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世事茫茫難自料

第24章 世事茫茫難自料

第24章世事茫茫難自料

龍斐陌的傷復原得很快,醫生說右手基本無礙,絲毫不會影響以後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很快重歸正軌。他正常去公司,我照常上班。

他跟以前一樣話語寥寥,有事也會直接跟我說:「桑筱,我今晚不回來吃飯,跟柏嫂說一聲。」

或者,「你要的資料,我讓秘書整了出來,在我書桌上,你自己去取。」

又或者,「斐閣想要搬出去住,他看中了幾處地方,我太忙,有空的話,你陪他去挑一挑。」

他的神色還是跟往常一樣,但我知道,他的聲音,他的人,他的心,都在一步一步地遠離我。他所刻意維持的正常,遠遠比不正常更令我不安。

他開始疏遠我,他開始習慣給我他的背影。

無數次看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我想開口。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想了又想,還是把喬楦約了出來。我朝她身旁那個緊張兮兮的男人很是抱歉地笑:「對不起。我保證,一個半小時之後,一定把她安全送回去。」

他看看我,不作聲,轉頭對喬楦溫柔地:「等我,來接你。」又看了我一眼,走了。看來,他不放心我的駕駛技術。

我忙把她服侍好,讓進座,她滿不在乎揮手:「算啦,好容易出來透透氣,要是你也給我整那套小心翼翼的龜孫子樣,那我還不憋屈壞了?」她回身,一個瀟灑的響指,「冰咖啡。」我連忙朝侍應生擺手,看看她肚大如蘿的模樣:「你一孕婦,還充什麼能?」再白了她一眼,「注意胎教。」

到底是即將有孩子的人了,修養見長,她並不計較我給她叫了杯白開水,眯眼,很睿智的模樣:「小樣,這麼長時間不找我,偏偏今天約我出來,準是有什麼事吧?」

我低頭,不吭氣。

片刻之後,她不可思議地瞪我,大叫一聲,引來無數猜疑的目光:「俞桑筱你腦子壞啦?!這是表現你寬宏大量高風亮節的時候嗎?謝恬嘉那個臭女人,你還跟她客氣什麼?換了我不告得她身敗名裂不算完!不用我提醒你吧,當初何言青害你傷心了多久?就連小酒姐姐我也陪你喝過好幾次啦。再說,龍斐陌可是你老公,你在他面前向著外人,而且是舊情人,置他於何地?你叫他怎麼想?怎麼看你?」她搖頭,「依我看,這事大條了。」

我有些黯然,也搖頭:「不是的。」完全不是。我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她,包括我的身世,以前發生過的一切,我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惘然地,「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了,我腦子裏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媽媽在日記里的一段話,『我至死,都想要維持在他面前早已支離破碎的尊嚴』。她一輩子忍辱負重,卻一生牽掛他。你我都是做媒體這行的,知道那些記者,包括我們自己為了生存無孔不入的窺視本領,如果挖來挖去,到最後,所有醜陋的一切都大白於天下,我雖然不用負什麼責任,可是對於逝去的,或是還活着的,尤其是那個人,我媽媽傾盡全力維護的那個人,都是一場深深的災難。」我低頭,「抱歉,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狀況,第一時間想到的,就只有這些。」我眨眨眼,試圖隱去眼角的霧氣,「我以為,他會懂。」

很久很久之後,喬楦仍然沒有反應,她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難過的,困惑的,無法形容。

又沉默了片刻,她放緩了聲調:「桑筱,你知道你問題出在哪裏?在兩個人的世界裏,你以自我為中心慣了,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斤斤計較患得患失,不太懂得去考慮別人的感受。你不能把自己意志強加於人,要知道受傷的可是龍斐陌,憑什麼他就得事事都明白?憑什麼你連句解釋都不給他?就算他清楚一些什麼,也不代表你就可以裝糊塗。他沒有義務來幫你承受你的痛苦。不錯,他算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可是,再怎麼說,你跟他都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凡事得溝通哪,連馬克思老先生都說過愛需要時時更新哪。你得跟他說明白。」她嘆口氣,「作孽哦,白替你挨一刀。不過俞桑筱,」她仔細端詳我,「從何言青到龍斐陌,我發現你逐漸逐漸有了當禍水的本錢。」

