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4章

第3章——第4章

◆ⅰ第3章貓狗一窩

懷戈當鋪生意做得大,連學徒帶夥計,算上櫃房管錢管賬的下來,總共將近二十人。

門面總共三層樓的格局。樓房中心鏤空了兩三個天井,置貨的房間,全部圍在了天井四圍的二層。為防潮氣下滲,三層都不能住人,於是大夥兒便將就著湊在院子裏擁擠著住了幾間磚石平房。

慕容泊涯好不容易才見到了肖清玉,這當鋪主人哪裏有點「老頭兒」的樣子,分明是肅然清癯的中年男子。

石室擺設簡約,略陳了幾件竹石器具,牆上掛着一具十分有成色的古琴,還有蓑衣竹笠,不像當鋪掌事的房間,倒像隱居世外的居所。肖清玉屏開了夥計,慕容泊涯便立刻拜下身去。

「師父。」

「你很好,很好啊……」肖清玉不忙扶他起來,立在八仙桌前,不咸不淡地看着垂頭拜倒的徒弟。

慕容泊涯便是平常再精怪非常花樣百出,在這混跡市井的師父面前也只得收了一乾子狡猾心思,直直盯着地面,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肖清玉見他俯身不答,溫和的語調陡然一轉,道:「我白衣教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插手?你年前帶着那多人到神皇教幹了好大一單,可就殺倒了幾個卒子又能有什麼用?落得一身傷,還瞞了為師這多時日,倒等著人幾乎要廢了才讓我來給善後,你真是好啊,好徒弟啊!」

「師父,徒兒真不為白衣教,恰巧皇帝派下任務要上去盜取一些機密而已。」

肖清玉盯了他半晌,冷笑道:「我還不知道你這心口不一的毛病?」

慕容泊涯還是怕師父的,此時只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這目光釘進了地里,冷汗涔涔而下。終於,肖清玉道:「你這是內傷,先在鋪子裏住下,我再慢慢給你想辦法。」

慕容泊涯正要退出石室,肖清玉突然叫住了他。

「出去就叫牆根處罰站的小子,你以前住的那間現在已經讓那小子住了,你倆就將就著湊一屋。順便叫他不用站了,今日練滿四個時辰的算盤。若敢停下,就再回去站滿一日一夜。」

慕容泊涯出去之前,忽然又回身問道:「師父,那個黃翎羽的名字,是否讓你想起了什麼?」

肖清玉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道:「要真是那人,為師不早就交給你了?」

慕容泊涯聽他如此說,終於還是放下了心中的疑惑。

話說慕容泊涯到了師父的地頭,終於不用再顧慮家裏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務,也不用防著時時刻刻的刺客,心情大暢之下,中午便進了三大碗白飯,甫沾床就睡了個天昏地暗。他雖情願不吃晚餐一覺睡到天光,然而卻沒能如願。臉上突然被溫溫熱熱的事物一捂,慕容泊涯陡然間驚醒過來,自動扣住了一人的脈門。

入眼處,只見一片昏暗,已經是掌燈時分,幽幽晃晃的豆燈只能照出身前那人的輪廓,隱約分辨得出正是與他同屋的黃翎羽。

他暗自心驚,自己傷后不濟至此,若是眼前這人對他心存歹念,自己此時已經身首異處了。

「你幹什麼?」他問道,稍顯不悅。

對方卻歪著腦袋十分專註地盯着他,片刻之後才平平地答:「放手。」

黃翎羽和他剛剛認識,並不想多生是非。只是見他一臉塵灰地躺在乾淨的床單上,越想越是不舒爽,簡直猶如毛蟲撓心,就連算盤也打不流暢了。於是才去伙房斷了半盆溫水給他擦面。原來塵灰下的面容端正好看,雖非一流的姿色,好歹也比他自己合眼多了,讓他不由生了心思要將人拐去購置日用,十有八九能從三姑六婆那邊把菜價米價再壓一壓。

慕容泊涯螃蟹鉗子一般的大手鬆了開,黃翎羽倒有些不高興了,將毛巾往同房臉上一丟:「自己擦。」說完,又坐到燈前斷斷續續練起算盤來,一邊說道:「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伙房裏還剩著少許飯菜。」

慕容泊涯本就有起床氣,見黃翎羽態度生硬,一下子沒忍住便重重哼了一聲。想想這數月在家,見着二哥和那個新情人卿卿我我,心中更是不忿,又賭氣似的哼了兩下。

黃翎羽聽到這麼一聲,而後又是兩下,手中算珠慢慢停了,自書桌上轉頭回視。床矮凳高,黃翎羽腰短慕容泊涯身長,兩個年輕人目光這麼一接,還恰恰是平平相視。

黃翎羽見那毛巾被隨便丟了,一端搭在水盆里,一端拖在地上,眼神便有些不悅,慢慢道:「這屋子不是你一人住。把自己用過的東西收拾好。」

「哼哼,我在這屋子住的時候,也不知道你在哪裏吃奶呢。」

要說脾氣,黃翎羽其實比他還更犟一些。更何況昨日被罰站了一夜,接着又連續打了幾個時辰他最不喜愛的算盤。偏偏還有人來與他分享這難得的小天地,不由也來了氣。

兩個頭腦發熱的年輕人你一眼我一語斗將起來。慕容泊涯自然是家學淵源、博學能言,與朝中奸臣斗慣了,一張嘴不帶髒字也能數落人的祖宗十八代。黃翎羽則是與當客練就了嘴上磨刀的工夫,融合了口耳相傳涉及某器官某行為的真知灼見,聽得人莫名其妙渾身打顫。兩人說在一起簡直就是雅俗共賞、融匯古今的大雜燴。

