘋最終的全部意思了,她講完,江湖的心如預料的那樣撲撲亂跳起來,不知是生氣還是氣餒。徐斯的母親擺明態度地對他們的感情給了個否定的答案,而這個答案,不是江湖意料之中的。

說實話,江湖雖然對徐斯的情感還有遲疑和彷徨,但對是不是能取得徐家上下的認同,是很有自信的。這是身為江旗勝女兒天生的一段自信,卻一上場就遭遇挑戰。她像梗到塊骨頭一樣不能通氣,不知如何整理好自己被打亂的思路。

對方施施然又喝了口咖啡,江湖把咖啡杯轉了一圈,仍決定開口了。她說:「我爸爸一直教導我要趁著年輕多做實事,自己雙手爭取來的比父母給的都要寶貴。在騰躍做了這段時間,對這點我尤其有體會。我想我是應該多做做的。」

她側了側頭,唇也抿了抿。

陽光勻勻灑在江湖的眉梢,江湖所不知道的是,方蘋在心內感嘆,年輕真是好,有飽滿的臉龐、水潤的皮膚、滿腔的勇氣和不肯退縮的心。

江湖繼續講道:「我和徐斯合作得比較愉快,彼此也很談得來,觀念——至少合作到現在還挺一致的。阿姨,您放心,我想我可以和他繼續愉快合作下去的。」

她講完全部的話,吁出口氣,心上的陰翳暫時掃落一半。這是無可避免的,方蘋開始這段話題,就帶給了她們之間一點點開戰的火藥味,而江湖不想讓自己鎩羽而歸。

方蘋把她自下而上又觀察了一遍,笑道:「真不愧是江董的女兒。」

徐斯不知什麼時候下來了,走到她們跟前來,問:「聊這麼久?可以開飯了。」他當著他母親的面,俯身親了親江湖的臉頰。

不但江湖被嚇一跳,也讓方蘋有一絲不好意思。

江湖想,才以為此棟小洋樓內,為王稱霸的應該是徐氏的董事長,適才看來,徐斯也自有他的手段應對,並不一定束手就範。

她瞥一眼徐斯。他神態自若,對母親微笑,「媽,洪姨一定要等你一塊兒吹蠟燭。」

方蘋對江湖仍展開和藹笑容,「不要見怪,這是我們家中歷來的習慣。」

不管她如何在話頭話尾令江湖難堪或者說暗示江湖知難而退,但一番長輩的禮貌和周到,還是做全了。

江湖隨他們一起去了朝南的飯廳。徐斯一一介紹了今日請的幾位客人,除了血緣親眷,就是徐風的高層。徐家的兩位親眷都是徐斯的親舅舅,江湖知道其中一位是方墨劍,與洪蝶都還未入席,另一位入席的她沒有見過,不過身著軍裝,看來是在軍中任職,這一回帶著女兒女婿一同來了。

立刻,江湖敏感地發現現場沒有方墨劍的親眷,因為在座只有兩個席位空著。

徐斯也夠精明,竟看出江湖眼睛掃過就現出的疑問,說:「大舅舅和大舅母離婚了,大舅母和我兩個表姐都在加拿大定居。」

正說著,就見方墨劍偕同洪蝶一起走進飯廳來。

江湖不禁要讚歎,洪蝶不管何時出現在何種場合,都絕對是唯一的焦點。

這天是她的生辰,她穿著一件絳紅色錦緞旗袍,右襟處刺繡上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整個人喜慶又矜貴。而這不是她身上最醒目的地方,最醒目的是她的右手手腕上戴著一隻K金鑽石手鐲,鑲了三排碎鑽,鑽石之間有螺帽飾紋,非常耀目生輝,華彩熠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潔白如玉。

江湖仔細辨別了這款螺帽的設計,她的記憶力很好,尤其因為家學淵源,對一些奢侈品牌是頗有研究的。她怎麼會忘記她曾買過這款品牌的同款K金的腕錶?她知道這款螺帽的經典設計表達的意思是love,延續愛的傳奇。

洪蝶從江湖身邊走過,江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手上的這隻手鐲,想把每一個細節都看清楚,想把心中升起的每一個細節都拼起來。但是這太費力了,她越想越心煩氣躁。