明知道她是在寬慰我,可我仍然連強顏歡笑都勉強,她又嘆了口氣:「俞桑筱啊俞桑筱,自從你跟何言青分手,我是第一次見你這樣。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她坦白地,「當初,天上掉餡兒餅似的,龍斐陌竟然答應接受採訪,他給出的唯一條件就是你,你的資料,你的過去,你的一切,一開始我猶豫,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有着自己的用意。對不起桑筱,最後我還是妥協了,所有的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是我告訴他的,」她頓了頓,喝了一口水,「後來,你們結婚了,我一直覺得很難受,直到現在,我這顆心才算踏實一點。」她那張因為懷孕而略顯浮腫的臉上,浮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相信我,一直以來,他為你做得夠多的了,桑筱,你真該好好檢討。」

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聽着門外的動靜。他還沒回來。

當時鐘敲過十二點之後,我聽到一陣熟悉的沉緩的腳步聲,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幾乎是立刻衝到門口,打開房門,果然是他,他看着我,淡淡地:「還沒睡?」

我看着他。他瘦了,臉頰淺淺凹了下去。我輕輕地:「餓不餓?我給你準備了夜宵。」他搖頭:「不用。」徑自越過我。輕輕的一聲,隔壁房間的門關上了。

我冷汗涔涔,我幾乎是在囈語着:「不要,不要,不要……」

一陣心有餘悸的喘息過後,我睜開眼。一個人影站在我床前。

我看着他,很久很久,他一動不動靜靜地站着。我撲上前去,緊緊捧着他的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著:「太好了,還在……」他不說話,任我胡亂摸著,很長時間之後,他淡淡地:「又做噩夢了么?」我低低地:「我夢到你的手,竟然保不住了。」他還是維持着一直的那個姿勢,直到我醒悟過來,慢慢鬆開他。

他轉身,還是那種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既然你沒事,我先出去了。」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我怔怔看着他走到門邊,旋開把手。

突然間,我撲上去,我從背後抱住他,死死不放。我知道,如果這次放手,我就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還是沉默著,一動不動。

我把頭伏在他的背上,我緊緊貼着他,他仍然背對着我,他的聲音幾乎是有些不耐煩地:「我明天還有事。」我堅決地:「不。」我知道自己無賴。我寧可他討厭我,我不放手。

他轉身面向我,他濃濃的眉毛緊蹙著:「俞桑筱,你已經習慣了擾人清夢是不是?」我垂頭。是。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他一針見血的尖刻,習慣了他給的並不溫柔的溫暖。習慣了他夾槍帶棒背後的關心。習慣了有他在身邊。

可是,為什麼他的臉上是深深的疲憊,為什麼他的眼中,盛滿了淺淺的失落,厭倦,還有忍耐。

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地:「對不起,我只要,」我低下頭去,有些悵然地,「佔用你五分鐘。」

他沒有說話,他的身體仍然略顯僵硬地對着我。

我的面前是那個博古架,架上是我們前陣子剛淘來的戰國灰陶和明清青花,在我眼前逐漸逐漸模糊:「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知道那個人會是何言青,我不知道謝恬嘉就在後面,我……」

一陣靜默。爾後,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漫不經心地:「那又怎麼樣?」

我低着頭,不再吭聲。是啊,那又怎麼樣?我明明知道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這個,為什麼還要這樣兜圈子作無謂的辯解?為什麼還要再次惹惱原本就很生氣的他?