等到肖清玉被司更夥計帶到房前時,兩個小夥子已經在床上扭在了一起。黃翎羽正被慕容泊涯壓在身下,疼得病貓一般地哼唧,卻始終不認輸。慕容泊涯騎在他身上,紅了眼睛還磨著白燦燦的牙。

床上枕頭被褥攪在一堆,床下水盆毛巾滾在一塊兒,那場景要多混亂有多混亂。

肖先生溫然笑了兩聲,旁邊的司更冷不丁便打了個抖,只聽他和藹地道:「你們是在展示自己的體力和精力么?很好!泊涯你明早略蹲上六個時辰的馬步。」看了看黃翎羽,笑:「翎羽就蹲兩個時辰好了,剩下四個時辰起來練練算盤。不過你今日和明日都算作是請假,下月頂兩晚司更補回來——自然,那兩日的白班還要值。若因瞌睡出了問題,百倍罰來。」

扭做一團的兩人聞言,臉都已經垮了。為什麼為了個不相干的人,為了幾句意氣之爭,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莫非果然是俗話說的——貓狗一窩,不得安寧?

◆ⅰ第4章夜人偷酒

這個被慕容泊涯死死壓在身下的黃翎羽,正是當日被車子碾得不成人形的那個小子。他也懶得深思自己怎麼又活過來了,而且活在一名大概僅有十五六歲少年的身上。不過即使跟着黃河大水沖跑的難民流浪了近半年,又在這當鋪里過了將近一年的時日,從前的怪僻性子仍舊沒改過來。

所以他現在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遇上了長上一兩歲的慕容泊涯,且不說對方本就身負武功,單是那高了一頭多的個子,黃翎羽怎也不可能在摔打上佔了便宜。

所以當晚,慕容泊涯仍舊獨佔那張大床。黃翎羽扁了扁嘴,沒興緻再同他爭吵,自收拾了地面,草草打了個地鋪睡了一夜。

一宿無話,第二日一大清早,兩人齊齊到後院牆根蹲了起來。兩人已生嫌隙,一個蹲在後院門左,一個蹲在後院門右,你瞅我我瞅你,誰也不同誰說話。

司更的夥計早早做好了飯食送到肖掌事和首櫃先生房裏出來時,見到的便是這麼個情景。這時候其他夥計和管開票管打包裹的學生也都打完拳,準備去吃大鍋飯,一個個見了兩人的情狀,掩嘴就笑。

「慕容又被罰了。」

「哎,這倆傻蛋傢伙,還不知道誰比誰被罰得多。要不是肖掌事厲害,還不鬧翻天去。」

「就是!現在又湊在一屋子住,那還不是『乾柴烈火』嗎!」

「笨蛋,乾柴烈火不是這麼用的!」

慕容泊涯常常到此居住,和這些人混得熟了,臉皮又厚,不但不把這些人的調笑之詞當回事兒,反而還露出陽光燦爛的笑意,把那馬步扎得沉實穩定,一副「天氣大好!正是扎馬步的好時辰」的樣子。

他在心中暗恨,若是在自家裏,人人都知道他睡眠不好,難得睡得沉實。而且剛起床時頭昏難受,起床氣特大,於是誰也不敢捋他的老虎鬍鬚,偏偏這小子和他對上了。而且這小子還恰恰是那種怎麼着都能睡得着的人。

現在又害得他在師父眼皮底下犯了錯,以後堅決不能行差踏錯,讓師父看輕,絕對不要被這小子比了下去。

這麼想着,就往黃翎羽那邊看去——不看不要緊,一看他就很有衝動地火冒三丈。剛才有人的時候,那小子是好好扎著馬步的,可這時候卻已完完全全蹲在了地下。

「喂!你!」

「啊?」黃翎羽蹲在地上,抬起頭來看他。

「偷懶什麼!起來扎馬步。」

「不要。」黃翎羽搖頭,就是不願意。

簡直,簡直比朝里那些奸臣小人要可氣一百倍!若是那些奸佞之徒,他還好有千百種手段去整治。可這人,又被師父護在羽翼下,卻還又膽敢光明正大地違背師父的命令。

黃翎羽斜覷慕容泊涯一眼,才又心不甘情不願地解釋:「肖掌事讓我蹲兩個時辰,又沒說一定要蹲馬步,愛怎麼蹲可不就由着我了么。」

慕容泊涯仔細一想,昨夜先生說的的確是「翎羽就蹲兩個時辰好了」,這人就這麼會鑽空子,差點沒把他岔過氣去。他正張著嘴想要教訓他呢,黃翎羽卻呼的站了起來,馬步扎得穩穩的。