這頓飯,江湖是味同嚼蠟,食不下咽,好容易才挨到結束。

徐斯問:「是不是很累?早點回家?」

江湖點頭。

洪蝶親自過來送別,感謝道:「送來的小金馬我很喜歡,好孩子,謝謝你!」

「小金馬」三個字又讓江湖眼皮一跳,洪蝶握住她的手,她又看見她手腕上的手鐲,每一粒碎鑽都閃出灼痛雙眼、灼亂腦殼的芒刺。她下意識地驚怕似的把手抽了出來。

洪蝶不以為忤,她美麗的面龐永遠都有玉觀音似的圓潤,跨越了歲月的美麗,多麼令人觀之而心生敬慕。也許對於男人來說,是心生愛慕。

江湖的眼皮又驚跳了下,只知道自己心裡很亂,她匆匆向徐家長輩道了別。

徐斯依舊把她送了回去,江湖一路上都很沉默,徐斯也很沉默。

彷彿彼此之間剛剛燃燒起來的熱情受一陣兩陣的風吹,就打了一個折扣。

是江湖先開了口,「我——今天有點不在狀態。」

徐斯伸手過來,撫摸她的後頸,「我媽算是遇到了對手。」

這個折扣對於徐斯來說,並不算太大,他滿不在乎的表情說明他有十足的信心。但,徐斯的折扣和江湖的折扣不是發生在同一個事件上的。

江湖什麼都沒有同徐斯說,把懷疑全部壓到心底,她需要冷靜地想一些事情。

並非是江湖敏感,而是她太難忘記一些細節。

她怎麼會忘得了呢?當初在卡迪亞的專賣店內,一擲千金買了下來,饋贈給高屹、海瀾當做新婚禮物,代表了她的一份酸甜苦辣俱含於內的祝福。

她怎麼忘得了這份禮物外形的霸道而優雅,符合她承自父親的審美觀。店員說父親曾經預訂過一隻,而銀行的保險箱里並沒有這款手鐲。

洪蝶怎麼也會有同款的手鐲?

江湖自問自己是否想得過多了,可是心中的疑惑一旦生成,就不容易抹殺,她無法不去多想。

尤其,幾乎是很快地,她就受到另一重石破天驚的重擊,把她所有的懷疑落到實處去。

也就是同媒體記者們一起吃飯時,答允將父親舊照給她的主編沒有食言。那些是父親參加該媒體去年舉辦的富豪俱樂部年會時的宴會照,有好幾張父親的相片,他和各行業的企業家相談甚歡,是他一貫的態度。

可是其中夾了兩張相片,其中一張拍的是和父親有過合作的現已收監的房產大亨沈貴和一位老牌歌星,父親在背景中出現,遠遠站在鏡頭焦距外,把手輕搭在一位女士身上。

女士的美麗,就算在相片上也能籠出一團淡淡艷光,吸引了看相片的人,還有相片內站在她對面的那個人。

那個江湖喚作父親的男人,把手搭在女士胸下三寸。男人和女人的尺寸這麼近。江湖忽然呼吸就困難起來。

她繼而翻到另外一張。

笑靨如花的女人和風度翩翩的男人相攜著面對鏡頭。他們雖然年華已逝,但累積的財富和閱歷在他們的眉頭眼尾刻下的不是歲月的遺憾,而是無比的自信。而女士手腕上戴著的鑽石手鐲,點點晶光璀璨,更加渲染了他們的氣勢。

他們彼此之間的身家和氣度是如此的般配。

主編說:「好巧,原來江董和洪女士合影了兩張。」

江湖一怵,手裡的相片掉落到桌面上。她彎腰撿照片,手肘又碰翻了酒杯,灑了自己一裙子的紅酒。

這正好,她藉機去洗手間清理,順便可清理自己的情緒。

然而,此間餐廳的衛生間內用鏡子做幕牆,明晃晃一片,她游目四周,只能看到自己,自己臉上的表情只能用心驚肉跳來形容。

她在想什麼?她下意識已經想到了什麼,可是意識卻是混沌的,她無法理清。

她離開衛生間,在餐廳里走了好半天,一下竟找不到自己的包房,正要找個服務生問問,手機響了起來,舅舅裴志遠的聲音異常嘹亮,劈頭就問她:「江湖,你是怎麼搞的?這麼好的事情你怎麼不通知舅舅?你是不是想跟徐斯獨吞紅利啊?你這丫頭怎麼什麼都不跟舅舅商量?把長輩擺在什麼位置?你不要以為有徐斯撐腰,就真的可以不尊老了。」