「如果你只想對我說這些,那麼抱歉,俞桑筱,」他迴轉身,語氣平靜地近乎殘忍地,「我不是你,可以那麼多時間浪費。」

我眼睜睜看着他一步一步走遠,每一步,都好似踏在我的心上,我終於叫出了聲:「斐陌,別走——」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驅使,衝上前去抵住門,「我知道,以前我一直很自私,多疑,不相信別人,包括你。我忽略你的努力,你的心思,你曾經做過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逃避多於思考,索取甚過付出。所以,一路走來,我丟失了很多,錯過了很多,可現在,我不奢望什麼,不強求什麼,我只要你聽我說一句話,」我屏息片刻,輕輕然而清晰地,「對不起,可能已經晚了,可是,我終究,還是跌到了塵埃里。」

我看着他,我的眼中蓄滿了淚:「我想爬,可是,」我怎麼努力都看不清他的眼神,我心中的酸楚一點一點如漣漪般盪開,盪開,再盪開,「斐陌,我爬不起來了。」

我讓開了路。

每次我跟龍斐陌鬧彆扭,關牧總會準時出現。他應該改行去當心理諮詢師或命理大師,而不是律師。

只是現在,我完全沒有心思去嘲笑他。我的臉色,應該跟我的心情一樣差,以致於他一見我就叫了起來:「桑筱,龍大少最近生意吃緊剋扣你伙食費了么。怎麼一臉非洲饑民樣?」

我勉強一笑:「今天怎麼有空,不用陪老婆?」空蕩蕩的家裏,又是周末,人少得說話都有迴音,彷彿置身空幽山谷。

片刻之後,我給關牧端來一杯茶,淡淡地:「他不在。」他點頭:「我知道,今天一天,我已經領教夠他的臭臉,不想再多看他一秒了。我是來找你的。」

我將自己深埋到沙發里,兩手下意識地互相掰著指頭,不吭聲。他看着我,竟然笑了:「桑筱,你們兩口子是怎麼了?雖然說現在是和諧社會,也不必和諧到經常免費為我和太太提供飯後談資的地步吧?」他搖頭,「你年輕不懂事,龍大少也跟着添亂,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他抿了一口茶,舒舒服服喝了一口又放下:「按說上次,我已經把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趁他喝醉酒,統統揉碎了掰開了全都跟他說過了,龍大少那麼聰明的人,一點就透啊。」

他看着我:「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就看到他喝醉過那麼一次。」他皺起眉,肯定地,「所以桑筱,不是我袒護斐陌批評你,這次,一定是你的錯。」

隔着茶几,我知道他在對我察言觀色望聞問切。我仍然低頭,不吭聲,心裏酸楚,委屈,五味雜陳。

那晚之後,他仍然早出晚歸。他沒有絲毫妥協的意思。

怪我,對他認識不夠。又或者,更應該怪的是我,一直以來,恣意享受他的關心忍讓包容而不自覺不反省。

室內仍然一片空寂,我們各想各的,都沒有說話。

突然間,關牧奇怪地冒出一句:「桑筱,我肚子餓了,看在我大老遠跑來的份上,請我吃頓便飯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看看鐘,還不到四點,咦,這個人,鬼頭鬼腦擠眉弄眼的,不知道又在想什麼自以為高明的濫點子。跟他相處時間越久,我越對創造「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的人崇拜得有多少體都全部投地。

不過,再怎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有些無精打采地點點頭,還是站了起來。

柏嫂放假回家,我勉為其難一下吧。

剛要轉身,我就聽到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要吃飯不會自己做?」我心裏砰的一動,重又迴轉頭,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提着公文包走了進來,不看我,瞪着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微笑的那個人,「你來幹什麼?」

關牧看看自己的腕錶,益發笑得開心:「關心嫂夫人,不行嗎?她好歹也算是我的……」

龍斐陌毫不留情地截斷他的話:「不必,」他冷冷地,「你家裏挺著六個月大肚的孕婦更需要你關心。」

關牧斜睨了他一眼:「嘖,你這兩天老不著家,桑筱不也這麼自己湊合著吃的,有誰關心過一句啊?怎麼,現在知道不舒服了?」

龍斐陌又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轉身徑自上樓。

在他身後,關牧用着氣死人不償命的調調兒大聲嚷道:「桑筱,我記得你有一道最拿手的菜是那個什麼……什麼的,瞧我這破記性!來來來,我給你打下手!」

廚房裏,關牧賊忒兮兮地:「桑筱,先做湯吧,我渴了。」我沒好氣地:「渴了不會喝水去啊?」他聽了也當沒聽見,從身後的冰箱裏胡亂掏出西紅柿,牛肉,洋蔥,土豆,蘿蔔,又隨手撈過油、鹽、雞精、番茄醬、胡椒粉等等,看看自己的腕錶,不停催促着:「快點快點。」