慕容泊涯一看,原來是張管賬從伙房裏出來了。說來也巧,懷戈當里設了管賬的和管錢的各一名,管賬的姓張,大家就叫張管賬;管錢的姓錢,大家就叫錢管錢,這倒順口好記得很。

張管賬是真真正正的又黑又胖,端了兩碗豆漿,胳膊下還夾着一捆油紙裹着的油條着地滾了過來。他見兩人這麼辛苦,將豆漿油條分別送到兩人手裏,咧嘴一笑,雙下巴的肥肉就抖了幾抖。

「哼哼,你耳朵倒靈得很。」慕容嘲道——明明沒看伙房那邊,卻早早聽到了人來的動靜。

「他耳朵靈你倒知道,」張管賬聽了就笑,「那些金銀錠子到他手裏面一敲,他就能聽出幾分成色。」

慕容泊涯恍然,原來這還和行當有關了。

「阿黃,馬步不能這麼抖著蹲,要像他那樣,硬一些。」張管賬突然又道。

「噗——」他於是一口豆漿噴了出來,像一道乳黃色的噴泉。

「慕容你沒事吧?」張管賬十分關心地問道。

「沒,沒事。」慕容泊涯一邊咳一邊答,他又見那馬步扎得漸漸抖起來的「阿黃」朝天翻了個白眼,心中早笑了個底翻天,因為想起他家養的其中一隻看門大狗,可不就被管家們叫做阿黃?

這日,黃翎羽蹲足了就走了,慕容泊涯拼足了內力,苦苦支撐到了天黑時分。兩人對對方越發是看不順眼。只不知今後一個屋檐下的生活,還要怎麼才能平平安安地過下去。

話說肖清玉所在的白衣教,千年前曾有教主聶憐在大燕女王前進言權力制衡民間教化之策。白衣教便被女王封為國教,執掌監國教化之責。然三百年前大燕戾王亂政,嫌棄該教徒歷代屢次壓制王權之義舉,便削了它國教的地位,之後數位君主更是重視集權在手,打壓不斷。近年來興起的神皇教,因宣揚帝王乃天神之子,得到了當今燕王的器重。而昔日的國教,則已淪為上不得枱面的江湖組織。

夜裏,肖清玉打外面回到房中時,只見竹凳上坐着一身着夜行衣的高大女人,手中舉著一葫蘆喝得不亦樂乎,聽他回來,頭也不回就道:「叫你放下這勞什子產業,你偏不聽,看這不日夜奔忙,還有什麼時間同我逍遙自在?」

肖清玉一聽,果然便是聖姑聶無娘,冷笑道:「你倒樂得逍遙,這一年多混哪裏去了,教主後人之事查得怎樣。」

聶無娘搖頭:「追查十幾年,有什麼線索早就查出來了,哪裏這一年就有結果?」又道:「聽聞高麗人似乎尋到了《自憐集》,只是無人能譯,正要將之送給南韓王室。」

「這事理會得,已讓無敵去偷那書冊了。」

若不是十六年前神皇教奇襲成功,白衣教也不至於敗落至今日的地步。前教主林朗是役戰死,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也在東逃的途中去向不明。而他則在神月像前發誓,一日不為教主復仇,一日不尋回教主血脈,他便一日不接掌教主之位。

聶無娘突然道:「你還沒改變心意?只是怕那孩子已經不在人世。」

「當年護那孩兒的既然是暗使,就定能平安。只是那人性格詭異,又或許遇上什麼麻煩,還得我們多花心思尋找。」肖清玉莫測高深一笑,「再說,你不是老打着主意要我陪你逍遙山林?我若當了勞什子教主,你那些猥瑣齷齪的心愿又要何時才能得逞?」

聶無娘大樂,離座撲將上來。肖清玉微晃,避過了一個狠狠的熊抱,剛要訓令聶無娘讓她遵守禮儀,鼻端飄過一縷內斂清淡的酒香:「這酒……」

她臉色微赧,哈哈笑道:「若非貪圖肖副您釀的陳酒,您以為我會來這個滿是銅臭味的當鋪?」她見肖清玉神色雖不變,但多年相處,仍舊能看破他下一步動作,趕緊破窗而出,一邊傳音道:「不勞你死沒良心的相送,附送消息一則充為酒資——江北典幫近日將帶人來砸場,好生護著老娘送你的定情信物!」

看着碎落滿地的窗架,肖清玉暗自嘆息,怎麼就喜歡上這麼個不守婦道的人家了呢?

臨近幾屋聞得聲響都有人出來,他擺了擺手,吩咐道:「這些不妨事,都回去休息,明日再作理會。」江北典幫雖然迫在眉睫,他倒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暗自為教務搖頭:「十六年前倖存下來的,怎麼都這麼些怪異人物,可教人怎生是好!」他見透窗而入的月亮光華流瀉,暗自祝禱:「可千萬保佑暗使將那教主遺后,教養得老成持重、勤勞耐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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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水紅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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