裴志遠連珠炮似的發問,各個問題又矛盾又奇怪,他的口氣又喜悅又生氣。江湖迷糊極了,乍聽之下一個都沒有聽懂。她問:「舅舅,你在講什麼?」

裴志遠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江湖,你還要跟舅舅裝蒜?」

江湖憋不住了,冷著聲音答:「舅舅,我剛才沒聽懂你的意思。」

裴志遠連著「哎呀」叫了兩聲,「徐斯不是決定把騰躍給賣了,賣給老外的什麼投資公司,再轉手給歐洲的麥富寶嗎?麥富寶這麼大戶的集團都被你們搞定了啊?人家的運動品牌可是全球排名第五。」

江湖的耳朵中嗡地就轟開了,心臟撲通撲通比剛才看到那相片還要跳得急,她急急問:「什麼什麼?到底怎麼回事?」

裴志遠在那頭聽出江湖的聲音有異常,也起了警覺,問:「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根本沒聽明白。」

裴志遠說:「早上我來浙江招人碰到了劉軍那王八蛋,顛顛地跑來恭喜我,說徐斯在日本談好了大生意,通過什麼歐洲風投公司的運作,麥富寶要收購咱騰躍,幫咱們進歐美市場,他們也想擴大在中國市場的份額。他說麥富寶本來看中的是自由馬的運動牌子,就是他們張花少手裡的那個,可是在日本被徐斯一說兩說的,就看上騰躍了,這可不是大發展?劉軍說,他們麥富寶買了什麼牌子,都是派自己人去管,我們這堆老人就能坐在家裡數錢了。」

江湖耳中的嗡嗡聲立時響成了一聲驚雷,她下意識地撐著牆。這間餐廳的牆只是用一格一格的木條做成的柵欄,看起來漂漂亮亮,其實很脆弱。她狠狠握住一條柵欄,四方的稜角一下刺痛她的掌心。

那邊裴志遠還在講:「江湖啊,你好好問問徐斯,這事情怎麼連劉軍都知道了,我們還不知道?他到底算什麼意思?他到底賣了多少錢?我們股東能分到多少股?以後我們是不是真不用操心鞋廠這些煩心事兒了?」

又是一連串的問題,突然地讓江湖由迷糊至清醒,把前因後果一一理順,她差點一陣暈眩。

徐斯——她在想,好個徐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他一邊同她濃情蜜意,另邊早已心存異心在她的背後部署妥當。江湖氣憤得腰肢一挺,抽回手來。她不知怎麼回的包房,怎麼又同那些媒體主編記者們繼續寒暄,怎麼喝下了好多的紅酒,怎麼結完了賬出了門開了車上了馬路。

她不知道要開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心裡的一團火跟著灌下去的酒精,愈燒愈旺。她打開手機,找到「敗類」的號碼,撥了過去,等一接通就厲聲問道:「你在哪裡?」

徐斯明顯一愣,很意外她的聲音充滿了憤怒,他說:「我還在公司。」

江湖說:「我去找你。」講完就掛斷了電話,風馳電掣一般把車開到徐風大廈下頭,搖搖晃晃就沖了進去。

這時是晚上九點半,大廈里絕少有單位加班了,只有徐斯所在的二十八樓還燈火通明。江湖根本不等前台留守的保安通報,徑直就沖了進去,用力推開徐斯辦公室的大門。

任冰滿臉驚詫地正要走出來,江湖踉踉蹌蹌就撞了上去。她把任冰用力一推,「我有話要跟你的新老闆說。」

徐斯就站在落地窗前,江湖撞進來時,他就抿緊了唇,她又喝酒了,一身酒氣,且一進來就對任冰毫不客氣。大小姐脾氣犯起來,並不那麼好看。

任冰望他一眼請他示意,徐斯點個頭,任冰沒有說什麼,避開江湖走了出去,還為他們帶好了門。

徐斯上前扶住江湖,「怎麼又喝這麼多酒?」

江湖搖搖晃晃站直了,甩開徐斯的手,沖著他微微冷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沒告訴我呢?」