我納悶之至,俗話說,文火煲好湯,有誰喝個湯還要這麼心急火燎沉不住氣的?心裏這麼想,也不便說出口,一邊手裏機械地不停切西紅柿,蘿蔔丁,洋蔥丁,土豆丁,一邊聽着他在一旁羅羅嗦嗦瞎指揮,心底只叫苦。

好容易一股腦兒下了鍋,我正要喘一口氣,又聽到他怪叫一聲:「呀,湯少了,不行,得再加點兒水!」他飛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開水,作勢要往鍋里倒。

就在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聽到輕輕一聲耳語般地:「對不住了,桑筱。」幾乎是立刻,我疼得大叫起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關牧,這個瘋子——!我簡直要掉淚了,我苦命的穿着拖鞋的光腳啊——我招誰惹誰了啊——

簡直連一秒鐘都沒有耽擱,關牧扯起嗓子,用我這輩子可以想像到的最大音量殺豬般叫道:「不得了了——,桑筱——受——傷——了——!!!」

沒有任何懸念地,我直挺挺躺在床上。

剛才把我抱上樓的那個人,正嫻熟地給我腫得老高,紅成火腿模樣的腳踝上藥,身旁放着一個醫藥箱。

至於那個始作俑者,早就在某人下樓的一瞬間奪門而出,溜得比兔子還快百倍,完全不知所蹤。

我在心底忿忿地,咬牙切齒地,關——牧——,千萬不要給我抓到你,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做個厚厚的彈弓以後崩你家關小牧的腦門芯兒!!

我面前的那顆黑色頭顱略略抬起,暼了我一眼之後,手中的力道開始加重,疼得我齜牙咧嘴痛苦不堪,可是,看看他的神色,我肩膀微塌,身子朝後微微一縮,把嘴閉緊,由得他敷藥,纏繃帶。他的動作絕不能算輕柔,可我從頭到尾一直悶聲不吭。

形勢比人強。

片刻之後,他啪地一聲闔上醫藥箱,看着我,淡淡地:「記得按時敷藥,忌生水,這兩天不要下床活動,明天我讓張醫生再給你看看。」

他站起身來,向前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猶豫了片刻,還是有些怯怯地:「斐陌……」他的身體頓了一下,還是接着向前走去。

我垂下頭來,還是堅持接着自己剛才的話頭:「……我餓了。」我說的是實話,經過剛才那麼一折騰,再加上心情差,中午只是隨便湊合了一頓,我現在已經餓得后脊樑貼前胸,眼前也開始直冒金星,連假裝矜持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小時后。

龍氏招牌炒飯,雖然稍失水準,雖然氣氛有點影響食慾,仍然令人大快朵頤。

他接過餐盤,徑直向外走去,彷彿一刻也不想多逗留。在推門而出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停頓了片刻:「我在隔壁看文件,有事情叫我。」

他闔上了門。

我還是維持着原先的那個直直躺着的姿勢,直到他關上門。一室寂靜,我躺了很長時間,卻輾轉反側。然後,我終於下定決心,悄悄起身,單腿跳着,一路摸索到門前,打開門,跳到隔壁門前,悄悄地將耳朵貼在門上。

沒有一絲聲響。如果不是門下瀉出的一絲光亮證明裏面有人的話,我幾乎會以為他在騙我。

我輕輕跳了一小步,換了個耳朵重又貼了上去。

幾乎是立刻,門霍然而開,他的耳朵上還掛着耳機,裏面傳出嘰哩咕嚕的英文,他簡單回覆幾句,摘下,皺眉,暼了我一眼:「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又下來幹什麼?」

雖然事先已經打好腹稿想好借口,可真正面對他,面對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雙眸,我又開始訕訕地垂頭。俞桑筱啊俞桑筱,隨着腳上的痛楚陣陣襲來,我在心底暗嘲,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沒用?

他跟我一樣沉默片刻,爾後開口,淡淡地,略帶嘲諷地:「「苦肉計用過了,下面還有什麼?」

我仰臉看他,他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低頭,喉頭微澀:「龍斐陌,你一定要這麼說話嗎?」我輕輕地,「你真的,生氣到不願意見我,連話都不願意跟我多說一句的地步嗎?」

「生氣?」他重複著,竟然輕輕一笑,「俞桑筱,一直以來,你給過我這樣的資格么?從結婚那一刻起,我一直在等你。你堅持要工作,ok,只要你喜歡,我不介意;你排斥甚至漠視我的存在,你的眼裏沒有我,你牽掛着那個跟你有緣無份的何言青,我只作不知;然後,安姨,俞桑瞳,方安航,還有你母親,所有發生的一切,我竭盡所有的心機,用盡一切手段,終於使得一點一點向我靠近,半夜裏,我看到你熟睡的臉,一點兒也不文雅的睡姿,想着你靈動的表情,偶爾的狡黠,還有臉紅的模樣,我微笑着,可以一直微笑到天亮。」他的眼神深幽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水,「秦衫為什麼會在我的生活中存在這麼久?十多年前,在紐約唐人街,她救了我。跟當初的你,一模一樣。」

「當年我在美國的時候,一個老獵手對我說過,當你狩獵時,尤其到了最後關頭,千萬不要去看獵物的眼睛。這句話,我一直都記得。只有一次,我忘了。」

「所以,活該我跌了下去。喬楦對我說,『你不知道俞桑筱是一個多矛盾多奇怪的人,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卻可以為一張越劇名家的小劇場觀摩票一擲千金;她看上去單純,卻對生活完全持悲觀態度;她平凡得像一滴水珠,融進人堆里可能就再也找不着了,但你要是她的朋友,你就偷着樂吧……』所以,你知道嗎,我是真的,想要給你一片廣袤的天地,我是真的,想要讓你自由自在地想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喜歡的,只要你想要的,我統統都可以給你。」

「我不止一次氣得幾乎失控,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俞桑筱,我不會永遠站在這兒等你的。可是,青青陌頭楊柳色,有花初開待人來,我仍然選擇一天天,若有所待。」

「然後,曾經一度,我以為,我跟幸福觸手可及。可是,當你有機會選擇的時候,第一眼,你看到的,永遠不會是我,對嗎?」他迴轉身,淡淡地,「或許我會一時糊塗,但決不會允許自己一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的腳上,一陣尖銳的疼痛,可我的心,比它更痛千萬倍。我抬起頭,我哽咽著,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斐陌,斐陌……」然後,一陣劇痛襲來,我腳底一軟,情急之下,我的整個身子順着牆壁和門軟軟地滑了下去。

「桑筱。」

「……」我緊閉雙眼。「下面還有什麼?」苦肉計一個就夠了啊。

「桑筱。」

「……」嘖,誰說沒有用的,關牧太天才了,果真是屢試不爽。我繼續緊閉雙眼,失憶吧失憶吧。

「桑筱。」

「……」我被人抱到靠窗的卧榻上,慢慢放下。

長久的靜默。我心裏有些惴惴,琢磨著應該怎麼收場。突然間,我聽到一個聲音,有別於剛才的焦慮,略帶惱怒地:「你要是再裝下去,我不介意把你另一隻腳也澆成豬腳。」

我嚇了一跳。他不介意,可我介意啊。我從睫毛縫裏瞄他。他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冷冷看着我。他的眼中,生氣的,惱怒的,匪夷所思的,啼笑皆非的,還有不可捉摸的,一瞬即逝的淡淡的狼狽。