她死死盯著他,不放過他一丁點細微的表情。她的心裡在想,這個男人定力該有多好,同她溫柔繾綣,卻又半絲口風都不露。

徐斯詫異地看著表情近乎現出點猙獰相的江湖,她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小雌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這樣的江湖,他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日本天城山的旅社花園內,她用這樣的表情和態度要摑高屹耳光,還有一次是在他的雷克薩斯外,她衝過來就對著他的車門來了一腳。

他仔細思考了讓她回到這種狀態的可能性,很快就想到了因由。他說:「江湖,你聽我說。」

這就說明一切都是真的。

江湖差點把銀牙咬碎,恨聲說道:「徐斯,你好大的本事,好高明的手段,把我蒙得團團轉。」

徐斯眉頭蹙攏,「江湖,你冷靜一點。我一直在考慮怎麼和你說這件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沙發,沉聲命令,「你坐下。」

一聲低喝竟也有鎮定作用,江湖果然坐了下去,可是雙眼還是灼灼地望住徐斯。她在等他的解釋。

徐斯摁了摁太陽穴。

這就是他獨自留在日本兩天中一直到現在為止都非常頭大的一件事。

他先問江湖:「江湖,我最早投資了小紅馬,就是為了重新整合把它賣給更合適的人,你是知道的對嗎?」

江湖冷冷地沉默著。

徐斯沒有管她,繼續講道:「一直和徐風有合作的投資公司在我收購了小紅馬的一開始就幫助我尋找合適的買家,在我對小紅馬重新整合、重新包裝品牌、投產和打開通路以後,他們給了我回復。我去日本是和他們開會討論這件事情。」

江湖咬了咬牙。

她怎麼不知道身處這二十八層高樓上的徐斯,一開始處心積慮,籌謀策劃,不就是做的「趁低買入,逢高賣出」的投資生意嗎?他圖謀的不正是徐風集團的資產增值嗎?他們那些趁著紅旗集團事發,用實惠價格買下紅旗集團產業的各色人等,大半是打了同樣的主意。

這個現實她心知肚明,站在他們的立場,以他們所處的環境和位置來講,是一個不失為正確的商業戰略布局。江湖以為自己可以不任性、不無知,大度坦然地為父親為自己接受下這個慘敗分裂的結局。

然而,心裡明白和聽人明白講出來,分明是兩回事情。徐斯這席話恰如在她的頭項猛地一拍,她霍然警醒。她怎麼就在他感情的天羅地網中,主動地慢慢地忽略了這麼一回事呢?

江湖死死瞪著徐斯,他在她的面前蹲了下來,目光和她的目光相平,他說:「他們按照原定的計劃會安排小紅馬的相關事宜,同時也給了我一個利好消息。」

江湖牽了牽唇角,「利好消息?」

「他們歐洲市場的大客戶麥富寶在中國市場的份額一直做不過阿耐達,希望在中國收購一個運動鞋品牌擴大市場佔有率。本來他們一直在和張文善談收購自由馬運動品牌的項目,所以一直在中國市場做調研,然後,看到了騰躍一系列的動作和市場上的良好反饋。他們認為騰躍比自由馬更合適,還因為騰躍不屬於自由馬休閑服的副牌,容易獨立,又有著很悠久的品牌歷史和消費群認可的拳頭產品。」

江湖霍然立起來,這便是徐斯。

她可以不任性不無知,徐斯可以更理智更冷靜更世故。

徐斯跟著她立起來。江湖面對著他,咄咄逼人道:「所以他們就和你達成了共識,沒想到賣小紅馬的順風車又多賺一筆好生意?」

徐斯握住江湖的手,「江湖,你別任性。請認真想一想,如果麥富寶收購了騰躍,以他們的運營實力,對騰躍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江湖猛地咬住唇,不出聲。

「你離開日本后,我留了兩天,是希望和他們就這個事情再溝通溝通。麥富寶一貫的作風是由集團總部組織管理層進駐收購企業,任董事會主席和總經理等高級職位,中方股東全線退出直接管理層。」