我看着看着,眼前慢慢模糊,我的心,再次錐心般疼痛起來。

他一直這樣看着我。突然間,他開口,簡短地:「看起來你比我想像的健康多了,既然如此……」他沒有說下去,直接轉身。

這一次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直起身,在他轉身的一瞬,輕輕地:「斐陌,我愛你。」

他的背影頓時僵住了。

我看着他,他頎長的背影,烏黑的發,修長光潔的臂,和那隻一直緊攥著的手,我的眼眶微微一濕,我輕輕地:「即便你下定決心要判我出局,在陳列你的理由之後,是否也允許我作一下最後的申辯?」

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背微微一凜,但是,他仍然沒有轉過身來。

我低頭,窗外竹影橫斜,疏漏有致,在月光映襯下,淡淡灑落在我身上,我的淚不由自主往眼眶中涌,我要費好大力氣,才可以逼回去:「我認識何言青之前,我的生活,是綿延不斷的陰雨天,偶爾天晴,多半下雨。可是,他出現了,他就像一道彩虹,從未有過的燦爛,照得我眼前一片光亮……」

我聽到面前輕輕的細碎的什麼聲音。我不去分辨,無心理會:「之後發生的事,可能喬楦已經跟你說過,但無論她怎麼跟你形容,有一點,她始終不知道,後來我獨自一人又去了趟黃山,取下連理樹下的那把銅鎖,親手拋下了山谷。這些年來,無論真相前或后,我對何言青,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恰如那棵石榴,一度失去蹤跡,可是,我知道他仍然生活在這片土地,我知道他仍然呼吸著跟我一樣的空氣,已經夠了。縱使夜闌人靜的時候,可能黯然,或許失落,但是,這個世上,很多我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過程中,被慢慢遺忘。」我緩緩地,「即便沒有你,也是一樣。」

「可是,你還是出現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在父親暴跳如雷即將發飆的的時候看到你,你跟桑瞳站在一起,你只看了我一眼。」

「我推不掉斐閣的自作主張幫他補課,他心猿意馬,我索然無味,你咄咄逼人,你不允許我辭職,你警告我離斐閣遠一點,你喜怒無常,永遠冷眼旁觀著。斐閣的生日宴會,我真的不想去,我覺得可能會發生些什麼,可我終究還是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解釋。」

「從那以後,你開始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步步緊逼。你心機那麼重,我完全猜不透你的用意。你從來不知道,我在心目中勾勒出的親愛的另一半:他可以不英俊,矮一點沒關係,胖一些也不要緊,只是,他要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一顆善良誠實上進的心,還有,絕不可以沒有頭髮。這些要求對於你,是不折不扣的侮辱,而我之於你,不用桑瞳或其他人跳出來提醒,我有自知之明。」

「你聽說過兩隻刺蝟的故事沒有?西伯利亞初冬的早晨,它們在寒冷的冬天相互依偎,靠得近了,它們身上的刺會傷害到彼此,靠得遠了,卻又抵制不住那凜冽的刺骨的寒風。於是它們不停地靠近、傷害、離開,又因為冷和寂寞而靠近,周而復始。斐陌,我們就是同一個屋檐下的兩隻刺蝟,近在咫尺,相互傷害,感受着自己的疼痛,卻永遠看不見對方的傷痕纍纍。」

我低下頭去,我心底一酸,冬天裏的那碗夜宵,夜夜噩夢后那個有些陌生的依靠,倫敦街頭,那一次迷途,轉身第一眼就看到的他那個靜靜的眼神。一直以來,一天天地,他給了我無限的放任、從不追問的沉默,和偶爾的笑顏。現在回想起來,無數次,看着他的笑容搖搖晃晃,我的心也跟着慢慢被點亮。

我注視着那片虛無縹緲的樹影靜靜憩在我的指尖,輕輕地:「你不知道,有時候,我看着你,心裏想,如果一晃神,一轉眼,我們就這樣垂垂老去,該有多好?我就可以不用自私、不敢用力、不敢靠近,我就可以有時間慢慢回味曾經的美好,我還可以不用無休止猜度你的高深莫測……」