江湖又望著徐斯了,徐斯這個人講起公事來,除了口吻刻板,連表情都會很冷淡。這像二十八層高樓上應該有的無情。所以,她想她知道答案,她說:「結果是,他們還是要求我出局,由他們的人來管理騰躍。而你——」她看到徐斯垂下了眼,那就夠了,她已知道答案,「你已經和他們達成共識了,是吧?」

徐斯還是握著江湖的手,說:「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對這個問題一直感到很難向你表述,因為我猜到你可能會持激烈的反對態度。」

江湖叫:「我的態度是很激烈,但是反對有效嗎?」

徐斯說:「江湖,在商言商,我和他們談下來的收購金額是三億,這是一盤很好的生意,若不是他們急於在這兩年要和阿耐達爭取中國市場的份額,也許談不到這個數。我希望你理智對待。」

江湖把自己的手從徐斯的手裡抽了出來。

她說:「從開始到現在,你一個人有條不紊地把事情一樁一樁都辦好了,事前不徵詢我的意見,事後也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我。那是因為你已經認定這是一盤好生意,任何人都不能破壞,也不能反對你的做法。你唯一煩惱的是,如何來應付我的態度,在沒有想到萬全的辦法之前,能拖一天是一天,是不是這樣?」

江湖說得都對,所以徐斯沒有講話。

江湖又說:「你們徐家的人都一樣,都這麼喜歡安排別人的生活,希望別人照著你們的想法做事做人,希望你們自己的路沒有人能阻擋,誰要擋了你們的路,你們是不論三七二十一都要劈死在路邊。」

徐斯把手插進了褲袋裡,他承認自己也聽不下去了,他素來不喜歡他人講話時夾槍帶棒擴大傷害範圍,於是說:「江湖,這是你和我之間要處理的問題,我們應該客觀地就事論事。」

他還是把自己擺在絕對掌控的位置上,何等霸道?江湖一下就想到下午看到的相片,想到相片就想到洪蝶那位徐家的美人兒,她的溫言軟語,恰似步步設陷,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溫柔迷障中,他們徐家的人都擅長這一套。她又想到徐斯的母親在那天講的話,那些關於勸她出國進修的建議。

原來他們姓徐的早就什麼都知道了,只把她一個人蒙在鼓裡,要她按照他們的意志來行事,把她掌握在股掌之間。

自小到大,不管是在父親這邊,還是在高屹那邊,江湖何曾受到過這樣處心積慮的瞞騙?她心底的憤怒再度湧上心頭,用力一推徐斯,「我為什麼要就事論事?難道我還得感謝你為我設想周到?我不知道是感謝你一聲不吭賣了我家的產業,還是感謝你媽讓我留洋的那些好建議!」

她的聲音裡帶了些哭腔,尤其是說到「我家的產業」。是心疼或許還有些許心虛,徐斯嘆了氣,說:「我沒有跟你說,因為我認為你應該好好休息,而且不應該放棄更好的生意機會。把騰躍給麥富寶,你可以進行其他投資,或者參與徐風旗下任何你有興趣的事業。」

江湖厲聲打斷他,「徐斯,別把我等同你那些承你恩惠受徐家福蔭的女朋友們!」

徐斯不禁氣結,自己為了顧及她的情緒煩惱了好多日,此時又是好說歹說,此女分明不肯領情,也沒有明說她到底想怎樣。但他的心內是有決斷的,如果江湖要求拒絕麥富寶,那是絕對違背了自己一貫的行商原則。他重重哼了兩聲,「簡直沒法和你說通。」

「對!你還想說不識抬舉對不對?」江湖叫。

人的神經一旦被撩動,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勢必要刺傷對方才可罷休。

徐斯用手鬆了松領結,煩躁得兩手叉了腰,「他媽的!」

江湖冷笑三聲,「徐斯,好你個徐斯!我算認識你了。我是被你賣了還要幫你數錢的蠢蛋!」

徐斯自小到大,又何曾同女性這樣爭吵過,江湖軟硬不吃,言辭犀利,早已讓他頭腦發熱,只恨她怎麼就鉚在一個問題上怎麼都說不通。他在自己尚能剋制的前提下,說:「我們今天可不可以不說這個話題?你需要冷靜。」

他話音剛落,江湖騰地轉頭就跑,還把他辦公室的門狠狠關上。巨大的撞擊聲,讓徐斯又一陣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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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逆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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