我開始哽咽,一直以來,我永遠蜷縮著,以一身的硬刺來逃避着什麼。

可是現在,除了愛,我已經找不到任何溫暖的東西可以取代。

可是現在,我害怕,我還在,時間還在,他卻已經離開。

漫長,難堪,煎熬。

一雙腳在我面前停下,他蹲下,淡淡地:「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他與我平視。

很久很久之後,他俯下身,毫不猶豫地用力咬了下來。我的鼻尖啊——我痛得瘋狂飆淚。

他哼了一聲:「很疼?」他看向我的腳,不帶什麼情緒地,「哪個更疼一些?」

我眼淚汪汪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敢說。

他垂眸,我聽到他輕淺的呼吸聲,過了很久之後:「論相貌,布拉德皮特一定比我帥很多;論個頭,我比姚明矮上一大截;論體重,抱歉,我永遠不可能超過相撲運動員;我因為蛀牙偶爾會去看牙醫,從來沒有人說我善良,還有,或許不到五十年,我的頭髮就會掉得光光。所以,」他沉吟了片刻,「俞桑筱……」

我抬頭,屏息,聽到他慢慢地:「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我呆了很久很久之後,直到他的眉頭漸漸蹙起,眼神漸漸淬毒,我才如夢方醒,期期艾艾地:「好像……不用……」

我的唇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考慮?矜持?溫柔?嬌羞?在這位龍先生面前,似乎都可以省省。

他永遠都在說着言不由衷的反話。

果然,他暼了我一眼,毫不意外一般,在我身旁坐下,隨手拿過一份文件低頭瀏覽:「不必這麼得意俞桑筱。我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投資付之東流。」他的注意力彷彿全盤被吸引到那份從上到下只有兩行字的備忘錄上,「別忘了我是一個精明的商人。」

要麼是我眼花,要麼某人的臉,是真的……

我伸出手,從後面慢慢抱住他:「我知道。」在他背後,我終於可以放心地眉開眼笑,「好吧,我會盡量想辦法讓你的虧損縮小到最小。」唔,有件事,可能,現在還不能確定。

我把頭埋到他的背後,有些臉紅。

他反手攬住我,半晌之後,他伸手,摸摸我脖子上那道疤:「很醜。」我沒有吭聲,很久之後,有些歉意地:「斐陌……」

正在此時,我身上的手機嘀嘀嘀地響,我的短訊。

我低頭看,陌生的號碼,短短兩行字:

她有家族遺傳病史。抱歉。

我走了,桑筱。多保重。

我闔上手機,抬起頭來,我摸摸自己的傷疤,再看向他的右臂,微微一笑:「如果有一天,如果五十年後,你或我罹患老年痴獃,不愁找不到印記。」

他做不屑狀,哼了一聲:「不用以後,俞桑筱,」他唇角調侃地笑,「記憶障礙,認知損傷,思維弛緩,這些癥狀,你似乎一直都有。」

我癟嘴。他還是不肯輕易放過我。我只好轉移話題:「我聽說桑瞳……」他拉我一起躺下,將我的腳輕輕放好,不甚在意般,「她想學武則天另立王朝,可惜身邊沒有一個李治。不過無妨,」他輕笑一聲,「人之魚肉,我之雞肋。即便如此,潛在對手還是會比虛偽附庸更值得期待。」

他側過臉來看我,他的眼睛熠熠生輝:「桑筱。」

「嗯?」我握住他的手,貼在腹上,微笑。

他側過身來,手撐在我的肩畔:「我好像跟你說過,你是一個天生的商人。」

「嗯?」我裝傻。

他終於笑了,第一次,我看見他笑得星眸微闔,神采飛揚,「那麼,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棋逢對手始開局,桑筱,」他慢慢俯下身來,「記住,我從此不會再給你悔棋的機會。」

我環住他,慢慢迎了上去。

我也是。

窗外,夜色正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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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陌上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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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世事茫茫難自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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